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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第三十五回 生非容易死亦难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9 11:19:29 2000), 转信
打从前面山房回来,时已午夜。永历帝心情极为恶劣,一连串地嚷着要酒,福安拗
不过,把早已烫好的陈年花雕,用锡壶装着呈上。皇帝只喝了少半壶,便似不胜酒力地
醉了。
一个人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阵子,才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福安不敢惊动,悄悄收了酒菜,到后面请来了夏妃,要她相机侍候,巧的是九公主
朱蕾也在,就一块儿来了。
屋子里酒气熏天。
朱蕾和夏妃两个人悄悄走到永历帝身边,才自发觉到皇上果然醉了,吐了一地,赭
黄软袍、长靠锦背座椅满是污秽,先前在山房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臭气熏天。
两个女人彼此苦笑着对看一眼,也没招呼宫人女侍,自个儿动手,好一阵子才收拾
干净。
夏妃取来了一件鹅黄丝棉软袍子给永历帝换上,外面加一件软罩甲,应是十分的暖
和了。
永历皇帝身子不好,不过才四十来岁,身子就常见不支,入秋以后怕冷得厉害,滇
池算是很暖和的了,每年不等入冬,他仍然要换穿皮祆,平常居家补药不断,人参鹿茸
常用不鲜。
这个夏妃二十四的年岁,个头儿不高不瘦,长长的一张瓜子脸,眉眼都很秀气,脸
上有两个小酒窝,能弹长颈弦子,今人叫做阮咸的,苏州人,素日就与九公主相好,朱
蕾来了,她最高兴,谈起来没个完。
今天她新梳了头,看着尤其漂亮。只见她上面穿着件银红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豆绿
沿边金红心子的马甲儿,下面是正红杭绢画拖裙子,脚下是一双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头
上打着个盘头揸譬,去了冠儿,越显得云髻堆耸,一如轻烟密雾,看着极是可人。
只是眼下她却乐不起来,看着皇帝这个样子,心里也不免犯愁,拢着一双水眉,只
是低头做事,两个人刚把皇上扶着躺下,他却是醒了。
“噢……你们这是……”
“唉!您可醒啦!”朱蕾说,“喝醉了,吐了一身,满处都是,刚拾掇完。”
夏妃说:“皇上身子不好,还是少喝酒的好,酒伤肝,明天您又要说没精神,嚷着
腰疼了。”
永历帝哼了一声,挺身坐起来说:“不喝酒干什么,我心里烦!”
福安在角落里说:“皇上醒啦!”赶忙转身过去,把早已备好暖着的醒酒香茗奉上。
夏妃接过来,关照说:“你下去睡吧!”
福安跪下告退。
永历帝从夏妃手里接过醒酒茶喝了一口,看向朱蕾道:“你也没歇着?”
朱蕾说:“正要回去,听见您醉了就过来瞧瞧……怎么回事皇上?听福安说您的心
情不好。”
永历帝叹了口气:“你来的正好,要不然明天我还要找你呢……我们又打败仗
了……”
朱蕾没有吭声。这几天她早听说了,李定国连吃败仗,清军节节大胜,兵分多路,
说是已攻陷了永昌,就快过来了。
永历帝看了她二人一眼:“情形糟透了,李定国守不住,传过来消息,要我们离开
白鹤潭,没法子,我们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夏妃呀了一声:“可……搬去哪里呢?”
“去腾越。”永历帝说,“那边地方不好……怕是也防不住……再要跑,就没地方
去了……”
二女对看一眼,这才明白他醉酒的原因,一时相顾黯然。永历皇帝坐好了身子,冷
冷笑着……
“马吉翔要我去缅甸,说是跟那边的人已联系好了,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才
好……”他哎了口气,“这里不好,总还是自己的地方,到了缅甸,可就由不住要听别
人的摆布,我可不愿意……可是……”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就发起呆来。
朱蕾说:“他们都怎么说?”
永历帝说:“叶天霞、钱枚也都说这里守不住,劝我去腾越,秦、宫几个侠客,也
都赞同,所以……我们只好先去腾越!”
“那边行宫准备好了?”夏妃问,“什么时候搬家?”
永历帝叹说:“还什么行宫不行宫……有地方住就算不错了,已经决定了,二十三
号日子不错……”
屈指一算,朱蕾吃惊道:“这么说,只有六天了?这么快?”
永历皇帝只是苦笑。忽然他拉住了朱蕾的手,颇似伤感地说:“我正要告诉你——
这一次你就不要跟着了——跟着我有什么好?你——自己去吧,明朝天下就快要完了,
这两天我也想过了,你……”
朱蕾呆了一呆,忍住心里的伤痛道:“皇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次来,就是要
跟您守在一块,我也想过了,要死也让咱们兄妹死在一块。”
永历帝不由神色一凝,夏妃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朱蕾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该
提到这个死字。
她心里一惊,蓦地记起了件事,即不久前在船上来白鹤潭的中途,曾经做过一个梦,
这件事也曾与简昆仑提起过……
梦中情景,兄妹对话竟似与今夜此刻颇相仿佛,当时梦中永历皇帝要自己改名换姓,
往南面跑。自己也曾说过要死也死在一块之言,怎么会应验了?真正是匪夷所思,心里
一惊,只是看着对方发呆。
永历帝忽然说:“我实在告诉你吧,如果将来要去缅甸,人家只收留我们四个人,
你……怎么还能跟着?”
朱蕾顿时一怔,这才不再吭声,一时心如刀绞,低下头,眼泪也淌了出来。
夏妃忙过去,递上一方帕子,朱蕾接过来擤了一下鼻涕,只是发呆。
永历帝说:“你真笨,还有什么好难受的?你的退路我都想好了,往南边跑……改
名换姓,谁也不会认识你!”
这就更应了那个梦了。真正是不可思议。
“改名换姓?”对于朱蕾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之事,却是没有想到哥哥堂堂一
国之君,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永历帝的神态是认真的:“也只有这样了,你不比我,女孩子终必是要嫁人的,嫁
了人还是要跟着人家姓……倒不如现在就改了名字……”
站起来,他转了个圈子,坐下来,又站起来,显得那么气躁,不安宁。
对于哥哥所说的这些,朱蕾很是生气,有心顶撞,忽然想到了那个梦,梦里哥哥还
打了她一个耳刮子,试看眼前情景,真要顶撞了他,保不住真的他会打人,这么一想,
她也就不吭声了。
“缅甸就缅甸吧!”永历帝来回走了一圈站住道,“这里已没有我立足的地方
了……”
朱蕾哼了一声:“说什么这里没有立足之地,事在人为,皇上你不能走……”
“你知道什么?”永历帝气馁地道,“如今大势已去,不走怎么办?难道叫我送死?
还是去向吴三桂投降?”
朱蕾说:“皇上刚才不是说去腾越吗?”
“你……女孩子家知道什么?”一面说,他又来回走起圈子。
夏妃站起来扶着他,款款地说:“皇上身子要紧,去哪里都不要紧,这不大家伙全
听着您的一句话吗?”
她可真会顺着皇帝的性子说话,一面说偏过头来向朱蕾挤了一下眼睛。
朱蕾却是没看见:“那是什么话?真要那么做——国家就完了……”越说越气,一
下子跑到了永历皇帝身边,伤心地说,“皇上千万不能去缅甸,只要我们还有一寸土地,
就不能去异邦,要不然人民会不答应,会骂您没有出息,会……”
话声未完,叭地一声脆响,果真地就挨了皇上一个大耳刮子。
“你……”皇上看着打人的手,重重跺了一下脚,赌气到一边坐了下来。
夏妃啊了一声,赶忙去照顾朱蕾,却被后者重重地挣脱开来。
一时间热泪夺眶而下,淌了满脸。
摸着被打的半边脸,既惊异梦境的灵验,更为着眼前的一切大哭伤怀,伤心自是伤
心,话还是要说的。
“皇上——您错了……”她大声嚷着,“除非万不得已,您绝对不能去缅甸,要不
然咱们明朝便真的完了,后世千千万万的人,老百姓都要骂死您、恨死您……就是眼前
的叶先生、钱先生、各位英雄,就是李定国李将军吧!他们也不会原谅您……想想吧,
他们拼死拼活,流血送命,都为了谁呀,您……您忍心撇下他们,一个人逃命?您……”
“不要再说了!”永历皇帝忽然像疯了似地跳了起来,却被夏妃用力抱住。
“皇上……皇上……您就消消气吧……”转过脸看着朱蕾,“九公主,您就少说两
句吧……您去歇着去吧……”又是挤眼,又是抛眉。这一次朱蕾总算看见了。
“皇上万安!臣妹告退。”深深地道了个万福,便自转身步出。
外面是黑黝黝的,灯也不见一盏。
走了一程,朱蕾才站住脚,心里有些害怕,有心想回去唤个人掌灯护送,却是伤心
气头上,也就顾不了许多,硬着头皮独自走吧!
所幸此去自己住处不远,不过是隔着片院子而已,且是天上星皎月明,当能分辨。
走走才知道,看似甚近,走起来却是很远。
一阵疾行之后,先时的激动情绪也安静下来,森森庭院,飒飒秋风,才自觉出怕
来……
跑一阵,走一阵,好半天才算到了自己住处的小小院落,远远看见服侍自己的那刘
宫人打着个灯笼,正自怅惘,忽然发现,忙自迎上来:“殿下回来了……”
请安问好的当儿,朱蕾已夺门而入。
她是不好意思让人家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还有刚才被打了耳刮子的半边脸,热辣
辣的怕是肿了。
可不是,对着镜子照照,五条指痕,肿起来老高。想想不禁悲从中来,活了这么大,
还是第一次被人家打,更何况是让最敬爱的哥哥打的,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由不住眼泪
又自淌了下来。
这一霎,她脑子里可真乱极了。
想到了哥哥的那样远走缅甸,心里真像是刀割般的难受。还有,自己好不容易,千
山万水地跑到这里,重聚团圆,如今又要分离,若如皇上所说,改名换姓后往南方跑……
那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她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终身……想到了简昆仑,一时心绪紊乱,不知所思。
纱罩里的灯芯,爆开了一个灯花,摇曳出幢幢光影,乍然而来,吓了她一跳。
照一般民俗传说,这是烛蕊爆喜,国破家亡还有什么喜事可言?院子里秋风飒飒,
刮得落叶萧萧。敢情是夜已深了,她也恍惚觉着有些累了。
伸了个懒腰,才自站起——蓦地,婆娑灯光影里,衬映出一条纤细人影。立地而长,
极似有所耸动。
朱蕾呀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来——面前人影乍现,在连带着的袭面疾风里,一口冷
森森的剑锋,已向她喉间刺来。
惊惶万状里,朱蕾方自看清对方来人,正是那日游湖中途意欲向自己兄妹行强的时
美娇,却是阴魂不散,此番又复来临。
时美娇当然不会真地向朱蕾毒手加害,可是眼前这一剑,气势如虹,光华璀璨,却
非等闲,看来却具穿喉之势,真把朱蕾吓得花容惨变。
她身边,总有人暗中戒侍。
“哧……”一线流光闪处叮地击中了长剑剑尖,莫谓物什细小,却是力道惊人。
时美娇剑尖偏得一偏,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自解开了眼前的一时之危。
一股强大气势,随着眼前这个人的猝然袭前:屋子里像是卷了阵狂风,案犊上纸笔
齐飞,声势好不惊人!
灯焰摇曳里,一个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已扑身而前,人到剑出。
叮当脆响声里,持剑的双方,已移开了一个人距离。
朱蕾踉跄着扶案而立,只吓得神色惨变,只当是又来了什么祸害。容得看清了来人
竟是简昆仑时,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冷森森地摇曳出一室的昏黄迷离……那种紧迫慑人的剑气,直似冰寒的手,紧紧捏
着人的喉头要害。九公主朱蕾所面临的,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对剑场面,直似较诸那日船
舱所遇更具无限阴森。
“又是你……简昆仑!”时美娇挑动着细长的眉毛,直向眼前简昆仑怒目而视。
方才的双剑交锋,已让她领会到对方臂力的惊人,从而警觉到自己实已不堪招架。
那是因为她左面剑伤未愈,虽是左面身子,却也关系着右面的出力,自然交接之下,连
带着全身经络惧感疼痛,猝然使她记起了柳蝶衣的警告,不禁悚然一惊。
眼前之势,已不容她作任何退让……
臂力不振,却可以内气真力透过剑锋与对方抗衡。
这便是眼前室内剑气横溢,尤具阴森之因了。
“时美娇。”简昆仑目光深湛地直瞪着她,“凡事可一不可再,那一天让你逃了,
今夜不会再称侥幸,更何况你剑伤未愈,今夜你绝非是我对手,又何必自投罗网?”
这番话看似自大,其实仁厚,仍不忘予对方返身之机,时美娇只要略识话机,便不
难从容退身,偏偏她性情高傲,目无余子,衔记着简昆仑的一剑之仇,誓要湔雪前耻。
“你说得不错,我身上是带伤……可是,你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盈盈一笑,身
子左转,脚下已换了方位。
时美娇又说:“我知道你近来功力大进,我们两个虽然几度交手,总是碍有外人打
岔,不能一尽全力,想来你一定不无遗憾,今夜……不是正好称了你的心?也合了我的
意……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
说时,她那张盈盈笑脸,更似着了一片雾般的朦胧,实在难以猜想出她心里在想些
什么?
“我如果死了,算我自找的,活该……而且,能够死在你的手里也……”
目光微侧,看了朱蕾一眼,碍于她的就在眼前,下面的话不便说得太过露骨。
顿了一顿,却有下文待续,“……要是你敌不过我,死在了我的剑下,也就认了命
吧。总也还有别人为你伤心……应该比我强多了,是不是——九公主?”
情势如此,她犹有余暇逗趣,美丽的眼睛向着侧面的朱蕾瞟上那么一眼。
九公主确实为简昆仑担心。她为人直率,不擅掩饰,一听说他们双方待做殊死之战,
焉能不为之提心吊胆,即使死的一方是时美娇,以她仁泽居心,显然亦非乐见。
“这……又何必呢……唉……时美娇,趁着现在还没有惊动什么外人,你快走吧……
真的。”说着,她天真地跑向一边,待将打开窗子。
“站住!”时美娇忽然喝住了她,眼睛却是向简昆仑望着,“看见没有,她有多向
着你?怕你死了……”
朱蕾说:“乱说,你也一样,不管你们两个人谁死了我都不愿意看见……时美娇……
你还是走了吧。回头他们来了人,你就走不了啦。”
“你?”时美娇唇角轻牵,微微一笑,“谢谢你吧……”
这丝微笑,很快的即为一种妒意所取代,观诸在时美娇的脸上,别具阴诡粟慑气息,
以至于朱蕾目注之下,也大感震惊。
“九公主不必多说,请速速退下。”
简昆仑由对方尖锐的剑气里,已有所感触,情知时美娇即将出手。
果然,话声方顿,对方猝然发动攻势。一缕寒光,平胸直刺而前。
休道此一剑的来势缓慢,却有冷森森的一片剑气随剑而行,一经前进,逼人毛发。
她终于狠下心要与简昆仑殊一死战,或许是九公主对简氏的眷爱之情,更促使她动
了杀机。
这一剑看似无奇,却莫测高深,寓千变万化于毫发之间。
简昆仑识得厉害,出剑之先早已做了必要准备。一口真气为功九转,注之长剑月下
秋露,一似泛滥秋江,激荡起寒星万点。
猛可里,双方剑势相交,却不曾听见那一声震耳的金铁交鸣声。
房子里撒满了水花般的一天剑雨。
无比阴栗璀璨的剑气横溢里,两个人的身子交插而过……
像是一天寒星,简昆仑其实已全身包裹其间,冷冽的剑雨,逼使着他的发眉俱张。
看看已万难躲闪,他却像是一条蛇般的滑溜,游身于万斛寒芒剑隙之间,一挣而脱,
其快如电。
时美娇陡地一惊,再思变换,已是不及。
简昆仑那一只翻起的左手,其势如鹰之展翅,噗地一把,已按在了她左面肩头。
于时美娇言,这一掌真有诛心之痛,旧伤未愈,更添新痛,已是万难以继,更何况
简昆仑的真气内聚,果真有一掌生死之判,便是石头人儿,也能为他拍碎了。
时美娇哎呀叫了一声,娇躯一震而倒,右手长剑翘上处,咻地飞天直起,笃地倒扎
房梁,唏哩哩摇曳出一天寒芒,较请先前的阑珊剑雨,却又是一番气势了。
这一掌虽不曾力毙时美娇于掌下,却将她护体真力拍散过半。
以时美娇之精湛功力,虽不致就此丧命,却已是万万难当,樱口张处,噗地喷出了
一口鲜血,箭矢似的直溅粉墙。
高挑的身子原已倒了,一挣未起,再挣欲起的当儿,却已为简昆仑锋利的剑尖,指
着了咽喉。
时美娇忽地睁大了眼睛,只以为难免一剑穿喉,却是简昆仑心有不忍。
即在朱蕾的一声惊呼里。简昆仑改剑为指,点中了时美娇忠堂一穴。后者身子一歪,
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来。
“她……死了?”朱蕾吓得全身打颤。
“殿下放心,我只是点了她的穴道而已。”
朱蕾这才似松了口气,慌不迭上前把她就地扶起,后者终是懵懂无知,酒醉了一般
地瘫痪无力。
“这……怎么办?”朱蕾唉地叹息了一声:“真是可怜……你到底要怎么发落她
呢!”
瞧着朱蕾的仁慈天真,涉世不深——其实又何异于自己?人生总要有所坚持。想到
了屈死此女剑下的崔平老剑客,以及数不清的诸多武林正派侠士,简昆仑不得不硬下心
来。
只是,要他亲自下手杀了她,却是残忍之事,他却也难以下此毒手,一时间,便自
看着时美娇发起呆来。
“你……你饶了她吧……”朱蕾眼巴巴地看着他,竟为时美娇讨起饶来。
这一霎对于简昆仑是极大的考验,他竟变得踌躇不安起来。
来回地走了几步,他忽然定下脚步,摇头道:“不!”霍地上前,由地上把时美娇
双手抱起。
她显然仍在昏迷之中。这玉体横陈,长发深垂,衬着苍白失血的脸,在在显示着娇
荏无力,惹人怜爱。如果仅仅只着眼这一霎的她,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她的素来强
梁霸道。人总是脆弱不能持久的动物,即使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也有倒下来任
人摆布的一天。
朱蕾眼巴巴地瞧着她:“你要把她怎……怎样?千万别杀……”
“我不会亲手杀她,却也不能就此放过她。”简昆仑冷冷地说:“万花飘香在江湖
上为恶多端,她的两只手上更不知染了多少血腥……”
一霎间,他想到了惨死于此女剑下的玉剑书生崔平,更不禁有穿心之痛。
他终于做了决定:“我把她交给二位大哥,一切秉公处理。”
他的语气至为沉痛,几乎不敢直视向时美娇面靥,即使在重伤昏迷之中,这张美丽
不可方物的脸,仍具有强烈的迷惑感染之力。
简昆仑之所以下手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暂时昏迷,便是这个原因,时美娇的聪明机
智,正是与她的美丽一般无二,若容她当面辩驳,一逞口舌之利,说不定便自又会着了
她的道儿,是以出此别策。
说了这几句话,他即不再迟疑,待将举步向门前行去,门扉吱呀一声,无风自开。
一个修长人影,当门而立。
简昆仑、朱蕾自不免吓了一跳,尤其是朱蕾几乎叫了起来……
“谁!”话声方停,眼前人影一闪,那个人已似云般地轻飘,站立眼前。
好快的身法。
当得上是劲风一袭,使人在完全没有恢复意识之前,已为他占了先机。
简昆仑大吃了一惊。
以他的反应之快,警觉之速,亦不禁在此人现身之始,而失了先机,落了下风。
他同时也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朱蕾已在对方的控制掌握之中。
果然,即在这个人身势前袭的同时,一股莫名的劲道,有似八爪鱼儿一般,随着他
身子的甫一站定,一下子已把她抓了个结实。
“啊……”朱蕾全身晃了一晃,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这个人有着修长的躯体,眉长目朗,长发齐肩,一身银色长衣,却在上面绣
着寒梅一枝,衬着他精灵星烁的面上神情,饶有几分画上仙人神采。
却是,如果进一步仔细观察,即可见他眸子里闪烁的是一种阴诡剽悍之气,却又当
是另一番评价了。
或许这个人的年岁已经不轻,但是眼前看来却只在中年之谱。即使一望之下,也能
感觉出那种属于中年人不愠不火的老练气质。
简昆仑当然认出他是谁了。
“是你——柳先生?”
正因为来人是柳蝶衣,他也就实在不必对朱蕾再做抢救,而心存幸免。事实上简昆
仑已无能为力,端看他存心如何,意欲何为了。
“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笑容里不失阴诡,对于近在咫尺的九公主朱蕾他甚至
于不再多看一眼,却是朱蕾的生死安危,全然在他一念之间,简昆仑根本不存侈想,能
够在这个距离里,把朱蕾抢过来,更何况他手上还抱着一个人。
这却也使他有了一线希望。即是尽管搭救朱蕾已属无力,而时美娇的生死却完全在
自己的掌握之中。
这个事实显然柳蝶衣是完全理解的。
“你的功力大有进步,颇有一日千里之势。”柳蝶衣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时堂主
显然还没有认清楚这一点,才会三番两次的在你手里吃了大亏,说来也是她咎由自取,
死而无憾,不过,看在多年主从的份上,我却也不能置她不顾……”
顿了顿,他才缓缓地又接下去,“你很聪明,当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是不是?”
他笑得很自负,也很诡诈。
简昆仑点头道:“我很清楚,你是要用九公主来交换时美娇?”
“你很聪明……”柳蝶衣一笑道,“难道不值?”
“不……”简昆仑说,“完全公平。”
身势微转,从容地把时美娇平置长案,后者仍在昏迷之中,完全懵懂无知。
如此一来,简昆仑更可从容握剑,情形之微妙,正与柳蝶衣之于朱蕾一般无二。饶
是柳蝶衣诡异莫测,却也难望取代简昆仑所掌握于时美娇的完全优势。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柳蝶衣说:“把时堂主交给我,九公主立可自由。”
简昆仑说:“九公主自由之后,时堂主任你自处!”
柳蝶衣微微一笑,说道:“好!”
却不见他身子移动,朱蕾立刻即觉出身上的那种束绑感觉为之一松。顿时,她身子
为之大大摇动一下,本能的一个翩跹,转到了简昆仑身边。
“这里不好!”简昆仑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柳蝶衣盯着,嘴里却是在对朱蕾说话:
“殿下,你到外面去,跑得越远越好,能藏就藏,要闭住呼吸,不要出一点点声音——
快走!”
用力一推,差一点让她摔了一跤。
朱蕾当然明白眼前是性命攸关时刻,爬起来转身就跑,却是跑了一步,又回过头来。
简昆仑怒声道:“快跑!”
朱蕾怔了一怔,却似依依不舍:“你……呢?”
“我不要紧,你快走吧,记住越远越好!”
朱蕾才不再吭声,大眼睛满是关爱深情,转了一转,霍地转身飞快奔出,脚步声清
晰可闻。
一直到完全听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简昆仑才向后退了三步,让开了此一面地势。
换言之,时美娇已不再在他控制之中。
柳蝶衣哈哈一笑,目光精芒四射,却似不无激赏:“你对我防范得很周详啊……”
简昆仑一笑:“大敌当前,不得不加倍小心!”
柳蝶衣哈哈笑道:“其实大可不必,我已经说过恢复她的自由……”
“你可以说了不算!”简昆仑冷笑一声,“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柳蝶衣却也不愠,一时含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已是难能,更何况是一个红颜知
己……简昆仑,你生何幸,竟蒙佳人如此青睐垂爱……怪不得你誓死相随,捐躯以报
了。”
“你言重了!”简昆仑说,“我果然有誓死之心,却未必就此捐躯!你看,我现在
不是好好的还活着么?”
“那是因为我现在还要你活着!”
一霎间柳蝶衣眼睛里闪烁着极其自负的目光。他并不急于对时美娇立刻解救,却把
注意重点放在眼前的简昆仑身上。
说话的当儿,大股无形气机,霍地直向简昆仑身上袭来,情景与先时的朱蕾极其相
似。
然而简昆仑却不是朱蕾。他伟岸挺立的身子,甚至于一动也不动,风采依旧从容。
他当然知道柳蝶衣功力远远超过自己,却是,也有其自恃之一面。
这一霎,他一面把聚集的功力,缓缓放出,用以与对方抗衡,表面上丝毫不见慌张。
“柳先生,不要太过自信了!”简昆仑缓缓说道,“难道过去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这教训两个字,确是予柳蝶衣以极大刺激。显然是在暗示他,当日简昆仑既能逃脱
飘香楼的十面埋伏,并不曾受制于他,今日又有何惧?
而且,如果柳蝶衣思想更深一层的话,这教训二字的涵义也就更相对升高,不啻是
在暗示他,当日简昆仑亦曾饶其不死。
对于柳蝶衣这般身分兼以自负的人来说,那件事无疑使他刻骨铭心,引为生平奇耻
大辱。
自然他被激怒了。只是这怒火却难望在他脸上看出,惟一所能显示的,也只是他深
邃的眼睛。
“哼!说得好!”柳蝶衣缓缓点了一下头,“我确是记忆深刻,不劳你再提醒!”
陡然间,简昆仑感觉出传自对方身上的那股无形劲道,忽然大为增强,以至于简昆
仑猝当之下,几至站立不稳,他却拼出全力,也要挡它一挡。一挺之后,总算没有当场
出丑。却不禁心里嗵嗵直跳,丹田力虚。
若是这一霎柳蝶衣再一次进力,简昆仑可就保不住当场出丑,或是内里受伤了。
这一点,似乎简昆仑有相当的把握,即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甚至于可以断
言,这一场气机的抗衡,便自到此为止。
柳蝶衣显然很是惊讶。
“你的功力果然大有进步,可是……却也到此为止了吧?”柳蝶衣自负地冷冷说道,
“我只需略加内力一成,你便将丑态毕露。”
简昆仑说:“你说得不错,可是那么一来,出丑的也许是我,而真正吃亏受伤的却
是你自己。”
“为……什么?”
这三个字的声音,已不似先前的理直气壮。
“柳先生,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简昆仑目射精光地缓缓说道,“你目下病情,
我十分清楚。”
顿时柳蝶衣神色为之一变。
简昆仑也就不再保留,直言无讳地道:“你受百花奇香侵袭,已然病人膏肓,之所
以看来无事,无非全仗神医黄孔的药力维持,我甚至于可以断言,你这种病根治极难,
禁忌之一便是用不得功,尤其是内气功力的施展,所以……”他微微地笑了,这笑容真
似插在柳蝶衣心上的一把长剑,却由于所说句句属实,柳蝶衣一时竟自无言以对。
简昆仑又含笑接道:“所以……以你目前情形而论,眼前施展已似在危险边缘,再
进一步可就难免自身受害。你一直说我很聪明,其实你一点也不笨,这个道理你当然很
清楚,所以我大可对你无需惧怕!”话声微顿,他随即转动身躯,掉换了一个更适当的
位置,并乘机松脱了当前一面的强大压力。
柳蝶衣大大被激怒了。
事实上,对方这般语气说话,很可能是他生平仅闻,从没有一个人胆敢当着他的面,
用这般口吻说话的。
猛可里,柳蝶衣披散肩后的美丽棕色长发,有似刺猬般蓬松开来,那却只是刹那间
事,瞬息又自恢复正常。
“你都说对了,”柳蝶衣脸色沉重地道,“只是你别忘了,即使我只能施展七成功
力,依然能置你于死地绰绰有余。”
“那可就很难说。”简昆仑越见镇定地说,“而且很奇怪,每一次你我对敌,天上
的神明,都偏向在我的一方面,因此我总能险中取胜,立于不败!”
“天上的神?”柳蝶衣说,“我眼睛里没有神!只有我自己。”
“那就怪不得你每一次都要失败了……”简昆仑含着微笑说,“我所信仰的神,乃
是天上的惟一真神,每一次我祈求什么,神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这一次我向神祈求
的便是要打败你,不使恶人得逞,因此我毫不担心会胜过你,不信你就试试!”
说时,他毫不犹豫地掣出了长剑,神色大见从容。
柳蝶衣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说:“好,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这个恶人的厉
害!”他的一只手,几乎已拔出剑来了,忽然神色一惊。显然听见了一些什么。
不久,简昆仑也听见了。
那是一阵快速而极见轻微的起落脚步声音,显示着来人在轻功提纵一面,有极其深
湛的杰出造诣,而且人数更不止一人……
便是这个声音,使得柳蝶衣为之一惊。
“很好……”他说,“你的帮手来了!”
“怎么样?”简昆仑说,“我的话应验了吧?”
柳蝶衣说:“你在做梦。”身子一转,已到了长案一边,伸手向着似同熟睡的时美
娇身上拍了一掌:“醒醒!”
力道冲激下,时美娇身上所中穴道,顿时解开,倏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翻身坐起。
当她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竟是柳蝶衣时,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
柳蝶衣寒着脸说:“不要说话。”
时美娇立刻就体会出自己的伤势沉重,紧接着随即也发现到简昆仑也在眼前。
这场面太过离奇,却非她一时所能想通。
柳蝶衣身子一转,坐向长桌,用命令的口气对时美娇说道:“我背着你,快点!”
时美娇迟疑一下,羞怯怯依言而行。柳蝶衣随即将长衣捞起,很巧妙地在胸前十字
盘结,成了一个软兜,把时美娇整个身子兜置后背,她的一双皓腕,甚是自然地搭向柳
氏两肩,如此一来,便显得十分稳贴,无碍于柳蝶衣身子转动,即使与人对敌,也不会
过于累赘。
事实上,以柳蝶衣的功力而论,莫说是时美娇的荏荏娇躯,即使再重上若干倍,也
不会感觉吃力。
他这么一派从容布施,眼睛却也不曾放过当前简昆仑,防备着对方的乘虚而入。
事实上简昆仑所显示的诚然君子之风,并不会乘入以危,使他笃定的是,他确信自
己一面的帮手来了。
毫无疑问,九公主朱蕾自救救人,逃躲之余,并为简昆仑约来了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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