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tas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tormlier (暴风中的潜伏者), 信区: Fantasy
标 题: 冰与火之歌 卷一上(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Oct 15 08:23:52 2005), 站内
权力的游戏--凯特琳
"一个小时之内,咱们便到君临啦!"
凯特琳从桅栏处转过头,强作欢颜道:"船长先生,您的水手表现得非常称职,我要给他们每人一枚银鹿,以表达我的感激。"
莫里欧·图密提斯船长半鞠躬答谢道:"史塔克夫人,您实在是太慷慨了。有幸为您这样
的官家夫人服务,就是最好的报酬。"
"我总是要给他们的。"
莫里欧微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他的通用语讲得十分流利,只带极轻微的泰洛西口音。他在狭海上讨生活已足足有三十年,据他所说,他最初只是个划桨的水手,继而当上大副,最后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商船队。双桅帆船"暴风舞者号"是他的第四艘船,共有六十条桨、两根桅杆,也是他最快的一艘。
至少当凯特琳和罗德利克·凯索爵士马不停蹄地顺流奔波,抵达白港的时候,她是港湾里最快的一艘。泰洛西人的贪婪恶名远播,罗德利克爵士原本主张雇艘无桨单桅渔船出三姐妹群岛,然而凯特琳坚持要这艘大帆船。这是个明智的选择。一路上,风向都与他们作对,倘若没有这些划桨好手,恐怕他们现在还在五指半岛挣扎,遑论驶向旅程的终点君临了。
就快到了啊,她心想。包扎在棉布绷带中的手指上,被匕首割伤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凯特琳觉得,痛楚是在提醒她别忘记发生过的事。她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没法弯曲,而其他三根手指也永远不可能恢复灵活动作。然而,若能换得布兰性命,这算得了什么?
这时罗德利克爵士走上甲板。"我的好朋友啊,"一脸分岔绿胡子的莫里欧说。泰洛西人热爱各种鲜明色彩,连他们的胡须睫毛都不放过。"看到你气色好多了,真替你高兴。"
"哦,"罗德利克附和。"这两天我的确舒服了点,不会那么想寻短见了。"说完他向凯特琳鞠躬。"夫人您好。"
他的气色真的好多了,虽然比起他们自白港启程时,整个人瘦了一小圈,但差不多恢复了原有的神采。他适应不了咬人湾的劲风和狭海的猛浪,行经龙石岛时暴风骤临,他还差点落海,总算是死命抓住一根缆绳,三名莫里欧手下的水手才把他安然救回船舱。
"船长刚才说,我们的旅程快结束了。"她说。
罗德利克爵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么快?"少了雪白的鬓角和胡须,他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个头变小,往日的威猛也不复见。这是没办法的事,途经啮咬湾时,他趴在桅栏边朝狂风中吐个不休,到得第三次,胡子已经脏得无可救药,只好乖乖让水手用剃刀把胡子理干净。
"你们谈正事,我不打扰了。"莫里欧说完鞠躬离去。
帆船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桨叶整齐划一地起起落落。罗德利克爵士拉住栏杆,朝飞驰的陆地远眺。"我实在不是个称职的护卫。"
凯特琳拍拍他的臂膀,"罗德利克爵士,我们安然抵达了目的地,这样就够了。"她的另一只手在斗篷底下摸索,指头僵硬而笨拙。匕首依然在腰际,她发现自己必须不时碰触它才能安心。"接下来我们便去找国王的教头,诸神保佑,希望他值得信赖。"
"艾伦·桑塔加爵士人虽然虚荣了点,却非常正直。"罗德利克爵士伸手欲捻胡须,却扑了个空。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他很可能认得出那把刀…….可是夫人,上岸之后,我们便有暴露身份的危险,更何况宫中有人一眼就可认出您。"
凯特琳抿紧嘴唇。"小指头,"她喃喃道。他的脸浮现在她眼前,一张男孩子的脸,然而他早已不是个孩子了。他的父亲几年前刚过世,如今他是贝里席伯爵,但大家仍唤他作小指头。这绰号是她弟弟艾德慕很久以前在奔流城帮他取的,起因是他家族封地狭小,且位于五指半岛中最小的半岛上,而培提尔在同龄孩子间又特别瘦小的缘故。
罗德利克爵士清清喉咙。"贝里席大人以前是,呃……"他结结巴巴,试图找出比较礼貌的用词。
凯特琳顾不得什么称谓。"他是我父亲的养子,我们在奔流城一起长大。我视他为兄弟,但他却……不只把我当成姐妹。当我和布兰登·史塔克将要成亲的消息宣布时,他要求决斗,胜者才能娶我为妻。那根本就是疯狂之举,布兰登当时已经二十岁,培提尔才不过十五。我求布兰登放他一马,结果他只在他身上留了个疤。事后我父亲把他送走,我至今没和他再见面。"她抬脸面向浪花,仿佛轻快的海风可以吹走回忆。"布兰登死后,他寄信到奔流城给我,但我没拆就通通烧掉。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奈德会代替他哥哥娶我为妻。"
罗德利克爵士伸手想摸胡子,又扑了个空。"小指头如今是御前会议的成员。"
"我早知道他会大有发展。"凯特琳说,"他打小就很机灵。可机灵和睿智是两回事,真不知道这些年他有多大改变。"
头顶的瞭望员从绳索上高声呼喝,莫里欧船长在甲板上来回走动下达命令,随着位于三座丘陵之上的都城君临映入眼帘,整个"暴风舞者号"立刻陷入一片忙乱的活动中。
凯特琳知道三百年前这片高地完全被森林覆盖,只有零星的渔夫在水流湍急、深涌入海的黑水河北岸定居。后来征服者伊耿自龙石岛渡海而来,他的军队便是在此处登陆,随后他在最高的丘陵顶端用木材和泥土筑起了他第一座粗糙的防御堡垒。
而今凯特琳视线所及,皆已成为繁华城区,豪宅、凉亭、谷仓、砖砌仓库、木屋旅店和市集摊位,酒馆、墓园和妓院,一座接着一座。即使距离尚远,她仍可听见渔市里的喧闹。宽阔的林荫大道,蜿蜒的曲折小街,还有窄得无法容纳两人并肩通行的巷弄穿梭在建筑物之间。圣贝勒大教堂的大理石墙环绕着维桑尼亚丘陵顶,七座水晶塔楼耸立其中。彼端的雷妮丝丘陵上,坐落着龙穴焦黑的残垣断壁,倒塌的巨大圆顶废墟,紧闭一世纪之久的青铜大门。两丘之间,静默姐妹街笔直如箭,坚实的围城高墙则环绕在外。
百余座码头罗列水滨,港口里停泊着无数船只。深水渔船和河流渡筏络绎不绝,船夫撑篙往来于黑水湾,商船则源源不断卸下来自布拉佛斯、潘托斯和里斯的货物。凯特琳瞥见王后装饰华丽的游艇,停泊在一艘吃水颇深、船身涂满黑色焦油、从伊班港来的捕鲸船旁边。上游处有十来艘狭长的黄金战船,船帆卷起,铁制撞锤轻轻拍打水面。
睥睨这一切的是伊耿丘陵上的红堡。它包括七栋加固钢铁工事的巨大鼓塔,一座硕大无比而冷酷的堡楼,圆顶大厅与密闭桥梁、军营、地牢和谷仓,以及开满箭口的厚重护墙,全是浅红色石头砌成。征服者伊耿当年下令建造这座城堡,他的儿子"残酷梅葛"将之完成。竣工以后,他将每位参与筑城的石匠、木工和建筑师全部斩首,誓言惟有真龙传人方能掌握龙王堡垒的秘密。
不想如今,飘扬在城墙上的旗帜却是金黄而非墨黑,三头龙曾经怒吐烈焰的地方,成了拜拉席恩家族的宝冠雄鹿奔驰昂扬的疆域。
一艘来自盛夏群岛的高桅天鹅船,正乘风张满白帆,驶离港口。暴风舞者号从她身边驶过,稳稳地准备靠岸。
"夫人,"罗德利克爵士说,"我趁躺在床上休养这段时间,仔细考虑过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首先,您绝对不能进城,由我一个人去把艾伦带到安全的地方见您就好。"
帆船驶近码头,她仔细端详着老骑士。莫里欧正用自由贸易城邦粗野的瓦雷利亚方言大声喝令。"你冒的风险不比我少。"
罗德利克爵士微笑道:"我看不然。早些时候我朝水里的倒影瞧了瞧,差点认不出自己。我母亲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过我没留胡子模样的人,而她已经过世了四十年。夫人,我相信我一定安全。"
莫里欧大声吆喝,六十支桨整齐划一地自水中拉起,然后朝反方向划去。船速减缓,又是一声大喝,桨叶便都缩回船壳里面。船靠码头之后,泰洛西水手立即跳下船拴住缆绳。莫里欧满脸堆笑地跑过来。"夫人,照您吩咐,咱们抵达君临了,我敢打赌从没有一艘船能这么迅速、这么平顺地抵达目标。您可需要派人帮忙把行李搬去城堡?"
"我们不去城堡,你倒是可以推荐几家干净舒适的旅馆,离河不要太远。"
泰洛西船长捻捻绿色的八字胡,"那敢情好,我倒是知道几个符合您要求的店家。不过首先嘛,恕我无礼,咱们约定的旅费还剩一半没付清呢。还有您慷慨答应的额外小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六十枚银币。"
"那是给船员的。"凯特琳提醒他。
"噢,那当然,"莫里欧道,"不过还是我先帮他们保管,等咱们回到泰洛西再分配好了。这可是为他们妻小着想啊,想想看,若是现在就给他们,夫人,他们肯定会赌个精光或拿去买一夜之欢呀。"
"花花钱也无可厚非,"罗德利克爵士插话,"因为凛冬将至。"
"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凯特琳说,"这是他们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怎么花我无足置喙。"
"那就照您吩咐,夫人。"莫里欧一边打躬作揖一边笑着回答。
为以防万一,凯特琳把钱当面赏给水手,每人一枚银鹿,至于帮她搬行李的两位海员,则额外多加了两个铜币。他们把东西搬到莫里欧推荐的旅馆,位于维桑尼亚丘陵半腰,据说是鳗鱼巷里的老字号。老板娘是个坏脾气的老妇,先是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们俩,又把凯特琳付的钱币用牙齿咬了又咬,大概在审是不是真的。虽然如此,房间倒是挺宽敞,通风也好,而且莫里欧说她煮的鱼汤七国上下无人能及。最棒的是,她完全不过问客人的名姓。
"我想您最好别待在大厅里,"安顿妥当之后,罗德利克爵士说,"即便在这种地方,还是小心为妙。"他穿了环甲,配上匕首和长剑,外面再套上黑斗篷,拉起兜帽。"我天黑以前把艾伦爵士带来。"他保证,"夫人,您好好休息。"
凯特琳真的累了。这趟旅途漫长而疲惫,况且她年纪也已不轻。房间的窗户面向一条屋顶之间的小巷,恰可看到远方的黑水湾。她目送罗德利克爵士快步走进熙来攘往的街道,消失在人群当中,最后决定顺从他的建议。床铺塞的是稻草并非羽毛,但她还是头一沾枕便进入梦乡。
她被砰砰的敲门声吵醒。
凯特琳立时坐起,窗外,夕阳残照把君临的屋顶洒得通红。她睡得比预期的长。房门再度响起敲门声,人声传进屋内:"以国王之名,开门!"
"等等。"她一边应声,一边赶紧用斗篷裹住自己。那把匕首躺在床边桌上,她匆忙拾起,然后才打开厚重木门的门闩。
蜂拥进房的人都穿着都城守卫队的制服:黑色环甲和金色披风。为首之人一见她手中利刃,便笑道:"夫人,不必如此。我们是特地来护送您进城的。"
"是谁的命令?"她问。
他拿出一条缎带,凯特琳一看,顿时喉头一紧。灰蜡上盖有一只仿声鸟。"培提尔,"她说。想不到他动作这么快,罗德利克爵士肯定出了事。她望着带头的守卫,"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夫人。"他回答,"小指头大人只吩咐我们带您去见他,而且绝不能让您受到一点委屈。"
凯特琳点点头:"你去门外等,我换好衣服便来。"
她在水盆里洗了手,又用干净的麻布擦干。她的手指仍然僵硬而不灵活,好容易才穿上胸衣,在颈间系好那件褐色的粗布斗篷。小指头怎么知道她在这里?这绝不会是罗德利克爵士说的。他虽然一把年纪,脾气却倔得紧,忠心耿耿到顽固的地步。难道他们来得太迟,兰尼斯特家已经抢先一步抵达了君临?不可能,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奈德一定也在,他会亲自来接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恍然大悟:莫里欧。这该死的泰洛西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也知道他们下榻处所。她不仅揣摩他为这则消息开了多少价。
他们为她备好了马。动身出发时,街上已经点起了灯,凯特琳左右围绕着肩披金色披风的守卫,只觉全城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当他们抵达红堡时,铁闸已经降下,入夜后大门也已紧闭,但城堡的窗户里火光摇曳,生气依旧。守卫们把坐骑留在城墙外,护送她从一道狭窄的边门进入,踏着级级阶梯,登上高塔。
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木桌边,就着一盏油灯写字。他们把她送进屋内,他便搁下笔望着她。"凯特。"他静静地说。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他起身朝守卫粗鲁地摆摆手。"你们可以走了。"守卫离开,"没事吧,"待他们走后他才开口,"我可是再三告诫过的。"他注意到她的绷带。"你的手……"
凯特琳故意忽略这个含蓄的问题。"我可不习惯被人当成女佣一般呼来唤去。"她冷冷地说,"小时候的你多少还懂得一点礼貌。"
"夫人,我绝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他看似充满悔意,这个神情也勾起凯特琳历历如绘的回忆。他是个狡猾机灵的孩子,但每次闯了祸总会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他就有这种天生的本事。看来这些年来他没什么改变。培提尔从前是个瘦小的男孩,如今长成一个瘦小的男子,比凯特琳还要矮上一两寸,但纤细敏捷,容貌一如她记忆中那般锐利,还有那双满是笑意的灰绿眼睛。他下巴留了点胡子,黑发间也有几抹银丝,其实人还不到三十。这个特质和他系住披风的银白仿声鸟倒是挺配,他从小就得意自己的少年白。
"你怎么知道我在城里?"她问。
"因为瓦里斯消息灵通。"培提尔露出一抹促狭的微笑。"他马上就来,我只是想先单独见见你。凯特,我们好久不见,算算,多少年了?"
凯特琳不理睬他的亲昵,如今她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原来是八爪蜘蛛找到我的。"
小指头皱眉道:"可别当面这样叫他哟。他这人敏感得很,大概和身为太监有关吧。城里的事,瓦里斯不但都知道,还常常未卜先知。到处都有他的眼线,他称呼他们作他的小小鸟儿。他的一只小小鸟听说了你抵达的消息。谢天谢地,瓦里斯知道以后,第一个找的人是我。"
"为什么第一个找你?"
他耸耸肩。"为什么不呢?我是财政大臣,也是国王的御前顾问。赛尔弥和蓝礼公爵到北边去迎接劳勃,史坦尼斯大人回了龙石岛,只剩下派席尔国师和我。我是当然的选择,何况瓦里斯知道我还是你妹妹莱莎的朋友。"
"那瓦里斯知不知道……"
"瓦里斯大人什么都知道……惟独不知道你为什么造访。"他抬起一边眉毛。"你到底为什么造访?"
"作妻子的想念丈夫,作母亲的挂念女儿。我来拜访,有何不妥?"
小指头笑道:"呵呵,我说夫人,这借口不赖,可惜我不相信。我太了解你了。你们徒利家族的箴言是什么来着?"
她喉咙一干。"家族,责任,荣誉。"她僵硬地复诵。他的确是太了解她了。
"家族,责任,荣誉。"他应道,"这每一项都要求你遵照首相嘱咐留在临冬城。夫人哪,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若非事关紧要,你不会这样突然来访。就请你把话说出来吧,让我为你效劳,老朋友本该戮力相助。"这时门上传来一声轻响。"请进。"小指头叫道。
进来的的男子体态丰腴,脂粉味十足,头上光溜得像颗蛋。他身着一件宽松的紫色丝质长袍,外罩金丝线缝制的背心,脚踏前尖后宽的天鹅绒软拖鞋。"史塔克夫人,"他双掌执起她的手,"阔别多年,不料今日相见,真是叫人欢欣鼓舞。"他的皮肤柔软而湿润,呼吸有丁香花的味道。"哎呀,您的手是怎么了?亲爱的夫人,敢情您不小心给烫到了?如此纤纤玉手竟然……咱们派席尔大学士调制的药膏疗效一流,要不我这就差人给您送一罐?"
凯特琳从他掌心抽回手,"伯爵大人,感谢您的美意,不过我这伤口已经让家里的鲁温师傅处理过了。"
瓦里斯低头道:"您公子的事,我深感遗憾。一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觉得天上诸神真是残酷。"
瓦里斯伯爵,我们总算有点共识。"她说。瓦里斯的伯爵头衔只是虚位,这也是为了顾及他朝廷重臣的身份,其实瓦里斯根本不是任何封邑的领主,他统御的不过是手下那批眼线。
太监把手软软地一摊。"好夫人,相信我们不只是有这点共识。我对您丈夫,也就是咱们新任首相,怀着极高的敬意,同时我也知道我们大家都非常爱戴劳勃国王。"
"是的,"她不得不说,"毫无疑问。"
"要找咱们劳勃这么受爱戴的国王,恐怕很难啰。"小指头露出促狭的微笑,酸溜溜地说
,"最起码瓦里斯大人听到是这样。"
"好夫人,"瓦里斯忧心忡忡地道,"自由贸易城邦有不少精通医术的奇人异士。只消您点个头,我即刻去找这样的人来医治您的小布兰。"
"能做的鲁温师傅都做了。"她告诉他。此时此地她不愿谈布兰的事,尤其是和这些人。她不太信任小指头,更何况瓦里斯。她绝不能让他们看见她悲伤的模样。"贝里席大人刚才告诉我,我现在能在这里,全都要归功于您。"
瓦里斯像个小女孩般咯咯直笑。"呵呵,可不是嘛。我看我是难辞其咎了,好心的夫人,希望您原谅我吧。"他悠闲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双手交握,"我在想,不知能否请您让我们瞧瞧那把匕首呐?"
凯特琳·史塔克惊愕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他真的是只无孔不入的蜘蛛,说不定还是个懂得妖术的魔法师,她不禁狂乱地暗想。他竟然知道没有人会知道的事,除非……"你把罗德利克爵士怎样了?"她质问。
小指头一头雾水。"我觉得自己像个上了战场却没带长枪的骑士。这匕首是怎么回事?罗德利克爵士又是何方神圣?"
"罗德利克·凯索爵士是临冬城的教头,"瓦里斯告诉他,"史塔克夫人,您大可放心,这位好骑士平安无事。他今天下午的确来过一趟,到兵器库去拜访了艾伦·桑塔加爵士,两人谈及一把匕首。约莫日落时分,他们结伴离开城堡,徒步返回您下榻的那间粗陋房舍。这会儿他们还在那里,正在大厅里喝酒,等您回去。罗德利克爵士发现您不在,可是焦虑得紧哪。"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小小鸟儿叽叽喳喳传来的呗。"瓦里斯微笑道,"好夫人,我的职责所在便是打听消息,所以我才知道不少。"他耸耸肩。"不过您确实把匕首带在了身上,对吧?"
凯特琳从斗篷里抽出匕首,扔到他面前的桌上。"拿去看罢,或许你的小小鸟也会告诉你这匕首的主人是谁。"
瓦里斯用夸张的优雅姿势拿起短刀,然后伸出拇指滑过刀锋,没想到立时见血,他惊呼一声,手一松,匕首掉回桌上。
"小心,"凯特琳告诉他,"这匕首很利。"
"世上最锋利的莫过于瓦雷利亚钢。"小指头道。瓦里斯一边吸吮血流不止的拇指,一边面带愠色地瞪着凯特琳。小指头拿起利刃,轻轻地把玩,测试称手的程度。随后把匕首抛至半空,再用另一只手接住。"轻重恰到好处。您这次来访的目的,便是想查出匕首的主人?夫人,那您大可不必去找艾伦爵士,您应该直接来问我。"
"假如我直接问你,"她说,"你怎么说?"
"我会告诉你这种刀全君临只有一把,"他用拇指和食指夹起刀刃,举过肩头,手腕一抖,熟练地将匕首朝房间对面射去。短刀正中房门,深深地插进橡木板,随着残余的劲道晃动不止。"它是我的。"
"这是你的刀?"不可能,培提尔根本没去临冬城。
"一直到乔佛里王子命名日那天的比武大会为止,"他穿过房间,从木门上拔出匕首。"我和半数的廷臣都赌詹姆爵士会赢得长枪比试,"培提尔露出羞怯的笑,突然又显得孩子气。"所以当洛拉斯·提利尔爵士把他一枪刺下马时,我们都输了点小东西。詹姆爵士输掉一百枚金龙币,王后赔上一条翡翠首饰,而我则是这把刀。赢家放过了王后陛下的翡翠,但把其他东西都留下了。"
"此人是谁?"凯特琳质问,她的嘴巴因恐惧而干涩,手指头则因回忆而隐隐作痛。
"小恶魔,"小指头说。瓦里斯伯爵在一旁看着她的脸。"提利昂·兰尼斯特。"
权力的游戏--琼恩
刀剑铿锵响彻广场。
琼恩穿着黑羊毛衫,外罩皮革背心和锁子甲,内里汗如雨下。他向前进逼,葛兰脚步不稳地后退,笨拙地举剑格挡。他刚举剑,琼恩便猛力一挥攻他下盘,击中他的脚,打得他步伐踉跄。葛兰向下还击,头上却挨了一记过肩砍,将他的头盔打凹。他又使出一记侧劈,结果琼恩拨开他的剑,然后用戴了护腕的手肘撞击他的腹部。葛兰重心不稳,狠狠地跌坐在雪
地里。琼恩跟上砍中他的腕关节,痛得他惨叫一声丢下剑。
"够了!"艾里沙·索恩爵士的话音如瓦雷利亚刀锋裂空。
葛兰揉着手道:"这野种把我手腕打脱臼了。"
"假如用的真剑,野种早已挑断你的腿筋,劈开你的脑袋瓜子,砍断你的双手了。算你走运,我们守夜人需要的不只是游骑兵,也需要马房小弟。"艾里沙爵士朝杰伦和陶德挥手道:"把这头笨牛扶起来,他可以准备办丧事了。"
其他的男孩搀扶葛兰起身,琼恩脱下头盔,结霜的晨气吹在脸上,感觉很舒服。他拄剑而立,深吸一口气,容许自己短暂地享受胜利的喜悦。
"那是剑,不是老人的拐杖。"艾里沙爵士尖锐地说,"雪诺大人,您可是脚痛?"
琼恩恨透了这个绰号,打从他练剑的第一天起,艾里沙爵士便这么叫他。其他男孩子有样学样,现在人人都这么称呼他了。他将长剑回鞘。"不是。"
索恩大跨步朝他走来,脆硬的黑皮革发出悉悉窣窣的声响。他约莫五十岁,体格结实,精瘦而严峻,一头黑发已有些灰白,而那双眼睛却如玛瑙般炯炯有神。"那是怎么回事?"他质问。
"我累了。"琼恩承认。他的臂膀因为不断挥剑而感到酸麻,如今打斗结束,刚留下的擦伤也开始痛了起来。
"这叫软弱。"
"可我赢了。"
"不。是笨牛他输了。"
一个旁观的男孩在偷偷窃笑。琼恩很清楚自己绝不能顶嘴。虽然他击败了每一个艾里沙爵士派来对付他的对手,却还是得不到应有的待遇。教头的嘴边只有嘲笑和讥讽。索恩一定是讨厌他,琼恩暗自认为;不过话说回来,索恩更讨厌其他男孩。
"今天就到此为止。"索恩告诉他们。"我对饭桶可没什么耐性。假如哪天异鬼真打过来,我倒希望他们带上弓箭,因为你们只配当靶子。"
琼恩跟着其他人返回兵器库,孤零零地走在中间。他一直都孤零零的。一起受训的小队约有二十人,却没有一个称得上是朋友。多数人长他两三岁,打起来却连十四岁罗柏的一半都比不上。戴利恩动作敏捷,但很怕挨打;派普老把剑当匕首来使;杰伦弱得像个女孩子;葛兰迟钝又笨拙;霍德攻势虽猛,可总是没头没脑。琼恩越是和这些人交手,就越鄙视他们。
进到室内,琼恩把入鞘的剑挂回石墙的钩子上,刻意不理睬其他人。他有条不紊地解下盔甲、皮衣和汗湿的羊毛衫。长长的房间两端,铁火盆里的煤炭熊熊燃烧,但琼恩仍止不住发抖。此地,寒意总是如影随形,想必数年之后他便会忘记温暖的滋味。
他穿上日常的粗布黑衣,倦怠感突然排山倒海般朝他袭来。他找条板凳坐下,手指摸索着系上斗篷。好冷啊,他一边想,一边回忆起临冬城的厅堂,那里有温泉终年流贯壁垒之间,仿如人体内流淌的血液。黑城堡里没有暖意,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更加冷漠的人。
除了提利昂·兰尼斯特,没人对他提过守夜人部队竟是这副光景。那侏儒在他们北上途中把事情真相告诉了他,但那时已经太迟了。琼恩不禁怀疑父亲知不知道长城守军的真正情形。他一定知道,想到这里他更觉心痛。
就连叔叔,竟也这么把他遗弃在这世界尽头的冰冷寒荒。他原先所认识的那个个性温和的班扬·史塔克,到这里完全变了个人。他是首席游骑兵,整日与莫尔蒙总司令,伊蒙学士和其他高级官员为伍,而将琼恩丢给坏脾气的艾里沙·索恩爵士。
他们抵达长城三天后,琼恩听说班扬·史塔克将率领六名手下深入鬼影森林巡察。当天夜里,他在城堡的木造大厅中找到叔叔,央求他带自己一道去。班扬直截了当地回绝了他。"这可不是临冬城,"他边用刀叉切肉边对他说,"在长城守军里,想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就得证明自己有什么样的本事。琼恩,你还不是游骑兵,你只是个稚气未脱,身上还残留着夏天气味的小鬼。"
琼恩愚蠢地争辩:"到明年命名日我就满十五岁,"他说,"很快就要长大成人了。"
班扬·史塔克皱眉道:"在艾里沙爵士判定你成为守夜人部队的汉子之前,你都只是个小鬼,只能是个小鬼。假如你以为仗着自己史塔克家人的身份,就可以坐享其成,那就大错而特错。我们宣誓入伍时,早已断绝一切身家背景。拿你父亲来说,虽然他会永远在我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但如今这些人才是我的手足兄弟。"他拿匕首朝身边的人比划两下,指指这些饱经风霜的黑衣战士。
翌日拂晓,琼恩起身目送他叔叔离去。叔叔手下一名高大而丑陋的游骑兵一边装配马鞍,一边高唱歌词猥亵的曲子,吐出的气息在清晨的冷气里蒸腾。班扬·史塔克对他是满脸笑容,对自己侄子却没好气。"琼恩,你要我说多少遍?你不能去,等我回来我们再找时间谈谈。"
琼恩看着叔叔牵马走进隧道,向北而去,不禁想起提利昂·兰尼斯特在国王大道上告诉过他的事,脑海里接连浮现出班扬·史塔克倒卧雪地,血迹斑斑的情景。这个念头令他反胃。我究竟成了个什么人?
之后他在孤单的卧室里找到白灵,把脸深深地埋进他厚厚的白毛皮。
既然他注定孤单,他便要化寂寞为力量。黑城堡没有神木林,只有一间小小的圣堂和醉醺醺的修士,但琼恩实在无心向神明祷告,管他是新神还是旧神。他心里认为,倘若诸神真的存在,想必也是和这里的严冬一样残酷无情罢。
他想念自己真正的兄弟:小瑞肯想吃甜食时眼瞳闪闪发亮的神情;罗柏是他最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和玩伴;固执又充满好奇心的布兰,不论琼恩和罗柏做些什么,他总想插一脚。他也想念两个妹妹,甚至包括那个自从懂得"私生子"的意思之后,就只肯以"我的同父异母哥哥"来称呼他的珊莎。至于艾莉亚……这个老是磨破膝盖,满头乱发,不然就是钩破衣服,一股牛脾气的瘦巴巴小东西,他想念她的程度甚至超过罗柏。艾莉亚和他一样,永远与环境格格不入……但她总有办法让琼恩会心一笑。此时琼恩愿意付出一切,只换取能和她重聚片刻,再拨弄她的乱发,再看她扮起鬼脸,再听她和自己心有灵犀地说出同一句话。
"小杂种,你把我弄脱臼了。"
琼恩抬眼朝那充满怒意的声源望去。葛兰脸红脖子粗地高高站在他面前,身后还有三个跟班。他认出生得既矮且丑,还有副难听嗓音的陶德,新兵们都叫他癞哈蟆。琼恩想起另外两个家伙是五指半岛地方逮着的强奸犯,被尤伦带到北方来的,不过他忘记名字了。他想尽办法不和他们说话,他们全都是生性残忍的恶霸,从不知荣誉为何物。
琼恩霍地起身。"你如果好好求我,我很乐意帮你把另一只手也打断。"葛兰今年十六岁,整整比琼恩高出一头。他们个头都比他大,但吓不了他。他在校场上早就教训过每一个人。
"说不定断手的是你哦。"其中一名强奸犯道。
"有种你便试试。"琼恩伸手拿剑,但对方中的一人抓住他的手,扭到背后。
"你老让我们难看。"癞哈蟆抱怨。
"咱们没打照面以前,你们就够难看啦。"琼恩告诉他们。抓住他手的男孩用力往后一拧,剧痛立刻直穿脑际,但琼恩依旧不吭一声。
癞哈蟆向前逼近几步。"咱们小少爷生了张碎嘴,"他说。他生得一双小而亮的猪眼睛。"小杂种,是不是你娘传给你的啊?她是做什么来着的,敢情是个婊子?告诉我她花名叫啥,搞不好老子干过她几回嘞。"他咧嘴笑道。
琼恩像条鳗鱼般地用力一扭,后脚跟朝抓住他的男孩胯下狠狠踢去。身后传来一声惨叫,然后他便挣脱了。他朝癞哈蟆扑过去,一拳把他打得翻过长板凳,他穷追不舍,跳上对方胸膛,两手掐紧脖子,使劲往地面撞。
两个五指半岛来的家伙拉开他,粗暴地把他摔倒在地,葛兰开始踢他。琼恩正要滚离他们的拳打脚踢,只听一个宏钟般的声音划过兵器库的阴霾:"通通给我住手!马上停手!"
琼恩爬起来,唐纳·诺伊怒视着他们,"要打架到场子里去打,"武器师傅说,"别把你们的恩怨带进我的兵器库,否则别怪我插手。相信我,你们不会喜欢的。"
癞哈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摸摸后脑勺,只见手指上全是血。"他想杀我。"
"是真的,俺亲眼看到的。"其中一名强奸犯说。
"他把我的手给打断了。"葛兰边说边举起手给诺伊看。
武器师傅瞟了他手腕一眼,"我看只是擦伤,顶多扭到,伊蒙师傅那里有的是好膏药。陶德,你跟他一块去,头上的伤注意一下。其他人回营去。雪诺留下。"
琼恩重重地坐回长板凳,不理睬其他人离去时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向他保证事情没这么容易解决。他的手一阵抽痛。
"守夜人需要每一份力量,"待他人都离开后,唐纳·诺伊道,"甚至像是癞哈蟆这种人。杀了他,你也没什么光荣可言。"
琼恩怒火中烧。"他说我妈是--"
"--是个婊子。我听到了。那又如何?"
"艾德·史塔克公爵才不是会去逛窑子的人,"琼恩冷冷地说,"他的荣誉--"
"--免不了他在外面生出个私生子,不是么?"
琼恩气得浑身发冷。"我可以走了吗?"
"我说可以你才可以。"
琼恩恨恨地盯着火盆升起的白烟,直到诺伊伸出粗壮的手托住他下巴,把他的头粗暴地扭过来。"小子,我跟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
于是琼恩看着他。武器师傅的胸膛宽阔得像个酒桶,肚子更是大得惊人。他的鼻子又宽又扁,那一脸胡子好似从来没刮。他的黑羊毛外衣左襟用一个长剑形状的别针系在肩头。"光嘴巴上说说,你妈也不会变成婊子。她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和癞哈蟆怎么说有何干系。话说回来,咱们部队里还真有些人的娘是婊子。"
我妈可不是,琼恩倔强地暗想。他对自己的母亲一无所知,艾德·史塔克绝口不提关于她的事情。但他经常梦见她,次数频繁到他几乎可以拼凑出她的容貌。梦中的她出身高贵,美丽动人,眼神慈蔼。
"你以为自己是大贵族的私生子,就觉得特别难受?"武器师傅继续下去,"告诉你,杰伦那家伙是个六根不净的教士的野种。卡特·派克是个酒馆女侍的儿子,结果现在人家是东海望守备队长。"
"我不在乎,"琼恩道,"我才不管他们怎样,我也不管你或索恩或班扬·史塔克或是谁谁谁怎么样。我恨死这地方了。这里……这里好冷。"
"是啊,又冷又苦又险恶,这就是长城的景况,也是这里守军的写照。绝不像你奶妈所说的睡前故事。哼,去他的睡前故事,去你的奶妈罢,事情就是这样子,而你一辈子都跟我们其他人一起,注定要待在这儿了。"
"一辈子。"琼恩苦涩地重复。武器师傅可以拿一辈子来大做文章,因为他见过世面,经历过大风大浪。他是在风息堡之围中失去了一条胳膊后才加入黑衫军的,在那之前他是国王的大弟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铁匠。他足迹遍布七国,吃过山珍海味,尝过女人的甜美,打过不知几百场大小战役。据说劳勃国王在三叉戟河上杀死雷加·坦格利安那把战锤,正是唐纳·诺伊所铸造。他已经做过琼恩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事,等到年过三十,却因一记轻微的斧伤发炎溃烂,最后不得不截掉整只手。也就是在他成了残废,这辈子的幸运已经结束的时候,唐纳·诺伊才来到长城。
"是啊,雪诺,一辈子。"诺伊道,"或长或短,操之你手。照你现在这种态度,早晚会有弟兄半夜割了你喉咙。"
"他们才不是我弟兄,"琼恩驳斥,"他们恨我,因为我比他们优秀。"
"错了,他们恨的是你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们眼中的你,是个城里来的、自以为是小少爷的杂种。"武器匠靠近来,"记住,你不是什么大人少爷,你姓的是雪诺,不是史塔克。而现在,你不但是私生子,还是个恶霸。"
"恶霸?"琼恩差点说不出话。这指控实在太不公平,气得他喘不过气来。"是他们四个先来找我麻烦。"
"他们四个人在场子里都被你羞辱过,说不定怕你怕得要死。我看过你练剑,跟你比划那不叫练习,要是你使的真剑,他们已经死上好几回了。你很清楚,我很清楚,他们也很清楚。你完全不留情面地羞辱他们,难道你觉得这样很值得骄傲?"
琼恩迟疑了。他打赢的时候的确颇感骄傲,难道他不应该么?武器师傅连这么一点点喜悦也要剥夺,还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他们年纪都比我大。"他防卫性地说。
"他们是比你年长,也比你高壮。不过我敢打赌临冬城的教头一定教过你如何对付比自己高大的人。他是谁,某位老骑士?"
"是罗德利克·凯索爵士。"琼恩小心答道。他觉得对方话中有话。
唐纳·诺伊向前靠,几乎要贴上琼恩的脸。"小子,你想想罢,这儿的人在遇上艾里沙爵士以前没一个受过正式训练。他们的父亲是农民、车夫还有盗猎者,是铁匠、矿工或船上的桨手。他们的打架技巧是从甲板上、旧镇和兰尼斯港的暗巷里,或从国王大道路边的妓院、酒馆中学来的。他们或许相互耍耍棍子,但我跟你保证,里面没几个买得起真剑。"他一脸冷酷的表情,"所以雪诺大人,你倒是告诉我,打赢这些人真的很爽么?"
"不要这样叫我!"琼恩激动地说。但他的怒意已没了力气,突然间只觉得惭愧和罪恶。"我不知道……我以为……"
"好好想一想,"诺伊提醒他。"不然就准备枕着匕首睡觉。行了,你回去吧。"
琼恩离开武器库时,已近中午。太阳拨开云层,露出脸来。他转身背向阳光,将视线抬至长城,看着城墙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蓝光。虽然已经在此生活了好几个星期,可每当他目光触及这番景象,依旧不禁浑身颤抖。无数世代的风沙污泥,早在城墙留下印痕,宛如一层覆盖的膜,以至于城墙有时成了浅灰,犹如阴霾天际……但当晴日里天光直射,长城又仿佛有生命般闪闪发亮,如同一道横断半天的蓝白绝壁。
当初他们在国王大道上遥遥望见长城时,班扬·史塔克告诉琼恩这是人类所造最庞大的建筑物。"毫无疑问也是最没用的。"听完后,提利昂·兰尼斯特嘻笑着加上一句。然而随着距离渐渐拉近,连小恶魔也沉默下来。几里之外便可清楚地看到这条横亘北方地平线的灰蓝直线,毫不间断地向东西两边延展,直到消失于远方,好像在宣告:这里便是世界尽头。
待他们终于见到黑城堡,却发现那不过是这面广大冰墙下的木造城楼和石砌高塔,看起来简直就像散布雪地的玩具积木。黑衫军的古老堡垒远不如临冬城,甚至称不上是座像样的城堡。它没有城墙,无法抵御来自东西南三方面的攻击,守夜人部队惟一关心的只有北方,而高耸在黑堡北边的正是绝境长城。长城高近七百尺,足足是它所庇护的要塞上最高的塔楼的三倍。叔叔说城墙之宽,足以让十二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并肩共骑。巨大的弩炮和怪兽般的投石机守卫着城墙,行走其上的黑衣军渺小如同蝼蚁。
如今站在兵器库外向上看去,琼恩感受的震慑丝毫不亚于当日在国王大道上初见之时。绝境长城就是如此,有时你会忘记其存在,一如你对头顶长空和脚下大地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但有时又仿佛是举世间惟一真切的存在。它比七大王国还要古老,每当琼恩站在城墙下抬头仰望,总是头晕目眩。他可以感觉到雄浑繁厚的冰层向他重压而来,仿佛城墙崩塌要将他掩埋。琼恩隐约知道,倘若哪天长城真的陷落,整个世界必将随之瓦解。
"墙外是什么,真叫人猜不透,对吧?"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琼恩转过头。"兰尼斯特。我没看到--我的意思是说,我以为这儿只有我一个人。"
提利昂·兰尼斯特全身裹满毛皮,活像只小熊。"乘人不备好处多多,你永远也不知道会学到些什么。"
"从我这儿你能学到什么?"琼恩告诉他。自他们的旅途结束之后,他便很少看到这侏儒。提利昂·兰尼斯特既是王后的弟弟,自然受到贵客般的款待。莫尔蒙总司令让他住在国王塔--说得好听,其实已有一百年没国王住过了--和他同桌用餐。兰尼斯特白天在长城上骑马,晚上则与艾里沙爵士、波文·马尔锡和其他高阶官员饮酒赌博。
"唉,我走到哪儿学到哪儿。"这矮子用一根粗糙的黑拐杖指着长城,"我常说……怎么前人千辛万苦才把城墙盖好,后人立刻便想知道墙的另一面有什么?"他歪着头,用那双大小不一的古怪眼睛看着琼恩。"你也不例外,对不?"
"我看没什么特别。"琼恩道。他好想跟随班扬·史塔克一同出外巡猎,深入鬼影森林,好想与曼斯·雷德的野人交锋,守护王国免于异鬼侵袭,但自己心里想要什么,还是别说出来的好。"游骑兵说墙外不过就是树林、山脉和结冻的湖泊,一片冰天雪地。"
"还有害人的古灵精怪呐,"提利昂说,"可别忘了,雪诺大人。否则大伙儿干嘛这么大动干戈?"
"不要叫我雪诺大人。"
侏儒扬扬眉毛。"难道我喜欢被人叫小恶魔?一旦别人发现绰号对你的杀伤力,这绰号就跟定你啦。既然他们爱给你起绰号,你就大大方方地接受,最好还装出乐在其中的样子,那他们就再也伤不了你了。"他举起拐杖指指前方。"哪,跟我走走。他们这会儿应该在大厅里弄那难吃的汤了,我正想喝点热的。"
琼恩也饿了,所以他走在兰尼斯特身边,刻意放慢脚步以配合侏儒笨拙而古怪的姿势。风势渐大,他们可以听见周围木屋嘎吱作响。远处,一道被遗忘的厚重窗户反复噼砰。一堆雪从屋顶滑下,落在他们身边,发出低沉的撞击。
"没见你的狼呢。"兰尼斯特边走边说。
"训练的时候,我把它拴在旧马房那边。他们现在把马都关在东边的马厩,所以不会碍着他。其他时候他都跟着我,我睡在哈丁塔。"
"就那座连城垛都塌掉的塔,是吗?那塔下面的广场都是碎石头,整个还歪歪斜斜,跟咱们高贵的劳勃国王酒醉后一个德行。我以为那些塔早就废弃不用了。"
琼恩耸耸肩道,"反正没人管你睡哪儿。这些古堡几乎都荒废了,爱睡哪里随便你。"黑城堡曾经拥有多达五千名全副武装、鞍马齐备、仆从如云的战士。如今却只剩十分之一的数量,建筑也纷纷沦为荒颓废墟。
提利昂·兰尼斯特的笑在冷空气里蒸腾。"那我就请你老爸务必在你那座塔垮塌之前,多抓几个石匠过来。"
琼恩听得出话中的嘲弄意味,却无法否认那是事实。守夜人一共沿长城建了十九座雄伟要塞,如今只剩三座仍有部队驻守:高耸的东海望在强风吹拂的灰暗海滨,影子塔坚毅地伫立于长城边陲的群山之中,黑城堡则位于两者之间,地处国王大道尽头。其他堡垒早已被人遗忘,现在都成了孤独的鬼城,冷风飕飕吹过黑窗,死者幽灵游荡其中。
"我一个人住比较好,"琼恩固执地说,"其他人很怕白灵。"
"他们倒聪明。"兰尼斯特说。他随即转变话题,"最近大家都在议论你叔叔,他是不是出去太久了?"
琼恩忆起自己失望之下的幻想,那幅班扬·史塔克倒卧雪地的景象,立刻撇过头去。侏儒很擅察言观色,他可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眼中的罪恶。"他说会赶在我命名日前回来。"他坦承。他的命名日早在两周前便已悄无声息地来了又去。"他们是去找威玛·罗伊斯爵士,此人的父亲是艾林公爵的封臣。班扬叔叔说他们会一直搜索到影子塔,一路深入群山。"
"听说近来有不少游骑兵好手失踪。"他们一边登上大厅的阶梯,兰尼斯特一边说,他嘻嘻笑着打开门。"也许古灵精怪今年特别饿罢。"
进入厅堂,虽然炉火熊熊,仍旧感觉地方宽敞,寒气逼人。乌鸦栖息于高敞的木天花板上,在众人头顶嘎嘎叫着。琼恩从厨子手中接过一碗肉汤和大块黑面包。葛兰、癞哈蟆和其他几人坐在最靠近火炉的长凳上,彼此粗声笑闹咒骂。琼恩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会,然后在大厅的角落挑了个位子坐下,远远离开其他人。
提利昂·兰尼斯特坐在他对面,一脸狐疑地嗅着浓汤。"大麦、洋葱、胡萝卜,"他喃喃念道,"这些煮饭的到底知不知道芜箐不能当肉啊?"
"这是羊肉浓汤耶。"琼恩脱下手套,探手到汤碗溢出的热气里取暖。闻到肉香他口水都流了下来。
"雪诺。"
琼恩认得艾里沙·索恩的声音,但这回话中却有种他从前没听过的语气,他转过头。
"司令大人要见你。现在就去。"
一时之间琼恩吓得不敢动弹。为什么总司令要见他?难道他们有了班扬的消息,他胡乱揣测,一定是他死了,他的想像果然成真。"是我叔叔的事吗?"他冲口而问,"他平安回来了吗?"
"司令大人平素可不习惯等人。"艾里沙这么回答,"而我更不习惯下了命令还要听野种问东问西。"
提利昂·兰尼斯特霍地跳下长凳,站起身道:"够了,索恩,你吓着他了。"
"兰尼斯特,你少管闲事,你没资格在这儿说话。"
"在朝廷里就不一样喽。"侏儒微笑,"我只消几句,你下半辈子就准备当个孤苦老人,别想再训练小毛头了。快告诉雪诺熊老找他干嘛,到底是不是他叔叔的事?"
"不是。"艾里沙道,"完全两码子事。今天早上有信鸦从临冬城飞来,带来他弟弟的消息。"他更正道,"应该说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布兰,"琼恩倒抽一口气,挣扎着起来。"布兰出事了。"
提利昂·兰尼斯特伸手搁在他臂膀上。"琼恩,"他说,"我真的很遗憾。"
琼恩几乎没听到他的话。他拨开提利昂的手,大跨步穿过厅堂,到门边时跑了起来。他一路冲过积雪,狂奔至司令官堡垒。守卫让他通过,他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塔顶。等冲到总司令官面前,琼恩已经满身大汗,喘不过气来。"布兰,"他说,"信上说布兰怎样了?"
守夜人军团总司令杰奥·莫尔蒙是个坏脾气的老人,一把灰胡子,顶着个大光头。他正拿玉米粒喂食停在手上的乌鸦。"我听说你识字。"他把乌鸦挥开,它拍着翅膀飞到窗边,然后蹲坐下来看着莫尔蒙从腰际抽出一张卷好的纸交给琼恩。"玉米,"它刺耳地叫道,"玉米,玉米。"
琼恩的手指在已拆封的白蜡印记上摸索,顺着冰原狼的轮廓。他认出这是罗柏的字迹,但随着阅读,信本身却模糊旋转起来,他方才明白自己在哭。透过泪水,他拼凑出信上的意思,抬起头。"他醒了。"他说,"诸神让他活过来了。"
"但也残废了。"莫尔蒙道,"小子,我很遗憾。把信读完罢。"
他把视线移回信上,但上面写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布兰活了下来。"我弟弟活下来了!"他告诉莫尔蒙。总司令摇摇头,拾起一把玉米,吹声口哨。乌鸦立即飞上他肩头,叫道:"活了!活了!"
琼恩满脸笑容,手中握着罗柏的信奔下楼梯。"我弟弟活下来了!"他告诉守卫。他们互看一眼。他跑回厅堂,发现提利昂·兰尼斯特刚吃完东西。他一把抓住小个子的腋下,将他抱到半空转圈。"布兰活下来了!"他喊。兰尼斯特一脸惊讶的表情。琼恩放下他,把信塞到他手中。"这里,你自己读。"
其他人聚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琼恩看到葛兰站在几尺之外,一只手上绑着厚厚的羊毛绷带。他看起来既焦虑又不安,一点都不凶恶。于是琼恩朝他走去,葛兰见状立即后退,同时举手说:"小杂种,你离我远点。"
琼恩微笑道:"把你手腕弄成这样,我很抱歉。以前罗柏也用同样的招式对付我,虽然用的是木剑,可七层地狱,真他妈的痛。我想你的伤势一定更严重。这样罢,如果你愿意,改天我来教你如何克制这招。"
艾里沙·索恩爵士听到了这句话。"哟,雪诺大人这下想抢我的位子啦。"他冷笑道,"我看教狼变魔术都比教这些笨牛容易。"
"艾里沙爵士,我就跟你赌。"琼恩说,"我倒是很想看白灵变魔术。"
琼恩听见葛兰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四周一片死寂。
接着提利昂·兰尼斯特捧腹大笑起来。邻近餐桌上三名黑衣弟兄也跟着笑。笑声快速散播,连厨师们也忍不住加入。梁木上的鸟群被笑声惊动,最后连葛兰也咯咯笑了起来。
只有艾里沙爵士从头至尾没有将视线从琼恩身上移开。待笑声渐止,他一脸阴沉,右手握拳。"雪诺大人,你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最后,他用对仇人的口吻说。
权力的游戏--艾德
艾德·史塔克浑身酸痛,又累又饿,心情恶劣地骑马穿过红堡高耸的青铜大门。御前总管前来通知他派席尔大学士召开紧急的御前会议,希望新任首相方便的话能大驾光临时,他人还在马背上,心里只想好好泡个热水澡,来只烤鸡或烤鸭,然后在羽毛床上睡个觉。"方便的话,改成明天。"奈德下马时没好气地说。
总管恭敬地一躬到底。"首相大人,那我就转告重臣们,您不便出席。"
"算了,该死的。"奈德道。还没上任便先把朝廷重臣给全得罪光那怎么成。"我这就去见他们。但请先给我几分钟,容我换上比较正式的服装。"
"是的,大人。"总管说,"我们已经把艾林大人以前在首相塔的房间都给您准备好了,如您愿意,我这就差人把您的东西给送过去。"
"有劳了。"奈德边说边扯下骑马戴的手套,塞进腰带。身后,他的家人和臣属正陆续进入大门。奈德看到管家维扬·普尔,便叫住他,"看来宫里好像有急事找我。好好安顿我女儿,告诉乔里叫她们待在房里。不准艾莉亚到处乱跑。"普尔欠身。奈德转身对御前总管说:"我的马车还在城里半路上。我需要合适的衣服。"
"为您服务是我莫大的荣幸。"总管道。
于是,筋疲力尽的奈德,就这么穿着借来的衣服,大步走进议事厅,发现四名重臣正在等他。
议事厅的陈设极为华丽。地板上铺的是密尔地毯,而非灯芯草席。房间一角摆着一幅来自盛夏群岛的木屏风,上面雕刻有上百种栩栩如生、色彩斑斓的珍禽异兽。墙壁上则挂满了诺佛斯、科霍尔和里斯产的精美织锦。门两侧是一对瓦雷利亚的狮身人面兽雕像,圆润的红榴石双眼在黑色大理石的脸上显得炯炯有神。
奈德前脚刚踏进房间,几位重臣中他最嫌恶的太监瓦里斯便靠了过来。"史塔克大人,我听说了您在国王大道上遇到的麻烦事儿,真令人遗憾哪。我们都去圣堂为乔佛里王子点了蜡烛,祈祷他早日康复。"他的手在奈德袖子上留下脂粉的痕迹。他浑身散发出腐败的甜腻气息,闻起来活像生在坟墓上的花。
"你的神想必听到了你的祷告,"奈德冷淡而有礼地回答,"王子的健康状况已日渐好转。"他从太监掌中抽出手,穿过房间朝蓝礼公爵走去。蓝礼正站在屏风旁,小声地和一名矮个男子交谈,那人必是小指头无疑。劳勃刚夺下王位时,蓝礼不过是个七岁小男生,如今他已长大成人,神貌酷似乃兄,奈德为此觉得极不自在。每次见到他,都仿佛时光倒流,看到那个英气勃发,甫从三叉戟河得胜归来的劳勃站在面前。
"史塔克大人,看来您安然抵达了。"蓝礼道。
"您不也是。"奈德回答,"恕我直言,有时候您和您哥哥劳勃真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
"我哪比得上他。"蓝礼耸耸肩。
"您至少穿得比他好。"小指头俏皮地说,"蓝礼大人花在衣服上的钱,宫里的夫人太太恐怕都没几个比得上。"
此话倒是不假。蓝礼公爵穿着暗绿天鹅绒紧身衣,上面绣了十二头金色雄鹿。一边肩头潇洒地垂着织金半披风,用一枚翡翠胸针别起。"这应该算不上滔天大罪。"蓝礼笑道,"瞧瞧你穿的什么德行,那才失礼。"
小指头不理会他的嘲笑。他嘴角挂着近乎轻慢的微笑看着奈德。"史塔克大人,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见见您。我想凯特琳夫人应该向您提起过我吧?"
"她是提过。"奈德冷冷地答道。对方这句傲慢中带着促狭的话惹恼了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认识我哥哥布兰登。"
蓝礼·拜拉席恩哈哈大笑。瓦里斯则曳步凑来。
"我跟他很熟。"小指头道,"至今身上都还留着他的纪念。布兰登也提起过我?"
"常提起你,多半是火冒三丈的时候。"奈德说,心中希望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他对这类文字游戏素无兴趣。
"我还以为你们史塔克家的人没那么大火气,"小指头说,"在我们南方,大家都说你们是冰做的,一过颈泽便要融化。"
"贝里席大人,您大可放心,我并不打算太快融化。"奈德朝会议桌移去。"派席尔师傅,我瞧您身体还很硬朗。"
大学士从他长桌尾端的长椅上抬头,露出微笑。"大人,以我这把年纪,有这样的身体很不错了。"他答道,"啊,只是容易疲劳。"他有张慈蔼的脸,几束白发垂挂在早已秃光的额头两边。他的学士项圈并非鲁温那种简单的金属制品,而是由二十四种金属片所串成的沉重项链,从喉头一直垂到胸膛。锁链用人类所知的每一种金属打造而成:黑铁和红金,发亮红铜和沉重的铅,精钢、锡和黯淡的白银,黄铜、青铜与白金。石榴石、紫水晶和黑珍珠装饰着金属链,翡翠和红宝石点缀其间。"我们不妨开始罢。"大学士把手放在大肚子上反复揉搓,"再等下去,只怕我就要睡着了。"
"如您所愿,"国王在会议桌的首位空着,那椅子靠背上用金线绣着拜拉席恩家族的宝冠雄鹿。奈德拣了国王右边,象征国王右手的位子坐下。"诸位大人,"他正色道,"很抱歉让大家久等。"
"史塔克大人,您是国王的首相,"瓦里斯道,"为您效劳就是我们职责所在。"
眼看其他人纷纷在自己固有的座位落坐,艾德·史塔克才猛然惊觉此时此地自己是多么格格不入。他忆起劳勃在临冬城墓窖里对他说过的话,我身边净是些白痴和马屁精。奈德朝会议桌看去,暗自揣测哪些是白痴,哪些又是马屁精。答案他已了然于心。"我们只有五人。"他指出。
"国王北行之后没多久,史坦尼斯大人便回了龙石岛。"瓦里斯道,"至于我们英勇的巴利斯坦爵士,此刻无疑正随侍国王身边,护送他穿过城市罢。身为御林铁卫队长,这是他职责所在呢。"
"或许我们该等巴利斯坦爵士和陛下加入之后再开始。"奈德提议。
蓝礼·拜拉席恩朗声笑道:"要等我老哥赏脸,那不知到何年何月啰。"
"我们亲爱的劳勃国王有太多事情需要操心,"瓦里斯说,"所以便将鸡毛蒜皮小事交给我们,以减轻负担。"
"瓦里斯大人的意思是说,凡是牵涉财政、农获和律法的事务,我王兄听了就头痛。"蓝礼公爵道,"所以管理国家就落到我们头上了。他倒是不忘记时不时交代些什么下来。"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裹紧的纸放在桌上。"比如今天早上,他吩咐我提前全速进城,请派席尔大学士立刻召开这次会议。他有项紧急差事交给我们办。"
小指头微笑着将信笺交给奈德,上面盖了王家印信。奈德用拇指揭开蜡印,摊平信纸,想看看国王的紧急命令究竟是什么。他越读越难以置信,劳勃到底要胡闹到什么地步才罢休?还是以他的名义,这简直是雪上加霜。"天杀的,"他不禁咒道。
"奈德大人的意思是说,"蓝礼公爵宣布,"国王陛下指示我们举办一次盛大的比武竞技,以庆祝新首相上任。"
"要花多少钱?"小指头兴趣索然地问。
奈德从信上念出答案:"优胜者赏四万金龙币,居次者赏两万金龙币。团体近身战的优胜者也是两万,射箭优胜则是一万。"
"一共九万金币。"小指头叹道,"还得加上其他开销。想也知道劳勃一定要大宴宾客。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厨师、木匠、女侍、歌手、戏子伶人和杂耍傻子……"
"傻子我们倒是不愁找到。"蓝礼公爵说。
派席尔总师看着小指头问:"国库付得出这笔款子?"
"哪来的国库?"小指头撇撇嘴,"大学士您就别装蒜了,你我都很清楚国库已经空了好多年。还不是得伸手借钱,想必兰尼斯特家会很乐意支援。反正咱们已经欠了泰温大人三百多万金龙,再借个几十万算什么?"
奈德震惊无比。"你说王室负债高达'三百万'金币?"
"史塔克大人,此刻王室负债总额超过六百万。兰尼斯特家是最大的债主,但我们也向提利尔大人、布拉佛斯的铁金库,还有好些泰洛西商行借过款。最近我不得不另辟财源,把主意动到了教会头上,总主教大人讨价还价的本领之高,连多恩的鱼贩都比不上。"
奈德简直错愕到无以复加。"伊里斯·坦格利安留下了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你怎么会让它沦落到这步田地?"
小指头耸肩:"财政大臣只管找钱,花钱的是国王和首相。"
"琼恩·艾林绝不会允许劳勃这样挥霍。"奈德忿忿地说。
派席尔总师摇摇他那颗光头,项链轻声作响。"艾林大人固然精打细算,但恐怕国王陛下不见得都听从睿智的谏言。"
"我王兄热爱比武竞技和山珍海味,"蓝礼·拜拉席恩道,"他最讨厌所谓的'数铜板'。"
"我会跟陛下谈谈,"奈德说,"这么铺张浪费的比赛,国家可负担不起。"
"跟他谈谈当然很好,"蓝礼公爵道,"不过我们还是先着手订个计划吧。"
"改天再议。"奈德说。从他们的眼神看来,他的口气似乎太尖锐了点。要想治理,他就必须牢记,自己已不是临冬城万人之上的领主身份,在这里他不过是地位平等的重臣之首罢了。"诸位大人,请原谅我。"他改用较和缓的口气,"我实在是累了。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等我精神好些时再继续。"说完他没有征求其他人同意,便突然站起身,朝在座的重臣一一点头后,径自离开。
出到门外,只见马车和骑士依旧不断从城堡大门涌入,庭院里一片混乱,充斥着泥土、马臊味和叫喊不停的人声。有人告诉他国王还在路上。自三叉戟河的意外发生之后,史塔克家族和他们的部属便走在车队的最前面,远离兰尼斯特家族,避开两派逐渐升高的紧张气氛。劳勃几乎没有露面,据说他待在轮宫,成天喝得酩酊大醉。若真是如此,他应该还要几个小时才会出现,这已经比奈德期望的要早上许多了。如今他只消看看珊莎的脸,就觉得心中怒火又要升起。旅途的最后两周实在苦不堪言。珊莎责怪艾莉亚,说被杀的应该是娜梅莉亚。艾莉亚在得知屠夫学徒的死讯后就魂不守舍。珊莎每晚哭着入眠,艾莉亚一声不吭地独自忧伤,艾德·史塔克自己则梦见了一个专为临冬城史塔克家人准备的冰冻地狱。
他穿越外庭,走过闸门,进入内院,正朝他印象中首相塔的所在走去时,小指头突然出现在面前。"史塔克,你走错路了,跟我来。"
奈德犹豫不决地跟着他,小指头带他进入一座塔,下了一道蜿蜒的阶梯,穿越一个凹陷的小庭院,沿着荒废的回廊行走。两旁墙壁,一副副无人使用的铠甲好似站立的卫兵。他们是坦格利安家族遗留下来的历史陈迹,黑色精钢打造,头盔镶着龙鳞,但如今积满灰尘,早已被人遗忘。"这不是通往我居室的路。"奈德道。
"我说过是吗?我正打算把你引进地牢,割了喉咙,再把你的尸体封进墙里。"小指头语带讥讽。"史塔克,我们没时间废话,尊夫人正等着你。"
"小指头,你到底耍什么把戏?凯特琳人在临冬城,离此数百里之遥。"
"哦?"小指头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饶富兴味的光芒。"那么此人的易容术果真不同凡响。我说最后一次,要么跟我来,不然我就把她据为己有啰。"
他快步走下阶梯。
奈德满怀戒心地跟上,心里不知这一天究竟何时才会结束。他对这些心机巧诈毫无兴趣,但已逐渐开始理解,对于小指头这样的人,权术和阴谋就是家常便饭。
阶梯底端有一扇橡木和铁条制成的厚重门扉。培提尔举起门闩,挥手示意奈德进去。他发现他们正置身位于河流之上的峻峭绝壁,浸沐在黄昏的红晕里。"我们在城堡外面。"奈德道。
"你还真不好骗嘛,史塔克。"小指头傻笑道,"到底是太阳还是天空泄露了秘密?跟我来,岩壁上挖了可供攀附的凹洞。小心别摔死,否则凯特琳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说完他翻身便往下爬,动作像猴子一般灵敏。
奈德仔细审视了岩壁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跟着下去。峭壁上果真如小指头所言,刻有浅浅的凹洞,除非你原本就知道,否则从悬崖下根本无从发现。河流离他们有一段高到令人晕眩的距离。奈德把脸贴上岩石,除非必要,尽量不往下看。
最后他总算好不容易到达底部,旁边是一条狭窄而泥泞的水滨小径,小指头正懒洋洋地靠在岩石上啃苹果。他已经快吃完了。"史塔克,你老了不中用啦。"他边说边随手把苹果核丢进激流。"没关系,接下来我们骑马。"两匹马正等在那里,奈德骑上,催马快步跟在他身后,顺着小路朝城市去。
最后贝里席在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三层木造建筑前停了下来。窗户透出灯光,在逐渐黯淡的暮色里显得特别明亮。乐声和刺耳的笑闹从内散溢,在河面上飘荡。门边有一条沉甸甸的链子挂着盏华丽的油灯,外面盖着加铅的红玻璃灯罩。
奈德·史塔克愤怒地跳下马。"这是家妓院。"他抓住小指头肩膀把他推得团团转。"走大老远的路,结果你竟带我上妓院?"
"你老婆在里面。"小指头说
他再也忍耐不住。"布兰登对你太仁慈了。"奈德说着把小个子狠狠地往墙上撞去,抽出匕首指向他留着胡子的尖下巴。
"大人,快停手。"一个焦急的声音唤道。"他说的是实话。"背后传来脚步声。
奈德握刀转身。只见一个身穿褐色粗布衣服,下颚的软肉随着跑步不住颤动的白发老人急急忙忙朝他们跑来。"这不干你的事。"奈德才刚开口,突然认出来者。他放下匕首,惊讶万分。"罗德利克爵士?"
罗德利克爵士点点头。"夫人在楼上等您。"
奈德糊涂了。"凯特琳真的在这里?不是小指头的恶作剧?"他收起武器。
"我有那本事倒好,史塔克。"小指头道,"随我来罢。还有,脸上表情露骨一点,不要一副正襟危坐的首相模样。你要是被认出来,那可就糟了。不介意的话,经过时摸两把奶子。"
他们走进屋内,穿过拥挤的大厅,有个胖女人正唱着歌词淫秽的曲子,身穿轻薄罗衫的美少女坐在恩客腿上撒娇。没人理会奈德。罗德利克爵士等在楼下,由小指头领他走上三楼,穿过回廊,进了门。
凯特琳正在里面,她一见他便叫出声来,朝他飞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他。
"夫人。"奈德惊讶地轻声说。
"哟,好极了。"小指头说着关上门。"您认得她。"
"大人,我好怕你不会来。"她贴在他胸膛上细语。"培提尔一直捎来你的消息。他告诉我艾莉亚和年轻王子的事了。我的乖女儿们都还好么?"
"她俩都很难过,也很愤怒。"他对她说,"凯特,我不懂。你来君临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奈德询问妻子。"是布兰的事?难道他……"死这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他无法启齿。
"是布兰的事,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凯特琳道。
奈德更摸不着头脑。"那是怎么回事?亲爱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又是什么地方?"
"你觉得这里看起来像什么?"小指头说着在窗边落座。"这就是家妓院。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不可能找到凯特琳·徒利呢?"他微笑,"说来也巧,这家店恰好就是由我经营,所以要安排很简单。我可是极力避免让兰尼斯特的人得知凯特在君临的消息。"
"为什么?"奈德问,这时他才看见她的手怪异的姿势,看见那尚未愈合的红色伤疤,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僵硬不便的样子。"你受伤了。"他握起她的手反复检视。"老天,伤得好深……这是剑伤还是……夫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凯特琳从斗篷下抽出一把匕首交给他。"有人带着这把刀要取布兰性命。"
奈德猛地抬头。"但是……谁……谁会这么……"
她伸出手指贴上他嘴唇。"亲爱的,让我说比较快。你好好听着罢。"
于是他仔细聆听,而她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从藏书塔大火、瓦里斯、前来迎接她的都城守备队一直说到小指头。等她说完,艾德·史塔克手握匕首,呆若木鸡地坐在桌边。布兰的狼救了那孩子一命,他呆滞地思索着。当初琼恩在雪地里找到那群小狼时,他说了些什么?大人,您的孩子注定要拥有这些小狼。结果他却亲手杀了珊莎的狼,到头来这是为了什么?他现在的感觉是罪恶?还是恐惧?假如这些狼实乃上天所赐,他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
奈德痛苦地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眼前的匕首,思考隐含其后的含义。"小恶魔的刀。"他复诵。这太不合理。他紧握平滑的龙骨刀柄,将之狠狠地插进桌面,感觉它深深地咬入木头。匕首就这么立着,仿佛在嘲弄他。"提利昂·兰尼斯特为什么要布兰的命?那孩子从没招惹他。"
"你们史塔克家的人都没脑筋的?"小指头问,"小恶魔当然不会单独行动。"
奈德起身,绕着房间踱步。"难道说王后亦参与此事?或者,诸神在上,连国王他也……不,绝对不可能。"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那个荒冢地的清冷早晨,劳勃提到派刺客去对付坦格利安公主。他忆起雷加那尚在襁褓的儿子,血淋淋的头颅,以及国王置之不理的态度,正如不久以前他在戴瑞的会客厅里的所作所为。珊莎的哀告至今犹在耳际,一如莱安娜临终前的恳求。
"国王八成不知情。"小指头道,"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对于不想知道的事,咱们的好劳勃向来是眼不见为净。"
奈德没有答话。屠夫小弟的那张几乎被劈成两半的脸浮现在他眼前,然而国王半声也没吭。他的脑袋开始轰轰作响。
小指头晃到桌边,把匕首从木头里拔出。"无论怎样行动,都构成叛国罪。若是控告国王,只怕你话还没出口就先被伊林·派恩给宰了。若是王后……除非你能找到证据,而且能让劳勃听进去,才有可能……"
"我们有证据,"奈德道,"我们有这把匕首。"
"这个?"小指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匕首。"大人,这是把好刀,好刀都是两面开刃的。小恶魔肯定会辩称匕首是他在临冬城期间弄丢或是被偷。既然他雇的杀手已死,谁能证明他所言真假呢?"他把刀子轻轻抛给奈德。"我建议你还是把这玩意儿丢进河里,当它根本就不存在罢。"
奈德冷冷地看着他。"贝里席大人,我是临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人。我的儿子成了残废,很可能还活不成。若没有那只我们在雪地里找到的小狼,他此刻已经死了,凯特琳很可能也会陪着他送命。假如你真以为我会装作没事,那你就和当年向我哥哥挑战一样愚蠢。"
"史塔克,我蠢是蠢……可还活得好好的,令兄倒已经在冰封的坟墓里发霉了十四年。你这么迫不及待要步他后尘,我也无法劝阻,不过我先声明,你可千万别把我牵扯进去,非常感谢。"
"很好,贝里席大人,不管我做什么,最不想与之为伍的人就是你。"
"这话我听了好伤心啊。"小指头伸手按住心口。"我自己嘛,总觉得你们史塔克家的人实在无趣得很,但凯特不知怎地始终离不开你。所以呢,为着她的缘故,我会尽量不让你送命。说来只有笨蛋才会这么做,但我就是没法拒绝你老婆的任何请求。"
"我把我们关于琼恩·艾林死因的怀疑告诉了培提尔。"凯特琳道,"他答应协助你调查真相。"
对艾德·史塔克而言,这并非好消息,不过他们确实需要援手,而小指头和凯特曾经情同姐弟。再说这也不是奈德第一次被迫与他所轻视的人妥协了。"好罢,"他把匕首插进腰带,"你刚说到瓦里斯,他也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如果知道,也一定不是我说的。"凯特琳道,"艾德·史塔克,你娶的人可不笨。但瓦里斯有办法知道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奈德,我相信这家伙懂得妖术。"
"他的走狗满天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奈德鄙夷地说。
"不只如此,"凯特琳坚持,"罗德利克爵士和艾伦·桑塔加爵士的会面自始至终都秘密进行,但这蜘蛛不知怎么就是知道谈话内容。我很怕这个人。"
小指头微笑。"好夫人,瓦里斯伯爵就交给我来对付。容我说几句脏话--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了呢?--他的卵蛋被我大大方方地捏在手掌心。"他合拢指头,笑了,"当然啰,这里假设他是个有卵蛋的男人。你不妨这么想,假如喜鹊会开口,小小鸟儿要歌唱,那么瓦里斯是不会喜欢的。好啦,如果我是你,与其担心那太监,不如多提防兰尼斯特的人。"
奈德无需小指头提醒。他想起找到艾莉亚那天的场景,想起王后当时的神情。谁说我们没有狼?那么地轻声细语。他想到男孩米凯,想到琼恩·艾林的猝死,还有布兰坠楼,以及丧心病狂的老王伊里斯·坦格利安躺在王座厅的地板上奄奄一息,他的血在镀金宝剑上慢慢干涸的场面。"夫人,"他转向凯特琳,"你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我希望你即刻返回临冬城。所谓有其一必有其二,难保以后不会有其他刺客上门滋事。不管背后主谋是谁,他一定很快就得知布兰活了下来。"
"我本想见见女儿……"凯特琳道。
"那就太不明智了。"小指头插话。"红堡处处隔墙有耳,更何况小孩子口风不紧。"
"亲爱的,他说得有理。"奈德告诉她,一边给她拥抱。"带上罗德利克爵士,启程回临冬城去罢。我会好好照顾女儿们。回到我们的儿子身边,保护好他们。"
"那就这样,大人"凯特琳抬起脸,奈德吻了她。她受伤的手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量环抱住他的背,仿佛要将他永远留在自己安全的怀抱里。
"老爷、夫人莫不借卧室一用?"小指头问,"不过我先提醒你,史塔克,在这儿开房办事是要收费的。"
"让我们独处一下就好。"凯特琳道。
"也罢。"小指头朝门边走去。"别拖太久。我和首相大人早该回到城里,以免失踪太久他人起疑。"
凯特琳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培提尔,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帮助。你手下来找我的时
候,我原不知自己将落入朋友还是敌人的手中。结果我发现你不仅是朋友,还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培提尔·贝里席微笑道:"好夫人,我这人就是多愁善感,这话还请你千万别告诉他人。这些年来我在宫廷里费尽心力,想让别人以为我是个既邪恶又残酷的人,实在不愿就这么功亏一篑。"
这番话奈德是一个字也不信,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说:"贝里席大人,我也感谢您。"
"哟,这可是东洋宝贝。"小指头说着离开房间。
房门关上后,奈德转身面对他的妻子。"你一到家,立刻以我的名义送信给赫曼·陶哈和盖伯特·葛洛佛,命令他们各调一百名弓箭手协防卡林湾。两百弓箭手足以阻挡任何军队北上颈泽。指示曼德勒伯爵加紧维修白港的防御工事,并确保守军充足。还有,从今往后,我希望你特别看紧席恩·葛雷乔伊。倘若战争爆发,我们非常需要他父亲的舰队。"
"战争爆发?"恐惧清楚地写在凯特琳脸上。
"情势不致恶化到那个地步的。"奈德向她保证,心中暗自祈祷真是如此。他再度搂她入怀。"兰尼斯特家对待弱者毫不留情,伊里斯·坦格利安就是最好的教训。然而除非他们有全国的军力作后盾,否则决不敢进犯北方,而他们作梦也别想有那样的一天。我必须玩这场愚人的假面舞会,继续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记得我来此的目的么,亲爱的?我要找出兰尼斯特家谋杀琼恩·艾林的证据……"
他感觉到凯特琳在他怀里颤抖,她伤残的手紧紧抱住他。"若真找到了,"她说,"接下来怎么办,亲爱的?"
接下来是最危险的部分,奈德明白。"国王乃是至高的法律仲裁,"他告诉她,"待我查明真相,我将觐见劳勃。"届时我只能祈祷他仍保有意想中的英明,而非我所恐惧的昏庸,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完。
权力的游戏--提利昂
"你真急着要走?"总司令问他。
"急不可待啊,莫尔蒙大人。"提利昂答道,"不然詹姆老哥就要担心我出了事,搞不好还以为您劝说我加入黑衣军了呢。"
"果真能如此倒好。"莫尔蒙拣起一只蟹爪,喀啦一声用手剥开。总司令年纪虽然大了,
却仍然有熊一般的力量。"提利昂,你生了副好头脑,长城守军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提利昂嘻笑道:"莫尔蒙大人,为您这句话,我一定得把全国的侏儒通通找来给您。"趁众人哄堂大笑,他把蟹角的肉吸进嘴,伸手又拿一只。这些螃蟹当天早上才从东海望运来,送到的时候还冷冻在冰桶里,因此特别鲜美多汁。
艾里沙·索恩爵士是席间惟一没笑的人。"这兰尼斯特明明是在讽刺我们。"
"不是'你们',艾里沙爵士,是你。"提利昂道。这次席间的笑声里隐隐带着焦虑不安的气氛。
索恩盯住提利昂,黑眼睛里带着憎恨。"我看你个头虽然半个人都不到,说起话来倒是口无遮拦。或许我们应该下场子较量较量。"
"何苦呢?"提利昂问,"螃蟹都在这儿呐。"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捧腹狂笑。艾里沙爵士抿紧嘴唇,站了起来。"有种你拿上武器,再开玩笑试试看。"
提利昂故意看看自己右手。"哎呀,艾里沙爵士,这会儿我不就握着武器嘛,虽然只是把吃螃蟹的叉子。怎么,咱们要不要比划比划?"他跳上椅子,开始用那把小叉子戳索恩的胸膛。人们的笑声简直连屋顶都要掀翻。总司令更是连蟹肉都喷了出来,呛得边咳嗽边喘气。他的乌鸦也没闲着,从窗边大声怪叫:"比划!比划!比划!"。
艾里沙·索恩爵士僵着身子离开大厅,那模样就像胸前被人插了一把匕首。
莫尔蒙仍然喘不过气,提利昂拍拍他的背。"战利品归胜利者所有,"他高声宣布,"索恩的螃蟹是我的啦。"
总司令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你看你把咱们艾里沙爵士整成什么样了,你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他责怪道。
提利昂正襟危坐,啜了口葡萄酒。"有人要在胸前划上标靶,就该有挨箭的心理准备。比你们艾里沙爵士还有幽默感的死人我见得多了。"
"这样说就不公平了。"总务长波文·马尔锡长得又红又胖,活像颗石榴。"你应该听听他帮手下受训的小鬼起的绰号有多可笑。"
提利昂知道几个这样的绰号。"我敢打赌那些小鬼帮他取的绰号也不少。"他说:"各位大人,擦亮你们的眼睛吧。艾里沙·索恩爵士能做的是清理马粪,而非训练新兵。"
"守夜人一点也不缺马夫。"莫尔蒙司令咕哝道,"这年头送来的都是这路货色。不是马僮,就是小偷或强奸犯。艾里沙爵士是我接任司令以来,参加黑衣军的少数几位经正式册封的骑士。他在君临之战中表现很英勇。"
"只可惜站错了队,"杰瑞米·莱克爵士冷冷地说,"偏偏我跟他一块犯傻。当时我同他站在城墙上,泰温·兰尼斯特开出的条件宽厚得紧,要嘛穿上黑衣,不然就等着天黑前头被插上枪尖。啊,提利昂,我这话可不是找你碴。"
"没关系,杰瑞米爵士。我老爸很爱把首级挂城墙上,尤其是惹过他的人。以您这张高贵的脸嘛,呃,我看他八成会把你的头挂上国王大门。我猜一定特别引人注目。"
"多谢你哟。"杰瑞米爵士面带讥讽地微笑。
莫尔蒙司令清清喉咙。"提利昂,有时候我真觉得艾里沙爵士说得没错,你的确是在嘲弄我们和我们神圣的使命。"
提利昂耸耸肩。"莫尔蒙大人,我们不时需要被嘲弄嘲弄,以免生活太过严肃。请再帮我倒点酒。"他递出酒杯。
莱克一边帮他斟酒,波文·马尔锡一边说:"你个子不大,酒量倒是不小。"
"噢,我却觉得提利昂大人一点也不小。"坐在长桌末端的伊蒙学士说,守夜人部队的高级官员们立刻都安静下来,凝神倾听长者的话。"他是我们中的巨人,一个来到世界尽头的巨人。"
提利昂轻声答道:"好师傅,我有过的绰号不老少,可'巨人'还是头一遭听到。"
"是这样么,"伊蒙师傅道,他白浊的眼翳朝提利昂脸上移去。"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提利昂竟无言以对。他只有礼貌性地低头说:"伊蒙师傅,您太客气了。"
盲眼学士微微一笑。他是个瘦小的老人,满脸皱纹,头已全秃,畏缩于沉重的百年岁月之下,颈间学士项链上的各种金属松垮地挂在咽喉。"我受过的谬赞也不少,可'客气'倒是头一遭听到。"这一回提利昂率先笑了。
晚膳用毕,旁人陆续离去之后,莫尔蒙请提利昂在火炉边坐下,递给他一杯烫过的酒,辛辣得使他眼泪都流了下来。"我们地处极北,国王大道这里的路段恐怕好生危险。"他们边喝酒,总司令官边说。
"我有杰克和莫里斯,"提利昂道,"而且尤伦正好也要南下。"
"尤伦一个人怎么够。守夜人会护送你到临冬城。"莫尔蒙的口气不容辩驳。"至少要三个人。"
"司令大人,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提利昂说,"您不妨派出雪诺那小子,让他跟兄弟见个面也好。"
莫尔蒙隔着厚厚的灰胡子皱眉道:"雪诺?喔,你是说史塔克那个私生子啊。我看不妥。年轻人得忘掉他们过去的生活,不管兄弟还是老妈都得放下。回家探亲只会再度激起这些早该忘却的情感。我很清楚这些事。我自己的家人……自我儿子辱没家门,只剩我妹妹梅姬接手统治熊岛,我有好些外甥女都没见过。"他灌了口酒。"再说,雪诺只是个小鬼。我要派三个强壮的战士来确保你的安全。"
"莫尔蒙大人,我真是太感激您的关心了。"烈酒让提利昂飘飘欲醉,但还不至于醉到分不清熊老有事相求的地步。"希望我能回报您的恩情。"
"你当然能,"莫尔蒙直言不讳,"令姐贵为当今王后,令兄是个伟大的骑士,令尊更是当今七国最有权势的人物。请代我们向他们请愿,告诉他们我们是如何迫切地需要援助。大人,您也亲眼看到了,守夜人部队正在逐渐凋零。我们的人力只剩不到一千,六百守在这里,
两百在影子塔,东海望的驻军更少,而其中真正能作战的还不到三分之一--长城则足足有三百里之长。请您想想,要是敌人来袭,每一里我只能派三个人去守。"
"三又三分之一个。"提利昂打了个呵欠。
莫尔蒙似乎没在意他的话,老人伸手在火炉前取暖。"我派班扬·史塔克去找约恩·罗伊斯的儿子,他第一次出外巡逻便失踪了。罗伊斯那小子嫩得跟夏天的青草一样,可他偏要坚持亲自领队,说是身为骑士的职责。我因为不想冒犯他老爸,便由他去了。更愚蠢的是,我还派了两个部队里的顶尖好手跟他一道走。"
"愚蠢。"乌鸦同意。提利昂抬头看去,鸟儿用珠子似的黑眼睛睥睨他,抖动着翅膀。"愚蠢。"它又叫。他很想勒死这只鸟,但想到老莫尔蒙必定会生气,只好作罢。
老司令官毫不理会那只惹人厌的鸟。"盖瑞年纪跟我差不多,但待在长城的时间更久。"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后来似乎是背弃誓言逃跑了。我本来不相信,觉得再怎么也轮不到他,直到他的首级被史塔克大人从临冬城送了来。至于罗伊斯那小子,则是音讯全无。一个逃兵,两个下落不明,这会儿连班扬·史塔克也不见踪影。"他深深叹口气。"这下我该派谁去找他呢?再过两年我都七十了,又老又疲惫,没法再撑下去。然而要是我撒手不管,谁能接手?艾里沙·索恩?波文·马尔锡?若我连他们的真本事都看不清,我就跟伊蒙师傅一样瞎。如今的守夜人部队不过是群郁闷不乐的小伙子和身心俱疲的老头子组成的乌合之众罢了。除了今晚跟我同桌用餐的人,我手下大概只有二十个人识字,能思考、计划或领导的人更少。从前守夜人军团每逢夏季便大兴土木,每任司令官都会加高城墙,而今我们光维持现状都非常吃力。"
提利昂明白对方话中的迫切,他不禁为眼前这名老人微微感到难过。这位前伯爵大半生都在长城度过,他需要相信自己这些年活得有意义。"我保证会向国王陛下禀报此事,"提利昂郑重地说,"我也会向家父和家兄提起。"这可不是阳奉阴违,提利昂·兰尼斯特向来说话算话。只是他没把其他的部分说出来:劳勃国王不会理睬他,泰温公爵会问他是否神智不清,詹姆则只会哈哈大笑。
"提利昂,你还年轻,"莫尔蒙道,"经历过几个冬天?"
他耸耸肩。"八九个罢,我记不清了。"
"而且都不长,对吧?"
"您说得没错,大人。"他降生于严冬之际,据学士们说,那是特别酷寒的一次冬天,整整长达三年之久,然而提利昂最早的记忆却是春季。
"我打小的时候,便听说接着长夏而来的会是更漫长的冬季。这次的夏天已经过了九年,提利昂,很快便要进入第十个年头。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罢。"
"而我小时候呢,"提利昂应道,"我奶妈告诉我,倘若有朝一日,人们都能和睦相处,知礼向善,那么诸神便会让盛夏永无止尽。说不定是咱们表现得比意料中好,而传说中的永夏已经降临了哪。"他嘻嘻一笑。
守夜人军团总司令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大人,您不会蠢到相信这种事的。白昼已经渐渐缩短,这千真万确。伊蒙收到过学城寄来的信,与他的推论不谋而合。夏日将尽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莫尔蒙伸手紧紧抓住提利昂。"你一定得教他们了解事态的严重性。我告诉你,大人,前所未有的黑暗时代即将来临。森林里各种怪兽出没,有冰原狼、长毛象和野牛一般大的雪熊,我还梦见过更可怕的东西。"
"您梦见过。"提利昂重复,一边觉得自己需要再喝些烈酒。
莫尔蒙没听出他话中带刺。"东海岸的渔夫见过在岸边走动的白鬼。"
这次提利昂忍不住了。"兰尼斯港的渔夫还经常看到美人鱼呢。"
"丹尼斯·梅利斯特写信来说山区蛮族正在南迁,成群结队地溜过影子塔,以前从没有过如此规模的迁徙。大人,他们是在逃跑啊……但是在逃避些什么呢?"莫尔蒙司令走到窗边,向外望进夜色。"兰尼斯特少爷,我这身老骨头还没有过如此寒彻心肺的感觉。我请求您,把我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国王陛下。凛冬将至,当长夜降临,守夜人是惟一能保卫王国,抵挡黑暗势力自北方横扫的屏障。倘若我们没有万全准备,天知道下场会多凄惨。"
"倘若我今晚不睡觉,天知道下场会多凄惨。尤伦打定主意明早天一亮就动身。"提利昂起立,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也听够了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莫尔蒙大人,感谢您的盛情款待。"
"告诉他们,提利昂,一定要告诉他们,想办法让他们相信。那就是你最好的感谢。"他吹声口哨,乌鸦便朝他飞去,停在他肩膀上。提利昂离开之时,莫尔蒙正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谷粒喂它。
门外寒气逼人。提利昂·兰尼斯特包裹在厚重的皮毛大衣里,边戴手套,边朝司令官堡垒外站岗的僵硬倒霉鬼点头致意。他迈开步伐,尽他所能地加快脚步,穿过庭院,朝自己位于国王塔的房间走去。靴子踏破寒夜的覆冰,积雪在脚下嘎吱作响,呼吸如旗帜般在眼前凝霜。他两手环胸,走得更快,一心祈祷莫里斯没忘记用火炉里的热砖头替他暖被子。
位于国王塔后方的绝境长城在月光下粼粼发光,庞大而神秘。提利昂不由得驻足凝望,
双腿则因酷寒和运动而疼痛不已。
突然,他心生怪异的狂念,决定再看看世界尽头一眼。这是他这辈子最后的机会罢,他心想,明天就要启程南归,而他实在想不出有何理由重回这冰封的不毛之地。国王塔近在眼前,提利昂却不由自主地绕过它,绕过垂手可得的暖意和温床,朝长城这广大的苍白冰壁走去。
墙南有座粗木横梁搭建的楼梯,深陷在冰层里,牢牢冻住。长长的楼梯蜿蜒曲折,如一记闪电,弯弯曲曲攀上城墙。黑衫弟兄曾向他保证这楼梯远比看起来坚固,但提利昂的脚痛得实在厉害,根本没法独立攀爬。于是他走往井边的铁笼子,爬了进去,然后用力拉了三下尾端系着传唤铃的绳索。
他就这么靠着长城,站在条条铁栅里,漫无止尽地等待。到后来,提利昂不禁怀疑自己为何自讨苦吃。最后他终于决定忘记这偶发的奇想,打道回府去睡觉时,铁笼却猛地一晃,开始上升。
他缓缓上升,起初颠簸不已,后来渐趋平稳。地面离提利昂脚底越来越远,铁笼不断摇晃,他紧握铁条,而即使隔着手套都能感觉金属的寒意。他注意到莫里斯已经在房里生起炉火,心中暗自赞许。总司令的塔楼卧室则一片漆黑,看来熊老脑筋比他迟钝多了。
铁笼高过塔楼,继续向高处缓缓攀升。黑城堡就在他脚下,镂刻于月光中。居高临下,你才发现它那些没有窗户的堡垒,崩塌的围墙,遍布碎石的庭院有多么僵直、多么空洞。远处,他看到南边的国王大道上,距此半里格之遥的鼹鼠小村的灯火,以及此起彼落,自山间倾注而下,贯穿平原的冰冷溪流,水面闪烁,月光映照。除此之外,世界便是一片由饱受冷风摧残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缀着残雪的野地构成的无尽荒芜。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粗厚的声音,"他妈的,是那个矮子。"接着铁笼一阵猛烈颠簸,瞬间停止不动,悬挂在半空,缓缓地来回摇晃,绳索咯吱作响。
"让他进来罢,天杀的。"铁笼开始朝长城平移,木头嘎吱作响,发出痛苦的呻吟。提利昂直等铁笼停止晃动方才打开闸门,跳到结冰的地面。一个体格魁梧的黑衣人正靠在绞盘上,另一个则戴着手套托住铁笼。他们用羊毛围巾裹住脸,所以只看得到眼睛。由于穿了好几层黑羊毛和皮革,看起来相当肥胖。"三更半夜的,你跑来这干啥?"站在绞盘边的人问。
"来看最后一眼。"
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小个子,爱怎么看随你。"另一人道,"只要别摔下去就成,不然熊老非把咱俩皮扒了不可。"起重机下有座木造小屋,当那个拉绞盘的人开门进去时,提利昂隐约看到里面传出火盆阴暗的光亮,感到些微的暖意,然后便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冷得刺骨,风像急切的情人般撕扯他的衣服。长城比此地的国王大道还要宽敞,所以提利昂无须担心失足坠落,可地表的确太滑。黑衣弟兄们在通道上铺满了碎石,但长时间的踩踏早已磨平了地面,于是冰渐渐填满砂砾间的缝隙,吞噬了碎石。等到通道被再度磨平,又得重新铺上碎石。
好在眼前的情况,提利昂还不至于应付不过。他朝东西两边远望,看着长城如一条无始无终的白色大道自眼前延伸而出,两侧则是黑暗深渊。他决定朝西走,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于是他靠着北边,顺着看来才刚铺过碎石的通道,提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暴露在外的双颊被冻得通红,双脚也早就在抗议,但他不加理会。狂风在他耳际怒吼,碎石在他脚下嘎吱作响,长城在他前方沿丘陵蜿蜒,有如白色蝴蝶结般渐渐升高,最后消失于西边的地平线。他走过一台高如城墙的庞大投石机,它的底座深深地陷入长城,投掷臂被拆下来维修,却忘了装回去,于是便像个坏掉的玩具般躺在那儿,半掩盖在冰层里。
从投石机的彼端传来一声不太清晰的盘问:"是谁?不许动!"
提利昂停下来。"琼恩,我要是不动,非冻死在这里不可。"他边说边看到一个毛茸茸的白影悄悄地朝他跑来,凑着他的毛皮衣物嗅个不休。"哈啰,白灵。"
琼恩·雪诺朝他走来。他穿了一层又一层的毛皮和皮革,模样更为魁梧高壮,斗篷的兜帽拉下来遮住了脸。"兰尼斯特,"他边说边拉开盖住嘴巴的围巾。"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他带了一支比他人还高的铁头重矛,佩剑装上皮套,悬在腰际。他的胸前则挂着一支发亮的黑色镶银号角。
"我也想不到在这里竟还会被人发现。"提利昂坦承,"我突然有个念头,如果我摸摸白灵,他会把我的手给咬掉么?"
"如果我在场就不会。"琼恩向他保证。
提利昂搔搔白狼的耳背。它用那双红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这只野兽已经长到他胸口这么高了。再过一年,提利昂阴沉地想,它搞不好会长得比他自己还高。"你今晚在这干啥?"他问,"莫非想把命根子给冻掉……"
"我抽到值夜班的签。"琼恩说,"也不是第一次了。好心的艾里沙爵士要守卫长对我'多加关照'。他大概以为只要让我半夜无休,我就会在晨训时打瞌睡。但到目前为止我让他失望了。"
提利昂嘿嘿一笑:"那白灵会变魔术了没?"
"还没。"琼恩微笑道,"但葛兰今早上已经可以和霍德一较高下,而且派普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老是掉剑了。"
"派普?"
"他本名是派普尔,就是那个生了双招风耳的矮个男生。他看到我和葛兰在练习,便跑过来请我也教教他。索恩连握剑的正确姿势都没教他。"他转身看看北方。"我有一里的长城要巡逻,一起走走?"
"你走慢点就可以。"提利昂道。
"守卫长只交代我必须一直走动,血液才不会冻住,倒没说走多快。"
于是他们结伴同行,白灵则像道白影般跟在琼恩身旁。"我明天一早离开。"提利昂道。
"我知道。"琼恩的语气听来怪异地感伤。
"我打算在临冬城稍事停留。所以你若有什么口信要我转达……"
"跟罗柏说我以后会当上守夜人的司令官,保护他的安全,所以他不妨跟女孩子们学学针线,然后叫密肯把他的佩剑熔掉,拿去做马蹄铁吧。"
"你兄弟块头大我那么多,"提利昂笑道,"我拒绝传达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的口信。"
"瑞肯一定会问你我何时才能回家。想办法跟他解释我去了什么地方。告诉他我不在的时候,我所有的东西都归他管,他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今天有事相求的人还真多,提利昂·兰尼斯特心想。"其实,你可以写封家信。"
"瑞肯还不识字。至于布兰嘛……"他突然停下来。"我不知该捎什么口信给他。提利昂,帮帮他罢。"
"我能帮上什么?我不是学士,没法治疗他的病痛。我也没有魔咒可以让他双腿复原。"
"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帮了我一把。"琼恩·雪诺道。
"我什么也没给你,"提利昂说,"只是几句废话。"
"那就对布兰也讲几句罢。"
"你这分明是叫瘸子教残废跳舞,"提利昂说,"无论教得再好,只会惨不忍睹。但我也懂得手足之情,雪诺大人。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布兰。"
"谢谢你,兰尼斯特大人。"他脱下手套,伸出手,"好朋友。"
提利昂发现自己竟意外地大受感动。"我的亲戚多半是些王八蛋,"他咧嘴笑道,"而你是第一个跟我做朋友的人。"他用牙齿咬住手套脱下来,然后握住雪诺的手,肉贴着肉。男孩握得坚定而有力。
等琼恩·雪诺重新戴上手套,他突然转身走到北面冰冷的低矮城垛边。城墙以外高度骤降,只剩一片暗黝寒荒。提利昂跟了过去,两人便这么肩并肩站在世界的尽头。
守夜人军团绝不让森林延伸到长城以北半里之内,原本生在这范围内的铁树、哨兵树和橡树,早在几百年前便被砍伐干净,辟出一块开阔的空地,如此一来,任何敌人都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前来进犯。但提利昂听说,这几十年来,野生的树林已经在三座堡垒之间的某些要塞处重新长了回来,灰绿的哨兵树和惨白的鱼梁木已经根深蒂固地落脚于城墙阴影之下。好在黑城堡柴火用量惊人,黑衫弟兄们才得以用斧头把树林排拒在外。
虽然如此,森林却也离他们不远。站在这里,提利昂可以看到阴暗的树木笼罩着空地的边缘,如同又一道与城墙平行的暗夜长城。即便月光,也无法穿透那亘古的盘根错节,所以鲜少有人前去伐木。游骑兵说那里的树长得奇高无比,看起来像在沉思冥想,厌恶活人。难怪守夜人称其为鬼影森林。
提利昂站着远望,四周寂静黑暗,全无灯火光影,劲风疾袭,冷如刀割。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开始相信关于人类公敌、寒夜异鬼的种种传说,他那些古灵精怪的玩笑也不再轻薄。
"我叔叔就在那儿。"琼恩·雪诺拄着长矛,望向无尽黑暗,轻声道。"他们派我上来的第一个晚上,我以为班扬叔叔当晚便会回来,我会第一个见着他,吹响报讯的号角。只是他当夜没有回来,一直没有,而我夜夜都在等他。"
"多给他点时间罢。"提利昂说。
遥遥北疆传来一声狼嚎,跟着一只接一只的狼加入长吼。白灵侧头倾听。"如果他不回来,"琼恩·雪诺向他保证。"我就和白灵一起去找他。"他把手放在冰原狼的头上。
"我相信你。"提利昂说,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在那之后,派谁去找你呢?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权力的游戏--艾莉亚
那天父亲大人又是很晚才来用饭,艾莉亚看得出他又跟朝廷闹意见了。当奈德·史塔克大跨步走进"小厅"的时候,晚餐的第一道菜,那锅浓稠的南瓜甜汤,早已被撤下桌去。他们把这儿叫做"小厅",用以区别国王那足以容纳千人的大厅。话虽如此,这里却也不小,这是一间有着高耸圆顶的狭长房间,长凳上坐得下两百号人。
"大人。"父亲进来时,乔里开口说。他站起来,其余的侍卫也立即起身,他们个个穿着
厚重的灰羊毛滚白缎边的新斗篷,褶层上绣了一只银手,标示他们是首相的贴身护卫。由于总共才五十人,因此长凳显得空荡荡的。
"坐下罢。"艾德·史塔克道,"我很高兴这城里就你们还有点常识,至少知道先开动。"他示意大家继续用餐,侍者端出一盘盘用蒜头和草药包裹的烤排骨。
"老爷,外面人人都在传说要举办一场比武大会。"乔里坐回位子。"听说全国各地的骑士都会前来,为您的荣誉而战,庆祝您走马上任。"
艾莉亚看得出父亲对此不甚高兴。"他们怎么不说这是我最不愿见到的事?"
珊莎的眼睛睁得跟盘子一样大。"比武大会。"她吸了口气。她坐在茉丹修女和珍妮·普尔中间,在不引起父亲注意的范围内,尽可能离艾莉亚远远的。"父亲大人,我们可以去吗?"
"珊莎,你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这档蠢事分明是劳勃自己的主意,我帮他筹办也就算了,还得假装受宠若惊,但那不代表我必须带女儿去参加。"
"哎哟,拜托嘛。"珊莎说,"人家好想去。"
茉丹修女开口:"老爷,届时弥赛 公主也会出席,而她年纪比珊莎小姐还小。遇到这种盛事,宫廷里的仕女们都应该出席。更何况这届比武大会以您之名举办的,您的家人若不到场,可能有些不妥。"
父亲神色痛苦。"我想也是。也罢,珊莎,我就帮你安排个席位。"他看看艾莉亚。"帮你们两个都弄个席位。"
"我才没兴趣参加什么无聊的比武会呢。"艾莉亚说。她知道乔佛里王子到时候一定也在场,而她恨死乔佛里王子了。
珊莎昂头道:"这会是一场盛况空前的庆祝。本来也没人希望你参加。"
父亲听了满脸怒容。"够了,珊莎。再说下去,小心我改变主意。我已经被你们俩没完没了的争吵给烦死了。再怎么说你们都是亲姐妹,我希望你们像姐妹一样相亲相爱,知道了么?"
珊莎咬着嘴唇点点头,艾莉亚低头不快地盯着眼前的餐盘,感觉到泪水刺痛眼睛。她愤怒地抹掉眼泪,决心不要哭。
四周只剩下刀叉碰触的声音。"很抱歉,"父亲对全桌的人说,"今晚我没什么胃口。"说完他便走出小厅。
他离开之后,珊莎立刻兴奋地和珍妮·普尔窃窃私语起来。坐在长桌彼端的乔里有说有笑,胡伦也开始大谈马经。"我说啊,你那匹战马实在不是比武的最佳选择,这和平时骑完全是两码事,懂吗?完全两码事。"这套说词其他人很早就听过,戴斯蒙、杰克斯和胡伦的儿子哈尔温齐声要他闭嘴,波瑟则叫人多来点葡萄酒。
偏偏没人跟艾莉亚说话。其实她也不在乎,她还挺喜欢这种情形。若非大人们不准,她宁愿躲在卧房里吃。遇到父亲和国王、某某爵爷或某某使节共进晚餐的时候,她就可以得逞。不过多半,她跟父亲和姐姐三人在首相书房里用餐。每当这种时候,艾莉亚最想念哥哥弟弟。她想取笑布兰,想跟小瑞肯玩闹,想让罗柏含笑看着自己。她想要琼恩弄乱她的头发,叫她"我的小妹",然后和她异口同声说出一句话。如今她只有珊莎为伴,但除非父亲逼迫,否则珊莎一句话都不和她讲。
从前在临冬城,他们常在城堡大厅用餐。父亲总是说,做领主的必须要和手下一同进食,如此才能留住他们的心。"你不但要了解自己的部下,"有次她听父亲这么对罗柏说,"还必须让他们也了解你。别想叫你的手下为一个他们所不认识的人卖命。"在临冬城,他总会在自己的餐桌上特别留出一个座位,每晚请来不同的人。如果请来维扬·普尔,谈的便是财务状况、粮食补给和仆人们的事。下次若换成密肯,父亲便会听他分析盔甲宝剑,解说炼钢打铁时风炉的热度。有时候则是三句不离养马的胡伦,管理图书室的柴尔修士,或是乔里,罗德利克爵士,甚至是最会说故事的老奶妈。
艾莉亚最喜欢坐在父亲桌边听他们说话,她也喜欢听坐在下方长凳上的人们说话:坚毅粗鲁的自由骑手,彬彬有礼的成年骑士,口无遮拦的年轻侍从,饱经风霜的沙场老兵。以前她常朝他们丢雪球,或帮他们从厨房里夹带馅饼。他们的妻子会烤饼给她吃,她则替她们的宝宝起名字,和她们的孩子玩"美女与怪兽"、比赛寻宝、做城堡游戏。胖汤姆老爱叫她"捣蛋鬼艾莉亚",因为他说她老是跑来跑去。她喜欢这个绰号远胜过"马脸艾莉亚"。
只可惜那都是发生在临冬城的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现在一切都变了。说来今天是他们抵达君临以来头一次和下人一同用餐,艾莉亚却恨透了这种安排。她恨透了其他人说话的声音,恨透了他们开怀大笑的方式,以及他们所说的故事。他们曾经是她的朋友,与他们为伍曾让她很有安全感,如今她知道这全是假的。他们袖手旁观,让王后杀了淑女,这本来已经够糟,后来又任"猎狗"逮着了米凯。珍妮·普尔告诉艾莉亚,他把米凯大卸八块,人们只好把尸体用袋子装起来交还屠夫,只可怜那杀猪匠起初还以为里面装的是刚杀的猪仔。没有人对此质疑或拔刀相助,什么都没有,不管是最会吹嘘自己勇敢的哈尔温,还是立志要当骑士的埃林,或是身为侍卫队长的乔里,就连父亲也没有出面阻止。
"他是我朋友呀。"艾莉亚对着餐盘低语,声音低到无人听见。她的排骨躺在盘里,动也没动,已经冷掉了,餐盘和肉块间凝了一层油。艾莉亚越看越恶心,便推开椅子站起来。
"等等,小姐,你要去哪里啊?"茉丹修女问。
"我不饿。"艾莉亚想起要顾及礼节。"请问,我可以先告退吗?"她生硬地背诵道。
"还不行,"修女说,"你的东西几乎都没吃,请你坐下来先把盘里的食物清干净。"
"要清你自己清!"趁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艾莉亚便往门边奔去。其他人哈哈大笑,茉丹修女则跟在后面大声叫唤,声音越来越高。
胖汤姆守在岗位上,负责把守通往首相塔的门。眼见艾莉亚朝自己冲来,又听见后面修女的喊叫,他眨了眨眼。"哟呼,小娃娃,别乱跑呀。"他才刚开口,准备伸手阻拦,艾莉亚便已穿过他胯下,跑上迂回的高塔楼梯。她的脚步重重地踩在石阶上,胖汤姆则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诺大的君临城,艾莉亚惟一喜欢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卧室,尤其是那扇用深色橡木做成,镶有黑铁环的厚重大门。她只要把门一摔,放下沉重的门闩,便谁也别想进来。不论茉丹修女、胖汤姆、珊莎、乔里还是死猎狗,他们都进不来,通通都进不来!这会儿她就把门一摔。
等门闩放好,艾莉亚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尽情地哭了。
她走到窗边坐下,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痛恨着所有的人,尤其恨她自己。一切都是她的错,所有的事都因她而起。珊莎这么说,珍妮也这么说。
胖汤姆正在敲门。"艾莉亚小妹,怎么啦?"他叫道,"你在里面吗?"
"不在!"她吼回去。敲门声停了,片刻之后她听见他走远的声音。胖汤姆向来很好骗。
艾莉亚拖出放在床脚的箱子,她跪下来,掀开盖子,双手并用,开始把她的衣服往外丢,把满手丝质、绸缎、天鹅绒、羊毛织的衣物扔到地板上。东西藏在箱底,艾莉亚轻轻地捧起它,抽出剑鞘。
缝衣针。
她想起米凯,顿时泪水盈眶。是她的错,她的错,她的错。如果她没要他跟自己练剑……
门上响起更大的敲门声。"艾莉亚·史塔克,立刻把门给我打开,你听见了没有?"
艾莉亚倏地转身,手中紧握'缝衣针'。"你不要进来!"她出声警告,一边对着空气疯狂挥砍。
"我会让首相知道这件事!"茉丹修女怒喝。
"我不管。"艾莉亚尖叫,"走开。"
"小姐,我跟你保证,你一定会为自己粗野的行为而后悔。"艾莉亚在门边侧耳倾听,直到听见修女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她又回到窗边,手里握着'缝衣针',朝下方的庭院望去。要是她能像布兰一样爬上爬下就好了,她心想,那么她就能爬出窗户,爬下高塔,逃离这个烂地方,远离珊莎、茉丹修女和乔佛里王子,远离所有的人。顺便从厨房偷点吃的,带上"缝衣针",上好的靴子,外加一件保暖的斗篷。她可以在三叉戟河下游的森林里找到娜梅莉亚,然后她们就可以一起回临冬城,或跑到长城去找琼恩了。她发现自己好希望琼恩此刻在自己身边,那样她就不会觉得这么孤单了。
轻轻的敲门声将艾莉亚从她的脱逃梦里拉回现实。"艾莉亚,"父亲唤道,"开门罢,我们需要谈谈。"
艾莉亚穿过房间,举起门闩。只见父亲独自一人站在门外,那样子与其说是生气,毋宁说是悲伤。这却让艾莉亚更难过。"我可以进来吗?"艾莉亚点点头,羞愧地垂下视线。父亲关上门。"那把剑是谁的?"
"我的。"艾莉亚忘了'缝衣针'还握在自己手里。
"给我。"
艾莉亚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剑,心里嘀咕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握起它。父亲就着光反复翻转,审视剑锋的两面,然后用拇指测量锐利程度。"这是杀手用的剑,"他说,"但我似乎认得铸剑人的记号,这是密肯打的。"
艾莉亚知道骗不过他,只好低下头。
艾德·史塔克公爵叹气道:"我九岁大的女儿从我自家的武器炉中拿到武器,我却毫不知情。首相的职责是管理七大王国,结果我连自己家里都管不好。艾莉亚,你怎么弄到这把剑的?从哪儿弄来的?"
艾莉亚咬着嘴唇,不发一语。她绝不出卖琼恩,即使是对父亲大人也一样。
过了半晌,父亲说:"其实,你说不说都没差。"他低下头,沉重地看着手中的剑。"这可不是小孩子玩具,女孩子家尤其不该碰。要是茉丹修女知道你在玩剑,她会怎么说?"
"我才不是玩剑呢。"艾莉亚坚持,"而且我恨茉丹修女。"
"够了,"父亲的语气严厉而坚定。"修女只是尽她的职责本分,天知道你让这可怜女人吃了多少苦头。你母亲和我请她教导你成为淑女,这根本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又不想变成淑女!"艾莉亚怒道。
"我真应该现在就用膝盖把这玩意儿折断,终止这场闹剧。"
"'缝衣针'不会断的。"艾莉亚不服气地说,然而她知道自己的口气颇为心虚。
"它还有名字?"父亲叹道,"啊,艾莉亚,我的孩子,你有股特别的野性,你的祖父称之为'奔狼之血'。莱安娜有那么一点,我哥哥布兰登则更多,结果两人都英年早逝。"艾莉亚从他话音里听出了哀伤,他鲜少谈及自己的父亲和兄妹,他们都在她出生前就过世了。"当初若是你祖父答应,莱安娜大概也会舞刀弄剑。有时候看到你,我就想起她,你甚至长得都跟她有几分神似。"
"莱安娜是个大美人。"艾莉亚错愕地道。每个人都这么说,但从没有人拿她来形容艾莉亚。
"可不是吗?"艾德·史塔克同意,"她既美丽又任性,结果红颜薄命。"他举起剑,隔在两人之间。"艾莉亚,你要这……'缝衣针'做什么?你想拿来对付谁?你姐姐?还是茉丹修女?你知道剑道的第一步是什么?"
她惟一能想到的只是琼恩教过她的东西。"用尖的那端去刺敌人。"她脱口而出。
父亲忍俊不禁。"我想这的确是剑术的精髓。"
艾莉亚拚命想解释,好让他了解。"我想好好学,可是……"她眼里溢满泪水。"我要米凯陪我练。"所有的悲恸这时一齐涌上心头,她颤抖着别过头去。"是我找他的。"她哭着说,"都是我的错,是我……"
突然间,父亲的双臂抱住了她,她转过头,埋在他胸口啜泣,他则温柔地拥着她。"别这样,我亲爱的孩子。"他低语道,"为你的朋友哀悼吧,但不要自责。屠夫小弟不是你害的,该为这桩血案负责的是猎狗和他残酷的女主人。"
"我恨他们。"艾莉亚一边吸鼻子,一边红着脸说出心里话。"我恨猎狗、恨王后、恨国王还有乔佛里王子。我恨死他们了。乔佛里骗人,事情根本就不是他讲的那样。我也恨珊莎,她明明就记得,她故意说谎话好让乔佛里喜欢她。"
"谁没有说过谎呢,"父亲道,"难道你以为我相信娜梅莉亚真的会跑掉?"
艾莉亚心虚地脸红了。"乔里答应我不说出去的。"
"乔里很守信用。"父亲微笑道,"有些事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小狼不会自动离开你。"
"我们丢了好多石头才赶走她。"她一脸悲苦地说,"我叫她走,放她自由,说我不要她了。她该去找其他狼玩,我们听见好多狼在叫,乔里说森林里猎物很多,她可以去追捕野鹿,可她偏偏要跟着我们,最后我们才不得不丢石头赶她。我打中她两次,她边哀嚎边看着我,我觉得好羞耻,但这样做是正确的对不对?不然王后会杀她的。"
"你做得没错,"父亲说,"有时谎言也能……不失荣誉。"方才他趋身拥抱艾莉亚时把"缝衣针"放在一边,这会儿他又拾起短剑,踱至窗边。他在那里驻足片刻,视线穿过广场,望向远方。等他回过头来,眼里满是思绪。他在窗边坐下,把"缝衣针"平放膝上。"艾莉亚,坐下来。有些事我要试着跟你解释清楚。"
她不安地在床边坐下。"你年纪还太小,本不该让你分担我所有的忧虑。"他告诉她,"但你是临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一份子,你也知道我们的族语。"
"凛冬将至。"艾莉亚轻声说。
"是的,艰苦而残酷的时代即将来临,"父亲说,"我们在三叉戟河上尝到了这种滋味,孩子,布兰坠楼时也是。你生于漫长的盛夏时节,我亲爱的好孩子,至今还未经历其他季节,然而现在冬天真的要来了。艾莉亚,不论何时何地,我要你牢牢记住我们的家徽。"
"冰原狼。"她边说边想起娜梅莉亚,不由得缩起膝盖、靠着胸膛,害怕了起来。
"孩子,让我来说说关于狼的轶事。当大雪降下,冷风吹起,独行狼死,群聚狼生。夏天时可以争吵,但一到冬天,我们便必须保卫彼此,相互温暖,共享力量。所以假如你真要恨,艾莉亚,就恨那些会真正伤害我们的人。茉丹修女是个好女人,而珊莎……珊莎她再怎么说也是你姐姐。你们俩或许有天壤之别,但体内终究流着相同的血液。你需要她,她也同样需要你……而我则需要你们两个,老天保佑。"
他的话听起来好疲倦,听得艾莉亚好心酸。"我不恨珊莎,"她告诉他,"不是真的恨她。"这起码是半句实话。
"我并非有意吓你,然而我也不想骗你。孩子,我们来到了一个黑暗危险的地方,这里不是临冬城。有太多敌人想置我们于死地,我们不能自相残杀。你在老家时的任性胡为、种种撒气、乱跑和不听话……都是夏天里小孩子的把戏。此时此地,冬天马上就要来到,断不能与从前相提并论。如今,该是你长大的时候了。"
"我会的。"艾莉亚发誓。她从没有像此刻这么爱他。"我也会变强壮,变得跟罗柏一样强壮。"
他把"缝衣针"递给她,剑柄在前。"拿去罢"。
她惊讶地盯着剑,半晌都不敢碰,生怕自己一伸手剑又被拿走。只听父亲说:"拿啊,这是你的了。"她这才伸手接过。
"我可以留着吗?"她问。"真的吗?"
"真的。"他微笑着说。"我要是把它给拿走了,只怕没两个星期就会在你枕头下找到流星锤罢。算啦,无论你多生气,别拿剑刺你姐姐就好。"
"我不会,我保证不会。"艾莉亚紧紧地把"缝衣针"抱在胸前,目送父亲离去。
隔天吃早饭时,她向茉丹修女道歉,并请求原谅。修女狐疑地看着她,但父亲点了点头。
三天后的中午,父亲的管家维扬·普尔把艾莉亚带去小厅。餐桌业已拆除,长凳也推至墙边,小厅里空荡荡的。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说:"小子,你迟到了。"然后一个身形清癯,生着鹰钩大鼻的光头男子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对细细的木剑。"从明天起你正午就必须到。"他说话带着口音,像是自由贸易城邦的腔调,可能是布拉佛斯,或是密尔。
"你是谁?"艾莉亚问。
"我是你的舞蹈老师。"他丢给她一柄木剑。她伸手去接,却没有够着,它咔啦一声掉落在地。"从明天起我一丢你就要接住。现在捡起来。"
那不只是根棍子,而真的是一把木剑,有剑柄、护手,还有装饰剑柄的圆球。艾莉亚拾
起来,紧张兮兮地双手交握在前。这把剑比看起来要重,比"缝衣针"重多了。
光头男子龇牙咧嘴道:"不对不对,小子。这不是双手挥的巨剑。你只准用单手握"。
"太重了"。艾莉亚说。
"这样才能锻炼你的手臂肌肉,还有整体的协调性。里面空心部分灌满了铅,就是这样。你要单手持剑"。
艾莉亚把握剑的右手放下,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换用左手持剑。而他对此似乎相当满意。"左手最好。左右颠倒,你的敌人会很不习惯。但你的站姿错了,不要正对着我,身体侧一点,对,就是这样。你瘦得跟长矛一样,知道吗?这也挺好,因为目标缩小了。现在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握的。"他靠过来,盯着她的手,扳开手指,重新调整。"对,就是这样。别太用力,对,但要灵活,优雅。"
"剑掉了怎么办?"艾莉亚问。
"剑必须和你的手合为一体。"光头男子告诉她,"你的手会掉吗?当然不会。西利欧·佛瑞尔在布拉佛斯海王手下干了九年的首席剑士,他懂得这些东西。听他的话,小子。"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叫她"小子"了。"我是女生。"艾莉亚抗议。
"管他男的女的,"西利欧·佛瑞尔说,"你是一把剑,这样就够了。"他又龇牙咧嘴道,"好,就是这样,保持这个握姿。记住,你握的不是战斧,你握的是--"
"--缝衣针。"艾莉亚凶狠地替他说完。
"就是这样。现在我们开始跳舞。记住,孩子,我们学的不是维斯特洛的钢铁之舞,骑士之舞,挥来砍去,不是的。这是杀手之舞,水之舞,行动敏捷,出其不意。人都是水做的,你知道吗?当你刺中人体,水流外泄,人就会死。"他向后退开一步,举起木剑。"现在你来打我试试。"
于是艾莉亚尝试攻击他。她一共试了四个小时,直到最后每寸肌肉都酸痛不已,而西利欧·佛瑞尔只是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纠正个不停。
到了第二天,好戏才刚刚上演。
权力的游戏--丹妮莉丝
"这就是多斯拉克海。"乔拉·莫尔蒙爵士说着拉住缰绳,停在她身旁,两人一同站在山脊之巅。
宽广空旷的平原在他们下方延展开来,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这的确像一片汪洋啊,丹妮心想。从此以往,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城市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风起云涌,长长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好绿呀。"她说。
"现在正是绿的时候,"乔拉爵士同意,"你该瞧瞧花开时的景象,满山遍野都是暗红的花,活像一片血海。等旱季一到,整个世界又变成青铜色。这还只是赫拉纳草的颜色,孩子,不包括其他几百种草,有的黄得像柠檬,有的暗得如靛紫,还有蓝色和橙色的,以及彩虹色斑的草。在亚夏彼方的阴影之地,据说还有一片鬼草海,那草长得比安坐马上的人还高,茎秆白得像白璃。这种草会杀死其余的草,然后在暗处藉由被诅咒的灵魂发光。多斯拉克人认为有朝一日鬼草会占据全世界,到那时,一切的生命便将结束。"
丹妮听了不禁颤抖。"别说了,"她说,"这里好漂亮,我不想谈跟死亡有关的事。"
"如您所愿,卡丽熙。"乔拉爵士恭敬地说。
她听见响动,便回头看去。她和莫尔蒙先前已把队伍远远抛在后面,这会儿其他人正陆续登上山岗。女仆伊丽和她"卡斯"①里的年轻弓箭手们行动矫健得像半人马,但韦赛里斯还很不适应短马镫和平马鞍。哥哥在这里十分不快活,他根本就不应该来的。伊利里欧总督原本力劝他留在潘托斯,甚至愿意慷慨地提供自己的一栋宅院给他住,但韦赛里斯偏不听。他要跟着卓戈,直到对方履行约定,给他那顶王冠为止。"他要是敢骗我,我就叫他知道唤醒睡龙之怒是什么滋味。"韦赛里斯把手放在那把借来的剑上,如此发誓。伊利里欧听了眨眨眼,祝福他一切顺遂。
丹妮此刻一点也不想关心哥哥的满腹牢骚。这是个完美的好日子,一只猎鹰高高在上,盘旋于深蓝天际。草海波荡,随着阵阵徐风轻叹,朝她的脸送来丝丝暖意,丹妮只觉心情平静祥和。她绝不让韦赛里斯破坏自己的好兴致。
"停下来,"丹妮告诉乔拉爵士:"叫他们全部停下来,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命令。"
骑士微微一笑。乔拉爵士算不上俊美,生着公牛般的脖子和肩膀,手臂和胸膛上长满粗厚的黑毛,头上反而寸草不生。但他的微笑总能让丹妮宽心。"丹妮莉丝,你说话越来越有公主的味道了。"
"不是公主,"丹妮说,"是卡丽熙。"说完她调转马头,独自奔下山岗。
坡路陡峭,遍地岩石,但丹妮毫不畏惧,驰骋的快意和危险使她心花怒放。韦赛里斯从小就口口声声说她是个公主,但直到她骑上小银马,丹妮莉丝·坦格利安才真正觉得此话成了真。
起初一切都不顺利,卡拉萨在婚礼翌日清晨便拔营动身,朝东边的维斯·多斯拉克出发。才到第三天,丹妮就觉得自己半死不活。连日坐在马鞍上,导致她的臀部伤痕累累,血流不止。大腿久经摩擦,脱皮得厉害,双手则被缰绳磨起了水泡,两脚和背部的肌肉痛得她连坐都坐不直。天黑之后,她需要靠女仆帮忙方能下马。
夜里她也不得安宁。白天骑马时卓戈卡奥和结婚当天一样,对她不理不睬,,晚上则和手下战士与血盟卫们喝酒赛马,观赏女人跳舞,男人拼杀。在他生活的这个部分,丹妮毫无地位可言。她往往独自用餐,顶多和乔拉爵士及哥哥相伴,然后哭着入睡。但当每晚天将破晓,卓戈会到她的帐篷,在黑暗中叫醒她,然后无情地骑她,一如骑他的战马。依照多斯拉克习俗,他总是从后面上,为此丹妮非常感激,因为这样一来,夫君便不会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她也可以用枕头来遮掩自己痛苦的喊叫。完事之后,他两眼一闭,便轻声打起呼来,丹妮则浑身是伤地躺在旁边,痛得难以成眠。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直到丹妮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刻也无法再忍受下去。某天晚上,她决定宁可自杀,也不愿继续苟且偷生……
然而就在那天夜里,当她睡觉的时候,却又做了那个关于龙的梦。这次没有韦赛里斯,只有她和巨龙。它的鳞片如暗夜般墨黑,上面血迹湿滑。那是她的血,丹妮发觉。它的眼睛是两个熔岩火池,它张开口,烈焰从中激射而出。它在朝自己唱歌啊,于是她伸开双臂,拥抱火焰,让它将自己完全吞噬,涤净她,锻炼她。她感到自己的肌肉焦灼发黑,坏死脱皮,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蒸发,却毫无痛楚,反而觉得强壮健实,如获新生。
奇怪的是,隔天她似乎痛得不那么厉害了,好像天上诸神听到了她的哀求,怜悯起她的不幸。就连她的贴身女仆也感到诧异。"卡丽熙,"姬琪说,"怎么回事?您不舒服吗?"
"没事。"她答道。随后她来到伊利里欧在婚礼上送给她的龙蛋旁边,伸手摸摸其中最大的一颗,手指轻轻地滑过蛋壳。既黑且红,她想,和我梦中的龙一样。石头在她指下变得异样地温暖……这是她的错觉吗?她不安地抽回手。
从那一刻起,一天比一天顺利。她的双腿强壮了起来,水泡破了,手也长出老茧,她柔软的大腿变得结实,像皮革般弯曲自如。
卡奥命令女仆伊丽教导丹妮多斯拉克马术,但小银马才是她真正的老师。小银马似乎知悉她的心情,仿佛心有灵犀。随着日子过去,丹妮骑在马上越来越自如。多斯拉克人是个严酷无情的民族,按他们的习俗从不为动物取名字,所以丹妮只把它当作自己的小银马。虽然她从没有这么爱过一样东西。
当骑马不再是种折磨,丹妮开始注意到身边这片土地的美。她跟卓戈和他的血盟卫一起骑在卡拉萨最前面,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充满生机、未经滋扰。紧跟在后的大队人马会践踏土地,把河水弄得浑浊不堪,扬起呛人灰尘,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永远是如茵绿野。
他们越过高低起伏的诺佛斯丘陵,行经梯田和村庄,居民在灰泥砌成的墙上不安地看着他们。他们涉过三条宽广平静的河流,第四条则是一道狭窄湍急,河床险恶的江川,在一座
高耸的蓝色瀑布旁扎营,随后绕过一座广大死城的断垣残壁,相传鬼魂仍哭嚎于焦黑的大理石柱间。他们在与多斯拉克弓箭一样笔直的瓦雷利亚千年古道上奔驰。花了足足半个月,才穿过金叶高盖头顶,树干宽如城门的科霍尔森林。森林里栖息着大麋鹿和花斑虎,还有生着银白毛皮和紫色大眼的狐猴,但只要卡拉萨一出现,它们便纷纷四散奔逃,结果丹妮什么也没瞧仔细。
此时她先前的伤痛已经成了回忆。长途跋涉之后她仍旧酸疼,却有种苦中带甜的意蕴。每天清晨她都跃跃欲试地跳上马鞍,迫不及待想见识更多奇观。她甚至也开始在夜里寻求欢愉,于是当卓戈占有她时,她虽然还是会叫出声,却不总是因为痛苦。
山岗下,又高又软的草把她包围。丹妮减缓速度,驱策小马跑入平原,让自己愉快地淹没在绿浪之中。在卡拉萨里她无法独处,虽然卓戈卡奥入夜之后才会来找她,但她的女仆会为她张罗餐点,帮她沐浴,睡在她帐门外。卓戈的血盟卫,以及她自己的卡斯部众,也总是离她不远,而哥哥不论日夜都是个讨厌的阴影。此刻,丹妮又听见他在山脊上对乔拉爵士大吼,尖锐的声音里透着怒意。她决定不加理会,继续向前骑去,沉浸在多斯拉克海底。
绿浪将她完全吞没,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混杂着马臊味、汗味,以及她发油的气息。多斯拉克的气息。它们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主人,丹妮开心地笑了,深深地呼吸着这一切。她突然有股冲动,只想踩踩脚下的土地,在厚实的黑土壤里动动脚趾。于是她翻身下马,任银马去吃草,然后脱下脚上长靴。
韦赛里斯像一阵夏季暴风般突然冲到她身边,死命扯住缰绳,马痛得前脚高举。"你好大的胆子!"他朝她尖叫,"你竟敢命令我?命令我?"他自马背一跃而下,着地时摔了一跤。他满脸通红,挣扎着站起来,然后一把抓住她,猛力乱摇。"你别忘了你是谁?也不瞧瞧自己,瞧你现在什么德行!"
丹妮不用瞧便知,她赤着双脚,涂了发油,身上穿的是作结婚礼物的多斯拉克皮衣和彩绘背心。她看起来就像属于这里的人,反观韦赛里斯,穿着城里人的丝衣和环甲,浑身脏兮兮。
他尖叫个没完。"不准你对真龙之子颐指气使,懂不懂?我可是七国之君,你这马王的小贱货没资格命令我,你听见了没有?"他的手伸进她的背心,手指用力地掐住她的胸乳。"你听见了没有?"
丹妮用力地推开他。
韦赛里斯瞪着她,淡紫色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从来没有顶撞过他,从来没有反抗过他。他气得五官扭曲。她心里很清楚,这下他会好好折磨她了。
啪。
鞭子发出暴雷般的声响,卷住韦赛里斯喉咙往后猛拉。他震惊无比地仆倒在草丛里,无法呼吸。众位多斯拉克骑手看着他拚命挣脱束缚,朝他发出嘘声。出鞭的是年轻的乔戈,他厉声喝问了一句。丹妮听不懂,好在这时伊丽、乔拉爵士,以及她其他的卡斯成员都已赶到。"卡丽熙,乔戈问您是否要他死。"伊丽道。
"不,"丹妮回答,"不要。"
这话乔戈听得懂。有人喊了一句,其他多斯拉克人纷纷大笑。伊丽告诉她:"魁洛认为您应该割他一只耳朵,给他一个教训。"
哥哥跪在地上,手指抠住皮鞭,呼吸困难,发出难以分辨的嘶喊。鞭子紧紧勒住他的咽喉。
"跟他们说我不希望他受伤害。"丹妮说。
伊丽用多斯拉克语重复了一遍。乔戈鞭子一抽,韦赛里斯便像丝线拉扯的木偶般再度仆倒在地,但总算解除了束缚。他脸颊下面有一道又深又细的血痕。
"公主殿下,我警告过他别这样,"乔拉·莫尔蒙爵士道,"我告诉他照您的指示待在山岗。"
"我知道。"丹妮边看着韦赛里斯边回答。他躺在地上,大声吸气,满脸通红,抽抽噎噎,十足的可怜虫模样。他一直都是条可怜虫,为何她到现在才发觉?她心里的恐惧,顿时化为乌有。
"把他的马带走。"她命令乔拉爵士。韦赛里斯张大嘴巴看着她,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话,就连丹妮自己也不太相信她正说的话语。她道:"让我哥哥跟在我们后面,走路回卡拉萨罢。"对多斯拉克人来说,不骑马的人根本就不配当人,地位最为低贱,毫无荣誉与自尊可言。"让大家都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不要!"韦赛里斯尖叫。他转向乔拉爵士,用其他人听不懂的通用语苦苦哀求。"莫尔蒙,帮我打她,你的国王命令你干掉她。把这些多斯拉克走狗给我杀了,教训教训她。"
被放逐的骑士看看光着脚丫,趾间都是污泥,头发涂了香油的丹妮,再看看身穿丝衣,佩戴宝剑的哥哥。丹妮从他脸上读出了决定。"卡丽熙,就让他走路吧。"他说完,接过哥哥坐骑的缰绳,丹妮则重新跨上小银马。
韦赛里斯张大嘴看着他,重重地坐进尘土里。直到他们离开,他都保持着静默。他动也不动,眼神却怨毒无比。很快,他消失在高高的草浪之后。当见不到他时,丹妮又害怕起来。"他找得到路吗?"她边骑边问乔拉爵士。
"就算你哥哥那么盲目的人,也一定可以跟着我们留下的痕迹。"他回答。
"他很骄傲,可能因为羞耻就不来了。"
乔拉笑道:"那么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就算他找不到卡拉萨,卡拉萨迟早也会找到他。孩子,想淹死在多斯拉克海里可不容易啊。"
丹妮觉得此话有理。卡拉萨好比一座移动的城市,但绝非盲目前进。主队前方必有斥候巡察,负责注意各种猎物和敌人踪迹,先驱部队则守护两翼。在这片多斯拉克人发源于斯的土地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他们的注意。这片平原是他们的一部分……如今也是她的一部分。
"我刚打了他。"她惊讶地说。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是一场怪梦。"乔拉爵士,你觉得……他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很生气?"她颤抖着说,"我唤醒了睡龙之怒,对不对?"
乔拉爵士哼了一声:"孩子,你能叫醒死人吗?你大哥雷加是最后的真龙传人,而他已经死在三叉戟河畔。韦赛里斯连条蛇的影子都不如。"
他的直言不讳让她大感震惊,仿佛一夕之间,她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事情都变得不再明晰。"可你……你不是宣誓为他效命吗?"
"是啊,女孩。"乔拉爵士道,"那么假如你哥哥只是条蛇的影子,你觉得他的手下算什么呢?"他语气苦涩。
"可他毕竟是真正的国王,他是……"
乔拉拉住缰绳,看着她。"说实话,你希望韦赛里斯登上王位?"
丹妮仔细想了想。"他不会是个很好的国王,对吧?"
"有比他还差的国王……但也不多。"骑士一夹马肚,继续前进。
丹妮上前,和他并肩而行。"不管怎么说,"她道,"可老百姓们还是等着他。伊利里欧总督说他们正忙着缝制真龙旗帜,祈祷韦赛里斯早日率军渡海解放他们。"
"老百姓祈祷的是风调雨顺、子女健康,以及永不结束的夏日。"乔拉爵士告诉她,"只要他们能安居乐业,王公贵族要怎么玩权力游戏都没关系。"他耸耸肩。"只是他们从来没能如愿。"
丹妮静静地骑了一会儿,细细咀嚼他所说的话。老百姓居然不在乎统治他们的究竟是真龙天子还是篡夺叛逆,这和韦赛里斯说的一切都大相径庭啊。然而她越想越觉得乔拉爵士所言不虚。
"那么你会为何事祈祷呢,乔拉爵士?"她问他。
"我只想回家。"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乡愁。
"我也是。"她完全能体会这种感觉。
乔拉爵士笑了,"那你正该好好欣赏,卡丽熙。"
丹妮放眼望去,眼中却非草原,而是君临,是征服者伊耿建筑的雄伟红堡,是她降生的龙石岛。在她脑海里,它们伴随着万千道熊熊火光,每扇窗户都在燃烧。在她脑海里,每一扇门都是红色。
"哥哥永远无法夺回七国。"丹妮说。她发觉自己以前就知道,一辈子都知道,只是始终不让自己说出来,连窃窃私语也不肯。现在她要大声说出口,让乔拉·莫尔蒙,让全世界都听得见。
乔拉爵士忖度着她。"你认为他没办法。"
"就算我夫君给他军队,他也没有统御的能力。"丹妮道,"他没有财产,惟一誓言追随他的骑士把他骂得连蛇都不如。多斯拉克人嘲笑他的脆弱。他永远没办法带我们回家。"
"聪明的孩子。"骑士微笑。
"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毅然决然地告诉他,跟着脚跟夹紧马肚,催促银马快跑。她越骑越快,把乔拉、伊丽和其他人远远地抛在后面,暖风满溢发间,夕阳红红地照在脸上。等她重回卡拉萨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奴隶在一泓泉池畔为她搭起寝帐,她听见丘陵上草织宫殿传来的说话声。她知道,当她的卡斯部众说起今天在草丛里发生的事,便会有无数的嘲笑传来;当韦赛里斯一跛一跛地返回,营地里的男女老幼都会知道他是个走路的人。卡拉萨里是没有秘密的。
丹妮把小银马交给奴仆照料,独自走进帐篷。丝帐里凉爽而昏暗。当门在她身后关上,丹妮只见一缕红色夕照射进来,映在她的龙蛋上。刹那间她眼前闪过千万血红火星,她眨眨眼,却又都不见了。
石头,她告诉自己,不过是石头罢了,龙族早已灭绝,就连伊利里欧也这么说。她把掌心贴在那颗黑蛋上,手指轻柔地覆着蛋壳的曲线。石头暖烘烘的,甚至有点热。"阳光,"丹妮低语,"一定是阳光把它们晒热了。"
她吩咐女仆为她准备沐浴。多莉亚在帐外升起一炉火,伊丽和姬琪则合力从货运马匹处搬来大红铜澡盆--这也是件结婚礼物。等洗澡水烧得蒸腾,伊丽便搀扶她进入浴盆,然后自己也跟着爬进去。
"你们见过龙吗?"她趁伊丽帮她刷背,姬琪替她冲掉头发里的尘沙时发问。她曾听说龙最初来自东方,来自亚夏彼端的阴影之地和玉海中的岛群。或许有些龙还生存在那片蛮荒而诡谲的土地上。
"卡丽熙,龙已经绝迹啦。"伊丽说。
"是啊,"姬琪同意,"好久好久以前就死光了。"
韦赛里斯曾告诉她,坦格利安家最后的一条龙大约死于一个半世纪以前,当时是伊耿三世统治时期,他因而被人称为"龙祸"。对丹妮而言,这似乎不是那么遥远的事。"到处都一样?"她失望地说,"连东方也是?"当末日降临瓦雷利亚和永夏之地时,魔法也随之在西方绝迹,魔咒加持的宝剑、预测天气的风雨歌师以及巨龙统统都无法挽回。但丹妮总是听说东方的情形不同,据说蝎尾狮仍旧出没于玉海列岛,蛇蜥也依然盘据夷地丛林。据说呤咒师、男巫和云空法师公然活跃于亚夏,缚影士与血巫更在夜阑人静时施行骇人妖术。为什么不可能
有龙存活呢?
"没有龙了。"伊丽说:"勇者屠龙,因为龙是可怕的怪兽。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姬琪表示同意。
"有个魁尔斯商人跟我说龙是从月亮里钻出来的。"金发碧眼的多莉亚一边在火炉上烘干毛巾一边说。姬琪和伊丽的年纪与丹妮差不多,她们都是在父亲的卡拉萨被卓戈毁灭时被抓来当了奴隶。多莉亚年纪稍长,将近二十。伊利里欧总督是在里斯的一家妓院里找到她的。
丹妮好奇地转头,湿湿的银发飘扬在眼前。"从月亮来的?"
"他告诉我月亮是颗蛋,卡丽熙。"这位里斯女孩道,"天上原本有两个月亮,但其中一个运行得太靠近太阳,受不住高热,就爆炸了。成千上万只的龙从中涌出,吸收了太阳的火焰,这就是为什么龙会吐火。有朝一日剩下的那个月亮也会亲吻太阳,然后也会爆炸,龙便将重返人间。"
两个多斯拉克女孩吃吃娇笑。"你这个满头稻草的傻奴隶,"伊丽说,"月亮才不是什么蛋,月亮是女神,太阳的妻子,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姬琪附和。
丹妮爬出浴盆时,全身皮肤透红。姬琪要她躺下,为她周身抹油,并把她毛孔里的泥土刮干净。之后伊丽帮她洒上香花和肉桂。多莉亚为她梳头,把她的头发梳得亮如银线。其间,她一直在思索月亮、蛋和龙的事。
她的晚餐很简单,只是水果、乳酪和炸面包,配上一壶蜜酒。"多莉亚,留下来跟我一起吃。"丹妮遣走其他侍女时,这么下令。这位里斯女孩的发色如蜂蜜,眼睛则像夏日长空。
她们独处时,她垂下双眼。"卡丽熙,这是我的荣幸。"她说,但这并非荣幸,只是职责。月亮升起又高挂,她们一直坐在一起,促膝谈心。
当晚卓戈卡奥归来时,丹妮正等着他。他站在帐篷门口,惊讶地盯着她。她缓缓起身,揭开她的丝质睡衣,让衣服滑落在地。"夫君,今晚我们该到外面去。"她告诉他,因为多斯拉克人相信,一个男人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都应该让宽敞的天空作见证。
卓戈卡奥跟着她走进月光,发间的铃铛轻声作响。寝帐数码之外有片柔软的草床,丹妮便把他带到这里。当他要把她转过去时,她伸手放在他的胸口。"不,"她说,"今晚我要看着你的脸"。
在卡拉萨里没有隐私可言。丹妮一边为他宽衣解带,一边感觉众人落下的目光;她一边照着多莉亚所说的去做,一边听见别人窃窃私语。对她来说这都没什么。难道她不是卡丽熙吗?她只在乎他的目光,而当她骑到他身上时,在他的眼里她看到了前所未见的萌动。她猛烈地骑他,一如骑自己的小银马。最后,当高潮来临,卓戈卡奥喊了她的名字。
在他们抵达多斯拉克海遥远的中心后,姬琪轻抚丹妮微凸的腹部,说:"卡丽熙,您有身孕了。"
"我知道。"丹妮告诉她。
那天,是她十四岁命名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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