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music (云轻风淡), 信区: Emprise
标  题: 少年追命(14)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Jun  7 09:17:20 1999), 转信


  下三滥

  人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帮人,

  可惜人最常做的事就是害人。

     一朵鲜花插在刘芬头上

  这年,铁游夏二十八岁,内力修为,已至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一
  双铁掌,也达到了前人未有的地步。他神充气足,轩昂雍容,正
  是八尺昂藏须眉汉的全盛时期。

  那月,他以迅雷之势刚办了几件大案,已回到京师城东的住处,
  那天,他正在“旧楼”里,面对着八百罗汉的塑像,和飞天、击
  鼓、力士的壁画,潜心修习那套连诸葛先生也并未练成的“一以
  贯之神功”大法。

  那晚,诸葛先生忽至。

  一般情形,总是诸葛先生遣人召见他,而今诸葛先生亲来,必有
  要事,铁手忙整衣冠,匆匆出迎。

  诸葛先生一见到他就问:“你的‘一以贯之’练得怎样?”

  铁手恭谨的道:“有难关。”

  “可知世上为何有‘关’?”

  “请教世叔。”

  “你且说说看,不必客气。”

  “‘关’”同竹上的节,能在节上生枝,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
  步。关节就是要害处。”

  “‘关’是用来考验人的。兵不刃血,轻松渡去,叫做‘过关’。
  从头打碎,重新再来,大死一翻绝地再活,叫做‘破关’。能悟
  才能破,能破要能立,否则就只会‘闯关’,不能‘把关’了。
  云门里的关,大道透长安,只要常存平常心,常行一直心,便能
  大机大用,更进岂止一步?或退百步亦无妨!人生里若是没有这
  些‘关’,便如一泓死水,难有进境,所以真正的高手,会自设
  一些关头,让自己备受考验,借此得到磨练抵励!所谓事事无忧
  事事忧,同样处处无关处处关;自己不设关要闯,可能反给别人
  的关卡住了。同理,你要得到多少,可能端赖你能忍耐多少;你
  要获得什么,也看你能付出什么。”

  “是。”

  铁手听得用心。

  他是用心去听的。

  诸葛先生捋了捋银髯,眯眯的笑开了:

  “我来问你,”

  铁手专注得几乎竖起了耳朵在听。

  “什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

  铁手一呆。

  他不大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

  ——诸葛先生怎会问他这样子的问题!

  “你答我。”

  “你问的是——”

  “什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

  诸葛先生有点不耐烦的重覆了一次。

  “那是说……”铁手试图整合一下他的意思,“那是用以譬喻一
  个美丽的女子却嫁给一个配不起她的男人。”

  “一般人是这样比喻,”诸葛先生紧接着道,“可是,你可知道
  本来这句谚语是怎么说的?”

  铁手老老实实的答:“不知。”

  “这一句原本是:好一朵鲜花插在刘芬头上。”诸葛先生再细加
  强调,“刘芬,刘邦的刘,芬芳的芬。刘芬是哲宗时的一位大商
  贾,家财万贯,他原就是出身于富贵之家,加上善于攒营,取得
  丝盐贩卖专利,更加暴发,常以一掷千金,用来结交官宦,所以
  朝中大臣,皇亲国戚,他莫不攀附,可以说是满朝文武,多与他
  交好,不过,他有时也赈米布施,偶尔周济贫病,搏取美誉;但
  不论怎么说,他的权力愈大,权势愈高,当然也财富愈多,这是
  自然而然的事。”

  铁手道:原来是刘芬,这人的事,我倒略有所闻。听说他不止出
  手大方,仆从如云,而且到了五十之龄,共有妻妾一百八十一人,
  而且精力过人,夜夜无女不欢,据传在他五十五岁那一年,还得
  偿所愿,娶得一位他思慕钟情多年却未可得的女子:赫连小姑,……
  莫非是……这一句谚语,就从此出不成?”

  铁手知道诸葛先生决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所以他听得极为仔
  细小心,运思极捷。

  “便是。赫连小姑温柔大方、多才多艺、貌美如花、武艺出众,
  按照道理,刘芬又胖又矮,既无文才,也无武略,而且年事已高,
  赫连小姑断无理由肯委身下嫁他的理由;是故当时人皆感喟:
  ‘将一朵鲜花插在刘芬头上’,又因当时的人,不欲开罪这位富
  贵神仙.是以借用谐音,说成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甚
  有妙趣。”

  “刘芬岂止富甲一方,甚至富可敌国,一个人有钱到这个地步,
  为他卖命的人也真是不少。我曾读过铮儒丑春雨的《职官志》有
  提过此人‘挥金如粪土,舆皂无遗,珠玑香贝,狼藉坐弃以示侈。’
  另《增广林志异》亦有记载:‘刘氏仆从千三,妻妾百余,其厦
  宏丽奇伟,高二百尺余,雕镂金碧,宝珠山积,每岁劳宴遣环铤
  数万余。’可见他的富侈。当时风习奢靡,朝官务殖贷财,流风
  丕变。不似真宗时期,曾下多《疏》曰:‘食厚禄者,更不得与
  民争利,居崇官者不得在处回图。’更不似仁宗时〈忠恶集》所
  载《废贪赃文》曰:‘当时仕官之人,有节行者,皆以营利为耻。’
  风气跟现在一样,不是以才能气节看人,不识文功武略,只知阿
  奉权势,崇仰富贵,谁人有钱谁就是爹娘,成功与否,全看他手
  上有无权力、钱财而定,为此,刘芬有钱能使得鬼推磨,赫连小
  姑下嫁于他,未必心甘情愿。”

  “你对当前腐败风气,似很不平?”

  “我对禅、佛都学得不好,自问勘不破。而今朝政败坏,荒淫奢
  靡,皆因举国上下,以利为先,见高便拜,见低就踩。不良风气,
  因而窳生。因此饿殍遍野,盗贼流窜,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贫
  者无望,富者骄恣。当举国上下并以非伟大人物的才干学识、品
  德勋业以砒励志气,而只以金钱为活着唯一鹄的之际,这便道德
  败坏,国之将亡,世道日艰难图振兴了。崇拜这些富贾而不仁的
  人,就是崇拜金钱,这在一个真正的大时代和真正的大丈夫眼中,
  是不值一屑的;一个还有良知的富商,应该知道要回馈大众,敬
  重有识之士,培养良好风习才是!”

  “你也别太激愤。这些有钱人,未必尽都为富不仁,他们忙着赚
  钱,总比忙着夺权的好。没有他们,这国家百姓,那富强得起来?
  要是没有各行各业,各营其利,上好中华衣冠,岂不是又变成太
  虚混沌,孤苦贫瘠了,那能兴旺发达?只不过,有钱之人,宜积
  善福,切戒多行不义;至于一些没骨气的文人,老为他们吹捧唱
  道,那可是瞧扁了自己,给死书读软了骨头了。其实这与禅、佛
  无关。禅是不争公平的,佛是超越公平的。夫唯大家都不争,公
  平才能如水落石出。你是侠者,侠才是力求公平的。”

  铁手恭聆受教,心悦诚服:“是。”

  诸葛先生抚髯道:“其实,你刚才的推测里,有一点肯定不正确。”

  “世叔赐教。”

  “赫连小姑当时才二十出头,艳名四播,丽动京师,但她嫁与五
  十多岁的刘芬,却是决无不情愿之意。”

  “何以见得?”

  “你可知道赫连小姑是什么人?”

  “这……”

  “她是‘赫连神府’望族里的天之娇女,她的哥哥赫连乐吾,也
  是京师宣徵院枢密使,兼主掌军机,近年虽已闲置,但在当年,
  无论权名势禄,都是一时之盛,连蔡京也不敢惹他,傅宗书更要
  怕他三分。区区商贾刘芬。要使赫连上将军受胁,是绝无可能的
  事。何况,当时听说赫连乐吾并不乐意将妹妹下嫁刘芬,只不过
  赫连小姑执意如此,刘芬早已暗恋小姑多年,终得偿所愿,便遣
  散一众妻妾,万千宠爱,尽在一身。直至先帝崩殂后,刘芬日渐
  失宠,至约十余年前,刘芬更家道中落,得罪权贵,并遭天子抄
  家放逐,赫连小姑都一直长相伴随在他身边,可谓情深义重。”

  铁手道:“想来我是看错了,没料到刘芬有这等艳福。”

  诸葛先生忽尔叹道:“事情就坏在他太好艳福上。”

  铁手诧道:“怎么说?”

  诸葛道:“桃花运,不是运;艳福不是福。假使刘芬不是如此艳
  福无边,别人就不会注意他手上的事物了。”

  “手上的事物?”

  “嗯。”诸葛道:“金梅瓶。一切都是金梅瓶惹出来的祸。”

      我还小,我不过五十七

  “金梅瓶传说是唐时纯透明玉砌制的小瓶,此瓶功能殊异,就算
  在夏天插上梅枝,也能结蕊开花;如将昙花盛开之时,置于瓶上,
  竟可盛开一季;人皆引为异品。唐时男女之防,较无拘束,只要
  两方情投意合,多不受礼教束缚,狂放逐色,只叙一时之欢。闻
  说此瓶是一藩王请当时巧匠妙工,特制而成,不管男女,只要得
  到这口小瓶,都在颠龙倒凤、行房交合时,有特异之功,过人之
  长,历久不衰,老而弥坚,是以更风月无边、艳福无尽。”诸葛
  先生把话说到正题上去,“无论男女,得此瓶后,传说便尽得意
  中人之青睐;尤其男子,与他欢好过之女子,终不能忘,抵死缠
  绵,让他享尽男女间之大欲。”

  铁手不明白诸葛先生为何会提起这些。

  他年纪已不算小,却仍无意于女子,时亦有非非之想,但仍十分
  自抑、自制,当自己一向尊敬的人向他提到这些时,就算常是江
  湖梦中客的他,是条磊落的汉子,也不免有点郝然,有些尴尬,
  更难免腼腆。

  可是,他知道诸葛先生会谈起这些,必有重要理由。

  所以他说:“如果说,得到这口金梅瓶之后,就能够深谙龙阳之
  术,享尽艳福,这就跟求长生不老药一样,幼稚无稽,并不见得
  就是好事。”

  诸葛先生望定铁手,正色道:“这是人之常情,固然是可听而非
  可尽信。至于幼稚无稽,却是未必。”

  铁手忙问:“世叔何作此言?”

  “其实,人求长命,乃是天性。长生不老、健康长寿,哪个不想?
  不想的人,反而不正常,可堪注意的是:长生还要不老,长寿得
  要健康;如果一个人又快活又健康又长命,那有什么不好?谁舍
  得去死?不想活下去的人,都是不快乐的人,才会不喜欢自己太
  长寿。如果一个正常、健壮、快活的人,活长一些,绝对是好事。
  就是因为要长命延寿,所以才有医理药物的发明,改善健康,对
  抗疾病,这样研究发明下去,生活才有促进改善,人的寿命也一
  代长于一代,难保日后的人不能活个千年百岁?”诸葛先生缓缓
  的道,“男女之欲,也是人之伦常,欢愉之源,只要两情相悦,
  共享其乐,有何不可?要知道纵观历朝以来,便可知晓:越是约
  制愈多的、禁制愈强的朝政下才会特别注重礼教、强调道德,把
  两性之欲当作洪水猛兽,防范不已,其实,越是这样的朝代,其
  纲风必金玉其外,内里荒淫腐败,只一味假正经,假道学,以图
  禁绝色欲之乐,却不知情欲一事,一如水流,只要疏导得适,亦
  可为善;如只知一味壅塞,恐怕反扑更烈。你看过去历代迄今,
  风纪较为开放的,莫不是有自信,有实力,有大气派的时代。其
  实,金梅瓶、长生药既不是坏事,只要将之善导,还可以使民生
  进步,有益身心;而且,也不见得就纯属虚妄,一如点穴手法,
  对一个未练过武的人来说,使人大笑不止或不能动弹,也属妄诞
  之事一般,可是你真要是学会了,可以轻易做到,并不出奇。你
  读一些大话文人、虚伪书生的无聊书大多了,受他们自鸣清高但
  自己也言不由衷的妄论影响,像你这般年纪,如此体力,这般品
  德,活得长命一些,对人对己绝对是件好事,只要有此机缘,你
  亦应勉力追求才是。当然,如果追而不得,也不要执妄不悟,赶
  快看破放下,随缘便是。”

  铁手听了,如梦初醒,觉得诸葛先生的话,不装道学,不虚伪,
  且常一言击中自己心中执迷之处。

  不认识诸葛先生的人,定以为他睿慧持重,严肃沉凝,从来智珠
  在握,善于运筹帷幄的长者,殊不料诸葛先生固然向以智计无双、
  神机妙算、手段高明、位高望重称著,但他早年受师父韦青青的
  影响,性格上十分圆融豁达,有时还风趣诙谐,与年轻人相交,
  全无阂碍,决非古板偏执之士;到了近年,待人处世,更到了光
  风济月、和光同尘的境界,他自己则廓然无圣,宛若明月藏鸳,
  芦花白马,用本来面目以应对世人世事,出入自在,谈笑用兵,
  羽扇纶巾,简直到了掬月在手、花香满衣的境地了。一代奇侠韦
  青青青之所以特别喜爱这位徒弟,便是因为他有大智慧而不造作,
  有志气而无野心,出世而仍持救世之心,不墨守成规、也不固步
  自封,但又能坚持节操立定原则。

  铁手入门较久,在许多事情上也颇能为诸葛先生分忧解劳,因而
  特别清楚恩师之为人处事,不受一般约定俗成的观念所禁制,有
  时候还用非常手段,越格破禁。

  数年前,有一位武将,叫做万异之,因为时时持反对的意见,敢
  于直谏,终有一次在奏本子上,给奸相蔡京揪着了痛脚,便趁机
  在皇帝耳边参他一本。皇帝一怒之下,便下令将之押解天牢,这
  一押,押了八年,皇帝老子也就忘了此事了。

  这八年来,万异之在牢中受尽刑毒,苦不堪言,自不在话下,但
  万家可也受尽了委屈,简直是家破人亡,流落失散,惨不堪言,
  他的家人百般营救,总是无功,便多方请人为万异之向天子求恕
  开恩,但都教蔡京截下,上不了皇帝那儿;就算皇帝知道了有这
  件事,他已忘了当初为何把万异之下狱的了,于是也懒得再查,
  姑且由他去吧。

  后来,万异之的大儿子万亿明知晓其父在狱中已罹重病,不能再
  拖,终于求上了诸葛,如诸葛不答允,他就和弟弟万人仰决意行
  弑皇帝,以报此仇。诸葛知道此事之后,居然做了一件“怪事”:

  这件事做得“欺君逆上”极了——

  他竟赞成万亿明找人“行弑”皇上!

  万亿明真的做了,他叫其二弟万人仰提刀,闯进内宫,就由铁手
  和万亿明把刺客逐走,皇帝赵佶,自是十分高兴,召宴各侍卫晋
  见,要进封赐赏二人。

  诸葛先生趁此要万亿明一味愁眉苦脸,叹息不已,赵佶果然问起
  何故,万亿明还未回答,诸葛先生已代为答话:“万世卿之所以
  忧勃难伸,是因为想起他族里祖先的一场远久冤狱。”

  赵佶一听,甚觉有趣,反正是万亿明先祖的事,一定与他无关,
  于是便要诸葛先生为他细说。

  于是诸葛先生娓娓道来,注重情节高潮迭起,吸引皇帝注意,特
  别强调万异之含冤遭押,一直未有定罪就扣押迄今,又说明万氏
  一族,因而含垢受辱,子弟飘零,听得赵佶拍案大骂:“岂有此
  理,是什么皇帝那么昏昧,如此处事,形同儿戏!”

  诸葛先生这时才似恍悟忆起,这似是前朝冤案,万亿明又连忙更
  正道:这是本朝十年前的事。诸葛先生只说自己老糊涂了,懵懂
  了,铁手趁此配合,请奏天子:加封赐赏一”事,不如请圣上开
  恩,开释敢忠言力谏的功臣万异之。

  赵佶既骂在前头,后面反悔的话也就不便当众说了,于是只好请
  准所奏,开释万异之。万家才得一家团聚,他日重振声威。

  另一件事,诸葛之处理手法,也令人诧异不己:

  赵佶荒淫好色,常以淫奇把戏示之,使赵佶无心国事,醉心淫乐,
  蔡京手上有一个心腹,在皇帝身边当贴身司监,名叫李环中,便
  常替赵佶在民间物色美女,一旦蔡京投其所好,赵佶意动,即下
  诏迎入宫中。这样数年而下,在李环中手里,也不知毁了多少玉
  洁冰清的好姑娘,蔡京和李环中也趁此狐假虎威,大刮油水,强
  占民女。

  当时,有一个朝庭小吏,叫岳渔阳,他因不值李环中作威作福、
  所作所为,便批评了他几句,但遭小人将话传到李环中耳里,李
  环中便藉故到岳渔阳家中拜访,果见岳氏的女儿岳笑珍,出落得
  天香国色,他便不动声色,回朝密报赵佶,赵佶便下旨迎婚。岳
  渔阳当然不敢抗旨,这是灭族欺君的大罪,但岳笑珍实已许配给
  诸葛先生的一位至交:舒无戏。岳笑珍宁死不从。

  不过,就算是她自己宁死不从,也不想连累全家,于是,舒无戏
  求教也求救于诸葛先生,诸葛先生便说:“除非是皇上自己改变
  了主意,此外,像李环中这等小人,也得要除去才是。无戏,你
  得忍耐两年。”

  舒无戏当时不明此意,后来才知道,诸葛先生实行的是苦肉计,
  以他过人的化妆易容之术,先把岳笑珍的样子,依其容貌整容,
  使她变老了,也变丑了,然后力劝皇帝宜先见过要纳为妃的女子
  才好下诏,赵佶觉得诸葛这番话甚契其意,他也老早等不耐烦了,
  便召岳笑珍入宫,原想提早颠龙倒风一番,不料一见之下,觉得
  甚丑,便收回成命,转而对李环中,不再信任,贬官降职,外放
  不理。

  岳笑珍脸上的易容化妆,要足足两三年后才消散淡去,重现花容
  月貌,舒无戏早已迎娶她过门,改名换姓。两人终可双宿双栖。
  全仗诸葛定计。

  诸葛先生向来行事,不假道学,不拘俗礼。有一次,他还公然带
  四大名捕和两名义子上窑子,戏倡优,人皆大哗,谓诸葛为长不
  正,为老不尊,诸葛则坦然自若:“不懂嫖窑子者不嫖,有什么
  了不起,他日怎么往江湖风浪里渡?要逛窑子懂得嫖者不嫖,能
  在春色风月中不及于乱,不沈鸠其间,这才算尊,这才能正!”

  是以铁手最是明白:诸葛先生应事处世,别有一套方法,并不拘
  泥于世俗成见。诸葛常对他说:“历史上君子误国,有时尤甚于
  小人;小人误国,往往仅因一己之私,但君子误国,多自以为是,
  贻祸更烈矣。”所以他始终能久侍君侧,能跟傅宗书、王黼等一
  众小人奸宦周旋到底,也是因他对谏君之道,能灵活运用之故,
  而不像一众所谓忠臣大儒,老是扳着道学脸孔,动辄教诲、训话,
  一旦如此,这些好大喜功又耽好逸乐的天子王孙,当然都敬而远
  之,甚至远而忌之,到最后只有忌而杀之。

  铁手一向知道诸葛先生足智多谋,敢作敢为,最难得的是他的想
  法,一直以来,都能保持年轻的心境,甚至比年轻一代更新颖前
  卫,是以铁手等四师兄弟,常在诸葛先生的影响下得到激发:原
  来人生不是这样子的,哦,原来人生不止是那样子的。

  所以铁手问:“这么说,刘芬手上有金梅瓶,原是好事,又怎会
  引惹祸端呢?”

  诸葛先生道:“问题就在这里。在唐时这宝物就已很出名,和都
  有提到此物,一些比较淫乱的杂书诸如里就有特别说明:只要将
  阳物往瓶里一塞,定必自壮而硕,妙不可言,凡女尝之莫不寻索
  求再。这样听来,确实有点妄诞。此瓶自安禄山之乱后,不知辗
  转落于谁手,直至刘芬娶赫连小姑之时,他的好友兼侍卫总管凌
  尚岩曾在众人前打趣的数落他:“你年纪也不小了吧?一树梨花压
  海棠,小心罩不住,滚下床!”大家都笑了。刘芬一时沉不住气,
  便说:“怕什么?我有金梅瓶,你们没听说过吗?”在座的都赞
  美的哦了一声,刘芬又得意洋洋的道:“有了它,还怕娘子尿床
  么?我还小,我不过五十七岁,唐时,七十二岁的老藩王有了它,
  还一夜四欢,夜夜竟宵呢!”刘芬这么一说,就等于公开承认他
  有金梅瓶了。”

  铁手道:“这下,他可好了。君子无罪,怀壁其罪——何况刘芬
  也算不上是什么君子,这金梅瓶也不知怎么得来的!”

  “便是。”诸葛先生道,“所以,有人上报蔡京,说刘芬有宝物
  金梅瓶,你知道蔡京好色荒淫,恣意声色,这种人总要自己享尽
  风流而不力衰,于是就派人向刘芬索讨去。这刘芬说也奇怪,偏
  偏就是百般推托,不肯赠予蔡京。这一下,可把蔡京给触怒了。

  铁手道:“触怒蔡京,刘芬难免要糟了。”

     锐气少年

  诸葛先生道:“糟透了。蔡京权力虽大,但刘芬也甚有财力,蔡
  京还不能无缘无故的就拔掉这个人,于是一拍两散、借刀杀人,
  对圣上报称密告,刘芬有宝物金梅瓶而不献上藏私。皇帝一听,
  龙颜大怒,勒令刘芬即将金梅瓶交出,这事关系重大,刘芬虽惜
  瓶如命,这回也不敢不献,可是,恰生是金梅瓶却在皇帝下旨之
  前一个月失窃了!”

  铁手诧然:“失窃?”

  “对,不见了。”诸葛先生道,“这一来,刘芬难逃罹罪,圣上
  也总不好入他个有宝不上献的罪名,于是,就借刘芬曾上疏力阻
  易水西北一带“迁界”一事小题大作,抄了刘芬的家。”

  “迁界?”

  “当其时,易水一带有几股义军,例如劳穴光的“连云寨”、伍
  刚中的“青天寨”、海托山的“秘岩洞”,全都不听命于朝廷,
  自立为王,抗暴安良。他们大都勇猛善战,不易收拾,后来皇上
  便听了蔡攸的话,一念之间,便天真的实行把沿易水一带的居民
  合七十万人,强行“迁界”,把不肯离开祖居的人,一律格杀,
  或用枷锁铁索,强行充军,让当地一带,成为荒野,实行孤立饿
  杀义军。《当坟札抄》里有记载:“赤子苍头,饥啼于道;尸横
  遍野,乞食沿路。”为的只是想“坚壁清野”,使这几个山寨的
  人就范,就使数百里尽成荒地,数十万人成为无家可归。刘芬当
  时有生意在那一带,不管他是为了自己私囊也好,为了百姓疾苦
  也好,三度上疏圣上,并私以金帛疏通童贯,终使皇上收回成命,
  改为召募“劝垦”,那一带才重新兴旺了起来。不过,等到刘芬
  招怨于小人时,这等作为却成了日后触犯天条大罪——即与匪盗
  勾结,表里为好,促使逆匪迅疾壮大,对抗谋反。皇上见刘芬诸
  多托辞,不肯献上宝瓶,已极不悦,对这通匪大罪,便信个十足,
  就此抄斩刘芬满门——执行抄家的正是蔡家,他们自然占了不少
  “油水”,可是这一来,他们也确然证实了一件事:金梅瓶真的
  不在刘家!”

  铁手抚然道:“这么说,刘芬虽然富甲一方,财大势高,但也做
  了不少好事——他因为力阻“迁界”一案而获罪,实是不公平。”

  “这对刘芬而言,好心遭恶报,太不公平;”诸葛先生抚髯望定
  他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叫你来。凡是有不公平的事,
  四大名捕都管,看来你们迟早要给人叫做‘四大好管闲事’的!”

  “好管闲事总比不干好事的好,世叔不是说过了吗?人最应该做
  的事就是帮人;人都不帮,你叫谁来帮人?可惜人最常做的事却
  是害人。”铁手问,“却不知刘芬的金梅瓶是不是真的给盗窃了。”

  “这件事直到蔡卞忽然又闹娶妾,而娶的是名动京师的青楼艳妓
  胡禁笑的时候,才闹个水落石出来。”

  “蔡卞,那是前朝宰相王安石的女婿,蔡京的弟弟?”

  “正是他。他得势极早,荒淫过度,本已断丧过度,不能人道,
  怎么静了那么个十几年忽然又闹娶妾?蔡京派人探听之下,才知
  道蔡卞得了口金梅瓶,马上便不一样了。而送赠他此瓶的人,便
  是当日刘芬府上的大统管凌尚岩,蔡卞也是朝中红人,曾许凌尚
  岩为知大名府,但蔡京善于权变斗争,连对他胞弟也不例外,他
  得不着金梅瓶,居然给他弟弟得到了。这还了得?于是,他用一
  个“窃据圣宝”的罪名,把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凌尚岩,赫得隐
  姓埋名远离东京,又贬滴蔡卞,要他献上金梅瓶。”

  “这凌尚岩本来是京城里一号能言善道、攀附权贵、左右逢源的
  人物,而今反给蔡京这等恶人以恶制恶,可谓恶有恶报了。他最
  后有没有给蔡京逮着?”

  “蔡京后来也把此事不了了之,主要是因为惊怖大将军三番四次,
  遣人疏通,派人送礼,蔡京礼收多了,心就软了,便不再提此事。”

  “惊怖大将军却是为何替凌尚岩说情?”

  “这便是我找你来谈这番话的原因之一。”诸葛先生看着铁手,
  “你可知道惊怖大将军原来的名字叫做什么?”

  “凌……落……石!”说过之后,铁手猛然想起,顿时接道:
  “凌落石?莫非凌尚岩跟他是——!?”

  “对。”诸葛先生道,“凌尚岩正是凌落石的胞兄!凌落石受封
  大将军在先,他的掌功‘将军令’,恐怕当世之中,能跟他平分
  秋色的只有寥寥几人,其中一个便是你。他的内力苦修‘屏风大
  法’,现已练得第三扇门,若能通破第四扇门,功力只怕要远在
  你之上了。不过,他如能突破第四扇门,其他三扇必须要全部放
  弃,否则四门互击,他纵有上天入地之能,只怕若不变成魔头,
  则成神人,不为疯子,则为白痴,但不管变成哪一种人,他的功
  力已接近你师祖韦青青青的境地,我也未必制得他住,不过,若
  到了那地步,他整个人已神飞骸散,也不难找出破绽。也就是因
  为他武功高强,加上聪明绝顶,且为蔡京巩固权力而立了不少军
  功,所以先得蔡京信重,请奏封赐,结果,这一来,却对他胞兄
  凌尚岩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令凌尚岩饮恨京师。”

  铁手知道诸葛先生特别点明惊怖大将军的武功特色,必有用意,
  所以用心记住,并诧然问:“他弟弟当了大官,做哥哥的自当高
  兴才是,所谓水涨船高,怎么会有这般相反的效果呢?”

  诸葛先生道:“那是因为蔡京本是蔡卞的哥哥,他利用其兄长的
  关系,攀附拉拢,观风察色,利用党争,巩固权势,一再遭贬,
  依然如日中天,并觊大用。是以这种趁风转舵、奴颜婢膝的做法,
  谁能高明得过他?蔡京见凌落石武功出众,他手下高手虽多,但
  武功高强又肯为他卖命如凌大将军的,也只有元师弟,九幽神君、
  天下第七、方应看。何必有我等数人而已,所以要予以重用,得
  让他感恩图报。至于凌尚岩这等欺上瞒下、巧言令色的玩意儿,
  他还不更精专吗?而且,他当年拜相之后,尚且连他弟弟、儿子
  都照样排斥,对凌氏兄弟二人岂会让他们一文一武,都在朝庭边
  疆各掌实权么,所以他捧了做弟弟的凌落石,对付做哥哥的凌尚
  岩;凌尚岩只好黯然退出京都,近日投靠了他弟弟帐下,但仍不
  敢用原来名字,是以‘大连盟’和‘将军府’的人,只知道有
  ‘尚大师’,不知道有‘凌尚岩’此人。但此人因毕竟是凌惊怖
  的胞兄,所以甚得大将军信重——他们毕竟是‘自己人’。”

  铁手道:“原来尚大师就是大将军的哥哥。冷血和追命正一明一
  暗,去查勘凌落石草营人命、恃势肆暴的案子,却不知他们可知
  晓这一项?”

  诸葛先生叹道:“尚大师就是凌尚岩,也是最近才由你大师伯的
  首徒花珍代探得的消息,可惜花珍代亦已给大将军狙杀了。追命
  和冷血,目下尚未知道这层关系,但有一事更是要紧。”

  “什么事?”

  “凌小骨的性命堪虞。”

  “——凌小骨?他不是大将军的儿子吗?却是谁要杀他?”

  “正是大将军。”诸葛先生当即把冷血的身世之谜尽告铁手,并
  道:“当年那一个晚上,我因救冷小欺而却在罢了崖谷底救了冷
  血,他身裹虎皮,精气过人,但究竟为何人之子?谁人扔弃?我
  多方打听,仍全无线索。我早已把情况尽告苏秋坊,冷血若为身
  世事惶然无助,追命一定会拍开蜡丸,就一定会去找苏博士,届
  时,何以抉择,进退自如,则要看冷血少年了!不过,危险的却
  是凌小骨。”

  铁手诧道:“为什么是他?你是说——?”有点恍悟。

  “对,大将军知道他是冷悔善之子冷小欺,必定斩草除根;”诸
  葛先生忧虑的说,“当年,我反从张判处打听得宋红男与凌夫人
  易子一事,就一直担心这种场面。所以,你在赴“七分半楼”之
  行时,请多留意“三花五叶旗烟炮”。你一旦发现,即请放下手
  边的事,赶赴保护凌小骨要紧。因为迫命、冷血可能会忽略这个
  要害,而他们也穷于应对大将军,不一定能分心此事。”

  铁手愣然:“我要赴‘七分半楼’?那儿不是‘青花会’的重地
  吗?”

  “不止是重地,还是总坛;”诸葛先生道,“而今,还是燕鹤二
  盟的共聚之地。如果我猜得不错,大将军一面与冷血周旋,其实,
  野心却仍在膨胀,他暗里要解决于一鞭副上将军,而且要全力歼
  灭鹤盟燕盟和青花会!”

  铁手倒真的有点为之咋舌:“大将军有那么好气魄么?三师弟和
  四师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是善者不来,他可有把握同时点
  着那么多处火头?”

  “其实火头多几处,反而火势更大,更可把他要消灭的敌人焚之
  于一炬;”诸葛先生道,“他知道了冷血是他的孩子,仍会不会
  下杀手,殊为难说;但以他的狼子野心,并吞于副上将军的兵力,
  是迟早的事;而攻打鹤燕二盟及青花会,更是势所必然。”

  铁手追问:“为什么他要在此时取下这三个武林中不可忽视的势
  力呢?”

  诸葛先生道:“那又要回到我刚才说的金梅瓶一事上。当时,凌
  尚岩盗得了金梅瓶,私下献给蔡卞,蔡卞也是聪明人,当然知道
  要了这口瓶子,会得罪蔡京,但他还是要了,却是为何?原来他
  知道皇帝好淫奇巧,且已久慕金梅瓶,若能先其兄而献上,必定
  备受重用,大有封赏。那时候,蔡卞已遭贬逐外斥,正要这口瓶
  为他换来东山复出;凌尚岩曾多方巴结蔡京,已知决不会受他重
  视,于是便把赌注押在蔡卞身上。两人虽然各怀鬼胎,但却同心
  一致,由蔡卞名义,请凌尚岩下杭州亲护金梅瓶上京,不料,中
  途却遭燕盟的凤姑、鹤盟的长孙光明拦截,把金梅瓶抢到了手,
  这一来,便注定凌尚岩翻不了身,既怕蔡卞迁怒,又怕蔡京对付,
  两面讨不了好,只好不敢再回东京,失意流落了好一段日子后,
  近日再化名混回到他老弟的山头去,跟苏花公同当成“大连盟”
  和“天朝门”的军师了。

  铁手很有点震讶,“燕盟和鹤盟明知是朝贡圣上的宝物,也敢劫
  夺?”

  诸葛先生道:“有什么不敢?圣上下令采办花石,对民间宝物,
  无不搜刮,督办或协办的大小官儿,无不趁机扰民劫财、作威作
  福,弄得民不聊生,天下沸腾。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就把押
  到东京去贺蔡京的寿礼十万金珠生辰纲劫了,摆明是劫“贪赃祸
  国乱臣贼子的财物”,一点情面都不留。当时,凤姑和长孙光明
  比现在还年轻七八岁,正是锐气少年——一个锐气少年,还有何
  事不敢为?你去问冷血,他有什么事不敢做?我派他先去危城独
  战老奸巨滑的大将军凌落石,便是要磨磨他,要是这样就磨钝了,
  他的造就便也不外如是;如果越磨越利,那你们三个做师兄的得
  要好好奋进了,这小四师弟日后可不是等闲之辈!”

     老气青年

  铁手笑道:“我看四师弟能打熬得住的!他比我还坚忍!”

  诸葛先生道:“但你比他沉着、稳重而且温厚。相比之下,无情
  有气质,追命有气派,冷血有气势,但你有气度。”

  铁手赧然道:“我就少了他那份锐气。我是老气青年。”

  “你不是老气,你只是懂人情道理,跟追命一样,但他玩世不恭
  些,我才特意要他去当卧底,折一折他的不羁,让他多收敛一点,
  对他日后自有好处。”诸葛先生道,“你则比较为人着想,知道
  进退,但做事的顾碍就也比人多了。我要你赴“七分半楼”,便
  是要你放开怀抱,跟江湖好汉、武林高手放手一搏。至强不斗,
  至大能容,但在未至强至大之前,还是要在与天斗与人斗与敌斗
  与邪魔外道龙争虎斗中证实和锻练自己!”

  铁手道:“世叔的苦心,我是领会的。学无止境,学而知,坐而
  言,起而行,学问到了最后,还是得要有行动;同样,武到了最
  后,是不动手的止戈。所以,我跟大师兄学习,多念点书,多化
  点功夫在修养学识的进修上。”

  诸葛先生道:“问题就出在这儿。首先要札好学问的根底,可是,
  学识是死的,必须要悟和化,才能成为活的、自己的学问。冷血
  的优点是凡做一件事,必全力以赴,无后退之心,这种只进不退
  的决心,使他的武功能击败比他强上一倍以上的对手。可是他首
  要就是专注、坚忍和狂热,所以心无旁骛。因而,他的武功做事,
  都比别人迅疾快捷,但未必应付得太复杂的事。历来所谓大事,
  都是道理十分简单,办来却十分复杂的事。他专心练剑,不好读
  书,所以习剑比人快上手,但到了高境界时,就不易跟心神一并
  提升以简御繁了。”

  “追命则不同,他放得开,洒脱得起,深明人情道理,无羁游戏
  人间。他觉得生活的学问比书本的学问大得多也有用有趣得多了,
  这有道理,可是他到头来江湖事样样懂一些,件件插上手,反而
  不够精专,因而外观快活自在,内心实落寞无寄,天涯载酒行。
  幸他一双神腿,与生俱来,加上酒量好,追踪术高明,所谓有拳
  有脚,一时横行;有情有面,天下去得。所以一入江湖,他可比
  你和无情、冷血都便给;”诸葛先生话锋一转,转入无情身上,
  “无情虽为你们的大师兄,但年纪只比冷血稍长,比你和追命都
  轻多了,不过,在心智上,他却成熟多了,他自己也戏自己是
  “老气青年”。他天生残疾,天性孤僻,不便修习内功,无法行
  走天下,所以发奋苦读,学问十分渊博,且对行阵韬略、机关勘
  案,非常精专。他智能天纵,博学强记,可惜就比较少在人世间
  真正浸淫过,所以纸上谈兵,有时对世间中的七情六欲、人情世
  故,不易纵控。他坏在光是读书,有时候书读太多会把人读傲掉
  读迂掉的,你不要学他这点。”

  铁手听到这里,惶愧的道:“世叔,却不知我的弱点又在哪里?”

  诸葛先生笑道:“你温柔敦厚,待人以诚,豪迈坦荡,好交朋友,
  也爱读书,内力掌功,也得天独厚。只不过,你也太实心眼儿些
  了,读到的学到的,还不能化,牵制较多,放不开来。你不要学
  无情的冷漠孤僻,不要学冷血的一味勇悍,不要学追命的吊儿郎
  当,但他们也不要学你的老实忠厚。忠厚还可以,老实在这险恶
  江湖上,准时常要吃亏的。”

  铁手惭然道:“游夏自知愚鲁笨拙,但就是天性愚钝,常枉费世
  叔一番昔心教导培育。”

  “这倒没有。我四位徒儿里,你大师兄天生残疾,咎不在他,除
  此之外,目前为止,就你最能忍辱负重,最能也成大器。”诸葛
  先生叹了一声道,“你万勿使为师失望才好。”

  “世叔……”铁手为之哽咽,忽想起一事,于是有问,“我们四
  人,都是你入室弟子,武功多由你亲授启迪:你待我们恩重如山,
  岂止于师?简直恩同再造,就跟亲父一般——可是,为何你总是
  不让我们叫你一声师父呢?”

  诸葛先生斜睨着眼,笑而反问:“那么久了,你们四人竟没商讨
  出一个所以然来吗?”

  “大师兄最能领会你老人家的意旨,”铁手试着说,“他说你精
  通天文地理、奇门术数,可能早已算出我们对您的称呼,不宜过
  亲,以免刑克,不知是吗?”

  诸葛先生叹道,“无情果然是聪明过人,甚契我心。这是主因。
  你看我年老无嗣,亦必有因,为了不想对你们刑克太重,称我为:
  ‘叔’,或能减免一些。但个中还有其他因由,待他日时机成熟,
  再为相告。现在先谈你赴‘七分半楼’的事。”

  铁手问:“七分半楼”不就是“青花会”的总坛吗?他们跟燕、
  鹤二盟又有什么纠葛?”

  “没有纠葛,却有情义。”诸葛先生道,“‘七帮八会九联盟’,
  是先有‘七帮’,再有‘八会’,然后才有‘九联盟’的。‘青
  花会’会主杜怒福远在凤姑和长孙光明初涉江湖时,已大为看好
  赞赏,予以鼓励协助,所以日后凤姑和长孙二人有所成,便要报
  答杜怒福。杜怒福一直到四十六岁,尚未娶妻,后来却钟情于
  ‘锦衣帮’的帮主‘狂僧’梁癫之女梁养养。可是一是梁养养早
  已许配给‘污衣帮’的帮主‘疯圣’蔡狂。杜怒福从来内向,不
  敢表达,又年事已高,那能跟人争?于是长孙光明和凤姑,便为
  他夺取‘金梅瓶’,使他能情场得意,以报当年看重之恩。”

  铁手道:“他俩能记人恩义,倒是难得。不过,我曾听江湖传说,
  凤姑一度有意向‘大连盟’示好,有意结纳,不知可有此事?若
  然,凤姑何不将金梅瓶送还凌落石?”

  “问题是:不知心理作祟,还是真的神物,金梅瓶果然生效——
  不但杜怒福终得养养姑娘的青睐,共谐连理;连同长孙光明及凤
  姑这一对欢喜冤家,也误会冰消,有意长相厮守——而这两人也
  是有志气的高手,所以,他们更不愿把金梅瓶还予大将军这等恶
  人了。”诸葛先生道,“他们也因不想过于激怒大连盟的势力,
  本来派出麾下高手李国花,为大将军效力一事,那是要找出将军
  府和朝天山庄里的卧底,那一场追命虽然中伏,但大笑姑婆却及
  时反应,使李国花负伤而逃,从此‘鹤盟’更对凌落石深痛恶绝,
  翻脸到底,誓死抵抗不从。”

  铁手问:“那么,我是不是要去夺回金梅瓶呢?”

  诸葛先生道,“本来,那都是他们之间的事。可是,赫连乐吾现
  在跟我联成一气,对抗蔡京、傅宗书,他因赫连小姑哀求,要他
  设法为夫婿刘芬开脱复藉,便转求于我。你知道,赫连将军是向
  不求人的。我劝皇上,只怕白费唇舌,万一让蔡京知道我们正图
  谋营救,说不定就会先下手为强,刘芬可能更有杀身之祸。唯今
  之计,我们既需要赫连一脉的助力,以抵制蔡京有大将童贯的靠
  山;此外,刘芬因力阻‘逼迁案’而遭连坐,实在冤枉不公;再
  说,金梅瓶也确原是他所属之物,如能取回献给圣上,定必龙颜
  大悦,定能赦免刘芬之罪。”

  他顿了一顿,又道,“更重要的是,皇上现采纳妖言,饬令全面
  采办花石,如果得了金梅瓶,能使他转注于那回事上,也是迫于
  无奈之计,至少没有那么扰民伤财、惊动全国之甚!我看曾得宝
  瓶之人,似乎并未贪色荒淫,反而与所爱之人恩爱逾恒,这不是
  正好吗?如一口金梅瓶能解一半花石纲之虐,那真个是普天同庆、
  额手称欢了!”

  铁手的眼睛发了亮:“好,那我去夺回宝瓶,一并留意凌小骨安
  危!并且与崔、冷二位师弟尽量应合。”

  “不过,大将军早已亟欲除燕、鹤二盟而后炔,加上近日我们派
  人赴危城侦察他,他定已觉不安,所以必提早发动,灭鹤燕取金
  梅瓶,献予蔡京或圣上,争取欢心信任,以图独掌边防兵权,如
  此他便可为所欲为,格杀侦办钦差了。你去到,极可能与他有遭
  遇战,要提防了。另外,”诸葛先生道,“长孙光明、凤姑和杜
  怒福之所以一直不肯交出这口宝瓶,谅必有因。虽说金梅瓶是他
  们强抢而得的,但盗亦有道,燕鹤二盟连同青花会,在江湖上都
  是响当当的脚色,在武林中也是竖起大拇指头的人物,你要权宜
  办事,不可胡来莽撞,得罪武林好汉!”

  铁手恭首道:“世叔吩咐,我听着了,记下了。”

  诸葛先生道:“你一向敦厚持平,重人自重,所以请你去我能放
  心;要不然,而今之际,我身遭当世七大奇门中的五大顶尖高手
  的伏袭,怎么把你们三师兄弟均外遣,只留无情周护呢!”

  铁手一听,大吃一惊:“什么——!?”

  诸葛先生道,“你不必惊动,不要担心。你们三人办好事情,才
  是至要。”

  铁手却仍是情急,“是谁要暗算您呢?”

  “除了恨我入骨的蔡京,还有谁呢?”诸葛先生道,“只不过,
  这一回,他请动了当今之世,七大奇门中的五名出色高手来刺杀
  我,确是不好对付。”

  铁手怔了怔,揣测的说:“七大奇门……莫非是……蜀中唐门!?”

  诸葛先生点头道,“还有‘老字号’温家。”

  铁手寻思道:“……还有‘鬼斧斑门’不成!?”

  “对,”诸葛先生淡淡地道,‘当然还有‘下三滥’何家。’

  “何家?”铁手半惊乍疑,估量道,“那么,难道‘太平门’—
  —”

  ‘下三滥’何家也出动了,”诸葛先生笑道,“还少得了‘太平
  门’梁家么?看来,除了‘江湖霹雳堂’雷家那两家之外,家家
  户户,都得给蔡京收买。”

  然后他反问:“你知道光是‘太平门’和‘下三滥’二家,他们
  出动的是什么人?”

  铁手摇首。

  诸葛先生道:“‘太平门’派出来的的‘空穴来风’梁自我,
  ‘下三滥’那边派来的是‘孩子王’——”

  铁手一震,失声道:‘何平?’

  诸葛先生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的道:‘何平。’

  然后漫声道:“而且,他们还趁你没离开之前,已经来了。”

  只听一人铿锵有力的道:“诸葛先生,果然好耳力。”说到这里,
  陡然而止。

  另一人则笑道:“我们以为凭梁兄的轻功和我的诡术,纵闯不入
  神侯府,但进入铁二爷的‘旧楼’,大概还难不倒我们——可是
  我们才进得了,却还是立即给先生发觉了,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诸葛先生朗声道:“两位世侄要见老夫,跟管家说一声便是,哪
  有不恭迎之理,何必夤夜穿梁越脊、冒风受霜的,太辛苦了。”

  只听那有力气的语音道:“因为我们不是来拜访您的,而是来杀
  你的,所以才——”

  语音又陡然而止。

  另一温和还带点羞涩的语音却充满歉意的说:“没办法。先生是
  知道的,我们这些小辈,也只是执行上令,受家门约制,若有得
  罪之处,也是万不得已,请多多赐教包涵,更请前辈手下留情。”

  诸葛先生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们既是受命而来的,自然
  要以礼相待。”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缓,但另一方面却同时以蚁语传音向铁手疾说
  了几句话:“他们一上来就把话挤兑住了,叙后辈之礼,待会儿
  就算猛下毒手,我也不便痛下杀手。我看他们主要是来试招的。”

  铁手即低声道:“世叔,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跟他们是平辈,动
  手也方便。”

  诸葛先生遥向楼外的夜空徐徐推出两张空凳,缓缓的道:“既然
  来了,有失远迎,还是请坐吧。”

  说几句话的同时,已用蚁语传音跟铁手速道,“他们既已准备了
  后着,我们最好也予人退路,不到必要,不须赶尽杀绝,仇便不
  会深结。下三滥的诡术是武林一绝,何平是何家年轻一代高手中
  最出色和心狠手辣的角色,你要当心。太平门则是江湖上逃跑轻
  功之最,听说由他们来安排逃亡路线,包准能保性命。梁自我的
  人很自大,但他兼修的“斩妖刀法”已远在梁取我之上,你要当
  心。你若能应付这两人中之一,可为你即将远行以壮行色,我也
  比较放心。”

  铁手一听,心中暗佩不已。诸葛先生一面对外说话,中气十足,
  应答如流,但同一时间却能以腹语跟自己急速的说了那么多的话,
  要又字字能清晰入耳,理路清明,单凭这一点“心分二用”的内
  力境界,他就远远不及。

     年年失望年年望

  “旧楼”有七层高,位于“神侯府”南面,里面藏的尽是古籍、
  经书和各种希奇古怪的册子,以及数百坐罗汉泥塑及其他诸天神
  佛的雕像。

  铁手住在这里,也负责守在这儿。

  ——不过,这儿一向都很平靖。

  因为现在的人,连读书也懒,更何况偷书?要偷,也宁偷些奇观
  异珍、值钱的东西。

  所以,无情守的“小楼”,最需提防,因为那儿有不少奇珍异物、
  名画古玩,无情精于机关布防,旁人根本混不进去,也没人敢来
  太岁头上动土。

  冷血的“大搂”放的是兵器,追命的“老楼”贮的是好酒,那就
  更少人“光顾”了,只有对械器有特别研究者,或对此道有特别
  嗜好的人,才会征得楼主同意,得入“大楼”内参观;至于赴
  “老楼”的,多半是追命的同好酒友了。

  其他,他们四幢分座四方,中为“神侯府”,分四面匡护着诸葛
  先生,并替诸葛先生看护着兵刃、醇酒、古籍和名画。“神侯府”
  一旦有事,大、小、老、旧四楼立即赴援,就算是蔡京权倾朝野,
  并收拢无数江湖好汉异士为他卖命,想要拔除诸葛先生,也一直
  未能如愿;再说,诸葛曾三度救过皇帝性命,又懂得揣测天子的
  心思,深知进退之道,并投其所好,实暗促其行有助国泰民安之
  策,就算是赵佶一向听蔡京摆布,也断不肯摈斥诸葛先生这等对
  他百利而无一害的人物。

  蔡京无计,只好实行暗杀。

  这夜杀手便来到了“旧楼”。

  两张凳子徐徐的平空送出了夜空。

  然后两张凳子也缓缓的在半空转了回来,就像半空中有无形的丝
  线,正在扯动着凳子一般。

  两张凳子。

  一个人。

  一个人坐两张凳子?

  不。睡。

  这人是支颐睡在两张平排的凳子上渡了过来。

  这人还浮在半空中时就说:“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是来观察的,
  至少,第一个动手的不会是太平门的人。”

  铁手抱拳问:“你是‘空穴来风’梁自我梁兄?”

  那浮在半空中的人向诸葛先生微微稽首,道:“在下梁自我,拜
  见诸葛先生。”

  铁手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对诸葛先生虽说“拜见”,但亦全
  无敬意;但他半卧侧躺,能御二凳飞翔如蝶,这一手轻功竟连座
  椅也沾了光,成了轻若片羽之物,也着实教铁手敬羡。

  诸葛先生捋髯笑道:“何平不是一道来的么?怎就你一人亮相?”

  话一说完,只闻“夺”的一声。

  声音只一响。

  针有四十九发。钢针。

  针长一尺三分,全钉入诸葛先生原来的坐椅上。

  但诸葛先生已不在椅上。

  他端坐在一座伏虎罗汉旁。

  ——这座“旧楼”,除了藏书之外,摆放得最多的,便是神像。

  神像又以罗汉雕像为最多。

  光是这七层木塔里,就有一百零八座。

  座座栩栩如生。

  雕像都不一样。

  诸葛先生含笑端坐,下有收服的虎,旁有罗汉虎目,上有罗汉扬
  起伏虎的拳头。

  只闻他和气地道:“贤侄是这般拜见长辈的么?”

  只听一个稚嫩的语音自梁自我进来的相反方向传来:“晚辈无状,
  因久慕前辈武功盖世,大胆献丑,求睹神技,而今一试,果然震
  服。”

  铁手一听,知道此人尚未出场,便好话说尽,备好后路,谦虚极
  了,但手段却无所不用其极,知是极厉害的角色。

  说话的人有一张孩子的脸,他手里握着一把蚯蚓似的剑,他的手
  指白皙柔软,像只画眉绘梅的手。

  这是一个美少年。

  他皮肤细腻而嫩,唇很红。

  但眼神很坚锐。

  铁手知道,这人该由他来应付。

  虽然这人不好应付。

  但更不好应付的是蔡京。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下三滥”和“太平门”的人为他
  办事,替他杀人,如果杀了诸葛,自然了却心头大患,如果杀不
  了而为诸葛所败所杀,一定会跟梁何二家结仇,那么,“下三滥”
  和“太平门”的人自然会跟诸葛先生烦缠个没了。

  诸葛先生毕竟只是一个人:他在江湖纠纷里,还能遣下多少时间
  心力为朝政操心?

  蔡京旨在如此。

  所以这件事,诸葛先生不好应付,尤其这二人相伴同行,坦然以
  讨教为名,实行狙杀之事,梢一失着,就会惹上没完没了的仇隙。

  所以铁手站了出来。道:“阁下是何平何公子?”

  “不敢。”何平态度也十分恭谨,“兄台便是名震江潞的铁游夏
  铁二爷?”

  “岂敢。听说阁下年少得志,已当上“下三滥”中“德诗厅”的
  总主持,连“战僧”何签都命丧你手,了不起。”铁手道,“可
  是战僧一向都是你好朋友。”

  “他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何家的叛徒,也是武林中的盗匪;”
  何平怯生生的道,“我只好奉命大义灭亲。”

  “好个大义灭亲,”铁手道,“他一向盗亦有道,除暴去恶,济
  贫安良,我很佩服他。”

  “奇怪,”何平笑道,“我没听错吧?铁捕头居然为一个送命在
  我手中的强盗歌功颂德起来了。”

  铁手道:“我也听说他是死在你的暗算下的。”

  何平心平气和的道:“我们‘下三滥’招招都是暗算的,就像无
  情一出手就是暗器——那不算暗算了吧?二爷,你不是要骂我卖
  友求荣罢?”

  “不是,这不是卖友求荣;”铁手道,“你杀了他,所以变成了
  “德诗厅”的主持,应该是杀友求荣才对。”

  何平若无其事的说:“我要是能杀了诸葛先生,回去也一样能高
  升。”…

  铁手挥手道:“你回去吧。”

  他竟直截了当的叫何平回去。

  梁自我忽道:“你凭什么叫他——”

  他的话徒然而生,徒然而止,让人感觉到无头无尾,但也有一种
  不可忽视的力量。

  铁手道:“他自己回去,便省得我动手。”

  梁自我一声冷笑。

  连冷笑也倏然而生,倏然而止,甚是突然。

  何平低首看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漂亮。

  指尖很秀气。

  然后他问:“要杀诸葛,就得先杀你?”

  铁手诚挚地道:“你过不了我这一关的。”

  何平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铁手,像一个小弟弟看一名大哥哥
  一般:

  “你知道我最希望的是什么?”

  “有的人要钱,有的人要权,有的人要天下无敌,我不知道你要
  哪一样。”

  “我样样都要。可是,什么事情都总要有个开始,得先有一样。
  有了一样,其他的自然就会接踵而来了,只要我聪明一些、沉重
  一些、运气好上一些。”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

  “哦”?

  “如果我打败你,我就会很有名。”

  “我劝你不要冒这种险。”铁手说话很直接。

  何平迳自说下去:“……如果我能打杀诸葛先生,我就更有名,
  简直名动天下了。”

  铁手道:“你在做梦。很多人都做过这个梦,但都梦醒了。”

  “不,我是在希望。”何平有些惘然的道,“你知道吗?我想成
  名想疯了。上头叫我来杀诸葛,我自知不才,明知不逮,还是一
  试。因为这诱惑太大了。诸葛先生是当今智勇第一人,杀了他,
  我就是武林中的九五之尊了。其实,现在武林上刚冒起来的江湖
  年少,谁不想杀诸葛?不杀诸葛,即杀蔡京,这是人人的梦想。
  多少人试过,多少人身亡,年年希望人人望,今日轮到我。”

  他正色道,“我是要一试的。杀不了诸葛,也许可以杀了你。杀
  了你也可以名声大噪。”

  铁手惋惜的说:“但你已经很有名了呀。”

  何平脸色陡然乍白,额上青筋一闪:“我不要那种名。不生不死,
  一万个人,只有五百个人知道,那就不是大成大名!我要的是万
  人中一万人都闻名色变!我既在武林,就得在武林扬名立万,不
  但要名满天下,还要名震江湖!”

  铁手道:“那你今晚只好失望了。”

  何平道:“为什么?”

  铁手道:“因为你连我都打不过。”

  何平诧道:“我们还未动手,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用卑鄙的技俩杀了战僧;”铁手道,“你这么年轻,就
  心术不正,你不能坦荡磊落,怎打得赢我大丈夫的武功?”

  何平笑了。

  梁自我也笑了。

  他的笑陡生陡止。

  “从来大丈夫都是给小人攒倒的。”何平悠悠地道,“你知道吗?
  我们‘下三滥’的武功绝技,是愈要心术不正,才愈能成大器的。
  你不信就看看当今身窃高位的,那一个是天真无邪便能扶摇直上
  的?谁不是你虞我诈心机阴诈才能保住大位的?你真幼稚得令我
  不敢置信。”

  “错了。”

  铁手正色道:

  “真正大人物、大手段、大功夫、都是在大道路上直行出手的,
  你要成大功立大业,却没有一点大气派,连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
  夫都不行!不信?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

  何平面对他的话浮一大白的说:

  “好,我就先拿你祭剑!”

     事事无忧事事忧

  铁手知道何平会出手的。

  会向他出手的。

  可是他绝对/根本/从未想到这时候向他出手的会是:

  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揉身扑近,左手中食二指直取他
  双目,右手曲成豹掌,反托他鼠蹊,右足急蹴他左太阳穴,在袖
  如刀飞切他的咽喉。

  ——诸葛先生竟向他下辣手!?

  (诸葛先生居然向他下的是毒手!?)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

  他立桩、开马、沉股、吸气、收丹田。

  但没有出掌。

  也没有出手。

  他不动。

  不动如山。

  只大喝了一声:

  “开!”

  映象立即破碎、淡去、然后幻灭。

  诸葛先生仍微笑跌坐于伏虎罗汉之旁。

  他压根儿就没有动过。

  铁手那一声大喝,喝碎了假象。

  喝出了何平一剑刺来。

  剑身弯曲。

  如蚯蚓。

  ——这一把正是蚯蚓剑。

  铁手空手接剑。

  他接下了这一剑。

  剑突然变了,软了。

  剑缠在他手上。

  剑变成了一条蛇。

  毒蛇。

  蛇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

  铁手又喝了一声:

  “开!”

  崩地一声,蛇破空飞去,半空化作一道弯曲的白光。

  何平长天飞起,白光又落回他的手上。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他那种人十分鲜见的狠色。

  他一脚踹一尊罗汉。

  那是一个怪罗汉。

  他衣襟敞开,露出一个青面撩牙的人头,何平这一脚,竟把罗汉
  蹴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扑向铁手,而且一头——不,两头——就向铁手撞了过去。

  铁手双手一托,抵住了两个比铝铁还重的头颅。

  这时候,何平已一连数脚,踢下了也踢“活”了几名罗汉:

  一个罗汉,有东南西北四张脸,一张脸笑,一张脸哭,一张脸不
  哭不笑,一张脸又哭又笑。他乍哭乍笑的出拳递脚,攻向铁手。

  一个罗汉,有一条极长极长的舌头,还有一条极长极长的尾巴,
  他的尾巴和舌头,成了他身上的两道鞭子,直向铁手砸来。

  一名罗汉,肩下生的是一对脚,在走的是一双手,他就用双脚攻
  向铁手。

  另一名罗汉,鼠蹊上长了一朵七色的花,花蕊有一方古鉴,朱红
  带青,竟万蕊飞出,印向铁手。

  更有一名头陀,忽然撷下自己的头,飞砸铁手,而在断头处,竟
  长出了一把金色的雨伞来。

  这样怪的打法和这样诡异的场面,换作别人,不吓死都会给扰乱
  得六神无主。

  铁手只见招拆招,忽吐气扬声,默运玄功,双掌一催,大喝道:

  “开!”

  狂风乍起,宛若百十丈风火云雷,排山倒海,骇浪飘风,怒鸣突
  起,就在这刹间,他已一个箭步,直闯过十几名怪罗汉的围攻,
  离何平只一步之遥,掌出声扬:

  “何平,你若要取我,先拿点真本领来!”

  何平见几次施绝招,都迷他不倒,眼见已抢近身来,避已不及,
  只好接他一掌。

  “格”的一声,何平的手臂折了,再“格”的一声,腿胫也断了,
  又同时“格格”两声,颈骨和腰脊一齐折断。

  何平瘫软于地。

  铁手也不愿下此重手,心里难过,同时也吃了一惊,就在这时,
  剑风到了。

  自后而至。

  剑只一招。

  但有三十六抽二十九送。

  这是何平的绝门刀法化为剑法的秘法。

  这时候,铁手才发现瘫痪在地上的,只是一尊泥菩萨而已!

  这骤变奇而急,饶是铁手步步为营,着着当心,但在稍错愕自己
  杀了人之际,何平的抽送刀法已化作绝毒剑影,连刺他背门,后
  脑、腰胁。

  忽听诸葛先生一拍伏地虎头,叱道:

  “关!”

  铁手当即醒领。

  其实开和关,只一线。

  ——道是没有门的,所以谁都可以进去,但谁没有悟道都进不去;
  同样,因为没有门,所以任何地方随时都是入口。

  铁手听了诸葛这一叱,乍然而悟,一时间,四大五蕴、三十六穴,
  同时封闭,回身瞪目,双手一合,拍住了剑。

  何平连攻六十六剑,但有六十五剑,是剑尖到了铁手衣上半分之
  处,竟给一种无形的罡气生生托住,扎不进去,他正要把力量全
  聚于一剑之际,剑却已给挟住了。

  铁手的手如铁。

  剑刺不入铁的手。

  也抽不出来。

  何平知道自己若不弃剑,就危殆。

  如果弃剑,这把“蚯蚓剑”仗以成名,是丢不得的。

  就在这一刹间,何平想要施展当日自战僧处学得的“四十一仰五
  十六伏”。

  然而同在一刹,铁手已放了手。

  而且还心平气和的问:

  “你要走了吗?”

  何平只觉一阵血气翻腾,一时心浮意燥,强立步桩,但他居然还
  可以强敛心神,强抑体内浮躁气动,苦笑说了一句:

  “这儿我还能留吗?”

  铁手平和的问:“哪儿去?”

  何平长吸一口气,“既杀不了,便随他去,反正处处无家处处家。”

  铁手和平的道:“其实事事无忧事事忧,如果不是先生一声喝破,
  我也可能抓不住你的千剑万剑。”

  何平这时已然平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我的千剑万剑只一剑,
  就算诸葛不来喝破,我的剑的杀力还攻不破你的真身。”

  他惨笑道:“所以,我已尽力,但功败垂成,今晚,这儿,已没
  有我的事了。”

  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他已尽力刺杀,但赢不了铁手,更毋论诸葛了。

  所以现在没有他的事了。

  而今只有梁自我了。

  在铁手内心,也廓然分明:

  诸葛先生在临行前,以一喝来让他破了关。

  这一喝足以在他耳畔心里响彻逾恒。

  无心就是第一关。

  关常开。开就是关。凳子徐徐降下。刚才梁自我一直是隔山观虎
  斗。隔岸观火。现在呢?他正在拔刀。徐徐拔刀。刀声在高楼的
  夜里发出挣然金风。铁手在听。他却在听另一种声音。仿似雨来
  穿林打叶声,又似白鹭风过明月霜。——那是什么声音?就像多
  情的心坎里掠起一阵无情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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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月悄悄

        独在冷照

            芳踪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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