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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unter (城市猎人), 信区: Emprise
标  题: 亡命客---云中岳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Jan 12 18:04:38 2000), 转信


          亡命客    作者:云中岳

                 1
    七月天,艳阳高照。立秋刚过,山区里似乎比平地要
凉爽些,草木并未现秋色,今年的秋来得早。“吧勒勒!
吧勒勒……”蹄声如雷,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呜……”远处山林中,狼嗥声令人闻之心中发毛。
    两匹健马从古道东面狂奔而来,向西急驰,灰黄色的
尘埃,在马后袅袅翻腾。
    近了,蹄声徐徐放缓,不久,马儿慢下来。两匹健马
浑身枣红,十分雄健,并立而行,沿古径折向河湾。
    蓦地,一声长啸响彻行云,直向九霄,如同九天龙
吟。
    啸声徐落,接着是穿云裂石的朗吟乍起:
    “铁拳如电,剑上光寒,
    历剑海,闯刀山。
    叱咤风云兮,英雄气短;
    情真爱挚今,儿女情长。”
    声落,另一个粗豪的嗓音接着唱:
    “哪管他,落阳花似锦;
    不贪恋,江南好风光。
    功名富贵如朝露,
    妻财子禄似浮云。
    人海茫茫今,任我浮沉;
    江湖莽莽兮,唯我独尊。”
    接着,是两人合唱,先前的豪情和满怀的情愫消失
了,代之而起的是淡淡的哀愁与感伤:
    “海角天涯,梦魂飘泊。
    饱尝了人间辛酸冷暖。
    走遍了宇内万水千山。
    亡命人海兮,凄复悲;
    壮土一去兮几时回?”
    歌声徐落,蹄声亦止,两匹健马不住摇头摆尾,前蹄
不住轻踢浮土。
    马上人是两个中年雄伟大汉,青巾包头,青布对襟的
劲装,腰悬宝剑,臂上有百宝囊,鞍后有马包,一看便知
是个江湖人。两个人勒住马,凝视着前面一座伸入江心的
五六十丈飞崖,脸上涌起了肃穆的神色。隐隐的江水声从
对崖奇峰绝壁折传而来,隆隆然如同天标轻雷。
    右首大汉轻摇着马鞭,吸入一口气说:“前面就是虎
岭,突出江心的飞崖,原称虎头峰,也叫虎头崖,正是武
林亡命蔡文昌与君山白衣龙女的死所。瞧,虎头上不是有
一座巨碑亭么?那就是他两人的衣冠冢和纪念碑,是江湖
朋友为了纪念他两人而建立的招魂碑。”
    左首大汉摇头苦笑,凄然道:“江湖奇人,永沉江
底,哀哉!他在江湖横行,也替江湖留下了无数事迹,今
后人怀念。唉!人生何其渺茫哪!大哥,那次你曾参与旁
观,难道说,以天下黑白道无数水陆高手之众,竟然未能
将他俩的尸体捞起?”
    大哥摇头苦笑道:“贤弟,你听听水声便知,上游是
险滩,下面是黑龙潭。这处的奇峰险水依风水先生称作虎
镇龙脉,土著们叫黑虎镇黑龙。黑龙潭水往内湾,吸力奇
大,凶猛地冲击崖内壁,除了鱼,进去便踪影全无,谁敢
到龙潭里救人?”
    “尸体怎不见浮出?”
    “夹在石缝内,怎能浮起?走吧!咱们去拜上一拜,
聊致哀思。”
    两匹马向前驰去,不久便到了山下。这是一座象一头
踞虎的山峰,方圆约有十里左右,虎头从东北伸至江边,
虎尾不太峻陡,人马皆可攀上。古道到了山下,向右一
折,绕东北越过虎尾,方转向西北行.
    绕至山东北,有一条小径岔出,直到山顶,这是至招
魂碑的小路。自从招魂碑落成之后,这条山径并不显得荒
凉。
    马儿冲上山坡,向上奔驰。山脊全是古老的森林,延
伸至虎头附近。
    两匹马在丛林中缓行,后面突传来暴风雨似的杂鸥
声,有十余匹骏马,从后面飞来。
    “咦!谁敢如此无礼,在招魂碑附近狂驰?”大哥讶
然,扭头回望。
    弟弟淡淡一笑,接口道:“不许在招魂碑附近驰马,
并非架忌,这只是江湖朋友为了尊敬蔡文昌而自行约束自
己的想法,并未公诸天下列为江湖禁忌,用不着大惊小
怪。再说,蔡文昌的仇家,多至不可胜数,这些人自不会
受约束,这不足为奇。”
    树林将尽,后面十二匹骏马已经到了,两人扭头一
看,脸色大变,火速勒马退至路旁,满脸惊疑地目送十二
匹马冲前超过,呆在那象两个呆子。
    十二匹马中,先前的骑士,剑眉虎目,三绺黑髯拂
胸,宽鼻广额,脸色如古铜,不怒而威。看年纪,约有五
十左右,身材魁健。内穿黑绿如意领劲装,外罩同色同质
罩袍,人才一表。
    后两骑是女人,右一人是半老徐娘,瓜子脸,眉目如
画,美艳高贵的风华与名门淑女的气质,令人不敢有非
份之想,假使不是她眼角隐现笑纹,决难相信她会是半老
徐娘的人。
    左一人,好美,是个姑娘,看去年岁只有十七、八,
美的令人窒息,也令人心跳。脸蛋与前一个女人有八分相
象,五官象是上苍着意安排,任何一部分加以改变,便不
会有此完美的轮廓。可惜,她的脸白得令人惋惜,白多黑
少的大眼也缺少神韵,定然是大病初愈的病美人。姑娘显
得清高却又隐含薄愁。她是一身白,白的耀目。披风内的
胴体,该凸的凸,该细的细,增一份嫌胖,减一分又嫌瘦
了,恰到好处。
    其他九人,清一色黑衣劲装,虎背熊腰,个儿大,拳
头也大,胳膊够粗,鞍旁都挂着杀人家伙。
    两人直待十二骑远出十丈外,大哥方神魂入窍地说,
“不!不!委实令人难信,令人难信。”
    “大哥,这些人是何来路?如何令人难信?”
    “天!那是洞庭君山四海神龙夏承光,那白衣美女正
是白衣龙女夏苑君。这……这怎么可能?”大哥瞠目结舌
地低头叫,死盯着远去的人马。
    “大哥,真是白衣龙女?不会的,也许是她的妹妹
哩。”
    “四海神龙只有一个女儿,也只有一个儿子,江湖朋
友无人不晓,怎会多出一个女儿?走!倒要瞧个水落石
出。”
    临江崖顶上,一座碑亭,高有三丈,四周各宽三丈,
石柱粗可合抱,工程相当浩大。亭中的方型巨牌,高有两
丈,碑座是三级方基,全是大青石精工雕成。亭外,有两
侧亭廊,设有石凳、石几、石栏,亭前有祭台,一双三人
合抱大的石鼎有袅袅轻烟上升。
    这儿是怪石丛生的崖顶,江风呼啸,水声如雷。山顶
广约里许,间有一些小松树从石缝中拔起,剩下便是乱石
荒草和藤萝蔓生其间。
    山崖伸出江心,碑亭便建在近崖缘丈余处,面北背
南,南面之下是陡然下沉五六十丈的滚滚江流。
    虎头峰的西北面,却是倾斜不大的山坡,不少羊群和
牛放牧其间,原来这儿并非无人地带。
    一群野孩子,正在碑亭围成一团,绕着倚在碑亭右面
石柱上一个衣着褴褛,年约古稀的糟老头,嘻嘻哈哈闹成
一团,听到了蹄声,全向这儿扭头注视。
    十二匹骏马在祭台左右勒住,十二个人飞跃下马,四
海神龙夫妇挽住爱女白衣龙女,迫不及待地冲入了碑亭。
    同一瞬间,褴褛老人半闭着眼,向一群小猴子招手
叫:“娃儿们,去!去1等会再来听老爹爹一—道米,小
心你们的牛羊掉下江心喂王八,去!去!”
    小猴子们一哄而散,但有几个不走,坐在老人左右,
好奇地打量着一群劲装男女。
    巨型石碑上,正面刻了两行颜体大字:“蔡文昌。夏
苑君。”并行之下是四个字“衣冠之冢”。
    中间是三个大字:“招魂碑。”
    落款是:“大明嘉靖三十五年岁次丙辰夏四月丙午,
江南同道敬立。”
    碑后面,刻了密密麻麻的字,前一段,就是先前两个
劲装大汉豪放高歌的词。
    后一段写的是:“蔡君讳文昌,商州府龙驹寮蔡家庄
人氏,生于大明亮靖十五年秋九月庚午日,死于嘉靖三十
五年二月己亥,嘉年二十有一。蔡君幼失怙恃……”
    后一段是有关白衣龙女夏苑君的书述,很简单。最后
是书两人葬身虎头峰的经过,也语为不详。有关该事的始
末,下文自有交待。
    碑阴最后一角,刻了一段稍大的字:“亦正、亦邪、
亦侠、亦盗。亡命天崖,游戏人间。是耶非耶?见仁见
智。敌耶友耶?存乎其心。”
    按碑文的口气,立碑的人全是江湖人,有些是天涯浪
子的朋友,有些可能是他的仇人,反正人已死了,友情和
仇恨都该一笔勾消!这些人在江湖的辈份,也不会太高。
    四海神龙看到爱女的姓名,居然堂而皇之出现在招魂
碑上,怎不起火?难怪他暴跳如雷。他气乎乎地在碑前一
站,扭头向下面的人叫:“大管家,给我查,看是些甚么
混帐东西立的碑。”
    他的妻子却接口道:“承光,不可激动,先按下怒
火,冷静些。”
    “岂有此理!这不是公然有意诅咒我们的孩子么?”
四海神龙气冲斗牛地叫,长髯怒张,路两步逼近石碑,奇
大巨灵之掌伸出袖口,大吼一声,向碑面劈去。
    “且慢!爹。”白衣龙女急叫。
    四海神龙巨掌斜带,百忙中撤回掌劲,一股罡风掠过
碑项,传出了气流旋的轻啸,收掌扭头问:“孩子,怎么
了?”
    “女儿认为,这座招魂碑可以让它留着。”
    “咦!为什么?”
    “蔡文昌可能仍在人间,留着让他毁去才是。”
    “怎么?你想他挨了你两剑,跌下黑龙潭能不死?”
    “女儿也挨了他两剑,也跌下潭,并末死去。”
    “那不同,你跌落在黑龙潭下游……”
    “女儿在昏眩之际,分明是感到是被人从凶猛的旋涡
中拖出来的,醒来时却睡在一条石缝中,睡穴被制,醒后
的疲倦瞒不了女儿。群雄在崖顶观战,潭下人鱼难留,是
谁将女儿救了点上睡穴塞入石缝的?除了他,没有别
人。”白衣龙女娓娓道来,晶莹而嫌苍白的秀脸,染上了
些少女红晕,无神的大眼中,似也泛出一些神采。
    “孩子,你在说不可能的神话。”
    白衣龙女的大眼中,突然挂下两行清泪,招手令亭下
的大管家上阶,取过一些香烛,喃喃地跪下祭台,开始上
香化纸,一面幽幽地说:“他临跌下飞崖时,确是说出了
他的心声,他为何不早说?我等他的心里话等得太久了,
他为何不早说?他去了,将痛苦留给我承担,我后悔,但
悔己无及,这一生中,我将在痛苦中挣扎,直至我踏入坟
墓的那一天。”她仰面向乃父苦笑道:“爹,女儿没有勇
气回想那天的后果,只好在具想中希望那不是真实的恶
梦……”
    “孩子,那是事实俱在。”
    “女儿只好用幻想来安慰自己,自欺欺人,幻想着他
仍然活在人间,活在女儿的祝福中。事实上,女儿坠崖被
救,此中缘故确实费解,但愿女儿的幻想和推断是真的。
爹,女儿的希望并未破灭……”
    这时,两名在旁静待的大汉,正悄悄地赶开六名小娃
娃,大哥伸手去推醒半倚在柱上的褴褛老头子。
    四海神龙举手轻摇,说:“壮士,不必打扰他们,免
得让人说咱们江湖人作威作福欺压村夫俗子。”
    大哥缩回手,躬身道:“晚辈遵命。”
    四海神龙举步降阶,点头道:“两位尊姓大名,可肯
见告?”
    “晚辈南京赵文赵武。”大哥行礼答。南京就是南
直。
    “哦!原来是赵家沟赵家双侠昆仲,久仰久仰。两位
是……”
    “晚辈取道赴西安,顺道在招魂碑上香略表心意。”
    他们在寒喧,白衣龙女却走向亭后崖缘。那儿,怪石
凌乱,荒草没膝,江风呼啸,水声哗哗。站在崖上向下
瞧,委实令人惊心动魄,胆小之人不要说向下瞧,既使走
近崖缘也受不了。
    久久,四海神龙一行十二人上马下山。赵家双侠也上
香化纸,不住摇头,不等香烛烧尽,也上马走了。
    亭柱上的褴褛老人,发出了鼾声,似乎他对世间物一
无想念,毫不因世事而动容。
    但在蹄声中,在众人上马放蹄的刹那间,他闭着的老
眼眨动了两次,奇异的光芒乍现乍敛。
    蹄声已杳,老人仍在沉睡。一群娃儿童新聚集,在老
人左右围坐了,一个年约十二岁的大猴子,一把揪住老人
的胸前衣襟,摇晃着叫:“喂,老爷子,醒醒,醒……”
    老人吁出一口长气,张开眼懒洋洋地叫:“别吵别
吵,小猴子们,去!去!老爷子要困觉。”
    “不行你得将咱们文昌哥的故事说来听听。”
    老人挥手,仍懒洋洋地说:“怎么?你们的文哥生在
这儿,死在这儿,你们难道没有听过你们的叔叔伯伯提起
过?问我,笑话。”
    小猴子撇撇嘴,哼了一声说:“我爹说,文哥是咱们
村中的祸胎、败类、流氓、痞棍,不许提,不许问,谁要
问,哼!叭哒!”说到“叭哒”,挥手做出掴耳光的手
势,
    老人笑道,笑得有点象哭,说:“既然是祸胎、败
类、流氓、痞棍,你们问来干吗?”
    “但却有人替文昌哥花银子起招魂碑,从此龙驹寨神
气多了。瞧,每天都有人千里迢迢前来上供上香,我才不
信文昌哥是个坏坯子。”
    老人挣扎起上身坐好,含笑拍拍小猴子的一头乱发,
说:“不错,文昌哥确是个坏坯子。”
    “我说不是。”小昌子横蛮地叫。
    老人取过身旁的酒葫芦,灌了两口酒,笑道:“你们
都要听文昌哥的故事?”
    “听。”
    “要听。”有人响应。
    “说啊!老爷子。”一群小猴子七嘴八舌起哄。
    老人坐稳了,摇头晃脑地说:“好,听着,每天太阳
过顶,你们都到这儿来,老爷子说上一个时辰,要三五天
方可说完。记住,千万不可回家告诉你们的父母叔伯,办
得到?”
    “办得到。”
    “办得到。”小鬼们乱叫乱嚷。
    老人的眼中,突然神光似电,向山下左右环视半晌,
吸入一口气,脸上肌肉不住颤动,眼中的光芒不时在变。
    “很久很久以前……”老人开始平静地往下说。
    从湖广到陕西,以往必须先到河南南阳府,出伏牛山
区走富水关入陕。八十年前,平定了荆里流民之乱,开设
了郧阳府,打通了汉江山区,正式开放商旅行走,汹广入
陕,便不需绕道河南,可溯汉江直上。
    但要到陕西的首府西安府,走汉江反而远了,只需经
河南淅川县,走荆子口入陕,或者走丹江由水路上行,到
西安府近多了。
    从南阳府入陕的古道,在富水关入陕,经商南、武
关、龙驹寨驿,直达商州。商州往西安府,这一带山区全
是往西安府的辖地。
    这一带山区,从前本是禁地,开放之后,逐渐繁华起
来,这些年来,这条古道成了最重要的通道,商旅络绎于
途,比潼关大道差不了多少。
    古道经过武关,便向西移,九十里到第一大驿站龙驹
寨驿站,在距驿站四十余里,便和丹江会合并行,时合时
分。所以走丹江水路,是不经过武关的。
    丹江在这一段流域中,十分险峻,水流湍急,穿过无
数山峡,流过无数险滩,所以江中只可通航五石以下的板
船,用处不大。
    距龙驹寨约廿余里,有两座险滩,叫影石滩,下面叫
小影石滩。影石滩上游十余里,便是不着名的虎头峰黑龙
潭。
    虎岭的西面三两里地,有座小山村,叫蔡家庄,庄中
约有百十户人家,全姓蔡,从蔡家庄到龙驹寨,不足二十
里。
    蔡家庄据说是从河南迁来的,确否,得查查族谱;反
正无关宏旨,不查也罢。
    待将岁月拉回二十年,那是大明嘉靖十五年。
    物腐而后虫生,无半点假。
    朝内,皇帝老爷祟信道教,老道邵元谷封致一真人,
无所不为,替皇帝老爷下令搜寻天下间的灵芝奇药,闹得天
下鸡飞狗跳。为了皇帝老爷长生不老,用人参喂羊,再杀
羊喂狗,杀狗炼药给皇帝吃以补元精,真是荒唐至极!
    朝中的官,当政者是严嵩,此乃是明朗的大奸臣,不
言都知。
    而边疆呢?不得了。边疆东南,倭寇如火如茶,闹得
民不聊生,流离失所。
    满人又向关内进攻、进攻、又进攻;烽火万里,血流
成河。
    而皇帝老爷却天天修长生,屠杀那些劝他不要迷信的
大臣。
    大明皇朝摇摇欲坠,病入膏肓。
    国内税重刑重,官吏们懒了,大家开只眼闭只眼,向
老百姓伸手。
    蔡家庄,十五年九月庚午日,有一个未来的亡命徒,
哇哇落地。
    那是蔡家庄庄主的二房兄弟蔡崇安的儿子,取名文
昌。蔡家庄近四代的辈份,排行四字是“崇文尚武”,
   “祟”字一代是“文”,小娃娃便叫“文昌”,叫起来省
掉辈字,叫昌儿。另一个乳名取得好,叫小虎。
    小虎子真糟,三岁之前不会说话,也不会哇哇叫,蔡
崇安只有这么一个命根,忧心如焚,怕小娃娃会变成哑
巴,更怕是白虎星投胎。据传说,白虎星如果开了口,叫
谁谁倒霉,被叫的人必死,平民百姓信鬼神,迷信太普遍
了。
    真巧,小娃娃满三岁后的第十三天,他叫了,不仅是
叫妈妈,连爹也会叫了。
    不到半月,龙驹瘟疫流行,东起河南南阳,西迄商
州,死了好几百人,蔡家庄四五百人口中,象一阵阴风飘
过,飘走了百余老小,崇安夫妇俩,也是百余名应劫中的
人,双双撒手同赴九泉。
    小虎自幼长得很象头乳虎,他安然度过了瘟疫期,日
渐茁壮。
    蔡家庄有些人,在瘟疫期中向外逃难,三年之后,返
回的人不到逃出的三分之一。从此,蔡家庄中落了,北面
离村稍稍远的田地,开始无人耕种,开始荒芜了。
    蔡庄主身为一庄之主,他不能离开,苍天有眼,庄主
夫妇和他的独子文华,居然平安地渡过了瘟疫期。
    在小文昌来说,不但不值得庆贺,却是他受苦受难的
开始。蔡庄主夫妇俩不怨天,却怨小虎子为村人带来了灾
祸,白虎星开口,不但叫死了爹娘,更克死了庄中百数十
条生命,替全庄带来了空前的灾难,好家伙,这还了得?
    小虎子家中的田没人耕,屋子没人住,他只好跟着大
伯度日,哪还会有好日子过?
    不止此也,庄中其他的老小,在庄主夫妇说出小虎子
是白虎星时,头脑简单的他们,竟然视小虎子如眼中钉。
幸亏小虎子还小,不然早被祠堂的主事父老下令活埋了。
    小虎子就在这种环境中活下来,在仇恨中生长。
    六岁时,他开始替大伯放牛,牛比他高了两倍。
    八岁,他下田割麦子,令他痛苦难当。
    残羹冷饭,令他骨瘦如柴,但骨骼却是超人的结实精
刃,无病无痛。大棍子挨,大耳光捆,他不在乎。
    在庄中年轻的一代来说,在庄内,父老们禁止小孩和
他玩耍,但到了山野中,尤其是虎岭,娃儿们却没有任何
仇视的因素存在,和小虎子玩得很来劲;因为小虎子鬼怪
多,胆子大,水里火里他敢去,逮鸟摸狗他有极高的天
才,了不起,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领袖。
    他就在这种畸形的生存空间里生存,长大。
    村西,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坡,坡的那一边,是影石
村,村中有百十户人家,共有三姓,张、王、贸,村主姓
张,名良佐,影石村的三姓,据说也是从河南边来的,但
比蔡家庄早了二三十年,所以西面直至龙驹寨一带的肥
田,全是影石村的。
    张良佐在龙驹寨,开了一家铁铺,一家油行和一家磨
坊,算起来他是半农半商,不许穿绸着缎,但张村主不管
这一套,照穿不误,山高皇帝远,官府也懒得管闲事,何
必自找麻烦?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影石村设了一家夫子店,教野猴子们读书,学生是十
三岁以下的娃娃,大孩则到商州考学堂,考不取再回采请
家庭教师补,或者干脆下田弄庄稼。
    小学塾中,老夫子是外地人,据说是来自开封府的落
魄穷儒,肚子里的墨水倒装了不少。姓商,名岚,人生得
修长而文弱,还有点老花眼,花甲年纪,有老花眼不算稀
奇。这位夫子修养好,见人笑眯眯,大得村人好感,谁也
不再去查夫子的三代履历。
    影石村上次也死了不少人,但张村长不怨天也不尤
人,他努力使村子康复,出钱出力重整家园,学塾不仅未
关闭,更增设了一间武馆,用重金到少林聘请了两位有道
的高僧,安置在村中的宏济寺中,宏济寺便成了武馆的馆
址,与学堂的学塾近在毗邻。
    影石村与蔡家庄,数十年乡邻感情相处得不错,影石
村欣欣向荣,蔡家庄却在没落中,请不起教书夫子,也不
想请,便与张村长情商,让村中小猴子们沾沾光,学上两
箩筐大字。
    张村长也慷慨,没话说,义不容辞,相距一道山坡,
不到两里地,人不亲土亲,就答应了。
    从此,蔡家庄的小猴子们,一早便越坡到影石村,午
问返回,下午不必前往,也用不着补习。
    小虎子是唯一被摒弃在学塾外的人,他开始感到孤
单。八岁,正是黄金的童年,但他已经丧失了童真,比任
何小孩都早熟。在苦难中长大,早熟似乎是理所当然。
    他身材高,但嫌瘦了些,看去不够健康,但骨骼却比
任何十来岁的小孩结实。村中的人,据说从未看过他的脸
上的笑容,那么阴冰怨毒而倔强无比眼神,却引起了村中
父老的反感。
    人是奇怪的动物,看不顺眼的东西,愈看愈不顺眼,
他就是村中看不顺眼的东西。反之,他同样看这些不友好
的父老不顺眼,在他的小心灵中,无法了解他为何得不到
村中人的爱护和同情?久而久之,即使有人给他爱护和向
情,他也不再需要了,也不屑要了,他将心灵紧藏在自己
的禁园中,不再接受任何人的爱护和同情。
    秋天到了,草木开始凋零,早上的浓霜,对有衣裳穿
的人来说,小意思,但他只有一条破单衣,这滋味不好
受。一早,长工老赵便到了西院破败的厢房外,披着老棉
袄,口呵着白雾,将房门拍得山响,一面叫:“小懒虫,
还不起来?找打么?快!到南仓上麦子。”
    长工老赵,是龙驹寨驿的流浪汉,每年冬初麦子下种
前受雇主摆布,夏末秋初麦子收回成后回龙驹寨小住十天
半月然后回村,在蔡家村已干了四年,这家伙不是好东
西,反正主人不把文昌当人,他一个长工使用不着客气,
对小文昌也够火辣。
    小文昌不得不离开他的破格窝,披上他一年到头唯一
的褐衫。他穿了两年,按理不会太破烂,但小孩子是布店
的财神爷,衣衫破得特别快,他这件褐衫,破绽已占了整
件衣衫的三分之一。
    拉开房门,一阵寒风迎面扑到,他打了个寒战。房屋
够大,住的人却少,东西两院没人住,西院的外厢两屋只
住了他一个人,怎能不冷?
    “赵叔,请先走一步,我就来。”他踏出房门说。
    “天快亮了,快些儿。咦!!你小于怎不加衣?”
    加衣?他身上一阵冷,没好气地说:“我高兴,你管
什么闲事?”
    老赵“哟”了一声,怪叫道:“你小于狗咬吕洞宾,
不识好人心……”
    “你的好心留着,等会儿留来喂大黄。”大黄,是家
中最好的猎狗,是小文昌最好的伴侣。
    老赵受不了顶撞,迫近说:“小王八蛋,你……”
    “闭上你的臭嘴!”小文昌也火了,怒声叫。
    老赵受不了,突然冲上一耳光抽出,一面叫:“你找
死!”
    “啪”一声,掴中小文昌的脑勺,不是掴不准,而是
小文昌已同时展开反击,莽牛头全力前撞。
    八岁的小娃娃和成年庄稼汉打架,后果闭着眼也可以
想象得出结果。这一下把小文昌打得脑中轰轰作响,眼前
发黑,跌倒在天井中,滚了两滚,老赵大笑道:“哈哈!
你大概早上有点冷,要出一身汗……哎……哟!”
    小文昌昏头转向,恰好手边有一块鹅卵石,他一把扣
在手中,爬起来全力扔出。真妙,“拍”一声击中老赵的
肚子,打得老赵鬼叫连天,弯下身子双手捧腹站不直腰
了。
    小文昌一不做二不休,也确实感到冷,需要活动活动
筋骨,猛地冲到老赵身后,狠狠地照着老赵的屁股蛋,一
脚踢出,扭头便跑。
    老赵跌了个大马爬,爬起便追,穷叫嚷;“小兔蛋,
抓住你剥你的皮。”
    小文昌奔出左侧门,绕后院奔向南仓,后院与南仓之
间,是马厩和柴房,他头脑昏沉,一面跑一面扭头向后
瞧,没留意马厩旁转出他的大伯蔡祟明,两人都没带服
睛,“砰”一声撞个正着。
    “哎……”祟明惊叫,向后倒,手中一桶井水打翻
了,成了落汤鸡。
    小文昌也向后倒,一看撞的是大伯,糟!这乱子闯大
了,爬起来放腿狂奔。
    不错,大冷的早晨,他跑得浑身发烧,额上见汗,果
然身上温暖如春。
    他不敢回家,一口气跑到虎岭之下。虎岭草木凋零,
地面铺了一层浓霜,他找到一个土洞,钻入洞中开始思
索,他知道,如果回家,一顿毒打是决难避免的。他解开
衣襟,身上出现了许多鞭痕,有红、有紫、有暗绿,新的
旧的都有。他长吁了一口气,自语地道:“能拖就拖罢,
晚上回去,反正棒是挨定了,何不在外面多玩一天?”
    玩,天色破晓,寒气逼人,如何玩法,他缩在洞中,
干脆放倒睡大头觉。
    一觉醒来,已是牌正,肚中叽哩咕噜叫唱空城计,怎
办?在北方,秋天山上吃的东西少,唯一的办法是到村里
偷。
    他向村中偷偷摸摸闪去,距村不远,就看到村中父老
们满村转,去不得。但饥火中烧,委实难受,平时他偷鸡
极有心得,一石子便解决问题,更有从鸡笼里偷鸡鸡不叫
的天才,可是今天接近村子不易,天才无法发挥。
    “饿一天怎受得了?不行!”他自语。
    右方草地中,传来一声声羊叫,扭头一看,是另一房堂
叔绵羊群,七八十的大家伙有百十头,还有象个大绒球舱
的羊羔子。
    这位堂叔是他的死对头,平时专找他的麻烦,家里丢
了两只鸡,必定赖在他的头上。其实他只偷了一只芦花子
鸡,另一只可能是被黄鼠狼偷走了,但两只的帐,必定记
在他的头上,可恼!
    “羊我没偷过,试试看。”他想。
    他借草掩身向羊群爬去,爬到羊群中,绵羊不怕人,
何况他是小孩子,他揪住一条老绵羊重重的羊盖尾,老绵
羊没理他,羊重有七十斤以上,比他还重,他苦笑道:
“我多希望有一条老羊皮外袄啊!可惜我没有,尽管大伯
养了两百多条羊,他自己的羔羊皮袍也穿不完。”
    他顺手摸了摸走近他身畔的一头十来斤的羔羊,这头
小羊羔多可爱啊!和善得令人亲切,一身又白又软的厚厚
毛层很温暖。
    他一把将羊盖按倒,低吼道:“我要吃了你,你为何
不反抗?为何不反抗?”
    “咩咩!”小羊羔轻轻地叫,叫声似乎极亲密,四蹄
轻踢,毫无力道。
    他抓住羊腿将羊扔出丈外,懊丧地说:“见鬼!真他
妈的是条绵羊,又软弱又可怜。”
    本来就是绵羊,还用说?也许他天性中具有天生的反
抗因素存在,却没有欺凌弱小的特质,无法对毫无反抗力
的小羊羔下手,只好懊丧离开羊群。
    “看来今天饿定了。”他自语,转向山下走。
    走了不远,“唰”一声响,草丛钻出一只十来斤重的
灰野兔,一蹦便跳出八尺外。
    “好啊!你往哪儿跑?”他喜悦地叫,撒腿便追。
    小孩子捉兔子,简直是在做梦,有些猎狗也不行。
怪,他身材单瘦,看去不健康,但跑起来不但比大人快得
多,普通的狗也会被他追及。也许他从小被打得多,对逃
有丰富的经验。也许自小和猎犬大黄在一起追兔子,练得
两条腿成了飞毛腿,总之,他对捉兔子极有信心。
    追,一人一兔展开了生死存亡的竞争,追到了山脚上
他草深了些,兔予行动愈来愈缓,追急了,便往一个死洞
里钻。
    小文昌一脸懊丧,兔子进了洞,狡兔三窟,绝了望。
不死心,仔细在四周察看,再仔细看土洞的光景,脸上换
了喜容,叫:“妙!是死洞,而且不深。”
    他先用土块堵住洞口,找来两根木棍,解裤带绑住一
端,成了一个木夹子,挡在洞口,再将干草往洞里塞,只
留一个小洞口,口袋中掏出火石火刀和用木管子盛着火
煤,一面打火一面说:“小太爷没有耐心等,且放火熏
你。”
    死洞中放火,白费劲,幸而上坡方向本有一个小孔透
气,干草一燃,便往里面烧。躲在里面的野兔本来蜷伏着,被
火烟一熏,想向透气孔窜,洞口却太小,熏急了,便挤命
向外窜。
    洞口只留下一个只可钻出脑袋的穴口,兔脑袋刚出
穴,等在外面的小文昌眼明手快,双手分握两枝棍柄,全
力一夹,恰好夹住兔脖子。
    “哈哈!你没准备三窟,该死!”他叫。
    十来斤的大野兔如果发威,猎狗也有点怕,嘴咬脚蹬
十分厉害,挨上了准糟。但被棍子夹住却毫无办法,小文
吕便将野兔拉出洞外,手上用了全劲,不片刻,兔子不再挣
扎。他拖了野兔往河边走,在黑龙潭上游开始洗剥、生火。
    他在家中吃不饱,人瘦食量大,也没有多少残羹冷饭
可让他饱餐,偷鸡捉野物便是他的食物来源。他身上有小
刀,一套生活用具。这套用具包括火刀、火石和盛火的煤木
管。天!他小小年纪,已经具备了自食其力的条件了,说起来
便叫人心惊。
    有救没救还是以后的事,反正必须活下去,一个肚皮
经常闹饥荒的人,任何事都可以做出来的,能不饿肚子活
下去就成,管他日后成王成寇。
    这儿是丹江的上游,左侧是怪石丛生的虎岭虎头峰,峰
下是暗流汹涌、水色碧蓝而带黑的黑龙潭。冬天快到了,
江水流量不大,凶险的黑龙潭中表面看不见凶险,水位低
落,隐隐可以看到崖下的怪石,在水下象潜隐水中的无数
的奇形怪物,长长的水草在水下顺势摇摆。如果用船放至
崖下,便可发现水下暗流激扬,深不见底,处处有不测,
凶险而阴深的气氛令人不寒而栗。
    秋冬水枯,黑龙潭表面看去平静,象一个温柔的小姑
娘,水光山色集灵秀于一身。春末向夏天,乖乖!各处出
势应集丹江,黑龙潭便成了一个泼妇,江水已万马奔腾之
声冲向崖下,浊浪翻滚,水面出现了无数巨大的旋涡,船
只或木排如不从潭外侧航行,稍一大意便被冲入潭中,撞
上了崖壁就粉身碎骨,骨屑便被涡流吸下潭底,从下游三
里地方冒出水面。这时的黑龙潭不可爱了,成了吞噬一切
的凶猛孽龙。
    虎头峰两侧水滨,古林蔽天,怪石摆布其中,荆棘藤
萝密密麻麻,春天之际林木不见天日,阴森可怖,据说经
常可以看见妖魅白日幻现,狐鼠横行,更有巨狼出没其
中。所以不论白天黑夜春夏秋冬,达一带永远不会有人迹。
蔡家村的牛羊牲口,在峰西北一面放牧,不敢靠近临江一
带山崖的河滨。
    可是这两年来,这儿竟出现人迹,不是别人,正是年
仅八岁的小文昌。
    他在江滨架石生火,取木棍架起三叉,开始烤他的猎
物。烤野兔不是一个时辰内可以办到的事,他让火自行燃
烧,自己脱下衣裤光光条条地走向河滨。
    早上气候冷,但午间的太阳却又暖洋洋,水虽奇冷彻
入骨,他也不在乎。秋天的黑龙潭,是他今年新发现的玩
乐处所,水势不急,他胆大地逐渐向潭中游,两月来,他
一天比一天深入,已经摸清左右一方的水路和潭畔的崖石
了。他会发奇想,认为在两年之内,他定可将黑龙潭摸清
底细,他希望看到潭底传说中的黑龙是啥玩意。
    “扑通”一声,他跳下冰凉的丹江江水中,在水中一
阵翻腾,这时,他忘了一切,苦难的日子和所受的虐待,
与这些年来近乎非人生活的种种不快往事和创伤。都远离
了他充满怨恨的心灵。他感到,山也好,水也好,都比人可
爱多了,至少山和水不会伤害他。
    一个时辰过去了,体温逐渐下降,他感到有点寒冷,
估计烤兔儿也该熟了,便爬上江岸穿衣,奔向烤兔的地
方。蓦地他怔住了。
    火堆余烬之旁,他的架上烤免落在一个衣衫槛楼的老
化子手中,十来斤的香喷喷的烤兔,已被吃掉一半了。
    那是一个白头发乱糟糟,白虬须如同刺猬的老怪物,
脸蛋象一团乱毛球里挤出来的猩猩形象,红褐色的皱脸皮
粗糙已极,白眉毛象扫帚,狮子鼻,鲶鱼嘴,一双滚圆的
大眼光芒闪闪,令人望之心悸。不但头脸象猩猩,身材也
象猩猩,坐在石上象一座小山,肩阔腰圆,一双大手又圆
又大,上身的土灰布直织补绽不少,下身的同质灯笼裤也补
多处,但脚下的爬山虎快靴却是上好的鹿皮所造,这是唯一
值钱的东西。
    老怪人双手分抓住烤兔的一支前腿和一文后腿,仍在
大口大口的猛啃,对走近的小文昌,似乎毫无所觉。
    小文昌只感到怒火中烧,目中喷火,象一头被另一条
恶狗抢去口中骨头的猛犬,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一步步
迫近,怒极大叫道:“老家伙,你好不要脸。我流了半天
汗,饿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捉了一头野兔,你就坐享其
成,活了一大把年纪,却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还给
我。”
    怪老人浑如未觉,口中兔骨头被咬得格格吱吱响。
    小文昌愈看愈心痛,愈看愈火起,迫近至怪老人面前
大叫道:“老杀才,还给我。”
    怪老人似乎不闻不见,锐利而带黑黄色的牙齿,又撕
下一条兔腿肉。
    小文昌心中大急,看怪老人的馋,和他那头大的巨
肚,吞下达头烤兔可能不会有问题,再让他咬几口,好的
肉岂轮到他小文昌腹里,不顾厉害,便急冲而上。
    不等他伸手去夺,怪老人的巨大脏手已经突然伸到,
按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推,“砰”一声响,他仰面朝天跌了
个天昏地黑。怪老人仍似末见,仍然嚼他的烤兔。
    他心有不甘,忍痛爬起再向前冲,口中发出一声兽性
的咆哮,凶猛地扑上。
    怪老人仍爱理不理他,沾有肉浆的手再次伸出。
    岂知小文昌这次并非宜扑而上,距怪老人还有三四
步,人突然扑倒,右脚凶猛地扫向仍有余烬的残火堆。
    小文昌聪明绝顶,知道自己个儿小,无法和巨大的怪
老人硬抉,人向前扑,突然扫出右脚“仆”一声响,残余
的木材枝头被踢得倒向火堆,火堆的炭火飞溅,飞向坐在
石上的怪老人。
    怪!怪老人不知怎么一闪不见,等烟灰火星飞过时,
怪老人仍坐在那儿纹丝不动,仍坐在那里嚼他的烤兔。
    小文昌爬起一看,怎么?怪老人身上连一点灰都没沾
上,邪门!
    他毫不考虑的抓起一段尚留有炭灰的木柴,怒着冲
上,向怪老人的脑袋全力劈去。
    这次怪老人转过头来了,手一抄便抓住了木柴,脚一
伸,使用小腿搁上了小文昌的左肩,向下一压。
    小文昌只感到肩上象压了一座山,双腿支持不住,仰
面坐倒,怪老人夺过木柴扔了,脚踏在小文昌的小腹上,
怪眼一翻,叫:“咦!你这小娃娃凶着哩。怎么?你想打
死我老人家?”
    小文昌下身无法动弹,双手拼全力撑抬压在腹上的鹿
皮靴,如同蜻蜓撼铁树,枉费心力,一面尖叫:“不要
脸!你这老狗!我整天找不到食物,饿得受不了,好不容
易捉到一只野兔,你却坐享其成,偌大年纪,你白活
了。”
    “你再胡说……”
    “小太爷偏要说,你不要脸!你是老狗,你是……”
    怪老人收脚,脚尖一挑,将小文昌挑得连滚一次转
身,然后说:“小恶棍,你为何不回家找东西充饥?”
    小文昌爬起揉了揉小腹,怨毒而凶狠地说:“小太爷
如果有地方找食物,用得着累得要死捉野兔充饥?老不
死,总有一天,小太爷要誓报此仇。”说完,扭头大踏步
转身走了。
    怪老人哈哈狂笑,然后嚼他的烤兔。
    小文昌饿了一天,最后在二更天回到家中,他没有地
方可去,不得不回家,年纪太小,他不知蔡家庄以外的天
地是怎么回事,对祖宗的家法却十分清楚,任何人想离开
村庄到外地闯荡,必须通过祠堂里管事叔伯们的金口。词
堂里的主事,事实上是庄主兼任,庄主也就等于全庄的行
政长官。蔡家庄早年共有百余户,设有一个里长,里长也
就代表了地方行政的首脑向知州衙门负责,人丁赋税等等
全得过问,不用说,里长也就是村主,二而为一。庄中的
十名甲首,自然都是庄中的老前辈。庄中人丁的移动,里
长和甲首怎能不知?不但要向祠堂的祖宗牌位负责,也向
知州衙门负责。那时,人口管制困难朗政败坏而管制得比
从前松驰多了,但国法比不上家法严峻,一切大权渐渐落
在祠堂的父老们身上,对族中的不孝子孙,可以暗地里处
决,不久之后由里长详文上报,说是走失了三个人丁,官
府也只派三两名兵吏前来查问,吃两顿酒菜便不了了之,
最了不起也只出两份海捕文书或者存案了事。所以事实上
的生杀大权,操在祠堂父老手中,平时,族中子弟兢兢业
业,不敢胡来。小文昌对这些祖先遗留下来的家法深怀戒
心,也不了解庄外的世界,无处可走,只好乖乖地回到大
伯的家中准备挨棍子。
    他料得十分准确,一顿皮鞭子,令他在床上躺了半个
月,能起床时,已是九月下旬了,冬天来了。
    这期间,麦种早已选好,专等下月初播种,所以也算得
是农暇时节。
    午后不久,影石村的私塾放了学,年已十岁年龄的蔡
文华,正和一群庄中的堂兄弟从山坡上降下,奔向蔡家庄
的庄门。山坡下,是一片已经整理好的田地,山坡上,生
长着无数高仅丈余的酸枣树,叶已经落尽,枣枝上的尖刺
在已有寒意的冷风中呼呼作啸。
    小径通过枣林,二十余名娃娃呼啸着向下急奔,蔡文
华在一群小娃娃中,年纪不算大,而且生得文静,但他是庄
主的独生子,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群小娃娃的精神领袖。但
他的话在一群小娃娃中,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力,也就是
说,他并未在人群中建立他的权威,个儿比他野的娃娃
们,他是无法管束也管束不了的。
    一群孩子将出枣林,远远地便看见小文昌带着大黄
狗,赶着两匹雄壮的健马往山坡的另一面溜缰。显然,蔡
庄主定然是和大管家往龙驹寨刚回庄,马儿的鞍绺还未卸
下呢!天!叫一个八岁幼童溜马,既爬不上鞍,也牵不
住马,怎算得溜?也许马儿并非赶长途,根本用不着溜
马,只是让他牵着而已。
    小文昌自从堂兄弟们上学之后,逐渐和他们疏远了。
他本来牵着马,看到堂兄弟们呼啸着而来,心想他们也许
是要表示自己了不起,就突然将另一匹马的缰绳放开,猛
地牵走另一匹,侧移十来步兜转马头,缰绳向后扔,抓住
了踏蹬,人向上爬,居然让他爬上了雕鞍。
    他坐稳了,神气地挺挺胸膛,扭头向奔来的孩子们傲然
一笑,装腔作势地抖了抖缰绳。
    最先奔来的一个大孩于站住了,怪声怪气地叫:
“喝!小虎子叔,好神气。”
    小文昌年纪小,辈份大,居然做了叔叔,而这位大侄
子却叫他的乳名,不仅口吻不敬,也大逆不道。
    小文昌却不管称呼对不对,淡谈一笑再抖了抖缰。这
一抖抖坏了,马儿突然向前跃出丈外。
    他的脚短,马背却太宽,坐在上面滑溜溜的根本就坐
不稳也夹不稳,马儿向前冲跃,把他掀下马背。
    “哈哈哈哈!小虎子叔,再来一次精彩的。”一群孩子
们又笑又叫,开心地笑。
    只有一个人吃惊的奔到,那是另一房兄文魁,比文昌
大四岁,奔到抛下书包,伸手扶起他关心地叫:“昌弟,
伤了么?伤……”’
    “谢谢你,魁哥。”他摇摇头苦笑着答。
    一群孩子围在四周哗笑,站在一旁的文华哼了一声,
皱起眉心说:“小虎子,你活该。哼,你敢骑爹的马,好
大的胆子,我回去告诉爹,拍你一顿皮鞭,看你下次还敢
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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