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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第二十八回 试把飞花卜归期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9 11:16:52 2000), 转信

    秦太乙、宫天羽皆为当今武林一流人物,却是,即使合二人联手之力,亦不能制止
眼前二先生的来去自如,尤其可恼的是,由于这个二先生的突如其来,完全粉碎了他二
人的事先设计。
    这个设计是,今日此刻,一举歼灭李七郎。杀了李七郎不啻是等于断了柳蝶衣的右
臂,对于万花飘香一面,不用说当能构成极大威胁。
    却是由于二先生,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现,一切功败垂成。岂能不令人懊恼怀
恨!
    二先生背着李七郎一连几个打转,来到林外江边。
    宫天羽一声断喝,自身后快速欺近,抖手打出了一线金光。
    显然是为二先生所激怒,宫胖子竟自连多年不曾一用的狠毒暗器夺命金线也施展出
来。
    顾名思义,这种暗器乃是一种线样的形体。
    华光微现,已临近二先生身后。却是直奔二先生背上李七郎直射面临。
    以宫天羽腕指力道,自是可观。是以,虽是一金属线软体,亦极具杀伤之力。
    李七郎虽在重伤之下,却也奋力恃强。若在平时,大可运施剑气,将来犯暗器击落
地上,根本无需接触,只是这一霎却是力有未逮。
    剑尖与暗器方自一触,叮地一声轻响……那暗器原是直飞如箭,一触之下,才知竟
是软的,软以绕指金柔,随着李七郎剑尖飞抛之下,刷地斜飞而起——却是迎空一旋,
蓦地做飞蛇状,二次袭进,刷地直向李七郎颈项上缠来。
    这一手显然大出李七郎意外,剑势既已用老,举动左手就撩。
    不撩犹可,手势方启,即为飞来金线蛇也似的缠了个结实。
    却是没有想到,如此厉害:
    即在那形若金线的玩艺儿一阵飞绞之下,紧紧地缠在了李七郎左腕之上。一阵子刺
骨裂肤奇痛,逼使得李七郎大声叫了起来,霎时间皮开肉裂,左腕处已是鲜血淋漓——
那小小物什,极是锋锐,一阵子紧缠力绞之下,深可及骨,竟是厉害得紧。
    二先生心里一急,不知道背上李七郎到底怎么样了,听见他的叫声,再也不思恋战,
背着李七郎加速奔驰,连纵带跳.直似星丸飞掷,瞬息之间,已是十数丈开外。
    宫天羽心有未甘,犹待追上去,却为秦太乙横身阻住了去势:“算了,让他们去
吧!”
    宫天羽顿足道:“可惜,差点就要了他的命……这家伙……是哪里来的?”
    秦老头脸上悻悻地道:“你可是把我给问住了,想不到万花飘香竟然藏有如此厉害
的人物,真正可怕。”
    宫胖子皱着眉,冷冷地说:“二先生?您听见过这么个奇怪的称呼么?”
    秦太乙苦笑不语。
    对他们来说,实在难以令人置信,二先生一个具有这般功力的人,在武林之中,竟
然会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人,孰能相信,简直是太离奇,令人费解。
    自然,这种因素的形成,乃是由于二先生长期被幽禁,与外界完全失去消息的必然
结果,自然不为人们所知。
    虽然彼此只有几句对答,但是二先生的语无伦次,全无心思,已为秦、宫二人所鉴
知。
    “这个人大有问题!”秦太乙说,“说不定是个疯子!”宫胖子摇摇头,忽然一笑
道:“既然他与简昆仑要好,见着他一问即知。这步棋我们还不一定输。”
    说到这里,才自发觉九公主朱蕾已出现林边。
    也只是一场虚惊而已。
    朱蕾脸含笑靥地姗姗来到眼前,道:“你们到哪里去了?刚才真把我吓坏了!”
    秦太乙叹了口气道:“这个李七郎是柳蝶衣手下最厉害的人物之一,我们原来计划
今天就除了他,却是没有想到又让他跑了。”
    朱蕾这才明白,翻着一双大眼睛向二人看着,似怨又嗔地哼了一声:“原来是这么
回事,拿我当钓鱼的饵呀!”
    宫胖子一笑,抱拳道:“姑娘海涵,我们如果过早现身,他自然不会上当,想不到,
功亏一篑,到头来仍然是让他跑了,看来万花飘香这一门派的气数未尽,还要在江湖上
祸害几年呢!”
    朱蕾皱了一下眉道:“我们与万花飘香无怨无仇,平白无故,他们干什么要跟我们
过不去?真是岂有此理!”
    秦太乙嘿嘿笑道:“柳蝶衣这个人野心极大,他是想利用令兄的名号,广结天下英
豪,全数为他驱使任用。如果能先抓住了你,便可用为人质,与令兄讨价还价了。”
    朱蕾苦笑道:“原来如此,真是这样,他可是想错了,慢说我哥哥不会为了我便轻
易就范,真要这样,我也不会答应,必要时我可以一死,也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虽是娓娓而谈,眉目间却荡漾着一片英气,俨然贞节烈女,神圣不可侵犯。
    秦、宫二人不觉对看一眼,眸子里不自觉流露出激赏之情。
    “好!”秦太乙大大赞赏道,“只凭姑娘这两句话,便足当十万雄兵,莫怪乎我那
简兄弟一提起你来,便赞不绝口,称为女中英雄,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
服!”
    朱蕾不觉为他磅礴气势的一番话逗得笑了起来。尤其是听到简昆仑对自己的夸赞,
更有无限受用。笑靥里,含蓄着几分羞涩,忍不住问秦太乙道:“说到简大哥,他如今
又在哪里?”
    宫胖子在一旁哈哈笑道:“这个谁又知道?反正姑娘跟着我们走就是了,准没错
儿!”
    朱蕾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存心拿自己取笑。对于简昆仑她有太多的好奇,碍于二
人这般神态,生怕又被他们取笑,便只得闷在肚子里不再说出。
    一行人随即返向篷舟,继续未完之水上路程。
    此去昌谷,已是不远,料想着日落之前,便应该到了。
    一口气跑了十几里,才自脚下渐渐放慢下来。二先生面不红、气不喘,看来犹是余
勇可贾,不时地左顾右盼,像是随时在戒备提防着什么人侵袭的样子。
    被他背在背后的李七郎,已是十分虚弱。见状叹息一声道:“还要再跑么?停下来
歇歇吧!”
    二先生应了一声,随即把李七郎放下。一双眼睛犹自不时地东张西望,样子十分紧
张。
    “你在看什……么?”
    “他……们……两个呢?”
    “早就去了!”李七郎倚着一块石碑坐下来,清秀的脸上一片苍白,终因为伤势过
重,话也不便多说,只是频频喘息着。全身上下一片血污,那样子着实吓人。
    二先生啊了一声,倏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现出惊异惶恐神色。
    “你不要……害怕……”李七郎苦笑着说,“他们两个武功不是你的对手,不会追
上来的……”二先生喉结动了一下,唔了一声,连连点头。
    李七郎察言观色,乃自确定对方仍然并非神智完全清醒,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能冲破
飘香楼重重严谨防范逃逸出来?
    自然,眼前却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二先生……我现在伤势很重,你要救一救我……你愿不愿……意?”说时,李七
郎目蕴热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虽是模样儿悄,媲美妇人,只是内心刚强好胜,生平极少开口求人,这一霎面临
死亡的威胁,竟然也求起人来。
    “我?”二先生一副抓耳挠腮,心思惶恐的样子。
    李七郎认识他很久,深知他的病发无时,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糊涂,眼前的一霎,
显然较诸刚才便差了许多,若待他病势发作起来,怕是六亲不认,再想驾御他可就难了。
是以眼前的一刻,极是可贵,却要好好把握。
    “我身上有本门专治刀伤的妙药……你快给我……搽上一些……”
    二先生唔了一声,点点头,还算明白,把药取了出来,随即在李七郎的指示之下,
陆续在他外伤处搽抹包扎。
    总算没有出错。
    上药包扎过程里,展现出他的受伤部位,伤势极是严重,左肋间的一处剑伤,足足
有三四寸长短,深可见骨,极是骇人,右肩上那一剑,差一点便伤及颈上要害,此刻着
来,犹自触目惊心之极。
    一切包扎就绪,二先生脸上才展开了笑容,搓着两只手,发出哧哧笑声。
    李七郎城府极深,情知此番死里逃生,全赖眼前二先生的援手,这个人对自己眼前
的生死存亡太重要了,不仅此番,他容或还有更重要的利用价值。
    “谢谢……你!”李七郎看着他,点了一下头,“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已经死了……
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二先生摇摇头,脸上带着神秘地笑道:“那些饭桶……都被我打输了……”
    “雷公公呢?”
    “他……被我打伤了!”
    提起雷公公来,二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片怒容,可见他对此人恨恶之深。
    “嘿嘿……”二先生紧紧握着两只拳头,“这一次他总算知道了我的厉害!”
    “你对他怎么了?”
    雷公公一身武功了得,身负飘香楼承上启下重任,二先生居然把他打伤了,这个漏
子捅得不小。
    “谁叫他……想要我的命?我饶不了他……我把他的一条腿……给废了……”
    李七郎吃了一惊:“柳先生……呢?他不知道?”
    “不!”二先生连连摇着头,脸上现出得意的神采,“他……不在家,不知道……”
    这就难怪了。
    柳蝶衣不在家,时美娇等一干健者纷纷奉命外出,只凭雷公公等少数几人,如何能
制上二先生的来去。柳蝶衣竟然也疏忽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那个长年被幽禁,一向相
安无事的弟弟,这一次竟然不再乖驯,而至狂性大发,逃脱樊笼。事情的发展经过,以
及严重性,还不得而知,想起来应是不小。
    李七郎嘴里不说,心里却在盘思着对这个二先生的应对之策。以他之精明阴狠,以
及对于柳蝶衣的忠心不贰,决计是不能容忍任何人对飘香楼心生叛逆,像眼前二先生这
般行为,自是不可饶恕。只是眼前情势特别,更何况自己这条命,还是对方所救,再者
他伤势沉重,疲弱的躯体,又能对二先生如何?
    “柳先生……又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二先生摇摇头,一脸认真的样子。
    “唉!”李七郎痛苦地冷笑着,“他的病体未愈……黄大夫再三告诫过他!他竟然
又忘记了……”虽是两句随时有感而发的言语,却显现出深挚的关怀情意。却不意身躯
转动之际,触及到身上的内伤,一时形容憔悴,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二先生立时皱起了眉毛,“痛……么?”
    李七郎紧紧地咬着牙齿:“我为那个宫胖子,点伤了两侧,伤了真气……伤势不
轻……”
    二先生唔了一声,忽然为之一惊,随即解开了他的内衣,果然看见两侧肋下气海穴
上,各自现有一团乌黑颜色。
    这个突然的发现,顿时使他大吃了一惊:“这……”
    “你不必……害怕……”李七郎惨笑着说,“伤势虽重,一时倒也无妨……而且……
如果你肯救我,我便死不了……”
    二先生迷惘的眼睛,直直地向他瞅着……
    “我……怎么救你?你说……”
    “你果然是个好人!”李七郎一只手撑着身子,吃力地苦笑道,“我只问你……你
可曾精通六阴真气么?”
    二先生眉毛一扬,顿时点头道:“会……我会……”
    “那样就好!”李七郎脸上显现出一丝微笑说,“只有这种六阴真气能救我的命……
我原以为当今天下,擅施这门真气的只有柳先生一人……想不到你……也会……”
    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悟及,苦笑道:“我怎么忘了……你与柳先生……你们原来是
同胞手足的兄弟……这就怪不得了……”
    二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番怒容,圆瞪着两只眼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多年以来,即使是在他被认为精神失常时刻,柳蝶衣或是柳先生这三个字的称呼,
在每一触及的瞬间,都像是一根尖锐的钢针,深深插进他的心里,从而使他感觉着一种
莫名的痛苦……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作祟,令人万难想象,曾似手足之亲兄弟,何以竟会衍生
出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
    李七郎顿时警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好在二先生早已习惯了这般仇恨的发泄——像是往常一样,每当他清醒时刻,想起
曾是胞兄柳蝶衣的这三个字时,他总是低头不语,那一霎所能听见的,也只是沉重的呼
吸以及喀喀的错齿之声。
    就像是眼前这般模样……
    喀喀的咬牙切齿声,衬托着他微微颤抖的身子,显示着他对柳蝶衣的极度恨恶。这
般形样表情,看来极是可怖,简直较诸怒发冲冠,截指毒骂的火爆场面尤其更有甚之。
    一个人恨一个人,到如此程度,简直不可思议,更遑论双方的曾为手足之情了。
    李七郎冷眼旁观,顿时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也自体会到他们兄弟之间,竟然有如
此不可化解的仇恨,却是以前无论如何所没有料想到的。
    他同时知道二先生这个人神经兮兮,病发无时,一句话很可能便使他狂性大发,若
是以此而迁怒自己,性命休矣。所幸,眼前二先生尚不曾理智尽失,只是独自咬牙切齿
发泄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
    李七郎注意到他那一张消瘦的脸,由先时的一片惨白,渐渐着了些血色,才自意识
到对方的一腔怒气,总算消失。
    “记住!”二先生呆滞的眼睛盯着他,“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提他的名字……我要
忘了他……”仰首向天,长长地吐着气,他讷讷说,“我要忘了他……忘了他……”
    李七郎一句话也不说,在旁边看着他,总是气微力弱,强支不住,便自倚着身后大
石,慢慢倒下,嘴里发出了呻吟之声。
    二先生原是深具同情之心,眼见李七郎如此光景,顿时大生怜惜。
    “好吧……六阴真气……六阴真气……”一连说了两声六阴真气,却是不知向对方
如何施展,只是愣愣地向李七郎翻着白眼儿。
    李七郎这时果真十分微弱,甚至说话都已困难,聆听之下,向着二先生点了一下头,
勉强说道:“我为宫……胖子的乾元真力……伤了两臂,只有六阴真气才能……”
    二先生顿时领会道:“我知道了……先把你身上的气脉打通再说!”
    李七郎含笑说:“对了!”
    二先生既有如此功力,岂会混沌如此?怪在他神智晦明无定,时清时浊,才给人以
语无伦次无可理喻之感。
    这一霎显然是清醒时刻,出言一点即透。
    当下,二先生宽衣解带,盘膝坐好,随即不再说话。
    李七郎尽管气势微弱,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直向对方注视,审视着他的每一行动。
    当时即见二先生闭目调息不语,须臾即似有一股气机运行其体,上下充斥,不旋踵
间,他的小腹即似有所异动,大大膨胀了起来,足足有磨盘那般大小,其时二先生脸上
已现出了涔涔汗渍。
    李七郎暗惊着眼前二先生,竟然有如此深湛功力,真个又惊又喜。当下不待招呼,
遂自把双手缓缓伸出,却是指尖朝上,现出了一双掌心。
    二先生眨动了一下眼睛,即自把一双手掌缓迎了上去——四只手掌一经交接,顿时
紧紧吸在了一块,再也分不开来。
    这种气机的灌输,最是旷时耗神。往下的多半个时辰,双方俱无一言,屏息专注,
一力授受。
    大凡练功之人,对于本身所练真气最是看重,轻易不肯授人。普通情况下,即以些
微授人,亦能使受者蒙益不浅,像眼前二先生这般大量灌输溉施,丝毫不以本身之亏损
为念,却是不易多见。
    李七郎绝处逢生,遇见了二先生这样的一个大好人,也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李七郎坐起来的时候,二先生却不得不倒了下去——他实在太累了,全身上下俱为
汗水所湿透,这般全力的支援灌输,使得他看来疲惫已极,不得不倒下来休息一下。
    只是却没有料到,很快的他竟然睡着了。
    枝叶窸窣,流水潺潺。
    这一觉睡得既香又甜,直到红日西沉,金风送爽的一霎,二先生才似若有所警地睁
开惺忪睡眼。
    耳边上响着动物的咀嚼之声。一只长角山羊正在身边嚼食着野草树叶,近到几乎与
他唇面相接。
    二先生吓了一跳,慌不迭翻身坐起。却把对面的李七郎逗得笑了起来。
    虽然身上有伤,此番看来李七郎已大非先前模样,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清秀开朗、
盈盈的笑脸。
    李七郎又恢复了昔日的翩翩神采。而且,他现在正在吃一只柿子。
    红红的柿子,又软又大,总有六七个之多,连枝新摘,就放在他面前的石头上。
    “啊,你睡醒了,快来吃吧,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真甜!”说时他顺手丢了一个过
去。
    二先生接过来,却是破了,黏糊糊地弄了一手。李七郎见状不禁格格地笑了,声音
清脆,饶有韵致,总是拜领二先生的好心德惠吧!那张脸蛋儿此刻看来尤其俊俏,有一
种处子之美,他却不折不扣的又是个男人。
    反正是二先生无能领会,把一只黏糊糊的手,在草地上来回擦着。
    “傻子,也不嫌脏……哎哟……粘死了!”
    格格笑着,李七郎又丢了一个柿子过来:“接着!别再弄破了啊!”
    二先生接过来,瞧了半天,点点头说:“唔——是真的柿子,又大、又甜!”
    “咦?”七郎笑得眯起了眼睛,“你还没吃,怎么知道甜呢?”
    “我怎么知道?……唔唔……我怎么知道?”一面歪过了脑袋,二先生着实认真地
在想着这个问题。李七郎见状忍不住又清脆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嘴角可就带出了不屑:“难怪人家都说你是个傻子,看起来还真傻得
不轻,是个大白痴——混球儿!”
    二先生仰起头向他嘻嘻一笑,随即低下头大口吃着柿子。
    由七郎这个角度瞧过去,瞧着二先生的侧面儿,那神情竟与柳蝶衣十分相似。也难
怪,人家原本就是兄弟嘛。倒是提醒了他,油然地对他滋生一些好感。
    好长的一阵子了,柳蝶衣自从那一夜与他……之后,发了病,遵从医嘱,再不能与
他亲近了,便打那个时候起,七郎就干搁着了……多少晨昏,他侍奉在柳蝶衣榻边,瞧
着他,念着他……却又衔恨着他……迫使他更怀念起简昆仑这个人来,后者虽然不折不
扣的是个正经侠士,压根儿就不理会他的一念之私,甚至绝裾而去……却是,越是这样,
越让人心里痒痒……哎呀呀……李七郎这些日子可真是犯了心思。着了情魔了。
    常听人说大姑娘想汉子,夜里睡不着觉,把个被角儿街在嘴里,都咬破了,却是不
知,男人想男人,这个滋味可更不好受。
    李七郎这个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为此更不知背人泣过几回。
    两个男人……一个病了,一个压根儿就不理会自己。教他何以消遣、消受?却又是
天生的眼界儿高,喜欢上的人,不是一方之魁,便是人中俊杰。一般俗夫,连正眼也甭
打算瞧他一眼,这才是难了。
    情欲之于人,可也真是邪门儿,该想的时候,他偏不想。该玩真的时候,常常却又
是虚晃上那么一枪,恁教事后想起来平白叹息,却是追悔莫及。
    它又是那么微妙,来无影,去无踪。
    就像这一霎,刚刚才在死亡线上打了个滚儿,侥幸地活了过来,身上还有好几处外
伤,怪不利落,他却又动了这个邪念儿了。
    瞧着对方那一副吃相,那个痴样儿,真不值得对他动情,可也是邪得慌,二先生那
半边脸怎地这么像他哥哥蝶衣先生呢?一想起柳蝶衣来,李七郎真个半边身子都酥了,
总是二先生也有他过人之处吧!
    就拿刚才对敌时的一番身手而论吧,可就较之柳蝶衣也不少让,人虽然是个憨子,
可也有聪明的时候——话可又说回来,真要是聪明的时候,还凑不成一块儿呢!
    “来……过来……”
    横过一半身子,一只手支着腮帮子,那只手却向二先生招着。
    二先生可真是个木头人。这一霎柿子吃完了,粘乎乎地沾了满脸都是。
    “我?叫我……”
    “这里还有谁,不叫你叫谁?”李七郎笑啐一声,“难道还要叫它?”眼角一扫,
瞟着那一隅见物就啃的山羊。
    羊吃青草,怪道的有那么一股子骚膻味儿。
    李七郎却也较羊不差,这一霎脸盘儿都臊红了。
    傻不楞登的。二先生走了过来。
    “我来……啦……”
    “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石头,特意的,他还把身子挪开了一些。
    二先生嘿嘿一笑,老实不客气地便真地坐了下来,李七郎脸儿红红地睨着他,轻轻
一叹,他说:“这么大个子的人了,怎么会这么窝囊?瞧瞧你的脸吧!”
    “脸?”说他傻还真傻,伸出了一只手,在脸上傻乎乎地摸着,满脸茫然神态。
    李七郎瞧着有气,又有几分怜惜,哼了一声,由身上取出了一方绸帕,怪不甘心地
在他脸上拭着。
    二先生忽然推开了他的手,用着十分奇怪的眼神向他看着,显然是,他活了这么大,
还没有人这样温存地关怀过他……有之,便是他生死相依、魂牵梦系的那一位红颜知己
宫小娥了。舍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亲切到接近自己的身体。
    眼前这一个,总似不大对头。
    糊涂虽是糊涂,男人女人他总还分得清楚。怪在李七郎这个大男人,却怎的会这般
媚态?
    清醒时候,自是不难理解,眼前精神错乱,可就大费思量,一时之间,只管瞪着两
只眼睛向对方骨碌碌直转不已,且是额角青筋暴现,脸上已现了汗珠。
    “这个不识抬举的混球儿……”心里骂了一句,一腔热念,像是兜头淋了盆冰水样
的,打消了多半。
    想想,好没情趣。眼前这个人,要是换上简昆仑,该有多好?即使是病中的柳蝶衣,
也自有一番温存情趣,偏偏这个家伙,白长了这么大个子,简直不解风情,好扫人兴。
    李七郎真有些气馁了,若是就此打消了,却又有些心有未甘,再热吧,可也就热不
起来,一时间,真个意兴阑珊,仿佛全身都不带劲道,一双眸子颇似怨气地直向二先生
盯着。
    “比起你哥哥来,你……差远了……”说了这句话,忽然心里一动,忙急收口,却
已是来不及。果然,二先生为此大为激动。
    即使在精神紊乱之际,也万万听不得人家提起他的那位兄长。一霎间,就像是发了
狂的那般模样,猛可里一个蹿身,来到了李七郎眼前,右手乍抡呼地直向他脸上掴了过
来。
    这番举止,显然出乎李七郎意外,一惊之下,却也并不慌张失措。
    照说,二先生武功何等了得,李七郎大伤未愈,如何当得?却是事有乖巧。
    随着李七郎的从旁出手,噗地叼住了对方手腕儿。
    “哦?”二先生怔了一怔,用力回挣的当儿,才自觉出全身上下软绵绵的,竟是一
些儿也提不起劲道。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大为惊讶。
    李七郎却一些儿也不惊讶。
    “你还是安稳一点的好。”说话的当儿,手上略一带劲儿即把二先生看似有力的一
只胳膊给弯了下来。
    “对不起得很!”李七郎说,“为了安全起见,我刚才在你身上动了一点小小手脚,
有点不好意思……我把你的气海穴道,暂时锁住了!”
    二先生却是不与理睬,一个劲儿地运功调力。
    他内功极其深厚,一般来说,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不易为人所乘,必然是由于先时
大量灌输内力予对方的结果,一时几欲虚脱,这般情况之下,才致为李七郎伺机所乘。
    他却是难以置信。犹自在一次次提吸真力,却是每一次行经气海穴路,即感觉着小
腹间一阵酸软,从而使得待起的气机,化解无形。二先生神智紊乱,并不相信李七郎所
言属真,只是一次又一次连续运施真气,却是每一次都功败垂成,一霎间气喘吁吁,满
脸汗下。
    “算了吧,你还是老实一点的好!”随着李七郎手势力按之下,二先生扑通一声,
乖乖地坐了下来。
    二先生还待不甘,李七郎的一只手却搭在了他的肩上,真力略吐,这一下,二先生
便真个老实了。
    看着他那副样子,李七郎得意地笑了。
    “怎么着,胳膊肘子向外头弯,专打自己人?”挑动着一双长眉,他颇是得意的样
子,“要说到真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讲到斗智,二先生你还差得远,你以为打伤了
人,乘着柳先生不在家,就可以造反逃跑了?那可是太天真了!”
    一抹微笑,显示在李七郎那张漂亮却狡猾的脸上,此时此刻,对付二先生,他已是
智珠在握,再不愁他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儿。
    由于二先生先时的大力灌输,已使他内功真力大为充沛,虽然几处外伤,仍是严重,
却已不再构成生命威胁,且能以内功做适度施展,自非刚才凡事仰仗二先生那般狼狈姿
态。
    李七郎心细如发,多年与柳蝶衣相处过从,使他自柳处学得权术运用,即使柳蝶衣
的机智、阴险,也使他私心倾慕,暗中学习,早已深入三昧。
    如今这一手对付二先生的先恭后倨,翻覆云雨,即是师承柳氏,却是不期然地拿出
来对付了柳先生的同胞兄弟,未免始料未及。
    无论如何,能够把二先生生擒而回,总是大功一件,而且,在擒他返回之先,更要
他心甘情愿地听凭自己的差遣使唤,这才是最重要且是大快人心之事。
    “你……你要怎么……样?”二先生两额青筋暴跳,一双眼睛充满了悬疑。
    那却是他过去在飘香楼,虽然不乏与万花飘香一干首从,俱有过长期为敌斗争经验,
独独这个李七郎,他却是认识不清,从无有过深切来往。
    并且,由于昔日一次李七郎对他的同情、示惠,使得他永铭肺腑,深深感戴不已。
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促使他今日的对他加以援手,然而现在……
    一霎间,面前这个一向是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却怎么又忽然间变了嘴脸?
    这便是头脑原已十分单纯,更兼神思错乱的二先生无论如何也难以想通的了。
    反之,李七郎却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二先生……你岂能对我这样呢?难道你忘了?”说时,他那只按在对方肩头上的
手,缓缓地松了下来。
    二先生立刻作势又站了起来。
    “何必呢!”李七郎脸色温文地道,“难道你忘了!那一年你被柳先生打入地穴,
赤身露体地绑置在一块大冰上……”
    二先生顿时神色一震,眼睛里红光毕现,那样子简直像随时要找人拼命。
    可是接下来李七郎的话,立刻使得他改变了神态。
    “你应该记得,是谁救了你?是谁把你由冰上解救下来,投置在生有炉火的温室?
是谁为你敷的药——医治背上那大片的冻疮?”
    “是谁……”二先生忽然大叫了一声,倒在石块上,一时张大了嘴,哇哇大哭起来。
    李七郎微微一笑:“我不会再说了,只是要让你记往,那个救你的人,就是我。”
    “我……我……”二先生眼泪汪汪地瞪着他,越是心情激动,越是说不出一句话,
反倒结巴起来,我我了半天,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他的感戴之情,早已不可言宣。
    像二先生这么单纯老实的人,简直随时可以欺之以方,只是稍存忠厚的人,谁也不
忍心去欺骗这样的一个人。自然,若有人以此而心存利用,实在轻而易举得很,更遑论
李七郎擅以运智权术而为手段的聪明人了。
    “算了,不要再说了……”轻轻抚拍着二先生的肩头,李七郎神色祥和一如处子地
说,“你的心我明白……你是个好人,我知道,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救你了……”
    二先生哽哽咽咽,仍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七郎掏出了丝帕,再一次给他揩拭眼泪,这番动作,却也并非全系做作,必然也
是由于李七郎这个人,骨子里天生就有一股类似女性的温柔,某些时候触景生情,不自
觉便自流露出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细致、体贴入微,若然只是如此,尚不失六朝君子之恂恂儒雅,极
有亲切之感,设若是间以媚态、妖娆,便令君子足羞,鄙而远之,不敢领教了。
    对于眼前的二先生来说,他的温柔显然产生了极佳效果,先时的一腔怒火,早已打
消了个于净,一时之间,眼前所见到的这个李七郎,又重复回到了昔日的恩人形象。
    李七郎细心审视,了然胸次,顿时大现轻松,他确信眼前的这个人,自己已切实把
握,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他的反面牵制。
    “我们……简……昆仑……”糊里糊涂之际,又自说出了简昆仑的名字。
    李七郎冷冷一笑,瞅着他说,“简昆仑又怎么样了?你脑子里难道只有一个简昆
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酸溜溜的。那是因为简昆仑这个人也正占据着他自己的心。
    自从那天,简昆仑义正词严的与他绝裾离开之后,着实令他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
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直到今天还没有摆平。
    人们皆知女人善妒,却很少知道像李七郎这等样的男人,更为善妒。占有欲之强烈,
更非一般心理正常者所能想象。
    二先生自是无能体会。
    “简……昆仑……他是我的好兄弟……”话未说完,左脸上已着了李七郎重重一巴
掌。
    “啊!”
    事出突然,这一巴掌打得还真不轻,二先生穴脉被锁,身法大失灵活,哪里闪躲得
开?被打得身子一歪,几乎倒了下去,一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你……打人?”喝叱着,正要蹿身站起,却被李七郎一只手掌噗地落在了肩上,
身子一软,随即又坐了下来。
    “你记好了!”一霎间,李七郎脸上洋溢着微笑,笑靥里涵盖着无限杀机,给人的
感受却远比直眉竖眼更为恐怖。
    这一巴掌可真把二先生打愣了。
    在二先生离奇不幸的一生遭遇里,确实是不幸之至,少年时,由于一身超人的武功
遭遇,少年英姿,风流倜傥,也同于乃兄柳蝶衣一般,度过了一段令人艳羡的美好岁月。
    但是自从他心爱的人宫小娥离弃他死亡之后,痴情的他,竟然为此罹患了可怕的精
神幻想奇症,自此而后,幸福这两个字,便与他一点儿关系也扯不上了,他所应有的尊
严因而一再递减,他竟然也就习以为常。
    在飘香楼长时幽禁里,执役的下人,都胆敢在他脸上吐唾沫,他也能唾面自干的含
笑如饴,至于那个职掌飘香楼总管的杂务头子雷公公所加诸于他的人身迫害、人格践踏,
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是以,李七郎的这一巴掌,虽使他有些突然,微微一惊之下,却又甘之如饴地嘿嘿
笑了。
    一只手摸摸被打的脸,一霎间仿佛是又回到了昔日的岁月里……
    飘香楼、飞红小筑……
    多么美的名字,却是在他心里烙下了比冰还要冷的无情岁月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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