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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ormlier (暴风中的潜伏者), 信区: Fantasy
标  题: 尘劫录 第一部 一至三十二章 作者:赤军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Fri Dec 10 16:41:43 2004)




设定  序 关于奇幻

  “以下纯属个人观点,不代表作者”
  西方奇幻的本质是什么?我个人的解释,那是幻想对历史文化的投影。骑士是封建时
代的贵族,牧师是基督教会的武装传教者,魔法是古代自然崇拜和中世纪黑巫术的迷信,
精灵、矮人与龙都是民间传说的主角,所有这些奇幻元素,都能历史上找到对应。就好象
东方的武侠小说,也许没有什么轻功内功,没有什么江湖武林,但的确曾经有过游侠儿热
血狂歌,行剑天下。只不过加上一些浪漫奇想和虚构,一个迥然不同的瑰丽世界就诞生了


  曾经和一个朋友谈起,其实西方人看奇幻时的感觉,就和我们看武侠差不多。而我们
看西方奇幻的感觉,应该就像他们看东方武侠一样。阅读的兴奋点,不仅是文章本身,更
多的,来自文化的差异。

  我热爱奇幻,多年前等不到完整翻译本,自己曾经半中半英地读过了《龙枪》《魔戒
》等西式奇幻经典。逐渐的,很多喜欢奇幻的中国朋友也开始创作了,这是好事!可是看
到中国人创作的奇幻,虽然也偶有佳作,但是满篇的骑士法师,西式人名地名,不禁又很
担忧,大家在使用一种并不熟悉的文化背景啊!如果你对自己笔下的文化背景不要说理解
,连基本的了解都达不到,又怎么可能写出佳作呢?更何况,大部分作者连基本的西方历
史过程都不清楚,更谈不上理解内里的文化了。

  有些人开始突围,或者用西方的瓶装东方的酒,直接将东方的思维方式代入;或者模
糊处理,将背景定位在兼容东西方的特异环境;或者干脆将文化差异忽略掉,曾经看过一
篇这样的文章,居然把东西方的地名人名混用,而且在东方集权制的军队编制下,使用了
典型的西方兵种,特别是骑士等等只有庄园分封才能出现元素。让我第一次阅读时诧异不
已。

  既然想要突围,何不干脆些?把那些骑士魔法公爵伯爵西式人名全都抛掉!我们有更
深远的历史,我们有更丰富的文化,最重要的,我们了解它,而且深刻的理解它!

  理论很简单,但是绝对不会出自简单的头脑。

  也曾拜读过某些所谓的东方式奇幻,不过是改头换面,将魔法师换成炼气士、骑士换
成剑客、独角兽换成麒麟、魔法改成仙术道法等等,最多再插入一些武侠小说的桥段,实
质上依然是不论不类的杂种。我不敢说这篇《尘劫录》成功了,但是它的确提供了一条可
能的途径。

  作者对中国历史和文化有着不一般的体认,文章中几乎处处体现着东方的烙印。一开
头的史书引载,几乎是现在已经被用到滥俗的手法,但是如果那位朋友有心去对比一下,
就会发现这些字句都是从《左传》中演化出来,是真正的史书笔法。天子、诸侯、世卿、
大夫、士、民、奴隶的社会体系,也的确是春秋战国之前的实情。文中关于“有”“无”
思想之争,是儒家思想的重要争论点;而“下愚、上人、仙人、至人”则完全化自老庄;
甚至两位不同时空的主角庄周梦蝶般衔接在一起,都隐示了某种玄奥的含义,表达了作者
对儒道文化宇宙观的哲学思辩。

  而在这些东方烙印之下,我们也确实找到了奇幻的味道。嚣乱的时间,秩序的空间,
彭刚与峰扬两位性格迥异的主角在时空中重叠。大劫将至,时代动荡,征服天下的野心,
各有所图的机谋,密切关联着四样宝物和寻宝冒险之旅……

  奇幻的瑰丽与历史的厚重浑然一体,这就是本文的魅力所在吧!这是一篇屏弃了所有
娱乐性和流行元素的文章,作者的目的,也只是探索与尝试。也许它不会火暴,不会像某
些作品那样拥趸无数好评如潮。但是,冷清更好,更适合吸引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坐下
来,慢慢品味,再将您的想法细细道来。作为本文最早的一批读者,我存了这一点小小的
奢望,将文章讨来,与大家共享。是为序。

  作者:瑞安·兰比斯2002圣诞夜



第一部 第一章 弑


  史载: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彭六卿共弑其君于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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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悲剧,我作为峰氏次宗的嫡长子,是亲身参与了的。当时,我受命率领家臣四十
人,埋伏在石宫的西侧旁门外。

  这座石宫,是先君还在世的时候修建的,广五百丈,主体结构没有使用土木,而以淄
城附近山中盛产的一种坚固的白石搭建。这种白石质地紧密,研磨后表面非常光滑,仿佛
美玉——当然,如果我国能够产出如此巨大的玉来,早就变成诸侯首富了。

  说是埋伏,其实不如说是屯扎。我们天不亮就等候在此处,早餐不过就着不远处的井
水,吃几口随身携带的饭团而已。我们都披着铁甲,手持利刃,公然坐在石宫外面,大声
谈笑着,丝毫也没有要避人耳目的意思。形势已经很明暸了,石宫连仆役在内,统共不足
百人,而六卿部署的包围部队,则要超过六百。

  辰时才过,弓卿就带人进入石宫,和国君进行最后的谈判。事先商定了,一旦谈判不
拢,就立刻动手。“先哲有云:“逆众之君非君也,是国贼。’”昨晚部署的时候,家主
挥舞着右臂,这样对大家说,“国贼,杀之可也!”

  弓卿进去时间不大,可能也就一刻多一点,突然宫内喧嚷声大作。“终究还是不行啊
,”堂弟秩宇拔剑出鞘,兴奋地瞪大了眼睛,“杀了他,国家可得太平!”

  秩宇是叔父高何的独子,而高何是废掉国君,拥立公子南望的的竭力鼓吹者——他会
对这场屠杀如此兴奋,也是意料中事。我可没他那么高兴,因为我父亲是主张暂留国君性
命的——虽然被家中上下一致否决了。父亲认为,公子南望潜藏的野心,绝不会使形势向
好的方向发展。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顾虑是正确的……

  但是,既然家中已经议决,家主已经下达了命令,作为峰氏的子弟,就应该严格凛遵
。我也拔出剑来,家臣们看我已经有了动作,也都纷纷举起武器,紧张地盯着石宫的大门
。我希望问题可以就在宫内解决,希望时候不大,弓卿或者别的哪位卿大夫走出门来,故
作沉痛地抹抹眼睛,宣布:“国君,已经驾崩了。”然后大家都象征性地放几句悲声,就
可以高高兴兴地收队回家。

  可惜,事情的发展完全和我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只听到一阵喧嚷从门内传出,
接着,科头跣足的国君就摇晃着他那著名的大肚子奔了出来。秩宇兴奋得浑身都在颤抖,
我还没有下令,他就冲出队列,挺着铁剑,对准那大肚子直刺下去。

  没有办法,我也只好举起武器,跟在他的后面。眼看秩宇的剑尖已经接近那满肚子脂
膏了,突然,剑身猛然一偏,划开一个半圆,“嘡”的一声,刺在宫门口的石柱上。

  我知道,秩宇是不会手软的。亲手杀死国君,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一定相信,
这样就可以立下“诛邪”的大功,会受到元无炼气士们的夸奖和保佑,会使本身更接近于
大道吧。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附近有人在施法,或者是给国君身上施加了防护,或者直接
用气震歪了秩宇的剑。这不奇怪,国君身边有本有炼气士保护,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这一切,本来就都源自“一”和“无”两个宗门间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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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彭国,一向是信奉本有宗门的。不,应该说,全天下的士,包括天子和各诸侯,
曾经都是信奉本有的。元无宗门的崛起,不过才百余年的事情。四十二年前,元无的达者
素燕上奏天子,要求和本有的达者们在御前辩论大道。因为他本是素公的庶子,所以天子
犹豫之下,破例答应了。辩论的结果,竟然他以一敌三,获得全胜,辩驳得那些本有的达
者们张口结舌。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本有的达者们要求当场比试道法,也被素燕逐一击
败。

  然而,大获全胜的素燕,却遭到朝堂上下的一致嫉恨,天子下诏,要将其当殿诛杀。
幸亏他早防到有这一手,事先安排了逃脱的途径,才终于保住性命。

  此后,天子传诏四方,缉拿元无宗门的“逆党”们,可惜收效甚微。近三百年来,天
子势衰,诸侯们自相攻伐,没有谁再肯遵守来自王京的法令。而近百年来,世卿又夺了诸
侯们的权力,在很多国家,即便诸侯愿意奉诏行事,世卿们不点头,诏旨也形同空文。当
然,最重要的是,当时元无宗门,已经在许多国家的世卿家中培植了相当的势力。

  今天子元年,在素燕的努力下,号称“东伯”的素国首先宣布皈依元无宗门,并且驱
逐不愿改变信仰的本有宗门的信徒。“东伯”的这一行动,不但波及到东方各国,并且其
影响日益向北、南两个方向扩展。三年后,南方一公、四侯、十一子共十六国,联名向天
子上疏,要求改国教为元无。

  政治和经济上的剧烈动荡,终于引发了宗教的革命,我们“西伯”彭国,也难逃同样
的命运。峰家族,其实是六卿中最后一个改依新宗的,公然在国君的反对中,于国都举行
了盛大的改宗仪式,峰家大小各宗十九支,连家臣和陪臣在内四千余人,于同一日抛弃本
有宗门的一元徽章,而佩戴上元无宗门的混沌徽章。

  这是家主的命令,服与不服,都必须凛遵,但更重要的是,形势如此,想逆潮流而行
,谁都清楚只有死路一条。“一元化生万物”、“本无自生万物”,这两者的区别又有多
少人能够真正理解呢?就算六卿家主们自己,我想也未必明白,他们只是利用新的宗门,
挑起公然反抗国君的旗帜而已。

  保护国君逃出石宫的寥寥数人中,果然有一名是本有炼气士,注目四望后,我终于在
门柱后发现了他。我认识他,那是彭角家族的一位长老。彭角家族原本出自公族,但今天
已经堕落到普通士族的身份了,连大夫也没能混上一个。这位长老因为修炼有成,很受国
王礼遇,曾经传说通过他的发迹,可以使彭角家族复兴的。

  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妄想而已,国君本身已经没有权力和荣誉了,还能把什么赏赐给
他所看重的人或者家族呢?

  我挺剑向那人冲去。我不愿意亲手杀死国君,这份“光荣”,还是留给期盼已久的秩
宇好了。如果必须要在这场悲剧中杀人,我宁可选择这位炼气士。并且我知道,不赶紧先
杀死他,本方难免会有死伤。

  炼气士看我冲近,急忙挥起了他的右手。一瞬间,我看到他手中有流光闪动,那是一
种瑰丽然而柔和的青色光芒。虽然没有见过实物,但从一向听到的种种描述来判断,我知
道那必是国宝“雨璧”无疑。我立刻后悔自己的孟浪,在“雨璧”的强大威力下,我那些
粗浅的剑技和道法,都如尘芥般不值一提。我犹豫了,脚步徒然踉跄,而就这一踉跄,救
了我的性命。

  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在自己左肩——如果不踉跄,这力量应该会正打在我的脸上
吧,如果那样,肯定万事休矣。我身不由主地向右侧翻了出去,狠狠地栽倒在国君身边。
大概在接触地面的同时,我就已经昏厥过去了,我最后看到的,是国君腹部喷出的鲜血,
似乎将要溅到自己脸上……

  这以后,我在病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国君确实是被秩宇亲手杀死的,他在家族中的
声望因此直线上升。至于那名打伤我的本有炼气士,据说很快被从石宫中追杀出来的腾卿
的长公子幕,背后一箭,当场射死。

  国君“崩”后十日,公子南望登基为新君。虽然据说父亲和几名他的志同道合者多方
劝阻,但其他三位可能继承君位的公子全都太不成器,不立南望恐怕是不可能的。听说,
新君登基的时候,元无宗门的第二达者深无终亲自前来主持仪式,并且为国家祈福。这些
,都是才十一岁的胞弟远告诉我的。

  远还在我的病榻前,转述了深无终的讲话,大意应该是——

  “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因此,要追逐至人的脚步,求取无上
道法,就必须领悟‘无’的本意。无中生有,无生万物,万物本无,这是真正宇宙间的大
道。众所周知,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上人
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百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正因为如此,必须
精修,皈依元无,共历时艰,共渡大劫。”

  都是老生常谈,没有什么新鲜花样,也或许,有些新鲜花样,但是远根本无法理解,
也就难以向我转述。我小时候很喜欢各种杂学,曾经自己用算筹计算过,如果确如炼气士
们所说,上人界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将在百年内有所重叠的话,那么也就是说,这种大
劫每三十七万五千年就会发生一次。可是,上人界和仙人界各是什么时候创立的呢?是否
是在许多个三十七万五千年前,于百年内先后创立呢?却任何典籍上都没有记载——本有
宗门的典籍也好,元无宗门的典籍也好。不管万物生于有,还是万物生于无,上人界和仙
人界都应该有其初始吧。初始何在?谁也不知道。

  据远说,深无终还在宣讲后表演了道法。对此,我不感兴趣。启蒙老师、也是我的叔
祖沓曾经对我说过:“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这句话,我一直深以为然
,内藏于心。

  不过也许,这只是为了逃避道法学习,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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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我终于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据说,我是那次行动中,唯一受伤的世卿子弟,
因此,随着秩宇的声望不断上升,我的声望却持续下降中。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反正本
来就是小宗,大宗的兄弟多如牛毛,家主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我,而我是次宗长子,这一
宗的家长位置,也迟早是我的,将来多少可以捞个下大夫当当。前途既然已经注定了,努
力也无法往好里改变,并且只要不是太过分地自甘堕落,地位也不会轻易丧失。

  伤好了以后,父亲派我去辖下的彤镇监督防御工事的修筑。因为传言说,天子有号召
诸侯伐彭的意图。彤镇是边防要地,必须加强戒备。

  他拨给我一百名犬人、五百名奴人,以及相应的物资装备。我向家主辞行以后,就立
刻出发了。说起犬人,那可真是让人越看越不顺眼的种族,身材高大,但是佝偻着躯体,
嘴巴尖尖,皮肤是灰黑色的。虽然他们一点也不象犬,但没有人对犬人这个称呼产生过异
议——他们实在是太难看,并且太招人讨厌了。

  奴人的外形则和人类没有多大区别,这大概是多年混血的结果。据说奴人的祖先是惨
白的皮肤,银色的长长的毛发,但因为被征服成为奴隶,与人类奴隶数世通婚杂交,所以
他们的样子日益象人。不可否认,奴人的女子,有相当多还是很迷人的,士族们往往喜欢
纳其为婢妾。反正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奴隶身份,不会影响家族血缘的纯净。

  不过也难说,传说有某些断嗣的士族,偷偷把和奴人女子交合生下的孩子中长相绝象
人类的,抱给正室抚养,对外宣称是真正的人类子女,以期维持家族的延续。这种行为,
若被揭破的话,可是犯下了重罪,要全族都贬为奴隶的。可是传说归传说,真正因此被捉
获的士族,数百年来也不过寥寥数名而已。

  三月中旬,我来到了彤镇,又从当地征集了百余名奴隶和百余名平民,开始防御工事
的修筑。工事还没有完成,王师就开到了……

   

 


第一部 第二章 伐


  史载:檀王十四年夏四月,王师伐彭六卿于彤,败绩。
  天子是自取其辱。从两百多年前那场著名的王室动乱开始,诸侯们自相攻伐,早就不
把天子的权威放在眼里了。大概今天子想要重振雄风吧,在得到五家公国的支持后,终于
在四月初发兵向彤镇攻来。

  王畿附近的公国,本来是屏障国都的重要势力。一千两百年前鸿王建国的时候,把最
得力的功臣和最有才能的子弟都封在近畿为公,一共有十九家,我们彭国也是其中之一。
其后历代有削有增,也有在战争中被蛮族和本族灭亡的,到今天只剩下了十三家,除去因
为与蛮族长年作战,越斗越勇的彭、素两国外,全都衰弱得不成样子。倒是不少地处偏远
的侯国、子国,这些年蓬勃发展,扩张得很快。

  天子召集了五公的兵马,听说也不过得兵六千,还大多装备落后,缺乏训练。而我们
彭国,六卿全体上阵,轻易就集结了超过一万人。这些部队都从我正抢修的公事前面开过
,我大致统计了一下,约有车七十、骑两千,以及步兵三千多。

  以寡敌众,王师却首先发动了攻势,究其原因,是天子自以为掌握了必胜的法宝吧。
我没有参战,但是站在彤镇最高的望楼上,却把整个战局看得清清楚楚。双方才一接触,
就见王师阵中突然腾起一道乌云,很快就遮敝了整个天空。战争在巳时初刻展开,可是眨
眼间,四周围黑暗得仿佛深夜一样。接着,迅猛的狂风,夹杂着无数冰粒向我方卷来。我
在望楼上都受到波及,虽然急忙用袖子挡住面孔,仍然被刮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王师阵中,一定有高明的炼气士存在,并且一定是本有宗门的,我可以立刻断定。但
那也不过很短的一段时间,王师还没来得及趁势发起总攻,突然间,风势减弱了。我谨慎
地挪开衣袖,向本方阵中望去,就见阵中央的一辆四马战车上,一个披散着长长的头发,
全身黑衣的瘦削老人,正张开双手,仰天长嘘。一道强烈的白光从他口中喷出,直透霄汉
,眨眼间就驱散了漫天的乌云和肆虐的风暴。

  那一定是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了!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他,但此时此地出现在我国的
阵列中,并且能够运用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惊人道法的,除了他还会有谁?我愣愣地望着
他在空中飘拂的乌黑长发,几乎忘记观察战局的发展……

  其实,此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发展。敌人被深无终的惊人道法吓破了胆,我军一轮
冲锋,就打得王师横尸遍野。天子似乎也受了伤——传说如此。

  我没有参与这场战斗,但是悲剧性地参与了接下来的战斗。就在我刚松了一口气,从
望楼上爬下来的时候,突然父亲乘着两马战车在彤镇边上出现了。“点集你的家臣,快跟
我走!”他远远地呼唤着。

  “要追击王师吗?”我自告奋勇地为父亲驾车。“不,家主他们去追击了,咱们要趁
现在奇袭敷城,”父亲板着面孔,眼望前方,“把国境向前推进。彤镇附近的地形还不够
好,但如果拿下险要的敷城,面对王畿方向的防卫就可以无忧了。”

  敷城是衷国的边境城市。衷国的始祖衷铭公,在史书上被夸奖为鸿王最英勇无畏的儿
子,但他的后人,现在只统治着不足两万的人口,领地被压缩到只剩区区三百里。此次王
师来伐,衷公也参加了,趁他逃向自己领地的时候,追击并奇袭攻取敷城,确是一着妙棋


  我们共有六乘战车,两百多名骑士,用来袭击敷城绰绰有余了。在接近敷城的时候,
我们追上了衷公的败兵,厮杀一场,杀伤近百名敌人。再往前,道路越来越难走,我们只
好放弃战车,上马进击。“你的御术还可以,骑术却实在太糟,”父亲看到我伏在马背上
紧张的样子,皱着眉头呵斥,“这样无法在丘陵地带和犬人作战!”

  这个时候,提什么蛮族犬人。不过我也料想不到他一语成谶,突然就有无数的犬人在
四面八方同时出现,围向我们的队伍。“这里为什么会有犬人!”父亲不明白,我也不明
白。照理说,他们的活动区域要再往南去三、五十里,在朗山附近。

  犬人们打着破旧的奇怪的旗子,呼喊着蜂拥而来,足有数千人,顷刻间就把我们包围
了。“利用骑兵的优势,冲回去,”父亲下达命令,“有冲出去的,立刻向家主求援!”


  这意思,是要暂时放弃原本作为车兵徒众的那六百步兵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犬人虽然武器简陋,但膂力很强,单兵格斗能力极高,步兵根本无法与其相抗。我挥舞
着剑,跟在父亲的身边,向西方展开冲锋。第一次,砍死十几名敌人以后,被挡了回来。
同时,背后的敌人正在和步兵展开激烈的厮杀,我们被迫又向东突击了十数丈,把犬人逼
退。

  犬人不会骑马,他们那沉重的身躯,也恐怕没有什么马可以承受得起,但他们会骑其
它的动物。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犬人,骑在一头长毛野牛的背上,在众多步战的犬人中间
,仿佛鹤立鸡群似的。“那一定是首领。”我指给父亲看。

  谁都知道,犬人是有组织却没有纪律的蛮人,只要打倒了他们的首领,余下的就会一
哄而散。但是我们远远望着那个骑牛的犬人,却谁都不敢动这种念头——那家伙的躯体太
庞大了,起码要比我高三个头,胳臂大概比我的腰还要粗,手中挥舞着巨大的黑石斧,和
他对战,是人类的噩梦……

  “还是继续向西冲锋吧!”家臣革高在我身边说道。革高是父亲麾下著名的勇士,擅
使一柄巨大的短戈,论起步战和骑战来,恐怕家族内无人可与匹敌。但是连他,似乎也根
本没有向那犬人首领挑战的勇气。

  然而直到天黑,我们也没能冲出重围,身边的士兵,倒是死伤了将近一半。犬人并不
如奴人般擅长夜间活动,也许他们暂时不会发动攻击,这是我们生存下去的唯一机会。

  就在我和父亲商量着,是否该趁黑夜派人突围出去的时候,家臣明暮拖着一具干瘪的
犬人尸体,跑了过来。明暮似乎本来并不叫这个名字,但是他一向夸耀自己明亮的双眼,
在夜间也能如白昼般视物,所以大家就都习惯这样叫他了。说起来,曾经还有人怀疑他有
奴人的血统呢,但是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对啊,你趁黑暗混出去向家主求救!”父亲看到明暮,高兴地一拍大腿。“我正有
此意。”明暮说道,把拖着的犬人尸体抱了起来——原来只剩一张皮,里面的骨肉都已经
被挖干净了。他披上犬人的皮,轻轻叫了几声,活脱脱就是一个可厌的犬人。

  我和父亲都笑了起来,可是我突然想到,可以用这个办法,让父亲也一起混出去啊。
我望向父亲,他也正望向我,原来我们的心思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是想让我跟着明暮一
起出去。“您不走,我也不走!”我斩钉截铁地说道。父亲摇了摇头:“那算了。我不能
离开,否则这些家臣都会死。”

  即便能够保住性命,世代家臣如果损失惨重,无论是作为士族的尊严,还是在家中的
地位,都会受到极大的损害。我知道,父亲不愿意那样做,但恐怕,他更不愿意批上犬人
的毛皮,这个样子逃走,会被人作为笑柄的,极大损害士族的尊严。

  明暮似乎成功地混出去了,因为他所经过的方向,犬人群中并没有产生什么骚动。如
果家主得到消息,立刻点兵来救,大概天刚亮就可以赶到了。我们坐在地上,背靠着背,
手中牢牢握着武器,假寐一会儿,等待黎明到来后的厮杀。

  但是,终于等到了黎明,等到了犬人的新的一轮进攻,却并没有等来援军。父亲有点
失望地望着远方,彭国所在的方向,喃喃地说道:“不会这样狠心吧……不,一定是明暮
没能完成任务……”

  我却宁可相信家臣,也不敢相信家主。在改依宗门的问题上,在弑君的问题上,在拥
立公子南望的问题上,父亲都持与其完全相反的意见,并且,互相间争吵得非常激烈。父
亲认为,在家主还没有最后下达命令前,有反对意见,必须认真地阐明,否则就是不忠。
但家主肯定不这样看,他大概认定父亲是故意处处和自己作对。

  父亲近似绝望地,下达了冲锋突围的命令。我想,今天大概会死在这里了。我年初才
刚行过冠礼,还没来得及结婚,甚至……还根本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早知今日,前些天
不如就把那个服侍我的奴人女子……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想得太多了,现在后悔也没有
用啊。

  最糟糕的是,如果父亲和我同时死在这里,我们次宗再没有成年的男子,恐怕会很快
衰败吧。我望向父亲,他也望着我,目光似乎在询问:“害怕吗?”我赶紧挺直胸脯,咬
紧牙关,回答说:“我会紧跟着您,咱们一定可以冲杀出去!”

  父亲转过头去,对革高点点头:“他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他带出去。”“父亲!”
我叫了起来。“如果你的骑术再高明一点,我不会这样安排的,”父亲故意转过马头,不
让我看到他的眼睛,“如果我死在这里,母亲和远,就都要靠你照顾了。”

  我突然想哭,虽然印象里,已经七八年没有流过眼泪了。当然,作为一名真正的士族
,是不应该哭的,我竭力瞪大双眼,不让滚热的泪珠落下来。革高策马来到我的背后:“
走吧,我一定会保护您冲出去的。”

  以后的战斗,象噩梦一样,我毕生也不会忘记。真奇怪,从这天起,似乎我的生命中
就充满了噩梦,一浪紧接一浪,把我推向不可知的未来。闭眼回想起来,每个噩梦都这样
清晰,都象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

  我的骑术不佳,不敢过于用力地劈砍敌人,否则,怕会滑落马下吧。不过还好,革高
就护卫在我的身边,拥到我马前的敌人,七成都被他奋力砍倒了。冲了一段路,前面挡路
的犬人越来越多,我估计自己没有生存的机会了。“别管我了,你走吧,革高!”我相信
,以他的武勇,单独一个人,一定可以杀出重围的。

  革高不回答我的话,我也没有余暇去望他的眼神。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父亲催马从
前方不远处冲过。父亲浑身都是血,发疯一般地挥舞着铁剑。犬人们似乎是被他的样子震
慑住了,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路来。

  我正在庆幸,也许父亲可以冲出包围去,但突然间,我看到在父亲前方,一个巨大的
身影冒了出来。那是犬人首领,他大概刚跨上他的坐骑。父亲急忙勒马,想要绕开这个可
怕的敌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看到犬人首领抡起了他的石斧,我看到鲜血喷泉一般涌
出,我看到父亲的头颅横飞出去……

  我大叫了起来,丝毫也没有感觉喉咙疼痛,就这样拼命地大叫,用剑脊狂拍马臀,向
父亲倒下的方向冲去。突然间,两只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战马向前奔去,我
却腾空而起,被翻倒按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

  在自己的叫声中,我隐约听到革高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我闭上了嘴。“不要叫!
”我听到革高在大叫着,“我送你出去!”

  我是怎样脱离重围的,自己到现在仍然想不清楚。噩梦虽然清晰,但是并不连贯,我
只记得不久以后就遇到了明暮,他趴在地上,用力地捶着地面:“来晚了,来晚了!”可
是在他身后,我没有看到一名援军。

  “怎么回事?援军呢!”革高大叫着。“家主不肯发兵,不肯发兵……”我听到这样
的回答,已经在预料中的回答,突然间,全身腾起了巨大的力量。我挣扎着从马背上爬起
来,竟然一把就把革高推落马下。然后,我催动战马,向国都方向奔去。我的骑术,从来
没有那么精湛过……

   

 


第一部 第三章 逐


  史载:檀王十四年夏四月,彭下卿峰氏,逐其宗子扬。
  扬,就是我的名字。我被放逐的原因很简单,就因为父亲的死亡,使我被悲痛和愤怒
冲昏了头脑,我冲进本宅,挥剑向家主砍去。“为什么不发救兵!”我似乎是这样大叫着
,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向他砍去。因为对方躲避得及时,我仅仅砍断了他的衣带而已。

  接着,我就被好几个人牢牢按倒在了地上。似乎人在发狂的时候,力量可以大到连自
己也难以相信,但这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我一动也不能动,这个时候,才开始后悔自己
的所作所为。还好,我没有砍伤家主,否则,怕会立刻受到逼令自杀的处罚。

  经过公议,决定仅仅放逐我。我还记得离开家的时候,母亲搂着年幼的远,那样无助
地哭泣着。我走了,将来谁来照顾他们呢?早应该想到这样的结果的,但在冲进本宅的时
候,我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头颅带着血沫横飞出去的情景,别的,什么也没有想。

  以我的身份,虽然被放逐,仍然可以带走一乘两马战车、防身的武器、少量的食物,
并且可以携带一名家臣。当然,从此后这名家臣就要从家族谱系上除名,他将作为被放逐
者的侍从,永远被人们遗忘。“有人愿意跟我一起走吗?”我只这样问了一句,然后,就
独自一个人离开了国都。

  因为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包括从死亡边缘上把我救出来的革高,每个人的眼神都是
这样矛盾,并且犹豫。作为一名士族,他们也许可以抛弃自己宝贵的生命,但他们无法抛
弃更为宝贵的士的名份。何必牵累他们呢,多留一个人下来,母亲和远就多一个人照顾。


  我离开国都,向西南方的大荒之野驰去。按规矩,我必须先进入大荒之野,在那里呆
上至少一天,才能重返人类社会,作为一名流浪者,重返人类社会。然后,就漂泊浪荡毕
生。我知道,以我的年龄和声望,碰到一名愿意收留我的士族,重获士的身份,可能性是
极其渺茫的。

  我就这样脑中空空地进入了大荒之野,一直向南,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大荒
之野向南方延伸,没有边际,谁也不知道它的尽头究竟有些什么。某种传说,那里有一座
高山,名字叫萦,有些仙人于上次大劫的时候躲避到那里,就一直居留下来。也许有人曾
经到过吧,但没有从那里回来的任何记载。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前进着,等我回复理智的时候,突然间怕得要死。四望都是同样无
边无际的荒沙,一直延续到地平线,太阳火辣辣地在头顶曝晒着,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北方
,我该怎样离开这里。

  我下了车,吃一点食物,想等太阳偏西以后,再判断方位。这时候,才发现携带的清
水已经全部喝光了。嘴唇发干,喉咙火烧火燎的。想不到没能和父亲一起死在对抗犬人的
战场上,没有因为袭击家主而被杀,倒要在被放逐的头几天,就死在大荒之野中。又是一
场噩梦,但这次的噩梦是那样舒缓,象一根坚韧的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慢慢地、慢
慢地绞紧……

  太阳也很奇怪,总是不向某方向倾斜,就这样一直高高地挂在天顶上。我开始感觉不
妙了,没有办法,只好上了车,向自己认为或许正确的方向驰去。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车子越走越慢,终于,一匹马再也坚持不住了,前腿一屈,跪在了地上。车子翻倒,我被
狠狠摔了出去,半天都爬不起来。

  此后的几天中——应该有几天甚至十几天吧,太阳总也不落,我无从判断时光的流逝
——我靠着饮马血,吃生马肉,勉强活了下来。等到马血都尽的时候,我只好背上一块干
干的马肉,靠两条腿继续前进。剩余的马肉只好放弃了,如果没有水,带再多的肉也不能
维持生命。

  路上,看到过几具骨架,其中一具,似乎是人的,但是没有骷髅,不能准确判断。这
也是死在大荒之野中的被放逐者吗?现在,就算我想要哭,都没有眼泪可流了。

  就这样走着,走着,疲惫地走着,一步步走向死亡。也许就这样死去倒简单了,以后
那些噩梦,将不会再发生……

  醒过来,是突然间的事情,睁开眼睛,突然从死亡的黑暗中见到如此耀眼的光明,使
得一刹那间,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闭一下眼睛,再睁开来,几乎要怀疑自己又回到家
中了。坐在床边的那个奴人女子,不正是她吗?……不,那不是她,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我想起了自己在大荒之野中的遭遇,同时,也看清了面前这名女子。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女子。就外表上,她很象奴人,一样是惨白的皮肤——不,
那应该是白皙才对,白皙并且温润,就象暖玉。她的头发也是银色的,银得耀眼,最大和
奴人的不同处在于,她竟然长着一对翅膀!覆盖着银色细毛的翅膀,折叠在她的背后,露
出一些边缘来。

  “我……”我想要问自己的境况,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四周围没有墙壁,上
方也没有屋顶,但远远可以望见的山林、峰峦,总给人一种从窗中望出去的感觉,我就象
确实置身于屋中一样。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感觉?自己也不明白。

  屋中——如果这是一间透明的屋子的话——似乎只有一张床,而我就躺在床上,那女
子,坐在床边。她笑了,她的笑容真美,不象奴人,奴人笑起来,总给人一种满腹辛酸,
强忍眼泪的感觉。“这里是萦。”她笑着对我说。

  萦?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明白了。我猛然支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连日在
大荒之野中的疲惫和饥渴,竟然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但如果这里真的是萦的话,那么一切
就都不奇怪了。“萦?仙人居住的地方?”

  “是的,”那女子仍然微笑着,“仙人把你从大荒之野中救了起来。你和萦有缘,你
以后就留在萦好了。”

  留在萦?留下来和仙人一起居住?一刹那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乎从地
狱一步迈到了天堂,造化真的如此眷顾我吗?我兴奋得从床上一下子跳了起来——如果我
当时知道,这不过是新的噩梦的开始的话,也许我会躺下去,对她说:“放我回大荒之野
吧……”

  萦是一座很大的山,非常高,山顶终年覆盖着积雪,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点也没
有感觉到寒冷。“一年四季,在萦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温暖得仿佛春天一样,”那个有翼
的女子向我解释,“这就是仙人的力量。”

  所谓仙人的力量,大概是指仙人使萦的任何一个居民,都感觉温暖舒适吧,而不是指
真正使气候四季如春,否则,山顶的冰雪就不可能存在。至于那个女子,她告诉我,她的
名字叫做“燃”,来自于萦的南方——我才知道,原来世界这么大,在我们认为是世界尽
头的萦的外面,竟然还有广阔的天地存在。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过第二个人,或者说,没有再见过其他有智慧的生物,包
括燃的同类,也包括仙人。“你需要在萦生存、生活和工作,”燃对我说,“萦很大,我
也不知道仙人们居住在何处。他们若想见你,自然会来见你,否则,你是永远见不到他们
的。”

  我迫切地希望见到仙人,但心中有又一丝紧张和恐惧,这大概是人类在接触到他所不
了解的事物的时候,很自然的反应吧。在这里,太阳也是终日不偏不落,我无法判断时间
的流逝,也不会感到饥饿和疲倦。我居住在那间透明的屋子里,屋子没有窗,也没有门,
我可以随意出入,但外面的鸟虫,甚至风尘,都无法进入屋内。

  燃叫我不要离开屋子太远。“萦中有许多你所不了解,甚至完全无法理解的事物,许
多事物,对于了解它的人来说都是有益的,但对于你来说,也许反而会有害也说不定,”
她对我说,“就在屋子附近等待吧,等待仙人对你的安排。”

  在我的一生中,这段时间也许是最惬意和舒适的。阳光和煦,风景优雅,飞鸟鸣唱,
草木葱郁——这就是所谓的“仙境”吧。果然,仙人们所享受的,不是美酒佳肴,不是高
楼广厦,而是自然和谐美妙的风景。何况,摒弃了肉体的一切苦痛和不适,本身不需要更
多的享受,已经是天堂一般了。

  是的,天堂,萦可能是唯一的例外,其余的仙人,据说都生存在云端,生存在天堂中
。传说中,上人居于海外风景绝美的岛屿上,仙人居住在云上,而至人生存于何处,就谁
都不知道了。我问燃,她也不知道,似乎仅仅对于萦,她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多少,她只
是更早接触到仙人而已。

  既然不需要吃喝,似乎也就不需要任何工具,屋子里除去一张软软的,不知道什么质
地的床,没有任何其它东西。燃有时突然出现,有时又飘然飞走,也从来没有给我带来任
何物品。我感觉似乎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我的须发、指甲,却都没有丝毫变
长。终于,我见到了一位仙人,这一生中,见到的第一位仙人。

  那个时候,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因为从来不会感觉疲倦,所以也不需要睡眠,我只是
有点无聊地随便躺着,斜眼观赏屋外的景色而已。蓝天、白云,积雪、绿树,一切都是那
样普通,但一切却又绝不普通。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影子在我面前出现。

  那个影子是突然出现的,但不仅并不使人感到惊愕,反而给人一种他原本就存在在那
里,或者就应该在此时此处出现的奇特感觉。我坐了起来,望着那个灰色的影子——那是
一位穿着长袍的老人,长袍完全遮蔽住了他的身体和四肢,只露出头部。长袍的颜色很朴
素,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种颜色,只好暂时当它是灰色。

  老人有一张红润的、瘦长的面孔,长长的银色胡须,一直拖到似乎是腰腹的部位。他
对我笑一笑,说道:“欢迎来到萦,下愚啊。”

  “下愚”这个词汇,在炼气士的宣讲中经常会提到,那是相对于上人、仙人乃至于至
人,人类的自我卑称。想不到,仙人本身,也是这样称呼我们的。“下愚啊,”仙人这样
对我说,“已经七百多年,萦都没有新的居民加入了,在大劫将至之时,你出现在这里,
究竟是牵系着一种怎样的缘分呢?”

  大劫?那是指上人界和仙人界同时崩坏的大劫吧。

  仙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点点头:“大劫将至,也许在五、六十年以后,也许就在
眼前。你的出现……”他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大地猛烈地震动起来,我一个跟斗从床上
滚了下来。

  抬起头,仙人的脸色突然变成灰黑一片:“果然是有联系的,你带来了大劫……也许
我不应该来见你。”说完这些话,他突然消失了,他的消失,如此突然和自然,就仿佛刚
才他的出现一样。

  我从地上爬起来,忽然间,一阵强风卷着尘土向我扑面吹来。透明的四壁突然象是不
存在了,我感觉头晕眼花,身体上下,每个关节都非常的难受。我向天空望去,已经看不
见太阳了,只看到灰朦朦的天空,象是被一幅巨大的肮脏的天幕遮盖住了整个的萦。

  向原本应该是萦的顶峰的方向望去——往日,我会长时间地凝望着洁白的峰顶,想象
着仙人是否就居住于彼处,猜测他们共有多少,怎样生存和生活着。但是现在望过去,峰
顶在剧烈地颤动和摇晃,大量白色的蓬松的冰雪,从山崖上滚滚滑落。

  脚下的大地又是一阵猛烈的震动,我再次跌倒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风沙中,我看
到一个影子艰难地飞近,我知道,那一定是燃。

  “怎么了?地震吗?!”我大叫着,问慢慢飞近的燃,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灰黑
的天空中,出现了那样恐怖的一幕……

   

 


第一部 第四章 陨


  史载:檀王十四年秋七月,有星陨于郅郊,大火盈野,死亡枕籍。
  子国郅,位于我国的南方,紧邻大荒之野,此次天变,据说死亡人数超过三千。但其
实殒于郅郊的流星,恐怕只是从萦开始,几乎覆盖整个大荒之野的流星群的极小部分。当
然,因为大荒之野无人居住,所以这一情况,知者甚少,也没有记录在史籍上。

  看到流星群的时候,燃已经艰难地飞到了我的身边,我们两个恐惧地紧紧抱在一起,
目瞪口呆地望着无数巨大的火球,从空中呼啸着向萦砸来。燃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和她在
一起的时候,我不能否认心中曾经出现过绮念,但在这个时候,即使将其紧紧搂抱在怀中
,我却丝毫也没有不合乎礼法的想法。对自然、未知和死亡的恐惧,已经牢牢攫住我整个
心胸了!

  “大劫到了,”燃大声在我耳边叫着,“咱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大地摇动的巨响
、山崩的轰鸣,以及流星打在山崖上所发出的骇人的声音,几乎使我听不清她的话语。她
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用力抱着我的两肋,然后鼓动起了翅膀。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燃的翅膀张开后非常巨大,每边都有七尺多长,差不多正好等
同于她的身高。我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她双臂间传来,将我缓缓带离震动不止的地面
。我赶紧更为用力地抱住她,心中恐惧更甚。

  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有翼的人。古老的传说中,曾提到地之极北有一个种族,巨
大如象,背生双翅,通体墨黑——那显然和燃不是同一族类。我想任何人小的时候,都会
远望高天翱翔的大雁,梦想自己也能够腾空而起,在云端飞翔的。没想到,我真的被带上
天空了,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危险的情势下。

  燃摇晃着飞了起来,并且大声地咳嗽。到处都是热浪,到处都是漆黑的浓烟,我们都
感觉呼吸困难,口鼻如被火烫般疼痛。燃显然不习惯带着一个人飞行,在浓烟中艰难地穿
行着,几次倾斜,似乎要翻倒落地。我想到射雁的时候,中箭的大雁,就是这样在空中一
个侧向跟头,然后笔直地掉落到地上的。

  “放开我,你逃走吧!”我向她大叫,但她却丝毫也没有反应,大概是没有听清吧。
我想再叫,却喉咙嘶哑,无法再发声了。一个火球从身旁掠过,我感觉半边身子突然剧痛
,同时感觉燃的身体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斜斜地向山峰下滑去。

  热风从下方袭来,似乎从我的右半身直穿进去,然后从左半身释放出来,那种五脏酸
痒,仿佛即将破腔飞出体外的难受感觉,是我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我感觉头脑有些晕眩,
但接着,燃又是一侧,我头下脚上地倒了过来。艰难地睁眼望去,我们正落向一个深邃的
山谷,四面崖壁飞速地闪过视线——越来越低,越来越快,我的头涨欲裂,眼前逐渐变黑
……

  等我恢复神智的时候,燃已经稳住了下落之势。无数火球在山谷外一次又一次地掠过
,山谷中不时传来巨石撞击的声响,但已经比外面要弱很多了。“我的翅膀受伤了,”我
这才听见燃的声音,“只好先在谷中降落吧……”

  “这是哪里?”我大声问她,“怎么才能出去?”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也
许四周的山壁不会崩塌吧,也许可以把流星挡在外面。但如果山壁崩塌的话,我们会不会
被埋在里面呢?

  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冷战。被巨石砸烂,或者被流星烧化,也许还好一些,如果被
埋在山谷中,无法找到出去的道路,静静地等待死亡,将会是多么悲惨的命运啊。我不禁
想起了在大荒之野中孤独跋涉的,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地面越来越近了,我被几丛树枝刮破了皮肤,鲜血直流,但终于平安地落了地。燃放
开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我也倒在她的身边,四肢百骸如被拆散一般,再也不想动
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很久,我慢慢凝聚起一点气力,才开口问道,但是
,没有得到回答。

  四周很暗,山谷顶上的天空,现在完全是一片漆黑,应该已经被浓烟笼罩了吧。我强
自支撑身体,慢慢爬起来,转头去看燃。她也正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恐惧、疑惑、悲伤
和疲惫——我想,自己的眼神也应该是同样的吧。

  “怎么回事?”我再次问她。“大劫……”她喘着气,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大劫终
于到了……”

  仙人们似乎向燃提到过大劫即将到来,但大劫究竟是什么,却谁都不肯说。他们只提
到:大劫到来,萦被摧毁,仙人们将大批死亡,所遗者不过十分之一,被迫搬迁去寻找新
的居住地点。

  这样巨大的天灾就是大劫吗?人界也发生过爆裂的流星雨,史籍上记载,最恐怖的一
次发生在一千两百年前,当时无数巨大的天石陨落在华都地方,大地燃烧起来,方圆数百
里变成了一片废墟,死亡人数超过两万。人们相信那是上天示警,鸿王就利用这个机会,
推翻了暴君,建立起新的王朝——威王朝。

  我和燃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过了很久,我才想起扳动她的肩膀
,俯身查看她翅膀上的伤势。四周越来越黑,我努力睁大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
右侧银色的翅膀上,有一大块暗色。是血迹?是被烟火燎伤了?我无法做出判断。伸出手
指去轻轻触摸一下,燃立刻全身一震,缩起了翅膀。

  摸摸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有。四处张望,我挣扎着爬起来,捡了一些断枝枯叶,拢成
一堆,然后又找了些石头,用力地敲打起来,想要燃着一点火星。

  一动起来,感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尤其是被擦伤和灼伤的伤口,我不知道是否还
在流血,更是火辣辣地疼痛。尤其可怕的是,突然间我感到了寒冷,并且感到了饥饿。这
些人所共有的感觉,在前一段时间似乎完全脱离了我的身体和我的意识,现在这些逐渐陌
生的感觉,使我感到分外的恐惧。

  忙了半天,只擦出几点火星,根本无法燃着枯叶,终究,那些不是火石。我想起了古
老的传说,转而用一枚细枝,在一片较粗的枯干上用力摩擦起来。擦了一会儿,我抬起头
仔细想想,把几片枯叶捻碎,填到枯干被磨出的缺口中,然后再磨。

  只要努力,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干不成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冉冉的几缕轻烟
冒起,又过了很久,我才终于点燃起一片篝火。在我劳作的时候,燃一直在边上无言地望
着我,她的眼中,满是疑惑。

  点着了篝火,我拉了燃一把,让她靠近来,因为我看她抱着双臂,似乎也正寒冷地不
住瑟缩、颤抖。我们把双手靠近通红的火焰,相对笑了起来。我才发现,这时候燃的笑容
,是那样的美丽。

  我们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势。还好,我的伤并不重,而且伤口也基本都已经凝结了
,不再流血。我再望向燃,就看她慢慢打开右翼,右翼上黑了一大片,明显是很严重的烧
伤。

  “我们必须找找看,要能找到一点水,就可以清洗一下伤口,否则容易溃烂的。”我
向她说道。她疑惑地望着我的眼睛,张开嘴,发出了一连串奇怪的声音。“什么?”我不
明白。

  燃的眼神,从疑惑逐渐转变为恐惧。她不停地发出那些几乎没有多少高低变化的奇怪
声音。我抬头望望漆黑的天空,又望望她的眼睛,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萦,已经毁灭了,不再存在了。这里应该还是萦的范围,我们在这里应该不会感觉到
疼痛,不会感觉到寒冷,不会感觉到饥饿,甚至心境也从未有过的平和,不去想过去,不
去想未来,不悲伤,不欢喜。最重要的,我们应该可以自由地交谈,虽然双方此前对于对
方的种族,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现在,萦不存在了,仙人的法术已经消散了,我们又回
复为普通的“下愚”,能够感受疼痛、寒冷、饥饿、恐惧等诸般苦处,并且——语言不通
……

  我愣愣地望着燃,她似乎也逐渐了解到了我的所想,慢慢合上了嘴,不再那样焦急地
说着我所听不懂的语言。终于,她扑过来,伏在我的怀中,放声痛哭了起来。

  我也想哭,但是燃的痛苦,反而使我心志坚强起来。我紧紧地抱着她,强自把眼泪抑
止在眼眶中,不让它流下来。四周突然变得非常寂静,只有燃的哭声,在山谷中引起重重
的回响。这个时候,真的就象置身在噩梦中一样,并且不知道这噩梦是否会醒来,和将在
何时醒来……

  天空就这样一直漆黑着,和过去的那些日子正好相反,现在是只有黑夜而没有白昼。
在恐惧未来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大荒之野的遭遇重现,还不如去死好了—
—虽然谁都不知道死后究竟如何,有人说是永恒的湮灭,有人说灵魂会在世上飘荡无依,
有人说会轮回转世,有人说将被拘入地狱……但是,在真的身处死亡的边缘的时候,心中
却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燃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虽然现在我们只能靠手势和眼神来猜测领会对方的意思。我们
互相扶持着站起来,我准备了好几支火把,点燃了其中的一支,准备开始无目的的探索。


  左右四五丈外都是悬崖,前后却黝黑深邃,不知道通往何处。我们互相望望,谁都拿
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去才好——不过也许,是谁都不敢拿主意。万一错了呢?

  犹豫了好一会儿,作为男人的我,终于决定担负起这个重大责任来。我拉着燃,向正
对着我的前方走去。那里树枝相对茂盛,也许方向是正南或偏南吧。从萦往南,或许可以
到达燃的故乡,虽然我不知道距离有多么遥远,而如果往北,即使我们可以走出山谷,也
将踏入我再也不想涉足的大荒之野……

  我们走了很久,大概有一到两个时辰吧,仍旧没有找到出路——山谷实在是太狭长了
。但是上天似乎不愿意让我们就这样绝望地死去,它似乎还要愚弄我们,硬塞给我们一些
渺茫的希望:我们偶然发现一只被烤焦了的大雁,暂时打退了饥饿的进攻。

  然而随即,渴意更加强烈地袭来。我不敢张开嘴,怕嘴里仅存的一点湿润也蒸发掉。
望望燃,她也一样。火把已经只剩下一支了,可四周还是无尽的黑暗,黑暗得使人窒息…


  但是终于,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致。先是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出现在耳际,我一开始
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向前走了十几步,声音越来越响。我和燃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一起
用尽残存的力气向声音的来源处奔去——一条大河横亘在我们面前。

  河水在平缓地流动着,发出令人心神俱醉的声音,远远望去,无尽的波光一直延展到
地平线上,如果不是它在有规律地流动着,我会以为那是海。可是等等,波光?我抬头向
天空望去,深蓝色的天空中,有几点星辰在不断闪烁。我们终于走出来了,终于走出萦的
山谷了!天上没有浓烟,甚至也没有乌云,我们走回现实世界中来了!

  我高举着火把,疯了一样向河边跑去,有一刹那,甚至忘记了燃就跟在我的身后。跑
到水边,我把火把插在河滩上,用双手舀起了一捧水,清澈透明的河水,散发着无比清凉
的气息。才低头想要饮用,突然,我的双手被燃打散,晶莹的水珠滚了一地。

  我有些愤怒地转头望去,就看到燃神色焦急地拼命摇头,指指水,又掐一掐自己的喉
咙,象是想对我说明这水不能饮用。如此清澈的河水为什么不能饮用呢?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的嘴唇非常干燥,裂开了几个口子,可是她绝不肯低头去喝河水。

  燃指指远方,又指指自己,象在说:“我是从河的对岸来到萦的。”然后不住指向河
水,摇头,摆手,坚持不能饮用。我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我已经快渴死了,面前就是无
尽的清凉的水,可是却不能饮用。

  如果当时就可以预见以后的事情,也许我会立刻俯身下去,直接张开嘴,大口大口地
喝水的吧……但,我当时并没有那样做……

   

 


第一部 第五章 知


  史载: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彭六卿共弑其君于石宫。
  河滩上铺满了细腻的沙砾,我躺在上面,疲倦地闭上眼睛,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吧。
但是可怕的干渴,却如烈火般烧灼着我的咽喉,使我无法沉入可以暂时忘却俗世所有烦恼
的梦境中去。燃推动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她焦急地打着手势,要我爬起来。是啊,必
须爬起来,即使前途仍然是噩梦,也不能这样轻易地从生的噩梦中苏醒,因为谁都不知道
苏醒后的死亡,究竟是怎样的境况。

  我挣扎着爬起来,重新举起火把。向左右望望,大河延伸到不可知的远方。我望向燃
,可是她似乎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好。我已经不想再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了,包括转身
的力气。我抓住燃的胳臂,向正面对的方向,沿着河岸,艰难地走下去。

  这个方向,大概是东方吧。我们互相扶持着,走向不可测的黑暗。手中的火把逐渐黯
淡了下去。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只希望,太阳可以在东方出现——黑夜会带来恐
惧,白昼则要比它温柔多了。

  觉得脸上有些疼痛,我伸过左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脸颊上立刻感觉到一丝清凉。把
手指抬到眼前,原来上面挂着几滴水珠。我想都没有想,就把手指伸到了嘴里,贪婪地吸
吮了起来。

  等到想起来,那应该是刚才沾上的河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腹中一阵剧痛,接着,头
脑一下子变得沉重无比。我松开燃,佝偻着腰,想要慢慢蹲下来,可是突然脚下一软,就
向河的方向直跌了过去。燃似乎伸出手来想要拉住我,但没有成功,我整个身体一下子都
浸入到清凉的河水中。

  变起仓促,水从嘴里、鼻腔里同时涌入我的身体,我呛得咳嗽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扔
开了火把,想要伸手支撑住地面——但是,我的双手除了河水,什么也没有碰到,我的身
体开始往河中沉去。我张了一下嘴,想要呼救,立刻,更多的河水冲入咽喉和气管,同时
,腹中的剧痛越来越严重,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

  我再度回复意志的时候……不,似乎不能这样描述,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身在梦中
,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如梦的感觉,如梦的所见,如梦的所闻,但……那确实不
是梦。我发现自己飘浮在黑暗之中,刚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是漂浮在水中
。不,周围并没有水,并且,周围什么也没有!

  我似乎是飘浮在虚空中,四肢并不能动,而且眼睛也不能睁开,但却如亲见般……不
,比亲见更加洞彻地了解四周的环境。如果是身在梦中,有知却没有觉,大概就是俗称的
所谓梦魇吧,这时候一定心中焦躁万分如堕火窟,冷汗如浆,并且竭力想要醒来。但在这
个时候,我的内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平和,甚至比身在萦的时候更为安宁喜乐,我并不想
动,我想就永远这样飘浮下去,该有多好啊。

  四周的黑暗在淡去,景物开始变化,我感知到一颗明亮的星辰从远方掠过,它所发散
的柔和的光芒,似乎将要把我整个人都包容进去。渐渐远去了,但接着,又是一颗亮星,
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只是一瞬间,有无数星辰向我身边涌来。不,并非涌来,它们
根本没有关注我,它们只是遵循自己旅行的方向,在飞速地前进着。

  在远方的时候,所有星辰都不过一个亮点,等到接近,突然变得无限大。我被无数光
团一次又一次地包围了起来,那瑰丽的景象,我相信没有第二个人曾经看到过。时间在流
逝,但同时,时间也静止不动。光团从稀少,到稠密,再到稀少,终于,只有几颗落在最
后的亮星,在黑暗中缓缓滑过。

  “前后左右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我突然想起了在书上读到的话,“宇宙不可
知也。”但是现在,我感觉整个宇宙都是可知的,并且,我就正在进行“知”这个过程。


  我注意到一颗最暗的星,正对着我移动过来,不是因为距离的远近,我确切地知道它
正在逐渐变大,并且变亮。到它明亮的顶峰的时候,我没有睁开的眼睛,都似乎感觉有轻
微的刺痛。但随即,它暗了下去,并且逐渐缩小,我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向这颗
星推了过去……不,这力量是来自于这颗星,是它把我拉了过去。我距离它越近,它变得
越小,光芒也越黯淡,但同时,拉我的力量越强。终于,它到了我的面前,一团灰色的光
团,直径大约六七丈,来到了我的面前,并且,把我吞噬了进去……

  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欣喜……

  又一次恢复知觉,我突然看到了王。王就在我身前不远处,背对着我,张开双手,似
乎在惊愕地呼喊着,但我并听不到声音。我还看到,秩宇挺着长剑,一剑刺向王那便便的
大腹。

  仍然不能动,有知却没有觉,我再次看到了不久前的那一幕,同时,也看到了自己,
看到自己身披铁甲,挥舞着铁剑,向现在我意识所在的方向冲来。刚才那颗暗星在我身中
所保留的充实感,这时候越来越是强烈。突然间,我脱离禁锢自己的某样物体,向前面那
个正在前冲的自己,疾射了过去。

  这也是自己,没有形体,却有意识;那也是自己,没有意识,却有形体。究竟,哪个
才是真正的自己呢?转瞬间,两个自己越来越近,有形无意的自己踉跄了一下,接着,相
撞了。

  两个自己立刻合成了一个。我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在自己左肩,身不由主地向右
侧翻了出去,狠狠地栽倒在国君身边。大概在栽倒的同时,我就已经昏厥过去了,我最后
看到的,是国君腹部喷出的鲜血,似乎将要溅到自己脸上……

  叔父高何有四个儿子,两个嫡出,一个就是秩宇,另外一个叫嚣宙。嚣带有混乱的意
思。一般都认为,世界是混乱的,而时间却平稳而有序地向前行进。但已故的本有宗门达
者藿冥却认为事实正好和其表面现象相反:“宇则秩序,宙则嚣乱。”叔父很喜欢这句话
,认定其中藏有无限天机,因此这样给两个儿子取名。

  而我在如梦如幻的情境中,所感受到的,似乎也是如此,时间在错乱,空间、星辰却
有序地运行着。何者是对,何者是错?我搞不明白。

  当然,这种想法是很久以后才有的,当时,我不会有这种心情和余裕,去考虑如此深
奥并且脱离实际的哲学问题。从如梦似幻中醒来以后,我整整做了一年又五个月的奴隶,
每日在皮鞭和棍棒下辛苦地劳作,一得停歇,立刻疲倦得什么也不想地沉入梦乡。

  我醒来的地方,是在东方最遥远的郴国国都郊外。因为来历不明地倒卧在田地中央,
曾一度被怀疑是它国派来的奸细。领主——郴国的大夫绰尚——派了两名士来审问我,我
无法解释自己的遭遇,解释了也没有人会相信,就直接讲自己是峰氏的宗子,被驱逐后流
浪到了这里。

  还好彭、郴两国相距遥远,消息不通,否则,恐怕会被立刻斥为谎言的吧。我后来才
知道,我在郴国出现的时候,是檀王十四年五月初九,距离被放逐还不到半个月,就算骑
上快马,不吃不喝地每日狂奔,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到这里。

  “你必须证明自己曾经是名士。”被派来审讯我的家伙这样说道。我本来以为,只要
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就可以得到较好的待遇,甚至可能蒙郴君开恩,恢复我士族的地位。
但是我想错了,如果我有一技之长,也许会被留在国中,否则,只能被怀疑为奸细,扔到
奴隶堆里去做苦工。

  士之七艺——“诗、礼、射、御、骑、剑、法”,我倒是都学习过,但没有一样值得
大夫绰尚重视。正好郴国去年大旱,粮食储备堪虞,士并不短少,却缺乏种地的奴隶,于
是我就被剪短头发,臂上刺字,和奴人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变成了绰尚的直属奴隶,被编在一个包括六十多户的大集体中。这一组多是奴人,
也有两三户战争中的人类俘虏,受命开垦绰尚名下的两百亩地。一开始,我的身体很虚弱
,并且从来也没有种地的经验,因此每每被监工拉出来鞭笞,浑身上下,总有未愈合的伤
口在滴血。

  我被勒令加入一户人类家庭,户主是名健硕的中年男人,叫昆员,据他自己说,原本
是相邻的荏国的农夫,十二年前被征兵役,战败被俘才变成奴隶的。“我在家乡还有一亩
半田地哪,现在都便宜我弟弟啦。”他总会叹着气,这样说道。

  八年前,他被监工分配了一名奴人女子,不久就生下一个女儿,女儿才学会走路,就
也加入到辛苦的劳动中去了。“孩子还小,你们的窝棚还有空。”监工就用这个理由,让
我加入了这个三口之家。

  我加入前,他们的窝棚确实还有空,但我加入以后,就连转身都困难了。每天早晨鸡
一叫,天没亮,我和昆员就必须爬起来,拿起工具去劳作。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轻闲的,
可以稍微节省一点体力,而等到鸡叫三遍,监工来到地头的时候,就必须非常卖力地工作
了。

  辛劳永远没有头,工作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干得慢一点,监工的鞭子就会落到你的
皮肉上,而干得快一点,提前完成了工作,监工又会立刻分派新的任务。每天中午,刚刚
结束纺织工作的昆员的妻子会给我们带来食物,不过是几块粗硬的干粮和一小盆苦水。远
远望见田埂上,监工铺开一块麻毯,端坐着,非常合乎礼仪地享用他的细粮、肉食和羹汤
,这时候,我总会想起从前的生活。

  从前,以我的身份,根本不用下地,相反的,我会派自己的家臣去做监工,管理大批
奴隶。哪天风和日丽,并且心情舒畅,我才会驾着车到自己的田地旁边,听监工报告奴隶
们的劳作情况。“不要杀鸡取卵,”父亲曾经这样告诫我,“我发现你的家臣往往为了表
功,不让奴隶们休息。田中多产一升粮,但累死一个奴隶,值得吗?”

  绰尚,或者说他的监工们,可在老实不客气地“杀鸡取卵”,每天我都会看见有奴隶
累死,或者被活活地打死。我来到郴国一个多月后,某天看到大群部队整齐地从田边走过
,三天后,他们回来了,牵着许多被绳索套着脖子的奴人。奴隶死了没有关系,可以再去
俘虏一批——绰尚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郴君是个幸运的家伙,自从檀王七年,“东伯”素国帮他剿灭了袭扰东境的犬人部落
以后,他势力所及之处,就只有战斗力极弱的奴人了。我后来听说,他习惯性地去攻击奴
人,抢掠物资和奴隶,国内奴隶的数目在数年间就翻了一番。

  每天中午吃完午饭——那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监工还没有吃饭,他习惯先喝口汤润润
嗓子,就嚷嚷着让奴隶们继续干活——我们就再次扛起工具,走进田里。这一干,要到太
阳下山,才允许回家去吃晚饭。

  晚饭也很简陋,但好在可以吃上热食了。我们狼吞虎咽地把分配给的很少的食物咽下
肚去,才得半饱。饭后,昆员的奴人妻子洗涤和整理食具,昆员会趁这个时候把女儿抱在
怀里,询问她今天做了一些什么工。春天是帮助播种,夏天是帮助锄草,秋天是捡拾田边
的麦穗,冬天是上山拾柴——我有时候会想,监工们的思路真是缜密,那么小的孩子,都
随时会有干不完的活儿交给她。

  很快,昆员夫妇哄孩子睡着了,然后就弄熄篝火,大家都躺下来。我躺在窝棚靠门的
一边,脚都无法伸直,冬天还要忍受阵阵寒风刺骨的侵袭,但这没有办法,谁让我并非是
他们的一家人呢?在我的旁边,是孩子,再过去,是昆员夫妇。昆员夫妇有时候会发出非
常奇怪的声音,并且来回翻覆转侧。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背向他们,努力用袖子捂住
耳朵,不去看,不去听。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燃,想起她美丽的笑容。

  我也期望飘浮在星辰中的那个美好的梦再度出现,但是没有。白天的辛苦,虽然很快
就会把我带入梦乡,但梦中永远只有在萦的山谷中艰难前行的那个场景。我在寻找出路,
但是找不到……

   

 


第一部 第六章 盟


  史载:檀王十五年冬十月,郴子筑台于郊,以盟诸侯。
  一年多的辛苦劳作,使我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满手都生出了老茧。我不是没有想过
逃走,但我知道奴隶逃亡失败的下场。如果是在彭国,一定会把逃奴绑在烈日下活活晒死
、渴死,更加不把奴隶的性命当一回事的郴国,想必有更可怕的处罚方法。

  而且,监工们看管得很严,我完全没有找到任何机会——这样的监工,如果是在昔日
的我的麾下,也一定会获得我奖赏的吧。想想过去,再看看自己现在的状况,我想哭,却
没有眼泪。我想念故乡,想念母亲和弟弟远,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第二年秋收以后,我们中的大部分被押往西郊,构筑一个巨大的石台。听说,郴国的
势力最近几年急速膨胀,甚至开始威胁素国的“东伯”地位,素公似乎正策划着大举来攻
,对应他的策略,郴子决定联络附近诸侯,会盟于此台上,联兵抵御。

  这个石台如果完工,方三十丈,高五层七丈,是相当宏伟的一座建筑。从这一设计来
看,我估计郴子并不仅仅想要消极地防御,而想趁机直接向“东伯”的权威提出挑战了。


  世卿剧棠负责这一伟大的工程,他比其他人更为残暴,对奴隶的性命毫不吝惜,许多
人就那样力尽倒在我的脚边。在这样沉重的劳作中,我竟然没有死去,实在是一个奇迹—
—也许全靠昆员的照顾吧,他总是抢着干最重的活儿,而让我有短暂的歇脚的机会。

  石台在一天天地增高,但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底部的支柱太细了,数量也太少,盖
完第二层,它一定会坍塌的。我从小就喜欢各种杂学,建筑知识也学过一些。出于个人的
生命安全,我向监工提出了这一点。

  但结果,我的提醒,只是换来了一顿鞭子,工程照样进行。当然啦,有谁会听取一个
奴隶的意见呢?但是,正如我所担忧的,不幸终于发生了,整个石台在一刹那坍塌了下来
,浓重的烟尘中,巨大的方石轰然从天而降。奴隶们四处逃亡,许多人都被巨石击中,死
得惨不忍睹。

  其中也包括昆员,他是为了救我,而被巨石砸中了大腿,呻吟几声就没有了声息。当
时,我所站立的地方非常危险,我被吓呆了,双腿发软,动也不能动。昆员冲过来,一把
把我推开,但他自己,却遭了难。

  他临死的时候,直勾勾地望着我,然后就这样,没有合上双眼,就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我照顾他的妻儿。也许吧,我希望可以完成他临终的心愿,但
我现在的处境,真的不知道能否做到……

  以后的两天,活下来的奴隶在鞭子的驱赶下,搬开巨石,把那些都已经不成人形的尸
体捡出来,堆在一起,放火焚烧。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恐怖的景象,我的胃部阵阵痉挛
,忍不住要吐,但弯着腰好一会儿,却只是吐出来一些酸水。这样的耽搁,换来的,又是
一顿鞭子。

  正在工作的时候,突然有人叫到了我的名字。我木然地抬眼望去,看到在监工的身边
,矗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是一个英伟的青年,穿着华丽的长袍,唇边流露出一种嘲
弄一切的微笑。

  “就是这个人。”监工把我拉到那青年的马前。青年低下头来:“听说,你曾经预言
过坍塌可能发生?”我点点头,对方笑着继续说道:“如果你确实是一名奸细,那么整整
一年半都忍受着奴隶的悲惨生活,没有丝毫不轨举动,你的坚忍值得夸奖……”“我不是
奸细。”我分辩着,语气呆板,并且无望。

  “那最好了。”青年驳马离去。我转身准备继续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却被监工拦住了
。不久,一名士把我领进城内,进入一幢豪宅,吩咐仆人们帮我沐浴更衣,去除身上的臭
味。

  我才明白,自己时来运转了,自己终于受到一名贵族的赏识,可能即将恢复自由之身
,甚至可能恢复士的身份。我的心中狂喜,但在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照着镜子,我刮干
净浓密纠结的胡须。没有胡子的面孔,仍然比被驱逐前似乎要整整老了十岁——这还是我
吗?这张满脸沟壑,沧桑灰暗的面孔,还是我吗?

  那个青年,是世卿剧棠的儿子,名叫剧谒,他用一个漂亮的奴人女子,从绰尚手中把
我买了过来。令我失望的是,他并无意恢复我的自由,我只不过从一名悲惨的农奴,上升
为境况稍好一些的家奴而已。

  我帮他重新规划石台的建筑,想不到我那素来被称为贫乏的大脑,竟然可以在遥远的
东方派上用场。因为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所以工程很赶,剧棠调动了更多的奴隶来参与劳
作,而劳作的强度也更大幅度地增加,每天都有十数名奴隶被活活累死。“可惜,当初素
国帮助我们剿灭犬人的时候,把俘虏都带走了。如果有更多的犬人参与,工程的速度应该
可以大大加快。”剧谒某次有些遗憾地对我这样说。

  每天早上,我还是天不亮就起床——我现在和十几名单身的家奴,全是人类,居住在
一间较为宽大的土房中——先打扫庭院,再跟随剧谒前往工地。我的食物中,偶尔也会出
现一些细粮和蔬菜,但从来也别想沾上肉腥。望着剧谒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烤肉,我只有暗
咽唾沫的份。

  我一直忘不了昆员临死前的眼神,我趁着剧谒某次心情较好的时候,向他提了出来。
“你莫非喜欢那个奴人寡妇?”果然象这种家伙,不会了解什么叫作报恩,“我可以把她
给你,但是孩子不行,孩子没有用处。”我反复解释,他不但不相信,反而额头逐渐暴出
青筋,命人给了我三鞭子,聊为惩戒。我只好暂时了打消这个念头。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到了次年的一月份,终于顺利完工了。据说郴王重赏了剧棠,剧
棠则赏赐了剧谒五十名奴隶和一百亩田地。剧谒高兴之下,把我叫到面前,问我要些什么
赏赐,我趁机战战兢兢地旧话重提。“你喜欢奴人女子吗?”他完全无视我的请求,反倒
从女奴群中挑选了一个年轻的奴人,派给我做妻子。

  这个女奴人,名字叫惋,长得矮小瘦弱,相貌倒还算看得过去。在我反复逼问下,她
终于承认曾经侍奉过剧谒——把相貌还过得去的女奴,自己尚未染指就派给家奴,这种蚀
本的事情贵族们是不干的,对此,我了解得很清楚。

  那又有什么办法,作为一个奴隶,还能,并且还敢奢求些什么?我第一次得到女人,
但满脑子都是燃的身影和笑靥。当我亲吻惋那惨白色柔嫩的肌肤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幻
想自己是在亲吻燃——亲吻燃的耳际、面庞、脖颈、乳房……还有她那美丽的翅膀……

  现在,我有了自己单独的土房,房子很低矮狭窄,并且只在南墙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
,屋中永远都昏暗潮湿。房子位于世卿剧棠豪宅的后院,便于剧谒随时传唤我。我从来没
有想过,会在这种境况下,拥有了自己的家庭……

  三月初,郴子在石台上大会东方诸侯,包括侯爵国和子爵国,据说一共到会十二位国
君。会议的宗旨是“尊奉王室,和睦共处,抵御外寇”,无疑,这里的外寇,指的是“东
伯”素国。会议选出绛侯为盟主,而郴子,因为是发起人和东道主,所以获得了副盟主的
头衔。四月,有消息传来,素公纠集维、容、洛等六国,起兵来伐。

  “‘东伯’的权威果然在衰退中,”剧谒竟然会和我谈论这样的国家大事,着实让我
吃了一惊,“羽檄四传,竟然才集合了六个仆从。也许,打败素国并不是梦想。”“可是
,”他似乎踌躇满志,我却忧心忡忡,“素国有素燕啊!”

  素燕是上代素公的庶子,元无宗门的第一达者。他在经过长期努力,终于使东方大多
数国家都信奉元无宗门以后,改名为素无始。虽然元无宗门并没有名义上的宗主,但东方
的素无始,和西方的深无终,影响力要远远凌驾于其他达者之上,他们是实际上的宗主。
并且,他们的道法之高深,也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

  我想起了在王师伐彭的时候,站在彤镇望楼上,所看到深无终那撼动天地的道法。第
二达者深无终已经如此震慑寰宇了,那么第一达者素无始,又岂是轻易可以战胜的呢?

  “如果没有可以击败素燕的高人和法宝,国君怎么敢向素国挑衅?”剧谒的双眼中,
分明有兴奋的光芒在闪烁,他压低了声音,“因为国君结识了一位手持‘雷琮’的奇人…
…”

  我吓了一大跳。玉石和玉器都是含有外通天地的法力的,而法力最强的,天下共有四
种神器:那就是我曾经见过的“雨璧”,剧谒提到的“雷琮”,还有“风璜”和“云玦”
。风雨云雷,据说四神器齐集,可以摧毁日月、颠覆天壤。其中,“雨璧”在七百年前,
由忽王赐给我们彭国,以镇西方;同时,也赐“云玦”于素国,以镇东方,赐“风璜”于
翰国,以镇南方,赐“雷琮”于练国,以镇北方。因为数百年来的战乱,这些神器除“雨
璧”还留在彭公手中外,其它均反复转手,甚至散失了。而“雷琮”,也随着练国被犬人
攻破,练稚公举火自焚,已经遗失无踪一百多年了。

  想不到,这件神器,现在会被某人带来了郴国——那是个怎样的人呢?我询问剧谒,
但是他也所知不详。“是个很神秘的人物,大概只有国君见过他,”他摇着头,“‘雷琮
’也一定只有国君见过。”

  如果那是某一宗门的达者,手持“雷琮”,就有可能打败素燕吧。其实谁胜谁负都与
我无关,但万一素国大胜,我又不幸做了俘虏,可就有性命之忧了。即便不被杀死,也一
定会被掳走,重新成为一名农奴。想起过去一年半可怕的日日夜夜,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

  石台会盟的其余十一国,只有七国出兵,与郴子共拒素军。政治就是如此,盟约只是
一纸空文,随时都可以背弃。剧谒集合了他家奴中的所有成年男子,要求他们也一起上阵
——当然也包括我,他发给我一件粗劣的皮甲,和一支两丈长戈。

  四月十六日,素军进入郴郊,剧谒要求我们立刻整队出征。我和惋打了声招呼,提起
戈就准备出门。就这样离开也就罢了,我不该回头望了她一眼,我看到在她的目光中,竟
然充满了关心、忧虑、悲哀,和无底的寂寞。

  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奴人女子而已,是剧谒赐给我的,我从来也没有把她当成自己生命
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妻子吗?我的妻子,应该是士族的小姐,美丽、窈窕、骄傲,熟
悉贵族的礼法,但充满嫉妒心。十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虽然最近的境况有如此
天壤之别的改变,却丝毫没有使我改变看法。

  惋给我做饭,打扫屋子,陪我睡觉,将来或许还会帮我生下孩子,但拥有一半奴人血
统的孩子,我真的会爱他们吗?剧谒把她看作一个工具,使用、抛弃,随便赏赐给家奴,
对此我非常厌恶,但在自己的内心,其实也一直把她当成工具而已,一个主人所赏赐的工
具……

  然而,在这一刹那,我的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所未有过的感情。她的目光说明,她
并没有将我看作主人,看作工具的使用者,她把我看作她的丈夫,看作她毕生的依靠。突
然间,我开始留恋这个寒冷、阴暗的家了,我看看低矮的床,看看肮脏的灶,看看狭小的
窗子,又看看面前的这个奴人女子……

  然后,我转头快速逃开,逃开这牵拌无穷的柔情……

   

 


第一部 第七章 战


  史载:檀王十六年夏四月,素公与郴战于郴郊,郴子败绩。
  素、郴间的战争,两国及其盟友或附庸,各出动了超过五万大军,规模可以说是空前
的。在郴的东郊,大概就是我两年前突然出现的地方,巳初,战斗开始了。

  我穿着简陋粗劣的皮甲,这件皮甲只能遮蔽防护我的躯干部分,并且硝制过程简单,
缝合针线粗糙,不用上阵搏杀,似乎随时就会因为针脚勾在什么地方,而马上被撕破似的
。我手持的,是一具两丈长的青铜单援戈,戈头还算精致,刃部磨得比较锋利,但是戈身
却只是简单的一条木棒而已,不但没有任何辅助装饰,甚至都没有刨光,表面粗糙多结,
有点硌手。也就这样了吧,还可能给一个奴隶更好的武器吗?

  我站在队伍的前列,紧跟着剧谒的战车。剧谒的战车和他本人是一样的风格:华丽,
并且故意添加了许多与众不同的装饰。别的不说,光把车厢漆成大红色,就已经够显眼的
了。作为御手给剧谒驾车的家臣,我隐约认得,那人做过石台的监工,我应该也曾经不止
一回吃过他的鞭子。车右却是个我不认识的大个子,那魁梧的身材,不仅使我想起了革高
……

  横六纵十三,一共七十八名步卒跟随着剧谒的战车——他另外还有两乘副车,也配备
了符合军事礼仪的足够数量步卒。在这七十八人中,超过一半都是奴隶,剩下的是自由平
民。平民的装备和我们迥然不同,他们头裹黑巾,身披陈旧但相对精致的皮甲(那应该是
代代相传,祖先留下来的),手持积竹涂漆长柄的青铜戈——有些甚至使用铁戈,甚至一
戈多援。我左右两边,就是这样的两个平民,自己作为家奴而被安排在第一排,也许证明
了剧谒对我的重视吧——可我在心中苦笑,对于这种重视,心中不存丝毫欢欣或感激。

  我们在战场上摆开了阵势,先柱着长戈,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不长,我听到一个声音
高喊着:“祈祷吧,战士们!”随即,一名负责传令的骑兵,一边反复呼喊着,一边从剧
谒的车前驰过。

  剧谒摘下头盔,跳下车来。他麾下的战士,也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主人的动作。就连身
为步卒的我们,也都纷纷柱着长戈,半跪了下来。

  剧谒和他的战士们都单膝跪倒,左臂夹着头盔,右手按住心口,抬眼望天,开始虔诚
地祈祷。我们也在心中祈祷,我祈祷的是:不管战事如何发展,不管是胜是负,希望我可
以平安地回去,回到惋的身边。我眼前似乎不断闪现着惋那哀伤寂寞的眼神,我的心在隐
隐抽痛。

  祈祷完毕,战士上车或者上马,我们步卒也都重新站立了起来。然后又是一段使人心
浮气躁的等待,直到从北方有鼓声传来为止。

  那绵密的鼓声,如同烽火一样,从一个点逐渐向外传递和延展。我看到剧谒高高举起
左手的大弓,然后再缓缓放平,搭上羽箭。“嘣”的一声,弦响箭射,几乎就在同时,御
手猛然呼喝,战车一震,向前方疾冲了出去。我们步卒,也立刻拔腿跟上。

  就在这个时候,大概战车还没能遭遇到敌人,突然,在我的北方——那是鼓声最早响
起的地方,应该就是郴子所在的指挥中心——腾空而起一道乌云。就好象王师来伐彭国那
一仗的再现一般,但这次乌云弥盖天壤的速度更加惊人,并且,在浓黑如墨的乌云中,传
来一阵“隆隆”的雷声,接着,一道几乎横斩整个天际的闪亮,剑一般向素国的阵列中砍
去。

  这就是“雷琮”的力量吗?真是太可怕了!我脑中才有这样的念头转动,突然,一声
巨响几乎震裂了自己的耳膜。我觉察到,本方阵营中都有许多人被这雷霆震怒吓破了胆,
佝偻着身子,蜷缩了起来。

  也就是一瞬间的变化,电闪、雷鸣,但随即,足以斩裂长空的利剑,却似被一面无形
但有质的巨盾格住了似的,才接近素国阵列中央高耸的大纛,就突然爆裂开来,变成无数
晶莹的火花。当然,这些火花是伤不了人的。

  一定是素燕出手了,想不到连“雷琮”也无法轻易将其击败。我听到前面战车上的剧
谒在大叫着,不知道是要告诉部下,还是仅仅在告诉自己:“在那里,我看到素无始了,
他是敌军的灵魂!”

  “咔~~”又一道惊雷掠过天际,但立刻又被素燕发出的透明的巨盾消弭于无形。不
仅仅如此,我看到素国的阵列上方,渐渐有白色的浓雾腾起,并且很快向四周蔓延开来。
才刚明白这一点,四周望望,突然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那样模糊。

  我已经看不到剧谒的战车了,左右张望,甚至也看不到步卒同伴了。按规矩,步卒间
相隔的距离不能超过一半丈,可是我往左边横走几步,仍然看不到其它人,再往后倒退几
步,也没有碰到应该在我身后的同伴。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两次努力都因为凑巧而与同
伴失之交臂了吗?我不这样想,因此心底有无边的寒意涌出。

  我大叫了两声,却没有丝毫回应。四周静寂,只偶尔从天空有雷声传来。现在我也已
经看不到天空,看不到乌云了,虽然每过一会儿,就会有一道闪亮,在混沌的上方快速划
过。我如同藏在卵中的雏鸡一般,惊恐、彷徨,无所适从。

  “逃!”突然一个念头从我脑海中涌出。不管“雷琮”和素燕的战斗谁胜谁负,不管
郴子和素公的战斗谁胜谁负,立刻向后逃离战场,是我现在最明智的选择。但这个念头仅
止一闪而已,突然间,我的后颈一阵剧痛,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艰难地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支仍然在不断颤抖的箭杆。我中箭了,可为什么是后颈?
我现在面对什么方向?敌人在哪里?同伴在哪里?迷茫中,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四肢百骸
逐渐脱力,但奇怪的是,此刻心中反而不再那样恐惧了——

  肢体已经没有知觉了,肢体已经不存在了吗?既然没有了肢体,也就没有了牵碍,没
有了疼痛,就象在萦的时候那样,脱离人世而无忧地存在着……我已经死了吗?死后的世
界就是这样的吗?若真如此,人,何不求死?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似乎在脑海深处响起:“是你在呼唤我吗?啊,原来
是你啊……”

  我抬起头——肢体为什么又可以正常行动了?我看到在面前站着一位老人,身披宽大
的不知道什么颜色的长袍,面孔瘦长,面色红润,留着一部长长的银色的胡须。我认得这
位老人,这就是在萦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位仙人。那次,他才和我说了两句话,大劫就突然
发生了,他离我而去,但现在,他为什么又在我身边出现了呢?

  “原来是你在怀念萦,是这种怀念带我来的,”仙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微笑着望
着我,“我错了,不应该逃避。既然你和萦有缘,既然你带来了大劫,我就必须尝试从你
这里寻找和大劫的联系,以及结束它的方法。”

  “我……带来了大劫?”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仙人微微点头,然后又摇头:“你不
会明白的……现在,跟我走吧。”突然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如梦中飞行般,
顷刻就到达了数十丈的高处。

  四周的浓雾散开了,我身在空中鸟瞰整个战场,就见所有的士兵,本方的也好,敌方
的也罢,全都仿如身在梦中,无目的地奔蹿着,挥舞手中的兵器,却根本无法触及任何人
、任何事物。似乎每个人都只不过一个虚影,或者他们其实是生存在不同的空间中的,而
这些不同的空间,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影像的重叠。我看到一支长戟穿过某人的咽喉,
如微风掠过虚空,受戟者没有丝毫察觉,而持戟者亦如是……

  我向双方阵列的中央望去,我看到两辆相距较近的战车,御者和车右全都佝偻着身体
,一动也不动,连拉车的马也只是浑然摆动着脖颈,目光迷离。而在车上,却各有一个长
发飞散,身披黑色长袍的人,右手高举着什么东西,正狞目相向。

  本方战车上手持艳红色“雷琮”的,应该就是剧谒提到过的那个“神秘人”吧。他大
概四十多岁的年纪,面色粗黑,长眉入鬓,目光闪亮如电。而敌方与其相斗的,应该就是
元无宗门的第一达者素燕了吧。我惊愕了,因为我发现,白发如云的素燕,此刻右手中正
举着一枚雪白的玉玦!

  那是“云玦”吗?素国已经找回“云玦”了吗?!怪不得那个神秘人有“雷琮”在手
,依然无法战胜素燕!我仿佛可以看到,在“雷琮”和“云玦”之间,正凝聚着一股巨大
的力量。虽然两件神器相隔有近十丈,但我清楚地知道,道法的对决,已经到了间不容发
的生死关头了。

  “那是什么啊?”我耳边传来仙人的声音,仙人似乎并不认识这两件神器,“那是仙
界才有的东西,落在下愚手中,会破坏人界的平衡的。”我突然感觉背后被一股巨大的力
量推动,身不由主地就向“雷琮”和“云玦”之间掉落了下去。

  我张开嘴喊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近了,越来越近了,我已经可以看到隐约的红
光和白气,在两件神器间纵横杂沓。很快,我就置身在这红光、白气中,无穷的力量猛然
进入我的体内,我的身体象是要被撕裂一般。我双眼圆睁着,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和的沙滩上。微微转动头颅,我看到一条大
河在身侧平静地流动着。很宽的河,看不到对岸——我认识这里,这里正是我饮了河水落
入水中的地方!

  究竟是怎么了?现在是何时?难道那两年艰辛的奴隶生活,都不过一场梦吗?而我终
于从梦中醒来了?才这样想的时候,突然,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响起:“什么时间,真的很
重要吗?真实、梦境,真的很重要吗?”

  我把头转向另一侧,我看到了那位仙人。他依旧如前般微笑着,俯身望着我。他没有
开口,但我的脑海中,自然有话语在不断响起——“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想知道
许多许多。好吧,那我就逐一告诉你。”

  仙人似乎了解了我心中所有的疑问,不等我开口,他就把答案一一列举在我的面前。
但是,也有一些问题,连他也无法解释。“仙人也并非万能的,并且,我们没有必要去了
解有关下愚的每一件事。”他这样回答道。

  这位仙人的名字,是一个很拗口难发的音节,我姑且称他为忽荦。他自称原本是东南
数千里外某一个与人类非常相近的种族的王子,在三十四万多年前,修道而成为上人,又
经七万年的修行,登天成为仙人。

  他经历过数次上人界的劫数,但等成为仙人以后,才知道所谓上人之劫,和仙人之劫
完全不能相比,就仿佛蚂蚁或黄蜂之间的争斗,完全无法与人世间的战争相比一样。上次
仙人之劫,他跟随几名老资格的仙人逃去了萦,得免于难。但他始终没能找到彻底逃避劫
难的方法,甚至也没能完全探清劫难的由来,就在这种情况下,遭遇了大劫,和萦的毁灭
……

  “也许只有成为至人,才能真正不生不死吧,无劫无难吧。”他这样慨叹道。

  他认定是我带来了大劫,或者说,我在萦的出现,是大劫萌发的一个命定的契机。所
以,他想从我身上找到和大劫的联系,进而理顺大劫的脉络,发掘化解的方法。并且似乎
,他已经找到了一些什么……

   

 


第一部 第八章 成


  史载:檀王十六年夏五月,郴大夫绰尚请成于素。
  因为仙人借用我的身体,取走了通过“雷琮”和“云玦”大为强化的法力,所以素和
郴以后的战斗,完全由战士之间的常规格斗来决定胜负。郴国战败了,郴君还差点被素人
俘虏。

  我重新回到战场上的时候,正遭遇一名素国的士拦住了郴君的战车。“素士满悦,请
郴君下车。”那名士威风凛凛地挥舞着长戟,对准了蜷缩在车中的郴君。

  我突然在他身边出现,不失时机地一戈啄去,正中那名士的左颈部,艳红的鲜血标出
足有两尺多远,那名士一声不吭地栽倒在了车中。御者刚要起身,也被我啄倒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郴君吓愣了神,他从车厢上方探出头来,呆呆地望着我。我柱
着带血的长戈,单膝跪倒:“在下是一名流浪的士,被误认为间谍,分发在剧卿家中做奴
隶。请国君恢复在下士的身份,在下将保护国君杀出重围!”

  郴君在刹那间恢复了平静,果然不愧敢于挑战“东伯”权威的一代枭雄。他立刻站起
身来,面色沉静如水:“我向祖宗发誓,若你能助我冲出重围,回归国都,我不但恢复你
士的身份,并且立刻聘你为客卿!”

  我二话不说,跳上郴君的战车,踢开御者的尸体,笼好了缰绳:“国君,国都在什么
方向?”郴君向远方一指,我立刻驱动战车,朝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因为有仙人的暗中保护,所以一路上都没有再遭遇什么强敌,反倒碰到不少本方的战
士,他们聚拢在国君周围,逐渐凝聚成一支不小的队伍。当一名身高近丈的勇武郴士也跳
上车,自愿执戟担任郴君车右的时候,我分明可以感受到,郴君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场战争,虽然我方大败,但是素军也损失不小,暂时退兵,不敢直逼郴都。当我们
终于看到郴都琰邑那巍峨高耸的城墙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欢呼起来。但是郴君摆摆手,
制止了这欢呼:“战败了,有什么好高兴的?生的欢乐,难道可以抵销败的屈辱吗?”他
转向我:“你的名字。”“在下名叫峰扬,彭国人。”“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国的
客卿了!”

  对于聘我做客卿一事,郴国的贵族们无疑都是反对的。但一来郴君已经向祖宗发过了
誓,不能随便更改,二来仙人还送给我一桩更大的功劳——“郴国东境的晟山,中有丰富
铁矿,可以用来打造兵器。”

  一次失败并不足以作为终身的耻辱,关键是要吸取教训,厉兵秣马,洗刷这一耻辱。
郴君是这样向臣子们宣传的。他立刻派人前往晟山勘查,果然发现了储量惊人的铁矿。这
样一来,我客卿的位置就确定下来了,无人再有,或是再敢提出异议。

  仙人忽荦计划的第一步,获得了完满的成功。他在仔细分析我的经历以后,得出结论
,因为我在两年前被“雨璧”强化的力量击中过,所以才会遭遇一系列奇特的事件,甚至
神游宇宙之外,看到星辰的生灭变化。是神器引导我成为大劫产生的一个重要媒介的,因
此必须让我再次接触神器,才能看清其间的连带关系。

  “下愚、上人、仙人、至人,四界判分,但互有紧密的联系,”仙人这样对我说,“
你和那些所谓‘神器’,是下界动荡的关键,也是其它三界变化的一个动因。”他要我先
进入郴国的上层,找机会接近“雷琮”。

  “为什么您不自己去取得它们呢?”我认为作为仙人,要找到并且获得任一样神器,
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仙人却认为,必须要我自己通过努力去获取,这一过程,才是
研究大劫脉络的最佳线索。

  作为交换条件,我要他帮忙寻找燃的下落,他似乎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但终于还
是答应了。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重新又过上了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我向剧谒求得了惋,但
她无法再成为我的妻子——因为现在我的身份已经不同了——只能作为我的家奴和侍妾。
我也向大夫绰尚求购昆员的妻子和女儿,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们都已经死了,失去家
长的妇孺是很难存活的。”据说,监工曾想另外分配一名男子做他们新的家长,做女人的
丈夫、女孩的父亲,但还没等最后决定,他们就因为冻饿而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有好几
个月,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昆员临死前那种凄苦的眼神。他要我照顾他的妻儿,以前
我没有这个能力,而现在有了照顾的可能,却仍然无法完成他的遗愿。我对不起他……对
不起他们一家……

  臂上的刺字,已经用磨石和医药消去了,但脸上的皱纹沟壑,却永远在我心中留下烙
印。我曾经是一名低贱的奴隶,我曾经象经历噩梦一般,在生和死的边缘上痛苦挣扎……


  郴君赏赐我一所不大的宅子,并且从他直辖的领地中,划出三十亩,从他的奴隶群中
,挑出四十人,作为我的奉养。他还赐给我两名士:终宕和弧增。而我为他监督打造兵器
、贡献智谋,以积聚力量,等待反击素国的那一天之到来。不久,郴君派绰尚前往素国,
请求和谈,素君只提出了极小的领地割让要求,然后爽快地同意了——因为传说,经过那
一仗以后,素燕法力耗尽,必须要长期卧床休养,已经无力再上阵了,素国也暂时不敢再
动刀兵。

  秋八月,郴君发兵三千,抢割了邻国磐郊外的麦子。磐国是素国的附庸,夏季与素国
会战的时候,磐也站在素国一边。此次,趁着磐、素间产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矛盾,郴君
向磐挑衅,也为了看看素国的反应。素君果然派使者前来责问,郴君卑躬屈膝地招待了使
者,说明这是为了素国的脸面,而给磐人一点教训,又奉上厚礼,把即将掀起的风波完满
地压制住了。

  这几个月内,我一方面帮助素君督开铁矿,打制了近千柄铁剑和数百枚铁制戈头,另
方面寻找种种机会,想要接近那个手持“雷琮”的神秘人,但是收效甚微。我只知道,那
个神秘人居住在郴君的内廷,似乎身染重病,只有郴君自己,和几名专门委派服侍他的奴
隶才能够接近他。

  我费尽心机,打听到其中一名女奴的姓名,然后关照惋去尽量接近这名女奴。昔日的
感动已经逐渐淡化了,尤其淡化在新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中,现在,惋不过是我的一名侍妾
而已,我享有她的肉体,却并不想享有她的灵魂。把她作为我实施计划的一枚棋子,一个
工具,心中并没有什么歉疚之感。

  每隔十数日,仙人忽荦就会在我的梦中出现。他还没有找到燃——我不知道是燃已经
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用心去寻找。即使面对大劫,我发现他的行动中也
丝毫没有焦急和紧迫。大概因为仙人的寿命都太长了,他完全可以用很缓慢的速度,去做
生命中的每一件事。

  每次梦中相见,我都用很简明扼要的话语,向他报告我的进程,而他,只是简单地回
答:“很好,继续努力——那个女人嘛,我还没有找到。”我只有趁这个机会,将自己以
往的种种疑问提出来,从仙人口中得到答案。

  我首先请教他所谓仙人界的劫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皱着眉头,仔细想了一会儿
,似乎很难用语言使我明白他所经历过的惶惑和痛苦。最后,他只有用下界的生老病死来
做比喻:“下界每日都在发生劫难,战争、瘟疫、分离,和死亡。而在仙人界,一般情况
下,这些生命的悲苦,都是不会发生的。直到劫难来到的那一天……”

  据他说,当劫难来到以后,仙人们象是感染了一种奇怪的疾病,身体变得非常虚弱,
情绪也变得很不稳定。他们不再信任身边的伙伴,不再愿意和别的仙人相邻居住,种种猜
嫉、矛盾、争斗,就随之而起。而整个仙人界也因此变得混乱无序,大的天灾应劫爆发,
天灾产生出灭法之魔,恐怖的战争发生了……

  “灭法之魔?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他,但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上次仙
人界的劫难,他根本就没有和魔正面遭遇,就随着其他一些仙人逃到萦去了。“总之,你
要记住,”他这样对我说道,“万物都是宇宙的组成部分,万物的生灭变化都会影响宇宙
的进程,而宇宙的发展、衰败,同时也影响万物。”有人祸,必有天灾,我想他所阐述的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意思。

  某次,我询问他本有、元无两个宗门,谁秉持的才是宇宙正道。他却笑着摇摇头,不
说话。似乎两个孩子在争执游戏的规则,而旁观的大人只是觉得有趣,同时觉得无聊,看
一看,就走开了一样……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了机会。我通过种种手段,找到那个服侍神秘人的女奴
尚在人世的母亲和兄弟,将他们买做了自己的奴隶。我通过惋向那个女奴表示,只要她安
排让我见神秘人一面,我就解放她的母亲和兄弟,给他们土地,让他们成为自由平民。以
我目前的财力,一下子解放两个奴隶,是相当不小的损失,但如果女奴可以帮我找到“雷
琮”的话,还是很值得的。

  对方反复权衡,终于认同了这一交换条件,但表示还要等待机会。又过了半个多月,
终于惋传来了好消息,让我化妆成一名医者,趁最近某晚漆黑无月,偷偷潜入郴君的内廷
,和神秘人见上一面。

  可是,即使见到了神秘人,又怎么说服他取出“雷琮”来给我看呢?我在梦中向仙人
仔细地请教了,然后反复背诵自己该说的话,静等机会的到来。

  那一夜,真的一片漆黑,浓云遮蔽了月亮和星辰。我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拉起风帽
来遮住大半个面孔,端着一个药箱,在宫殿的侧门外静静蹲着。大约接近亥时,我看到侧
门无声地打开了一道小缝。我站了起来,走近去,于是,听到那女奴的声音:“大人吗?
大人,您真的可以解放我的母亲和兄弟吗?”

  “我以士的名誉,和祖先的名誉发誓,我将解放你的母亲和兄弟。”我指着天,随口
赌了一个咒。士的名誉真的很宝贵吗?士的祖先的名誉真的很宝贵吗?我想只有在大庭广
众下,这样发誓才能够表示诚意吧。包括郴君恢复我士的身份,我想都是因为我仍然有用
,他才会遵守诺言的吧。关于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那个女奴当然不明白——虽然我倒
并没有背盟的意思。

  门略微开大了一点,我侧身闪了进去。女奴在前面领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拐
过几个院落,来到一栋孤零零的建筑前面。女奴伸手向屋内指一指,我四处望望,急忙迈
步走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我看到在北墙边摆着一张矮榻,一个人裹着厚厚的被子,面朝里
躺着。我警惕地走近他,微微伸出头去看他的相貌——似乎,确实是我在战场上见过一次
的那个神秘人。

  他已经不复当日的风采了,面色蜡黄,双颊深深凹陷了进去,连原本高翘的眉毛,也
无力地垂在了鬓边。“是医者吗?”他察觉到我走近,轻轻转过头来,并且睁开眼睛,“
你是……医者?”

  “不,我不是医者,我是道者,是来指引你的。”我依照事先和仙人商量好的办法,
开始了话题。我们的计划很简单,此人道法如此高妙,定然是一位达者,而当我用仙人所
教授的一些深奥神秘的理论空话去指点他后,他或许就会拜服,并且主动取出“雷琮”来
和我作研讨。

  然而,事情并非我们预想的那么简单……

   

 


第一部 第九章 卒


  史载:檀王十七年春正月,郴人伐素于耒山,素荡公卒。
  这是一场摇憾天下的大战,战斗时候,我为郴君驾车。因为郴君许诺我,只要击败了
素国,夺得“云玦”,他就允许我赏看“雷琮”。

  原来郴君一直都对我存有戒心,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连父子、兄弟都不能信任,
何况一度被认为是间谍的一个外国人呢?他的这种心思,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我想不到的
是,他竟然利诱惋来监视我。条件很简单,也确实诱人:如果我和惋有了儿子,郴君将特
诏命令我将这个孩子立为继承人。

  竟然打算公然承认一个人类和奴人的混血,成为士的继承人,从而也获得士的地位,
他可真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过,乱世中,也只有这种完全蔑视传统,在强权面前谦卑
如狗,却随时想要打破强权,自己取而代之,毫无信义,不遵礼法的家伙,才能长久生存
下去吧。

  想不到,惋曾经的那种忧怨、哀怜的眼神,现在为了一个在腹中刚刚成型,还不知道
是男是女的孩子,竟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她背叛了我,但我却并不恨她,因为,我仍然感
觉自己一直亏欠着她。尤其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她,我就会想到另外一个奴人女
子——那就是昆员临终托付给我的,现在不知道和女儿一齐躺在哪一块田埂下面,使我永
远内愧于心的他的妻子……

  郴君得到了我想要接近那个神秘人的报告,他怀疑我是素国的奸细,想要偷窃“雷琮
”。这一点,当他和大批甲士突然在神秘人床后出现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急忙跪下,
用清晰但不急促的语调,赶紧为自己作了辩解。

  这套辩解的言辞,我已经构思并反复练习了许多遍了,我也许是预感到会有这种情况
出现,也或许是久经灾患的我,早就不对自己的幸运抱有什么幻想了,任何事情都会先往
最坏的方面打算的结果。

  当然,我不会把所有事情都禀告给郴君的,不但对方不会相信,而且时间也来不及。
我要在他下令将我绑起来,甚至就地乱剑砍死之前,先让他听清楚我的分辩。我只是对郴
君说,我受一位仙人之托,前来请求观赏“雷琮”——“如若不信,我可立刻请求仙人现
身于此!”

  我耳边清楚地听到忽荦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不愿意置身于许多下愚中间,更
不愿意直接插手下愚的纷争动乱,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不得不现身了。很快,一
个似乎是虚幻的影象,颤动着,在我的面前出现。我看到他微微低下头来,在神秘人的耳
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个神秘人似乎突然间精神百倍,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跪倒在地,磕头如山
响:“多谢仙人指点迷津!”就在同时,那个幻影又突然消失了。我知道,忽荦已经离开
了,我只需要他证明我的分辩是确实的,他也便仅仅为我做到了这一点。早知道,多向他
要求一些,请他多留一会儿,以后的事情就要简单得多。

  不过,也许正如他所说的,在我寻找神器的过程中,他越少插手越好,否则,他所探
寻的,我、神器、大劫三者间的联系,就会有所偏差,甚至会产生根本的谬误。

  因此,郴君相信了我的辩解,也答应让我观赏“雷琮”,但条件是,我要先帮他击败
素国。知道有仙人在暗中相助,他的信心和野心又突然间膨胀了起来。原计划花三年的时
间休养生息,发展国力,而到第二年春天,他就忍不住动手了。“打败素人,回来正好赶
上春播!”他这样号召臣子和百姓。

  战斗在耒山山脚下的平原上爆发。耒山,在郴国境内,距离郴、素的边境,约二十里
。素人听说郴国突然来攻,多少有点手足无措,急忙先发制人,调集了两万一千大军,率
先攻入郴境。

  郴国方面,出动了近两万人,就兵数对比上,可谓势均力敌。但因为有我帮助开采了
铁矿,打造了先进的铁制兵器,总体战斗力的比较,已经和半年前截然不同了。何况,素
燕尚在病中,无法从征,而那个神秘人,却经仙人的点化,已经基本恢复了法力。

  这个神秘人究竟是谁?我仍然不知道,郴君一直守口如瓶,不肯向任何人透露。

  战斗爆发前,仙人前来通知我,他已经找到燃了:“她还没有死,不过现在的境况非
常奇特,说是说不清楚的,我必须带你去看才行。因此,等战争结束吧,等你看到了‘雷
琮’,或者‘云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要挟我,我只敢在确定他离开了以后,才在
心里暗骂一句:“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战斗呈现一面倒的趋势,神秘人根本没有使用“雷琮”,只简单地将刮向我军的西风
,转变成对敌人不利的东风而已。郴君把战鼓擂得山响,我军的左翼首先突破敌阵,接着
,素人的中军和左军也动摇了。这一仗,仅仅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就结束战斗,杀死并俘获
的素人,超过四千。

  郴君趁机挥师直进,攻克了霜、憧和长湾三个村镇,并包围了素国的东方军事要隘萌
城。素燕的几名得意弟子出阵施法,都被神秘人轻松击败了,围困不到七天,素国就派来
了求和的使者。

  到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素君在耒山之战中负了重伤,还没等逃回国都就去世了
,谥号为“荡”。新君尚未继位,为了誊出手来对付公位争夺者,压制国内的反叛,才急
急忙忙请求和谈。

  郴君获得了满意的军事成果,很快又获得了满意的外交成果——外交,总是要以军事
实力或者胜利为其坚强后盾的。素君同意放弃已经被抢掠走的领土,并堕萌城,将它从军
事要隘,削弱成一座普通的边境城市,同时,答应在秋收后,参与郴君召集并主持的盟会
。郴君是想借这个盟会,彻底从素国手中夺得“东伯”的头衔吧,如果素人不能在其间的
大半年中得到反攻的机会,郴君就必将如愿以偿。

  我驾着战车,载着志得意满的郴君回归都城。不用回头看,我也能够想见郴君那满脸
令人厌恶的傲气。他真的胜利了吗?我却感觉他是坐在一片即将坍塌的屋檐下面。论国家
的总体实力,素国仍在郴国之上;论军事力量,素的军队并未遭受毁灭性的打击;论道法
力量,素燕总有一天可以从病床上坐起来的,并且,他作为元无宗门的第一达者,门人弟
子遍及天下,只要登高一呼,近半的元无宗门炼气士都会齐集素都!

  当然,我当时并不了解神秘人的真实身份和来历,我并不了解郴君所以得意忘形,并
非他没有考虑过今后的艰险,而是他根本不惧怕那“近半的元无宗门炼气士”。

  “这就是下愚的战争啊,”仙人忽荦再次在我梦中出现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人就可以拥有上万人的力量,可以顷刻间夺取上万人的生命。这种力量不但没有制
约,并且还可能受到神器的增幅……可怕啊,下愚的劫难,也随着大劫而到来。”

  我们都想不通,四神器之一,已经具有了如此可怕的力量,史载当初鸿王四种齐得,
为什么仅将其作为吉祥物镇在王都呢?为什么在抗暴建国的时候,还要经历那么多艰苦的
战斗呢?为什么忽王要将它们拆分开来,下赐四方诸侯呢?

  如果可以使时间逆转,如果可以回去一千两百年前,也许谜底就可以揭开了吧。但据
忽荦说,连仙人也没有逆转时间的力量——“下愚在宇宙中呻吟辗转,上人在宇宙中顺道
而生,仙人可以翻转其宇,而只有至人才可以逆变其宙。”

  至人似乎是无所不能的,漂游于宇宙之间,并拥有改变宇宙的伟大力量。但是,他们
并不去改变。正如贵族之子,生而衣食自备,何需为一缕一饭去劳作?何需如农人奴隶般
辗转愁劳于生死之间?影响他们生死富贵的,只有权柄,只有时势,但如果权柄、时势也
为其所有呢?他们还会去勾心斗角,还会去征伐杀戮吗?他们只会庸庸碌碌,尽情享受上
天赋予的舒适生活,再不会去付出一点劳动或者一点心力。

  “这个世界由无创生,也将由无结束。无论是下愚、上人,还是仙人,都希望继续生
存下去,希望继续的有,而至人则在有无之间徘徊,无可无不可。也许正是至人的这种态
度,才使无的力量增强,才会产生其它三界的劫难吧……”某次,仙人这样慨叹着,讲了
一段我听不大懂的话。

  “那么说,世界的本原果然是无喽,元无宗门的信念是正确的?”我问他,但仙人不
屑地一笑:“有无,故遂有,有有,故遂无。有无之间何尝有它?有无之前亦何尝有它?
弃无而谈有,是见天而不见天之所受载;弃有而谈无,是见地而不见地之所受覆。”

  又是我听不懂的话,似乎只有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他才会毫无顾忌地侃侃而谈,而对
于我听得懂的,从来简单几个词就把我打发了。总之,在没有接触到“雷琮”或者“云玦
”之前,我无法从他那里探听到燃的下落,没法捕捉到我将来的人生旅程,将向何处延伸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心中的燃的影子,终究逐渐淡去了。她不过是我奇异人
生旅程中无数旅伴中的一个,并且她不是我的族类,她的生活和经历,和我全然不同,甚
至,在萦的范围之外,我们无法用语言相互沟通。我真的在意她的生死吗?我真的还想见
到她吗?也许,我所怀念的,只是在萦的那段无忧无想的生活而已。也许,只是因为现实
的无奈,才让我经常会想起这个有翼的女子来——尤其,在惋背叛我以后。

  知道我可以上通仙人后,郴君对我越发信任了,我的封土,很快增加到了两百亩,奴
隶近千,家臣数十名。我翻修了自己的房子,内外三进,廊上描花。甚至,有几名中下级
贵族主动献上了自己的女儿,想要和我联姻——我婉拒了,虽然,我越来越不想再看到惋


  剧谒经常会到我家中来,和我一起饮酒,并慨叹时事。也许因为身份的变化,我现在
不再象从前那样讨厌他——不,似乎从以前当奴隶的时候,我就不讨厌他,只是觉得他有
些可怕。如果我仍然还是一个奴隶,并且可以选择自己的主人,我仍然会选择跟随剧谒。
他冷酷、残忍,喜怒无常,但他可以推心置腹和一个奴隶谈话,虽然,那个奴隶一定要非
常特殊,特殊到足以数月后就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贵族,虽然,也许他才和蔼可亲地和这
个奴隶交谈完,就可能立刻拔剑将其斩杀——“我有几次真的想杀死你,”他直言不讳地
对我说道,“但你身上有某些我使我无法挥剑的东西……”

  这是为什么,他并没有解释,但我自己却很清楚。我就象山崖上的一株小草,似乎随
时都可能顶翻巨石,落到过路者头上去的。但我明白自己的才能,不过一株小草而已,一
株没人会在意的、无害的小草。我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我没有这个能力,而即算我给
他人造成了伤害——我似乎已经伤害到了仙境萦——那也非我本身的力量所致。剧谒是这
样一种人,他乐于观看他所无法把握的事物成长和发展,而不象某些人那样,哪怕只是一
株小草,只要隐含有丝毫危险,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拔除——郴君也许就是这种人。

  四月,新的素君终于击败了所有对手,正式登基了。消息传来,剧谒长叹了一声:“
大战即将爆发,素国一定会回来复仇的。而且据我得到的情报,素无始也已经痊愈了。”


  我的想法和他一样。但是,我们都料错了,素君和素燕都似乎心甘情愿地交出“东伯
”的头衔,一直到六月份,素国都没有动兵的迹象。秋收和秋收后的会盟即将到来,素国
再没有反攻的机会了。“素人不会来战,”神秘人这样解释这一不合常理的现象,“因为
素无始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第一部 第十章 使


  史载:檀王十七年秋七月,郴子命客卿峰扬使阵交好。
  此行,随从百人,包括我最初的家臣终宕和弧增,车二十乘,满载送给“北伯”阵君
的礼物。表面上,我是作为向阵国通好的使节前往的,但实际上,却另有不为人所知的重
要使命。

  离开家的时候,惋即将临盆。她再度用那种哀惋的眼神望着我,但我知道,此次她不
是在担心我,也不是在担心自己,而是在担心自己腹中,那个即将诞生的小生命。“你以
为国君会遵守诺言,立这个孩子为我的继承人吗?”我冷冷地望着他,“国君现在对我推
倚甚重,我若不答应,他肯定会反悔。”

  惋哭出声来了,她牢牢揪住我的衣袖,把头在床边不断地磕响。我知道,失去了丈夫
的喜爱,如果再不能使儿子获得继承人的地位,那她这一年来,甚至毕生所追求的,就全
部化为泡影,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她生了个男孩,我还是会立这孩子做继承人,不是因为她那哀惋的眼神,也不是
因为国君的承诺,而仅仅因为,这是我第一个儿子。但,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让
她哀伤地哭泣吧,这是她背叛丈夫应得的报应。我冷酷地甩脱了她的手,大步走出家门。


  只有郴君和我,才能够接触到那神秘人,此行,就是他的主意,他当然也隐藏在随员
中,和我共同前往阵国。“素人不会来战,因为素无始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天晚上
,当他双目中闪现着阴戾的光芒,缓缓这样说着的时候,我和郴君都大吃了一惊。

  我才知道,原来连郴君前此都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他只自称自己是素燕的仇人,败
燕灭素,是他的夙志而已。至于郴君为何会如此信任他,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因为他
手握“雷琮”吧——谁敢将手握“雷琮”者摆放在敌人的位置上?!

  其实,我以前见过这个人,只是他故意改变了相貌,使我无法将这个肤色丰润的阴戾
中年人,和那位枯瘦老者联系在一起。利用化妆术,要增加一个人外表的年龄,是很容易
的,但要减少,就非常困难了——不,岂止困难,那简直是我根本无法想象的。

  他冒着生命危险,服食了产自北荒的桢,那是一种传说中的果实。据说此果能够焚烧
人的五脏,激发出体内积聚的最大活力,有返老还童之效。但是,几乎没有人能够忍受五
脏被焚的痛苦,没等药效完全发作,就会以手自裂其胸而死;就算侥幸可以躲过这悲惨的
命运,也会减寿一纪。“欲获大喜,必受大悲,且喜亦继之以悲矣。”古书上说的这段话
,就是桢的最好注解吧。

  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够忍耐如此惊人的痛苦,才能够在服食桢以后,依然存活下来,
得到返老还童的效验。他所做这一切,只为毕生的执念,这执念,不是仇恨破坏,而是欣
喜创造。

  “从得道的那一天起,我就立志要将此不二法门传遍整个世界,使人人因此获得福祉
,脱离外道苦海。有阻碍我前进的,我必除之,有迟缓我步伐的,我亦必除之,素无始也
不例外。”那人的喉咙里,发出可怖的桀桀怪笑,我感觉似乎有无数条毒蛇,缠绕在自己
的心上——无论怎样的执念,都是一样的可怕啊……

  他充满了信心,这信心不是桢给他的,也不是“雷琮”给他的,而是仙人忽荦给他的
。似乎忽荦那日在他耳边所说的话,给他以极大的启发,他相信现在自己无论在道德还是
在道法上的修为,都要远远超过素燕。“我才是元无宗门的第一达者,”他怪笑着,“我
很快就要斗败素无始了!”

  就这样,我偷偷带着这位元无宗门的第二达者深无终,离开了国都,前往“北伯”阵
国。深无终断定素国不敢前来进攻,郴君可以放心大胆地迈上会盟的高台,去撷取那“东
伯”的桂冠。因为素燕已经不在素国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正面击败深无终,就必定北行,
要前往渝国,先消灭深无终的几名大弟子,斩断他的臂膀。

  渝,在阵之南,是一个小小的子爵国,并且在七十多年前,就沦为了阵的附庸。不知
道为什么,深无终要选择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安排得意的弟子,作为向素燕挑战的重要基
地呢?

  晓行夜宿,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渝国境内。正是秋收的时候,大概在郴国,郴君已经派
人打扫高台,挑选三牲,准备迎接东方各诸侯前来会盟了吧。渝国的田野上一片金黄,无
数人拥在田中,正在辛勤地收割着。很奇怪的,一路上所见到的都是农人,衣服陈旧却并
不褴褛,肌肤粗黑却并没有鞭痕。我没有看到一个奴隶,更没有看到鞭策奴隶劳作的监工


  深无终就坐在我的身边,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不禁笑了起来:“奇怪吗?嘿
嘿嘿嘿,在渝国,现在恐怕已经没有奴隶了。”

  没有奴隶?没有奴隶,那么贵族靠谁来奉养?军队靠谁来资给?没有奴隶的国家还可
能存活吗?!但是深无终摇摇头,似乎在嘲笑我的愚蠢:“你是打过仗的,我问你——两
支军队,一支的主帅说:‘前进,否则我必斩之。’而另一支的主帅却喊:‘后退者死,
前进取胜者,重赏。’你说哪方会赢呢?”

  深无终认为,人心的力量要大过人力,思考的作用要大过行动:“我听说过你以前的
事迹,如果没有你帮助剧卿规划石台的建筑,光靠奴隶众多,有什么用?不是已经倒塌过
一次了吗?”他举这样的例子是要说明,与其靠驱赶和鞭打奴隶来劳作,不如将其解放为
农人,由他们自主地去劳作。因为为了生存,奴隶只是运用自己的力量,而为了富裕,农
人却同时运用自己的智慧。

  “渝的土地很少并且贫瘠,但它的耕作技术却是诸国中最好的。这不是贵族凭空想出
来的,也不是什么能人甚至上人、仙人的指点,这是农人自己在劳作中摸索积累得出的经
验。”深无终同时向我暗示,如果他国来伐,渝国的自由民多于他国十倍,则兵源也多十
倍,如果渝去进攻他国,以自由为饵,他国的奴隶也会群起响应的。

  我半信半疑,但终于明白,深无终为什么要把这弹丸小国,当作自己的重要基地了。
如果将奴隶解放,真的能够产生他所说的如此好的效果的话,那么,渝的疆域虽然狭小,
但兵源和粮草,却都未必比大他十倍的国家缺乏。并且,人少易治,少起纷争;没有奴隶
,当然也没有监工,反抗、逃亡等现象也会立刻消弭于无形。

  大规模甚至全部解放奴隶,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呢?是深无终吗?

  进入渝国的国都,深无终突然激动起来了:“他在这里!‘雷琮已经感觉到他了!’
”所说的“他”,指的是素燕吧?说“雷琮”感觉到了素燕就在附近,不免有些令人奇怪
。或者,素燕随身也携带着“云玦”,“雷琮”和“云玦”,两件神器产生共鸣,这倒是
很有可能的……

  深无终希望元无宗门的道德可以教化天下,希望元无宗门的道法,可以造福万民,素
燕难道不这样想吗?他们的矛盾在于,深无终认为若想达成自己的理想,就必须如逆水行
舟般地艰苦奋斗,必须让所有诸侯都皈依元无宗门,但素燕却认为这一切都必须等待时机
成熟,再因势利导,是勉强不来的。

  一个求急,认为先逼迫你信奉,再引导你理解,是最便捷的方法;另一个求缓,认为
若不能真正理解,信仰就是虚假的,强迫信奉只会造成反效果。“政权的转化,技术的推
广,哪个不是靠强迫,不是靠暴力?”对于素燕的观点,深无终嗤之以鼻,“他太天真了
,照他的理念去做,人类永远也无法接近大道。其实四十五年前那场王前辩论,他完全有
机会逼迫天子并从而号召天下诸侯都信奉元无的,可是他竟然在胜利之后逃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谁的观点是正确的,也并不想知道。我的脑海中经常回想着仙人的
话:“有无,故遂有,有有,故遂无。有无之间何尝有它?有无之前亦何尝有它?弃无而
谈有,是见天而不见天之所受载;弃有而谈无,是见地而不见地之所受覆。”对于本有和
元无的宗门之争,仙人象看待两只为了争夺一块骨头而厮打的狗一样,轻蔑地嘲笑,然后
拂袖离开。

  我不管他们哪个正确,哪个错误,或许,他们全都走歪了道路。我只希望找到素燕,
让这两位元无宗门的达者再斗一场,让“雷琮”和“云玦”再斗一场,那我就有机会从中
寻找自己的位置了,仙人就有机会从中探索大劫的由来了。

  我觐见渝君,陈述自己的使命,请求他允许我们在渝都暂居一夜。渝君的态度很友好
,命令臣属打扫别馆,供我们下榻,并许诺明天一早就派得力的人护送我们前往阵国。

  我从宫殿中出来,才刚跳上马车,深无终就凑过来,悄悄地对我说道:“我已经和弟
子们联络上了。近日渝都中怪事频发,并且我怀内的‘雷琮’也不断示警——素无始就在
附近!”

  人海茫茫,上哪里去寻找素燕呢?何况他一定是改扮了,就象深无终一样,何况我并
不知道他是会因应“云玦”的感应也找过来呢,还是相反匆匆逃开?他会愿意在并无胜算
的现在,和深无终见面吗?

  “他会来的,”深无终的嘴角再度露出那种可厌的笑容,“因为,他太天真了!”

  我们见到素燕,是在当天晚上。和深无终的预料不同,素燕并非主动前来找他的,而
是被人要求前来的。这个要求他的人,身着一件样式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深黄如金,
眉高目陷,长相非常奇特。

  “该相见的,迟早会相见。有我保护着素燕,你无法战胜他,”这个奇怪的人,陪伴
素燕站在院子里,微笑着对深无终说,“把‘雷琮’取出来吧。”堂堂的达者素燕在他面
前,仿佛弟子对待师傅……不,仿佛奴隶对待主人一样毕恭毕敬,目光望向自己脚前的地
面,甚至不敢抬头。

  深无终的面色,惊恐地扭曲着,他应该已经感觉到了某些反常的气息。“你是谁?”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如此嘶哑,并且微微颤抖着。

  “你想错了,”那个人象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却依然平静地微笑着,“我要他前来渝
国,并非想对你的弟子下手。我们前来的原因,和你将弟子安排在此处,是一样的。这个
原因,你倒并没有猜错——是的,‘风璜’正在此处。”

  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这样说起来,四神器中的三样,现在都已经齐聚渝国了!深无
终的声音,象是一个垂死的人:“‘风璜’……在哪里?”那个人微笑着,缓缓地从袖中
取出一枚黑色的半璧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玉器,它散发着淡淡的黑色的光芒——在
黑夜中散发着可以使人清晰辨认的黑色的光芒!

  那个人,将“风璜”慢慢举起来,举过头顶,然后松开了手。“风璜”并没有落地,
而仿佛有物托举着似地,就这样停留在空中。我看到,在素燕的怀中,有白色的光芒闪耀
,他拉开衣襟,“云玦”由神秘柔和的白光包裹着,竟然腾空而起,飞到和“风璜”同样
的高度,也静静地停留在虚空中。

  深无终的喉中,挤出一声沙哑的呻吟。我站在他身后,看到一道艳红的光芒猛然闪过
,然后,“雷琮”也飞了起来。三件神器,各自相隔约五尺的距离,就都这样静静地飘浮
在暗夜中,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淡淡的光芒相互映照,这样诡奇的情景,是我连梦
中都不曾见过的。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这三样神器,所有人都禀住了呼吸,所有人都
似乎身在梦中。

  突然,在我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响起:“天意吗?去,靠近去。”那分明是仙人忽荦的
声音。接着,我感觉有一股力量在背后一推,我不由自主地向三件神器中间撞了过去。只
是一刹那,我突然感觉有黑色、白色和红色三种光芒在眼前晃动,身体轻盈地象是失去了
重量。我最后听到那个取出“风璜”的白衣人惊愕地“咦”了一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
道了。

  这个噩梦,终于结束了,而另一个噩梦,开始重复……

   

 


第一部 第十一章 鬻


  史载:鸿王三年夏五月,鬻柏人兵,并阴以告鹏。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我脑中依旧残留着梦中的片段,黑色、白色和红色的
光芒在眼前闪烁,心跳剧烈,一种恐怖的预感从四肢百骸中缓缓升起,并且凝聚成一声长
长的叹息。

  “大人,您醒来啦,”家臣服庸手持长戟走了过来,“咱们也该起程了。”

  我坐起来,用双手掌心摩娑着面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你帮我分析一下,是何预
兆……”但是说到这里,我刹住了话头,因为突然发现梦中的景象,正在飞快离开我的思
维。白衣、金色面庞的人……奇怪的光芒:黑色的、白色的和红色的……似乎我的记忆中
,就仅仅存留了这些零散的片段。我苦笑一下,摇摇头:“算了,不用了。”

  我从车上站了起来,四下望望。西方的平原,还是这样宽广、美丽,并且宁静。家臣
们全都手持长戟,盯着我的动作,等待我宣布起程的命令。是啊,天已经大亮了,尽早动
身吧,那么中午以前,就可以到达苹邑,可以看到我的爱人了。

  一想起苹妍那娇媚的面容,那雪白的肌肤,那玲珑的身材,我的心都要醉了。这次,
我要彻底地征服她,从精神上和肉体上两方面征服她。只要征服了她,就等于征服了西方
九天十四将,就等于斩断了鹏王的翅膀,而将这摩云之翅,接续到鸿王身上!

  西方世界,仍然存留有女子可以继任国君的传统,再加上苹妍不仅美丽无双,她的武
勇也是一般男子都难以企及的,所以年纪轻轻,就成为苹氏之王。天下虽大,苹妍却只敬
服并爱慕一个人,那就是我。利用这点,再加上天生的奇智诡谋,我相信一定可以说服她
臣服于鸿王的。可是,我并不想娶她,所谓“家中已有妻子,并未失德”,只是借口而已
。以我的手段,想要让妻子“失德”还不容易?只是,那样强悍并且聪明的一个女子,如
果长伴身边,会使人寝食难安的。我想找个机会,把她献给鸿王。娶此一女,而平服西方
,鸿王不会拒绝。

  远远的,苹邑高大城墙的顶端,出现在地平线上。我正逆着阳光,抬眼观望,突然,
一乘马车卷着浓密的烟尘,向这里疾驶过来。等到两车相距不过数十丈的时候,对面的驭
手突然勒住了缰绳。我又看到那飘散如云的漆黑的长发了,我微笑着,而对方却高呼了一
声,飞一样跳下了她的车,然后又矫健地跳到我的车上来。我张开双臂,立刻,那温软的
身躯,再次投入怀中。

  车厢内立刻变得非常拥挤,担任车右的服庸,识趣地跳了下去。我抱着我的爱人,深
深呼吸,捕捉她身上那熟悉的诱人的气味。我感觉两片温润的嘴唇,贴上了自己的面颊。
才刚抚摸她平坦柔美的脊背,揽住她的纤腰,突然脸上一痛,被狠狠咬了一口。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她湿热的呼吸,刺得我耳朵发痒,“听说你又娶了一个北方
的蛮女,沉醉在温柔乡里,忘记我了是吗?”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狠狠拥抱着她,转
头咬住了她小巧的下巴,含糊地回答道:“那是为了取得蛮族的助力啊。我征服了练邑,
你应该听说了。”

  没等她回答,我抬起脚背,踢了身边的驭手一脚,那驭手立刻把缰绳交到我的手里,
自己下车去了。我左手揽着苹妍的腰肢,用右手总揽四组缰绳,一边抖动,一边大喝了一
声,驾马撒开四蹄,逐渐加速,狂奔了起来。我朝跟在后面的家臣们喊了一嗓子:“慢慢
走吧,我在苹邑等你们!”

  尘土飞扬,衣襟带风。苹妍依偎在我的怀中,哪还有领导者的昂扬气度,乖巧得就象
一只小猫似的。她微笑着,凝望着我,我径直望向马头所指的方向,偶尔一瞥眼,看到她
目光中蕴含着是如此强烈的爱意。一般男子,会沉醉于这样无限关爱的眼神中而不能自拔
吧,但我不一样,我似乎天生就能够保持绝对的清醒,连美酒都从来没有醉倒过我。权力
也没有,荣誉也没有,更遑论美女呢。

  “怎样驾驭脱辕的左右两马呢?”苹妍望着我,目光中似乎除去爱慕,还有一丝崇拜
和艳羡,“这次你一定要教会我。”我点点头:“其实很简单,你要体会从缰绳上传来的
马的方向,更要体会他们微弱的情绪。驾驭马,如同驾驭人,要了解它需要什么,你就要
先给它什么,然后再用这给予去驱使它工作。”

  “那么,你怎样驾驭我呢?你知道我需要什么?”这是意料中的问题,我早就有了准
确的答案:“你需要的是力量,能够凌驾于你之上的男人的力量。这种力量,只有我有!
”我大笑着,同时在心中继续回答她所没有询问的那一半问题:我给你这种力量,我让你
感觉自己愿将全部生命都奉献给你,然后我就用这种承诺来驱使你,驱使你加入我们的阵
营,帮助我和鸿王完成我们的野心和梦想!

  一进入苹邑,我们不顾街上行人的惊呼躲避,直接驶向苹妍的宫殿。我把她抱下马车
,她指向寝室的方向。“我还没有洗澡,身上全是灰尘,还很臭。”我这样说道,但是她
“吃吃”地笑,轻声在我耳边说:“不要洗澡了,我喜欢你现在身上的味道。”同时,又
在我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极度的疯狂过后,她软绵绵地伏在我的胸膛上,轻轻喘息着,终于开口询问我希望她
询问的内容:“你怎样征服练邑的,讲给我听。”于是,我就把如何派遣奸细,如何分化
练人,如何烧毁他们的祭坛,最终在战场上以压倒性的优势击败了已成一盘散沙的敌人,
顺利接收了练邑,这整个过程,毫无隐瞒地详细告诉了她。

  “不,也许我所需要的,所憧憬的,不是你的力量而是你的智慧,”她这样慨叹着,
然后如我所愿地提出了那个问题,“可是你不告而伐,就不怕鹏王的责罚吗?”

  “责罚?”我淡淡地笑,同时密切关注着她的反应,“真正的英雄,除去上天,不会
害怕任何人的责罚。鹏王若来攻我,就和他战斗!”她果然从我胸膛上抬起头来,惊愕地
望着我的眼睛:“你想向天子挑战?!”“在我眼中,他不过一只猪而已。他的武勇,虽
号称天下无双,其实不过一个没有大脑的匹夫。”

  “但他是天子,上受天命的天子!天畏会保佑他的!”萍妍竟然大声叫了起来。虽然
早想到她会有类似反应,但强烈到如此程度,却是我始料不及的。天畏?几千年来,几乎
人人都相信天畏保佑着他的子孙们,但嵩王在叛乱中被分尸,真王全身溃烂而死,墨王一
度被废,家系断绝……这些时候,怎么不见天畏的保佑?怎么没人提出天子的权威是不可
动摇的?”因为他们无德,所以天畏将其召唤去训斥了。”想不到,如此精明强干的苹氏
的女领袖,竟然头脑如此僵化一如凡人。我依旧不紧不慢地引导着她:“那么鹏王呢?他
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他有道吗?是不是天畏也该召唤他离去了?”

  但是,数千年根深蒂固的忠诚观念,是不会在一朝一夕间就突然转移的。我和萍妍越
说越僵,最后她竟然跳下床,一声不吭,披上衣服就跑出门去,把我一个人留在寝室中。
我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双手枕头,仔细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
个黑影从床边浮现了出来:“看起来,果然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啊。”

  我有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我和女人欢好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暗中窥探。”

  那黑影“咯咯”笑了起来:“你们说话的时候我才来的——下一步怎么办?”

  “告诉鸿王,是卖给柏人武器的时候了。不要着急,最多半年,我将整个西方双手送
到他的怀中。”

  黑影摇晃了一下,消失了。那是鸿王所驱使的分身——若不是他有这种惊人的力量,
我和他的野心不会如此膨胀,我也不会甘心服从他,发誓辅佐他完成这种野心。我的智慧
,我的力量,和他的道法,和他的天命,只有结合起来,才能推翻鹏王,统治天下。我明
确地了解这一点,所以现在不会起任何异心;他也了解,所以他对我言听计从。

  吃晚饭的时候,苹妍又腻了过来,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争吵,似乎也忘记了她无礼
地把我一个人留在寝室中。我故意板着脸,不去理她,但她却装出一副哀怨的眼神,用那
红梅一样鲜艳动人的嘴唇,衔了一片腊肉,递到我的嘴边。

  就象一匹性格倔犟的小马,你鞭打它,它远远地逃开去,但没等你对它失望,它又调
皮地摇晃着头颈回到你身边。我故意刺激她:“原来你一直认定鹏王的本领在我之上。那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他可是很想搂你在怀中呢。”“你比他强一千倍,一万倍,”她谄媚
地笑着,伸出舌头来舔我的耳朵,“他唯一强的就是有天畏保佑。那个宽脸长得象祭神用
玉尊的家伙,我想起他的样子来就恶心。”

  很多人就是这样,可以在私下肆无忌惮地批评甚至嘲笑天子,但要他背叛天子,对抗
天子,就害怕得逡巡不前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害怕那摸不着看不见的天畏?传说中他
的道法,那些奇迹,在今天看来不值一提,就算上升为神,能够有多大进步?他不是不愿
意保佑无德的子孙吧,他是根本没有这个力量来保佑他们吧?作为诸神之神,他怎么能够
放任蛮族侵扰他的领土呢?是他连信奉伪神的那些人类都无法惩治,还是蛮族所信奉的所
谓“伪神”,根本不买他的账?

  说起来,一直到现在,我却还无法完全相信鸿王的神。我觉得,没有一个神是真实的
,包括我的国家所信奉的天辅。如果这些神是真实的,那么他们所保佑的民族,所保佑的
子孙,就应该无灾无难地幸福生存下去。只要这些人民不对外扩张,就不会产生和其他神
的冲突,就不应该受到什么天罚。可是,从古至今,哪里存在不遭受灾难,不遭逢兵燹的
民族和国家?不能保佑自己民族的神,还有什么资格立于神界?不能保证天子代代善终的
天畏,有什么资格被称为诸神之神?!

  “我所信奉的神,是有力的神,他告诉我天命,天命已厌鹏王。”鸿王曾经反复对我
解释天最于梦中指引他的往事。但我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假如天最真有力量,他就应该战
败天畏,提着天畏的头出现在鹏王的梦中,把那蠢猪吓死。然后我和鸿王就可以一马坦途
地进入天邑,接管诸国的统治权。“天命是要人类付出努力甚至鲜血来达成的,如果天最
所选择的人——也就是我,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完成他的使命,他会另外选择合适的人
选的。”这种解释等于放屁!神似乎在玩弄人类,下界对于他们来说,好象棋局一样。也
许天最和天畏打赌:我指挥的这枚棋子可以吃掉你的王棋——来,走走看吧。

  我只相信人本身的力量,包括智谋、兵法、道法和武勇,靠这些来攫取的统治天下的
权力,才是最稳固的。鹏王可以用武勇来击败其父,登基成为天子,那么这四者兼备的我
和鸿王,就更应该可以吞并天壤!

  我的野心,并不仅仅是打败鹏王,将鸿王扶上共主的宝座,我还要吞并四方蛮夷,屠
尽犬人,然后再寻找机会,觊觎自己为鸿王争取到的无上的权力!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
,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怀中这个美艳绝伦的尤物。我低头望了苹妍一眼,她眼底唇边无限
的娇媚并没有打动我。如果真的不肯合作,我就毫不留情地牺牲她。美女并非绝无仅有,
得到了天下,还怕得不到美女?只有鹏王这种蠢猪,才会远望着苹妍流口水,身为天子却
无法把她揽入怀中。

  因此,我让鸿王偷偷卖武器给柏人,然后再将此事暗中泄露给鹏王,以那蠢猪的性格
,一定会发兵讨伐作为苹氏盟友的柏氏的,到时候看萍妍是怎样的反应。“美人,我随时
都会出卖你,如果对我的野心有帮助,我甚至会把你卖给那蠢猪。”我心里这样想着,脸
上却带着陶醉的微笑,深深吻上了她柔嫩的红唇……

   

 


第一部 第十二章 屠


  史载:鸿王三年冬十一月,鹏克柏邑,屠。
  十一年前,当时鹏王还没有攫取天子的宝座,作为太子,他率领四万大军,远征不服
王化的蛮族获氏,包围了获邑。获邑的防守非常严密,粮草储备也很充足,从三月到七月
,王师整整围困了四个多月,死伤超过一成,却没有丝毫进展。

  眼看田间的稻麦就要成熟,但军粮已尽,等不到那一天了。鹏王下令撤退,同时到处
放火,把获氏的土地烧成一片灰烬,连百姓在城外的空屋子,也都烧了个干净。那时候,
鸿王父亲统领的威族,还没有臣服王室,作为获邑的盟友,鸿王受命押送百车粮食前往获
邑。被家族驱赶出来的我,当时在他家中谋食,就陪伴他一同前往。

  我们看到焦黑的田野,看到田野间哀叫哭号的百姓,看到满街在守城战中受伤的战士
,或折足,或断臂,互相扶持着,依然在艰难地巩固着城防。因为大家都知道,敌人是不
会放过获氏的,明年鹏王一定还会回来。

  回来又如何呢?又将是惨烈的战斗,是杀戮,是抢掠,然后一把火把农民的血汗结晶
烧成灰烬。他能够打胜吗?很难预料,那么又将有第三年的战斗,第四年的战斗……直到
获人被迫臣服。然后,在王室的压榨下,过几年又将揭杆反抗,战争再度降临……重复…


  对于两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这景象是震撼人心的。我们看到过战场上的厮杀,看到
过刀光剑影,看到过血肉飞溅。在战场上,人无所谓人,人只是搏杀的野兽,为了获得胜
利,为了自己不成为剑下亡魂,而努力去致对方以死命。而战场之外的死亡,比死亡更加
残酷的饥饿、恐惧,我们却是初次遭遇。我们颤栗了,我们为战争而第一次感到胆战心惊
,为人类的明天而莫名地悲哀。

  怎样才能结束战争呢?人类的贪欲是无止境的,只要给这贪欲一个发泄的缺口,立刻
就会巨浪滔天,淹没田园、村庄、城邑……战争不是和洪水一样惨烈吗?因此,我认为,
要想消弭战争,就只有加固堤防,堵死所有可能的缺口,把人类的贪欲完全扼杀在摇篮里
面!无上的权力和良好的秩序,才可以将天下引导入太平盛世。鸿王完全同意我的观点。


  “就这样的王室,这样的天子,可以筑起巩固的堤防吗?”当时才十七岁的鸿王,撇
着嘴,冷笑着,“东方十八诸侯,各怀鬼胎;西方九天十四将,若即若离;北方有获族,
有我们威族;南方犬人出没。天子就靠这每年一次虽然获胜却无法根本解决问题的战争,
可以给天下以太平吗?”

  就从那天起,我们开始奠定自己的目标,并且种植野心的种子,等待它慢慢发芽、生
长。十一年过去了,鸿王已经成为威氏的王,一度臣服于鹏王,又终于撕毁约定,而我,
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孤身闯入彭邑,杀死了自己的七个兄弟,夺回了本该属于我的国君之
位。昔日播下的种子,已经破土而出了,现在就等它开花、结果……

  但是,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还无法推翻鹏王那并不稳固的统治。
我们积聚力量,等待机会。为了内心深处美好的明天,我们咀嚼痛苦,我们吞咽屈辱,我
们挥舞长剑,同时学会了隐藏本心和玩弄人心。有时候,我也有些微的疑惑:自己愚弄他
人是否已经成为了一种乐趣?在心里嘲笑着苹妍的天真,同时热情地亲吻她的时候,我就
这样担心过。我竭力使自己牢记住,玩弄人心只是手段,取得胜利的手段,而绝对不是我
的生存目的。

  我在苹邑一直住到十一月,鹏王终于起兵讨伐柏氏。这段时间里,我冷静地去观察苹
氏的每一名贵族,研究他们的好恶,揣测他们的心理。崇尚勇武的,我就拉他们出去射猎
;自恃智谋的,我就和他们一起研究世道人心;廉洁自律的,让他们看到我刚正的一面;
贪婪好财的,用苹妍送给我的宝物去收买他们……相信如果苹妍这时候突然死去了,给确
定继承人选以最重要影响的,将是我的意愿,而非她的遗言,或者元老们召开的会议。

  我等待着,正如我所期望的,鹏王听说柏人从背叛了他的威族处购买武器,大怒如狂
,立刻发兵前往讨伐。威族的铁器铸造技术,是天下最精良的,他们所打制的铁剑、铁戈
,其锋利程度甚至超过了青铜兵器。各诸侯国用粮食或者马匹,从鸿王手中秘密购买武器
,已经是除去天子本人外,人所尽知的秘密了。但购买者是不会到处宣扬的,贩卖者就很
难说了。最早开始这种贸易的我,就从来没有遭到鹏王的怀疑,而柏人才做了第一笔生意
就被发现了,这当然是我的计谋所设,也是鸿王的能力所为。

  柏族是西方九天十四将的中坚,他们的土地并不肥沃,武器并不精良,士兵并不勇猛
,但数代所积累下的联姻政策的成果,却使九天十四将中的十六个民族,都成为他们的盟
友。这中间,当然也包括苹氏,苹妍的母亲,就是柏族上任首领的女儿,也是现任首领的
族妹。听到鹏王发兵的消息,苹妍大吃了一惊,立刻跑来向我求计。

  鹏王知道西方诸族和柏族的良好关系,他下令诸族不必辅助天子兴师,只要各安本境
,不往增援柏人就可以了——倘有往援,并为叛逆,定要屠灭全族!“只有两条路可走啊
,”我冷笑着望着苹妍,“和柏人一起抵挡鹏王的进攻,或者,等着看柏人被屠杀殆尽。


  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子,在惶急之下,竟然没有注意到我对她的态度和以往完全不同,
虽然那只是一瞬间,我立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应该是调整好自己所应该在此时表露
出来的心态。我假装为柏人,更为她而焦急,殚思竭虑地思考解决这一难题的最好方法。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除去自己提出的两条道路外,苹妍根本没有其它选择。如果是上代天
子在位,也许可以捐出大量物资和珍宝来为柏人赎罪吧,可鹏王的脾气我们都非常清楚。


  如果我处在鹏王的位置上,也一定会叱退所有求情,要给敢于冒犯天子权威的柏人一
点苦头吃。但,即使罪有应得的柏人一定要遭受诛戮,也应该在先拆散他们和西方其他诸
侯间的盟约,更重要是离间他们之间的友好感情以后,再坦然地动手。这正是鹏王的愚蠢
之处,而他更愚蠢的,是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滔天野心。猛虎伏于门边,不去驱赶,
老鼠偷吃了仓库里几粒谷子,就小题大作地定要置其于死地。

  苹妍提出了几种解决问题的设想,但都立刻被我敏锐地寻找到其中不合理或无法完成
的环节,一一击破了。她伏在我的胸口,象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不,我不能眼看着柏人
被屠杀,我……我只有背叛天子吗?”

  她已经堕入我的圈套中了,但是,她却缺乏与鹏王对抗的勇气。作为苹氏的首领,天
下最勇武的女性,她本不缺乏勇气的,这次的踌躇,来源于对形势分析的不清晰,和对族
人生命财产的过于顾忌。“只要你扬旗大呼,西方九天十四将,将有一半以上会追随你。
”我紧紧抱着她,鼓励她,但她却依然无法下定决心:“王师七万大军,就算西方诸侯都
联合起来,也不是王师的对手啊。”

  鹏王显然已经预料到将有部分西方诸侯会站到柏人一边了,所以他纠集了东方和北方
十六家诸侯,联兵西来。他是想杀鸡儆猴,趁机威慑西方的人心吧。等到西方平定,他就
可以全力面对来自北方鸿王的压力了。

  但是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我要撼动西方的人心,把整个西方都交到鸿王的手中,
然后从西、北两个方向合攻王畿周围的诸侯,最后包围天邑。我努力向苹妍分析天下的形
势,如果诸侯纷起,和王室的力量对比就可以完全扭转。但是,那个女人的智力似乎在我
的评判之下,真使我懊恼不已。

  终于,她抬起头来,咬着鲜红的嘴唇,用如此渴望和期盼的眼光望着我:“你愿意出
兵吗?你愿意帮助我们吗?那样的话,我们还有一线胜算。”我大喜若狂,但在表面上却
装出有点犹豫的样子。然后,我望着她美丽的面庞,象是被她那可以打动任何男人心的神
态征服了似的,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这就回国去整合部队,我还要联络威族,让他们南下牵制王师。”但我很快就后
悔自己说错了话,我没有料到随之而来,苹妍会是那样的反应:“为什么要联络威人?这
次悲剧都是他们引发的!不要去找他们!”

  “只有鸿王才可以取代鹏王,”我急忙解释,“你我都是臣服的诸侯,我们无论谁作
为领袖,都无法平复天下的人心。但是威族不同,千年来,他们一直是王室的敌人,他们
杀入天邑,代鹏王执掌天下,就如当年天畏消灭暴君狐易一样,是有先例可循的。”

  这正是我所一直计划的。如果鸿王可以建筑起我们所梦想的堤坝,堵住私欲的洪水,
消弭战争的话最好,否则,我也可以以旧诸侯的身份,打起为故主复仇的旗帜,再起兵讨
伐他。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和自己抱持有同样野心和梦想的鸿王,我一直认为自己会比
他做得更好,如果他在我的辅佐下无法胜利,我就取而代之。

  “不,我并不想推翻天子,天子有天畏保佑着。我只想击退王师,保住柏邑,然后再
寻找机会重回天朝的怀抱。如果联络威人一起发兵,以后就再没有转寰的余地了!”这个
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啊!战争既然爆发,她还想在一方获得完全胜利前,寻找和平的可
能吗?我又劝说了几句,她竟然从我怀中挣脱,拔出墙上悬挂的铜剑,在桌上乱砍:“你
不要忘记,威人和我们苹族是有仇的。二十年前,他们杀死了我的祖父!”

  “我们两国还有仇呢,我的祖先彭谷就是战死在苹邑下……”我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
口气。“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们都成为天朝的诸侯……”“二十年前的仇恨
和一千年前的仇恨有什么区别!”我开始有些发怒了,“如果仇恨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
淡化,那么仇恨本身的存在有何记取的价值!”

  我已经彻底对这个女人失望了,我决定牺牲她以完成我的梦想。突然间,一个新的计
划出现在脑海中。我不再理会她,披上外衣,大步走出寝室。当天下午,我就带着随从离
开了苹邑,苹妍没有来送我,这也是我的预料中事。

  王师很快包围了柏邑,苹、骆、诹、承等西方八家诸侯发兵一万四千前往救援,都被
鹏王击败,被迫谢罪退兵。一个月后,柏邑被攻破,男子尽遭屠戮,女子被赏给从征诸侯
为奴。鹏王封其侄预于柏地,另筑新城,依旧保持西方九天十四将的格局。

  我回到彭邑的时候,是在第二年的元月,突然发现了妻子有与人私通的嫌疑。虽然因
为十年夫妻的恩情难以割舍,我竭力保全,元老贵族们还是判定她有背夫之罪,要我和她
离婚,贬其为庶民。两个月以后,终于从悲伤中缓和过来的我,在家臣们的一再劝说下,
往苹邑派去了求婚的使者。

  这桩婚事,顺理成章,很快就谈成了。当年四月,我前往彭、苹中间的岸邑,在那里
等待我的新娘。四月二十三日,苹妍如期赶到了岸邑,隆重的婚礼在二十七日举行,鹏王
竟然也派来了祝贺的使者(这头蠢猪没有脑子的吗?)。我们商定,以后半年居彭,半年
居苹,等到有了第一个孩子,就让他继承苹氏的家业。

  我的计划,成功了一大半。

   

 


第一部 第十三章 迎


  史载:鸿王四年秋八月,苹人迎彭公子届即位。
  我和苹妍结婚,不是为了藉由她来控制苹国,恰恰相反,我是为了将她带离自己的土
地和族人,这样我的影响力才能在苹的贵族中间生根、发芽,并且绽放出我所希冀的美丽
的花朵来。相信她来到彭邑半年以后,等她再回去苹邑之时,会发现自己在族人中的威信
已经荡然无存了,她已经完全无力控制自己的国家了。我向前来询问的鸿王的影子说:“
不要着急,再等半年,最多一年,我就将整个西方奉上。”

  但是,连我也没有料到,计划的成功速度,要远远快过我的预测。原因有关于人类的
智力。人类的智力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受到外在环境的影响,受到喜怒哀乐和感情的影响
,有的时候,傻瓜也会福至心灵,而另一些时候,智者也会突然间糊涂起来。苹妍就是如
此,在面对鹏王进攻柏邑的问题上,她一度是如此的愚蠢,目光短视,完全不符合一国之
君的身份。但当她进入彭邑,并逐渐从新婚的沉醉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头脑竟然变得如此
清醒。但是,在不应该清醒的时候清醒,只会敲响自己的丧钟。

  即使作为守门的忠犬,也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大声吠叫,而什么时候应该闭上嘴巴
。一两个窃贼偷入主家,当然叫得要多大声就有多大声,把他们吓跑就好了;但如果闯入
大门的是明火执杖的强盗,那还不如悄没声地赶紧冲入内堂,咬醒主人为好。苹妍还不如
一条聪明的狗——但也许因为,她自以为那些强盗出于怜悯和喜爱,不会伤害狗和狗的主
人。

  在嫁过来一个月以后,她终于发现了彭国的铁质武器数量惊人。

  “彭国根本不产铁,你哪来那么多铁兵?莫非,你暗中和威人交易?”

  原本最初的询问,带有偶然和随意的性质,如果她不再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本来也
不会有事。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她聪敏的天分显露了出来。

  我并没有刻意隐瞒和鸿王的交情,只要这种风声不传入鹏王那只蠢猪的耳朵里去就好
了——其实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样?他现在还没有空闲来对付我们。苹妍既然注意到了这
件事情,并且大概柏人的族灭给她的刺激是如此之大,因此很多蛛丝马迹就很快被她串合
了起来。女人的想象力本来丰富,何况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她似乎对这事实完全不能接受
,她冲我大发脾气。

  所谓爱之深,便责之切吧,我没有预料到两人间的冲突会这样快就爆发,并且一发不
可收拾。我以前只是把她当成自己的情人,或者他国的君主,或者自己将要使用到的棋子
,而现在她变成了我的妻子,我正在费尽心机计划着怎样夺取苹氏贵族之心,疏忽了因应
情境和身份的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将产生大幅度偏差,不能够再用旧时的计谋去玩
弄对方的心了。这是我一生中很少的错误之一,但好在并非不可收拾。

  苹妍和我大吵了一架,竟然冲出门去,跳上一辆战车。家臣服庸想要上前阻拦,却被
她挥起我的铁剑来,一剑中肩,砍翻在地。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愣了一下,但立刻醒悟过
来——如果她只是驾车在野外奔驰一阵,以消解胸中的怒气,还则罢了,如果她就此冲回
故乡去,问题就严重了!

  我苦心编织的计划,收取西方九天十四将的计划,也许就会因为这场夫妻间的纷争而
化为泡影。再小的可能性,再小的纰漏,也必须立刻将其抹杀掉,否则我和鸿王的梦想,
就会遭受极大挫折。我立刻顺手从墙上摘下弓箭来,也跳上一辆战车,随后追去。

  虽然起步较晚,但出城不到十里,我还是追上了她。我族是最早使用四马驾车的民族
,而苹人则会者寥寥,包括苹妍。虽然经过我的教导,她已经基本学会了,但熟练度和技
巧性,都要差我很多。我追近她,她就在这时候回了一下头,我竟然发现她的目光中,流
露出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感情。那是什么?是伤心吗?是愤怒吗?不,那是失望……

  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失望了。她一直认为我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男人,我不会屈服于
任何人,除了受天畏保佑的当今天子。但是,当她突然发现我竟然在辅佐鸿王,甘心臣服
于一个她所蔑视和愤恨的蛮族的领袖的时候,她突然感到是那样的失望。

  愚蠢的女人,你的愚蠢会毁掉我的梦想,既然如此,我只好先毁掉你!杀意猛然间涌
上心头,我跪下一条腿来,用牙齿叼住马缰,左手端弓,右手搭箭,瞄准苹妍的后心,一
箭射去。

  她听到了风声,微一侧身,满脸都是惊愕,挥起铁剑,将箭格挡开了。但是,我非常
清楚她的武勇,第一箭才射出,我又立刻放出了第二箭。大概我的绝情使她猝不及防吧,
这第二箭,她终于没能躲过,羽箭正中右胸。她一声也没有吭,就栽倒在了车厢里。

  我鞭策驾马,追上前去,拦住了她的马头,同时自己腾空一跃,跳入了她的车厢。我
看到,这无双艳丽和勇武的女子,我的妻子,就这样仰躺在车轼上,头颈软软地向后垂着
,如云的长发随着风,凌乱地飘拂着。她的面孔依然是这般美丽,但已经不再雪白了,而
是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一抹鲜红,从她同样红润的唇边淌下。铁剑已经脱手,跌落在车
厢中。

  我的心也不禁一阵哆嗦,我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眼睑。她的双眼是大睁着的,空洞
的瞳仁中,似乎还凝聚着最后的一点极度惊诧和哀伤没来得及消散。我帮她合上了眼睑,
然后手缓缓向下,抚摸她那柔美的面庞——这柔嫩的肌肤,很快就会僵硬干枯了,然后会
腐烂……还真是可惜啊。我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痛悔。

  突然,她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我的小指,咬得是这样狠,这样深,我竟然“哎呀”
地大叫了起来。我想要挣脱她的牙关,但她的力气似乎大得惊人,我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失
败了。挣扎中,我摸到了她落在车厢里的铁剑……

  毫不犹豫地,我用左手拾起铁剑,高高扬起,挥落,狠狠斩向她的鼻下。我能够感觉
得到剑锋切断牙齿,割入齿龈,砍开颊骨的那种涩重。鲜血喷溅了起来,泼到我的脸上,
我终于拔出了小指。小指已经快要断了,血肉模糊中,可以看到白森森的指骨。我长舒了
一口气,突然感觉浑身乏力,双腿一软,坐在了车厢中。

  苹妍就在我的旁边,现在,她一定已经彻底死去了。我看到了她的脸,血肉模糊的脸
,那高挺的鼻梁下面,鲜润的嘴唇上面,是一道深深的缺口,雪白的牙齿、深红的血、浅
红的肉,全都杂乱无章地揉和在一起。这是一张多么恐怖的面孔啊,这就是我曾经喜欢过
的那个可以使男人发狂的尤物吗?

  我突然间觉得非常好笑。艳如春花,也终成腐土,美人如此,世间万物又有哪样不如
此?就算是我和鸿王的野心,大概也会变成如此的吧?我用血迹斑驳的铁剑支撑着身体,
慢慢站了起来,迎着远来的风,我突然忍不住长笑了起来。四野空茫,声传十里。一霎那
间,我突然感觉自己的人生也是这样可笑,这个世界也是这样可笑,世间的万物莫不可笑
……

  很快,苹妍病死的消息就送去了苹邑。秋八月,经过我的暗中策谋和反复努力,苹人
终于迎接我的独子、才十三岁的彭届,成为苹氏之主。十月,西方九天十四将中的十八家
,盟会苹邑,正式掀起了反对鹏王的旗帜。很快,以苹、骆、承、辉四天为主力,诸将为
辅,合兵两万九千,围攻鹏王之侄畏预新筑的柏邑。柏邑很快就被攻陷了,畏预被割鼻放
回天邑。

  鹏王的勃然大怒是意料中事,据说他连自己心爱的玉杯都砸碎了。他立刻召集东、南
、北三个方向的一百余家诸侯,准备联军二十万,共讨不臣。

  然而,响应号召来到的,却只有不到四十个家族而已,加上王师,总共不到八万军队
。鹏王这才明白,反叛者有恃无恐,早就暗中伏下了牵制各方的棋子。第二年,也就是鸿
王五年的春二月,王师与反叛军在潼水边展开会战。这个时候,反叛军已经不仅仅三万人
马了,西方剩余的九天十三将,我彭族等南方诸侯的部队,以及北方威氏等蛮族的兵马,
总共六万余人,在潼水西岸严阵以待。

  战斗才一开始,鹏王就抢先冲入我方阵营。这只蠢猪,果然不愧天下闻名的勇士,他
把指挥权交给亲信的荣族领袖,自己亲自挥舞着大戈,所向披靡。我在阵中远远望见,急
忙也交付指挥权给承族的承俱,自己挥戈冲上。因为我知道,除去我,没有人能够拦住这
头蠢猪。

  很快,我的战车接近了那个家伙,那个满身都沾满了我方将士鲜血的家伙。哼,逞匹
夫之勇,算什么天子!我冲近去,抡圆了长戈,对准他的颈侧直刺下去。鹏王大叫着:“
你终于反了!我早就知道。没有抢先收拾你,是我的失策!”

  我在心中暗笑。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重要的不是洞悉敌人的奸谋,而是在这奸谋
发动之前,就把危险扼杀于摇篮中。不知道在自己身边,什么才是最大的危机,谁才应该
先被铲除,或者虽然知道,却并不立刻执行,这两者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

  鹏王挥戈,挡住了我的进攻。我感觉到从戈身上传来的力量,震得自己双臂发麻。两
车擦毂而过,我晃晃两臂,松弛一下筋骨,回车再战。鹏王也一样,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我们再度交手,两戈相交,几乎同时戈头都割到了对方的肩甲。但是我的铁戈没能割伤他
的铜甲,只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而他的戈,却将我的铁甲彻底割裂,并且划破了
我的皮肤,几乎伤到筋肉。

  两车再度相交,我惊得背上掠过一阵寒意。我想起来了,鹏王所使用的,一定是传说
中的“玄戈”吧。据说,那是天畏传下来的神兵,是用一种坚硬超过青铜的黑色玉石切割
打磨而成的——真想象不出,若真如此坚硬,有什么工具可以切割它?又要经过多长时间
的打磨才能成形?

  我抄起挂在车边的大盾,扛上肩头,护住被割裂的肩甲,然后擦拭一下手心的汗水,
举戈再战。但是,武器明显劣于敌人,这种较量,必将以我失败而告终。又战了两个回合
,我向副车上的战士使了一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放下长戈,举起了弓箭。

  用箭近射鹏王这样的高手,是没有丝毫意义的,我是命令他寻机射杀鹏王的驭手。不
出我的所料,在两车错毂的一刹那,鹏王的驭手最没有防备,被一箭中脑。铁铸的箭簇,
轻易就透入了铜盔——虽然用铁来做箭簇实在太过浪费,但我还是要求鸿王帮我铸了一些
,每员将领发给一支铁箭,以备特殊之需。

  我命令驭手转回车来,立刻看到鹏王左手拉辔,右手持戈,也已经驳转了车头。这头
蠢猪,莫非想单手来和我作战吗?他是找死!我一戈啄去,鹏王把戈身夹在肋下,单臂转
动,纯取守势,勉强挡住了我的进攻。然后,他朝向自己的阵列,抖动缰绳,败退了下去


  我急忙大呼:“鹏王败啦!鹏王被彭刚所败!”听到我的喊声的本方士兵,也一起大
声附和。敌军的士气因此受到挫折,纷纷向后溃退。

  但是,我才追了不到二十丈远,就看到鹏王换了驭手,又挥舞着“玄戈”,向我冲来
。这个家伙还真是顽强啊。我稳住呼吸,也再次举起了武器……

   

 


第一部 第十四章 平


  史载:鸿王五年夏四月,鸿王与畏人平。
  战斗打了一整天,没有分出胜负。第二天,王师向后撤退,我挥兵直进,包围了岚邑
。我没有下令猛攻,因为王师实力未损,随时可能返身杀回。就这样等了十多天,突然传
来消息,荣国等几个南方诸侯,联兵万余,向威族发起了进攻。

  本来想让鸿王从侧翼牵制王师的,但因为鹏王所纠集的军队实在太过庞大,我们被迫
从威族调来了四千名战士,这样一来,威族反倒变成反叛军阵营中的薄弱环节了。鸿王吃
了一个败仗,损失数百,他派来影子和我洽谈,准备和鹏王谈和。

  王师果然在我包围了岚邑以后的第二十天后,返身杀了回来。在岚邑郊外又是一场恶
战,双方各丢下近千具尸体,未分胜负。在从征诸侯的劝说下,鹏王终于答应和谈。两军
暂时退兵。四月,鸿王与天朝商定了新的和约:西方诸侯和南方以我彭族为首的六家诸侯
,北方的获人,都归鸿王领导,天朝封鸿王为伯,统领西、北、南三个方向的大伯;作为
交换条件,威、获等蛮族,重新承认天朝畏国的宗主地位,并保证每年纳贡,且派重臣前
往朝觐。

  我遣散了联合军队后,没有回国,而直接前往北方,与鸿王见面。

  “退却有时是最好的进攻,何况,我们已经取得很大胜利了,”他知道我要问些什么
,才见面就解释说,“以鹏王的性格,一定会找借口压服南方和东方有离心倾向的其它诸
侯的,而这,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畏国使人民畏惧,而我则感之以德,再临之以威,不
出三年,连东方诸侯也会臣服于我们的。”

  几年没见,他苍老了许多,不到三十岁的人,眼角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皱纹。我了解他
的艰难,也知道他所制定的方针是正确的,所以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却凑
近我,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跟我来,我给你看点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

  发生在他身上的神秘事件,已经太多了,从天最托梦,到影子的产生,等等等等,我
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于是,我跟随他,进入威族的神殿——这种地方,一般是不允许外族
人进入的,但是鸿王领我从连通他寝室的一条秘道,悄悄走了进去。

  幽暗的正殿,悬挂着一幅兽皮拼合而成的巨大肖像,肖像黑面獠牙,长得非常狰狞。


  “天最不是这个样子的,不知道祖先把他的形象恐怖化,究竟为了什么?让后世子孙
产生敬畏之心吗?”记得第一次被带来这里的时候,鸿王这样对我说,“反正我小时候看
到这肖像,只感到厌恶,为自己国家所信奉的神如此丑恶而感到自卑——等到那批老家伙
都死掉了,我就重新制作这幅肖像,让大家都看到天最慈祥的真正面目。”

  现在,在天最肖像下方的石台上,摆放着一具青色的玉匣,大小和样式,好象女人使
用的首饰盒一样。鸿王虔敬地鞠了一躬,慢慢打开匣子,立刻,一道柔和的黑色光芒,就
突然流溢了出来。

  是的,是黑色的光芒。我摇摇头,因为突然脑中有一个奇怪的印象,一闪即逝。我似
乎见过这样的光芒,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不,不可能,前此我根本想都没有想到过
,光芒也会有黑色的。我想要捕捉住这个印象,但就象要抓住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似的,越
是努力,越无法把握住它。我只好凑近去,看到匣内是一块形状奇怪的黑色玉石,它厚约
三指,呈弧形,象是一个大圆球的碎片。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鸿王语气有点犹豫地回答道,“天最托梦给我,说同样的玉石,在东
、西、南三个方向,还有三块,各有不同的颜色,若能将其凑齐,就可发挥出无限的威力
,可以轻松击败鹏王,取得天下。”他抓起我的手,放到那玉石上面。

  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玉石中流散出来,很快就充满了我的整个身心。虽然,
玉石中都隐含有与道法相通的力量,但如此巨大,并且充满了寒意的力量,却是我从来也
没有感受过的。我缩回手,离开了那黑色的玉石,立刻,力量消失了,就如同它从来也不
曾传递到我身上来似的。

  “其它的玉石,在哪里?”我问鸿王。

  “在天柱上。”他简单明瞭地回答我,我会意地点点头。所谓天柱,共有四枝,独立
四方,以撑天宇。传说北方的天柱在数万年前就已经崩塌了,所以天低于北,风与浮云都
自然流向北方。这大概是这块玉石离开它所应该在的地方,而落到鸿王手中的原因之一吧
。我明白鸿王的意思,他想让我前去寻找这剩下的三块玉石。

  “鹏王一年内不会再发动大的进攻,我足够应付了。但是这宝玉,如果人类能够凭借
自己的力量获得的话,那也只有你了。”

  我相信他的判断,并且确实,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取得这些神秘的玉石了,如果我都无
法得到,那么注定宝玉不能为人类所用。

  天柱极其遥远,近千年来没有人类到达其所在地域的记载。是不是值得去冒险呢?我
在头脑中快速地盘算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也许是命运交付给我的任务吧,如果
不能完成这任务,我有什么资格建立权力,完成梦想?

  “你打算从哪里开始?”鸿王问我。

  “南方。”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他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但我的决心已经下定了。
一则,我必须先回去我的国家,安排离开时候的一应事务;再则,前往南方天柱的路程是
最艰难的,若能从南方取得宝玉,那么获取其它两块,应该就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七月底,我回到了祖国彭邑。在休息了整整两天,养精蓄锐,并且安排好了国家事务
以后,我进入了神殿。这里悬挂的天辅的肖像,也一样的恐惧而狰狞。你究竟存在吗,我
族所奉之神?如果你是确实存在的话,你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你可会托梦给我,让我看清
你的形象,就如天最托梦给鸿王一样?

  长老过汝接待了我,他看到我的眼神,就明白那个他所承诺的日子到来了。我向他诉
说了此行的目的,他沉吟了半晌,然后慢慢抬起头来,满脸的皱纹,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真的相信鸿王所说吗?”

  是的,我相信。鸿王不会编造一个谎言来希图除去我,一则我确实感受到了那块黑色
玉石所蕴含的无比特异的力量,二则现在如果没有我的帮助,无疑宣叛了他自己的死刑,
他很快就会被鹏王击败。在潼水大战的时候,我看到了西方诸侯们的眼神,那是无比敬畏
的眼神,这种敬畏是给我的,而不是给鸿王的。如果我不在了,他们立刻就会重新归附于
鹏王。

  过汝双手按住我的肩头,缓缓地说道:“准备好了吗?你此行,危险重重啊。孩子,
希望你活着回来。我有预感,你会活着回来的,并且,你的人生将因此有很大的改变。”
我点点头,然后立刻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从过汝的双手中传了过来,透入我的脏腑。
这是过汝早就答应过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会将毕生所凝聚的道法,都传递给我。

  “你的力量已经非常强大了,如果没有必要,过强的力量只会毁灭力量的源泉本身,
”我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你英勇、聪明,胆略过人,如果要说你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你
太强了。太强并非一件好事,它会给你树立太多的敌人。记住我的话,孩子,要学会柔弱
。”

  传输过来的力量,越来越强,然后又逐渐减弱。终于,力量消失了,过汝颤抖了一下
,慢慢松开按住我肩头的双手,然后颓然坐在了地上。我弯腰扶住他,他长喘了一口气:
“我大概等不到你回来了。一切小心吧……”

  我知道,自己的力量有了极大的增长,但是现在,我并不想试验这种力量的威力。我
认同过汝的话,强大的力量,在非必要的时候使用,是会产生灾难性后果的。我深深地向
老人鞠躬,然后离开了神殿。

  七天后,我来到了邯国。邯国位于通往大荒之野的入口处,邯人也相对的掌握了更多
在荒漠中生存的知识。邯君皋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来招待我,在知道我将前往大荒之野以后
,他慷慨地答应资助我五名向导,和四匹习惯荒漠生活的老马。但是,我没有想到,在宴
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道:“如果殿下愿意,可以去尝试使用‘血剑’——如
果连您都无法使用它,那就证明它根本不是人类所能运用的武器。”

  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追问之下,才知道,那是邯人世代相传的一件秘宝,是一件
罕见的玉兵。玉石中是凝聚有道法的,但只有极少的玉石,本身质地坚硬,可以用来制造
成武器。当然,坚硬如鹏王所用的“玄戈”,比青铜甚至高质量的铁器更为坚固、锋利,
那种玉石,恐怕天下没有几件——就算有,现在也没有人有能力将其制造成武器,那大概
是神才可以解决的难题吧。

  而邯人世代相传的“血剑”,据说比“玄戈”更为坚固和锋利。并且,它具备了相当
惊人的法力,普通人只要接近它,就会心智紊乱甚至发狂,根本无法获取它。它因此被深
藏在地下,数千年来,无人敢于靠近。

  我决定一试,于是在当晚,跟随邯皋来到地下一处宽大的洞窟前。洞窟前有守卫,全
都戴着厚厚的皮帽,遮住耳朵。邯皋向我做了几个手势,示意我也用他给我的皮帽遮住双
耳。我拒绝了,如果要加上重重防护才能运用“血剑”的话,那种武器非我所能驾驭,不
要也罢。邯皋向我竖了一下拇指,然后示意我一个人进入洞窟,他就在洞外等我。

  “如果心智稍有紊乱,千万退出来,不要冒险。”他这样对我说,并且坚持要在我腰
上缚上皮索,一有异动,立刻把我拖出洞窟。

  我定了定心神,大步向洞窟内走去。才进入洞窟,就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尖锐的声音刺
入我的双耳,刺得我心浮气躁。我停下脚步,深呼吸了几下,继续向内走去。尖锐的声音
越来越响,但突然间,一切都归于寂静。

  真是寂静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连自己的脚步和心跳都无法听见。就算深夜坐于
无人的旷野,同时堵住双耳,也体会不到如此的寂静。我才知道,原来寂静是这样的可怕
,真的可能使人发狂!

  我没有带火把,因为完全用不着,刚才在洞窟外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内中透出的隐隐
的红色光芒。现在,我看到了,在洞窟深处,插有一柄红色的长剑,正散发着虽然黯淡,
却直刺人心的诡异光芒。

  我大叫了一声,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强自摄住心神,拔出腰间的短剑,割断了系
在腰间的皮索,然后,在地上做了两个空翻。运动使我的气息变粗,但同时也使我的惧意
略有所缓和。我突然抬起腿,大步冲了过去,毫不停顿地握住了剑柄。

  突然间,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听到了自己喘息的声音,也听到了洞外邯皋的喊叫声
。寂静消失了,一切声音都恢复了,我内心的恐惧和狂乱也完全消失了。我毫不费力地拔
出了“血剑”,大步朝洞外走去。

  看到我挺着“血剑”而出,邯皋和守卫们全都惊惶地向后退去,但很快,他们就发现
并无危险。邯皋慢慢走近我,小心地用手指去触摸“血剑”,甫一接触,突然全身剧震,
一个跟头翻了出去,倒在地上“呼呼”喘息。我走上前,扶起他,他望着我,眼中惊恐之
色渐淡:“我看到了血,无边无际的血……这柄剑就应该是您的,殿下,只有您才配使用
这柄剑!”

   

 


第一部 第十五章 入


  史载:鸿王五年夏八月,彭侯刚入于大荒之漠。
  刚是我的名字,也是父母对我的期望。但是长老过汝却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总是说:
“刚则易折啊。”

  大荒之野在世界的南方,无边荒漠,一直延续到不可知的远处,没有人知道它的尽头
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在它的南方还有些什么。大家都说,那是世界的尽头,但世界的尽
头又是怎样的呢?是无边黑暗,只有南方天柱绛桑卓然挺立,还是在绛桑附近,还有一片
美丽的土地存在?或者,绛桑本身就生长在这荒漠中——虽然,我知道大荒之野中应该是
寸草不生的。

  邯人向导对我说,他们曾经深入大荒之野整整四日,行进约两百里。出发前,我和他
们仔细研究了在荒漠中可能遇到的危险,我们携带了足够多的粮食和清水,还带了几捆细
长的木杆,杆的一端都绑着红色的小旗。

  因为在荒漠中,四野一色,太阳长年不落,高挂正空,根本无法辨识方向,所以我们
每前进两里,就插下一根木杆,藉此标志来路,同时调整自己前进的方向。我们直线向南
,就这样走了很长时间。

  因为太阳永远不落,所以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木杆已经快要用完了,以此记数
,该已经走了三百多里了吧。时正仲夏,天气越来越热,黄色的荒沙上似乎总浮动着一层
薄薄的烟雾,使人不禁从心底产生出一种淡淡的恐惧。小时候,我害怕黑暗,现在,我才
知道,原来无尽的白昼也会带来恐惧。

  粮食和清水,足够我们使用超过一个月的,但是向导却已经开始胆怯,不断地提出后
退的请求。当然,他们以前谁也没有如此深入荒漠,他们可不想陪我死在这里——虽然我
相信自己绝不会死。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既然他们已经失去了向导的作用,那么继续跟随
我前进,只会浪费食水,于是我分发了少量物资,放他们回去了。

  一个人赶着车,继续向南方行去,又走了二三十里,木杆已经用尽了。很快,我就再
也无法把握正确的方向了,只有靠直觉向前挺进。我开始有些后悔,但犹豫了几次,还是
打消了后退的念头。

  就这样,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深入荒漠有多远,食水已尽,车子越走越慢,终于,一
匹马再也坚持不住了,前腿一屈,跪在了地上。车子翻倒,我被狠狠摔了出去。双手支撑
着自己的身体,想要爬起来,但爬到一半,我却停住了,因为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掠上
心头:我曾经来过这里,我曾经进入过大荒之漠,并且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前进,直至车
翻人倒……

  怎么可能?!我虽然居于南方,但彭邑距离大荒之漠有整整八天的路程,我从来也没
有进入过这个荒漠,连想都没有想过。如果这次不是为了获取宝玉,恐怕毕生也不会踏足
此处。然而,我心底的无名的熟悉感觉,却越来越是强烈。此后的日子中——应该有几天
甚至十几天吧,太阳总也不落,我无从判断时光的流逝——我靠着饮马血,吃生马肉,勉
强活了下来。等到马血都尽的时候,我只好背上一块干干的马肉,靠两条腿继续前进。剩
余的马肉只好放弃了,如果没有水,带再多的肉也不能维持生命。

  路上,看到过几具骨架,其中一具,似乎是人的,但是没有骷髅,不能准确判断。我
苦笑一下,才要转头离开,突然又发现这具骸骨是如此的熟悉。是的,我以前一定看到过
它的,一定在无边的荒漠中,在烈日的照耀下,拖着疲惫的脚步,背着一块干马肉,看到
过它的!我向前走了两步,想要蹲下来仔细观察这骸骨,但突然间,熟悉感又消失了。不
,我上次看到它的时候,根本没有心情停留……

  马肉终于吃完了,我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我实在疲惫极了,很想就这样
躺倒,沉沉地睡去。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的梦想还没能实
现!我就这样走着,走着,疲惫地走着,是腰下的“血剑”给了我力量,每次当我就要倒
下去的时候,我就握住剑柄,一股柔和的力量就会传入我的脏腑,给我灌输一丝微弱的活
力。

  就这样,我终于走出了大荒之漠,终于找到了绛桑……

  原来荒漠之外,是这样的一片土地。那是极大的一片青绿色的草原,草原的正中央,
有一棵巨大的树干直插云霄。向上望去,看不到枝叶,但就树皮的形状来看,那是桑树。
这一定就是南方的天柱绛桑了。

  我抓了几把草,放在嘴里咀嚼着,苦涩的草汁,现在对于我来说,不啻琼浆玉露。大
概已经七八天没有饮水了,我竟然还能活着,这真是一个奇迹。我立刻信心百倍,命运既
然让我这样突破死亡的重围,来到绛桑旁边,就一定是有更伟大的使命要我完成——我的
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看着很近,但到达绛桑旁边,我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是的,三天三夜,夜晚终于再
度降临了。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遥望着满天繁星,终于再次获得了安祥的睡眠。在梦中
,我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回到了彭邑,我饱食着烹肉,啜饮着美酒……

  突然,天生的敏锐直觉,使我惊醒了过来,我看到,在黑暗中,有两点蓝色的光芒,
正快速向我逼近。那一定是野兽!现在野兽对我来说,就等于是美食。我挥动“血剑”,
跳起来迎了上去。红光一闪,蓝光消失了。

  那是一只大如野狼的奇怪野兽,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但这无关紧要,我关心的是它的
肉质是否鲜美。于是捡了一些草,生起火来。草很湿,要点着很不容易,并且冒出浓浓的
烟来,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烤熟了兽肉——味道还算过得去。

  终于走到绛桑下面。我围着绛桑走了小半圈,估计这天柱粗约三到四里,我在它的面
前,就象一只蝼蚁似的。绛桑象是一株普通桑树的无限放大,树皮也因此感觉非常粗糙,
有很多可资攀援的褶皱。我在树下又好好休息了一晚,养足精神,然后背上剩余的兽肉,
努力向上爬去。

  天黑的时候,我就小心地用“血剑”在树干上挖出一个孔穴,藏身进去,蜷缩着睡上
一觉。天一亮,爬出孔穴,继续向上攀登。就这样,整整爬了四天三夜,距离地面,大概
已经近百里了,从空中望下去,地面变成了一片深绿,其它什么也看不清。

  携带的兽肉已经吃完了,但我没有丧失信心。我相信,南方的宝玉,一定就在绛桑顶
端。老人们都说,天柱是通往天神宫殿的桥梁,也许我可以见到天神,可以见到天辅是什
么模样。远远向故乡所在的方向望去,天边有一条黄色的带子,那是大荒之野吧。向南方
望去,还可以看见一座巍峨的高山——那就是世界的尽头吗?在它的背面,会有些什么呢


  又往上爬了两天,饥饿和干渴逐渐消耗着我的体力,每天还爬不到十里。但是终于,
我看到头顶青翠一片——那是树冠吗?绛桑之顶就在眼前了吗?以后的几天里,我不用再
挖掘藏身的树洞了,而可以舒适地躺在硕大无朋的桑叶上。饥渴的时候,我就啃食这多汁
的桑叶——味道比下面的青草好多了,我感觉自己象一只小小的蚕。是的,我是蚕,何时
才能结茧羽化,在梦想的天空自在飞翔呢?

  大约又过了六七天,我到达了绛桑的顶端,我的自信徒然间崩溃了。树顶什么也没有
,向上望去,仍是空茫的蓝色的天空,天神的居住何在?我坐下来,喘着气,从腰间取出
昨晚挖下的一块桑叶,却没有吃,而是用它擦拭自己的面庞。我竭力稳定心神,整理自己
的心绪:难道宝玉是在天柱之内,或者在天柱之下吗?

  向下望去,只见云雾苍茫,不知道有多高。我恐怕已经没有体力再回去下面了,而且
就算下去了,又怎样掘开这粗达数里的绛桑呢!

  就此放弃吗?这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我从来也没有这样茫然无措过。四望寂寥,没有
可以商量的人,如此高处,似乎连禽鸟也不曾飞来过。我苦笑着,握住了“血剑”,仰天
长叹一声。杀死苹妍时候的那种可笑的悲凉,再度掠上心头。

  我站起来,用双手高高地举起“血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就要向脚下的树干上插去
——这可厌的绛桑,就让我和你同归于尽吧。我相信“血剑”的威力,就算不能杀死这棵
巨大的树,也要让它受到重大的损伤!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住手,不要伤害它。”

  我高举的双手僵住了,向四下望去,却看不到任何人。

  “你是谁?在哪里?”我大声询问着,同时做出将随时继续我无益的破坏行动的架式
。一声长长的叹息再度在我脑海中想起,接着,一个淡淡的影子,在我眼前,逐渐清晰起
来。

  仿佛梦境一般的,那个影子恍如大荒之漠中浮动的烟雾,朦胧地显示出一位长须老人
的形象。这位老人的眸子是橙色的,须发却是紫色的,身披一件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颜色
的长袍,遮住了他整个身躯。他没有开口,但我知道,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正是他的思想


  “不要破坏它,它在这里生长了数万年,它泽庇着这一方的生灵。”脑中的声音说道


  我连忙询问:“你是谁?你是天神吗?”

  “不,你们所谓的天神,其实并不存在。我是仙人,下愚悟得大道,可飞升为上人;
上人修炼得法,可净化为仙人;仙人统和有无,可解脱为至人。你们所谓由祖先所化生的
、保佑着后世子孙的天神,其实子虚乌有,根本就不存在。”

  我突然感觉四肢无力,再度颓然坐倒。这位“仙人”所言,打破了人类一贯的信仰—
—虽然我从来就疑惑天神是否存在,但也不禁遭受到强力的震撼。我语无伦次地提出了一
些问题,仙人逐一回答,但用词晦涩,内涵深邃,我几乎全都无法理解。终于,我从极度
的迷茫和失落中缓和了过来,记起了自己的梦想和使命,开口问道:“您可知道,这南方
的极处,有一块宝玉,具有惊人力量的宝玉,它在何处?”

  仙人的影子微微晃了一下,象是在摇头:“从未听过此物。我该走了,你切莫再伤害
绛桑。”说着,那影子逐渐模糊,逐渐淡去。

  “等等,”我赶紧再次举起“血剑”,“你有没有本领带我下去?否则……我反正是
要死在这里,定要杀死这棵该死的树!”

  一声叹息再度响起,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亮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硕大的桑
叶和稀薄的云彩。看看脚下,那是湛绿的草地——我下来了!我竟然就这样倏忽间回到了
地面,这是仙人的力量吗?这力量如此的神奇而不可思议!

  就在仙人离去之前,我一口气问了最后三个问题:“远方那座山叫什么名字?那是南
方大地的尽头吗?在它的背面究竟有些什么?”仙人回答说:“那是萦,是我所居住的地
方。它不是大地的尽头,大地远没有尽头。”

  “带我去!”我叫了起来,我相信,自己若能到达仙人居住的地方,或许可以学到他
所拥有的本领和力量,那样的话,我的梦想就可以实现了。

  但是仙人没有回答我,那影子终于化成了稀薄的雾气,然后连雾气都逐渐散尽,仿佛
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我低下头来,抓起一把青草在口中咀嚼着,藉以恢复体力。没有关
系,你不愿意带我去那叫萦的山上,我就自己前往,我一定会再找到仙人的。一时间,我
把未曾见过的宝玉抛在了脑后,而将有所接触的仙人当成了自己新的目标。

   

 


第一部 第十六章 出


  史载:鸿王六年春三月,彭侯刚始出大荒之漠,以天最之命告王,使革命,伐不道。

  我向着仙人所居住的高山行去——那座山是叫作萦吗?多么奇怪的名字。一路上,我
嚼着野草,捕杀偶尔遭遇到的各种野兽。野兽的数量并不多,全都奇异得难以名状,或者
似虎而小,或者似豹而有蹄。每隔三两天,总能猎到一只。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吗?在我失落的时候,它把渺茫的希望递送到我的面
前,但当我捉住这希望的影子,竭力去追寻,希望又象云雾般飘散了。我不知道自己走了
多久,萦一直远远地就在前方,却丝毫也不见接近。我的精神终于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知
道自己双目赤红如火,心底焦躁不安,我从来也没有沉沦到这样的状态中过!

  一切的改变,都产生于那一瞬间,我即将疯狂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停下了脚步,拔出
腰间的“血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萦掷去:“去死吧,狗屁仙人!”“血剑”如一道陨
星所带的赤色尾翼,直向前方飞去。突然间,我感觉四周的环境在飞速地改变中,树木、
草原,都模糊成线状掠过眼际,就仿如我正以从来没有过的惊人速度,跟随“血剑”一起
向前飞纵!

  转眼间,我就来到了萦的面前,我看到陡峭的灰色岩壁就在身前不到一丈处,而“血
剑”,深深地插入了岩壁,并且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初见时那种刺耳的鸣叫。岩壁开始晃
动,无数巨大的石块从空中坠落,呼啸着,就砸在我的身边。我忘记了躲避,只是呆呆地
望着“血剑”,喉头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攫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岩壁在“血剑”的振动中,终于龟裂了开来,仿如张开了一张可怖的黑色巨口。“当
”的一声,“血剑”掉落在地上。不,不仅仅是血剑,还有一块红色的玉石,从岩壁的裂
缝中滚落出来,滚落到“血剑”边上。那就是我所追寻的宝玉吗?我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
,急忙弯下腰,一手捡起了红玉,一手握住了“血剑”。

  “你不能取走它,它落于下愚之手,必将祸患无穷!”听到脑海中的这个声音,不用
抬头,我也知道仙人终于出现了。我的心中涌起一股胜利者对拜倒在脚前的俘虏似的喜悦
和嘲讽,完全不理会他的警告,就要把红玉揣入怀中。

  但是,我的手被攫住了,被没有形体的什么东西攫住了,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毫不
犹豫地,我挥起“血剑”,向面前那个模糊的虛影斩了过去。脑海中一声惊呼,虚影徒然
散去,我另一只手上的力量也突然消失了,因为惯力,手猛然向内扭曲,把红玉狠狠地砸
在自己的胸口。

  胸口一阵剧痛,我感觉一股强大的火热的力量,从宝玉直传入五脏六腑,就仿佛吞食
了一块烧红的木炭似的。我不禁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的时候,眼前是鲜红的一片。一
开始,我还以为是被血糊住了眼睛,但立刻就惊惧地发现,那是四周的环境再次改变了。
我身处于一个艳红的世界中,草原消失了,绛桑消失了,萦也消失了,四外什么也没有,
只有红色的地面和红色的天空,在远方不可知不可达之处,浑然一体地交融着。

  我缓缓地直起腰,游目四顾,我立刻发现这红色的世界中不仅仅自己一个人,在我的
左前方,正有一个人慢慢地悠然地走近。这个人,身着一件式样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
深黄如金,眉高目陷,长相非常奇特。那是谁?那不是和鸿王所描述的梦中的天最是一个
样子吗?我再度感觉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这个人,我肯定曾经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见到过,虽然在听鸿王描述他的相貌的时候,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

  那个人继续缓缓走近,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是的,我曾经以天最之
名,托梦给威鸿。”他确实是在说话,和那个仙人将思想直指入人心的方式不同。他的声
音如金属交击,那样的刺耳,却又给人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使人想继续听下去。就象少年
初次饮酒一般,酒浆割着他的喉咙,刺着他的脏腑,是如此的难受,但他仍会忍不住再去
喝第二口,直到习惯并且爱上饮酒为止。

  “曾经以天最之名?那么你究竟是谁?!”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血剑”。这个人给
我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初战鹏王的时候,见到仙人的时候,甚至身处苍茫无际的大荒之漠
中的时候,都不曾产生过如此的压迫感。

  “你听仙人孤弘说到过上人、仙人和至人了。你可知道,下愚并王,上人一王,仙人
无王,至人皆王,”那个人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而我,就是上人之王。我是蒙沌。


  上人之王?天最?蒙沌?我的头脑中猛然被塞入一大堆自己所从未听闻过,从未想象
过,也根本无法理解的概念,立刻混乱成一团。向前望去,那人金色的面孔,在赤红的世
界中,耀得我眼睛刺痛,几乎要流下泪来:“你……你为什么要冒充天最……”

  “没有天最,”那个人微笑着,但笑容是如此的可怖,“孤弘告诉过你,由先祖所化
生的、会护佑后世子孙的天神,其实根本只是人类幼稚的幻想。威人的祖先最吗?还有畏
人的祖先畏,你的祖先辅,他们都死了,简单地死去了,化为乌有了。我,没有冒充任何
人,我只是借用你们头脑中的幻想,指引一条明路给人类而已。”

  “明路?就是要鸿王对抗鹏王,使战争爆发,血流飘杵吗?真的可能胜利吗?”了解
到鸿王的信仰原来根本是虚假的,他根本是被眼前这个可厌的什么“上人之王”给愚弄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仅不感到愤怒,反而油然从心底产生出一丝幸灾乐祸来。也许,我
一直在嫉妒鸿王,嫉妒他获得了天神的垂示,而比他更强的我,却没有……

  对方依然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来:“发现自己心中卑鄙的思想了吗?不,我没有
愚弄他,只是以他的智力——不,以你们人类的智力,根本无法理解宇宙的真相,因此我
指引他的时候,运用了一些特别的手段而已。可能胜利吗?必须胜利!时间已经不多了…
…”

  什么时间不多了?我才要发问,他却直接回答道:“时间来不及了,快带着南之雷玉
回去,并且尽快搜集齐其它的四块宝玉吧。我会帮助你的。大劫就要到来,大劫总是藉由
下愚的动乱而逐渐萌芽。此次,动乱的种子被播撒到人类中间去了。有你、威鸿和宝玉的
力量,应该可以推翻畏鹏,使人类尽快稳定下来,也许可以将大劫后推一千两百年……”


  “什么大劫?什么一千两百年?”我大惑不解。

  蒙沌诡异地笑着:“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下愚五千天地十万万缤纷世界,我
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一千两百年后,咱们应该有缘再见。”话才说完,他伸向我的手突然
展开,手心向上,立刻,我看到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冲天际。艳红的世界被撕裂了,如晶莹
巨剑割开了红色的丝绸,转瞬间白光就充满了整个天地。我也被包裹在这白光中,不自禁
地闭起了眼睛。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融化。

  我能够感觉自己的手,尚在,自己的脚,尚在,自己的整个躯体,都没有什么变化,
但我不能动。白光逐渐消散,我发现自己飘浮在虚空中——除了自己,万物皆隐的虚空,
没有大地,没有天空,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光亮。整个虚空呈现一种奇特的灰色,灰色
中似乎又透出一线淡淡的深蓝。但是,想要捕捉住这深蓝一线的时候,它却又隐没了。

  我见过这种颜色,仙人孤弘所穿的袍子,就是这种颜色的。脑中隐约浮现出一帧迷糊
的印象:还有一个人也穿着这种颜色的袍子。是谁呢?我想不起来,太久远了,似乎在百
年以前,又似乎在千年以后。

  四周没有光亮,就呈现着这样奇特的灰蓝色。虽然在没有光的情况下,我的眼睛应该
什么都看不见,面前应该只有一片漆黑,但我分明地知道,自己的眼睛并没有睁开,自己
是用心在看的。

  用心可以看到一切,弗远勿届,无微不显,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后。身前,身侧
,身后,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宇,混沌未开的宇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失去了知觉,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知觉又再度恢复。其间流逝
的时间,恐怕漫长得无法计数。终于,我睁开了眼睛,再次看到黑色、白色和红色三种光
芒在眼前晃动,“风璜”、“云玦”和“雷琮”,就虚悬在我的头顶上方。

  “原来你在这里,”我再次听到那个如金属交鸣的刺耳的声音,“一千两百年,又见
面了。”几乎同时,我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仙人忽荦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你,你刚
才到哪里去了?”

  我想要定下神来,但头脑中极度地混乱。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刚才究竟发生了
什么?耳边的声音,和脑中的声音不再响起,他们似乎在等待我做出反应和解释。我慢慢
地回想起了一切——我受命出使阵国,在渝国落脚的当天晚上,终于等来了素燕,素燕带
来了“云玦”,深无终持有“雷琮”,而蒙沌则放出了“风璜”……

  蒙沌,是的,这个人叫做蒙沌,上人之王蒙沌!一千两百年前,我曾经在大荒之漠更
南方的绛桑之野见到过他……那么,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是彭的世卿子、郴的客卿峰扬,
还是彭的建国始祖、谥号肇侯的彭刚?!

  究竟有几个自我?!那一切,那清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幻梦?究竟是峰扬在梦
中变成了彭刚,还是彭刚在梦中变成了峰扬?哪一个我,才是真实的我?!就在我无比迷
惑的时候,那金属交鸣般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有什么区别呢?”

  是的,我的眼前骤然一亮,有什么区别呢?峰扬也好,彭刚也好,不都是人类吗?有
什么区别呢?今生前世也好,梦幻交织也好,不都是自我吗?有什么区别呢?我只需要知
道,在今生今世、今时今地,我是郴国的客卿峰扬就可以了。那一千两百年前的彭侯刚的
记忆,仍然残存在我的脑海中,但那对于峰扬的人生,会产生丝毫影响吗?

  要说唯一的影响,大概是这段记忆再度回想起来,不禁使我唇边流露出一种深刻嘲讽
的微笑。我想起来史书上的记载:英勇无敌的彭刚,为了寻求神明的谕旨,独自一人进入
大荒之漠整整半年的时间,终于,他在绛桑顶端看到了天廷,获得了天最的指示,于是携
带这指示给鸿王,要他革天命,伐无道,开辟一个崭新的王朝!

  在绛桑顶端看到了天廷,哈哈哈哈,其实绛桑的顶端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
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可笑,我终于弯下腰去,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忘记了一切,
包括虛悬在头顶的三种神器,包括站在旁边的素燕和深无终,也包括上人之王蒙沌和仙人
忽荦……

  “正是如此可笑啊,”我听见蒙沌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声
音似乎已经不那么刺耳了,也许是我已经逐渐习惯了吧,“不过,了解了下愚是多么可笑
的你本身,现在已经并不可笑了。好了,继续你作为峰扬的旅程吧,回去你的祖国,寻找
另外一块宝玉吧,被你们称为‘雨璧’的东方之水玉!”

   

 


第一部 第十七章 叛


  史载:檀王十八年春二月,涟人幕梁劫其君以叛。
  我是年底才回到郴国的,身带“风璜”、“云玦”和“雷琮”那三件神器——这是上
人之王蒙沌和仙人忽荦的意思,素燕和深无终都不敢违抗。尤其在接触过蒙沌以后,这两
位元无宗门达者的情绪都变得非常低落——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当他们所认定的真理和追
求的大道遭到蒙沌嘲笑以后,他们感觉人生的支柱完全崩塌了。尤其是深无终,他曾经是
那样的执着,甚至有些偏执,因此受到的打击更大。

  “过于自信是失败的前兆。”蒙沌曾经这样对他说。蒙沌和忽荦不同,他不但干涉下
愚之事,并且毫不客气地践踏他们的理念、蹂躏他们的信心。“错误就是错误,即使对方
是一个孩子,也不应该原谅他的错误。”他冷笑着,就这样把言辞的利剑刺入达者们的胸
口。

  “大道无穷无尽,无可捉摸,”但是对我,他的语气却要缓和得多,“我们看待至人
,仿佛蝼蚁之看绛桑,可是焉知至人之于大道,不是象彭刚攀到绛桑之顶,看浩渺长天一
样呢?有时候,我会认为下愚才更接近大道,因为他们的视野更加广阔,不会被现有的知
所迷惑——他们所知太少了,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打比方说,就如相聚一丈的两点,让大象来走,只有一步而已,无法改变的一步,
但对于蝼蚁来说,距离虽远,行进时却有更多的选择机会。“选择多,所以容易迷惑;但
选择多,有时成功的机率只有更大——因为大道虽然唯一,但是非常。”我听着他的话,
只有不住点头,实际上却一点也不明白。

  忽荦之看下愚,如同人类之看蝼蚁,所以不去踩踏,因为根本就不把蝼蚁放在眼里;
而蒙沌之看下愚,如同成人之看孩童,所以教训,所以鞭挞,只为希望孩童可以快些健康
成长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更厌恶哪一种态度,但对于这些上人和仙人,实在希望敬而远之
。但他们偏偏要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这真是最可怕的悲剧。

  回到郴国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是一个女孩。这使我非常高兴,我既不需要
按照郴君的意思,立她为继承人,也不需要因为对惋越来越强烈的憎厌,而故意破坏郴君
的承诺。我欢喜地抱起孩子,她在我手中甜甜地笑着。我突然发现她的相貌非常奇特,并
不象我或者她的母亲,却隐约有些象另外一个人——是谁呢?我想不起来,那个影子在脑
海中一晃而逝,眨眼间,似乎已逃逸到千年以外……

  回去后不久,我的身份就从客卿变成真正的郴国贵族,并获得下军大夫之职。郴立上
中下三军,各有两千余卒,我作为下军统帅的副手,有直接掌控近千人的权力。

  但是,我不可能在郴国享受锦衣玉食和安稳的生活太长时间,因为蒙沌和忽荦都希望
我尽早动身,回祖国彭国去,寻找到最后一件神器“雨璧”——也就是蒙沌称之为“东方
之水玉”的宝玉。于是,次年春二月,我再度作为郴君的使者,离开家庭和妻儿,驾车向
西方进发了。

  二月初九,我离开郴境,当晚,被迫露宿在一片树林中。钟宕率领着家臣们,生起了
篝火,并且搭建帐篷。我独自一个人倚靠着车轮,抬眼望着美丽的夜空,那深邃的蓝色,
以及蓝色中点缀着的点点晶莹繁星,使我又想起了似乎是梦,又似乎是真的那两次经历:
一次,是在啜吸了萦旁那条河的河水以后,看到了急速变化的宇宙;一次,是当我还是彭
刚之时,离开蒙沌所在鮮红的世界,看到了灰濛本无的虚空。这宇宙,是多么的神秘啊,
下愚多么渺小,就连上人和仙人也是那样渺小,我们真的可能洞彻大劫的缘由,并设法避
开吗?

  我进入帐篷,以手枕头躺了下来。我只感觉眼前一片迷惘。“雷琮”的获得,靠时机
凑巧和忽荦的指点,“云玦”和“风璜”,可以说是蒙沌送到我手上来的。可我应该到哪
里去寻找“雨璧”呢?就算找到了,又怎样获取它呢?六卿弑君以后,我都不知道它落到
了谁的手上。

  辗转反侧,摸不到任何头绪,直到很晚,我才终于沉沉入眠……

  我是被服庸叫醒的:“大人,该上路了。”我跳起来,披上衣服掀开帐帘,眼前是广
阔的原野,原野尽头,则是连绵不断的群山——这座山脉叫做岿,从涟水的源头一直向西
,到其注入的涟泽而止。

  我此行一直向东,要去寻找东方的天柱——苍槐。这苍槐,据说位于世界之东极,在
浩淼无垠的大海上。东方是鹏王的势力范围,寻找玄槐,又需要出海,因此危险和不测恐
怕是仅次于大荒之漠的旅行了。我习惯如此,如果在诸多任务中可以选择的话,我会先选
择最困难的,如果百步路行九十九,而必将在最后一步时跌倒的话,还不如开始就尝试迈
出那最艰难的一步。何况,由易入难,在反复胜利后,很可能使人放松了警惕,结果在不
经意的时候,就跌一个大跟头。

  进入鹏王的势力范围,恐怕不改装是不行的。“天下没有人不了解大人的相貌,除非
大人扮成女子,否则定会被人认出。”服庸曾经这样说道,结果招致我往他屁股上狠狠地
踢了一脚。最终,我还是去请求鸿王施展他神奇莫测的法术。“怎么,你害怕鹏王吗?”
他阴笑着对我说道。我讨厌他此时的眼神和笑容,我并非一勇之夫,无谓的争斗一向非我
所喜,他并非不知道这一点。

  我走出帐篷,伸展双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南方的赤色雷玉已经到手,如果此去东
方,可以顺利找到绿色水玉的话,四宝玉并合其三,推翻鹏王的日子,建立新的有力的统
治的日子,就为时不远了。正这样想着,一名家臣端来盆水,请我洗脸。我才低下头,就
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经过鸿王施法改变了的面孔。奇怪,这张面孔为何如此地熟悉
?白皙的肤色、浓密的双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我一定曾经在
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一张脸。是谁呢?我已经想了很多遍,却总是想不起来。

  洗过了脸,我们驾上马车,再度踏上征程。再走十几天,应该就可以看到海了,我从
来也没有看到过的东方的海洋。传说那里有吃人的巨鱼出没,风浪不测,难以航渡。但是
,经过在大荒之漠中的磨难以后,现在什么艰险都吓不到我了。

  我和服庸等六名家臣,扮成了行商的茹人。茹人居住在威人以北,向以畜牧牛羊而闻
名世界。茹人的相貌和其他部族的人类有很大不同,他们的皮肤白皙得简直没有血色,并
且从一生下来,毛发就是银白色的。靠着鸿王的法术,我们现在的外形,和茹人一模一样
,驾着两辆马车,驱赶着上百牛羊,到东方去贩卖。

  当天晚上,宿在牢邑郊外。牢邑,据说天畏曾经在此处囚禁过敌对势力的首领,因此
而得名。我紧握着怀中涂以黑蜡、经过改装的“血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是被钟宕叫醒的:“大人,该上路了。”我跳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头朝帐帘
而卧——真是莫名其妙,哪有人这样睡觉的?我披上衣服,掀开帐帘,眼前阡陌纵横。突
然间,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向左两步并转过身,我看到,在帐篷后面,是广阔的原野
,原野尽头,则是连绵不断的群山——这座山脉叫做岿,从涟水的源头一直向西,到其注
入的涟泽而止。

  是的,我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象,就在不久以前,或者,就在一千两百年以前。如果我
睡卧的方向是正确的,如果帐篷朝向另一方向,也即东方,我应该一掀帘就能看到岿的。
就象另外一个自我,当身为彭氏之祖刚的那个自我,被家臣从梦中唤醒,所看到的景象一
般。

  我还以为那只是一个梦,我还以为那个梦已经醒了,没想到,竟然再次堕入梦中而不
自觉。奇怪的是,当我身为峰扬的时候,对于彭刚的所历所见,恍惚就如昨日;而当我身
为彭刚的时候,却根本不记得身为峰扬之事。

  这时候,一名家臣端来盆水,请我洗脸。我才低下头,就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
是的,就是这样的面孔,白皙的肤色、浓密的双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薄薄
的嘴唇,就是彭刚在同样的情景下所看到的面孔。除去毛发不是银白色的以外,简直一模
一样。

  银白色的毛发?那不是奴人的特征吗?原来奴人在一千两百年前被叫做“茹人”,他
们和现今统治天下的威王朝的祖先,当时都同样被看作蛮人。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端水
的家臣一脸的疑惑,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驾车前行,恍惚间,我似乎变成了彭刚,只不过他正一路往东,而我正好相反,在向
西行。但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寻找“雨璧”。这真的是巧合吗?我突然想起了叔父高
何两个嫡子的名字,一个是秩宇,另一个是嚣宙。“宇则秩序,宙则嚣乱”,以前我一直
无法理解这句话,但是现在被迫认同了。对于我来说,时间也即宙,不是相当地混乱吗?


  宇和宙,空间和时间,象经线和纬线一样,相互交织,构成了我们这个世界,每一条
纬线都应该是平行的,但现在相聚如此遥远的两条纬线——峰扬和彭刚——却被另外一条
看不见的丝线联结在了一起。这条不可知不可见的丝线,蒙沌称之为“玄”:“玄者奥妙
,不可测也。”

  连上人之王都不可测此玄,我当然就更无法理解了。以后的许多天中,我就这样在峰
扬和彭刚两个自我间反复切换,有时一天甚至半天就会调换角色,有时候却相隔数日。峰
扬生命中的每一天,自己都经历过,彭刚的生命,却似乎是跳跃似的。我只记得,在身为
彭刚的时候,往前追想,每一日都如此连贯,甚至中间没有峰扬相隔,而在身为峰扬的时
候,对于自我所没有经历过的彭刚的生命,却全然回想不起来。我逐渐习惯了,并且愈发
地疑惑:我应该是峰扬,那么彭刚,真的是我吗?

  “有什么区别呢?”我偶尔会想起蒙沌的话,是啊,有什么区别呢?当我是峰扬的时
候,我就是峰扬,彭刚于我,不过一场幻梦而已。那个高大、健壮、肤色黧黑,充满了热
情和野心的英雄,他的所思所想,其实对我并没有丝毫影响。我并不因梦中曾是彭刚而变
得比以前更英勇更有自信,也不会变得更残忍——想起他曾经如此残酷地杀死自己心爱的
女子,我的心就会颤抖。而当我是彭刚的时候,峰扬于我,更连幻梦都不存在。

  二月中旬的时候,我来到了涟国,涟国是以涟泽在其境内而得名的。涟国正在内乱,
我的旅程因此被耽搁了将近半个月。内乱的原因非常可笑,原来执涟政的上卿公敬产叔去
世,其家臣幕梁趁机发动叛乱,劫持涟君,要新家主公敬岚兹承认他家宰的地位,并且允
许他参与国家政治。

  陪臣执掌国柄,以前只是听说,现在我真正地看到了。想起彭刚曾经那样执着地想要
建立一个强权下的和平国家,而这个国家在一千两百年后,只有比鹏王时代更为混乱,我
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沮丧,还是应该放声大笑。

  传说中的英雄人物,我的祖先,原来并不象史书记载的那样英勇和睿智,他所追求的
理想,原来不过一场幻梦而已。那么,我现在所追求的神器相合以探索大劫来源的理想,
是不是在后人看来,也同样的可笑呢?

   

 


第一部 第十八章 斩


  史载:鸿王六年秋九月,彭侯刚泛于东海,斩吞舟之鱼,其名鬼鲵。
  东方的海洋原来是如此的宽阔,洪涛万里,一望无际。我从来也没有体味过天高地广
并且深邃神秘一至如斯的感觉。站在船头,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带有咸腥味的海风。服
庸站在我的身边,低声问道:“那天柱,在什么地方啊……”

  我也不知道东方天柱苍槐何在。此次出海,是在秋九月,我们来到海边一个不小的渔
村,向村长请求借一条船和几名有经验的水手。当然,我们不能告诉他们,是要寻找虚无
缥缈、传说中的苍槐,我们编造说得到过一则秘传,东方千里外有一小岛,遍地是黄金、
白玉,如能取来,愿与村人平分。

  本来以为,每个人都是贪财的,听说有这样的好事,村长一定会满口应允。但想不到
的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伙,似乎所有好奇心、想象力,乃至于追求美好明天的冲动,
都已经被时光所磨灭了,从他空洞的双眼中,我找不到一丝喜悦和渴望。

  “太无稽了,”他摇着头,“我们一辈子生活在海上,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


  我知道,只有实际可见的利益,才能使他动心。于是指指我们带来的羊群:“就算空
手而归又有什么关系?这些羊,我全都给你们了!”

  想不到,那老家伙仍然摇头:“我们不会养羊,也不喜欢吃羊,那对我们没有用……
你们走吧,不要妨碍我们打鱼,领主老爷过两天就要来收鱼了。”

  我解下带在腰上的白璧,递给他:“这个怎么样?”

  那老家伙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是玉吗?我没有见过……不会只是块漂亮的石头吧…
…”

  这下子,我可全然没有了办法。直接和这些愚民打交道,平生这还是头一次。服庸走
到我的身边,轻声说道:“我有办法,家主。”

  服庸想起了我们的马车:“连车和马,全都给你们,你们交完税所剩下的鱼,可以用
车运到远一些的城邑去卖,一定可以换回不少好东西的。”“好东西……”村长似乎已经
完全丧失了思考未知事物的能力,我只好引导他去憧憬:“是的,好东西——来自山上的
坚固的木材,可以建造更大的船;用兽皮编制的衣服,穿上它冬天再也不会感到寒冷;用
铁做的鱼钩,比骨钩更不容易折断,铁做的斧子,比石斧锋利一百倍……”

  几个年轻人已经满面笑容,跃跃欲试了。老家伙沉吟了半晌,才转过身去:“我们再
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终于借到了船,以及六名年轻男子作为水手。我取出饭团和干肉给他们吃,他们从来
也没有吃过这些东西,连声赞好:“山里的人,就是吃的这些吗?”

  他们以前出海,最久也不过一个多月,往东去不超过五百里,现在我一指就是千里之
外,要说没有畏缩之心,是不可能的。全靠我用美好的憧憬和现实的食物不断鼓舞着他们
的热情,才终于完成了这一段路程。但要命的是,我也并不知道苍槐距离我们共有多远,
是一千里,还是一万里?

  站在晃动不停的船板上,一连几天,过半的家臣都头晕、呕吐,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这
种海上生活。我倒是竟然没有晕船,但心中的惊惧,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滋生开来
,直到充满了整个身体,几次差点就要从眼神中流溢出来。我曾经在大荒之漠中跋涉过,
那里没有清水,没有食物,从不落日,不辨方向,而在海上,除去清水较为难得外,可以
靠捕鱼射鸟,食物暂时并不匮乏,并且白天有日,夜晚有星,大致的方位也容易辨识。如
此比较,似乎海上之旅,真的要比在荒漠上轻松一万倍了。

  但是不,在荒漠上,你累了,可以暂时坐下来,甚至躺下来,略微休息一下,而在海
上,如果离开了船,你就立刻会被肆虐的大浪吞没,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某次,我们遭
遇了猛烈的风暴,船底被打穿一个窟窿,好不容易才填补好。一名家臣也在大浪冲击船板
的时候,落到海里去了,他连呼救都没来得及,就没了顶。剩下的人全都吓坏了,但水手
们却说:“这只是普通的风暴而已,厉害的你们还没有见过呢。”

  转眼,一个半月过去了,我们携带的清水已经快要见底,食物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水
手们开始打退堂鼓——其实他们很早就开始打退堂鼓了:“食物和清水已经消耗了快一半
,咱们还是往回赶吧。”我骗他们说,宝岛上到处都是甜水和美食,完全不用担心回程,
才使他们暂时放下担忧和疑心,操控船只继续向东航行。

  和在荒漠中不同,离开了这些习惯于海上生活的渔民、水手,我就算再英勇一万倍,
也无法征服海洋。更倒霉的是,我就算想撇开他们——船只有一条,该把他们扔下船去呢
?还是我们自己跳下海去?

  四外一片苍茫,仍然看不到陆地。我们装模作样地在一幅假造的海图上画来画去,已
经哄不到水手们了。他们选出代表,坚持要求掉头往西航行。我实在无法再欺骗他们了,
只好杀人立威,把这名代表的头砍下来,悬挂在桅杆上。就这样,我们又往东航行了一天
多,那场大风暴就来到了……

  事先完全没有征兆。在海上航行了那么多天,我也向水手们学到了不少知识,我知道
观察天色,就可以大概预知风暴来自的方向,和到来的时间。但此次,天空一直万里纯净
,既没有刮风,也没有乌云,就在我貌似悠闲地躺在船板上,内心焦急地思考下一步行动
的时候,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差点把我抛下海去。

  我一个跟头爬起来,伸手牢牢抓住了桅杆:“怎么回事?撞上暗礁了吗?”话音才落
,一个巨浪扑面打来,灌了我满口的咸水。我抖掉头发上的水珠,向大海望去——原本平
静的海面突然间变得躁动不安,就仿佛有人把无数山一般大的巨石,都一起抛掷进去似的


  “怎么了?”我看到水手们都面如死灰,呆呆地望着远方。

  “是你们所讲的大风暴要来了吗?”我问他们。

  他们不回答,只是遥遥地指着东方:“是鬼鲵,鬼鲵出来了!”

  “什么鬼……”我望向他们所指的地方,只看到一团黑气从远处的海上快速向我们移
近,“那是什么?”

  “是鬼鲵……海中的霸王,最可怕的怪物……原来它真的存在……”水手们的声音中
带着哭腔。

  “家主。”服庸在身侧喊了我一声,他的声音似乎也在发抖。我转过头,原来他递过
来一柄长戈。

  “笨蛋!”我大骂道,“去取弓箭,我的弓箭!”

  他“啊呀”了一声,象是恍然大悟似的,急忙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再转向东方,那团
黑气已经越来越大了,换言之,它距离我们越来越近了。那果然象是一条大鱼的脊背,光
滑,无鳞,根据目测,它足有百多丈宽——海面如此疯狂地震颤着,就是因为它的原因吗


  弓箭取来了,但是我拉开了弓,却不知道瞄准这怪物的哪个部位才好。现在它距离我
们不到一里了,可我还只是看到一团滑腻的黑色泛出在水面上,不知道哪里是它的头,哪
里是它的尾。并且,我发现自己刚才的目测实在是太保守了。

  近了,越来越近了,再不放箭就没有机会了,我咬一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那黑
色中一箭射去。我看到箭支飞快地消失在远方,也不知道自己射中了没有。但突然间,海
水如墙般向左右分开,那怪物跳出了水面!

  我仍然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仍然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我只
看到一团漆黑向我们的船只急袭过来,在这种危急的关头,甚至连无底无垠的大海也不再
使人恐惧了,我松开桅杆,一个跟头,翻身跃入海中。

  海水立刻就没过了我的头顶。我憋住气,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四周一片漆黑,海水
翻滚着,什么也看不见。现在,我唯一可倚靠的,只有腰间的“血剑”了。我拔出“血剑
”,挺着它,摆动双足,向上猛蹿。

  突然,“血剑”象是刺中了什么东西,向五指和手心传来的触感是滑腻到令人恶心的
。我刺中了鬼鲵吗?我还来不及思考,就发现一股巨大的力气从剑身上传了过来。这股力
气沿着我的手肘飞快上行,直刺入胸口,我就象被一柄巨锤砸中了似的,感觉胸口剧痛,
血液猛冲上脑际。我的整个身体都麻木了,“血剑”脱手离我而去,而我,就象一个秤砣
似的,向大海的深处沉了下去……

  似乎一刹那就恢复了意识,又似乎隔了很久很久。我努力睁开眼睛,朦胧地看到,在
浑浊的水中,似乎有一道红光隐现。但是,我已经无力去追逐这红光了,我手脚并用,努
力向水面上游去。终于,我的头探出了水面。长长地呼吸了一口闷热而潮湿的空气,感觉
胸口舒服了许多。

  看到左前方不远处漂浮着一株树干,我游过去,攀上树干,稍微休息一下。这个时候
,才想起来落水的前因后果:就在我摆脱了涟国的内乱,走到涟泽附近的时候,突然发生
了如此巨大而恐怖的变故。天地震动,岿山崩塌,无数巨石滚入涟泽,掀起滔天巨浪。涟
水泛滥了,我们被卷入了洪流,险些葬身于此。

  但是,我终于没有死,我终于攀着一株树干,漂浮在水面上。四周似乎已经平静了下
来,巨浪不再滔天,洪水似乎已经找到了新的发泄口,很快就会减退的。真奇怪,岿山为
什么会崩塌呢?莫非真的大劫将至,天灾人祸才连绵不绝?

  我想起了沉入大海的彭刚,我知道他没有死,我知道自己的梦还没有结束。史书上不
是说,彭刚于东海上斩杀了巨大的鬼鲵,然后安全地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吗?以前一直不明
白,就在对抗鹏王暴政最紧要的关头,作为鸿王臂膀的彭刚为什么到处漂泊流窜,一会儿
进入大荒之漠,一会儿又泛舟东海。传说中,似乎消灭四方肆虐的怪物,就是他们的使命
。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他是受命去寻找四方的神器的,就象现在的我一样。

  传中还有很多英雄,也都毫无理由地巡游四方,斩杀野兽或者怪物,其实他们也身负
着某种使命吧。只是现在都湮灭不为人所知罢了……

  想到神器,我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阵发热,似乎怀藏的“风璜”、“云玦”和“雷琮”
要燃烧起来一样。我不禁低下头去,还没有看到自己的胸口,却看到在浑浊的水流深处,
又是一道红光急速闪过。

  那是什么?好象是“血剑”?!但是,不,我又不是彭刚,我只不过普通的峰扬而已
,这里又不是东海,这里只不过小小的涟泽而已。这里怎么会有“血剑”呢?

  但是,好奇心驱使着我,终于放脱了树干,憋住呼吸,再次向水中潜了下去。我这才
发现,原来这里的洪水并不深,一两丈以下就是地面——翻卷的泥土、零碎的谷茎,以及
一具破碎的犁铧,原本这里应该是一片农田的。我努力睁大了眼睛,在昏暗中寻找着,我
发现那红光确实存在,就在那具破犁的后面。

  我游近去,我看清楚了,那确实是一段隐隐散发着红光的物体,确实象是一柄剑——
真的是“血剑”吗?我越游越近,我伸出手去……

  红光在我的五指间碎裂了,就象池塘里我自己的影子一般碎裂了。碎裂,并且溶化,
再也不能拼合。这究竟是什么?这真的只是一个幻影吗?我感觉胸口难以名状地郁闷,我
摆动双腿,浮上了水面。

  “找到了!”我听到钟宕的声音,“家主在那里!”

   

 


第一部 第十九章 祈


  史载:檀王十八年春三月,祈雨于东郊。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胃部痉挛,并且满嘴的苦涩。才翕动鼻翼,突然呛
了一大口水,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突然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正抓着一些什么东西,硬冷然而滑腻的东西。挣扎着向
上仰起头,把口鼻探出水面,这才呼吸到潮湿然而清新的空气。慢慢睁开眼睛,首先看到
一片巨大的黑色直插入云端。

  略微镇定心神,我逐渐回忆起了落水的前因后果,同时也发现那片所谓的黑色,是一
株直径起码在一里以上的巨大的树木——世上怎会有如此巨大的树木?那一定是东方的天
柱“苍槐”无疑了。

  想到这里,我的精神猛然一振。才发现自己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中,手里抓的,却是
那苍槐裸露的根部。把头埋入水中,定睛望去,纠结粗壮的根部一直向下延伸,不知道埋
在何处,而就在一丈多深处,隐约有一道红光闪现。

  我惊喜若狂,不顾全身肌肉的酸痛,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把那道红光从苍槐的根部拔
了出来——那正是我原以为遗失在大海中的血剑。血剑并没有弃我而去,只是,印象中我
把它插入了鬼鲵的身体,它怎么又会在这里出现呢?

  是那位天人之王在保佑我吗?还是出于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呢?我想自己大概永远也找
不到答案吧。当然,那并不重要。

  血剑依旧在我手中,苍槐就在我的面前。上天既然如此眷顾我,不肯让我轻易堕入死
亡的深渊,那么,它也一定会让我找到东方绿色水玉的……不,它一定会让我找齐所有宝
玉的!

  有了在大荒之漠以南攀爬绛桑的经验,在此攀爬苍槐,应该也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只是,我必须先养足精神,填饱肚子,才能开始工作。望向大海,看到有几片鱼鳞在夕阳
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于是游过去,用血剑刺杀了几条大鱼。

  虽然我从来也没有捕鱼的经验,但这附近的水生动物实在是太多了。各种小鱼看到我
就摆动尾鳍匆忙逃去,我也懒得理会他们,而有几条大鱼却悠哉游哉地完全不把我放在眼
里——大概这附近从来就没有可以威胁到它们生存的生物吧——我很轻松就将其刺杀了。


  扛回几条大鱼,饱餐了一顿。没有盐酱,没有葱韭,生鱼肉吃起来腥味很重,但对于
饥饿的我来说,这是并不难克服的困难。天黑以后,我躺在苍槐的根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
觉,等待黎明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削下一些树皮,编成绳索,背起剩余的鱼肉,向苍槐顶端爬去。经
过攀登绛桑的经验,我相信即便东之水玉是在苍槐附近,而非顶端,我也必须先爬上去—
—上天不会在未经过努力,未经历失望前,就把宝玉交给我的。这是试练吗?我相信是的


  向上攀登了整整四天,鱼肉都吃完了,但我也已经看到了头顶的树冠,隐藏在浓密的
云雾中的树冠。我判断这株苍槐要比绛桑矮上许多,这一发现使自己的信心倍增。

  两天以后,靠啃食树皮,生吃树叶来补充体力的我,终于爬到了苍槐的顶端。头上是
重重叠叠的云雾,仍然没有传说中天神居处的影子——这本是预料中事。

  我坐下来,长长地喘着气,观察四周的情况。我发现,在距离自己不远处,树干上有
一个直径超过一丈的大洞。我柱着血剑走过去,探头向下一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有阵
阵冷气从这树洞中发散出来。

  相信水玉一定就在洞中。我根本没有考虑一旦进入洞中,还会遭遇些怎样的危险,我
将怎样出来。如果上天允许我获得水玉,它自然还有别的安排,否则的话,四外茫茫,我
就算离开苍槐,也无法在无边的海洋中找到出路。

  当初离开绛桑,走出大荒之漠,虽然万分艰苦,但还有途径可循,双脚有实地可踩踏
。但是现在呢?我就算想循原路回去,又哪里去寻找船只?

  一切听天由命吧,多想又有何益?

  我削了些树皮,编成五条各长三十丈的绳索。我不知道这个洞究竟有多深,我恐怕这
些绳索完全不够用,但身上已经不可能背负更多的东西了。把第一条绳索牢牢地系在洞边
一处凸起上,然后把血剑插在腰间,我大着胆子缒入洞中。

  洞里很黑,虽然正当午时,阳光几乎是直射进来,但才下缒了不到三十丈,望出去已
经是漆黑一片了。我摸索着把第二条绳索接在第一条上,继续向下爬去。

  等到五条绳索全都接完,我竖起脚尖向下探索,却依旧什么都碰不到。距离洞底还有
多深呢?我不知道。也许放开绳索,轻轻一纵,就可以跳下洞底,也许洞底比苍槐的根部
还要深。在这传说中的天柱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常识”可以用作判断的依据。

  我拔出腰间的血剑,血剑在根本无光的洞中,依然散发着淡淡的红光,但这红光并照
不远。我把血剑插入身边的洞壁,小心翼翼地放开绳索,把整个身体都紧贴在洞壁上,就
象只壁虎一样,慢慢地向下攀爬。

  洞壁虽然凹凸不平,有很多可借力处,但终究要比顺着绳索下缒要艰难多了。才往下
爬了不到百尺,我已经浑身肌肉酸痛,自觉难以为继。依照前此攀爬绛桑的经验,我用血
剑在洞壁上挖了一个小小的坑,整个人都缩进去,略微喘一口气。

  我不知道是自己的疏忽,还是命该如此,才缩好身体,突然右手腕一阵酸麻,血剑竟
然脱手向下掉落。我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去抓,却一个趔趄,头下脚上直往洞底跌去。身
在空中,耳边风声呼呼,我还怀有侥幸心理,也许下跌十几尺就能碰到地面,但却发觉下
坠的速度越来越快。

  几乎所有的血液都充塞到了脑部,头痛欲裂,眼睛肿胀,望出去鲜红一片……难道,
我就要无声无息地、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吗?!

  彭刚死了吗?不,彭刚并没有死,按照史书上的记载,他游历东海,斩杀了鬼鲵后,
终于回到中原,并参与了在潼水中游的战斗。鹏王趁彭刚不在彭邑的时候,撕毁盟约,召
集三万大军,渡过潼水,对彭邑发动了突然袭击。多亏彭刚及时赶回来,才打败了鹏王的
军队。

  一千两百年前的彭国,并不在潼水以西,而是在潼水之南,是在今天翰国的境内。彭
刚死后,鸿王准其继承西方苹邑的长子届嗣位为君,改苹邑为彭邑——彭届就是我的祖先
。至于彭邑的原址,鸿王分封给了大将翰伟,建立“南伯”翰国。

  我知道彭刚并没有死,但在他的经历与我的经历相联系以前,我并不知道他为何没有
死,不知道他究竟在苍槐内部遭遇到一些什么。现在的我,就象一个听老人讲述传奇故事
的儿童似的,我知道英雄最终将完成上天赋予的使命,最终将获得幸福美满的生活,但即
便如此,故事中的每一道波折,每一道坎坷,依旧无时无刻不牵动着自己的心。是蒙沌救
了彭刚吗?可蒙沌分明说过:“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我猜想,他没有精力和兴趣整天守护着彭刚
,帮他铲除前进道路上的每一道坎坷。

  彭刚有关苍槐的经历,在我梦中一闪而没,此后,一连十多天,峰扬和彭刚,相距如
此遥远的两条纬线再没有交汇。三月底,我来到了王京。

  王京的城堞高峻,但是残破;守兵众多,但是懈殆。我可以感觉得到,鸿王所开创的
,已经延续了一千两百年的威王朝,如落山的红日,日益走向穷途末路。

  进了城,负责接待往来贵族和使节的王大夫僮屈,把我们迎进客驿。

  “各位来得真巧,”在我悄悄递上块白璧后,原本面孔僵硬如顽石的僮屈,突然变得
亲切而和蔼,“明日午时,天子要召集宗门达者们乞雨和演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盛事呀
。”

  我知道他所说的“宗门”,一定指的是“本有宗门”,天子一直执拗地维护这个已经
衰弱的古老宗门,不肯皈依“元无”。当然,如今在我看来,本有和元无都一样的偏执而
可笑,虽然他们的理论究竟可笑在何处,我却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接触了上人和仙人以后,我当然不会再看得起这些下愚的宗门,就好比通过彭刚看
到过绛桑和苍槐以后,我不会再对世间任何一株大树感兴趣,虽然并不了解绛桑和苍槐究
竟自何而来,何由生长。

  第二天临近中午,我来到了设于王京东方的祭坛旁边。很可叹的,涟国附近连降暴雨
,涟水泛滥,而在距离涟泽不到五百里的王畿,却赤日炎炎,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落过一
滴雨水了,土地干旱皲裂,眼看今秋将是颗粒无收的局面。

  面前的这座祭坛,相比郴君盟会诸侯的石台要低矮、简陋得多,坛边围满了观礼的人
们,内层是贵族卿大夫们,外层是普通百姓,而至于奴隶们,是没资格占据一席之地的。
我被安排在坛北,在这里落座的,大多是各国使节和旅居王京的诸侯贵族。

  我看到坛上坐着十几名灰衣老者,那些大概就是本有宗门的达者们了。他们全都敛衽
垂目端坐,不言不动。将近午时,天子及其眷属在铁甲卫士们的簇拥下,登上了祭坛,达
者们都站起身来,向天子行礼。

  护卫天子的卫士才不过百余人,虽说身着铁甲,手持铁戈,但在郴国长时间督造铁制
兵器的我很轻易就判断出,他们身上、手中的那些铁器,锤炼精度都很不够。一千两百年
前,鸿王就已经大规模使用铁质兵器了,一千两百年后,他的子孙们的装备几乎没有多大
进步,这真是可笑复可叹的事情。我估计这样装备的士兵,哪怕膂力再大,武艺再高强,
郴国的军队以一敌二,完全没有问题。

  坛下所有人都伏低了身体,向天子行礼,我也不能例外。我翻着眼睛,偷瞧天子——
在他亲统大军伐彭的时候,远远的,我也瞻仰过其尊容,现在看起来,天子比那时候要苍
老和憔悴得多。

  天子及其眷属在祭坛上坐定,本有宗门的达者们就开始祈祷,并试演道法。我对这些
基本上没什么兴趣,并且断定他们的祈雨不会有多大效果。春天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几乎有些恹恹欲睡了。

  但是突然间,我的精神一振,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那大概是某位王姬吧,
她身着淡紫色的礼服,乌黑的长发没有结髻,只是梳理得非常整齐地披在肩膀上,是少女
的打扮。她就坐在天子的身后,目光似乎有些迷离。

  从这样的距离望过去,目光迷离云云,大概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我所以突然注意到她
,是因为觉得她的相貌似曾相识。是的,她和那个人实在是太象了,那个生存于一千两百
年前的英勇的女子,那个西方苹族的女领袖,那个我先祖彭刚亲手杀死的爱人……

  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初生的女儿非常面熟,她并不象我,也不象她的母亲
惋,却隐约象千年以外的另一个人。我现在才意识到,当看到这位王姬的时候才意识到,
原来我的女儿竟然是那样酷肖苹妍。

  大着胆子,再仔细观察,发现这位王姬与苹妍的差别还是很大的。虽然相貌仿佛,但
神态却有天壤之别。苹妍是那样活泼,充满着一种野性的魅力,而这位王姬却循规蹈矩,
沉稳或者说无味得象一泓清水。相比之下,似乎我的小女儿要更象苹妍一些。

  真是好笑,一个才出身的婴儿,竟然会酷肖千年前毫无关系的一个成年人吗?不,虽
说苹妍和我并没有血缘关联,但她是彭刚的恋人,而彭刚的生命却莫名其妙地和我的生命
相交织,也许相互间存在着无法窥测的神秘的关联吧……想到这样深奥的命题,想到蒙沌
所说的“玄”,我不禁有些精神恍惚了……

   

 


第一部 第二十章 适


  史载:檀王十八年春三月,以王姬适彭公南望。
  天子召见我,是在祈雨仪式结束后的当天下午。这场聚集了十多名本有宗门达者的祈
雨仪式,一如所料地以毫无结果而告终。虽然他们施展了相当惊人的道法,召来了大片乌
云,遮蔽住整个王京上空,但有云并不一定就会降雨,云收雾散,依旧是万里晴空。

  天子在明堂召见我,我俯伏在他的座前,心中忐忑,猜想不到他要说些什么,然而,
没几句话,我就松了一口气,摸清楚了天子的意图。

  “你从郴国来?”开场白平淡无奇,天子有气无力地询问着他早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是的,小臣来自郴国。”虽然如此,我也只能毕恭毕敬地回答。

  天子依旧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我判断他再活不过十年了,也许伐彭受伤的传说是真
的。他淡淡地问道:“去往彭国报聘吗?原因是什么?”

  我斟酌着回答说:“为了加强两国的联系,共同拱卫王室。”虽然没有抬头,但我依
旧能想见天子冷笑的面庞。

  “拱卫王室,”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谁都不会相信的词组,然后问道,“作为报聘的使
节,你所携带的礼物不嫌太微薄了吗?”

  “陛下容禀,”我回答说,“上个月小臣经过涟泽,适逢暴雨,涟水泛滥,许多礼物
都被冲入水中遗失了……”

  天子似乎并不很在意这个问题,还没等我说完,就转变了话题:“郴子改信邪宗,朕
想知道是素人的威逼呢,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终于讲到正题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精神突然一振:“小臣本是郴的客卿,出仕寡
君的时候,寡君已经改宗了,至于理由,小臣不知。”

  “你叫峰扬?”天子似乎突然意识到我的名字有些熟悉,“峰是彭国的公室之姓……


  “是的,小臣本是彭国峰氏之子,被逐出家,流亡到了郴国。”我想到天子和彭六卿
间的深仇大恨,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惶恐。

  然而天子似乎并没有把对峰氏的仇恨发泄在我身上的意思,他停顿了一会儿,慢慢问
道:“这样说来,你也是信奉元无邪宗的喽?”

  听到这个问题,我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是。”在接触过了仙人和至人以后,
我还会信奉任何下愚的宗门吗?我既不信元无,也不信本有。

  但天子并没有追问“你信奉本有吗”,只是淡淡地第三次转移了话题:“王姬玉檀即
将下嫁彭公,月底就动身,和你的目的地是一样的。你曾是彭国的公孙,陪同前往,多关
照吧。”这消息倒很出人意料,不知道天子想藉由联姻改善和彭国的关系呢,还是希图拉
拢彭君南望,削弱六卿的势力呢?但我清楚地知道,虽然彭君南望极具野心,但他若想动
摇六卿的势力,其结局只有比被弑石宫的先君更惨。

  即将下嫁彭国的王姬玉檀,原来就是我在祈雨时见到的酷似苹妍的那个女子,这一点
,我当天晚上就知道了。因为,完全不合乎礼法,那位待嫁的王姬竟然秘密来到客驿,要
求见我。

  按照礼法,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沉思了片刻以后,我还是
决定见一见她。王姬穿着绯色的便服,碎步走到尊位上,慢慢坐了下来,我磕头,然后退
往主位。

  我想不到王姬深夜来见我的用意,静静地等待她开口,但等了许久,屋中却依旧鸦雀
无声。小心地抬起头,我瞥了她一眼,只见这年轻的女子低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膝盖,面
孔竟然涨得通红。

  血气方刚的我见到这种情景,会胡思乱想也是很正常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竟然
浮现出了苹妍那柔白的胴体,优美的曲线……我急忙摇了摇头,驱赶脑海中这幅香艳的图
画,我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无礼地偷窥他人的妻子——不仅如此,那是我祖先彭刚的妻子啊


  察觉到我有所动作,王姬也悄悄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但立刻又垂下眼去。我心里
有些不耐烦了:本来你身为未嫁的王姬,深夜来见一个诸侯的臣子,就是大违礼法的举动
,而既然已经违犯了礼法,还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的吗?你在这里呆的时间久了,消息泄
露的话,我是无所谓啊,你的清誉可会损毁殆尽呢。

  “王姬召见小臣,请问有何要事?”只好先开口了。我特意加重了那个“要”字,意
思是:要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就赶紧滚吧,别在这里假扮清纯了,免得让我再想起苹妍


  “大、大夫来自郴国?”大概也终于意识到了久留此地的后果,王姬用非常细小的声
音,结结巴巴地问道。

  “是的,小臣来自郴国。”这不是废话嘛,她非要和天子一样,先来段无意义的开场
白才肯进入正题吗?

  “大、大夫……听说大夫本是彭国的公孙?”我多么希望今天下午蒙天子召见的时候
,这位王姬就在帘后偷听啊,就省得我把这些答案再重复一遍了。

  “是的,小臣是彭国峰氏的逐子。”虽然心里很不耐烦,我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问题


  又没有下文了,王姬就此紧闭上嘴,再也不说一句话。等了很久,我实在忍不住了,
才又悄悄抬起眼来,观察她的神色。她依旧低垂着头,双颊绯红,但手指似乎在席子上画
着些什么。

  我望向她的手指,突然吓了一大跳,原来她在席子上画了一个圆圈,又画一条曲线穿
过圆心……她竟然反复在描画元无宗门的混沌徽章!

  不会吧,堂堂天子之女,竟然信仰元无宗门?可若非她信仰的话,是不会当着人面绘
画混沌徽章的。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我出身于信仰元无的彭国峰氏,又来自信仰元无
的郴国,莫非就是这个原因,才使王姬不顾礼法,秘密地前来见我吗?

  我沉吟了一下,考虑怎样才能打破僵局,把话挑明:“王姬……在王京描画混沌是很
危险的。”话音才落,我看到王姬突然抬起头来望向我,但视线一遇到我的目光,立刻又
慌张地移开了。

  “我是……我已故的乳母信仰……元无……”她的声音依旧很细微,但在如此宁静的
深夜,我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自她去世后,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听到元无的教诲
了……”

  原来这位王姬果然是虔诚的元无宗门的信徒啊,只为了再听到元无的教诲,就半夜里
巴巴地跑到我这里来。你急的什么啊——我在心里嘲笑她——等嫁到彭国去,就算不想听
元无的教诲,那些废话也会不断往你耳朵里灌的。我是否要假装元无的信徒,把曾经多少
有三分相信的那些废话向她讲述一遍呢?还是干脆明确地告诉她:“元无和本有半斤八两
,全都是无稽之谈。”恶意地践踏她的信仰呢?

  实话实说,我感情上绝对倾向后一种想法。但是理智告诉我,身在王京,还是别干这
么危险的事情为好。何况,今后我会和这位王姬同行相当长一段时间,等到了目的地彭国
,她又很快会成为彭国的君夫人……我突然想到,若是和这位未来的君夫人搞好关系,说
不定方便打听出雨璧的下落。

  沉吟了好一会儿,我慢慢地说道:“有无,故遂有,有有,故遂无。有无之间何尝有
它?有无之前亦何尝有它?弃无而谈有,是见天而不见天之所受载;弃有而谈无,是见地
而不见地之所受覆。”这并非元无宗门的理论,而是仙人忽荦对我说过的话,这番话连我
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更别说王姬了。

  我看到王姬的眼神中有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欣喜:“原来……原来是这样吗?多谢
大夫,我会用心去领悟的。”她双手扶地,慢慢地弯下腰去,对我深深鞠躬。有一刹那,
我突然心生些微内疚之情,也不知道是因为蒙骗了王姬所致,还是想起了苹妍所致……

  六天后,离开王京,出发往彭国去。护送王姬的车队非常盛大,但士兵却不算多,兵
车才有三乘,徒步也不充足。大概天子以为就算有人敢劫持王姬,也没人敢劫持未来的“
西伯”彭国君夫人吧。从王京一路往西,所经大多是彭国的友国和附庸,确实没人敢骚扰
这列送亲的队伍。然而,天子和我都忘记了一件事——

  原本散居于朗山的犬人依旧在衷国南方出没,当年我的父亲就是死在他们手中的。不
知道为什么,经过了整整四年,他们仍未被剿灭或驱逐。就在我们刚离开衷都后不久,遭
遇了那一大队犬人。

  当犬人在山坡上出现,嗥叫着蜂拥而至的时候,我发现天子的士兵全都面如土色,有
几个甚至哭出声来。倒是我的随从们还算镇定,钟宕站在我身边,牢牢握住长戟,眉毛挑
得高高的:“家主,王师不堪一战,我保护您冲出去!”

  我的目光在犬人群中搜寻着,终于,被我看到了那名高大的犬人首领,不知道为什么
,他杀死了我的父亲,但我对他的仇恨却远不及对峰氏家主的仇恨来得深刻。我指给钟宕
看:“冲出去?那家伙你可以对付吗?”

  钟宕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有些发青。看到他魁梧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了峰氏的家臣
革高,他们两个无论身材,还是武艺,都可谓棋逢对手。我倒并不害怕,也许是彭刚的记
忆深植在脑海中的缘故,荒漠、大海、鹏王、鬼霓,无数危险我都见识过了,还在乎这些
犬人吗?虽然我清楚地知道,现在的我,作为峰扬的我,也许一个普通犬人就能取了我的
性命。

  然而,在见识了平静的萦、狂暴的劫、秩序的宇和喧嚣的宙以后,死亡对我来说,还
有什么可怕的呢?

  拉弓放箭,一名犬人应声而倒。钟宕挥舞着他的长戈,招呼作为御手的弧增:“往西
去,彭国一定会派人在边界上迎接王姬的,只要和他们会合,就不会再有危险了!”

  王姬?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同行的伙伴,于是匆忙转头望去。我看到天子的士兵四外奔
蹿着,已经完全不成队列了,相比之下,我的队伍虽然人数较少,又没有世袭家臣,倒成
了对抗犬人的唯一战斗力。我看到一名犬人骑着长毛的野牛,手持石斧,砍倒了几名天子
的士兵,向王姬那围着绣花丝绸帷幕的马车冲了过去。

  犬人一斧,砍倒了驾车的御手,我听到帷幕中传来一声尖叫。那犬人分明被这声尖叫
吸引住了——真是奇怪,他们长得完全不象人类,审美观点也应该全然不同,可是却对人
类的女子相当偏好,不会是基于对文明种族的仰望才会形成这种习惯吧——又一斧劈向帷
幕。这个笨蛋,他的石斧立刻被轻柔的丝织品缠住了,并且越扯越紧,挣脱不开。

  帷幕被砍裂,我看到了车中的那个女人。王姬花容失色,蜷缩在车角,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我看到一个相貌与她酷似的女人,没有穿着
宽大的丝绸袍服,却穿着细麻的紧身衣装,裸露着雪白的脖颈和小臂,驾着一乘两马战车
,远远地向我驰来……

  “冲过去,去救她!”我用脚背轻踢驾车的弧增。“家主,现在没有余暇救援王姬了
。”钟宕大声反对。我瞥他一眼:“如果失去了王姬,你以为咱们会受到彭国人的热情款
待吗?”钟宕无语,弧增立刻抖动缰绳,向那辆彩车驰去。

  我的第一箭射中了那名犬人的肩窝,他大叫一声,把仍被丝绸缠绕的石斧扔在了地上
。第二箭,又中后心,但那家伙却似乎并未遭受致命的打击,竟然暴叫着转过头来,向我
露出他尖利的牙齿。但这时候,我们已经驰近了,钟宕狠狠一戈,刺穿了他的咽喉。

  弧增熟练地驾驶着马车,车辙划条弧线,掉过了头。钟宕跳下车去,而我向彩车伸出
了手:“王姬,到我的车上来!”那女人惊恐地望着我,象是吓掉了魂,竟然只知道哆嗦
,却站不起来。钟宕跳上彩车:“请恕不敬之罪。”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他正准备跳过车来,突然瞪大了眼睛:“家主,小心!”我急忙转过头,看到那名犬
人首领竟然已到身后,抡起他巨大的石斧,向我当头劈下。我本能地举弓抵挡,“喀”的
一声,弓背折断,一股巨大的力气从手臂上直透心胸!

  犬人首领那庞大而丑怪的头颅,他通红的瞳仁,他的满嘴獠牙,就在我的面前。我眼
前一……

   

 


第一部 第二十一章 侵


  史载:鸿王七年春二月,畏鹏侵彭,彭侯刚败之于潼水。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只有两点暗红的瞳仁,于黑暗中放射着诡秘恐怖的光芒。我
被浓重的黑暗包围着,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似乎是漂浮在虚空中一样。这样置身于虚幻
的宇宙中,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但以往心底所感受的,是恬静,是安祥,而此刻却有
无穷无尽的惊骇和恐怖,象无数细针攒刺着自己的灵魂!

  那暗红的瞳仁突然急剧地闪亮,正如初见血剑时所看到的那种冷冷的摄人心魄的光芒


  “你来了,”我听到头脑中有一个声音响起,“你来寻找东方苍绿的玉,你来搜集混
沌初开时划分有无的大化之珠。好的,我可以给你……”

  “你……”我的心灵在惊悸地询问,“你是谁?”

  “给你又如何?”那声音继续说道,“不要以为得到了大化之珠,就可以避免劫难,
就可以消灭我。多么天真啊,那个蒙沌。大劫本就在一千两百年后才会降临,我并不着急
。再见吧,孩子,我要睡了,不要再来打扰我的安眠,一千两百年后,咱们再见吧,彭之
公孙峰扬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声音发出一连串令人牙碜的笑声,这笑声如利剑般刺破我的思想。“彭之公孙峰扬
……那是谁?”心底才战抖着发出询问,突然,眼前的红光消逝了。

  那个家伙闭上了眼睛,他真的安睡了吗?他究竟是谁?或者说,他究竟是什么?无数
疑问顷刻间涌入我的脑海。

  然后,我就看到一团柔和的青色的光芒,在虚空中隐现,并且缓缓地向我移来。它越
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如露水渗入土地般,渗入我的心胸。全身的疲乏都消失了,睡意
却重重涌来……

  再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海边,身旁放着血剑,怀里揣着一块绿色的玉石,和
以前所见过的宝玉一样,都呈不规则的弧形,象是某个圆球上的碎块一样。我得到东方之
水玉了,可我究竟是怎样得到的呢?

  那对暗红的瞳仁又在脑海中浮现,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
警告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再想了,除非你愿意发疯,愿意癫狂……”

  见到那对瞳仁时所感受到的恐惧,那种恐惧,是以往所从未经历的,即便得到血剑之
时,也不象这般让我深刻感受到宇宙的威压和无知的可怕。是的,不要再去想了,再想下
去,我真的可能会发狂的。

  慢慢坐起来,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已经不在苍槐旁边了,我现在在哪里?正这样
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天辅保佑!家主,竟然是家主!”


  那是服庸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就看沙滩上的岩石后面跳出几个人来,领先的是服庸
,后面几个,也都是我的世袭家臣。“你们都没有死吗?我还以为你们葬身在大海里了!
”我高兴地跳了起来。

  “我们也以为家主您……”服庸跑到我的面前,曲膝跪倒,“船翻的时候,我们几个
攀住了断折的桅杆,经过七八天才漂流到这里。虽然希望渺茫,但想连我们都能侥幸活命
,家主自然……”

  “其他人呢,都死了吗?”我问服庸,“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东方海上的一个小岛,有船往陆地去,”服庸回答说,“我们每天都在海边寻找
家主,还有两个人在陆地的海岸边寻找,其他的人……大概都已经葬身鱼腹了……”

  “你还活着就好,”我勉强一笑,“我也还活着,并且得到了所希望得到的。咱们回
去吧,旅程还远没有终结!”

  两个多月后,我回到了彭邑。鹏王那只蠢猪,竟敢趁我不在的时候撕毁协议,统率三
万大军向彭邑发动进攻。还好我及时赶回来,在潼水岸边将其击败。已经撕毁的协议,象
竹简碎裂后又用胶水粘起来一样,大家心照不宣地继续维持下去。

  第二年春天,我前往威邑去见鸿王,在他们部族祭奠天最的秘洞中,我把水玉交给了
他。鸿王把火玉、水玉,还有他最先得到的风玉拼接在一起。“果然是一个圆球的一部分
啊,”他指给我看,“只要把这个球拼接完成,就可以获得足以动摇天壤的力量,就可以
推翻鹏王的暴虐统治了!”

  我没有向他描述自己所经历的各种奇事,他也没有问。我望着那个已经大半成形的圆
球,脑海中突然冒出“大化之珠”这个词来。我摇了摇头,实在不想再回忆起那对暗红的
瞳仁了。

  “还有最后一块,西方的云玉,”鸿王望向我,目光中充满了鼓励,“拜托你了!咱
们的理想就要实现了!”我点了点头,却并不象他那样激动。

  离开威邑,我径直前往西方,首先来到苹邑,看我继承苹氏的独子届。届今年才刚十
一岁……不,应该说他已经十一岁了,但行为举止还和五六岁的孩子一样。他说话结巴,
经常辞不达意,贪玩爱睡,不肯学习。我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傻儿子来?难道因为父亲太
过精明,就更显出儿子的无能?那么鸿王的儿子为什么还算看得过去?论起精明,鸿王就
算不如我,差距也不很大。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孩子的母亲太过愚蠢,可怜的届所继承的,都是母系的遗传。
是的,那个愚蠢的女人,除了知道陪我睡觉,帮我生养儿子以外,没有丝毫的价值。当初
,我把从战场上俘虏的女性带进卧室,我每年千里迢迢去和苹妍幽会,从元老、家臣到奴
隶无人不知,只有她始终蒙在鼓里。很简单地栽赃,说她与别的男人私通,将其贬为庶民
,她竟然无力辩驳。这样的妻子,确实不要也罢。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若能和苹妍生下儿子,那应该会是相当聪明和武勇的吧……不
,如果苹妍不死,让她生下儿子并亲自养育,将来恐怕会成为我的威胁——就象当年我是
父亲的威胁一样。

  不管怎么说,届这孩子是无法继承我的事业的。我把苹氏交给了他,但彭氏该由谁来
继承呢?我似乎应该再娶一个妻子,多生几个儿子来甄选一下。此次从西方回到彭邑,就
开始计划这件事情吧。

  “父亲,我要回家!”届一见到我,第一句话果然不出所料。

  “这里就是你的家呀,”我有些不耐烦地教导他,“你现在是苹氏的族长,你现在是
苹届而不是彭届!”届咬着手指,怯怯地说:“可我是您唯一的儿子啊,我迟早要回去彭
邑的呀。”

  我吃了一惊,但这孩子接下来的话更加令我愤怒——“他们说,我没有弟弟,只有我
才能继承彭氏。”我瞪起了眼睛:“他们说?他们是谁?!”

  届竟然被我吓哭了。但寻找这些话语的根源,其实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跟随届来
到苹邑的几名家臣想要回归故乡,在幼主面前说些混话,原也在情理之中。我找出那几个
人来,二话不说砍下他们的头颅。“听父亲的话,做个好孩子,好好留在苹邑,这里是你
的家,”我这样对届说,“谁再敢对你说要回彭邑去,父亲就要谁的命!你记住了?”

  在苹邑停留了不到半个月,我就继续向西行进,三天后进入了疆氏的领土。疆氏是西
方九天十四将中最小的一个部族,没有城邑,只有村庄,贵族和百姓统共还不到一千人。
疆氏所居住的疆山,是西方的尽头,翻过疆山,后面还有些什么,没有人明确地知道。

  传说中,那是一望无际冰雪覆盖的世界,把滚水泼向地面,没等落地,就会结成坚冰
。西方的天柱——清木——应该就在这冰天雪地的某个角落里,千万年就这样静静地矗立
着。

  疆氏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向他们索要“火狐之皮”——传说七百年前,有一只巨大的
赤红色的狐狸翻过疆山,进入疆氏的领地,疆氏出动了族内最勇敢的七名战士,追捕了整
整九天九夜,才把这只奇怪的狐狸打死,剥下其皮,作为族中的至宝。据说这件火狐之皮
可以抵御凡人所难以想象的寒冷。

  “不……这……那是不存在的……”疆氏的族长疆廓听了我的话,惊恐得浑身颤抖。
我打断他的话:“不需要隐瞒,我知道得很清楚。只是借用而已,如果你不肯答应,我就
把这个消息禀告鹏王——你应该想象得到,鹏王知晓此事后的结果。”

  疆廓无奈地献出了火狐之皮。我把这张鲜红的毛皮裹在身上,但随即象被火焰烫伤了
似的,把它剥了下来。可以自己发热的死的毛皮,果然是无上的至宝。我把服庸等家臣留
在疆地——没有必要再带他们去冒险,海上的远征,已经使我丧失许多名优秀的家臣了。
如果我可以凭借个人的力量进入西方冰雪世界并活着回来,那就不需要他们的帮助,如果
注定我将冻死在雪原上,多几个陪葬也并没有意义。

  服庸坚持要跟随前往,但被我严辞拒绝了:“你们留在疆地接应我,一步也不许离开
!”

  疆山并不难攀登,但接近山顶的时候,狂风骤起,冰霰飞舞,不过一眨眼功夫,我裸
露在衣外的面孔和双手都已经冻木了。急忙取出火狐之皮裹在身上,立刻,一股暖流渗入
脏腑。佩着血剑,披着狐皮,现在的我就象盛开在皑皑白雪中一朵红梅似的。

  花了四天的时间,攀上疆山之顶,极目望去,无边无际的白色刺得我双眼发花。虽然
携带了不少食物,但我并不知道清木何在,并不知道需要在雪原中跋涉多少天,还是尽量
节省宝贵的时间为好。我从背包里取出一块羊皮,包裹在狐皮外面,寻找疆山的缓坡,连
滚带爬地冲下山去。

  上山用了足足四天,下山才不到两天时间而已。只要掌握好下滑的方位和尺度,下山
并不比上山困难,何况,整个疆山西坡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就好象绒垫一样,根本不怕
摔跌。

  下山以后,面朝正西方,顶着猛烈的暴风雪,我艰难地跋涉着。我感觉地面应该是高
低曲折的,但覆盖上白雪以后,看上去却平坦无垠。有的地方,雪才齐膝深,有的地方,
却会没过我的身高。好几次我突然跌入谷中,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出那坟墓一般的地陷。


  我也曾在雪原上行走过,但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的足迹,都可以引领自己前进的方向
。然而这片雪原上,我却一个生物、一片足迹都没有看到过。

  走了大概有十多天吧,如同身在大荒之野的时候一样,我已经逐渐无法分辨方向了。
注目四望,周遭都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连疆山都已被远远地抛在地平线后面了。我该往哪
里去?太阳落下的地方,真的是西北吗?

  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偶然发现在地平线上有些不寻常的迹象。向那个方向又前进了大
半天,才隐约辨出,那是一根高接天壤的巨大的立柱。那就是清木吗?不会错的,除了西
方天柱的清木,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如此卓然地挺立在雪原上,如此孤傲地俯视着这片死寂
的大地!

  刹那间,我感觉疲惫的身体重新充满了活力。我迈动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清木跑
去。正如接近绛桑时的经验,我知道它距离自己还有很远,甚至很可能比身后的疆山距离
自己还要遥远。

  又走了整整七天,我才终于来到清木脚下。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所谓的天柱“
清木”,根本就不是一株植物,或者说,它已经不是一株植物了……

   

 


第一部 第二十二章 征


  史载:檀王十八年夏五月,彭公南望征犬人于衷郊。
  我的思想霎那间又从清木下方跳开,转瞬间回到一千两百年后。不,那真的是我的思
想吗?就在我看到所谓的清木,只是一根巨大的冰柱而已,看不清晶亮的坚冰内还有一些
什么,那里面真的有一棵植物存在吗?它还活着吗?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散发着妖异
气息的冰棱晃花了我的视线,我闭一下眼睛——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那犬人首领巨大的石斧就在头顶,正要劈落下来。我全身都
僵硬了,做不出任何闪避或者抵挡的动作。就在这个时候,突然犬人首领暴叫了一声,石
斧停在半空,转过头去。

  后来才知道,是彩车上的钟宕及时把一支长矛投向正威胁着我的敌人。长矛狠狠地插
入犬人首领的肋侧,飙起一股腥臭的血泉。虽然这样猛烈的攻击也未能彻底破坏敌人的战
斗力,但犬人首领还是愣了一下。就在这眨眼之间,弧增抖动缰绳,四马扬蹄,战车猛然
向前蹿出,脱离开敌人的攻击范围。

  我定了定神,伸手向钟宕大叫:“快上车来!”钟宕从彩车上一个跨越,跳到我的车
后,把王姬放在我身边。“你也上来,快!”我才这样说,他却咧开大嘴一笑:“一辆车
载不动四个人。家主快走,我来殿后!”

  他顺手从车上拔出一柄重斧来,转身向追赶上来的犬人首领劈去。犬人首领挥斧相迎
,“喀”的一声,石斧变成无数碎片,但钟宕也一个跟斗栽倒在地,武器震脱了手。

  我一箭射去,正中那犬人首领的左腮。他暴叫一声,放弃了生死不明的钟宕,驱动胯
下野牛,大步向我的战车追来。

  “快!”我催促弧增,“快走,他就要追上来了!”弧增大声吆喝,奋力抖动缰绳:
“道路不平,恐怕不能再快了,再快会翻车的!”他的话才说完,车轮就碾过一块不小的
石头,车身猛地一震,我脚下发软,倒在了车厢里。

  倒下的时候,面孔正贴上躺在车中的王姬的面孔,她的脸颊冰凉,一点血色也没有—
—这也是难免的事情,车厢本来就只有这么大,只够三人站、坐,却不够人躺卧。但我还
是象被烫着似的,急忙跳起来,深深点头:“无意冒犯,恕罪。”

  转过头去,看到那骑牛的犬人首领已经越来越近了,他手里的石斧已碎,不知道从哪
里捡了一柄铁戈,抡得呼呼生风。正准备抽箭射去,突然听到王姬的声音:“大夫……咱
们……能逃掉吗?”

  我瞄准那犬人首领的面孔,一箭射去,同时安慰王姬:“有我在,定保护王姬安全抵
达彭邑!”这一箭没能伤到对方,犬人首领舞动长戈,把呼啸而至的箭矢扫成两段。

  越来越近了,我抛下弓箭,拔出插在战车上的最后一件武器,摆了一个防御的架式。
那是一柄铁头的长矛,虽然在车战中也算少有的利器了,我却知道,用这种东西根本无法
阻挡敌人的进攻。那家伙太高大了,膂力也太强劲了。我会死在这里吗?死亡没有什么可
怕的,但我希望知道,我死以后,我的思想还能和彭刚的思想联系在一起吗?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的弧增欢叫了一声。微侧过头,看到十几乘战车和千余名
雄纠纠的士兵来到了我们附近。彭邑的兵马终于到了吗?我看到那犬人首领狠狠地瞪着我
,勒停了座骑。我长舒一口气,觉得双膝发软,急忙把长矛柱在车上,才算勉强站稳。

  没有料到,彭军的指挥官竟然是我的堂弟秩宇。几年不见,这孩子长得更为高大了,
唇上也蓄起了胡髭。虽然如此,我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而他看到我,只是微微一愣
,没有更多的表示——这几年来,我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吧,尤其那段做奴隶的经历……


  秩宇指挥部队抵挡住犬人,自己驱动战车来到我的车边。摘下头盔,他跳下车来,向
刚从车厢里爬起来的王姬深深鞠躬:“接应来迟,死罪。幸亏王姬没有受伤……”

  王姬向他微微点头,勉强笑了一下,望向我:“多亏峰大夫的救护,否则,我……”


  听王姬称呼我为“峰大夫”,秩宇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我淡淡地向他一笑:“峰扬现
在是郴国的大夫,奉寡君之命,前来贵国报聘,偶与王姬同行。”

  秩宇这才认出我来,他先是瞪大了眼睛,但随即露出了有些僵硬的笑容:“原来是六
兄。数年不见,你老多了……请恕小弟未先行礼。你还平安,真是喜事。”

  这孩子从小和我的关系就不算融洽,而我对于这些堂兄弟,也从来没有过多的感情,
这也许是大家族所必然的悲哀吧。我的归来,在他认为是喜事吗?别装模作样啦,会欢迎
我回到彭国的,大概只有母亲和同胞兄弟远而已。

  我很想问他,我的母亲和兄弟境况如何,但知道现在并不是细叙家常的时候。我向他
点点头:“还有一些我的家臣和王师被犬人包围,请将他们拯救出来,并驱退犬人。王姬
的彩车和聘礼,也最好不要被犬人夺去了。”

  第三天下午,我们终于来到了彭邑。这一次犬人的袭击,抢走了半数的聘礼,杀死了
超过七成王师,而我的家臣与属员,也阵亡了七八名。还好钟宕并没有死,他满身是伤,
左臂脱臼,但终于从尸堆里爬了出来。

  路上,秩宇告诉我,我的母亲年前就已经过世了,远在郊外结庐为她守丧。“第三支
小宗现在只有远一个继承人了,”他这样对我说,“家主体谅他连年来遭受的亲人过世的
悲痛,已经上奏国君,待其成年,就给予一块封地。那地方不错,在浈水附近。”

  我知道那个地方,距离彭邑大约四五天的路程,虽然有浈水流经,岸边却很少有可开
垦的土地,偶尔有几块,也是产量极低的盐碱地。“是啊,那地方是不错。”我撇撇嘴,
冷笑着回答秩宇。

  虽然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可是如果用心治理的话,远自己和父亲去世后留下的不多家
臣应该可以勉强度日吧。重要的是,离开了彭邑,离开了对父亲一直心存敌意的家主,离
开了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远也许会生活得更为开心安逸也说不定。

  才来到彭邑近郊,彭公南望带领群臣已经在这里迎候王姬了。秩宇向家主和彭公说明
了我现在的身份,家主有些疑惑地望着我,而彭公只是向我点点头:“请先往客驿休息,
等寡人举行完婚礼,再召见大夫。”

  他们恭敬地迎走了王姬。王姬在临走前,转头向我望了一眼,目光中除了感激,似乎
还有些别的什么,但我当时并没有留意。婚礼定在七天后的吉日举行,我暂时无事,就先
到城外来祭奠母亲,并探望远。

  远见到了我,脸上泛起了无尽的崇敬和欢喜。分别四年,他已经长得快和我一样高了
,稚气不脱的脸上,多了一份成熟和坚毅。再过半年多,他就要行冠礼了,就要成为一名
成年的士了,然后,就可以受赐浈地,成为下大夫。

  我在母亲的墓前虔诚祷告,请他保佑远获得幸福和宁静。我陷身于复杂、诡奇的人生
中,我受仙人忽荦和上人之王蒙沌的指派,要集齐四方的神器,要阻止大劫的发生,恐怕
没有时间来照顾远。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彭刚在苍槐中看到的那对暗红的眼睛,想起
了那不知何物所说的话:“大劫本就在一千两百年后才会降临……一千两百年后,咱们再
见吧,彭之公孙峰扬啊……”彭刚以后一千两百年,就正是现在呀!

  大劫真的命定会在此时发生吗?大劫全面展开的那一天,距离现在还有多遥远呢?

  明暮和革高站在远的身边,双眼中饱含着惭愧和欣喜的泪水,向我不住磕头。他们也
许在后悔,如果当初跟着我离开彭邑,也许现在会成为郴君宠信的新贵族的家臣,而不是
即将远赴浈地,如同被放逐一样的远的家臣吧。不过,这样揣测他们的用心,似乎稍微恶
毒了一点。

  我注意到钟宕、弧增的目光中似乎充满了警惕。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的出身
都并不高,因缘际会,成为我的家臣,成为郴国新贵的第一批家臣,虽然知道我本是彭国
峰氏的逐子,但看到似乎和我更为亲近的明暮、革高他们,多少会有些妒意的吧。也许他
们害怕,如果明暮他们重新跟随我,自己重要家臣的位置是否还能保全。

  为什么,我最近似乎习惯以恶意来揣测人心呢?是多年来坎坷的经历所致吗?是受彭
刚的影响吗?

  我和远并肩坐在母亲的墓前,我笑着对他说:“还有半年,半年以后,你也是士了,
咱们再见面,就必须循礼正襟对坐了。”

  远点点头:“兄长想回到彭国来吗?如果你能和我在一起,咱们一定可以振兴本宗,
一定可以为父亲报仇的!”

  这孩子,我看到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报仇”这个词来,他心中的仇恨竟然如此之深吗
?我轻轻摇头:“现在,我是郴国的大夫。”

  “是啊,”远笑了起来,“我早知道兄长一定会重新出人头地的。郴国的大夫,好威
风哦……可惜太遥远了,咱们恐怕不能经常见面了……”

  似乎有些伤感,远低下头去。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哭,你即将是浈地的大夫呀。
也许下次见面,就要称呼你‘浈远’了。”远摇摇头:“我不要做浈远,我要做峰远!家
主害死了父亲,我一定要夺取他大宗的地位,我要放逐他,就象他放逐你一样。”

  “浈是块贫瘠的土地哪……”我故意转变话题。

  “那没有关系,”远笑了起来,“叔祖沓第一个告诉我可能受封浈地的消息,他对我
说:‘世上没有不可开垦的土地,没有不可振兴的家族,只要努力,命运就可以改变!’


  叔祖沓是我的启蒙老师,是我在家族中除父亲外最尊敬的人。我反复咀嚼着他对远说
的话,觉得如嚼甘草,余味无穷。“好啊,”我搂住远的肩膀,“下次再见面,也许是在
你受封的浈地呢,让我看看你会拿些什么来招待我,让我看看你把那块贫瘠的土地,能够
治理到什么程度。”

  回到城中,突然听说彭公和王姬的婚礼日期要延后了。原因,似乎是王姬坚持要他先
彻底剿灭那支曾遭遇过的犬人队伍,才肯成礼。前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腾卿的长公子
幕——他是六卿公子中最具有威望的,也是诸公子、公孙里我曾经最敬慕的人。

  “令先君殒难后,”腾幕向我解释,“我曾经上奏国君,发兵剿灭那队犬人,但这件
事竟然拖延了整整四年,也没有解决。你知道原因何在吗?你知道原本逡巡于朗山的犬人
,为什么会跑到衷国境内来?”

  我摇摇头。腾幕叹了口气:“因为他们有后台呀,南伯翰国就是他们的后台。”我吃
了一惊:“翰人竟敢和犬人勾结?!”腾幕点点头:“你也知道十二年前翰国被素国击败
以后,谋求向西方的发展,他们利用这些犬人来牵制和削弱我国的力量。为了怕与翰直接
产生冲突,因此国君一直不肯进剿这些犬人——其实还多亏了你们郴国,因为郴军败素,
使得翰国东面的压力减轻,暂时放慢了向西的扩张,这些犬人失去了靠山,现在倒是进剿
他们的最好时机。”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国君要千里迢迢地派我来西方报聘,一方面是仙人和上人之王
的要求,一方面也是为了联合彭国,共同对付开始向西伸手的翰国。

  半个月后,六卿联军向东开拔,前往征剿犬人。

   

 


第一部 第二十三章 聘


  史载:檀王十八年夏六月,郴大夫峰扬报聘于彭。
  此次虽然是彭公南望亲自统率军队,但那只不过做给王姬看的表面文章而已,彭军主
力仍然是六卿的士卒——其实除去六卿之兵,彭公真正可以调动的,也不过十多乘战车,
数千徒步而已。六卿聚集了万余大军,仅仅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将那些犬人屠杀殆尽,
残部逃回朗山。朗山是彭国和翰国的界山。

  “归告郴大夫峰扬,我已为其先君报仇了。”家主叫秩宇来通知我,但这丝毫也无法
减轻我对他的恨意。整整四年啊,我父亲终究是他的兄弟,但他从来也想不到报仇,要等
此次王姬下令,才借花献礼,这种明显的市恩,怎么可能骗得到我?

  但我当时并没有料到,家主的态度,竟会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又做了三百六十度的
大转弯。当时我只是掐指估算着日期,彭君回师之后,大约十天内就会和王姬完婚,然后
再十天召见我,最多再十天我就可以离开彭国,回去郴国了。我实在难以忍受在故乡的日
日夜夜,现在做为郴国的使节,故乡如同客地,亲戚如同新交,实在让我很不舒服。

  但是,等一等,我还必须在彭国找到雨璧……这些天里,我也曾向腾幕等人打听过雨
璧的下落,但却得不到准确的答案。“如果照你所说的,雨璧曾保存在先君手中,那么大
概现在在国君处吧……或者落入六卿中某一位大人的手里。腾氏若有此物,我一定会知道
的。”

  这里所提的“先君”,并非指某人去世的父亲,而是指“先国君”,指在石宫外被弑
的那个胖子。当时,现在的彭公南望还在他的封地上等待好消息,雨璧只可能落入六卿中
某位大人的手中,而他们未必会在拥立南望后,乖乖地把这件宝物双手奉上。如果落入其
他人手里,就更难寻找了……

  就在彭公还师彭邑的第三天晚上,我正期盼着颁布婚礼的日期,突然钟宕敲响了房门
:“家主,有客来访。”

  我明显听出他话语中的诧异和犹豫,不禁皱一下眉头:“什么人?”

  “对方……对方不肯通名……”钟宕的声音更为犹豫了。

  我心中疑惑:“请告诉他,外使不夜会私客。”

  “我说过了,她说有急事,一定要面见家主……”钟宕回答,“事情极为可疑,臣下
不敢擅专,还请家主见她一面。”

  我虽然无法从语言中分别“他”和“她”的区别,但也明显听出每次在讲这个字的时
候,钟宕故意加重了语气。我掸掸席子,坐正靠在几案上的歪斜的身体:“那好吧,请他
进来。”

  屋门拉开,我看到一个全身都裹在披风里的人,缓缓走了进来。从对方的身形和姿态
,我看出了那是一个女人,但我没有料到,她竟然是王姬!

  王姬坐在我的对面,微微拉开面部的遮蔽,让我看清楚她的真实面目。还没等我磕下
头去,她突然急促地说道:“请大夫速速离开彭国,刻不容缓,否则难免杀身之祸!”

  我吓了一跳,心说:看到你的脸,我就想到杀身之祸了。在王京你私下来见我,若被
发觉,我顶多被驱逐了事;在这里你还敢私下来见我,若你未来的丈夫彭公知道了,定将
我斩杀不赦!

  “君夫人您本身来到此处,带给小臣的就是杀身之祸呀。”我故意不称呼她为“王姬
”,而叫她“君夫人”,提醒她注意自己现在是彭公未婚妻的身份。

  “不错,是我给你带来了杀身之祸……”王姬泪眼盈盈,“若不讲出缘由,料大夫不
肯离开。都怪我,将大夫在王京时对我的教诲讲给别人听了……那是一位宗门达者,他说
大夫所言是谬论,是妖言,若使传播,遗害无穷。他禀告彭公,彭公找峰卿来商议,峰卿
说唯有除去大夫,才能避免宗门达者的愤怒。峰卿即将带兵来到了,请大夫快走!”

  原来是这样,我微微苦笑。元无宗门的什么狗屁达者,无法理解仙人忽荦的话,那很
正常,连素无始和深无终都无法理解,何况这些更等而下之的家伙呢?他会将此禀报彭公
,彭公会找家主商议,也都在情理之中。只是家主为何提议要除掉我呢?他真的是怕我的
“妖言”引起元无宗门达者的愤怒吗?我现在是郴国的大夫,并非彭国公孙,并非峰氏之
子,那些狗屁达者若要愤怒,怒火也将喷吐向郴国,而不是彭国,更不会是他吧。家主是
仍然害怕我当初挥剑砍他时的眼神,他怕我因父仇向其报复,所以得到机会,才想除去我
吧。

  我是很想向他报复,父亲被犬人首领杀死的那一幕,仍不时在脑海中闪回。但我逐渐
发现,想向他报复的原因,却大半不是为了仇恨,而是源自对远的爱。如果我完成了复仇
,远就不需要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来继续他的人生了。我希望他可以虽清贫但快乐地在浈
地长久生活下去——虽然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大概是看到我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唇边却微微露出冷笑,王姬竟然急切地将身一探,
凑近了我:“请大夫速速离开!”离开?我怎么能够离开。仙人忽荦和上人之王蒙沌交付
的使命还没有完成,雨璧还没有找到,我怎么能够离开?虽然并不甘心受他人指使,即使
对方是仙人和上人,但在内心深处,还是很盼望集齐各方神器,以阻止大劫的产生。现在
若是灰溜溜地逃离了彭国,恐怕以后再想来寻找雨璧就难上加难了。

  其实我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并不畏惧死亡,而且恐怕忽荦和蒙沌更害怕我的死亡。尤
其是忽荦,他总是不愿意插手下愚的事务,但他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去吗?他会愿意失去大
劫的线索吗?如果我迫使他不得不插手下愚的事务,他心中会怎样想?会不会万分愤怒和
懊恼,却又无从发泄?想到这里,胸中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恶毒的快感。

  “请大夫速速离开!”王姬的声音更加惶急,但我却稳坐不动。“您认为呢?”我笑
着问她,“您认为我所说的,是否是‘妖言’呢?”王姬突然被问到,愣了一下,随即涨
红了脸:“我……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不,她现在应该很清楚地知道,那对于元无宗门来说,确实是“妖言”。
那么,是什么促使她夤夜前来,想要救我呢?是因为我在犬人手中救过她一条命?还是…


  如果是前者,可怜的小姑娘啊,你并不需要感激我,若非你长得那样酷似苹妍,我不
会想舍命救你。如果是后者,更请你打消了如此可笑的念头,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况且,
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

  “若小臣所说确是‘妖言’,合该受戮,”我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于是微笑着对王
姬说,“若小臣所说并非‘妖言’,又何惧之有?请王姬回去吧,小臣使命未毕,不会就
这样离开的。”王姬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里,峰卿就不敢加害于大夫。”

  我提醒她:“若王姬留在客驿,峰卿恐有他词以杀小臣。”王姬明白了我的意思,面
孔涨得通红:“那我……我去对彭君说,请他赦免你……”“赦免不必,”白痴女人,现
在才想到找自己的未婚夫求情,“但小臣是郴国的使节,若要加刑,也该等我面见彭君,
完成使命并当廷质辩后才动手吧。”

  突然想到,既然不知雨璧在何处,与其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不如直截了当地向彭
君询问。“唉,这样真的好吗?”我听到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叹息——那是仙人忽荦,他果
然就在我的身边。“大劫将至,时不待人,这是寻找到雨璧最简捷的方法。”我在心中回
应他。

  王姬才刚离去,峰卿就亲自带兵包围了客驿。我吩咐钟宕、弧增等不必抵御,只等峰
卿进来宣布我的罪状——习惯了叫他家主,不过现在他并非我的家主了,我是郴国的新贵
,我的身份未必要比他低微。

  “峰卿夤夜领兵前来,不知何意?”我明知故问。“奉君命前来诛汝!”他竟然带着
秩宇进来,而不是自己的几个儿子,看起来叔父高何和其子秩宇在家族中的地位又有所提
升了。

  “峰扬何罪,彭公要杀我?”我继续明知故问。峰卿冷笑着反问:“你果然不知身犯
何罪?”老天,我当然知道,可你不明确回答,以后的对话如何继续?拜托别玩这种俗气
的反问了。

  “峰卿定怪我以妖言说王姬,”干脆开门见山吧,“但我是郴国的使节,杀了我,恐
坏两国之好。”“怪你者不是峰卿,而是寡君,”秩宇抢着喝道,“郴在极西,与彭素无
往来,何有两国之好?”

  哈,这孩子,身材虽然长高了,头脑可还是这样简单幼稚。“郴虽远,而可联合翰,
”我不慌不忙地冷笑着回答,“翰无西忧,必东侵彭。两国旧无盟好,而今日若不盟好,
彭国祸无日矣。”我明显看到峰卿的眼神犹豫了。

  “请带我去见彭公,”我缓缓站起身来,“完成使命,并按礼法当廷质辩,若我果然
有罪,那时引颈受戮,也不坏两国之好。如何?”我突然很佩服自己,心中但无恐惧,外
交辞令也就格外的流畅而犀利。说不定,我虽然不是治国和领兵的人才,倒有外交谈判的
天赋呢。

  正在这个时候,彭公派来了使者,要求峰卿暂时将我看管起来,他第二天就要召见我
。想不到那个女人的动作还真是快,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峰卿自己心生犹豫,国君的命令
他也不会听从的。我倒有些想他不听命,看看到了生死关头,忽荦会不会出来救我,怎样
救我。

  第二天一早,彭君在石宫正殿召见我,六卿也全都到场了。最尊位的是弓卿,然后是
腾卿,以下依次是峰卿、赭卿、梁卿和华卿。除去梁卿换了人,其余的倒都是旧相识。坐
在六卿下首的,还有两名灰衣老人,那大概是元无宗门的达者吧。我还在彭国的时候,道
法低微,没机会和这些达者们打交道,因此都不相识。

  弓卿赞礼,我先递交竹简国书。彭公观看了国书,又将竹简递给弓卿,让六卿传阅。
我明显注意到峰卿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我并不知道国书中的内容。

  “贵国国君身体还健康吗?”老套子的外交辞令。我急忙对彭君稽首,回答说:“寡
君康健,劳彭公动问。”“贵国国君在信上说,大夫是他深为倚重的臣子,”彭君沉吟着
说道,“然而贵我两国都是信奉元无正宗的,大夫若是叛宗,寡人不得不加刑,贵国国君
料必不会见怪吧。”

  我知道峰卿为什么皱眉了,一定是郴君在国书中表现出对我很器重的态度,因此他怕
杀不了我,不免担忧。“外臣并未叛宗,”我冷静地回答说,“彭公何由加刑?”

  “你没有对王姬说过一些外道的话吗?”弓卿严肃地问我,“难道还要请出王姬来对
质?”“不需要对质,”我微笑着回答他,“我在王京的时候,确实对王姬讲过几句话,
但并非外道妖言。”

  坐在下位的一位灰衣达者说话了:“‘有无,故遂有,有有,故遂无。有无之间何尝
有它?有无之前亦何尝有它?弃无而谈有,是见天而不见天之所受载;弃有而谈无,是见
地而不见地之所受覆。’你是这样说的吧。”啊哈,想不到那个女人竟然把我随口讲的话
记得那么清楚。

  可是,等等,我不是也把忽荦所讲的这句话记得很清楚吗?清楚到竟然可以随口对那
个女人说起。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感受到其中非同一般的含义,从而下意识地牢记,并且
反复咀嚼它呢?

   

 


第一部 第二十四章 论


  史载:檀王十八年夏六月,郴大夫峰扬论大道于彭石宫。
  我在彭国的石宫内,与两名元无宗门达者的对话,后来竟然被记录下来,成为新宗门
发端的源泉,这在当时是料想不到的。当时,我只是照搬着忽荦和蒙沌的言辞,并添加上
自己的一些歪理,随口辩驳而已。“是的,这确实是我说过的话。”听到对方的质询,我
干脆地回答说。

  “这难道不是外道妖言?”那名达者喝问道。“元无所谓外道,是指本有,”昨天晚
上,我早就把应对的言辞都想好了,虽然内心盼望一言不发,等着看忽荦怎样拯救我,但
依旧忍不住要把想好的话讲出来,反驳这名达者,“我这难道是本有邪宗的言辞吗?怎么
可以称为外道呢?”

  “你反对本无自生万物,就是外道!”那名达者大声呵斥道,“表面上装作调和有无
,两端并重,其实就是两端都不重,这是最邪妄的外道!”

  他越是愤怒,我就越是享受。我慢慢将身体转向他,淡淡地回答说:“你不能领悟其
中的深意,就咒骂为外道,这是党同伐异,不是辩论。深无终说过的某些话,素无始也骂
他‘荒谬’,素无始的某些教诲,深无终说他‘渐堕入异端’,你倒说说看,他们哪位不
是元无的达者?”

  “放肆!”那名达者几乎跳了起来,“你竟敢以这两位达者之名来诡辩!”这种理屈
词穷后的叫嚣,我倒是预先没有料到,看起来,枉自背负着达者之名,这个家伙也不过如
此而已。我将腰一挺,随口摆摆资格:“去秋七月,我奉寡君之命往阵国通好,在渝邑遇
见了素无始和深无终两位达者,与他们交谈竟日,可惜先生当时不在旁边,因此无法理解
我话中的含义。”

  在座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点使我非常得意。你们见过些什么?你们可见过那两位
达者在听了忽荦和蒙沌的话以后,那副灰溜溜的样子?我倒是很想把当时真实情景描绘出
来,可惜不是时候,况且,就算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胡说!”两名达者同时叫了起来。“请问两位当时身在何处?”我笑着问他们,“
莫非你们当时就在素无始或者深无终身边,因此可以质正我在撒谎?不,我说的都是事实
,只是那些高深的理论,你们无法理解而已。”

  “什么高深的理论?你所讲的都是外道邪说!”先前说话的那名达者仍然嘴硬,“无
在有之前,在有之上,正如父便是父,子便是子一般。你将无和有归于同一层次,不是邪
说是什么?!”

  我瞥一眼目瞪口呆的彭公,继续平心静气地回答说:“不错,无是在有之前,是在有
之上,但无有,也便无无。父非初始为父,子也非永远为子。子有子后,子也就是父;父
若无子,怎能以父名之?”话才出口,脑中就传来忽荦的声音:“胡说!”我在心里回答
他:“当然是胡说,他们听不懂就行了。”

  “无生万物,因无生有,”很少开口的另一位达者反驳我的话,“无是有之父,无有
之时,仍然有无。怎能将父子相提并论?”这回我却不正面回答了,只是笑笑:“夏虫不
可与语春冰。无与有本是一体两面,非要将其割裂,执着于先后、主次,则此相对于有的
无,并非是真正的无啊。”

  这话不是我说的,这话是蒙沌曾经对素无始和深无终说的。当初他一句话,说得素、
深二人瞠目结舌,无以为对,现在我讲出来,也吓得面前两位达者一愣。其中一人才想反
驳,口齿却不免有些结巴,弓卿急忙出来打圆场:“好了,不必再辩论了。峰大夫既然得
到了素无始、深无终两位达者的真传,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真传?那两个被蒙沌一句话说得灰头土脸的家伙,凭什么来指导我?我在心中哂笑,
而面前那两名所谓的达者还想继续纠缠,却被弓卿劝止住了。

  “大夫年纪虽轻,道德却深,”彭公望了一眼弓卿,微笑着向我说道——我总觉得他
现在的微笑中有一丝谄媚之意,“既然证实了只是一个误会,寡人谨代表彭国君臣,向大
夫致以诚挚的歉意。”

  我瞥了一眼那两个仍在忿忿不平的达者,将身体重新转向彭公,俯身说道:“小臣还
奉寡君之命,有件重要的事要单独禀告彭君,请彭君屏去众人。”趁热打铁,正好赶这个
机会,让他把雨璧交出来。

  彭公听了我的话,有些惶惑地又望弓卿一眼。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说道:“
弓卿与腾卿执彭国之政,军国重事,不应该向他们隐瞒。就请两位世卿留下,请余人暂且
退下吧。”

  彭公还没有发话,腾卿先挥挥手。立刻,余下的四卿、护卫的士兵,还有那两名元无
达者就都磕头向国君告辞,慢慢退了出去。

  “郴君还有何事以教寡人?”弓、腾二卿在场,似乎使得彭公放松了许多,他有些显
得过于亲密地笑吟吟地问我。我开门见山地说道:“忽王十七年,赐雨璧于彭国,以镇西
方,赐云玦于素国,以镇东方,赐风璜于翰国,以镇南方,赐雷琮于练国,以镇北方。分
封四伯,以拱卫社稷。不知现在雨璧还在彭国吗?”

  彭王没料到我会问起这件事情来,略微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望向弓卿。弓卿
沉吟了一下:“雨璧世镇彭国——不知大夫问此何意?”我知道他们在没有明确了解我的
用意前,是不会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的,于是假装潇洒地微微一笑,搬出了事先准备好
的一套说辞:

  “四玉以镇四方,社稷因以安宁。而今四玉飘零,社稷因以倾颓。寡君欲为东方之伯
,近日已得云玦,欲与彭君交换雨璧,以证两国永世之好。”

  听我提到云玦,在座的三人又都是悚然一惊。腾卿抢先问道:“云玦不是在素人手中
吗?”我故作莫测高深地一笑:“去春正月,我师伐素于耒山,素公卒,谥为荡。四月,
素新君与我和,愿奉寡君为东伯,并献云玦。”

  我所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并且绝对无从取证。素人是被打败了吗?是的。素人
心甘情愿交出东伯的头衔吗?头衔这种东西,从来是靠实力取得的,不管他肯不肯交,素
的新君继位后不敢伐郴复仇,则他的东伯头衔就自然转移了。素人交出了云玦吗?不,云
玦一直在素燕手里,后来被蒙沌取去。郴君得到了云玦吗?不,这件世镇东方的神器最终
由蒙沌交给了我。

  我估计,原本彭国君臣以为郴国只是极东地方的一个小国,刚刚不满素国的控制,起
来反抗,侥幸打了一个胜仗而已。而照我的说法,郴国不但打败了素国,还迫使素国交出
东伯头衔和雨璧。郴即将或者已经成为东方的霸主了!这个消息着实吓了他们一大跳。

  三个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弓卿才咳嗽一声,慢慢问道:“大夫……既然雨璧世镇
西方,云玦世镇东方,为何要交换呢?”我微笑着回答:“东方属水,西方属云,雨璧镇
于东方,云玦镇于西方,原本也合乎大道。”

  “不可,”腾卿摆摆手,“忽王所命,先君所遗,怎可与人?我不贪贵国之宝,贵国
亦休贪我国之宝。”我故意用狡黠的眼神望着他:“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莫非传说是
真的……”“什么传说?”弓卿抢问道。“传说彭国已失雨璧,”我点点头,“看来所言
不虚了。”

  彭公求救似地望着弓卿。弓卿略微镇定一下心神,突然开口揭我的老底:“窃不恭。
大夫本是我国峰氏之子,檀王十四年春,先君崩殂于石宫,似乎大夫当时就在石宫西门外
?”废话,不是你们要大家武装起来去弑杀彭厉公的吗?要不然我没事一大早跑到宫门外
去干什么?在座都是当事人,何必遮遮掩掩,用“崩殂”这么好听的词汇?

  我大致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于是微微点头。弓卿继续说道:“我记得大夫当时被一名
本有邪宗的达者所伤,那名邪徒深得先君宠信,手中持有雨璧,大夫应该知道的。怎么会
相信雨璧已经遗失这种谣言呢?”

  “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我微微一笑,“这四年中,雨璧是否还在彭国呢?即便不
提交换之事也罢。寡君现为东伯,欲交西伯,共抗翰国。有雨璧者才是西伯,彭国是否还
持有雨璧呢?若不能得见雨璧,何由证明彭霸西方?”

  腾卿匆忙想堵住我的话:“雨璧是国宝,自然秘藏,岂能轻易示人。”我点点头:“
所以示信耳,并固两国之好。不瞒彭君,云玦现在就在我身上,可以给诸位观看,以示我
国诚意。”

  我相信自己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给彭国君臣带来相当大的震撼,尤其当此刻讲出云
玦就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彭君和弓、腾二卿都愣住了,刹那间,整个正殿中的空气也似乎
凝固了似的。

  我不等他们醒悟过来,先伸手入怀,取出了云玦,那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的宝玉来
。所谓“玦”,形状似璧,但缺一角,这所缺的一角就是正面。我将云玦正面朝向彭公,
轻轻地放在面前席子上。

  我知道,虽然从未见过云玦,但如此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宝玉,任何人都不会怀疑
它的真实性的。我注意三人的眼神,他们都瞪大了双眼,愣愣地盯着云玦,目光中先是流
露出惊恐和惶惑,随即又变成了欢欣和艳羡。其中,以腾卿眼中的艳羡之色最浓,我看到
他右手衣袖微微颤动,似乎随时准备伸出手来,将这神器据为己有似的。

  云玦在人前出现,谁都会想将其据为己有,这点我早就预料到了,并且想好了应对之
策。我看到弓卿在向腾卿递眼色,不用猜就明白,他们在计划除去我,抢夺云玦。我不慌
不忙地把右手按在云玦上面:“彭君请看,这便是东方之宝——云玦。在常人手中,它不
过一块华美的玉石,而在道法高深者手中,它却可以呼风唤雨,颠倒天壤,甚至可以杀君
灭国!”

  我注意到弓、腾二卿的目光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方才与元无宗门达者的辩论,为我
现在的话做了极佳的铺垫,他们一定会以为我道法高妙,因此不敢轻举妄动的。形而上大
道为德,形而下器用为法,两者是相辅相成的,象我这样道德“绝高”而道法低劣的状况
,恐怕他们完全想象不到。

  我慢慢拿起云玦,同时恶意地欣赏两卿眼中越来越浓的恐惧之色。倒是彭公南望似乎
没有听出我话外之意,还在贪婪地盯着我手中的云玦——他是白痴吗?父亲在世时曾经说
过:南望的能力与其野心相距甚远,立其为君,久必为祸。看来确是非常正确的判断。

  我慢慢把云玦揣入怀中,然后慢慢地向彭公施礼:“外臣告退。外臣之言,请彭君三
思。希望彭君可以将雨璧赐与外臣一观,以固两国之好。”

  我迈着轻松的脚步回到了客驿,我期待着事情的继续发展。雨璧究竟在不在彭公手里
呢?我倒比较倾向于它秘密落到了六卿中某一位的手中。他们会不会把雨璧拿给我看呢?
他们应该想到,如果我回去郴国,筑坛供奉云玦,并同时宣称彭国已经遗失了雨璧,会对
彭国在天下诸侯中的威望,造成多大的影响。

  但是,如果雨璧确实在某位世卿手中,公开自己持有雨璧的事实,不会提升威望,反
而会招致其余五家的嫉恨,而且,很可能会从此失去雨璧的掌控权。他肯交出来吗?

  不确定的未来,是最有趣的未来。我深切地期待这不确定性。

   

 


第一部 第二十五章 履


  史载:鸿王七年秋九月,彭侯刚履于西极,斩巨狼名兜悍。
  回到客驿,发现峰卿包围客驿的兵马并没有撤去,不但如此,还增加了弓卿和腾卿的
部分家臣。我知道他们仍然觊觎云玦,但并不在意——即便自己没有力量保护云玦,仙人
忽荦总不希望我失去这件神器。让仙人头痛,似乎现在对我来说,也是相当不确定的乐趣
呢。

  钟宕一脸的严肃和警惕,每隔半个时辰就向我汇报一次包围部队的动向。我劝他不必
慌张:“若要对我不利,今晨在石宫中,他们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钟宕依
旧不肯放松戒备:“要防他们趁夜对家主不利。白天或许怕遭物议,不敢动手,晚上可…
…”我“哈哈”大笑:“如此大张旗鼓地包围客驿,我若有所闪失,他们能逃避责任吗?
白天也好,晚上也罢,除非他们情愿背负杀害使节的罪名,并且做好了与我郴国交恶的准
备,否则不敢动手的。”

  我挥手让钟宕离开,自己关紧屋门,从怀里掏出那三件神器来,摆放在面前。风璜、
云玦和雷琮,黑色的、白色的、赤红色的柔和光芒,在昏黄的屋中慢慢发散,并且逐渐融
合在一起。这是多么瑰丽的景象啊,每看到一次,都使我的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渴望。

  这些神器,原本都是一个球体的碎片,那个球体,名叫“大化之珠”吧。究竟是何时
、何人将这些碎片琢磨成祭祀的器物呢?改变了形体以后,它们是否还能拼接在一起呢?
若将雨璧凑齐,拼接在一起,又会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我闭上眼睛,任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突然间,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对暗红色的瞳仁
,在无边黑暗中散发着妖异的光芒。我悚然一惊,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睑似乎被胶水粘住
了,竟然张不开来!

  大惊大惧中,脑海中渐渐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大化之珠即将完成,它将带来一
千两百年的治世,然后复归混乱,混乱趋于混沌,混沌产生大劫。而我,即将在大劫中复
苏,嘿嘿嘿嘿嘿嘿~~”

  在这慑人心魄的可怕笑声中,我猛然睁开眼睛。仍然身在客驿之中,面前摆放着风璜
、云玦和雷琮。窗外传来麻雀细碎的鸣叫,还有钟宕不安的脚步声。那是彭刚在苍槐底下
见到的东西吗?那是他在说话吗?他在对谁说话?是我,还是彭刚?抑或他在自言自语?
若他在自言自语,我又何由听闻?

  我急忙收好三件神器,同时在心中呼唤忽荦的名字,但仙人并没有出现。他是不愿意
在此时此地现身,还是根本就不在我的身边?我感觉心脏狂跳,浑身燥热发汗。已经很久
没有体味到这种恐怖惊悚的感觉了。经历过彭刚所遭遇的艰辛和坎坷,峰扬生命中的任何
危机,似乎都不能使我感到害怕,直到方才……那确是峰扬生命中所遭遇到的危机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暗红的瞳仁来源于何物,不知道脑中的声音来源于何物,不知
道所谓的大劫将在何时发生,不知道它和我的联系有多紧密,不知道它会对我的人生造成
多大影响……正因为根本难以捉摸,才使人感到格外的恐怖!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仆役敲门进来,端上饮食,并抖开被铺。我匆匆用过晚餐,早早
就睡下了。那对暗红色的瞳仁总在脑海中浮现,使我食不知味。还是希望尽早堕入梦乡吧
,希望明晨醒来,可以把这一切都淡忘掉……

  ※※※

  所谓“清木”,并不是一棵树,或者说,并不是一株活着的树木。它被厚厚的坚冰所
包围,找不到可以踏足的地方。我围着清木慢慢绕开了圈子,才走了不到百步,突然听到
一声骇人的怒吼。

  急忙将血剑握在手中,定睛看去。只见远远的,在清木下面闪出了一个黑影,足有两
丈多高,双睛碧绿,血红的大嘴中露出尖利的牙齿。那是一头狼吗?天下怎会有这么大的
狼?!

  那头巨兽向我咆哮着,却并不冲过来。我仔细观察,才明白他的尾巴被牢牢冻在清木
上的坚冰里。只是偶然路过的猛兽被冻住无法动弹吗?还是这巨狼根本就是清木的守护者
,正象鬼鲵很可能是苍槐的守护者一样?

  但这头巨狼可要比鬼鲵差得太多了,如果说,初看到鬼鲵的时候,我还曾感觉到恐惧
,那么现在看到巨狼,只使我欣喜欢笑。这是上天送给我的食物啊!经过雪原上的长途跋
涉,我的食物已经吃光了,而这里可找到的食物,比大海中还要稀少。就在这个时候,上
天把这头巨狼送到我面前,岂非是莫大的眷顾?

  我一边估算着这么大一块肉,可以吃多少天,一边谨慎地向它靠近。巨狼怒吼着,猛
然向我伸出了一只前爪。我挥起血剑,用尽全身力气,一剑斩去,深深地劈入爪背。粘稠
的鲜血喷涌了出来,但很快就冻结成了红色的冰块。

  巨狼惨叫着,向后缩去。我一个箭步蹿过去,挺剑刺入它的咽喉。它另一只前爪反扑
回来,狠狠打在我的左肩上。我只觉得肩膀剧痛,被迫松开血剑,一个跟头向后栽倒。

  在雪地上连滚出一丈多远,我才勉强稳住身形,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嗥叫。摸
摸左肩,皮肤未破,骨头未断,只是肌肉撕裂,痛得令人难以忍受。挣扎着爬起身,转头
看去,只见那头巨狼俯伏在地上,高仰起头,对着天空嗥叫。它的嗥叫声越来越弱,终于
脑袋一垂,倒在了雪地上。

  我强忍剧痛,慢慢走过去,奋力用右手拌开它的脑袋,从喉下找到了血剑。血剑深深
地插在巨狼的咽喉里,只露出半截剑身。我还怕血剑被狼血冻住,难以拔出,谁料轻轻用
力,血剑就自己滑了出来。

  这真是千古难求的宝物,在我心目中,血剑比那些宝玉更为重要。我坐下来,枕着狼
尸呼呼喘气,然后再次用血剑割开巨狼的咽喉,吮吸它尚未凝结的血液。

  狼血的膻腥,是前此所难以想象的,但那仿佛一团烈火,通过我的咽喉直烧到腹下。
很快,我觉得全身充满了精力,连左肩也似乎不那么难以忍受地疼痛了。这才仰起头,观
察那直插云端的清木。

  清木看起来,又要比苍槐为小,直径不过七八十丈,但高度却无法判断。这才真正可
以称为“天柱”呢,它笔直地伸向天际,目力所及处,毫无枝杈。

  趁着精力旺盛,我割下一大块狼肉背在身上,用血剑在冰柱上凿开一个个缺口,努力
向上爬去。血剑不但锋利无俦,并且十分坚硬,我用它攀绛桑、刺鬼鲵、登苍槐、斩巨狼
,它依然光滑锋锐,连一个缺口都没有。

  攀登天柱,对我来说似乎已经非常顺手了,虽然四外寒风呼啸,我小半天就攀爬了将
近三百尺。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凿开一个较大的冰窟,慢慢藏身进去。割下一片狼
肉,才张口去咬,却差点崩坏了自己的牙齿——它已经冻成坚冰了,若非手有血剑,我都
未必能把它割下来。我把狼肉揣进怀里,用火狐之皮捂了捂,很快它就重新变得柔软,可
以撕吃了——虽然仍是腥臭难咽。

  向下望去,虽是黑夜,借着雪地的反光,仍可看到那具僵卧的狼尸。如果我还能活着
从清木上下去的话,相信靠这些肉足够走出雪原了——冰天雪地,竟也有它独特的妙处,
起码不用担心食物会霉变或腐败。

  第二天,我又向上攀爬了百余丈——坚冰包裹着的清木,要比绛桑和苍槐都难爬多了
,脚下随时都会打滑,一个不慎,就可能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我就这样艰难地、提
心吊胆地攀爬了整整十三天,终于爬到了清木的顶端。

  清木的顶端没有枝叶,而只是平坦的一个截面。这不禁使我想到,即便它曾经是一株
树木,也一定是株树冠已被削平的断木。是谁有这样大的威力,可以将如此巨大的树木削
平呢?是天雷的力量吗?

  我仰躺在清木的顶端,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然后爬起身,寻找四周值得注意的
景象。远处并无高山,用血剑割刺清木,应该也不会再有仙人出现。而清木的顶端,也没
有任何洞口。我该怎么办呢?在这里继续寻找、等待,还是应该爬下去?

  清木上是如此的溜滑,我一个不小心,仰天摔倒。但就在这个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
瞥到云端上有些什么东西。我干脆躺下,向上望去,只见十丈高处就是飘渺的云霞,而在
云霞上面,竟然隐约有一座宫殿存在!

  真的有天堂吗?真的有天神的居所吗?!我一骨碌爬起来,仰头大喊:“彭刚来此,
觐见天神!”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否传入天堂,不知道天堂中的天神(或者是仙人),
能否听到我的呼声,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理睬我。但我还是努力地喊着,直到咽喉嘶哑。


  终于有回应了,我看到云霞展开,两个背生双翅的女子缓缓飞了下来——那是天女吗
?她们越飞越近,我看到她们白皙柔润的肌肤,看到她们银色的头发,银得耀眼。忽然间
,我感觉似乎曾经见到过她们,虽然相貌略微有异,但这样仿佛茹人般的白肤银发,展开
足有丈半的巨大翅膀,我一定曾经见过的!

  脑中的印象非常模糊。我曾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的女子呢?前此,我从来也不知道天
女是生有翅膀的,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长翅膀的人存在。我究竟曾在何时何地见过她们的
同类呢?

  ※※※

  那是燃啊!彭刚所见到的,一定是燃的同族。梦中彭刚奇异的经历,将我又带回了生
存于萦的那段美好时光。燃究竟在哪里呢?这个我人生中似乎唯一恋慕过的异族的女子,
忽荦说她未死,但同时说她的遭遇极为奇特,不肯带我去见她。

  我从梦中醒来,或者不如说,从彭刚的遭遇中重新拾回自己的人生,郴的大夫峰扬的
人生。彭刚的经历与峰扬的经历,其交织是毫无规律的,有时彭刚的数日,不过连接峰扬
的一瞬而已,有时则正好相反。但最近有些奇怪,彭刚的经历总在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静
止,然后我回归峰扬,正象老人说古,故意给听讲的小孩子卖关子似的。

  当天晚上,王姬又悄悄地来找我——这个女人干这种危险的事情上瘾了吗?她首先向
我致歉:“都是我多嘴,致墮大夫于险地。还好大夫道德高深,辩清了诬妄。”我心不在
焉地笑笑,盼望她尽早离开。

  “大夫,”她突然向前探了一下身体,“还请大夫继续教诲我。”我不耐烦地摇摇头
:“前此讲给王姬听的话,您领悟了吗?”她微微一愣,我继续说道:“真理有时是极为
晦涩难懂的,需要耗费一生的精力去思索和研究。在未能领悟以前,听到更多的道理,只
会混淆自己的判断,那是无益的。”

  “大夫……”她的双颊突然腾上一片绯红,“大夫真的以为我是来听讲的?”这回轮
到我发愣了:“王姬还有何以教我?”“峰大夫,”她又凑近了一些,“峰大夫救过我的
性命……如此的恩德,我怕毕生也无法报答……我只有……我只有……”

  她越靠越近,我吓得往后仰起身体:“王姬,请您自重!”不会吧,难道这个女人真
的迷恋上我了?不可否认,比起除了野心膨胀外别无所长的彭公南望,我或许更具备吸引
女性的魅力,但……她终究是王姬呀,而我不过诸侯国的一名普通贵族而已。

  但是,猝不及防地,王姬竟然扑到我怀里来了。我身体一晃,几乎被她撞倒,本能地
伸手抱住了她。“大夫,”她的声音断续而低微,但在我耳中听来,仿佛句句都是霹雳,
“我无法克制自己……大夫是如此的英勇,如此的睿智……”

   

 


第一部 第二十六章 朝


  史载:鸿王七年秋九月,彭侯刚攀天梯,朝天辅于彤云之宫。
  ※※※

  香甜的温热的气息就在我耳边,柔软的娇躯就在我怀里。不可否认,王姬玉檀是个绝
世美女,何况,她的相貌又这般酷似苹妍。我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起来,理智与情欲在内心
猛烈交锋。自从惋怀孕以后,我已经有多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一年吗?超过一年了吧…


  我感觉自己的左手正揽着王姬的腰肢,那纤细的腰肢,柔软而富有弹性。我感觉自己
的右手正搂着王姬的背脊,透过丝绸衣服,似乎能够感触到她光滑温润的肌肤。我感觉王
姬的双手抚在我的胸口,并且轻轻地、轻轻地向我领口内潜入……

  突然,王姬浑身一震,象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而我也立刻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满腔情欲刹那间如猛火遭遇冰水,“嗤”的一声全被浇熄了。我双臂一振,把那诱人的
柔软的胴体直推了出去。

  “是彭君派你来的?”我冷冷地掖好衣领,斜眼望着王姬。王姬跌倒在坐席上,目光
中充满了羞愧和恐惧,半晌说不出话来。但即便她并不回答,我仍然可以猜到事情的真相
:“彭君派你来盗云玦是吗?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行事如此卑鄙龌龊!”

  王姬身子一屈,俯伏在坐席上,哀哀抽泣起来。但在我心中,现在的她是极为丑陋并
且可厌的。受彭君逼迫,前来引诱我,伺机盗窃云玦,这本不能责怪她。她也是受害者,
彭君是她的未婚夫,如果她敢不照办的话,以后的人生将永远笼罩在阴影中。但在引诱我
的时候,竟然能假装得如此逼真,使我险些入彀,这份天才的表演功力后面,隐藏着一颗
怎样虚伪的心啊!

  “回去告诉彭君,云玦会选择它的主人,雨璧也一样,”我冷冷地下了逐客令,“请
他还是保管好自己应得的吧,不要再觊觎非份之物!”

  王姬带着满脸的羞愧和痛悔离开了——我不知道这些表情是真还是假。那温婉胴体的
触感还留在手上和怀里,使我心神激荡。我不由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临离开郴国的时候,
剧谒曾经来找过我,向我提出,其父剧棠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我。

  “我家为世卿,攀上了这门亲事,你会后福无穷的,”他嘴里虽然这样说,但看表情
,倒似乎在讲一个大笑话,“不过也说不定,后福无穷的反是我们剧氏。我妹年方二八,
长得还算耐看,如果你同意的话,从彭国出使回来就可以准备婚事了。”

  我并无意与剧氏联姻,因此当时只是笑笑,回答说:“急什么,等我回来再做决定吧
。”现在想起来,却不如接受了这门婚事为好。就彭刚来说,他也想在取得西方云玉后再
娶一房正妻,而我,还从来没有过正妻呢。

  男人的生命中,真的不可以缺少女人吗?

  我把右手放在胸口上,就在王姬才刚才抚摸过的地方,我的手指碰触到了那三件神器
,一股暖流涌过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燃的影子,她那银色的长
发,白皙的肌肤,还有巨大的翅膀……也许永不可能再见的她,为何总在我心头萦回不去


  ※※※

  那两个女人扇动着她们巨大的翅膀,把我带进了天堂。那真的是天堂吗?等我飞上云
端,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不过一道不知用什么材质垒成的墙壁而已。这道墙壁非常的长,
似乎围成了一个广大的圆形,但两侧都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有门。那两个背生双翅的女
人挟着我的臂膀,直接飞过了墙壁,停在一处空场上。

  除了脚下茫茫的云雾,极目望去,似乎空无一物,并没有想象中华美的高楼广厦、奇
花异草。她们放下我,我感觉双脚沾到了实地,但轻抬脚背驱散浓重的云雾,却发现脚下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是我正站立在虚空中吗?还是有一道肉眼所看不见的地板隔在下
面?

  正感觉无比的新奇和诧异,突然,一个影子逐渐在面前出现,并且缓慢成形,仿佛由
云雾凝结成的虚影似的。那是一个相貌很奇特的人,无发无须,深鼻细目,淡黄色的皮肤
深处,隐约透出一丝青色。这人穿着一件长长的袍子,颜色和形制都古怪得难以名状,正
如我在绛桑顶端遇见的那个仙人一样。

  “你来寻找西方白色的云玉,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但那是无益的,”我听到脑海中有
一个声音在澹然地说道,“即便你得齐四玉,也无法复原大化之珠,因为你没有心啊。”


  我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我知道是面前这个人在对自己讲话。“您是仙人吗?”我俯
身施礼,恭敬地问道,“您说我没有心,不知有何深意?”

  脑中的声音似乎在笑:“你没有心啊,迟早你会明白我的话的。我是仙人,我的名字
叫做空汤,我是这座天宫的主人。”

  “请您赐我云玉,”我柱着血剑,单膝跪了下去,“请您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你只要前进就好了,你不需要方向,”脑中的声音继续说道,“一切发端、肇始、
发展、结局,都已经注定了,以下愚之力是无法扭转的。一切在千两百后才会有答案。那
时候,也许我将指引你,彭之公孙峰扬啊。”

  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指的究竟是谁?我族中似乎并没有一个叫峰扬的人
存在,难道,那指的是我某位祖先?我才这样想着,脑中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不会明白
的,得到了云玉,就赶紧离开吧。一千两百年后,也许你会明白……也许你明白得会比我
更多……”

  ※※※

  又一次在彭刚的经历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这使我莫名惊骇。彭刚在清木上的天宫中
见到的仙人空汤,似乎比忽荦对大劫的来由和发展知道得更多。我能否找到他呢?当初清
木所在的位置,是现在彭国往西北一千里外吧。

  彭刚得到云玉后的经历,史书上有所记载,故老也有相传。他割下那头据说名为兜悍
的巨狼的皮,绞成几股粗索,把巨狼从雪原中拖了回来。一路上虽然生啖狼肉,翻越疆山
回到疆国的时候,巨狼的尸体还几乎是完整的。他把剩下的狼肉分给疆族人大吃了三天,
疆侯廓用巨狼的头骨装饰宫殿,以纪念彭刚的功绩。

  而对于攀登清木一事,史书上却记载说,彭刚通过西方天梯,来到了彤云之宫,见到
了彭族的祖先同时也是保护神——天辅,他在那里得到了天辅的鼓励和教诲,要他尽心辅
佐鸿王,推翻暴政。连祭歌中都唱:“潼水汤汤,来雁憧憧,我先侯刚,朝于彤云之宫。


  我不知道那是以讹传讹,还是别有用心的编造。不过,我的记忆中还残留着彭刚对鸿
王隐约的妒意,也许为了对抗鸿王梦见天最的传说,彭刚才自己编造了这样一个荒诞不经
的故事吧。

  从此以后,彭刚再没有离开过中原,他和鸿王一起秣兵厉马,并联络各友邦,七年后
终于攻入天邑,杀死鹏王,灭亡了畏王朝。鸿王肇建威王朝,并开始向东征伐,彭侯刚成
为他麾下最著名的将领。又三年,彭刚病逝,鸿王以苹邑为新彭,让苹届恢复本姓,继承
为彭国的国君,而把旧彭地封给了大将翰伟。

  钟宕在门外警惕地站着岗,我在屋内一任思绪飘荡。接近中午的时候,弓卿突然来到
,向我宣布了以下的安排:下个月十六日,也就是在将近一个月后,彭公将和王姬举行婚
礼,同时召集西方十二个诸侯国的国君前来盟会。“寡君将在盟会上展示雨璧,以显西伯
之威赫,”弓卿最后压低声音,这样对我说道,“请大夫稍安毋躁,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怎么,他们终于找到雨璧了吗?雨璧前此究竟落在谁的手中?不太可能是彭公,否则
他早就亮出来了。我猜测很有可能是落在了腾卿的手里,因为当初手持雨璧打伤我的那名
本有宗门炼气士,就是死在他的长子腾幕手中的。

  他为什么肯把雨璧交出来呢?一旦交出雨璧,宝物就将变成彭国的公产,谁执国政,
谁就能随时动用雨璧——除非,腾卿已经有把握超过弓卿,成为六卿中的第一家族。

  世上有许多事,真相是很简单的,但你永远也无法了解。既然与自己无关,那么过多
猜测也丝毫无益,何况,弓卿一点也没有要解释原委的意思。我现在唯一期待的是那次会
盟,当彭公取出雨璧来的时候,我将迎上前去,也取出另外三件神器。四件神器合而为一
,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能否据此摸请大劫的脉络呢?

  不知道为什么,那对暗红的瞳仁又在脑海中出现了。我想起了他所说的话:“不要以
为得到了大化之珠,就可以避免劫难,就可以消灭我。”同时,也想起了仙人空汤对彭刚
说的话:“即便你得齐四玉,也无法复原大化之珠,因为你没有心啊。”他所谓的心,究
竟指的是什么?是人心,是天心?

  当仙人忽荦的声音再一次在脑海中响起的时候,我问他:“那暗红的瞳仁……那彭刚
在苍槐底下所见到的……那是什么?那就是你提到过的‘魔’吗?”

  “我不知道。”忽荦淡淡地回答。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位仙人的知识领域,似乎也并不比下愚们广阔多少。也许我该问
问上人之王蒙沌,只可惜,蒙沌已经很久都没有在我面前出现了。

  我象囚徒似地在彭国的客驿中居住了将近一个月,几次想再去城外见见远,却都被挡
驾了。远倒是派了革高来见我,这个大汉一见到我,就俯伏在地:“叩见家主。”

  “我现在不是你的家主,”我瞥了一眼侍坐在旁,似乎面有不悦的钟宕和弧增,“你
的家主是远啊。你如果还眷念旧情,就用心地辅佐他。”“是的,小人定不负重托,”革
高依旧跪在我面前,慢慢抬起头来,“家……大人,您老得多了。”

  我微微苦笑。革高压低了声音:“弓卿和峰卿是否要对您不利?他们派了那么多兵马
包围客驿,定无善意。家主要我来探望您,只要您一声令下,家臣们即便战死沙场,也要
救您出去!”

  我摇摇头:“他们不敢对我怎样,你们切莫轻举妄动。革高,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勇猛
,而是忍耐,即便吃再多的苦,受再多屈辱,也要忍耐,要把远抚养成人。”“小人遵命
!”革高再次磕下头去,“小人发誓,会教导家主成为一名真正勇猛聪睿的士的!”

  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我现在唯一的亲人,就只有远了,我希望他幸福安康,希望他不
要背负着父仇而痛苦地生活。不,我还有亲人的,我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离开郴国的时
候,她还蜷缩在襁褓中,眯缝着小小的眼睛,除了喝奶、便溺和哭嚎,什么也不会做。她
真的会长大吗?真的会长成一名婷婷玉立的少女吗?

  她的相貌实在太象苹妍了,她长大以后,还会这样酷似苹妍吗?可惜她是奴人的孩子
,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嫁给一名低位的家臣或者平民,过着仅仅衣食无缺的生活。她相貌再
酷似苹妍,又怎能象苹妍那样叱吒风云,纵横疆场?不过,也许她即将迎来的平静的生活
,会比夭亡的苹妍更加幸福吧。

  革高望着我,钟宕和弧增也望着我,看我不言不动,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微微
苦笑。然而这个时候,绝对想不到我很快就将看到那样的女儿,那样的长大后的女儿……


   

 


第一部 第二十七章 有


  史载:烨王元年春,潼水断,育蛇出,得黄玉以为有圭。
  ※※※

  我怀揣着仙人空汤给予的西方白色云玉,拖了巨大的狼尸,离开清木,又经过将近一
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再次看到了疆山。说真的,我有些舍不得还给疆人赤狐之皮,那真
是无双的宝物呀。然而我不可能再到这雪原上来了,不可能再用到赤狐之皮——没有用处
的宝物,和废物没有区别,而我,从来都没有收藏废物的习惯。

  服庸等留在疆地的家臣们,欢天喜地地迎接我的归来。疆廓也是满面堆笑,但我看得
出来,他的目光中隐含着一种忧惧——大概是害怕我会强占赤狐之皮,不肯归还给他吧。
如果我想强占的话,小小的疆族是无法抗拒的,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七百年来都要保守秘密
,不肯将消息外泄的原因。

  然而,他们并没有涉足雪原的意思,赤狐之皮对于他们来说,不也是一件废物吗?执
着收藏废物的部族,只能使我蔑视他们。

  我把巨狼的肉分给疆人吃,没想到如此腥臭的狼肉,烤熟以后,却变成了无上的美味
。我突然想到,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真正的废物,只要运用得法,废物也会成为我前进道
路上的臂助的。疆廓将巨大的狼头骨装饰在宫殿中,说要纪念我的丰功伟绩。什么丰功伟
绩,不过是打到了一头较为凶猛的野兽而已。

  宴饮三日后,我离开了疆地,在苹邑略微歇脚,就直接前去会见鸿王。我看到鸿王满
脸都是兴奋之色,迫不及待地把我拉进祭祀天最的秘洞中去。我掏出云玉来交给他,他打
开木匣,把云玉和火、水、风三块宝玉拼接在一起。“果然是一体的呀!咱们即将成功了
呀!”他欢叫着——很久以来,我都没有看到过他如此脱略形骸地欢叫。

  然而,四块宝玉拼接为一,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除非现在突然有一个巨雷落向
千里外的天邑,把鹏王这只蠢猪烧成焦炭。鸿王有些疑惑地反复摆弄手里的那个圆球,一
个不小心,风玉脱落了下来,掉在匣中。

  “难道,还缺少……”我们两个人四只眼睛都一起盯着那圆球的内部,内部空洞无物
。“你没有心啊……”我突然想起了仙人空汤说过的话,难道,这个所谓的“大化之珠”
应该是实心的,还应该找到它的“心”,才能够发挥威力吗?

  “可是,天最告诉我,共有四块宝玉……”刹那间,鸿王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天最
,就是那个什么蒙沌所伪装的所谓威族的守护神吗?我不禁窃笑:“你何不再求天最托梦
,告诉你其心何在。”

  敏感如鸿王,此刻方寸已乱,似乎并没有听出我说话中的揶揄讽刺之意。“是的,是
的……”他喃喃自语,然后对我点头,“你先出去,等我向天最祈祷……”

  结果是我早就料到的,我在威邑居留享乐了整整七天,足不出洞的鸿王却什么新的启
示也没有得到。七天后,他分身出一个黑影来告诉我:“你先回去吧,防备鹏王再次进攻
彭邑。我还要在这里反复祈祷。”

  一切都不过是个笑话,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宝玉,不过一堆废物而已。不,也许它们
并非废物,但在不知如何使用的人的手中,和废物也并没有两样。我倒不因此感到后悔,
三方天柱的攀登,使我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了解了许多,使我对自己的实力更增强了信心。
何况,我还得到了血剑,那才是真正的宝物,我再也不怕鹏王的“玄戈”了!

  “告诉鸿王,”我对那黑影说道,“我……我们可以深入不毛,取得宝玉,世上还有
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叫他重拾信心,治理好自己的部族吧,别再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了。”其实,我在心中说的话却是:我可以深入不毛,取得宝玉,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办
不到的?我是否要放弃鸿王,独自面对鹏王那只蠢猪呢?

  ※※※

  彭刚的遭遇使我悚然惊觉,我如同在梦中醒来似的睁大了眼睛,背上有冷汗涔涔渗出
。“大化之珠”还有心吗?找齐了四种神器,不过得到四样美丽的废物而已吗?“原来,
还有一样啊……”我脑海中传出了仙人忽荦的声音。

  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不肯出现,而当我将要遗忘他的时候,他却又冒了出来。
最近我对这位仙人的敬意渐趋降低,厌恶却与日俱增——在萦遭逢劫难的时候,他仓惶逃
窜;他想要获得四件神器,却不肯自己动手,而要我去寻机取得;我请他找到燃,他却总
是拖延敷衍……仙人究竟是何物?仙人究竟有何威力?仙人也不过是废物吧!

  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听到脑海中传来一阵轻叹:“仙人也并非是万能的呀。”我
倒并不希求仙人万能,但我希望仙人可以给我哪怕很简单的帮助。如果甘心做一个旁观者
,就别去探寻什么大劫的来由和避免的方法,否则,多少也该出一点力吧。

  再过几天,彭公就要盟会西方诸侯了,他将在盟会上出示雨璧。到时候,我是不是应
该把其余三件神器显露出来呢?四神器相遇,如果什么都不会发生的话,于我,于仙人忽
荦,又有何意义?

  上人之王蒙沌也不再出现了。上人比起仙人等级为低,他想必更不能给我任何帮助。
一刹那间,我突然觉得心情放松了许多。我本不惯做一个四处奔波以完成使命的人,我还
是回去郴国,娶了剧谒的妹妹,做一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贵族好了。

  “不要小看你自己,”突然,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并非是忽荦的声
音,“只有至人才能扭转其宙,而你却能够办到。”

  我猛然从坐席上跳了起来:“你是谁?!你……你是仙人空汤……”

  “是的,咱们又见面了,彭之公孙峰扬啊,”空汤的声音继续在我脑中回响,“一千
两百年后,大劫来到之初,又见面了。倒转其宙,使你和彭刚合为一体,这究竟是所谓神
器的力量呢?还是彭刚的力量呢?还是你自己的力量呢?”

  我并没有很快理解他的话,只是在心中问道:“你说他没有心,那么心在何处?”“
心曾现世,”空汤的声音说道,“名为有圭。”

  有圭,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史书上记载,当鸿王去世,烨王继位的时候,天下大旱,
潼水断流,在河床上发现了一具巨蛇的死尸。剖开死尸,发现一块黄色的玉石。当时许多
人都说那是不吉之物,只有本有宗门的始祖化衍说:“潼水在中央,中央为土,而此玉贺
天子登极而生,应以琢磨祭天。”烨王采纳了他的建议,将黄玉制为祭器圭,名为“有圭
”。

  本有宗门,就是从那时开创,并很快兴盛起来的。

  四百年后,薨王骄奢无道,犬人一度攻入王京,大量奠器遗失,有圭也从此不知去向
了。

  “有圭现在哪里?”我急忙问空汤。空汤叹了一口气:“无心又如何?有心又如何?
你逆转其宙,德比至人,何必在意那些所谓的宝玉神器?”

  “德比至人?”我在心中苦笑,“至人可随心所欲,扭转宇宙,而我不过随波逐流罢
了。玄之又玄,并非我本意影响其宙啊。”

  “猛虎长一丈,可以踉跄跳跃,树木高百尺,不可踉跄跳跃,然而皆庞然大物也,”
空汤回答说,“小大之比,岂以能否运动为衡量?道德是为上,道法是为下,德堪比肩日
月,是否能呼风唤雨,又有什么意义?”

  我突然想起了叔祖沓曾经说过的话:“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空汤
所言,不是同样的意思吗?“我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并不知道该怎样躲避大劫的发生
,”我茫然地问空汤,“我该怎么做?也许得到了有圭,就可以有答案。”

  “大劫是命定的,大劫来到,不需悲叹,大劫不到,难道下愚的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空汤的声音慢慢微弱,似乎他正渐渐离我远去,“我会让你看到的,你自己作出判断吧
……”

  五天后,彭公在郊外土坛上盟会诸侯,并且祭天。我在弓卿家臣的看管下,也前往与
会,站在土坛的第二层。彭公得意洋洋地宣布:“忽王八年,赐‘雨璧’于彭,以镇西方
,赐‘云玦’于素,以镇东方,赐‘风璜’于翰,以镇南方,赐‘雷琮’于练,以镇北方
。有此神器者,乃为一方之霸。今我彭国,尚保有雨璧,特以告天!”

  诸侯和臣子们中间,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彭公把手一招,一名内侍捧来一方雕花的楠
木匣,彭公亲自打开木匣,取出其中用红色丝绸包裹的雨璧,高高举起,以示众人。

  那确实是雨璧,那淡淡的青色的光芒,我曾见到过,那确实是雨璧。我只觉得怀中一
热,暗藏的那三样神器似乎受到了感召,想要腾空向雨璧飞过去一样!

  彭公将雨璧放在祭桌上,转身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峰大夫为郴
君来报聘,携有东方的云玦。就请峰大夫登台展示。”我没有办法,只好缓步走上了坛顶
,来到彭公面前。“你看清楚,”彭公轻声对我说,“这确是雨璧无疑吧。”

  我迈进一步,低头看祭桌上那块淡青色的玉璧。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脑海中又想起了
空汤的声音:“你得到雨璧了,你真的还想得到有圭吗?就算大劫并没有发生,下愚的未
来真的值得你期待吗?你且亲身去经历一下吧!”

  我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气在背后一搡,身不由己地向前倒去。刹那间,似乎我整个人
变成了一团有形无质的雾气,直跌入雨璧中去……

  睁开眼睛……不,现在的我只是一团雾气,我并没有眼睛。我感觉自己被束缚在某样
物体里面,似乎四肢百骸都不存在一样。这种经历并不陌生,我曾感觉自己身在雨璧中,
成为雨璧中蕴含的法力,向着过去的我直冲出去……

  既然想到了这一点,我立刻就明白自己又遭遇同样的状况了。这是真实的吗,还是幻
觉呢?抑或只不过一个梦而已?我现在真的身在雨璧中吗?还是在另外某件神器中呢?

  望向四周……不,我并没有望,而是四周的景象主动进入了我的脑中——如果我还有
脑的话。我知道自己,或者不如说自己所存身的那件神器,是摆在一张高高的桌子上。桌
子在一间宽敞的屋中。这间屋子我曾有幸来到过的,这里是彭国的宗庙。

  我看到在身前,一个人背对着自己,正略显颓唐地跪坐着。虽然看不清相貌,但就其
服饰冠冕来看,分明就是彭公。然而,他不是彭公南望,他比起南望来要清瘦得多。这究
竟是哪一位彭公呢?空汤让我看大劫并未发生的未来,难道他也可以颠倒其宙吗?

  脚步声响起,我看到一名贵族大步走了进来。高高的帽子,朴素但整洁的上衣下裳,
腰系宽大的玉带,这是名壮年贵族,应该还不到四十岁,面孔瘦长,黑须如漆。

  我不由一惊,此人竟这般酷似我去世的父亲。这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这真的是我
的父亲吗?随即发生的一幕,终于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

  “六卿之族俱已殄灭!”我看到那名贵族随便行了一个礼,然后把手一挥,“首恶腾
幕、梁基、峰秩宇已悬首高杆。下臣特来复命!”彭公浑身一颤,慢慢低下头去:“浈大
夫,你杀戮太重了……尤其是峰氏……峰氏,是你的同族啊!”

  浈大夫?难道这名贵族,就是长大后受封浈地的胞弟远?!怪不得他如此酷似先父。
这果然是在未来。难道,未来的远竟然具有如此大的能力和权力吗?他竟然能够屠灭执掌
彭国政务长达七代一百六十年的六卿家族!

  “杀戮太重?”我看到浈远在冷笑,“六卿弑杀两代先君,屠灭彭角、阑、匠等士族
,他们的杀戮难道不重吗?如果我不抢先动手,国君会是怎样的下场,难道您没有考虑过
吗?!”

   

 


第一部 第二十八章 执


  史载:厘王五年秋八月,浈远屠彭六卿,独执彭政。
  ※※※

  在仙人空汤的引领下,我的思想骤然来到了未来,看那大劫并未发生的未来。我看到
浈远在宗庙中质问彭公。那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远了,他的脸上不再有稚气,而只有狞恶
、残忍、跋扈和杀伐决断。

  无法回答浈远质问的彭公低下头去。那是下一代的彭公吗?他是南望的儿子吗?正这
样想着,突然又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从侧面缓缓走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相隔多少年,但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岁月并未如浈远般在她脸上留
下太多的沧桑痕迹,她还是一如从前地柔弱而美丽。这正是王姬玉檀啊,正是我帮助护送
到彭国去下嫁给彭公南望的王姬玉檀啊!

  “母亲。”我看到彭公直起腰,然后俯下身去。“傻孩子,”王姬——不,现在应该
是彭国的太夫人——露出爱怜的眼神,“浈大夫这样做,全都是为咱们母子的安康着想啊
。六卿杀死了先君,因为先君不甘心当他们的傀儡。你呢,你甘心做傀儡吗?你也迟早会
遭他们毒手的呀。”

  彭公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那么,就按照事先约定的,”太夫人对浈远笑笑,“封浈
大夫为世卿,执掌国政好了。”浈远微微点头:“下臣已经写好了诏书,就等国君签署颁
发了。”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块木椟来。

  “浈大夫……”彭公匆忙接过木椟,“您本就出自峰氏,何不归宗继承峰氏……”“
下臣是浈远,”浈远摇摇头,大声说道“峰氏已亡,国君若想存亡续绝,除非从郴国迎回
我兄郕扬,拜为相国,委以国政,由他来继承峰氏。”

  “郕扬”?浈远口中所说的,难道是指我吗?我知道郴国内有一郕邑,但堞高城固,
人口繁盛,向来不封外姓。难道我竟然可以得到郕邑吗?才在疑惑,下面的对话却更加使
我吃惊——

  “郕扬为郴国上卿,执国政已近十年,”彭公说道,“他肯再回到彭国来吗?”浈远
冷笑道:“他是否回来,下臣不知,可是否去迎,却由国君决定。我兄既执郴政,若再挂
彭国相印,东西连横,天下还有谁是敌手?北方渝,南方翰,都将俯首以拜国君啊!”

  未来的我,真的会如此显赫吗?那么这样的未来,倒也不无可取之处呢。

  “浈大夫说得有理,”太夫人急忙说道,“国君怎能不纳忠言?”“既然如此,”彭
君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寡人允了,浈大夫……啊不,浈卿代寡人派遣使者吧。”


  年轻的彭公站起身,拖着似乎有些疲惫的步伐,慢慢走出了宗庙。现在在我面前的,
就只有浈远和太夫人两人。我突然惊异地发现,太夫人望着浈远的目光,竟然是这样的柔
和而暧昧。她慢慢地走过去,将雪白的手放在浈远肩头。

  浈远把肩膀一缩,抖开了太夫人的手:“这是在宗庙里……”“那又如何?”太夫人
的目光中满是笑意,慢慢靠过去,柔声道:“那孩子走了,这里又没有别人……你真的要
把郕扬迎回来吗?”

  浈远点点头。太夫人媚笑道:“你也知道我所以看上你,是因为你的兄长……你就不
怕他回来以后,我去奉迎他,而不再搭理你?”浈远嘴角微微一颤:“十八年前,兄长就
看不上你呀,现在他身边尽多青春美女,怎么还会受你的勾引?你逃不脱我的手掌的。”


  我吓了一大跳,倒并非因为浈远和王姬玉檀的私情,而是玉檀所说的话——难道,她
真的曾对我有意吗?她受彭公南望的指使,前来勾引我以盗窃云玦,那番柔情蜜意,难道
并非完全假装?!

  太夫人抱住浈远,把头伏在他的肩膀上。浈远一动不动,良久,才缓缓说道:“这孩
子越来越不听话了……”“你急什么?”太夫人笑道,“戎儿还小,再过两年,等他接近
成年,就废了这孩子,扶戎儿继位好了。戎儿可是你的亲骨肉呀……”

  我悚然一惊,毛发顿竖——如果我还有毛发的话。没想到远长成以后,胆子变得如此
之大,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听了太夫人的话,远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反身把对
方搂在怀里。看到他们两个搂抱在一起,动作、表情实在不堪入目,可是我又无法闭上眼
睛,无法不看,这种煎熬实在教人难以忍受!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有一股大力从背后推来,我觉得如云似气的自己,猛地冲出了
桎梏,直向浈远和太夫人冲了过去。随即听到太夫人在叫:“怎么了,雨璧怎么……”后
面的话我没有听见,因为刹那间,我感觉所在的位置突然变化了。

  正如彭刚从绛桑之顶降落地面,正如上人之王蒙沌在他面前突然出现,我感觉所处的
时空又发生了变化。四面望望,这是在一条山道的旁边,这条并不算陌生的山道,向西一
直延伸到地平线上,那里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城邑。

  我认识这条山道,我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山道。是的,它是连接彭邑和彤镇的山路。
翻过这座不高的山,东面就是彤镇。彤镇曾经是彭国的边防重镇,当初天子就是在彤镇外
的平原上,被六卿联军击败的。

  而远方的那座高大城邑,应该就是彭邑了,但与我印象中的彭邑有很大的不同。它更
加高峻,更加雄伟,虽然从如此遥远的距离目测,也可以看出它的防御力已经超过了天邑
——这是礼法所不允许的,诸侯的城池、宫室,包括所使用的一切器物,都不应该超过天
子才对,否则就是僭越。

  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用眼睛观察,用头脑思考得出的结果。我不再如一团雾气般被束
缚在雨璧中了,我恢复了自己人类的形体,有头、有身、有五官、有四肢。虽然身上仍然
穿着参加彭君展示雨璧盟会时的礼服,但根据周围环境判断判断,我相信自己并没有回到
自己应该身处的现实世界中去,我仍然处在十八年后,或者更遥远的未来。

  慢慢挪动自己的脚步,并没有丝毫不适,我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身在真实的世界
中,还是不过在做一个梦。沿着山道向西方走去,下了山,面前展露出大片的平原,阡陌
纵横,金浪翻滚。记得参加彭君盟会的时候,应该是檀王十八年的夏六月,田间的谷物还
没有成熟,而现在,估计已经八月中旬了。

  田中有许多农人正在劳作,大部分是奴隶,在靠近山坡的田地里辛勤耕耘的,看上去
却多是自由平民。时近中午,他们的妻子或孩子送来了午饭,许多自由民已经放下了手头
的工作,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准备享用他们并不丰盛的食粮了。

  我慢慢走过去,想向他们打听一下现在的年代和时间。但是,我应该怎么开口呢?不
会被他们当成疯子吗?才走近几个已经蹲下身准备用餐的平民,他们看到我,急忙站起身
来行礼。他们并不认识我,但根据我的衣着,很容易判断出来人属于他们不敢招惹的高贵
阶层。

  我向他们点点头,正在考虑怎样开口才好。突然,耳边响起“隆隆”的声音,转过头
,看到三乘带有伞盖的华丽马车,在数十名步卒的簇拥下,从彭邑方向匆匆驶来。

  “那就是前往郴国的使节吗?”我听到一个平民在问自己的同伴,“听说是去迎接郕
扬大人的。”郕扬?那不是我在十八年后的名字吗?难道我现在所处的时间,正衔接着在
彭国宗庙中所看到的那不堪入目的场面?

  “要接郕扬大人来彭国为相吗?”另一个平民大声发表意见,“这可好了,听说郕大
人执掌郴政不到十年,就灭亡维国、容国,又大败素国,使郴国的疆域扩大了整整一倍呢
!他若能回到我国,我国一定会兴旺的。”

  听他在夸奖郕扬,我的心中突然涌上一种奇特的感觉。郕扬是谁?真的是我吗?他所
做的这些事情,自己丝毫也不知道。过去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未来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
?这真是只有在这种特异情景下才会遭遇到的难题。

  “做梦吧,”有人反对那人的意见,“你知道灭亡维国和容国,郕扬杀死了多少人吗
?你知道为了灭亡维国和容国,为了与素国争夺东伯的位置,郕扬又把多少人送上战场吗
?算了吧,我只想平安度日。国家兴盛,从来都建立在平民大量战死的基础上……”

  听了这话,我有些脸红。对郕扬的批评,似乎并且确实就是对自己的批评。尤其方才
在听到赞美之词的时候,心中竟然会有一丝沾沾自喜,那么现在,我也必须站在郕扬本人
的立场上,去承受这些批评吧。

  我究竟在哪里?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在虚幻的世界中?我为何要接受这些根本与自
己毫无关系的赞扬和批评?我怎样才能回去自己所应该身处的年代?我在心里呼唤仙人空
汤的名字,但是毫无回应。

  不想再回彭国去了,不想再见到远,那个现在轻狂跋扈一至于此的浈远。在反复考虑
以后,我决定西往郴国去,决定去见见那个郕扬,那个未来的自己。我很想知道,他是否
知道过去的自己会在此时来到呢?他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过去的自己呢?我们究竟是一
个人,还是两个人?我们如果起了冲突,我杀死了他或者他杀死了我,究竟算自杀还是他
杀?

  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与其说是困扰着我,不如说鼓励着我、吸引着我,踏上了西去
的征程。

  现在是厘王第五年,厘王是檀王的孙辈,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这果然是我所处的年代
以后第十八年,天下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我在一路上打听出来的消息。檀王于十九年去世,他死后,王室再度陷入混乱和
动荡,不到二十年里,先后换了四位天子,没有一个是成年即位,也没有一个得到善终的
。王室的威信堕落到了极点,诸侯纷争,完全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兼并灭国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各级诸侯国的数量从我那个年代的九十三个,锐减到
了现在的三十二个。在西方,久霸的彭国占据了将近二分之一的土地,并将国境东推到王
畿。在南方,翰国也仍然保持其霸权,领土扩大了一倍还不止。北方,渝国的扩张最为明
显,它不但摆脱了阵的从属国地位,甚至于前年并吞了曾为北伯的阵国。东方,据说在郕
扬的领导下,郴国在与素国的斗争中终于稳占了上风,把原本素的仆从国消灭殆尽,素国
,沦为一个领土不到五百里的二流国家。

  走在路上,经常会看到辚辚的兵车行过,经常会看到废弃的城垣和散落的白骨。我开
始感叹起世事的动荡无常来,果然正如空汤所说,没有大劫发生的未来,也并不见得怎样
美好。

  但这些感慨并不能长久占据我的心胸,路途的艰辛是我每天都必须直面的问题。我虽
然穿着光鲜,但并没有可以向人表白的身份,身上也没有带钱。天晓得,我本是去参加彭
君召集的盟会的,身上带钱干嘛?还好我并不算蠢笨,打听到邻近彭国的衷国四个月前刚
被彭国所灭,就假装是衷国的贵族,国灭流亡,倒也蒙骗了不少边境和城邑守卫,也从许
多好客的贵族手里得到一些不多的救济。

  据说正因为六卿在灭亡衷国的战争中损失惨重,才使浈远有机可趁,设下陷阱,将他
们全体屠灭的。

  两个多月后,我终于来到了西方,听说这里已经是郴国的边界了——虽然在我所处的
年代,这里距离郴界还很远,本是素国的领土。天气逐渐冷了下来,原本的单衣已经无法
抵御寒冷。我正佝偻着身体,紧紧抱着双臂在道路上行走,突然,遇见了她……

  空汤将我放诸十八年以后,为的,就是让我和她相遇吧。

   

 


第一部 第二十九章 袭


  史载:厘王五年冬十一月,剧谒袭杀郕扬。
  ※※※

  我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她。我正疲惫地在路上行走,突然道旁草丛里蹿出一只
兔子来。那兔子分明受到了惊吓,仓惶逃蹿,跳得老高,几乎撞到我的腿上。我吃了一惊
,向后一缩,就这么一缩,一支羽箭“嗖”地一声钉在我的脚边。

  我不由再退一步,抬眼望去,只见一骑疾奔而至。马上是一个穿着贵族服装的女子,
骑术娴熟,左手挽着一张短弓,右手正从箭壶里抽出第二支箭来。我本想喝叫那女子小心
射箭的,但是突然被她的相貌吸引住了,愣愣地望着她,双眼一眨不眨——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象的人?难道她是……不错,这里已是郴国的疆域,她在这里出现
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愣愣地望着那个女子的脸,目送她从我眼前驳马闪过,向那只兔子追去。在外人看
来,我或许象一个痴心的男子,凝望着一个一见倾心的美人吧。是的,她确实是个美人,
十八年前,我没有想到她会出落得如此婷婷玉立,并且,越是长大,相貌越是酷似苹妍。


  那女子策马奔驰出数丈远,似乎也意识到了我奇特的目光,她把箭支从箭壶里拔出来
,却并没有搭上弓弦,而是叼在嘴里,右手一带缰绳,驳过马头,向我冲了回来,并且,
就停在我的面前。

  我仍然愣愣地望着她。是的,她一定就是我的女儿……我不知道她叫做什么名字,我
根本还没有给她起名字!

  她皱眉望着我,右手突然从腰间抽出皮鞭,向我劈头一鞭打来。我还在愣神,险些忘
了躲避。还好,她并没有想抽伤我,皮鞭在我耳边掠过,发出“啪”的一声响,把我的思
绪拉扯了回来。

  “你是谁?”她双眉倒竖,大声问我。在这一刹那,几乎怀疑那就是苹妍。虽然同样
相貌酷似,但王姬玉檀的神态、风姿,可要比苹妍差得太远了,而她,我的女儿,才简直
是苹妍在一千两百年后的复生!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处稀稀落落又奔过来几匹战马,马上骑手都做贵族家臣打扮
。他们看到了我,都是一愣,随即有人问道:“小姐,这家伙得罪了你吗?”

  “你是谁,从哪里来?”她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一路上,我早就拟好了假名和虚构
和来历,于是定一定神,微微一鞠,回答她说:“在下弘明,原是衷国的大夫,国亡流落
到此……”

  “听你的口音却象彭国人?”她还真是聪明,我急忙回答:“小姐猜得不错,在下本
是彭人,是衷国的客卿。”

  她望着我,突然转头问身后的家臣:“象不象?”几名家臣急忙点头。“还有彭国的
口音,真是太巧了,”她微微一笑,继续问我,“你有目的地吗?准备往哪里去?”“在
下……”我结巴了一下,“在下来郴国投奔一个远亲,但不知他居住在哪里,目前茫无头
绪。”

  她又上下打量我几眼,突然展露出了迷人的笑容:“真是太象了,虽然年纪轻了一些
,但这容易解决……”我突然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了,干脆大胆猜测说:“小姐是说我和令
尊很想象吗?”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犹豫一下:“在下只是猜测,听闻郕卿有一位女
公子,不知是否便是小姐?也曾有人提到过,在下与郕卿相貌酷似。”

  她点点头:“你真的很聪明。不错,家父便是执郴政的郕卿。因为家父仇人很多——
连年出兵,灭国破家,难免被有些顽愚目为仇人——因此,他曾想找一个替身。我想你是
最合适不过的了。”

  替身,自己做自己的替身?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见
到十八年后的自己,也可以很快了解到此时自己的性格和习惯。如此面对面地直接对比过
去和未来的自己,真是件很让人兴奋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我没有料到,我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十八年后的自己。

  我跟随这位小姐,也就是长大后的我的女儿,离开了那片树林,向西方行去。从那些
家臣嘴里,我打听出很多事情。原来我的女儿名叫“燃”——竟然会给她起这个名字,我
真的无法忘记那个在萦遇见的有翼的女子吗?现在,她叫做郕燃。

  我……应该说未来的我,是在九年前成为郴国上卿,并在七年前被封郕邑的。我的正
妻,是郴国另一位上卿剧谒的妹妹——我果然从彭国回去以后,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郕
、剧两家权势薰天,已经完全架空了郴君,政由己出。郕这个过于巨大的、不合乎礼法的
封邑,当然也不是郴君心甘情愿加封的。

  郕燃是我最大的子女,在她下面,我还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一子一女为正妻
所生。郕燃不但并非正室所出,并且母亲是一个奴人奴隶,本来身份应该很低微的,但我
对她相当宠爱,待遇要在诸子女之上。我还准备把她嫁给剧谒的次公子,连剧谒都已经同
意了,但郕燃却坚决不肯,因此已经快十九岁了,还没有出嫁。

  郕燃喜欢骑马、驾车,喜欢射箭,完全不象个待字闺中的贵族少女,倒象一名真正的
年轻的士。据说我经常慨叹:“若燃是个男儿,家族和事业就可以放心交给下一代了。”
此次,因为我重提婚嫁之事,燃一气之下,擅自离开郕地,带着几名家臣来西边国境射猎
,无巧不巧,遇见了她十八年前的父亲。

  我跟着郕燃一行往郕邑方向走去。我们走了整整两天,第三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突然
看到前面匆匆驰来一乘马车。真是很狼狈的马车,那本应该是乘重型战车的,但是只有两
匹马拉着,左轮的轴头已折,车厢上还钉着几支羽箭。车上只有一名驭手和一名乘者。

  郕燃等人勒住了坐骑,一直步行的我也停下脚步。战车来到面前,突然停下,车上的
乘者满身是血,连滚带爬地跳了下来。我吃了一惊,因为虽然此人五十多岁年纪,鬓边已
有白发,但还是可以一眼就分辨出,那是钟宕!

  “小姐,终于找到你了!”钟宕“扑通”一声跪在郕燃的马前,“大祸啊!大祸从天
而降!”郕燃急忙跳下马来:“宕叔,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会如此狼狈?”“是剧谒,”
钟宕满脸都是凝结的血迹和纵横的泪水,“剧谒突然发兵袭击郕邑……家主……家主遇害
了,全都遇害了……”

  郕燃乍闻噩耗,身子微微一晃,一把抓住钟宕的胳臂:“你说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别说是她,连我都吃了一惊。原来我已经被剧谒杀掉了——那个家伙最终会对我
下手,倒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我掐指细算,原来自己会在五十二岁时被人杀死啊……父
亲是在五十一岁时战死的,我比他多活了一年……

  从钟宕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因为我独断专行,剧谒
早就有所不满,在经过长时间的策划后,他终于发动政变。首先,得到了郴君和几名老臣
的支持,然后他趁郕邑防备松懈的时候,以议婚为名,携带大量礼物前往郕邑——很显然
,装载礼物的车辆中,实际装载的大多是武器和士兵。就在三天前,剧谒趁夜放火,袭取
了郕邑,把我——应该是未来的郕扬吧——全家不分老幼,全部屠戮干净。只有钟宕一人
奋战逃出,弧增等留在郕邑的家臣也都被斩杀了。

  就在几个月前,浈远杀尽了彭之六卿,几个月后,剧谒杀尽了我的家族。这算什么?
是报应吗?还是历史惊人相似的重复?

  明明是在说自己的事情,可现在的我却象一个局外人似的,面无表情,并且心中也波
澜不兴地听着这一切。

  “剧谒这恶贼!”郕燃放声大哭,“我早就对父亲说过,那是条恶狼,久必为害,父
亲却总是顾念昔日的恩德,不肯除去他!”

  我皱皱眉头。虽说防患于未然,但在剧谒露出他的豺狼本性前,真的有理由杀死他吗
?我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取自己性命的,那么如果回到应处的时代,我真的会动手杀死他吗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地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狠下心来。

  其实我并不感念剧谒的所谓“恩情”,他只是认为我有可资利用之处,才把我从农奴
提升为家奴的。而能够重新获得士的身份,并在郴国出仕,那是仙人忽荦的功劳,关剧谒
什么事?难道此后,剧谒又做过什么对我有大恩的事情不成?

  但为了将来才会发生的事情,就动手杀一个人,这种事情,似乎现在的我是干不出来
的。未来的郕扬也许可以吧……

  郕燃痛哭过后,突然翻身跳上钟宕驾来的战车,抓起了缰绳。“小姐,您……”钟宕
上前去攀住车辕。“我去杀了那个狗贼!”郕燃左手总揽缰绳,右手从腰间抽出铁剑来。


  “不可!”一名家臣赶紧跑过来,“剧贼杀害家主,篡夺国政,您现在去找他,无异
以卵击石啊!”竟然用“篡夺”这个词汇。郴国的国政,本来不是应该由国君主持的吗?
郕扬才真正是篡夺了国政哪。可是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郕扬不就是自己吗?我挠了挠头
,有些哭笑不得。

  郕燃毫不理会家臣的劝说,抖动缰绳,催促两马前进。钟宕想要揪住她的袖子,却被
她把剑一晃,险些割伤了手腕。“宕叔,你来帮我驾车,咱们一起去宰了那恶贼!”郕燃
双目尽赤。“小姐,休要鲁莽……”钟宕才劝了一句,就被郕燃大喝一声:“你不是号称
武勇无双的吗?怎么胆怯了?是因为年老体衰,还是多年养尊处优,已经消磨了你的斗志
?!”

  钟宕不敢再劝。几名先前跟随郕燃的家臣跪在车前,攀住马头:“小姐,请三思!”
郕燃怒喝一声:“滚开!再不滚开,我就从你们身上压过去。”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虽说乍逢噩耗,任何人都会心智失常的,可是这样不听劝地一意
孤行,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啊。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父亲战死以后,不也发疯似
地一意孤行吗?我立刻就受到了惩罚,险些死在大荒之漠中……我不能眼看自己的女儿再
遭逢类似的不幸。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一个箭步跃上马车,牢牢抓住郕燃的胳臂:“放肆!松开
缰绳!”郕燃错愕之下,竟然立刻照办了。所有人都惊异地盯着我。钟宕这才注意到我,
“啊呀”一声,向后连退了三步:“家……家主……”

  郕燃很快就镇定下来,用力甩脱了我的手,有些厌恶地说道:“这是我从路上捡来的
西方落魄士大夫,本来打算送给父亲做替身的。”钟宕直勾勾地盯着我:“太象了,真是
太象了……年纪轻一些,就象十八年前,家主往彭国去报聘的时候……”

  我耸耸肩膀。我仅止相貌与郕扬相似吗?我现在身穿的,就是往彭国去报聘时候穿的
衣服啊,钟宕这家伙,记忆力衰退了吗?可是也不能怪他,终究事隔十八年。别说十八年
,就算问我一个月前穿的什么衣服,我也想不起来。何况经过长途跋涉,风霜雨雪,我身
上的礼服已经破旧到几乎不能再穿了。

  看到郕燃已经逐渐平静下来,我摇摇头,跳下马车。郕燃也愣愣地望着我,突然对钟
宕说:“若将他化妆成先父,能不能复归国都,调集仍听命的军马,讨伐逆贼?”这倒实
在是个好主意,但钟宕却摇摇头,叹口气。

  “为何不行?!”郕燃急忙问道。“没有胜算的,”钟宕继续摇头,“咱们还是从长
计议。”但是郕燃不肯放弃,追问道:“为何不行?!”钟宕没有办法,低着头喃喃说道
:“家主……家主连年征战,使得大夫俱怀怨心,百姓道路以目,就算他还活着,恐怕也
很难找到支持者了……”

   

 


第一部 第三十章 奔


  史载:厘王六年春正月,剧谒以郕燃奔素,往侵。
  ※※※

  我在道路上听到过许多对于郕扬的评价。好的说他治国得法,扩张有道,坏的说他苛
税重刑,穷兵黩武。这些他国或者乡野传闻,大多不可靠,听过也就算了。但现在从钟宕
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使我不由不信。

  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那就是十八年后的自己吗?我自认天生并没有成为一个独
裁者的素质。我知道自己满身的缺点,懒散、平庸、无主见、耽于安逸享乐,但骄横、跋
扈、刚弼、残忍之类的评语,安在彭刚或者剧谒的头上都很荒谬,何况是远不及他们来得
野心大的我呢?

  可是看起来,这十八年后的自己,这个郕扬,似乎占全了这些恶评,他的野心,似乎
并不比彭刚或者剧谒来得小,可比今日的浈远。难道是这野心逐渐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吗?可这野心是从哪里来的呢?天下四大神器,我独得其三,都没有因此萌发丝毫的野心
,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燃烧起我胸中贪婪的火焰呢?

  真是奇特的未来,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听了钟宕的话,郕燃低下头去。看她的表情,虽然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钟宕所
说的,确是事实。“为今之计,还是先保护小姐躲藏起来吧,”我咳嗽一声,打破了静默
,“徐图良策。”

  “你闭嘴!”郕燃似乎因为方才我竟然对她表现出父亲一般的态度,而感到相当愤懑
,“你又不清楚郴国的内情。若等那恶贼权力巩固了,恐怕再无复仇之日!”

  复仇?是为了复仇吗?浈远分明是为了复仇,才勾引王姬玉檀,才屠灭六卿之族,并
坚决不肯归宗峰氏的,难道我也是为了复仇才终于走到这一步的吗?但我究竟为了复什么
仇?难道我想控制郴国,一路向西打,最终打回彭国去吗?那简直荒谬!

  我无法表明自己的身份,就算表明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原来还希望见到郕扬以后,他
会认识我或自然明白我,现在这个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了。我突然觉得身处一片空旷的原野
上,极目不见城邑,更不见一个人。我本不该属于这个年代的,现在孤零零的,面对自己
的女儿和家臣,却偏偏无法相认。

  “这位……”钟宕低声说道,“讲得有道理。剧贼派人四处追捕小姐,小姐还是先找
个藏身之处,咱们再商议复仇大计吧。”

  郕燃苦笑道:“郕邑已失,剧谒那恶贼四处搜索我的下落,国内哪有可藏身之处?”
钟宕忙道:“只有先逃往国外去?”“现剧谒执郴政,谁敢与他为敌?”一名家臣建议道
,“除非往彭国去投奔浈远大人。”“不错,”钟宕恍然大悟,“浈大夫是小姐的叔父,
他定能收留小姐!”

  我可不想回去再见浈远,于是找个借口,提出异议:“此去彭国,千山万水,小姐如
何走得到?况郴、彭相距甚远,若躲到彭国去,如何还能东来复仇?难道向浈大夫借兵,
千里迢迢来打彭国吗?”

  郕燃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不去!”钟宕苦着脸:“东方谁
敢与剧谒为敌?”我突然想到:“素虽失东伯之位,方亦五百里,带甲数万,不如投奔素
国去,如何?”一名家臣瞥我一眼,冷笑道:“素人恨家主入骨,岂肯收留小姐?”

  本来只是随便一个建议,但当建议出口以后,我心里突然有了想法:“素人虽恨郕卿
,然东方敢与郴抗衡者,唯素而已。在下愿先往说素君,收留小姐,可借素人之势,徐图
恢复。”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

  别说他们怀疑,我也正在怀疑自己。所以要鼓动他们往素国去,实际我是想打听素燕
的下落。仙人空汤不露面,下愚世界中道法最为高深的只有素燕了,若能见到他,也许有
机会使自己回到过去,回到自己应该在的时代去。至于怎样说服素君,我脑海中只有一个
朦胧的意念,还需要仔细斟酌和规划——真的可能成功吗?

  我望向郕燃,尽力使自己的目光看起来诚实可信。郕燃突然移开自己的目光,并转过
脸,冷冷地说道:“反正这里离素境也不远,就让此人试一下好了……”

  六天后,我进入素邑,求见素君。当然,我事先经过了改扮,剃净了胡须,重描了眉
毛,否则,光凭这张酷似郕扬的面孔,才踏上素国的领土,就会被素人乱矛戳死的。我也
换了一身符合身份的服装,假作是郕扬的家臣,前往求见素君。

  素君虽然答应见我,但是面色极为难看。然而只要他肯见我,就已经是迈向成功的第
一步了,下面就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来完成预定的计划。“郕扬已为剧谒所杀,”
素君捻着花白的胡须,冷冷地问我,“你们这些郕氏的家臣,莫非是来投奔寡人的么?”


  这位素君,正是在耒山战殁的素荡公的儿子,时年已近五旬。自从耒山一战后丢失了
“东伯”的称号,素国就再没有振兴过。虽然他秣兵厉马,力求恢复,但几乎每次与郴国
的斗争,包括外交上和军事上的,都落在下风,尤其在郕扬执郴政以后,领地日削,逐渐
从一流强国沦落为二流诸侯国。据说这位素君正是因此而焦虑烦闷,导致未入老年,已先
须发斑白了。

  “小人等身份低微,怎敢冒然前来投奔国君,”虽然身旁执戟甲士个个披挂鲜明,怒
目圆睁——那明显是摆给我看的——我却竭力装出一副毫无畏惧的神情,“我主后嗣未绝
,小姐就在界上,来请素君收留。”我知道,外交谈判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处优势者态度
不可倨傲,处劣势者态度不可卑微,否则结果一定是悲剧性的。

  素君摇摇头:“他国罪臣家眷,为何要寡人收留?”我微微鞠了一躬,不慌不忙地问
道:“国君莫非害怕剧谒吗?”素君一扬眉毛:“寡人何惧!”早料到他一定不肯认输的
,既然他做了这样的表示,那么接下来的对话就要简单多了。

  “除非国君害怕剧谒,因此不敢收留我家小姐,”我微笑着说道,“否则,在下实在
看不出国君拒绝的理由。”“哦?”素君撇撇嘴,“那么,寡人有不能拒绝的理由吗?”


  “剧谒矫诏谋害我主,国君收留其眷属,存亡绝续,此是为义;”我扳着手指回答说
,“我主有大功于郴,无端受戮,人所不平,国君不拒来投,可得郴之人心,此是为仁;
以我小姐之名,招募流亡,可兴复素国,此是为智。国君非不仁不智不义之主也,岂肯失
此三道?”

  素君似乎对我的讲话感起兴趣来了,他把身体略微前倾,犹豫着问道:“寡人虽不怕
剧谒,然若剧谒兴兵来伐,徒伤百姓,寡人之过也。”我笑着摇头:“我主诸子并戮,唯
留一女,能有何害?剧谒若不肯放过一个女子,则必为天下人笑。我料剧谒不肯为此不智
之举。况郴遭逢大乱,内未平定,剧谒岂敢于此时侵素?国君多虑了。”

  “若剧谒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侵我,却又如何?”看样子,素君还有点不放心。
“国君多年生聚,兵马强壮,若剧谒敢悖不稳之人心来侵,素之胜日可期。国君不欲趁此
机会,重获‘东伯’之号吗?”我心里虽然窃笑,表面上却装得诚恳无比。

  果然素君只是个普通角色,否则也不会多年来打不赢郴国,丧师失地,衰败如此。听
了我的一番谎话,他犹豫半天,终于勉强答应了。郕燃因此得以进入素邑,而我也打听到
,素燕就隐居在素邑东北的深山中,已经十多年音信杳然了。

  得以暂时在素国安定下来,钟宕以下郕氏诸臣,对我的态度都客气了许多。只有郕燃
似乎和我有仇一样,整天蹙着双眉,不给我好脸色看。也许因为我太象她的父亲了,使她
觉得自己心目中父亲的高大形象受到亵渎了吧。我真想对她说:其实你的父亲不过就是这
样普通的一个人啊!

  半个多月后,剧谒大起三军,浩浩荡荡向素国开来。素国整合了一万多兵马来到边界
上,结果才一接触,就被剧谒杀得大败。素君慌了,立刻把我捉了去,还在议事的厅堂里
点起火堆,摆了一口大鼎,威吓说:“若不能退敌,寡人就烹了你!”

  我心里“通通”打鼓,表面上却仍然装得若无其事:“郴大素小,郴要攻素,也是迟
早的事情,国君是否收留我家小姐,恐怕都难逃这一劫呢。”“你说过剧谒不会来侵,”
素君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你竟敢欺骗寡人,难道真的不想活了吗?!”

  我看看正冒着热气的大鼎,微微一笑:“在下一介无名小卒,就算被烹,剧谒肯退兵
吗?”“那寡人就将你与你家小姐都绑起来,送给剧谒去!”我越是平静,素君就越是慌
乱。我摇摇头:“国君收留我家小姐,就是向天下人宣布,要与剧谒为敌,现在就算送出
我家小姐,剧谒也不会退兵吧。况且,若当初不肯收留我家小姐,还则罢了,现在收留然
后又送出,不是证明自己万分惧怕剧谒吗?就算剧谒不继续进攻,国君可以保全领地,但
却无法保全声望啊。”

  “你这个骗子!”素君气得脸色铁青,把袖子用力一挥,立刻,就有两名铁甲卫士扑
上来架住我的肩膀,往大鼎拖去。“烹了我,则素必亡!”我高声大叫,“我本有计以救
素国的,国君既然认为我是骗子,那么不说也罢!”

  这一招果然有效,素君走投无路,只好病急乱投医,喝令卫士暂时把我放下。我请求
前往游说剧谒,说服郴人退兵。素君万分不信任地望着我,我恭维他说:“国君以为小人
欺骗国君,而以国君之睿智,谁能欺之?剧谒愚鲁,小人若果能欺国君,岂不能欺剧谒吗
?请容许小人一试,若事不协,小人将就剧氏之鼎镬,岂劳国君之戮?”

  这话表面上是恭维,实际却是讽刺,但这个笨蛋素君,竟然没有听出来——或者他虽
然听出了话中的不协调音,却已经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了。

  得到素君的允许后,我来到住处向郕燃、钟宕等人告别。钟宕还好,其余几名郕氏家
臣,竟然有些幸灾乐祸,望着我的眼神分明在说:“靠着唇舌之利就能保全自己和小姐吗
?你这次完蛋了吧。剧谒可不象素君那样好说话,这一去凶多吉少!”

  但是出乎意料的,郕燃却坚决不肯放我去见剧谒。“如果我不去的话,大家都会死在
这里……”我才说了半句话,就被她不客气地打断了:“要死就死在一起,不用死在两地
!”

  我不由一愣,这孩子说这样的话,潜台词究竟是什么呢?暂时没功夫去细想了,我安
慰她:“当初不是没人相信我可以说服素君,收留小姐吗?我的本领您也看到了,我有把
握可以说服剧谒的。”

  “你真的那么有把握?”郕燃说话的时候,一直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钟宕
在旁边开口说道:“既然弘明有信心,不妨请他一试。”“弘明”,正是我所拟的假名。
我看到郕燃的后背微微颤抖了一下,突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望着我:“好吧,你去试吧
!如果失败了,就算剧谒不杀你,就算素君不杀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干什么?我并非你郕氏的家臣啊,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我的女儿
,但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我完全是在做义工啊,你干嘛要这样恨我?想到这里,突然瞥
见众家臣的眼光,心中不禁一动——莫非正因为我这完全义工的举动,被别人误会是迷恋
上了郕燃吗?

  这可真是天下少有的大笑话呢!我面沉似水,内心却在放声大笑。

   

 


第一部 第三十一章 灭


  史载:厘王六年春二月,剧谒去恒围,而南下灭洛。
  ※※※

  十八年后的我自己,简直象完全变了一个人,十八年后的剧谒,又会变成怎样呢?我
希望剧谒还没有大变,仍然是那样一个高傲、聪明和野心膨胀的家伙。成功游说素君,是
因为素君的愚蠢,游说剧谒成功,却只能寄希望于剧谒的睿智。

  对愚蠢的人说聪明话,结果会适得其反;对聪明的人说愚蠢话,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剧谒是否聪明一如往昔呢?若他已经被成功和野心蒙蔽了这份聪明,我此行可就真的凶
多吉少了。

  在打败素军以后,剧谒统兵包围了素国边境上的恒邑。恒邑是素国抵挡郴人进攻的最
后一个堡垒,如果恒邑被攻陷,前方一马平川,郴军可以很快攻到素邑城下。我先请素君
派人潜入郴国,散布各大夫对剧谒不满的假消息,然后乘坐一辆轻车,悠哉游哉地来到了
剧谒的军中。

  “如果我此行失败了,”临行前,我悄悄对钟宕说,“你就立刻保护着小姐杀出素邑
去,千万不可耽搁。”然而钟宕却苦笑说:“只怕小姐不肯就这样逃走呢……”“你是家
臣,也是长辈,”我向他一瞪眼睛,“劝不服她,就把她捆起来带走!事急从权,相信郕
卿在九泉下也不会责怪你的。”

  听说是素国派来的使者,剧谒倒是蛮客气地把我迎入帐中。十八年了,他从一个面相
还略微有些稚嫩的青年,终于长成了一位壮年的士,身高不变,体格却更为健硕了。双方
对面坐下,我还没开口,他先微笑着问道:“素君是派你来求和的吧,他准备了怎样的条
件呢?”

  我按照事先和素君商量好的条件,回答他说:“寡君愿意献上酒千瓶、牛百头,犒劳
贵军;再献上麦千斛、绢百匹,作为将军返国的费用;以国书报聘,愿为郴国的从属;以
恒南之地六十里,作为将军来敝国旅游时的盥沐地……”所谓盥沐地云云,只是外交辞令
,实际上就是准备把这六十里土地割给对方——是给剧谒,不是给郴国。

  剧谒微笑着摇摇头:“这些恐怕不够吧。贵国国君竟然收留了罪臣郕扬的女儿,这使
寡君很不高兴,故此派我前来索取。贵国总该把那女子献出来吧。况且,我已经围困恒邑
将近十天了,若不堕毁恒邑,我此次出兵,不是徒劳无功吗?”

  从这些对话中,我非常深刻地体味到了剧谒的奸诈一如十八年前。这实在是令人兴奋
的发现,因为本来我的游说计划,就是因应一个聪明人所设计的,若他变成素君一样的蠢
货,反而不容易说服了。

  “郕扬已经受戮,”我微笑着回答剧谒,“男丁也已屠戮干净,郴君还惧怕什么呢?
为什么还会害怕一个女子,甚至是一个奴人所生的女子,偏要把她弄到手才肯甘心呢?作
为弃臣之女,寡君收留她,可得仁义的美名,郴君索取她,却会遭天下人耻笑的啊。”

  “没有办法,那是寡君的命令,我不好违背。”剧谒这话说得太假了,你别把我当成
笨蛋啊!“天下皆知,郕扬死后,将军执掌郴政,”我及时点醒他,“郴君的行为,就是
将军的行为。郴君行善政,大家都会说是将军所教;郴君行恶政,难道将军可以辞其咎吗
?是郴君想要得到郕氏女吗?天下人都会说,是将军放不过郕氏女吧。”

  剧谒望着我,目光中略微流露出欣赏的神情。我懒得再和他兜圈子了,对付聪明人,
只要直截了当地摆明利害关系,对方自然可以领会,从而做出正确的抉择:“寡君不愿背
负恶名,宁为玉碎,绝不肯交出郕氏女来。而恒邑是我国最后一座坚城,寡君也绝不肯放
弃。寡君正在整合兵马,准备再次迎战将军……”

  剧谒微笑道:“他想来,那就来吧。”“我国军队岂是将军的对手?”我目光炯炯地
紧盯着他,“失败是注定的。但困兽犹斗,贵军也会遭受相当大的损失。素国方五百里,
将军一口吞不下,迟早还是要退兵。当初郕扬多次来侵,都未能使我国屈服,将军若能答
应条件,则可收我国为附庸,声望定在郕扬之上。否则,就算战胜,伤亡也必惨重,贵国
国内对将军的风评自然下降——将军就不怕昨日郕扬之下场,明天落到将军头上吗?”

  剧谒双眉一挑——很明显的,谣言计策已经起到了一定效果,他有些害怕后方不稳:
“附庸云云,只是空言许诺,你难道让我空手回去?空手回去我的声望不会同样下降吗?
”“怎么是空手回去呢?”我给他出主意,“洛国就在南方百里外,方圆不到百里,兵车
不过十乘,迟早是贵国嘴里的食粮。将军不如南下灭洛,这样对国人和贵国国君也好有交
待。攻打素国,损失必重,还不一定能够完全征服;攻打洛国,不用多大损耗,就能将其
完全殄灭——怎样才能增长将军的威信呢?请将军决断。”

  剧谒望着我,良久不言。终于,他手捻胡须开了口:“在素国没有前途。听说先生并
非素国的世袭大夫,不如来郴国出仕,如何?”早料到他会讲这样的话,我微微一笑,回
答说:“等我完成使命,向国君回复以后,再考虑将军的建议吧。为使不终,会被天下人
耻笑的。”

  剧谒基本上被我说服了,很客气地把我送出了军帐,但在临分手前,却有些疑惑地望
着我:“咱们以前见过面吗?先生看起来非常眼熟,象一个故人。”废话,我在你手下做
家奴那么长时间,又同殿为臣几二十年,不眼熟才怪呢。当然,我不可能告诉他,其实自
己就是被他杀死的郕扬,我只是笑笑:“天下相象的人太多了。在下一直在西方,才到东
方来,将军不可能见过我的。”

  回到素邑,素君大为高兴,奉我为上宾:“大夫并非郕氏之臣,不如来协助寡人,如
何?”开玩笑,我要是有出仕的意愿,早就答应剧谒了,你算什么东西?!

  “小人无意出仕,只想寻找素无始大人,向他请教道法,”我试探着问素君,“不知
素大人现在何处?”“听闻他隐居在东北方的沌山中,”素君皱着眉头,“已经很久都没
有音信了。若能请他出山,何愁郴国不败,我素国不兴?”

  剧谒终于退兵了,郕燃留在素国,暂时还算安全,我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我想前往
沌山,去寻找素燕,希望他可以对我目前的处境有所了解,并协助我寻找回到过去的方法


  我去向郕燃告辞。钟宕有些依依不舍,其余家臣看我的目光也变得尊敬起来,但我没
有想到,郕燃竟然会这样勃然大怒。她叉着腰,紧盯着我,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我从
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个女子如此愤怒的。

  “你以为救了我的性命,就可以一走了之吗?”她怒喝道,“我还没有答应让你走,
你怎敢起意离开?!”“可我……我并非郕氏的家臣呀。”我被她的喝骂,搞得有些莫名
其妙。“你是我从野外捡来的,你就是我的家臣!”郕燃的讲话,简直是蛮不讲理,“家
臣怎可背主而行?!”

  这孩子怎么长成了这样不招人喜欢的性格?我不禁心头火起,反驳说:“就算在地上
捡了一样货物,也要交还给主人,怎能据为己有?何况是人呢?”郕燃冷笑着说:“你衷
国已灭,你已无主。我捡到了,自然归我。”“我是彭人,衷国已灭,只有彭君可称我主
,”我气得微微颤抖起来,“你不过一个女子,也想当我的主人?!”

  其实过后想起来,就算她再不讲理,我也不必要这样愤怒。大概因为她终究是自己的
女儿,而女儿竟然用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语气对父亲讲话,才使我怒不可遏吧。没想到这
句话换来的结果,竟然是被牢牢绑了起来!

  钟宕在一旁连声劝说,郕燃却毫不理会。她命人把我绑在庭院中的一棵大树上,自己
提着马鞭,来到我的面前,冷笑着说:“你不是想走吗?我看你现在还能走到哪里去?”
“好威风的小丫头,”我以更阴冷的笑声来回应她,“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是这样报答
我的吗?”

  “是啊,而且我还要更好地还报你!”说着话,她竟然举起马鞭来,向我身上狠狠一
鞭抽下。我愤怒到了极点,不由得抛弃了一切礼仪,破口大骂起来:“郕氏就是这样的家
教吗?难怪你父亲会被人杀死了。骄横跋扈,不死何为?!”

  郕燃那张美丽的面孔,因愤怒而变得狰狞扭曲,她又狠狠一鞭抽下,打得我全身抽搐
,想要蜷缩起身体,却因为被麻绳绑着而无法行动。“你还想走吗?”她冷笑着问我。我
大声回答说:“要走!我要离开你这个疯子!”嘴硬的结果,是狠狠的一顿鞭子。

  一连抽了我十几鞭,我的衣裳碎裂,身上满是血痕。但我不肯改口,也不肯告饶。在
我的心目中,她终究是自己的女儿,哪有父亲向女儿告饶的道理?最终,郕燃似乎是打累
了,扔下鞭子,气哼哼地跑回屋去。钟宕走过来,想要查看我的伤势,却被郕燃在屋内大
喝一声,制止住了。

  钟宕离开了,没有人再理会我,我就这样满身是血地被绑在庭院里。竟然被自己的女
儿鞭打成这般模样,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也是人生最悲惨的遭遇。我慢慢垂下头,在心里
问空汤:“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未来吗?”但是,我并没有得到回答。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我靠在庭院的树上,垂着头,一声不吭。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
痛,嘴唇也因为失血过多而干燥起皮。真想大声呻吟,但每次吐气来到喉边,却都硬生生
地止住了。我不是一个很看重尊严的人,但同时,也不愿意畏死贪生而被他人耻笑。

  郕燃还在屋中吗?她在观察我的反应吗?她没有这样好的耐心吧。而如果她并不随时
盯着我,钟宕你就不能过来给我口水喝吗?这个家伙,我还以为他是一名勇士,没想到这
样惧怕主人,甚至惧怕主人的女儿!

  我并不寄希望于其他家臣,我对他们并不了解,但我曾经寄希望于钟宕。然而现在,
我在肚子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我实在看错你了,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先要请你也
吃一顿鞭子,并且不告诉你理由——其实也完全无法告诉他理由。

  我垂着头,闭上眼睛。夜晚的寒风阵阵袭来,我开始不断地打哆嗦。这样悲惨的遭遇
要持续多长时间啊?我不会就这样冻死在庭院里吧?如果我死去了,在未来死去了,还能
够回到我所应该身处的时代吗?空汤会把我送回去吗?

  我开始在心中咀咒这位仙人。什么上人、仙人,我的生命中就因为遭遇了他们,才变
得混乱无比,人生找不到目标,看不清前途。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死在大荒之漠里好
了。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我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接近。是钟宕来了吗?是他来查看
我的伤势吗?我想要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却似乎连这一点点气力都没有了。

  脚步声来到我的身边,我感觉有光亮在身旁晃动。他点着蜡烛来了啊,他看到我身上
的伤势了吧,拜托先给口水喝,我的咽喉比身上更加火辣辣的疼痛。

  但是,我突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那绝对不是钟宕的声音——那个粗豪男子,若能
发出如此哀惋的叹息,才叫可笑呢。对于这种叹息,我并不陌生,我曾经听到过,并且经
常听到。那是在哪里?那是谁的叹息?

  突然醒悟,那是惋的叹息啊!

   

 


第一部 第三十二章 见


  史载:厘王六年春三月,须厉见于沌山。
  ※※※

  听到这样哀惋的女人的叹息,我猛然睁开眼睛,并且努力抬起头来。在昏暗的烛光映
照下,我看到一张清秀的面孔,看到凝雪般的面庞上紧蹙的眉头。真的没有料到她会来,
更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叹息。她是来嘲笑我的吗?她是来听我告饶的吗?但听这声叹息,却
又不象。

  “你还要走吗?”郕燃一只手端着烛台,一只手扶在我的肩膀上。我很想对她大叫一
声:“是的,我越发想要离开了!”但根本没有这种气力,我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无法阻止你,”她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知道无法留下你,用绳索不行
,用鞭子也不行,但用……我无法用其它什么东西来羁绊你。然而研究道法,追求道德,
实在是太虚无缥缈了,你还年轻,有必要把自己的大好青春,浪费在看不到前途的事情上
吗?”

  前途?我在此世并无前途,我根本就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但我当然无法向她解
释,我只是再次缓缓地点了点头。

  郕燃慢慢绕到树后,把绳子松开,失去束缚的我立刻滑倒了下来。但还没等我倒地,
先被她扶在了怀里。我感觉自己头部所触,绵软温暖,急忙挣扎着偏到一边。

  郕燃扶着我,慢慢地向屋中走去。我全身乏力,被迫依靠她的臂膀——想不到她的臂
膀竟然这般有力,并且温柔……这个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呀?鞭打了我,然后再解放我,
以为这样我就不会离开了吗?

  我爱她,她是我亲生的女儿,并且是我唯一有印象的孩子。据说郕扬妻妾成群,儿女
满堂,但那些我都毫无印象。我唯一记得的妻子,只有惋,唯一记得的女儿,只有郕扬。
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须要离开,这里并非我所应在之时之处,我必须回去自己身处的时代


  郕燃把我扶进她的卧室,放在席子上。她自己去打了一盆水,洒了点盐,解开我的衣
服,帮助擦拭身上的伤口。盐水碰到已经凝结的伤口,疼得我几次蜷缩起身体。“忍一忍
,”郕燃安慰我,“就快好了。”

  “你真的还是要走吗?”处理完伤口,她又喂我喝了点水,然后抖开一床被子,盖在
我身上,同时再次询问。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心中的怒气已经完全平息了,我就象面对
一个虽不肯告饶,却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的顽皮的孩子,有些无奈地说道:“每个人,都有
他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走的路,你无法留住我。”

  她坐在我的身边,头向黑暗的一边偏着,我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只是隐约看到她点
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没有可能的……我无法留下你。如果学道无成,你还会回
来吗?”

  学道无成?是的,如果素燕也不能指引我离开此世的道路,也许我还会回来。我在此
世,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远在彭国的骄横跋扈的浈远,还有一个就是面前的郕燃了,如
果不回到郕燃的身边来,我还能到哪里去?

  突然想到了惋,我并不着急回答郕燃的问题,却斟酌着询问:“你的亲人都不在了吗
?你的母亲呢?”郕燃似乎有些诧异我突然问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回答说:“亲人?
还有一个叔父在彭国,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我的母亲,她三年前就病故了。”

  这样说来,惋并没有在剧谒的袭击和屠杀中丧命,这多少算是个好消息。对于我有印
象的惋和郕燃来说,没有遭逢那样的不幸,没有遭逢那样不幸的横死,那就足够了。至于
其他的妻妾子女,我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感情,甚至前此根本不知道有他们存在。

  “也许吧,”我这才回答郕燃的问题,“我去见素无始,不是学道,是要他帮助解开
我心中的一个谜团,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不会再回来,如果他也无法……我似乎也只有回
来了。我无处可去。”

  郕燃竟然在我身边就这样端坐着,守了一夜。朦胧中,我似乎感觉自己已是一个垂暮
的老人,而心爱的女儿就这样坐在身边,陪伴我走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天快亮的时候
,郕燃突然把我叫醒,扶着送我回自己的卧室。我知道,把一个男子留在自己的房间里,
若被他人知晓,会影响郕燃的名誉的。

  我在自己的卧室里歇了五天,郕燃再没有出现。五天后,伤口开始结疤,体力也基本
恢复了。郕燃派钟宕前来,送给我一套崭新的衣服,以及一盘钱作为路费,催促我尽快上
路。“‘要走就快走’,”钟宕有些尴尬地对我说道,“小姐是这样说的,并且要我把这
句话原封不动地传给你。”

  我微微苦笑。心中怒气早已平息,我也不想再责怪钟宕,为何那天没胆子把我放下来
。我穿上新衣,带好盘缠,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居处,也离开了素邑。素君所说的沌山,就
在素邑东北方向四十里外,第二天中午,我终于来到了山下。

  找到一名土人打听,据说此山原名叫做缘山,共有两座山峰,素燕在十五年前入山隐
居,把这两座山峰改了名字,一座叫沌山,一座叫荦山。听了这话,我突然心中一动,素
燕莫非是为了纪念上人之王蒙沌和仙人忽荦,才起的这样奇怪的名字吗?

  据说素燕初入山的时候,每三个月还会下山一次,回素邑处理一些事情,但最近十年
来,却不再露面了。他还活着吗?不会是死在山中了吧。我在心中祈祷,但愿他还活着,
若他已死,谁来指引我回去的道路?曾经也打听过深无终的消息,但他的踪迹比素燕更为
渺茫,和十八年前一样。

  是的,我突然想起来,深无终曾把许多弟子送往渝国,小小的渝国能有今日的局面,
可以取阵国‘北伯’的地位而代之,想必他或者他的弟子们出了不少力。如果沌山之行一
无所获,我不如再往渝国去碰碰运气。

  我在山下买了一些干粮,休息了一晚,就进入沌山。沌山并不算大,也不高峻,但却
相当幽深,山道盘旋曲折,洞窟交错相连,我边走边搜寻素燕的踪迹,连转了四天,还没
走到山腰。虽然自己的体力有些吃不住劲了,双腿酸软无力,干粮也快吃尽,但每当想起
彭刚攀爬天柱时的艰难,却总觉得这些困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第六天,我开始采摘野果为食,偶尔吃了个半烂的果子,竟然腹泻了四五次,泻得我
差点躺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眼看天色将晚,我挣扎着走进曾搜寻过的一个洞窟,拣些
树枝,燃着堆火,裹着毯子慢慢坐了下来。

  一阵寒风袭来,我不由打了个战抖。心里开始责怪自己过于操切,早知道山中如此寒
冷,不如等到春夏之交再进来。脑中回想起在素国的卧室中那温暖的被褥、熊熊燃烧的火
盆,刚煮开的热菜汤,不禁越发后悔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鼻中突然闻到一股腥气。这种腥气并不陌生——对于峰扬来说也许陌
生,但对于曾经驰骋山野、猎杀无数猛兽的彭刚来说,一定并不陌生。是有野兽进洞来了
!它也是来躲避黑夜和寒冷的吗?

  我急忙跳了起来,但因为身体的虚弱,脚下一滑,重新又倒在了地上。借着洞口透进
来的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一只相当大的野兽慢慢走了进来。

  这是一只奇怪的野兽,长得象虎,却又略小,毛色是灰白的,竖纹却是棕色的,嘴下
有一丛长长的白毛,仿佛是胡子一般。我在古书上见到过这种野兽,它的名字叫“须厉”
,别看它体型比虎要小,实际却比虎豹还要凶猛得多!

  这个洞并不深,我后无退路,一定会成为须厉口中的食物的!没想到会在沌山中膏于
猛兽之吻,我心中不禁悲叹起来,同时责怪着空汤:你知道我此刻的遭遇吗?你怎么还不
来拯救我?!

  须厉的双眸发着淡淡的幽光,它慢慢向我走近。我已经没有力气抵抗了,双腿酸软,
似乎连重新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更别说取出包袱中的武器。但是,令我奇怪的是,须
厉似乎并没有袭击我的意思,它慢慢地走近,望着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看到那猛兽半侧过身,前腿伏下,然后望着我,扬了扬下颌?它这是什么意思?莫
非它吃饱了,现在并不想杀死我,只是叫我挪开一点地方,让它有歇脚之处吗?我挣扎着
,手足并用,向旁边慢慢移开。

  须厉有些愠怒地叫了一声,直起前肢,向我逼近,然后又伏下去,做出同样的姿态。
我紧张地盯着它的眼睛,它不会说话,但却分明是要我骑到它的背上去。

  反正难逃惨死的命运,就冒险靠近它又何妨?我慢慢蹭过去,摸到它皮毛光滑的脊背
。须厉点点头,满意地打了个哈欠。我慢慢抬起腿,一边观察着它的反应,一边颤抖着骑
了上去。须厉等我坐稳,再次直起了前足,转身走向洞外。

  它原来并没有恶意吗?它是来接我的吗?究竟是谁派它来接我的?还没等我细想,须
厉突然展开四足,大步向山上蹿去。

  我差点翻落在地,急忙紧紧地抓住它颈边的皮毛。耳边风声呼呼,眼前只有飞速闪过
的棱嶒的山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须厉放慢了速度,走进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洞穴


  我看到在洞穴中有一张石桌,桌上燃着蜡烛,桌后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很快
就认出了老人是谁,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须厉走到桌前,曲下前足,抖抖脖子,示意
我下来。我慢慢爬了下来,对老人深深一鞠。

  那老人分明就是我正在寻找的素燕。虽然他的相貌苍老了许多,满脸都是皱纹,须发
也已全白了,但我这些天来每日所想的都是他,因此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然而奇怪的
是,素燕身着一袭元无宗门的法袍,却既没戴冠,也不总发,雪白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
膀上。他本出身于士族——其实凡是宗门达者,莫不出身于士族,平民是没有求道的资格
的——而作为士的礼仪,除去盥沐,是不应该不戴冠的。

  士族戴冠,平民扎巾,只有奴隶才披散头发。当然,作战时可以例外,尤其是深无终
,主张兵是凶器,凶本无礼,因此只要走上战场,一定免冠散发。素燕现在这种姿态,究
竟说明了什么呢?是他已经老得无力总发戴冠了,还是他决心放弃士族的身份?

  素燕向我微微一笑,似乎明白我在想些什么,点了点头:“士族、平民、奴隶,其实
有什么区别呢?况且,我已证大道,已与凡俗迥然相异,何必还要遵从凡俗的礼仪?”

  我吃了一惊,在遭受过蒙沌和忽荦的打击之后,素燕还敢说“已证大道”,难道经过
这近二十年,他真的领悟了真理吗?我不禁兴奋起来,如果真是如此,他应该有办法可以
使我离开这未来吧。

  “是您派须厉来接我的吗?”我问他,“您怎么知道我来到了沌山中?”听了我的话
,素燕“哈哈”笑了起来,“我已证大道,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通晓
千五百年间阴阳变化,你不过来自十八年前,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双膝一软,向他跪了下去:“如此,您定然知晓送我回去的方法!”“何必心急,
”素燕摆了摆手,“你在此世的遭际未完,还不能回去。蒙沌要我带话给你,你看到了他
所让你看的一切,再走不迟。”

  上人之王蒙沌吗?他终于再度出现了!他究竟要对我说些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
问,素燕突然向我身后一指:“且看。”我转过头去,于是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

  其实,这才是大劫真正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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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Battle , and Victory !!!  You are 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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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stormlier 于 Dec 10 16:46:48 修改本文·[FROM: 211.137.243.55]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http://bbs.hit.edu.cn·[FROM: 211.137.24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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