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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第十一回 龙入沧海鸟入林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9 11:10:35 2000), 转信
砰!一扇石门被踢开来,山洞里异常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阴森,散漫着草木
湿腐霉烂的气昧。
不容多说,简昆仑已被推了进来。
接着那个人也进来,石头门随即又沉重地关上。一开一关,山壁震动,劈劈剥剥,
掉落下很多小石头子儿。
简昆仑倚墙而坐,只觉着伤处好生疼痛,忙即动手,在伤口处附近自点了穴道,止
住流血。血却已淌了不少,半边衣服都打湿了。
感觉着那人,就在他身子前面坐下来。
眼前黑得紧,即使你习有夜视的功力,却也无能施展。简昆仑极力地四下观察,仍
是一无所窥。
耳边上所能听见的,只是隐约传过来的淙淙流水声。仅仅凭着这一点点线索,简昆
仑即猜测知,眼前所置身处,为一临江石岸,或为峭壁石岸。壁间有洞,便自藏身里面。
两个人的心思是一致的,很长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似乎有那么隐约而零落的几声脚步,打洞前践踏过去,空气随即又归于沉寂。
又过了一会儿,简昆仑才自叹了口气说道,“是二先生么?”
那人哼了一声。
啪嗒!一股火焰,随着对方举起的右手,熊熊燃烧着。
顿时山洞里的一切,无所遁形地陈现眼前。
简昆仑,二先生,对面相观。
“我已经猜出来是你!”简昆仑说,“除了你,谁也没有这一身本事。”
一面说,站起来深深向着对方打了一躬,二先生却只是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向对
方看着,表情木讷,显然,他心不在焉,脑子里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难能的是,这一霎是属于他的清醒时刻。
“你不能再回去了!”二先生讷讷地说。
“当然!”简昆仑望着他微微一笑。
“这一次是真的!”二先生说,“时美娇那个丫头太厉害,他们要杀死你!”
简昆仑看着他,微微一笑。简而易解的事实,他却像是才明白过来。
“你走……吧!”二先生颇似伤感地垂下了头。火折子在手里熊熊燃烧,一股黑烟
上熏洞顶。
“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他的手在身上一阵摸索之后,摸出了一个四方形
的蓝布小包,信手丢过来,简昆仑伸手接住,看看不大不小,掂掂不轻不重,四四方方,
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好好收着……,”二先生露出一嘴白牙笑着,“我这几十年的心血,都在这里
了……很乱、很杂……但是,我知道,你能看得懂……”
简昆仑已经知道是什么了,心里着实感动,差一点连眼泪都淌了出来。却只是看着
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答应要教给你的金鳝行波身法,也在里面……还有很多的……”二先生仰起头
来,边想边说,“本来我想收个徒弟……嘻嘻……后来就遇见了你……”
“你仍然还有机会……”简昆仑说。
“太晚了……”
二先生露出白牙又笑了。
简昆仑忽然心里一动:“你打算怎么样?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二先生向后缩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能走……我不走了……”
忽然他身子欺前,一只手搭向简昆仑肩上,晃动的火光里,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无
限向往,却又无限依恋……即使在火光的映衬里,那张脸依然是惨白不着一丝儿血色,
那么近的彼此对看着。近到简昆仑可以清楚地数出他眼角的鱼尾纹路,那星星的两鬓白
发……包括这张脸在内,其实这一切都是陌生的。总共也没有见过几次面,何至于竟然
炽出如此浓烈的感性,正是人性中至贵至洁的情操,这高贵的品质,久已沉沦在无限贪
婪的人欲里,不期然,竟然会在柳二先生这神智不正常的人身上发现,真正弥足珍贵,
感人至深。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小朋友,再见了!”
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二先生霍地闪身退开。
便在这一霎,他手里的火折子亦为之自行熄灭。
日客斋命相馆的伙计巧儿刚刚打下了帘子,有人叱了声。“慢着!”
一乘小轿踏过对面木桥,喀吱吱摇颤着已来到眼前。
压轿的汉子,面生虬髯,虽似年过五旬,看上去虎背熊腰,十分武勇,那一声喝叱,
更是气足声宏,乍听下,直把巧儿吓了一跳。
小轿朴实无华,一色的蓝布罩顶,就连前面的幔子,也是同一色泽。
自从崇祯皇帝吊死那年起,城内百姓,便流行穿白着蓝,大户人家也不例外。直到
平西王入主五华山宫之后,碍于时势,才不再有人这样装饰了。眼前这轿子也就看来格
外碍眼。
其实何止轿子,就连抬轿的两个小厮,压轿的那个虬髯汉子,俱也是一身蓝布短衣
衫。
时当炎夏,骄阳如火,西面的老日头虽说已经下去多时了,这会子却仍是燠热得紧,
沿河的两列柳树,因是青翠欲滴,垂下来的细细柳丝,压根儿连动也不曾动一下,蝉声
嗤嗤,该是最无聊、单调的一种韵律了。
巧儿只是望着轿子发愣。早就该撂下帘子,打烊歇着了,偏说是有贵人登门,说得
活龙活现,连时辰都点出来了,看看西时将尽,不早不晚,真的就冒出了这么一位。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贵人了?”
轿帘子揭开来,由里面迈出了个素衣无华的女道士来,头上戴着道冠,却悬着方面
纱,尽管是宽袍大袖,却掩不住她美好的身子,尤其是露出来的半截颈项,着了些汗渍,
越加色如软玉,真个我见犹怜。
纤纤素手上,戴着个滴溜绿的翡翠戒指,却拿着个拂尘,这般妆饰的女道士,却是
少见,莫怪乎巧儿的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只当是什么王孙公子,巨商显宦人物,不过是一个蒙脸遮面的女道士,这等角色也
当得上贵人的称呼?
“你们是……”
“来算命的!”虬髯汉子直着双眼睛问说,“宫老头在不在?”
相士宫无官,人称洗心子,又名洗心老人,精擅子平之术,远近驰名。在此滇境,
称得上一块响亮招牌。
道装女子已将进门,谛听下,停住脚步,却向那虬髯汉子微微嗔道:“怎么说话的?
不懂规矩!”
虬髯汉子忙自退后一步,改口称呼道:“宫老先生在么?”巧儿这才转过念来,一
连应了两声:“在……在……老先生已恭候多时了……”
一面说,忙即高高打起了湘帘。
虬髯汉子却是奇道:“恭候多时?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巧儿嘻嘻笑道:“这……不稀奇,老先生凡事先知,他老人家不但算出了你们要来,
连来的时辰都已经算出来了。喏,不正是西时么!”
才说到此,里面传来声音道:“巧儿,你又多话了,贵客当前,岂能失礼?还不把
贵客请进来么?”
马儿聆听之下,应了一声,向着当前二人弯下腰来道了声:“请…”
道装女子回身向侍从的虬髯大汉说:“你就在外面等着,不用进来了……”
一口吴依软语吐字清晰,听着极是悦耳,只觉着慰贴舒服。
宫老人已举步出迎,向着道装女子抱拳微揖道:“贵客请。”相继进入。
四面垂帘,光彩适中。
至此,道装女子不再多虑,乃将脸上一方面纱向两下分起,连同着一顶道冠,一并
摘了下来。
洗心老人缓缓抬起头来,职业性地向着面前女子细细打量过去。宫样蛾眉,郁郁秋
水,樱口瑶鼻,直是无一不美。青丝细柔,肤白如脂,堪称国色天香。
“久闻老先生通达知命,早就有心前来求教,只因为观中事忙,耽搁到今天,才来
拜见,请老先生指教……”吐字清脆,音色可人,一口苏白,着了些时下流行的京韵,
说来珠滚玉盘,好听得紧。
洗心子唔了一声,含笑说:“太客气了……请教贵庚……”
“带来了……”
说时,那女子已自袖内取出了个花笺小碟,递了过去。
老人接过来,打开看看,唔了一声,连连点头,即据其年、月、日、时,排出了四
柱八字。
他非但精擅子平,举凡奇门、铁板相关神术,亦有深究,当下运动五指,但听得算
盘珠子一阵乱响,已自算妥一切。
“请问夫人要问些什么?”
“我?”女子摇摇头,“老先生你别这么称呼我,我不过是一个女道士……”
洗心子嘿嘿有声地笑了:“什么道观,供奉得起?”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把一双细
长眸子,落向面前排好的四柱,随即又向对方逼视过去,“请恕老夫直言无讳,论及八
字命相,尊客有一品夫人之尊,正气官星,加二德护身,分明坐紫朝阁,赫赫赫……即
使一品夫人犹有不及……天马腾渡,水拱雷门,嗳呀!这是有通天闹海之能了……嗳呀
呀……莫非老夫眼睛拙了?”
几句话说得面前女子面色绯红,她却是脸上丝毫不见喜悦。反倒似为之触动伤怀,
一时泪涌双瞳,莹莹欲坠。
“老先生……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非……也,非也……”洗心子一面察看着面前命局,“运在庚申,干支双透,十
年大运,飞紫流红,这是有帝王后妃之荣,只是……”
“老先生你说吧……”
“夫人生性忒仁厚了……”
“这话怎么说呢!”那女子用方丝帕,小心地揩了一下眼角的泪,悲楚中,强自做
出了一丝微笑,脸上薄施脂粉,眉上黛绿新姿,即使出入三清,却也放不下现有的荣华
富贵,丽质天生,更难自弃,看在通达知命者眼里,诚然感慨良多。
“老夫直说,夫人海涵!”
“原是要你直说的……你说吧!”
洗心子点头道了个好字,吟哦着说:“既有二德,又见三贵,不清不纯,这就浊了
些……”
抬起头,盯着面前绝色佳人,他直言无讳道:“女子见贵,妙在其一,夫人却多见
了两个,俱在年上,这是说明了,夫人早年……”
“我早年命是很苦的!”
洗心子原想说出身不正,终是碍难出口,对方颇有自知之明,一句很苦的便包罗所
有。
“是是……”洗心子缓缓说,“支见双实,登明呈艳,说明了夫人有倾国倾城容
颜。”随即吟道,“色因倾国是登明,金水域涵秀丽佳,宝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续必
重逢……”
绝世妇人呆了一呆:“这是说……”
洗心子道:“恭喜夫人眼前团圆之庆,尊夫妇历经百劫,如今总算团圆了。”
女子听到这里,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
“这话是不错的……”
她虽幼年出身不正,但能歌善舞,诗词歌赋背诵多了,自有文采,日后富贵了,延
有专人侍教,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相士所说,除却几个命相专用名词,听来不解,其它
大都过耳能详,其中“宝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续必重逢”句实已说明了她既往一嫁再
嫁,及今更能与前夫再逢的命运。
这个洗心子真正名不虚传,几句话包罗万有,已把她前半生一切遭遇:包括涵盖尽
尽,不能不令人由衷钦敬。
但是,这却不是她此来的宗旨。
“老先生……我是来问……”
洗心子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他言犹未尽。
“夫人命中百刑过重,一生求好、求善,欲静不静,求真不真,目前问道过早,还
不是时候……且待……”
算盘珠子拨了几拨,点点头道:“七年之后!七年后再问三清,或禅或道,皆可结
个缘字!”
绝色妇人轻轻一叹:“这么久呀?”
“七年是要的!”相士抬眼细细审看着她的脸,“如今夫星正旺,这气势非比等闲,
岂是王者之尊!”
她却只是微微苦笑不已。
“如今是流星串位!”洗心子说,“看来尊夫驾前不乏三妻六妾,中有妒妇,明顺
暗逆,怕与夫人不容,天狗犯忌,避之乃吉。”
“这是说,要我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一个独居的好!”
美妇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站起来,由丝帕里取出流金一锭,置于桌上,说了声:
“谢谢。”转身欲出。
洗心子瞄着大锭金子说:“太多了。”
美妇人即将金锭取出,终不好再行收回,便放下来,细细地说了句:“不多……我
没有小的,你就收下来吧……”
洗心子笑说:“受之有愧,老夫叩谢夫人了……”
一面说,待将大礼叩拜,却为妇人一双细手托住:“老先生不要客气……不敢
当……”
洗心子便不再多礼。
巧儿打起了帘子,美妇人、洗心子双双步出。其时美妇人已穿戴如前,一方面纱系
于脸前,不复再见其绝世姿容矣!
虬髯汉子打起轿帘,美妇人迈起一只脚来……
洗心子一躬着地:“敢问夫人姓氏是……”
美妇人已将入座,聆听之下,慢吞吞的说了个陈字,轿子随即抬起来。
在轿子里她又说:“那不是我的本姓,我本姓是姓邢……”莲足轻轻在轿板上踏了
两下,轿子便转过来,一径去了。
打量着那乘小轿穿过了眼前柳阴,踏上了渡桥,洗心子才似忽然想明白了。
“陈?邢……哦……”
一时面现稀奇,频频地点着头,慨叹不已。
巧儿在一边看着不解,问说:“这个女道士是哪里来的?”
洗心子只是连连地摇头叹息说:“难得,难得,怪道如此姿色……”
巧儿皱着眉毛说:“这就是你老要等的贵人了?一个女道人有……”
“小子你哪里知道!”洗心子叹息一声说,“你道她真的是观中一个女道人么?错
了,错了!”
“那又是……哪个?”
“嘿嘿……”
洗心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仍自回味着方才情景。过了好一会子,才看向发愣的
巧儿,点头道:“我不说,你怎么也不会知道,这便是外面时有传说,鼎鼎大名的平西
王宠妃,陈圆圆呀!”
“啊?”巧儿一下子张大了嘴,“她……就是陈圆圆!”
“那还有错?”
洗心子长长地吁了口气,频频点头:“我只道这人是脂粉堆里的一个俗物,不过只
是徒具姿色而已,却是没有想到,倒是一个颇识时务,十分自爱之人,可见凡事不能只
凭臆测,总要亲眼所见才是!难得、难得!”
巧儿却是不解道:“既然是陈圆圆,却又怎么会变成了个女道士呢?”
“这你哪里知道?”
老头儿一只手捋着嘴下长长的胡须,眯缝着两只眼睛道:“这陈圆圆虽然是个女
流……可说是身系邦国安危,年纪轻轻,已是屡经大故,李自成破京师,吴三桂甘愿降
清,开门揖盗,都与这个女人有关……一个弱女子哪里担得如此沉重包袱,加以平西王
后宫新宠之狐媚争宠,不能见容,心里的这个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不过,是不是还有别
情,可就不得而知了……”
巧儿哼了一声说:“外面人都说她是个狐狸精,是祸水,要不是她,那吴三桂还不
会投降清朝,害我们这些汉人都成了亡国奴呢!”
才说到这里,即听得门外一人用着清脆口音道:“哪一个口出不逊,胡言乱语,不
怕死么?”
巧儿、洗心子聆听下俱是吃了一惊。只是说话人口音清脆,像似女子,不由令人更
加起疑,只当是陈圆圆去而复返,由不住都吓了一跳。
巧儿赶上一步,正待揭开湘帘,外面人却已走了进来。却是个貌相清秀,身材适中
的读书相公。
来人看年岁顶多不过十七八岁,一身灰色绉绸直裰,头戴顶方巾,单眉杏眼,模样
儿细致娇嫩,虽说一身仕子读书人的打扮,偏偏不脱童稚,眉梢眼角,时见天真,却不
知是哪家大宅门里的哥儿,独个儿溜出玩耍来了。
再看,柳阴下拴着黄白两匹骏马,一个书僮模样的小厮,正拿着蝇拍,在拍着马身
上苍蝇,稍远地方,更有一双短衣汉子踞鞍而坐,更不知与眼前少年是否一路?
巧儿怔了一下,迎着灰衣少年道:“相公是……”
“来算命的!”
说着,已自在面前藤椅上坐下。
“这……”巧儿讷讷道,“我们已经休息了!天晚了!”
说时,巧儿一面回过头来,向洗心子看了一眼:“是吧?”
不容洗心子开口,少年却是不依道,“岂有此理?别人算得,我就算不得么?”
想是刚才陈圆圆来去之际,人家都瞧见了。
“不晚,不晚……”洗心子一面站起来说,“且瞧过这位相公再歇着也不迟,相
公……请里面坐。”
少年才似回嗔作喜地站起来,随着洗心老人来到了里面静室。
双方落座后,洗心子微笑说:“原来相公早就来了?”
少年点了一下头,微有腼腆地道:“还好,那个女道士不过早了一步而已……”
洗心子点点头,一双惯于阅人的细长瞳子,早已把对方少年瞧了个仔细,越觉得他
秀容出众,灵气袭人,这般风采,偏偏生在一个男孩儿家身上,不免过嫩了。
少年被对方两只眼看得怪不自在,有些儿发臊,却是无处可循,心里不悦,干脆睁
大了眼睛,向对方回望过去。
觉察到对方的无邪天真,洗心子不觉微微笑了。
“这位哥儿年纪轻轻,也来问命?”
“算命还管年轻年老么?”少年瞅着他哼了一声,“就起个卦吧!”
“使得。”洗心子拿起卦盒,摇了一下,里面的几枚卦钱儿叮当乱响,“问什么?”
“问……”少年手托着腮,寻思道:“找人!”
“嗯!”
卦盒子摇了几下,哗啦倒向桌面。
洗心子俯身看卦,少年也跟着看。
“找我哥哥!”他说,“看看哪个方向?什么时候能见着他?”
洗心子细心地察看了一遍,才慢慢抬起头来。
“怎么样?”
“这是个险卦……”洗心老人缓缓说道,“令兄大约往南面去了!”
“南面?”少年立时神情一振,“什么地方?”
“那可就说不清了!”
少年失望地靠向椅子,有些生气的样子说:“这就是你算的卦么?算了等于白算!”
洗心子却不答理他,尽自向眼前卦相瞅着,不时伸出一根手指,移动着面前的卦钱
儿,随即缓缓抬起头来。
“是往南面去了……”
“南面是什么地方?有没有凶险?”
“那里多山……”洗心子讷讷地说,“卦相上一片氤氲,似有云雾封锁,是以认它
不清……”
一面说,嘴里念念有词,却把右手拇指弯起,连连掐动,停于无名指上,“这就是
了,展龙走海,虽动无凶,令兄大安,目前无凶险……”
少年点点头,才似放下心来:“这就好了,只是怎么才能找得着他呢?”
“不容易……”洗心子说,“令兄看似大贵之人,过身之处风起云涌,小哥儿,你
报上个八字来听听!”
少年正要说出,想想却又摇头道:“我的八字可不能随便告诉你,又不是我算命,
是给我哥哥算。”
“那么令兄的八字可在身上?”
少年想想,点点头,由身上取出个锦囊,打开来,尽是些女孩儿家私,珠光闪闪,
耀眼生辉,他背过身子来,由里面拿出了一个龙形玉佩,转递与洗心子道:“上面有他
的出生时辰,你自己看吧!”
洗心子应了一声,双手接过来,细细端详,方将雕刻其上的八个字看在眼里,却在
这时,门帘掀起,探进来前见小厮模样之人的半边身子。
“小相公,咱们得快走,曹师傅他说……”想是碍着生人在座,下面话不好出口。
少年早已会意,一把由洗心子手里拿过玉环,站起来就往外走。
洗心子心里一惊,正不知发生何故,少年已将步出,又停住脚,在身上摸出了半锭
银子,置向桌上,看了洗心子一眼,点点头说:“我走了,以后如有机会,再来请教!”
说完,转身而出。
洗心子欠身道:“怠慢,怠慢……”
弯腰送客的当儿,才自发觉敢情外面堂屋,竟又多了一位身着黄衣的客人。
这人看来年岁不大,不过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头儿,颇是气宇不凡。
此时此刻,这人背着双手,正向侧面窗外打量着。
蝉声噪耳,一片暮色笼罩着眼前大地,马鸣声中,先时少年一马而前,身后三骑快
马簇拥着,一径向左侧边驿道上奔驰而去,扬起漫天黄尘,像是旷野里燃烧牧草那般飘
起的袅袅黄烟……
洗心子目注着少年骑马而去,才回过念来,转向窗前黄衣人道:“天晚了,老夫要
歇着了,客人请明天再来吧!”
那人转过脸来,对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道:“我不是来算命的!”
洗心子怔了一怔:“噢噢……那么是……”
“我是等人的!”
“等……”洗心子才似明白过来,含笑道,“原来是这样,老夫方才已说过,今日
晚了……不会见客人……”说话时,巧儿已自外面进来,手里拿着长长的门板,待将向
门上安装,忽然发觉到黄衣人在座,大是吃了一惊。
“咦!”
洗心子生怕他口出不逊,忙自分说道:“这位客人来这里是等朋友来的。”
“对了!”黄衣人说一句,转向一旁缓缓坐下。
洗心子点头道:“今天老夫累了,贵友如果来了,就请转告他一声,明天清早吧!”
黄衣人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这里来客复杂,日客斋做的是开口生意,广结八方之缘,对于上门的客人自是不便
得罪,对方既有朋友约见于此,也不能赶他走开。只得吩咐巧儿为来客打上一杯清茶,
自个儿转向里间,想着方才少年的来去匆匆,不免蹊跷,忽然记起方才少年出示的皤龙
玉佩,为其兄算命的生辰八字,倒还清晰在脑,不由得闭起眸子,运神细细推敲起来。
却不知,这八字大非凡俗,竟是贵不可言。不由啊呀叫了一声。
巧儿方为来客黄衣人倒了一碗清茶,聆听之下,由不住吃了一惊,急忙跑了进来。
洗心子望着他怅怅地道:“方才来的那个小哥儿……他走远了么?”
巧儿点头道:“早就没影儿了,老先生……您怎么了?”
洗心子望着他摇摇头,却是不言。
原来那个雕刻在玉佩上的八字,经他细心推算之下,非仅应是九五之尊的一个贵造,
主要的乃在于眼前的一步大难,待将有所指引,略示玄机,对方竟是迫不及待地走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来?再想方才少年临走匆匆的样子,就像是有人追来或是逢着
什么紧急事故模样,诚然令人不解。
方念及此,却听得室外脚步声急。
紧跟着房门砰然作响地被推开来。两名汉子霍地闪身眼前。
一式的黄巾扎头,月白裤褂,两个人形容剽悍,端的不是好相与。
二人望之中年,一高一矮,俱是目露凶光,高的一个背插长刀面目狰狞,矮的一个,
手里提着个灰布长形包裹,里面亦像是藏着家伙,短眉塌额。
好生生的闯进来如此一双凶神恶煞,洗心子师徒乍睹之下,俱不禁吓了一跳。
“咦,你们是哪里来的?”一面说,巧儿待将趋前阻拦,却为矮的当胸一掌推了出
去。随着他嘴里一声喝叱道:“去!”
巧儿的乐子可就大了,活似个大元宝样地一个轱辘向外滚出,一下子撞着了高出的
门槛,砰!直撞得头昏眼花,差一点昏了过去。
高个子踏上一步,向洗心子大声叱道:“刚才来算命的那个小子到哪里去了?”
洗心子讷讷道:“走了……”
“走了?”矮个子冷笑道,“不可能,刚才我明明见他进来,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
岂能就走了?不用说,一定是你这个老东西弄的鬼,给藏起来了。”
洗心子又惊又气,面对着这样两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高个子怒叱道:“搜!”倏地右手扬起,自背后掣出长刀刷地抡起,刀光乍现,飕
然作响地已把洗心子桌下布幔斩落下来,桌下空空,并无人藏身其内。
其时矮个头的那个,已在室内大肆搜索起来。
两个人砰砰咚咚一阵乱翻,刀砍脚踏,弄得乌烟瘴气,却是没有发现什么,随即改
向外间继续搜查。
巧儿见状不能自已,由地上爬起,大声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却被洗心子叫住,叹息道:“算了,让他们搜吧,这是从何说起……”
话声才歇,门帘乍然扬起,矮个子杀气腾腾地又闪身进来。手上已多了一双雪花折
刀。虎然作势地已扑向洗心子当前。
洗心子吓得连连退后:“你……”
却为矮个子抡起的双刀,架向肩头,“说,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不说,我宰了
你!”
话声方歇,却听得一人凌声道:“这又何必?”
声音仿佛来自天上,紧接着呼地一声,那个人却已自梁上飘身下来。
洗心子与巧儿这才认出来人,竟是方才来此等人的那个黄衣客人,俱不禁心里一惊。
方才慌乱之中,没有留意到他,原来他并没有坐在前面,忽然间由房梁上飘身而下,
简直透着玄虚,每个人都为之吓了一跳。
矮个子一惊之下,猝然收回了双刀,直着一双眼睛,向他打量着:“你……是哪里
来的?”
“你们来得,我就来不得么?”
说时,黄衣人缓缓举步而进,模样儿一派轻松。看上去他年纪甚轻,却无有年轻人
所显现的浮躁,目光炯炯有神,颇似菁华内敛。
事出仓猝,各人都愣住了。
黄衣人的眼睛,冷冷向矮个子注视过去:“你们所要找的人既然走了,又何必跟人
家一个老人过不去?”说时微微一笑,向着洗心子望过去:“阁下终日为人算命,却忘
了给自己好好算算,看来这个误人误己的行业还是早点收了的好!”
几句话把个自视超人的洗心子臊得脸色通红,做声不得。外面的高个子,听见声音,
蓦地抢身而进,见状愣了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矮个子刀指黄衣人,怒声道:“这小子成心搅局,先做了他再说!”
话声一落,霍地扑身向前,双刀并举,刷!搂头盖顶地直向黄衣人身上招呼下来。
却不知怎么回事,那双雪花刀,眼看着已将落向对方头上,却又双双落到了对方手
上。
别看他这双刀,劲猛力足,拿捏在黄衣人手上,却是并不吃力。
矮个子像是用尽了吃奶力量,却不能夺出手上双刀,一时间脸上青筋暴跳,连汗也
急了出来。这番情景看在一旁高个头眼里,自是心里有数,即知遇见了厉害对头,却也
不能眼看着同伴受人摆制,怒叱一声,已扑身过来。
黄衣人冷笑道:“去!”双手抖处,矮个头连人带刀已飞了出去。哗啦!砸碎了一
扇窗户,已自落身窗外。矮个子总算有些能耐,就地一个打滚,又自跃了起来,却也弄
得灰头土脸,大是狼狈。
黄衣人这番出手,显然是早已盘算好了。矮个子方被抛出,却正好迎着了来犯的高
个头儿。高个子的一把长刀,看来较同伴的那双雪花刀更具功力,刀光乍现,秋水横波
般,直向对方腰上挥斩过去。黄衣人凹腹吸胸,霍地向后一收。高个子偏长的刀锋,擦
了点边儿,刷地挥了过去,竟是砍了个空。他却是不甘心,怒叱声中,左手二指倏地分
开,直认着黄衣人瞳子上力插过来。
房间里,由于三个人的猝然出手,顿时形成了凌人气势,大风回荡,纸屑飞扬,直
把一旁目睹的算命老人吓了个魂飞魄散。
所幸这惊悸场面,并没有延继很久。
黄衣人果然非比寻常,转动之间,已自闪开了高个头的一双铁指。
高个子出手疾猛,一下子落了空,脚下由不住打了个踉跄,却为黄衣人造成了出手
良机。随着黄衣人奇快的出手,有如剪波飞燕,只一下已拿住了对方喉头。这一式奇怪
的出手,端在出手的灵巧、时间、部位,俱是算计得恰到好处,一经得手,对方简直无
能闪避,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
黄衣人仅仅只用了两根手指,拿住对方的喉结,高个子那么巨大,半截铁塔也似的
身子,竟是动弹不得。看起来,乐子可是大了,一时间,只见他那颗脑袋,胀成了笆斗
般大小,脸青筋毕露,红中透紫,成了猪肝颜色。在一阵嘶哑近乎于窒息声中,整个身
子连连颤动不已,真像是随时就要完蛋的样子。
渐渐地他垂下了手上长刀,全身萎缩着,几乎要倒了下来。
矮个子恰于这时飞身而进,原已是败身之将,见状更不禁吓得傻了。
“说!是谁叫你们来的?”
一只手捏着高个子咽喉,黄衣人的眼睛却是向矮个子逼视过去。这般光景,自是危
险万分,黄衣人只要二指略微着力,高个子这条命可是万万难以保全。
矮个子不得不顾全同伴这条性命,一时间只吓得脸色雪白,连连摇手道:“朋友手
下留情……有话好说,我说……我说就是……”
黄衣人侧目以观,那只手并没有松开。一条口涎直由高个子嘴角淌下来,大眼珠子
鱼样地已翻了白,眼看着这就要完蛋。
“我说,我说……快放手,快放手!”矮个子可真吓坏了,“是义王爷……义王爷
打发我们来的……”
黄衣人哼了一声,这才松开了捏着对方喉头上的一双手指,大个子眼看着已经不行
了,忽然有了生机,长长地喘息一声,面人儿般地瘫了下来。
矮个子慌不送上前一步,用力地搀住了他,哪里还敢在眼前丝毫逗留,匆匆抢门而
出,紧跟着马蹄声响,已落荒而遁。
洗心子含着笑脸,向着黄衣人深深打了一躬说:“若非足下拔刀相助,老夫险遭不
测……请受我一拜。”
黄衣人其时已扳鞍上马,聆听之下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这条命,是老天打
发我来救你的,方才那两个人,既是孙可望手下败类,保不住还会再来生事,为阁下安
全计,还是暂时躲避一下的好!”
洗心子呵呵笑道:“恩人说得好,老夫正有此意……不知恩人大名怎么称呼?还请
赐示……”
黄衣人朗声一笑,却是不曾做答,径自带过马头,一径飞驰而去。
打量着他已经远了的背影,洗心子慨叹一声,却是没有说话。
巧儿在一旁道:“这个人好大本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
“这就是所谓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了……难得,难得……”
一连说了两声难得,洗心子默默垂下了头,便不再吭声。
今夕他感触太多,一连见了两个平素万难高攀的贵人,接下来的变生肘腋,差一点
把老命也赔了进去,黄衣人临去之前说得不错,义王孙可望手下的那帮子人,保不住日
后还会再来,那时候何能寄望黄衣人的再次出现?诚如黄衣人所说,自己一天到晚为人
家算命,说凶道吉,临到头来,自己却差一点丧命人手,事先竟然没有一些儿征兆防范,
岂非是一大讽刺,便自为此,也该闭门反省,不再误人害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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