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tas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tormlier (暴风中的潜伏者), 信区: Fantasy
标  题: 尘劫录 第一部 三十三至六十四章 作者:赤军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Fri Dec 10 16:42:36 2004)


第一部 第三十三章 冠


  史载:厘王六年夏五月,素公子昱冠,聘于郕氏。
  ※※※

  厘王六年春二月,我进入沌山去寻找素燕,在山中搜寻了不过五天,就见到了所想要
见到的,以及未曾预料会见到的。但等我告别素燕,离开沌山的时候,天气却已经变得非
常炎热,山间草木葱茏,一点也不象是春季。下山一问土人,他们却说,现在已经是夏五
月中旬了。

  时空的混乱,我已经见得多了,上人或者仙人那些没人能想见的强大法力,我也已经
见得多了,因此对于这种状况,倒并不惊愕,更不会费力去探究其原因。

  尤其是,此刻填塞我脑海的,只有在沌山中见到的那恐怖的一幕,它使我越发感到宇
宙的神秘和世事的无常。

  我知道,我还必须要在此世继续生存下去,因为素燕对我说:“你还没有明白,因此
你还不能离开。何时你明白了,那时你不想离开亦不可得矣。”

  于是,我离开沌山,依旧回去素邑。钟宕等郕氏家臣都欣喜地欢迎我归来,不知从何
时开始,他们似乎已经不把我当作外人了,甚至,我隐约变成了他们的领袖。我知道,这
帮家伙只会舞剑弄枪而已,在没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领导的时候,乱世中的他们就象无头
苍蝇一般,找不到方向。

  政治头脑,虽然我也并不丰富,但似乎比他们要好一些。

  然而郕燃却并没有立刻见我的意思。她把自己关在屋中,一连三天都没有露面。钟宕
有些担忧地告诉我,素君前些天派使者前来,为他刚行过冠礼的幼子向郕燃提亲,也许郕
燃正在为此事犹豫吧。

  素君仍想利用郕燃来提高自己的威望,并且寻找机会向彭国复仇吧。虽然明眼人都可
以看出,郕燃来到素邑已经三个多月了,却没有从彭国跑过一名士甚至一个平民来追随她
,郕扬的人望早随他躯体的消灭而烟消云散了。在我成功劝说剧谒退兵以后,郕燃就象一
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

  真是愚蠢到极点的素君。但对于我来说,站在郕燃的立场来说,这却未尝不是件好事
情,并且我必须更加推波助澜,使郕燃在素君心目中仍保有一份位置才行。否则的话,一
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外国人,迟早会被扫地出门的,而即便不被赶走,遭际也不见得会更好


  在这种情况下,与素君的公子成亲,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只是,我不知道郕燃自己
是怎么想的,她对这桩婚姻还满意吗?——不,不管她是否满意,我所需要知道的,是她
哪怕再勉强,是否可以接受这桩婚姻呢?

  我求见郕燃,但她并不搭理我,依旧把自己关在屋中,一连好几天,也不知道她在想
些什么。“当时的借口是,父丧未服,不敢谈论婚姻,”钟宕皱着眉头对我说,“而按照
礼法,在特殊情况下,士之女服丧只需要四个月。我相信再过十多天,素君就会派人来重
提前议的。”

  还有十多天啊,还有商量的时间,那我就暂且放下此事吧。沌山中所见到的那一幕,
还一直在我脑海中萦回,我现在真的没有精力去照顾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当时,须厉驮着我来到素燕所居的洞窟,素燕告诉我,上人之王蒙沌有话要他传达。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他究竟是些什么话,他却突然一指我的身后:“且看。”

  我转过头来,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是的,什么也没有看见!包括须厉,包括洞壁、洞
口,包括洞外应该隐约渗入的星光,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在我眼中,在我目光所及之处,
只有一片颜色奇特的昏朦。这种昏朦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这种以灰色为基调,而在灰色
深处,还隐隐透出一丝淡淡的深蓝的昏朦,在彭刚的经历中,曾经见到过的。

  当彭刚在萦旁得到赤红的宝玉以后,他见到了上人之王蒙沌,然后蒙沌就把他送入了
一个奇特的世界。这个世界也是如此的昏朦,而那灰蓝的色调,正仿佛仙人们习惯穿着的
长袍的颜色——包括在峰扬和彭刚生命中所出现过的忽荦、孤弘和空汤。

  这就是宇吗?是混沌未开的宇吗?在彭刚的经历中,他看到了这空茫的宇,而在此时
此刻——不,时间对于我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并且相当混乱了——我所见到的却要
更多。

  我看到一个亮点逐渐在向自己靠近,根据以前的所见和所历,很快分辨出那是一颗星
辰。星辰在向我飞来,或者我正在向它飞去——这两者似乎根本没什么区别。我们之间的
距离越来越近了,四周也逐渐闪亮了起来,我看到更多的、无数的星辰镶嵌在灰蓝的底幕
上。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颗最早露面的星辰也越来越大,现在我所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闪
烁的亮点,而是一个不平滑的球体,仿佛未经修饰的天然的珍珠一样。在球体上,我看到
有许多暗点和斑痕。

  近了,更近了,球体在放大,那些暗点和斑痕也在放大,我看到了海,看到了山,看
到了一片奇异的不同于人世的景色。海水是湛绿色的,山脉却是蓝色的,越来越近以后,
我还看到了同样蓝色的平原。

  我看到平原上有许多高耸入云的建筑,一栋栋卓然挺立,仿佛彭刚所见过的天柱一般
。而在这些建筑物之间,有许多宽阔的道路盘旋曲折,并且相互交叉,许多车辆,似乎并
没有马或其它牲畜的拖曳,就这样快速地在道路上奔驰着。

  古书上记载说,极北之地曾有一国,国人能造一种名为“飞车”的木车,不须拖曳,
呼喝即走,难道就是这种东西吗?

  近了,更近了,我已经可以看到车中和建筑中的居民了。他们并非是人,他们身材瘦
弱,头颅却相对巨大,额头高高隆起,身上穿着许多色彩奇异的服装——他们究竟是谁?
这究竟是哪里?是在千里以外,还是在千年以后?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形体,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动,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身体和四肢
,但目能见物,耳能听声。我距离这个奇特的世界越来越近,但这些奇异的生物却似乎根
本就没有看到我,他们只是安然地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本有宗门的达者说“天地唯一”,元无宗门的达者却说“天地无限”;本有宗门的达
者说“地方而天圆,天覆而地载”,元无宗门的达者却说“天地如鸡卵,天包而地浮”。
如果我此时所见,与人世是相同的话,那么元无宗门所主张的,似乎确是真理了。

  然而,何者为真?何者为假?宇宙中是否有真正的真,是否有永恒不变的真?我人生
的经历似乎否定了一切常识,又似乎随时在将这否定也一并否定。概念本就是虚妄的,何
必去孜孜辨其真伪?

  我正这样无奈地想着的时候,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我发现下方的地面猛烈震动起
来。那些道路开始坑陷,那些建筑开始崩塌,车辆相撞在一起,冒起冲天的火光,那些生
物四外奔逃,却被从天而降的砖石顷刻间砸得粉碎!

  怎么了?地震了吗?但我很快就了解到,这并非普通的地震。因为我看到有一个黑点
从地平线上升起,并且飞快地向我靠近。近了,越来越近了,我观察到那是一个巨大的黑
色的球体,它如车轮一般旋转着,吞噬着经过附近的一切。在它的周围,大地塌陷,碎石
飞舞,几乎所有有形体的物质都向它飞了过去,并且立刻消失在似乎只是一团黑气般的混
沌的球体中。

  不,它们并非向那个黑色的球体飞去,它们分明是被那球体吸引过去的,然后很快也
变成了黑色球体的一分子。靠着吸取周边的物质,黑色球体越来越是庞大,它如同一个狰
狞的恶魔一般,快速向我靠近。

  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惶惑,我想要逃走,却并不能动。越来越近了,虽然我并没有
被球体吸引过去——也许因为现在的我并没有形体——但终于,黑球来到了我的面前,并
且毫不停留地,向我撞了过来。

  眼前立刻一片漆黑。但这只是刹那间的感觉,随即,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向上飞了起来
,并且离开了这个恐怖的球体。我逐渐远离开地面,我看到四外一片残垣断壁,无数残缺
的尸体被夹杂在残垣中——这真是人间地狱!真是从所未见的恐怖景象!我看到那个黑色
的球体,直径应该已经超过了百里,它突然停止了前进,却象投入泥潭的石子一般,向地
中缓缓沉了下去。

  我越飞越高,而那黑球也越沉越深,终于没入地中,再也看不见了。我眼前是一个巨
大的球体,一个有绿色的海洋和蓝色的山脉的球体,一个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的活泼的球
体。

  但是突然间,我看到海洋无端地扭动起来,山脉也猛烈摇晃,并且互相碰撞。我看到
球体就象被敲碎了壳的鸡蛋一样,表面出现无数道皲裂,并且这些裂痕在飞速延展,一道
变成十道,十道变成百道……就象蛋清从碎裂的蛋壳中渗出来似的,我看到一股股黑气从
地下冒了出来。

  我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面前的曾经生机勃勃的球体,就象一个被摔烂的鲜果般,开
始四分五裂。从地下冒出的黑气弥散开来,将球体的每一个碎片都包裹住,吞噬下去。然
后,这些黑气重新凝结成为那可怕的黑色球体,这个黑色球体在令人齿冷地蠕动着,并且
缩小,越来越小,最终,从我的视野中完全消逝了。

  惊骇和恐惧逐渐减弱,如果形体还在,我一定会长长地舒一口气。我发现自己又开始
移动了,在灰蓝色的虚空中移动,接近另外一颗星辰,一颗美丽的球体。然后我所见到的
,与先前的大同小异:我看到高山、海洋,看到城市、建筑,看到奇异的生物在平静地生
活着,接着,他们的生活被破坏了,灾难降临,整个球体都彻底崩溃,并且,它象一颗弹
弓打出去的土弹一样,呼啸着撞向另外一颗星辰,双方在剧烈的爆炸和刺眼的光芒中,很
快就消逝为乌有。

  这是什么?这就是大劫吗?我所居住在世界,会不会也象这些星辰一般,在恐怖的灾
难以后,就这样消失在虚空中呢?我看到,镶嵌在灰蓝色底幕上的星辰在一颗颗黯淡,有
的临终前还会发出一道闪亮——也许是在爆炸吧,有的却毫无生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原本热闹的宇宙,眨眼间变得无比沉寂……

  然后,上人之王蒙沌突然在我眼前出现。他还是那样,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眉高目
陷,面黄如金。他冷冷地望着我,开口说道:“你还不明白吗?究竟何时你才会醒悟?你
刚才所看到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一切,时间已经不多了呀!”

  他的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他把手一扬,宽大的袖子似乎掠过整个虚空
:“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表里、昨今、反正,里世界南天一角已经坍塌,
毁灭的世界超过五千万!而你们的世界,正是南天连接中天甚至表世界的枢纽,若它也坍
塌,则浩浩宇宙,行将归于虚无。快醒悟吧,了解你所要完成的使命!阻止大劫的继续延
展!”

  “我的使命?”我在心中询问他,“我的使命就是要阻止大劫吗?是谁选中了我,赋
予了我这个使命?”蒙沌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我:“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又怎可
能知道?去吧……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了……”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这恐怖的虚空突然消失了。我就象做了一个噩梦似的,猛然睁开
双眼。我依旧站在洞窟中,那个见到素燕的洞窟。转过头来,素燕手扶着石桌,轻轻向我
摇了摇头:“你还不明白吗?你过来,我写几个字给你看……”

   

 


第一部 第三十四章 取


  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渝人伐素,取中葛。
  ※※※

  素燕面前的石桌上,摆了一个不大的沙盘,他用一支削尖的树枝,在沙盘上写了个大
大的“缘”字。“你知道,这座山原来就叫做‘缘’,”他撩开垂到眼前的头发,笑着对
我说,“缘是什么意思呢?缘的意思就是因果啊。有因就有果,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它们
是互相联系着的,不能割裂来看。”

  说完这些话,他端起沙盘来抖了抖,清除字迹,然后又写下了第二个字:“玄”。“
我想蒙沌对你说过,”他继续说道,“你的人生和一千两百年前彭刚的人生,经纬互连,
这就叫做‘玄’,玄就是无可测度……”

  “您知道此事?”我吃了一惊。素燕笑笑:“我前后不过知晓一千五百年事,一千两
百年前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是蒙沌告诉我的。为什么呢?你的经历为何会与彭刚的经
历相联系呢?其实这并不奇怪呀,因为宇宙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都连接着一个‘缘’
字。你和彭刚,都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你们之间也有缘。”

  没等我仔细咀嚼他话中的含义,素燕又把“玄”字清除,最后写了一个“元”字。“
元无的元,是什么意思?元就是本源,是万物的初始。你不觉得缘、玄、元这三个字的发
音极为相近吗?其实它们本是一体的呀,缘与玄都出自元,元生化出万物,相关联的万物
……”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树枝指着我,大声喝道:“一切都相关联,这关联凡俗无可测度
,但你必须要明白它!你还没有明白,因此你还不能离开。何时你明白了,那时你不想离
开亦不可得矣!”

  从沌山下来回到素邑,一路上我都在想素燕的话,还有蒙沌给我看的那恐怖的一幕。
为什么这些上人、仙人,还有达者,有话都不明说,而要我自己去“明白”呢?确实他人
所言,只能略加点拨,开悟还要靠个人努力吗?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但奥妙何在,
却总也想不明白。

  回到素邑,没容我静下心来细想,素君派来使臣,接我进宫。我明白素君是想我劝说
郕燃答应和他儿子素昱的婚事,但我没料到,他竟然让公子昱侍坐,并且没说几句话就退
入内室,留我和公子昱单独商谈这桩婚事。

  人说丈夫爱幼子,看样子,素君果然很宠爱他这个小儿子。

  公子昱才刚二十岁,上个月举行了冠礼。作为国君宠爱的幼子,没有尽早成婚加冠,
要一直耽搁到二十岁,可是件不寻常的事情。我知道有许多公子,十五六岁就成婚了,婚
前先举行隆重的冠礼,起了表字。只有找不到或者娶不起妻子的士族,才会一拖拖到二十
岁,到真正成年才加冠的。

  出乎我的意料,公子昱并不是一个相貌丑陋,或者身有残疾,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的
青年。他五关端正,身材匀称,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有点女人气,没说话先脸红。这并不
能成为娶不到妻子的理由,我知道许多贵族少女偏就喜欢这种没有男子气概的小白脸。说
到了,被迫成为奴隶以前的自己,也曾经是个小白脸吧。

  素君和我谈话的时候,公子昱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垂着头,害羞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等素君退入内室,他才慢慢抬起头来,望我一眼,然后俯身下去行礼。我也急忙还礼。公
子昱这才开口说:“先生的风采,在下今天终于见到了。”

  我急忙回答:“山野鄙夫,公子谬赞了。”这孩子的声音也很好听,柔和温婉,再尖
细一些,就象年轻女子的声音一样。

  公子昱向我微微一笑——这是一种非常礼貌的笑容,既不使人觉得冷淡,也不会显得
轻浮——说道:“先生折冲于尊俎间,使郕小姐得以在鄙邑安居,又退去了郴国的兵马,
我国的执政、行人,也没有这样好口才。”

  他没事夸我干嘛?莫非想先给我灌了迷魂汤,然后怂恿我卖力游说郕燃嫁给他?郕燃
终究是我的女儿,虽说为了寻找安身之地,嫁给素君之子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也要先考察
一下这小子的人品和才能。如果嫁给一个蠢才或者莽夫,郕燃一辈子都不会幸福的。

  于是我直接切入正题:“公子见过我家小姐吗?国君看似竭力要促成这桩婚事,公子
自己的看法呢?”公子昱摇头笑笑,说了一番完全在我预料之外的话——

  “先生猜错了,最先提出,并且竭力促成这桩婚事的,不是国君,而是在下。在下并
没有见过郕小姐,但听说小姐风采出众,性情淑良,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家伙,不会是听了传闻,垂涎郕燃的美色吧。不过说起来,“风采出众”虽非溢美
之辞,“性情淑良”这四字考语,郕燃可绝对当不起。性情淑良的女子会和父亲闹翻,跑
到郴国西境去射猎吗?性情淑良的女子会把一个根本算不上是家臣的士捆在树上,用鞭子
狠抽吗?

  但我当然不会把这些想法告诉公子昱,我只是笑笑,既不赞同,也不表示异议,静待
这小子的下文。公子昱看我不说话,略微愣了一下,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这些都是
传闻,传闻也许是真,也许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在下成婚,是失去了父母、国
家的郕小姐的最好归宿……”

  这话不假,我不禁点头。公子昱继续说道:“郕小姐虽然失去了父母、国家,她终究
是郴国贵族的女儿,而在下是素国的公子,身份相当匹配。在下希望先生可以帮忙促成这
段姻缘,事后定有重谢。”

  这小子,说了一些人所尽知的废话,光听这些话,除了证明他不是白痴以外,我什么
也判断不出来。我想一想,小心地问道:“公子方才说,那些传闻是真是假,都并不重要
。那么相信公子并不缺少可以选择的良配,为何会唯独看中我家小姐呢?”

  公子昱的面孔微微一红,犹豫了一下,微笑着说道:“因为这对素国也很有利呀。虽
然郕卿丧失了人心,郕小姐居于鄙邑已经数月,却没有一个郴国人来投奔她,为此,国君
曾经想要驱逐郕小姐。但既然已经收留了她,为德不终,反会被天下人耻笑。如果两家能
够联姻,则天下的士人都会赞叹国君之德,存亡恤孤,国内的百姓也会归心的……”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会讲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我不禁有些肃然起敬了,但他接下来说
的话,却更加令我吃惊——

  “我是末子,”公子昱眼望远方,缓缓地说道,“国君过于宠爱,兄长们都心怀不满
。除了深自韬晦外,我还必须谨慎地选择妻子。娶国内贵族的小姐,会形成党羽,遭人嫉
恨;娶他国贵族甚至国君的小姐,将来他人难免会编造勾连外国的藉口。郕小姐无国无家
,恐怕是我唯一的良配……”

  这小子,不但为人谦抑,并且眼光如此远大,这真使我惊愕不已。此刻在我眼中,他
不再是一个貌似女子的小白脸,而是深谋远虑的大丈夫,如果还有宏图大志,简直是当世
的英雄!不,要宏图大志做什么,宏图大志的结果,不过是再产生一个郕扬,或者剧谒,
给黎民带来灾难……

  我慢慢俯身下去,我已经决定要招这小子当女婿了。有这样深晓韬晦之道的丈夫,虽
在乱世中,郕燃的一生恐怕都不会再遭遇灾难了:“在下明白了公子的意思,在下会尽力
劝说小姐,促成这桩美满婚姻的。”

  回到居处,钟宕他们都围上来,询问素公召见我的用意。我只是简单地回答他们说:
“见到了公子昱,是小姐可托付终身之人。”他们还想追问,我却推托说头痛,自己回屋
休息去了。

  几天以后,突然传来消息,“北伯”渝国大举侵素,夺取了边境城邑中葛,正挥军深
入。素国贵族和士人有主张坚决抵抗的,也有主张向郴国求援的,都邑内一片混乱。

  想不到渝国的势力膨胀这么快,竟然开始向东方伸手了。进攻素国,无异是在向郴国
挑战,而夹在渝、郴这两大强国间的素国,日子将更加难过。不过也很难说,如果素国折
冲得法,说不定可以利用两大国的矛盾,在夹缝中寻找崛起的机会。素君会不会请我为使
,去渝军中谈判呢?我开始仔细研究谈判的手段和辞令。

  但素君终于没有再请我。也对,我并非素国的大夫,而只是一个流亡的士族,前此剧
谒来侵,因为事情牵涉到郕燃和我,所以用我为使,这回却没道理再起用我了。想好的一
套说词就这样憋在肚子里,多少有些难受。

  不过,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了外交任务吗?难道我真的具有这方面的天赋吗?竟然不自
觉的就站在使者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想到这里,我有些无奈,也有些自嘲。

  素君最终决定一面向郴国求援,一面发兵抵御,素邑中的通衢大街上,每天都有战车
驰过——那是各家贵族在集合兵马。公子昱和郕燃的婚事,就此耽搁了下来。钟宕他们对
此都松了一口气,我却感到有些可惜。

  前往沌山,见到了素燕,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却又似乎什么都不肯说明白,我简直可
以说是一无所获。本来打算要再往渝国去寻找深无终的,但放心不下郕燃,还是回到了素
邑。如果郕燃可以和公子昱结婚,终身有靠,也许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吧。可惜好事多磨
,竟然又要等待。

  素小渝大,如果郴军没有及时来援的话,失败是无可避免的。最怕素君不够明智,被
失败吓破了胆,着急和渝国签订盟约。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招致郴国的愤怒,剧谒再度发
兵来攻。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恐怕素国要永无宁日了。

  本来素国是兴是衰,是存是亡,都和我没有丝毫关系,但既然郕燃留在素国,并且有
可能成为素国公子的夫人,我就不能不多为素国考虑了。素君太不聪明,他也未必会见我
这个流亡的士族,反复考虑以后,我决定去见公子昱,向他指出素国即将面对的危机。

  可惜公子昱并不在府中。他的家臣说,既然已经行过冠礼,成了年,他们的主人就必
须负起作为一名士的责任,因此公子昱也率领着两乘兵车,一早到城外集合,准备开往前
线去了。

  我在心中为公子昱祈祷。战场上刀剑无眼,希望不要伤害到他,否则,我为郕燃所设
计的未来,就要彻底落空了。

  回到居处,钟宕突然来传话,说郕燃想要见我。这孩子,我回来了将近十天,她把自
己关在屋中,谁都不见,更不肯见我,现在怎么突然肯露面了?莫非听说我已经和公子昱
见过面,因此想要打听可能成为她夫婿的人的情况?

  她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我和她的接触时间太短,完全不了解这孩子的想法。她当初为
什么不肯答应这门婚事呢?我对公子昱的描述能够使她满意,并改变想法吗?

  整顿一下衣冠,在钟宕的带领下,我来到内室,见到了郕燃。和离开前相比,她显得
憔悴多了,本来就白皙的皮肤上,竟然不见一丝血色。这个样子,倒使我想起了她的母亲
惋,作为一名奴人,惋的皮肤也是这样苍白到不见血色的。

  她的眼圈是黑的,似乎好多夜都没能睡好。我端坐在她对面,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礼
。终究,我不是她的家臣,并且,我实际上是她的父亲——虽然不可能向任何人泄露这个
秘密。

  “你见到素燕了吗?”她的目光并不望向我,却望向窗外庭院中的花草。我点点头:
“是的,终于见到了。”“他没能解开你心中的谜吗?因此你又回来了?”郕燃依旧不疾
不徐地问道。

   

 


第一部 第三十五章 犯


  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壬巳,狼矢犯极。
  ※※※

  我知道,郕燃突然提出要见我,绝对不是询问我往见素燕的事情,这孩子对道德、道
法素来就没兴趣,顶多借此询问我是否还想离开。果然,又随便问了几句,她慢慢开口问
道:“那么,你今后作什么打算?”

  打算?我是准备往渝国去找深无终的,但此时并不想告诉她真话。我只是随口说道:
“暂时没有别的打算,存身之处也只有这里,因此我回来了。”没等她再提别的问题,我
抢先问道:“听闻,素君有与小姐联姻的意思?”

  我没有得到回答,这孩子竟然装模作样地又望望窗外,打岔说:“多美的花呀。来到
素邑好几个月了,一直没能出去走走……你陪我去郊外散散心吧。”

  我吃了一惊,急忙说:“以你的身份,离开城邑,恐怕不大好吧。”郕燃冷笑着说:
“现在素邑内忙着发兵御敌,谁有功夫来管我?你若是不想去,那就算了!”说着,站起
身来,自顾自去做出门的准备。

  没有办法,最终我还是和她一起出了门。我们乘坐同一辆马车——就是用钟宕驾来的
那辆战车改装的——钟宕为御,大摇大摆地出了素邑南门。士兵们都在北门集合,果然没
有人来查问我们。钟宕驾着车,在郕燃的吩咐下,一直向南方驰去。

  这孩子,不会想趁此机会逃走吧。可是她又没有带长途远行的必备物品,也没有携带
其他家臣,应该不会行此下策吧。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就算有钟宕这样的勇士保护,又能
走得了多远?

  马车驰出四里多地,终于停了下来。这里是一片田地,阡陌纵横,因为时近黄昏,农
民和奴隶们都在收拾工具,准备回家了。偏西有一片小小的树林,林边有道小溪流过,景
色倒还看得过去。郕燃坐在车上,以手支颐,望着小溪潺潺的流水,竟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旁边只有钟宕一个人,我想了想,再次问道:“素君想公子昱与小姐成婚,你可愿意
吗?”郕燃并不正面回答,良久,才缓缓地说道:“我若不愿意,就可以违抗吗?虽说婚
姻要有父母之命,但我父母已故,唯一的亲人只有在彭国的叔父,没有叔父的指示,可以
不理会任何求婚,可是身在素国,我可以违抗素君的命令吗?”

  “素君并非命令,只是请求,”我真想向他宣布父亲的身份,然后要她“听从了吧”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绕着圈子劝说,“可也难说最终会不会变成命令。何必走
到那一步呢?你若愿意,那是最好,若不愿意,可说出理由来,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我想等她提出并不了解公子昱的人品、性情等理由,那时候就可以把和公子昱见面后
的观感对她详细陈述。然而这孩子却并不按照我的预想回答问题,她只是又幽幽地叹了口
气,慢慢说道:“你来帮我想办法?谁都可以帮我想办法,但你恐怕不行啊……钟宕那些
粗蠢的家伙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钟宕有些尴尬地笑笑,叹口气说:“弧增若还在世,他也许可以有对策吧……”我实
在不明白郕燃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继续绕圈子问道:“那么说起来,你是不愿
意喽。即便我不能为你想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来,说出理由,心里也会舒服一点吧……”

  话还没讲完,突然一支羽箭呼啸而至,狠狠地钉在车厢上,距离郕燃露出车外的胳臂
不过一寸距离。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一扯郕燃,拦身在她身前:“什么人?是士兵,还
是盗贼?!”

  除了我和钟宕腰间所佩的防身短剑外,我们没有携带其它有效的武器,如果是士兵驱
赶我们回城还则罢了,若是遇见盗贼,可就万分危险了。钟宕摘下车厢上挂着的备用车轮
,又挡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了,那些家伙包巾短衣,不打旗帜,一定是盗贼!”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十几个衣衫破旧,手持弓箭、长矛的盗贼正涉水而来。我急
忙拾起缰绳,用力一抖,同时对钟宕喊道:“保护小姐,我来驾车,赶紧回城去!”

  这时候,钟宕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短剑。我突然觉得腰部碰触到了什么东西,原来郕燃
徒然伸手,也把我的短剑拔去了。“你老实缩在车厢里,小心盗贼放箭!”我的话才喊出
口,又一支羽箭钉在自己身边。

  第一箭很明显是警告,第二箭却是真的攻击,不是为了射马,就是为了射驾车的我。
我惊得打了一个冷战,急忙驳转车头,向着素邑的方向驰去。

  耳边突然传来几声呼啸,斜眼去看,就见树林中冲出几匹战马来。遭了,盗贼若全都
徒步,不用多久就能把他们甩远的,他们若还有马匹,在田野上驾车,就很难逃脱了。

  四周阡陌纵横,绿油油的谷茎下,看不出是旱田还是水田,若不慎闯入水田,马车一
定会被污泥陷住的。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对谷物的种类那么不熟悉——虽然做过几年奴
隶,但从来监工安排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完全没留意粟、稷、稻、麦在成熟前的区别。
我不敢往田地里闯,只好驾车走田间的小路,这些小路既狭窄又坑洼,马车的速度总也提
升不起来。

  相对的,骑马盗贼几个纵跃,就已经接近我们了。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叫:“放下值
钱的东西,我们不伤人!再逃,再逃就休怪羽箭不长眼睛了!”“嗖”的一声,又一箭扎
在钟宕手中的车轮上。

  盗贼们的箭术很不高明,但在这样近的距离,面对这样大的目标,从来不会使弓的家
伙都会偶然中的的。我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瞥眼望向郕燃,却见她并不惊慌,手持短剑
,全神贯注地躲藏在钟宕手持的车轮后面。

  只听钟宕恶狠狠地说道:“若有弓箭在手……”我明白,象他这样的勇士,哪在乎几
个小小的盗贼,只可惜手里没有远程武器,无法对付敌人的弓箭。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
动,我低声问钟宕说:“如果咱们假意停下,引诱他们过来,你能将他们都打倒吗?”

  才感觉自己这个注意不坏,突然钟宕“哎呀”一声,倒在了车厢里。我惊得差点没把
车赶到田地里去,急忙问道:“怎么了?!”只听郕燃的声音回答:“他中箭了。堂堂郴
国的勇士,竟然被个小贼射倒,也真笑话呢。”

  有什么可笑话的?车轮终究不是盾牌,车轮是有孔洞的呀,从孔洞中贯穿而来的羽箭
,哪个赤手空拳的勇士可以挡得住?不过这样一来,我的计划就落空了。不能再指望钟宕
了,我只有拼命地抖动缰绳,尽量提升马车的速度。

  听到钟宕虚弱的声音:“小姐,扔下我吧,速度可以快一点……”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的话:“在这种地形上驾车,空车和载着一头大象,没什么区别!”郕燃也冷笑说:“你
好好躺着吧。说不定下一刻咱们都翻到地上去,你着的什么急?”

  她在这时候说这种话干嘛?真是一语成谶!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昏暗了,我只感觉左
轮一颠,马车突然斜斜地向旁边的田地里翻倒了下去。

  及时放开缰绳,双手抱头,连翻了几个跟斗,摔得全身疼痛。还好,我们翻车的地方
是一片旱田,没沾到一身泥。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身上有泥和身上没泥又有什么区别?我
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庆幸而苦笑起来。

  爬起身,只见钟宕左肩中了一箭,鲜血仍在泊泊涌出,他的左脚被压在车厢下,动弹
不得。郕燃发髻散乱,正在拼命想要抬起车厢,但车厢却纹丝不动。我急忙跑过去,双手
托住车厢底,同时吩咐郕燃:“拉他出来。”

  好不容易拉出了钟宕,那几个骑马的盗贼也已经追到了面前。他们收起弓箭,都挺着
一丈多长的长矛,向我们翻车处拨开谷茎,搜索过来。我急忙帮钟宕包扎伤口止血,郕燃
却挺着短剑,悄身扑上,“嗤”的一声,把一柄长矛的矛杆削断了。

  那名盗贼猝不及防,重心不稳,在马背上晃了一晃。郕燃趁机跳上马背,用短剑在此
人喉头一抹,那盗贼一声没吭,就骨碌到田地里去了——没想到,这孩子的身手竟然这般
敏捷。

  另几名盗贼大呼小叫的,挺着长矛来刺郕燃。郕燃用双腿一夹马腹,猛的蹿出田地,
向侧面直冲了出去。盗贼们在后追赶,还不到半箭之地,突然一名盗贼惨叫一声,从马背
上倒栽了下来——那一定是郕燃取了被杀盗贼的弓箭,以箭伤敌。

  我慢慢摸过去,捡起才被射倒的盗贼扔下的长矛,走回来递给钟宕。可惜他的坐骑受
惊跑远了,无法追上。钟宕柱着长矛,勉强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羞愧之色:“唉,老了…
…想救小姐,竟然被小姐救……”

  我扶起他,看了看躺在车旁,摔断了腿正在悲嘶的两匹马,叹了口气:“快走吧。要
是那些步行的盗贼追上来,就危险了。”我们摇摇晃晃地向郕燃和那些骑马盗贼离开的方
向追去,那应该是往素邑的方向,但要略微偏西一些。

  走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身边没有带着火种,我们只好摸黑
前进。突然马蹄声响起,一点火光逐渐接近。我们急忙藏身在田地里,就看到郕燃骑着马
,左手端一条长矛,右手高举火把,奔驰了过来。

  她虽然头发散乱,衣裳不整,衣襟上还有血迹,但脸上却分明放射着骄傲的光芒。我
望着她,有一段时间几乎忘记了她是自己的女儿,我的眼前分明浮现出苹妍的身影。是的
,若在一千两百年前,以她的骑射技术,在偏僻的某些部族中,也许会成为女将军甚至女
族长吧。但在鸿王制定了严密的礼法以后的今天,她却必须依附于一个男人,才能在这乱
世中生存下去——这真可悲呀。

  钟宕柱着长矛,探出身去,欣喜地叫道:“小姐!我们在这里……”郕燃听到声音,
驳马奔了过来。大概看到了我们的狼狈相,她突然笑了起来。“那几个盗贼呢?”我急忙
问她。“都被我杀掉了……”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望向我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愠怒——怎
么了?我又哪里得罪她了?

  只见她跳下马来,手指天空:“你看,那是极星。”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
看到一颗明亮的星辰,镶嵌在深蓝色的夜幕上。“是的,极星……”我不知道她到底要说
些什么。

  “极星在那里,这个方向应该是南啊!”她恨恨地盯着我,“你会辨识方向吗?你刚
才驾着车往什么方向逃走?!”我愣住了,我明明记得自己是向北方,也就是素邑所在的
方向驱动两马的,怎么会跑到南方来了?

  钟宕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郕燃一开始还板着面孔,待看到我茫然的
神色,以及钟宕笑得弯下了腰不住咳嗽,也终于忍俊不禁了:“除了会耍嘴皮子,你还会
些什么?”

  我还会些什么?“诗、礼、射、御、骑、剑、法”七艺,我都基本达到了作为一个士
所必须具备的水平,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一样可以说得上精通的。除了最近对外交辞令颇
有些心得外,我可以说是一无所长。我突然想到,以自己的能力,真的可以保护郕燃吗?
可以给她带来幸福吗?

  “难道说,”钟宕终于停止了咳嗽,也收敛笑容,慢慢直起腰来,“咱们迷路了?”
郕燃瞪他一眼:“你以为呢?你能够在这黑夜里寻觅到正确的道路吗?”就在这个时候,
钟宕突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指着天空:“你们看!”

  抬起头来,我发现一道淡淡的光芒,正向着极星飞去。这是俗名叫“狼矢”的彗星啊
,狼矢冲犯极星的领域,这是预示着天下将要大乱啊!我记得类似的记载在史书上只出现
过一次,那是一千两百年前,鸿王正整合兵马,准备讨伐鹏王的时候……

   

 


第一部 第三十六章 袭


  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渝晏袭素,入于素邑。
  ※※※

  当天晚上,我们只好露宿在野外。田地中有一些平民或奴隶用来避雨的窝棚,我们挑
选了一个不那么破旧的钻进去,点燃篝火,以渡过漫漫长夜。

  钟宕大概因为受伤失血,精神很是困乏,躺下去没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我和衣缩在
角落里,回想起往事,却许久都难以入眠。

  我想起了在郴国做奴隶的那些日子,想起了昆员一家人……昆员为了救我而丧命,但
我却不能拯救他的妻儿,想起来不禁万分的痛悔和惭愧。世间万事,果然都有千丝万缕的
联系——这就是素燕所说的“缘”吗?没有昆员,我早就不在人世了;昆员死后,我为了
救他的妻子而向剧谒进言,剧谒以为我喜欢奴人女子,因此把惋赏赐给我;如果没有惋,
当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郕燃……

  而现在,我又缩在小小的窝棚里,怀念着昆员一家人……

  想到这里,我注意到郕燃一直不停地辗转反侧。她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一定不
习惯这样露宿在小窝棚里吧。转过脸去,看她一眼,没想到她也正望着我,轻声问道:“
睡不着吗?”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斜眼望望睡得正熟的钟宕,继续轻声问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

  我们并肩走出窝棚。夏夜的郊外田地里,偶尔也会掠过几阵凉风,不知名的昆虫在远
近各处“唧唧”地鸣叫着。郕燃一声不吭,缓步向田埂上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

  大概走出两三丈远,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垂着脚,坐在田埂旁。我走过去,正襟端坐
在她的身边。她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嘲讽之色:“你倒是很讲礼法呀。


  我摇摇头:“习惯了。”抬头望天,极星依旧辉耀,狼矢已经穿过极星的领域,缓慢
地向西天飞去。这是预兆着下愚动乱的开始吗?还是预兆着宇宙大劫即将来到?

  我在想些什么,郕燃大概猜到了一半,她冷冷一笑:“现今天下已经相当混乱了,狼
矢还会带来怎样的混乱呢?莫非它带来的是动乱以后的和平,就象鸿王消灭暴君,建立威
王朝一样。”

  这种解释有悖于传统,但也并非完全说不通。大乱以后就是大治,物极则必反。现今
各国间的混乱已经达到极点了吗?是否即将迎来大治?那么大劫过后,真的一切都将毁灭
吗?我们会不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安定的宇宙?

  我苦笑着摇摇头,这些恐怕连仙人和上人都无法确定,我又何从揣测?郕燃这回完全
猜不到我在想些什么了,她凝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害怕打破这短暂的无言的静
谧。

  我拉回漫无目的的思绪,决定按自己的需要展开话题:“小姐,你已经十九岁了吧…
…快要二十岁了。”郕燃转过头去,冷冷地回答:“你没必要知道。”我微微一笑,望着
她的侧脸——那实在和苹妍一般无二——说:“二十岁还没有出嫁,是有悖于礼法的。你
对此有没有考虑过呢?”

  她慢慢低下头去:“考虑过又能如何?你想劝我嫁给素君的公子吧。”真是聪明的孩
子,我干脆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去见过了公子昱,他是一个深有智谋,并且懂得韬晦
之道的良才,相貌……也很英俊。我想,他应该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

  “托付终身?”郕燃再度冷笑了起来,“我为何定要将终身托付于他人?”“鸿王定
礼,男尊女卑,”我斟酌着字句,慢慢说道,“且不论这是否合乎天道,却是现今的公理
。你想悖逆公理和礼法而行吗?以你个人的力量,恐怕办不到吧。”

  郕燃摇摇头:“我当然知道自己办不到,否则也不会一直犹豫……”“当断则断,”
我继续劝说,“人生苦短,不可能永远犹豫下去。公子昱确是良才,如果你必须将终身托
付于一个男人,那他是最佳的人选了。”郕燃听到这话,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你认为
是最佳的人选,我却未必会认同。何必将你的看法强加于我呢?”

  “那么,”我问她,“你心目中的人选是怎样的呢?讲给我听,也许我可以帮你寻找
。”“我不知道。”她面无表情地回答。因为语气很冷漠,使我不禁有些生气:“既然连
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么就遵从世间的评价吧。我看人虽未必一定准确,但应该差得不是很
远——或者,找个机会,让你见公子昱一面?”

  “我不见。”郕燃依旧用很冷漠的声音,很简单的语句,就把我的努力消弭于无形了
。我真有些怒意了,板起了脸:“不要太固执!为人在世,必须遵从礼法和习俗,除非你
有能力打破这礼法和习俗!”

  郕燃望着我,目光非常奇特。我觉得自己的语气或许有些重——终究她并不知道我是
她的父亲——长吸一口气,才准备把话题转变得轻松一些,她突然开口说道:“你真的太
象我父亲了,尤其是刚才的说话——我逃离郕邑前,先父也讲过类似的话。”

  “是吗?”我微微苦笑,“你的父亲,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他,”郕燃
转过头,凝望着面前无边的黑暗,缓缓地说道,“他是个很顽强的人,他努力改变自己的
人生,并打破许多礼法和习俗。他本是彭国峰氏的公子,受迫害被驱逐出境,几乎死在大
荒之野里……后来,他到了郴国……”

  郕燃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中了,而我也被她的陈述,带回了自己所处的时代。离开彭国
,进入大荒之野,到郴国当奴隶,战争中救了郴君的命,成为客卿……这一幕幕在眼前逐
一闪回。当然,郕燃的叙述非常简略,而有关萦和神器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提及——或
许她根本就不知道。

  神器,风璜、雷琮、云玦……除了雨璧,四神器中的三样曾经就揣在我的怀内。来到
这个世界,身上的服装和饰物都保留着,唯独不见了这三样神器。我曾经想过,若这个世
界出现了更多的神器,由我从过去带来的神器,会引发一些怎样的事情呢?

  “……郴本小国,全靠了父亲的努力,它才能在二十年内快速崛起,赢得‘东伯’的
位置。而父亲也通过努力打破了礼法和习俗,作为一个外国人,贵为上卿,执掌郴政,甚
至受赐郕邑——郕邑,从来是不封外姓的呀!”看起来,郕燃对自己的父亲相当崇拜呢。


  “礼法和传统,不是靠一人之力就可以打破的,”我引导她把谈话回归到最初的命题
上来,“如果郴君素无野心,如果素君足够明智,你以为靠令尊一己之力,就可以帮助郴
国攫取‘东伯’的头衔吗?不要太天真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连令尊本人,不是也无
法认同你的想法,要逼你和剧谒的公子成婚吗?”

  “不要提那个恶贼!”似乎剧谒之名,使郕燃愤怒起来了。但她很快就压抑住了这愤
怒,反问我说:“那么你,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你原来在衷国,也有自己的家庭和亲人吧
,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突然盘问起我的底细来。出自衷国云云,那不过是一篇谎话啊
,对于谎话的细节,我还没来得及用心编排。我只好伪装出哀伤的样子,叹一口气:“都
不在了……我不想谈到他们。”

  “你成婚了吧,你的妻子呢?”郕燃却不顾我所表现出来的感受,继续追问道。“我
……”我想起了惋,“我还没有娶正妻,只有一个奴人女子为侍妾……也已经不在了,不
在了……”“和我父亲一样啊,”郕燃点点头,“他也是先娶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本
是一个奴人奴隶——然后才娶正妻的。”

  所谓的正妻,应该是指剧谒的妹妹吧。听说这位夫人还没有过世,剧谒就对郕邑发动
了突然袭击,她是在自己兄长攻进正门前先悬梁自尽的——剧谒真是一个恶毒和不择手段
的家伙啊,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郕扬被杀了,而他却风光起来。

  “你在衷国,是一名普通的士,还是大夫呢?”郕燃继续问我,“如果是一位士,你
侍奉的是哪位大夫呢?”“算是名下大夫吧。”我随口答道。但是没料到郕燃突然双眉一
竖,冷笑道:“是吗?你仍然不肯讲真话呢!就在你离开素邑,前往沌山的期间,我又遇
见了一位流亡的衷国大夫,他却全然不知道有弘明这个人存在呢!”

  所谓弘明,是我来到此世后编造的假名。

  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郕燃所言确是事实,还是仅仅编造个借口来诓我的真话。我当
然不能把真话告诉她,只好假装幽幽地叹了口气,以退为进地说道:“是吗?原来你一直
不相信我呀……”

  看到我这样的反应,郕燃愣了一下,态度却逐渐和缓了下来:“你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那也无关紧要。不管你过去是什么身份,现在你总是我的家臣……”我瞥她一眼:“谁
说我是你的家臣?我只是……只是一个朋友罢了。”郕燃摇摇头:“不愿意做我的家臣,
那也算了……”

  我难以分辨她话语中所流露出的感情色彩,是嘲笑?是愤怒?还是遗憾?奇怪的是,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稍眼角却似乎隐藏着一丝喜色。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虽然是
她的父亲,但实际上父女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无法根据经验揣测她的心意。

  谈话难以继续下去。我只好就这样静静坐着,凝望着夜色。心爱的女儿就坐在身边,
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和安祥。不知道过了多久,肩头一沉,原来郕燃靠着我
的肩膀,打起了瞌睡。我不想吵醒她,只好就这样端坐着,用肩膀支撑着她的身体。

  小腿逐渐发麻,脚踝先是酸痛,不久就失去了知觉。我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不象郕燃
一样,把双腿垂下田埂而坐。现在这样的坐姿虽然很合乎礼仪,却实在太难受了。想要慢
慢侧过身体,放松一下两腿,可是稍微一动,郕燃就嘟哝了一句,象在说梦话,又象即将
醒来。我急忙停止了动作,一边苦笑,一边把这难受的姿势维持下去……

  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们两个都仰躺在田埂上。郕燃依旧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左
手却搭在我的胸前。我轻轻抓住她的衣袖,移开她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来。背脊和腰部酸
痛无比,我自己揉了揉,然后在田埂上走了几步,松散一下筋骨。

  郕燃突然醒了过来,睁开双眼,迷茫地四下望望,然后很不文雅地打了个哈欠。我看
着她笑,她突然见到了我,急忙以手掩口,脸颊刷地飞红了。这时候她的表情,真象一个
调皮的孩子——是的,她本就是我调皮的孩子。

  不远处传来了钟宕的叫声:“小姐~~弘先生~~”郕燃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爬起来
整了整衣服和发髻,然后大声回答道:“我们在这里,你鬼叫什么?”她的话还没讲完,
我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树林中有马蹄声响起,急忙拦身挡在她的身前,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
去。

  这时候,郕燃和跑出窝棚的钟宕也注意到了:从树林中猛然蹿出了十几匹马,直向我
们疾驰过来。我注意到马上的乘者全都身披鲜明的甲胄,应该是士兵而不是盗贼,这才暗
自松了一口气。

   

 


第一部 第三十七章 质


    史载:厘王六年夏七月,素公子昱质于渝。
  ※※※

  很快,钟宕就跑过来和我们回合,而那十几骑也冲上田埂,来到了面前。当先是一个
年轻人,没有戴盔,露出了深灰色的瞳仁和头发——那是人类和奴人混血的标志。当然,
并非每一个混血儿外表特征都会如此明显——谢天谢地,郕燃并不是这个样子。

  那年轻人来到了我们面前,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知道我们的
穿着是士和贵族小姐,但衣服上都是尘土,还带着零星血迹,样子实在狼狈。于是向前一
步,恭敬地施了个礼:“我们是寄居素国的士,昨日出城踏青,遇见了盗贼,才沦落到这
般地步。”如果他是素国人,应该很快就能猜出我们的身份吧。

  但我突然想到,不会是郴国的援兵到了吧。虽说援兵不会来得这么快,但万一他们是
郴国人,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会不会对郕燃不利呢?瞥眼望望钟宕,他似乎也想到了这一
点,表情凝重,直视着那个年轻人,眼皮一眨也不眨。

  “你们来自素邑吗?”那年轻人上下打量着郕燃,郕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的。
”我提高了戒备,做好随时掩护郕燃逃跑的准备。年轻人微微一笑,又转过头来望着我:
“那么,可以告诉我素邑的方向吗?”

  我的警戒之心更重了,如果是素国的士兵,不会不知道素邑的方向吧。难道他是素国
其它城邑派来的增援?身为一个混血儿,并且是这样可以一眼就分辨出来的混血儿,竟然
作为这十几名骑兵的统率将领,也实在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年轻人注意到我盯着他瞳仁和头发的颜色,面露诧异的表情,他不禁再度笑了笑,表
情倒是非常潇洒。“这并不奇怪呀,”他把下颌对郕燃扬了一扬,“如果我没有猜错,这
位小姐也有奴人的血统——也许因为同样具有类似的血统吧,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除了东北部边境人数很少的几个奴人部族外,绝大多数奴人都已经沦落为人类的奴隶
——虽然我知道,作为他们祖先的茹人,曾经和鸿王一样,都被畏王朝同样视为蛮夷——
而奴隶和士族是不能通婚的,只有女奴可能成为士族身份卑微的妾侍,但所生下的混血儿
,是没有资格继承士的身份的。从这个角度来考虑,作为素君公子的素昱想要娶郕燃为妻
,也是一种破坏礼法的行为吧。

  士族女性和男奴隶所生的孩子,无一例外还是奴隶;男性士族和女奴所生的男子,有
可能获得平民的身份,所生的女子,最好结局也不过是嫁给下位的士族——这是鸿王亲自
定下的礼法。虽说乱世中礼法被破坏殆尽,混血儿越来越多,部分男性混血儿也可以勉强
获得士的身份,郕燃也有机会嫁与公族,但应该还没有一个,可以象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样
,似乎本身就是一名高级的士族。

  年轻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有趣地笑了起来:“鸿王制定礼法,是在一千两百年前,
时移事易,身处当今乱世,还有什么规矩必须遵从呢?不错,我是人类和奴人的混血,我
也是一名高级的士族。不怕告诉你啊,我就是渝国的世子晏。”

  我大吃了一惊,后退半步,左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短剑——可惜才摸到一个剑鞘
,才想起来,短剑昨天被郕燃拔走了,还没有还给我。我曾经隐约听到过,“北伯”渝君
有一位公子是其奴人侍妾所生,但我没料到他竟然获得了世子的地位。是他在吹牛吗?还
是渝君竟然大胆地想把爵位传给一个混血儿?!

  那么,这些人是渝国的士兵了,渝兵怎么会出现在素邑的南方?!

  渝晏看到我惊愕的表情,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要怕,给我们带路,我不会
伤害你们的。”钟宕厉声喝问:“你是渝国的使节吗?你们是来谈和的,还是来谈退兵条
件的?”虽然渝晏等人俱都盔甲鲜明,根本不象是使节,但无法接受“渝军已到素南”这
一事实的钟宕会这样问,也在情理之中。

  “不,”渝晏摇摇头,“我不是作为使节前来的,我率领着五百名骑兵,从西面绕了
一个很大的圈子,前来偷袭素邑。这里距离素邑应该不超过十里路吧,即便你们不给我带
路,我也能够很快找到目的地的。不带路的结果,只有死!”他倒是相当坦率。或许他预
料到素邑此刻已是一座空城,所以才如此满不在乎吧。

  “你在威胁我们吗?”郕燃竟然向前进了一步,把短剑握在手中,“虽然我们并非素
国人,可是作为士族,是不会屈服于他人的威胁的!”这孩子,真是一点没有眼色,面对
十几名雄纠纠的骑兵,并且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可能真有渝晏所说的“五百骑兵”,这样
硬碰硬的顶牛,是没有好下场的呀!

  好几名骑兵都挺起长矛,对准了郕燃,但渝晏摆摆手,把部下制止住了。他饶有兴味
地望着郕燃:“我本来并没有恶意的,但小姐这种态度,却无法使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呢
。听小姐的口音,是郴国人吧,我迟早要与郴国为敌,但不是现在呀。”

  我急忙迈上一步,拦在郕燃的面前,深深一鞠:“世子殿下,您领兵在外,伐国破城
,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异乡人呢?况且,我们并非不肯为您带路啊,实在是昨日遭遇盗贼,
仓促奔逃,也已经迷失了方向了。不错,素邑就在北方,但具体位置,我现在却说不准。


  话音才落,突然马蹄声响,一名骑兵向我们奔来,同时嘴里喊道:“世子殿下,我们
已经找到通往素邑的道路了!”渝晏依旧望着我,点点头:“很好,那么即刻进兵,攻取
素邑!”

  二十年前,郴国才刚刚崛起,打败素国,盟会东方诸侯,首次获得了“东伯”之号。
但那个时候,素国实力尚存,附庸众多,只要内乱平息,全力反攻,小小的郴国未必能挡
得住。二十年后,郴国终于稳坐了“东伯”的宝座,把素国压逼成为一个二流国家了。

  同样二十年前,渝国的地位还远不如郴国,它不过“北伯”阵国控制下的一个小小附
庸而已。但仅仅一代的时间,它竟然能够灭亡阵国,成为“北伯”,并且胁迫天子晋升其
为公爵,现在还有力量向东方伸手,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奇迹的来源何在呢?是因为有深无终的得力弟子支持,还是因为它解放奴隶的政策呢
?我们被迫与渝晏同行,他告诉我说:“渝国早没有奴隶了,作为混血儿的我,能够获取
世子的位置,也并不奇怪啊。”

  虽然他只统率了五百骑兵,但对付兵力都已被抽调上前线,毫无防备的素邑,却已经
绰绰有余了。不过一个时辰,渝晏就进入了素邑,然后包围宫殿,迫使素君订下屈辱的盟
约。

  这盟约确实很屈辱,渝晏要求素君与郴国断绝往来,而成为渝的附庸,渝派兵车三十
乘,帮助素君守国——三十乘兵车,就是三千大军,约等于素国总兵力的四分之一!此外
,他还要求素君交出一位公子,到渝国去做人质。

  这位可怜的人质公子,最终选定了素昱——也许因为他最得素君宠爱吧。我所计划的
郕燃和素昱的婚事,就此化为了泡影,这真是可悲的事情。在素邑停留了十几天以后,渝
的三十乘兵车浩浩荡荡开入素邑,并且传闻渝军在前线大败郴军,渝晏这才动身回国。

  他要求我们跟他一起前往渝国。我们无法拒绝这一要求,并且从另一方面来考虑,现
在素国已如风中之烛,郕燃留在素邑也已经很不安全了。我本想等郕燃安定下来以后,就
动身去渝国寻找深无终的,没想到那么快就可成行——虽然此次北上是被胁迫的,并非我
的本意。

  渝晏和他的骑兵开到边境上以后,就混入渝国大军中去了,此后,我再没有机会见到
他。一直到来到渝邑后的第二个月,他才肯召见我。我在渝邑打听不出深无终的下落,正
好趁这个机会向他询问。

  渝邑又被称为新渝,它原本是阵国的都城,渝灭阵后,把都城迁到了这里。此处依山
傍水,无论是战略位置还是城外景色,都是绝佳的。来到渝国才发现,这里有相当多的混
血儿,许多在朝堂上列于高位。确如渝晏所说,渝国已经没有奴隶了,甚至许多奴人穿着
光鲜,公然在大街上行走。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原本总认为奴人面色惨白,一副苦命相,而这些在渝国的纯种奴
人,除了肤发的颜色和人类不同外,神情态度,似乎没多大差异。

  我们一行人到了渝国以后,就被安排在馆驿中居住。单独分给我们一个小小的院落,
虽说地方狭窄一些,衣食倒是不缺。我本想先去见见来当人质的素昱的,但才到公子昱的
门口,就被几名渝兵拦住了。身为人质,连非母国的客人都不能见,公子昱的境况可见一
斑。

  我也曾向许多人打听过深无终的下落,却并没有人知道。连他的弟子们,似乎也都平
白无故地消失了,人们只是记得七八年前,曾经有这样一伙元无宗门的炼气士存在渝邑,
但迁都以后他们到哪里去了,却连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八月上旬,渝晏突然召见我。我立刻跟随着他所派来的使者前往,作为世子的渝晏居
住在东面宫殿群中,我就在那里见到了他。

  据说混血儿都比较漂亮,集中了父亲和母亲双方面家族的优点,渝晏自然也不例外。
他身高八尺,健壮但不粗犷,那一对深灰色的眼睛总象能够看透他人心理似的。我行礼毕
,坐在他的侧面,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听说过你的事迹,”他手捧着竹简,一边阅读,一边用非常随便的语气对我说道,
“你以一己之力,帮助素国退过郴军。素君怎么不用你来退我渝国大军呢?”

  我谨慎地回答说:“因为在下并非素国人,也没有在素国出仕。”“素君不会用人,
”渝晏放下竹简,微微笑道,“但我会用人。你可愿意出仕我们渝国吗?渝国不论出身地
位,也不管你过去做过一些什么,只要肯为本国霸业贡献心力的,都愿意千金聘请。”

  类似的要求,素君提出过,剧谒也提出过,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没有一次象现在渝晏
这样,给我如此大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是他自然流露出来的,似乎世间没有人可以拒绝
他哪怕是随意提出的要求。

  我不敢说不,但确实不愿意答应。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渝晏“哈哈”笑了起来:“
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但你想一直作为一名亡国的士生存下去吗?
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吧,我随时恭候你的回答。”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我只在乎自己的目前利益,哪里考虑得了将来的前途?我本不应
该生存于此世的,我迟早都要回去的吧。仙人空汤啊,你究竟在哪里呢?达者素燕啊,你
要我明白些什么,才肯指点我回去的方法呢?

  “衷国已亡,你无处可去,”渝晏继续对我说道,“你也并非是郕氏的家臣,和郕小
姐居住在一起,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也许你仰慕她,甚至喜欢她,那你不如干脆做她的
家臣好了。”是的,我是很喜欢郕燃,但那不是你所想的“喜欢”啊,精明的渝国世子,
只有我的心情,你永远也猜想不到。




第一部 第三十八章 鸩


  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彭公鸩其母与上卿浈远于石宫。
  ※※※

  渝晏问了我许多话,但我却都没有回答,有些是不敢,有些不是不愿,有些是不能。


  看我仍旧不回答“是”或者“否”,渝晏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他又从案上拿起另外
一卷竹简,慢慢打开来,同时问我:“你准备永远这样毫无名份地陪伴在郕小姐身边吗?
她总归是要出嫁的,出嫁以后,她的家臣就变成了她丈夫的家臣,而你,就被迫要离开了
。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有个外人跟在自己妻子身边的,哪怕这妻子是主君之女,得罪不起
。”

  渝晏所说的确很有道理,但我不会永远陪伴在郕燃身边的,我总是要回去的。一直不
说话,似乎显得毫无礼貌,我于是小心地回答说:“等郕小姐得到一段美满的婚姻,终身
有靠,我自然会离开……”

  “真是个痴情的人,”渝晏再次笑了起来——但他的话使我很不舒服——手持竹简,
目光却朝向我,问道,“那么,你可知道她心仪怎样的男人呢?或者说,你希望她嫁给怎
样的男人呢?怎样才算婚姻美满,终身有靠?”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渝晏似乎把话题从我的身上,毫无痕迹地转移到了郕燃的身
上。他究竟是何居心,不会也看上郕燃了吧?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身为人
质的素公子昱是我选中的郕燃夫婿——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很可能会使渝晏怒火中
烧,对素昱不利。

  渝晏望着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笑着说道:“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颇
中意郕小姐,想娶她为妻,因此,先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我……”我咽了一口唾沫,
“据我所知,你们才见过一面,不是吗?”

  “是的,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中意的妻子,”渝晏点点头,“虽然才见过一面,我却
感觉她再合适不过了。她和我一样,也具有奴人的血统,本身又是贵族之女。当然,最重
要的是——她似乎是个相当坚强,甚至有些任性的女子。我喜欢这样的女子。”

  真是奇怪的理由,但我无话可以反驳。渝晏并不知道我是郕燃的父亲——除了我自己
以外,此世无人知晓——他所以和我谈这些,并非需要得到我的同意,我也根本无力反对
。现在我们身处渝国,寄人篱下,不可能影响和改变渝国世子的决定。

  其实从某方面来说,渝晏并非郕燃丈夫的不合适的人选。论相貌,他并不比素昱差,
论心计和权力,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把郕燃托付给他,或许要比托付给素昱更合适吧。但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我认定了素昱是女婿的当然人选,对渝晏的心意多少有些无法认
同。

  不知道该怎样表态才好,我微微苦笑,干脆以退为进:“如果世子喜欢郕小姐,那就
派人去向她求婚吧,她是无法拒绝的。”“你认为她无法拒绝,而不是不愿拒绝?”渝晏
微笑着问道,“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据我所知,她从前并没有订婚,那么,她心目
中可有作为丈夫的合适的人选呢?”

  我摇摇头:“在下不知。”但我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想法,
下意识地不愿意去触及?

  “听说素君有意把郕小姐许配给自己的幼公子昱,”渝晏继续问道,“郕小姐可有同
意?”“不,”我再次摇头,“她似乎并没有出嫁的意思……”“可她终究已经快过了出
嫁的年龄啦,”渝晏抬头想了想,向我做个手势,“多谢,你可以离开了。”

  我此刻的思绪极为混乱,但还好并没有忘记此来的真实意图,急忙问道:“有一件事
,在下想请教世子。”渝晏点点头:“你说。”“在下……”我斟酌着语句,慢慢问道,
“听闻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曾携其弟子们来到渝国,但是……怎样也打听不出他们的消
息……”

  “你想听他讲道吗?”渝晏摇头笑笑,“他已经死了,再不可能教化世人了。”我吓
了一大跳:“死了?他何时……怎么死的?”

  渝晏慢慢把手上拿的竹简放在桌案上,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你在渝国也打听了
很久吧,你是打听不出来的,因为没有人敢告诉你——深无终,是被我杀死的,我还秘密
处决了在渝国的他所有的弟子……”

  我几乎从席子上跳了起来:“你……你杀死了他?!为什么……”“是的,我杀死了
他,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渝晏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些痛苦,“我并没有处决他在渝国
的所有弟子,留下了一个,那就是我自己,我从七岁起就跟随深无终学道……”

  接下来的故事,我并不明白渝晏为什么要那样详尽地告诉我——直到四五天以后,这
个谜底才终于揭开:

  渝晏的母亲是一个奴人,她偶然被现在的渝君看上——那时还是世子——纳为侧室。
渝君很喜欢这个娇小美丽的奴人女子,渝国在深无终及其弟子们的教化下,时论又逐渐地
不再歧视奴人,因此,渝晏的父亲继位以后,仍将这女子封为侧夫人。此后不久,这位侧
夫人生下了渝晏。

  对于渝晏的出生,渝君并不高兴,因为渝晏的奴人特征过于明显了。虽说渝人已经普
遍不再歧视奴人,当时超过半数的奴隶也已经获得了解放——其中包括全部的人类奴隶和
部分奴人奴隶——但鸿王所制定的,流传了一千多年的礼法,其残余依然根深蒂固地隐藏
在许多人内心深处。

  因为喜爱某位侧夫人,因此想立她所生的儿子为世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立一个
具有奴人血统的孩子为世子,就不大正常了,立一个奴人特征如此明显的孩子为世子,将
来继承自己的爵位,渝君当时还不敢去想。于是,他把渝晏送到深无终门下为弟子。一方
面,他希望渝晏可以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炼气士,则自己未能给他世俗的权力,却可以用真
理和知识去加以补偿;另外一方面,他也希望渝晏在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炼气士以后,可以
解开他心中的烦恼和疑惑。

  渝晏逐渐长大了,他绝顶聪明,知识渊博,成为深无终最喜爱的少年弟子。九年前,
他的母亲去世了,去世前拉着渝晏的手说:“各国都在逐渐解放奴隶,但只有渝国解放了
奴人。虽然渝国国力渐盛,但在数十个诸侯国的围绕下,依然仿佛沧海中的一叶小舟……
也许某一天,在别国的压力下,国君会改变他的政策——尤其在我死了以后。只有一个办
法能使在渝国的奴人永远不再成为奴隶,那就是——你成为世子,并在将来,成为渝国的
国君,让渝国的国君世代都同样具有奴人的血统!”

  真是一个智慧并且目光远大的奴人女子——这大概是渝君一直喜欢她,宠爱十余年不
衰的原因吧。牢记母亲遗言的渝晏,就去找他的老师深无终,请他帮助劝说渝君,立自己
为世子。

  但是深无终却出乎意料地不肯答应。他对渝晏说:“在这个世界上,万物都来自于无
,都是平等的,同时也都是有所区别的。奴人并不比人类愚昧,并不比人类低级,但渝终
究是人类的国家,天子治下的所有诸侯国,都是人类的国家,人类的君主,怎能掺杂奴人
的血统?不要期望你所无法得到的东西,晏啊,跟着我继续学习吧,我也许会把达者的位
置传给你呢。”

  然而渝晏并不期望元无宗门达者的位置,并且他说:“没有奴人的国君支持,奴人真
的可以成为达者吗?”在反复哀求深无终都没有结果后,他终于起了杀心。

  “原来所谓万物平等,都只是一句空话,我想,是为了对抗素无始而捏造出来的空话
吧,”渝晏这样对我说,“我对他的学说失望极了,我不相信一个言行不一的人,真能领
悟宇宙间的真理。某一天,我服侍他洗澡,就在浴桶里用匕首杀死了他。一丝不挂并且毫
无防备的达者,其实并不难杀,他死的时候,脸上那种惊愕和痛苦的表情,其实和普遍人
没有什么不同呢。”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不需要他的进言,我用别种方法,最终赢得了世子的位置
,我提高奴人和混血儿的身份,做了许多深无终只在理论中提到却不敢实际去做的事情—
—他的弟子们,我也都秘密处决了,凡留在渝国的,一个都不剩下……”

  又一条线索断掉了,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一条死巷,面前只有高高的围墙,找不到任何
出路。必须回过头去吗?必须再前往沌山去寻找素无始吗?他这次可会告诉我回去的方法
?他究竟要我明白一些什么?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客驿,钟宕凑上来问:“渝世子找你有何要事?”我这才猛然醒悟
过来,要他领我去见郕燃。

  说明了渝晏的心意:“或许他过几天就会派人来求婚的。”出乎意料的,郕燃并没有
大发雷霆,也没有一口回绝,却有些神情茫然地望着窗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我:“
你看呢?我应该答应他吗?”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应该答应他,而是根本无法拒绝他……”郕燃慢慢转过脸
来,望着我:“那好吧,我就等他的使者前来……”钟宕在旁边皱眉问道:“小姐准备答
应他的求婚吗?”郕燃有些漠然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但似乎又有些松了一口气的快感。告辞了郕燃,我回到自己的卧
室,躺在席子上辗转反侧,不想做任何事情,可是又睡不着。

  第二天一整天,郕燃都没有离开她的卧室,我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我只是坐在院子
里,静静地望着盛开的茶花,思绪紊乱地思考着自己的前途。天快黑的时候,钟宕突然气
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出大事了!”

  他往郕燃的卧室跑去,却被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了袖子:“慌慌张张的,究竟出什么事
了?”他瞥我一眼,喘着气说道:“刚听到的消息,彭国的上卿浈远——也就是小姐的叔
父——被彭君杀死了!”

  我大吃一惊,一把揪住了钟宕的衣领:“你说什么?远……浈卿被杀了,他是怎么被
杀的?!”钟宕惊讶地望着我:“详……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只听说彭公请浈卿宴饮,用
鸩酒把他毒死了……奇怪的是,彭国的太夫人也在座,似乎也被毒死了……”

  奇怪吗?我可一点都不奇怪。远和太夫人私通,还计划着废立彭公,这样危险的事情
,出一点纰漏,他们两个就万劫不复。但没想到那天只看到背影的年轻的彭公竟然有抢先
下手的魄力——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孱弱,并且无助……

  乍听到远的死讯,我还是晃了一晃,觉得有些头昏目眩。这就是他必然的结局吗?这
就是我那个可爱的小弟弟,为他的仇恨和杀戮所必然付出的代价吗?这就是假设大劫不再
发生,我所能够看到的未来吗?这是多么混乱和令人厌恶的未来呀!

  钟宕挣脱我的手,匆匆跑去禀告郕燃了。我慢慢地挪步,走回自己的卧室,这才全身
无力地躺了下来。我憎恶这样的未来,我想要回去,可是我怎样才能够回去呢?

  想到回去,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郕燃的面庞——我似乎有点舍不得这个已经长大
了的女儿呢。

  我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席子上,没有点灯,睁着眼睛看整个屋子慢慢暗了下来,被黑夜
逐渐吞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有火光亮起。

  然后,我又听到了那样幽怨的轻轻的叹息。

   

 


第一部 第三十九章 会


  史载:檀王十八年秋七月,彭公筑坛以会四方诸侯。
  ※※※

  我再次听到郕燃那幽幽的叹息,比起上一次来,似乎已经可以明白这令人心痛的叹息
中隐含着一些什么了,但我不敢去想。慢慢转过身,坐了起来,我看到郕燃正小心地点燃
油灯。

  “我听说了远……令叔父的事情。”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干脆从这个话题开头吧


  郕燃苦笑着摇了摇头,在我对面敛衽坐了下来:“我并不悲痛他的死亡,他是咎由自
取,何况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我们之间虽有血缘,却并没有感情……但是我很失望,本
来想跑去投奔他的……”

  我望着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你还是不愿意接受渝世子的求婚吧,你想悄悄逃出
新渝去吗?”郕燃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渴望,还有无尽的痛苦:“我是怎样想的,你真
的不明白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愿意或不敢去弄明白?”

  我皱皱眉头,低下头去。“我知道某些事情,可能永远也没有结果……”郕燃也慢慢
地低下头,似乎不敢看我,“但……心中如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我实在无法忽视自己的这
种感情……”

  她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无法再逃避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的预感。这孩子,果
然阴差阳错地恋上我了吗?可我是她的父亲啊!当然,我无法向她说明这一点,并且如果
向她说明,只会令她更为痛苦……

  我愣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郕燃慢慢抬起头,悄悄望向我的眼睛,但
我刚想看清她眼中蕴含了一些什么,她又急忙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屋中非常寂静,只有灯
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剥啄声。不知道过了多久,郕燃突然咬一下牙关,猛然站起身来。

  一定是我对她的暗示,长时间没有回应,终于使她愤怒了吧。她一甩袖子,转过身,
向门外走去。“你……小姐……”我急忙叫住她,她似乎满怀期盼地转过头来,但我却又
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

  “总之,”郕燃咬了一下嘴唇,“我不想嫁给渝世子,你愿意帮助我逃出新渝去吗?
虽然相当危险……”这孩子,是在试探我吗?如果我答应带她逃出新渝,实际也就是对她
许下了另外一种承诺吧。但那是我无法给她的承诺……“逃出新渝?”我只好犹豫着回答
说,“太危险了,没可能的……”

  她听了我的话,立刻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我注意到在她眼中所蕴含的失望
和痛苦,这种失望和痛苦使我连续三天夜不能寐。反复权衡此事可能会造成的影响,并且
反复咀咒送我来此世的仙人空汤,最终我只得下定决心,不管郕燃是否能够理解,是否能
够认同,一定要把真相讲给她听。

  自己的女儿爱上了自己,而这种爱,并非真正的父女之爱——这种境况,真的让人苦
笑不得……不,是欲哭无泪。仙人空汤啊,你希望我看到的,大劫未曾发生的未来,就是
这般混乱并且使人痛苦吗?使人痛苦,并且无从逃避。

  第四天一早,我起床后梳洗了一下,就走出卧室,向郕燃的居处走去。钟宕笔直地站
在她的居处外,手执长戟,警惕地望着四周。“在下求见小姐。”我请他通报,但他却摇
了摇头:“小姐说身体不大舒服,今天谁都不见。”我愣了一下:“她可有提到……特别
不想见到我?”钟宕有些奇怪地望了我一眼:“你又得罪了小姐吗?她倒并没有那样说。


  我舒了一口气,才要转身离开,突然一名家臣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不、不好了…
…渝世子……”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呼啸而至,插在他的后背上,他呻吟一声,伏倒在院
子里。

  钟宕大吃一惊,端起了他的长戟。只见渝世子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怒气冲冲地率领
着六七名骑兵,直接冲进了院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我慌忙拦在钟宕的身前,张
开双臂,“骑马进入人家,是不合乎礼……”

  没等我把话讲完,渝晏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领:“哼,你也
还被蒙在鼓里吧!”他的力气好大,一下子把我揪离地面一尺多高。我双手用力攥住他的
手腕,双脚连蹬,却根本无法挣脱。

  渝晏就这样提着我,驳转马头,又向院外驰去。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他一抖手腕,
把我扔到车上。我双脚终于沾到了实物,而不再虚悬,才想要稳住身体,身高膀粗的车右
一把把我按住了。

  渝晏瞪我一眼:“跟着我来吧。”说完,催马向城门的方向奔去。我所乘坐的马车的
御手吆喝一声,抖动缰绳,驾车跟在他后面。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我们已经驶出了新渝的
西门。一匹快马从西方驰来,马上骑士向渝晏行礼:“殿下,已经把他们包围在驿道旁边
了。”

  “他们”,那是指谁?我有些摸不清头脑。渝晏冷哼一声,继续向西驰去,马车和其
余随从自然也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跑出约摸两里多地,突然看到十几个手持长矛的骑兵
,把一辆轻车团团围在路边。轻车的两匹驾马,已经被射死了一匹,还有一匹前腿跪在地
上,不住发出凄惨的哀鸣。

  渝晏用手一指,我们正面所对方向的骑兵左右闪开。我这才看清楚车上的情景,不由
大吃了一惊。

  只见素公子昱手扶车轼,垂头丧气地坐在车中。郕燃就站在他身后,手持短剑,双目
圆睁,怒冲冲地望着前来追她的渝晏。天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郕燃并不在她的卧
室中吗?她怎么毫无征兆地跑出了新渝,并且还和素昱在一起?!

  不,并非是毫无征兆的,郕燃早就想逃出新渝去了。望着她喷射愤怒和仇恨目光的瞳
仁,突然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既然我不肯带郕燃逃出新渝,她就只好去找别人——一个
人行动,实在是太危险了。她大概明白钟宕或别的家臣一定会阻止自己的,于是干脆连他
们也全都蒙在鼓里,她悄悄地去找了素昱。

  我望素昱一眼,这个年轻人的脸上,似乎写满了“后悔”两个字。真是愚蠢的年轻人
啊,我原本还对他寄予厚望,以为他是一个目光远大,通达并且善于忍耐的贵族公子。他
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呢?逃掉的机会微乎其微,并且即便逃亡成功了,他又能回到哪里
去呢?他能够回到正受渝、郴两个大国威胁,随时可能亡国的祖国郴去吗?难道他被美色
和所谓的“爱情”蒙蔽了理智,打算从此和郕燃浪迹天涯吗?

  我不知道郕燃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才让这个原本相当理智的年轻人发疯的。

  只听渝晏冷笑一声,对郕燃说:“郕小姐,请跟我回去吧。”郕燃狠狠地盯着他:“
不,我不会回去的!”“是吗?”渝晏又发出一声使人不寒而慄的冷笑,突然从肩上摘下
弓来,搭箭,拉开弓弦——

  “嘣”的一声,素昱应弦而倒,伏在车轼上。

  我惊愕得几乎摔倒在车里,指着渝晏,颤声叫道:“你,你怎么能够……他是素国的
公子呀!”渝晏又搭上一支箭,竟然瞄准了郕燃,虽然并不望向我,却冷冷地回答我的话
:“不过一个人质,素国的人质。”

  我知道渝国的世子,不会把素国作为人质的公子放在眼里,杀死素昱的结果,最坏也
不过使素国重新倒向郴国。但只要郴国大军压境,素的反复是迟早的事情,而一旦渝军再
次西进,即便身负血海深仇,素君仍然会被迫臣服于渝晏的。这就是政治,没有人情可讲


  即便如此,我依旧对渝晏的杀人行为,感到惊愕和难以理解。

  “小姐,请跟我回去,我会把这一切都忘掉的,”渝晏冷冷地对郕燃说,“你如果不
愿意做我的妻子,那就明确拒绝我,我不会强迫你的。但我不能原谅把我看中的女人偷拐
跑的行为——素昱已经受到他应的的惩罚了。”

  “不是他拐走我,是我引诱他的,”郕燃一只手扶着素昱的尸体,一只手挺着短剑,
“是我对不起他,我没有料到会产生这样的结局……”可怜的孩子,愚蠢的孩子,冲动的
孩子,其实她早就应该想到的!

  “结局已经产生了,后悔是没有用的,”渝晏慢慢放下弓箭,“小姐,请跟我回去吧
。”“不!”郕燃突然大叫了起来,“我对不起素公子,是我害他丧了命,我怎么能够当
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跟你回去?!”说到这里,她突然掉转手中的短剑,一把刺入了自
己的胸膛。

  我大叫一声,霎那间,感觉眼前一片漆黑。我拼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跳下车,
推开拦阻我的渝国士兵,奔到郕燃的车前。郕燃俯伏在车厢上,似乎还没有断气,她轻轻
地咳嗽了两声,殷红的鲜血从嘴里不断地涌出来。

  我跑过去,脚下一软,跪在车前,抱住了她那美丽的脸庞。郕燃慢慢睁开眼睛,看到
了我,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凉的微笑:“你……你也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吧……也许死亡
是注定的,可我想死在你的身边……”我的眼睛模糊了,有一刹那,我心里甚至在想:“
何不回应她的热情呢?她是我血缘上的女儿,但在感情上,我真的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
吗?”

  “你、你真的很象我的父亲……”郕燃慢慢抬起染满鲜血的手,抚摸着我的面庞,“
我的父亲,他是那样爱我的母亲,但却无法使她成为夫人……因为她是一个奴人呀。有奴
人血统的我,命运中的悲剧也是注定了的……”

  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这样的话,不禁愣住了。远远的,听到渝晏的声音:“哼,真
的一切全都注定了吗?我却永远不会相信,更不会放弃努力!”

  渝晏的话语如同在我头上打了一个惊雷,长久以来积存在心中的疑惑,突然逐渐经纬
交织起来,变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最先使我疑惑的,是倘若此世的郕扬就是我自己,那么
在青年时代已经了解自己的结局,老来怎么还会上剧谒的当?当时我给自己的解释是:仙
人空汤只是陈述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所在的,并不是真实的未来。

  但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千变万化的,真的会由命运注定每个人生命的旅程吗?我遇见郕
燃,难道不是偶然吗?郕燃会爱上我,难道不是偶然吗?渝晏看上了郕燃,难道不是偶然
吗?素昱会一时被某些感情冲昏了头脑,从而导致悲剧的发生,难道不是偶然吗?

  人世间,存在着相当多的偶然,这些偶然难道都是上天注定的吗?这些偶然交织在一
起,难道是大劫将至的必然所可以彻底抵消的吗?这些疑问,一直存在于我的心中,但被
我对郕燃的感情所蒙蔽住了,使我不敢或者不愿意去想,即使去想,也没有系统地把它们
联系起来。

  郕燃的话,首先打动了我。他说他的父亲郕扬非常爱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惋,我真
的爱惋吗?要多少年的感情积累,才会使我改变现在的心意,真的爱惋,并且竟然想使她
成为自己的正室夫人?!渝晏说得对:“真的一切全都注定了吗?”他不会相信,我也不
会相信,他不会放弃努力,我也应该一样不会放弃努力!

  想到这里,突然四周变得昏暗起来,我听到一个金属般的声音远远地说道:“你终于
明白了。你终于明白你应该为些什么而努力了。”

  郕燃在我手中慢慢地消逝了,她所乘坐的马车、素昱的尸体也逐渐消逝了。我抬起头
,四周昏茫一片,围绕着我们的渝国士兵也都消隐了。转过身,看到渝晏仍然立马远处,
但他的身影正在变化,他和他的战马逐渐融合为一体,并且迅速地转变形态。

  渝晏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着一件式样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深黄如金,眉高
目陷——我认识他,我正盼望着见到他,他正是上人之王蒙沌!

   

 


第一部 第四十章 陷


  史载:鸿王十四年冬十月,入于天邑,天邑地陷,畏亡。
  ※※※

  我在虚幻的未来世界中醒悟了过来,我再次见到了上人之王蒙沌,他站在我的面前,
用相当奇异的目光望着我,我只能隐约地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一丝欣慰。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明白”了,因此得以从虚幻的未来回归真实世界了吗?可是
……我究竟明白了些什么?我不过明白了无数偶然制约着人的一生,因此关于未来的假设
是无法确定和统一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了起来,这声音并不陌生,听上去平淡得似乎没有感情,但
也许是错觉,我认为自己听出了语气中的愠怒:“你又来捣乱,本来我很快就要成功的!
”那是仙人空汤的声音。

  “你成功什么?如何成功?”蒙沌冷笑着,“他并不是一个傻瓜,在尘世中辗转,他
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你希望他对未来失望吧,这样就可以放弃寻找大化之珠,就可以
放弃阻止大劫……”

  “大劫是无法阻止的,这是天意!”空汤语气中的愠怒越来越是明显。

  “天是什么?天意又是什么?”蒙沌“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依旧那样刺耳,
“如果大劫根本无法阻止,你又何必阻止他寻找大化之珠?对于你来说,对于至人来说,
有无本无分别,生死本是自然,但对于下愚来说,既然生存在世,就会畏惧灭亡。为了阻
止大劫的发生,他们一定会奋斗的,会努力的。”

  “他不过一个下愚而已,他懂的什么?!”空汤的这句话,使我多少有些恼火,“他
懂得生灭自然,有无自然的道理吗?就算他懂得了,也无法依循自然去做的。”

  “是的,生灭是自然,有无是自然,”蒙沌似乎在反驳空汤,又似乎在说给我听,“
那么对于下愚来说,乐生惧死也是自然;对于你来说,顺由下愚去行事,也是自然。你阻
止他,本身就悖离了自然之道呀。”

  “你帮助他,不也悖离了自然之道吗?”空汤彻底愤怒了。“何必呢,喜怒对于自然
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悖离,你如此顺从自然,顺从至人,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吗?”蒙沌
似乎有意在刺激空汤,“我讨厌那些至人所说的自然之道,我讨厌他们的悠然的行事态度
。是的,这次我就是要悖离自然,你要继续和我斗下去吗?”

  至人?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至人?难道至人并非完全游离于有无之外,他们对
于大劫的到来,也有所想法和行动吗?我糊涂了。

  空汤的声音在我脑海中逐渐远去:“随便你吧,我不管这件事了……寻找到了大化之
珠,未必是这些下愚之福啊,更不是自然宇宙之福。”“自然之道为何,我追寻了一千劫
,依旧没有找到,别以为你那位至人主子比我更通达!”蒙沌慢慢向我走近,语气一转,
突然对我说道,“你呢,下愚,你愿意帮助我继续追寻吗?”

  不知道为什么,“下愚”这个词汇,空汤说来,和蒙沌说来,给我的喜恶感觉截然不
同。我茫然地望着蒙沌:“追寻自然之道?怎样追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然反照你的本心,依循你本心而为,那也是自然,”蒙沌走到我的面前,慢慢举
起手来,“心之所至,金石为开。空汤想要打击你的本心,使你失去阻止大劫的动力,而
我,希望你可以回归自己的自然。你明白了吗?未来虽是必然为经,却由许多偶然为纬交
织,永远也不要放弃希望,永远也不要放弃努力,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我似懂非懂,依旧茫然地望着他,还想问些什么,蒙沌却摆一摆手:“回去吧,我也
该回去了。我在你身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望望四周,仍然身处彭公盟会诸侯的土台上
。“峰大夫,请看清楚,”我听到彭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确是雨璧无疑吧——请你
出示云玦。”

  我的心中存在着太多的谜团,并且虚假未来的影子依旧存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还
有郕燃的影子,我那可爱的小女儿的影子,她在临死前望着我的目光,使我整个身心都在
颤抖——虽然,现在知道了那些都是虚幻的,虚幻得如同水泡一样。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无法捋清自己的思路,更无法就雨璧和云玦相遇会产生何种境况
而做出判断。仿佛梦魇一样,我茫然地从怀中取出白色的云玦来,把它放到雨璧的旁边。


  雨璧青色的光芒越发强烈了,而云玦也似乎更为璀璨夺目。彭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带头跪拜了下去,台上台下,所有参加盟会的诸侯和臣子也都跪拜了下去。我双膝一软,
不是为了雨璧,不是为了云玦,而似乎只是长久以来支撑身体的力量已经彻底崩溃了,也
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以后的事情,都象在梦中发生的,相比之下,那虚幻的未来,倒似乎更为真实。盟会
胜利结束了,志得意满的彭公,竟然破天荒地亲自把我送回客驿。我一进卧室,就瘫软在
席上,下人送来了晚餐,被我挥挥手赶出去了。

  大劫何时会到来?未来究竟是怎样的?我不明白。蒙沌和空汤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至人究竟如何对应大劫?我也不明白。身为上人之王的蒙沌,似乎不但没把仙人们放在眼
里,也没把至人放在眼里,真的确如典籍上所记载,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要低于仙人和
至人吗?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我也不明白……更不明白空汤。
其实,空汤是我的老师啊,只是从上次仙人界的劫难发生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那是仙人忽荦的声音。

  我对这个无知且无能的仙人,实在是厌恶到了极点。我扯过被子来蒙住头,但他的声
音是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的,并非通过声音从耳朵传入的,蒙住头也没有用。“我只知道
,我希望了解大劫,希望避过大劫,”忽荦最后的话这样说,“我也不会放弃,我会继续
努力的。”此后,整整一年,我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

  过了几天,我的心绪逐渐稳定下来了,就前往拜别了彭公,也告别了小弟弟远,启程
赶回郴国去。远抹着眼泪送了我很远,我嘱咐他:“不要想报仇的事情,你能够生活得幸
福宁静,就是母亲和我最大的安慰。”我不知道他的未来究竟会不会和空汤的假设一样,
我希望那不会变成现实。

  我无法得到雨璧,就让它暂时留在彭国吧。况且,还没有找到有圭,即便得到雨璧也
不能拼成蒙沌他们所说的“大化之珠”,不能真正阻止大劫的到来。

  半个月后,再次经过王京。天子召见了我,问我:“听闻郴和彭都得到并展示了神器
,可是真的吗?云玦是否在你身上,可能取出来给寡人看看吗?”我皱皱眉头,没想到消
息竟然传播得这样快。要取出云玦来给天子观赏吗?这家伙不会一时贪心病发作,起意抢
夺吗?

  彭公害怕手持云玦的我是一位元无宗门的达者,因此不敢起类似的念头,天子可不一
样,他既不信奉元无宗门,又自命是天下唯一的统治者。万一他心存恶念,我的麻烦可就
大了。

  “陛下,云玦是先王所赐之物,是我国的国宝,会盟完毕,小臣就派人护送它回国了
,不敢耽搁。”还是找个借口来搪塞吧,别惹祸上身。

  天子愣了一下,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先王本就不是把云玦赐给郴国的!”我
匆匆告辞出来,额头上竟然冒出了一片冷汗。原本,我把一切危机都推到仙人忽荦的身上
,相信他可以帮助我,但现在,那根救命稻草已经被我自己否定了,身上的那三件神器,
看样子要靠个人的力量来保护了。一想到这点,就似有千斤重担压在我的肩膀上。

  天子未必会相信我的话,还是尽早离开王京才好,免得他想出什么诡计来——虽然以
他的智力,就算有什么诡计,也一定是三流的。才出宫门,我跳上车,招呼钟宕立刻催动
驾马:“快回客驿收拾东西,咱们立刻启程!”

  钟宕愣了一下,点头答应说:“是。”这家伙执行我的命令真是一丝不苟,竟然以在
原野上驰骋的速度,在王京内就疾跑了起来,几次差点撞到行人。随着车乘剧烈的颠簸,
我双手扶着车轼,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眼看就要回到客驿了,突然一声巨响,车子一歪,向左方倾斜了下去。我虽然牢牢抓
着车轼,仍然因为重心不稳而翻倒在车厢里,只觉得脑袋在木制包皮的车板上狠狠一撞,
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似乎只是一刹那,猛然间我就清醒了过来,双腿一用力,跳离开车厢。服庸连头盔都
歪了,也跳下车,有些尴尬地望向我:“家主……对不起……”我摆摆手,阻止他的道歉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那一声响是……”

  四周一片混乱,原本就硝烟弥漫的街道,这下子更是房倒屋塌,别说天邑的居民,就
连我麾下的士兵,也有许多被压在断垣残壁下,大声地呼救。我插好血剑,招呼还安全的
士兵:“先救人。声音和震动都是从王宫传来的,派个人去探查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鸿王大概已经进入了王宫……”

  话音才落,突然一乘两马轻车越过重重废墟,疾冲到我面前,然后突然勒住。这乘车
的驭手倒真是技艺娴熟,可惜他是威族人,否则我一定要罗致麾下。

  “彭公,”车上乘坐的,是鸿王的一名亲信——大概怕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来众人的惊
愕和疑惑,他才没派分身来通知我,“大王请您速往王宫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他,“那一声巨响是什么?”那人跳下车来,给我让
出了位置:“王宫中地陷,露出了一处秘室——据说那是畏王朝历代藏匿镇国之宝的地方
!”“镇国之宝?”我立刻来了兴致,一个跨步,跳上车去。服庸跑到我的面前,等候吩
咐,我点点头:“整理兵马,你也尽快赶到王宫来。”

  那名驭手吆喝一声,抖动缰绳,催促驾马转了个圈子,直向王宫方向驰去。他的技术
确实非常值得欣赏,如果刚才给我驾车的是他而非服庸,大概不会翻车,我也不会被迫从
车上跳下来。

  很快,我们就接近了冒着浓烟的王宫。据说鹏王把历年来搜罗的珍宝器具全都搬进王
宫正殿,然后纵火自焚了。那头蠢猪,这种看似壮烈,实际却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完全干
得出来,但在发现和确定他的尸体以前,我并不能放心。

  几名威族的士兵引领我进入王宫,来到只剩下一片灰黑残垣的正殿旁边。只见那里围
了许多人,鸿王坐在车上,在兵士的簇拥下,正皱眉望着地上一个巨大的坑陷。这个坑陷
,周边足有三十丈,黑乎乎的,似乎深不见底。我立刻明白鸿王着急叫我前来的原因了。


  他一定是从俘虏的供词中,得知这陷坑下面是一个宝藏,存有畏王朝历代所藏匿的镇
国之宝。但是他并不敢冒然下去,恐怕威族中也没有勇士敢于下去,他只好来又求我帮忙
了。否则,他一定会搜取宝藏,并且藏匿起来,不让我知道的。

  这七年来,我和他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虽然两人因为灭亡畏王朝的同一目标,仍然
凝聚在一起,但他的秘密越来越多,而我,也有越来越多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友情依旧
存在,但友情在野心和猜忌的混合下,已从少年时代的一汪清泉,变成了今天的一滩烂泥


   

 


第一部 第四十一章 封


  
  史载:檀王十八年秋九月,郴封公子扬于郕。 

  我跳下车,走到那个坑陷旁边。虽然正当中午,阳光几乎是直射下来,却依旧无法使
人看清坑陷的底部。目测一下,起码有十余丈深吧,黑乎乎的,还似乎有阴冷的气息从坑
底慢慢地发散上来。 

  抬起头,我望向鸿王。他今天穿得可实在威风,黑色镶红边的长袍,外罩磨得锃亮的
青铜胸铠,涂黑漆熟牛皮的披膊和战裙,头戴兽面青铜盔,插着红羽毛,配有同样黑漆熟
牛皮的顿项。不过说实在的,他那细瘦的身体,还是穿宽袖的祭祀礼服好看,披甲戴盔,
却总给人不伦不类的感觉。 

  “既然是秘藏,应该有正式的入口。”我指指坑陷,对鸿王说道。他摇摇头:“应该
在正殿内,可是正殿都已经烧塌了,入口当然也被封死了。”我望着他,明知故问:“你
是想让我下去探查个究竟吗?” 

  鸿王面沉似水:“是的,有劳了。”没想到他这么不客气,我倒不禁愣住了。沉吟一
下,才犹豫着问道:“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你可有从俘虏嘴里打听出确切的情报来吗?”
鸿王继续摇头:“似乎,这是只有历代畏王才能进入的秘藏,鹏王已死,没有人知道里面
有些什么。” 

  他站在驷马战车上,左手扶着大鼓,右手端着象征权力的玉钺,竟然毫不客气地居高
临下望着我,我多少有些恼火。不过算了,现在还不是向他背转身体的时候。攻入天邑,
消灭鹏王,灭掉畏王朝,终究他是主帅,他的威望因此如日中天,这个时候和他正面起冲
突,是相当不明智的行为。 

  我又望了望那个又黑又深的坑陷——对比我所攀爬过的东方苍槐的内部空洞,这样十
数丈,最多不过二十丈的坑陷,完全不会使我感到害怕。不过,在想起东方苍槐的时候,
我总免不了会想起在黑暗中那双暗红的瞳仁,那使我心惊的瞳仁,也使我头痛手软。 

  定了定神,我吩咐说:“取绳子来,越长越好。”军中绳索总是不缺的,时候不大,
士兵们就捧来了七八卷或麻编或藤结的长绳,接起来,超过五十丈长。我让他们把绳索的
一端栓牢在柱子上——那本是正殿的柱子,足有两人合抱,正殿被焚毁了,这柱子也只剩
下了不到三尺高——然后让六七名士兵抓住绳索的中央,慢慢放到坑陷里去。 

  我脱掉沉重的盔甲,卸下所有武器,只把血剑插在腰里,然后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嘴
里叼着火把,顺着绳索,慢慢往坑陷内部爬去。下面究竟有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相
信不会仅仅是一些世俗的珍宝而已。畏王朝历代相传的,应该是贵重的祭器、锋利的武器
,或者含有巨大威力的玉器吧。 

  想起玉器,我不禁想到从各方天柱上得来的那些宝玉了。现在多少有些后悔,不应该
把宝玉全都交给鸿王的——虽然四玉齐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作用。七年了,整整七年了
,我依靠自己的外交和军事才能,终于打败了鹏王的军队,进入天邑。而鸿王呢,他有近
一半的时间隐居在祭祀的洞穴里,研究那些宝玉,却始终一无所得。 

  慢慢向下爬去,爬了七八丈深,四周已经变得很昏暗了。我从嘴里取下火把,用左手
举着,往四下照了一照。坑陷很大,并且很深,我在火光内看到的只有虚无,在火光外看
到的只有黑暗。 

  又慢慢向下爬去,爬了十数丈深,偶尔向下一望,似乎看到了坚实的地面。用火把一
照,果然,下面丈多深处,就是土块、瓦砾遍布的实地。我吸一口气,看准落脚点,“呼
”地跳了下去。 

  抓住绳索的士兵,大概察觉到了我的离去,开始大叫起来——虽然在我听来,这声音
是如此的遥远而微茫。我抬起头,扯着嗓子喊道:“到底了,我先搜索一下!” 

  举着火把四下看看,什么也没有发现。别说这里并没有什么宝物,就算有,也一定在
塌陷的时候,被砖石、瓦砾给砸碎、掩埋起来了。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坑而已,虽然出乎
意料的深邃,并且黑暗,到底下才发现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可笑威族的士兵竟然不敢下
来——鸿王这些年来,究竟是怎样练兵的? 

  看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威族已经习惯于依赖我和我彭族的武力了。这真是一
件令人感到好笑的事情,也多少有些使人莫名地兴奋。 

  我高举着火把,又绕着坑陷的四周走了一圈,终于被我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我抬头
大叫道:“有锹或者铲吗?绑在绳子上顺下来!”时候不大,他们就把工具扎成一捆,给
我送了下来。包括一柄木铲、一柄包铜头的木锹、一柄铜锤,还有一柄铜镐——搜集得还
真是齐全。 

  我扛着工具,来到刚才在坑壁上发现异样的地方,用铜锤敲了敲,声音很空,这应该
是一道石门。既然发现了新的通路,我也就不再犹豫,抡起锤来,一阵猛砸,把石门砸得
粉碎,然后用铲和锹清出一条道路来。 

  其间,我又叫上面送下来三支火把和一瓮清水。终于清出了道路,我左手高举一支新
的火把,右手按在腰间插的血剑上,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是一条不长的甬道,左右
都用带有花纹的土砖砌成,地上铺的则是青石。 

  走过这条不长的甬道,前面是一间丈半见方的小小石室。石室的铺陈比甬道要精美得
多,地上铺着木板,四壁绘有彩画。画面的内容,无一例外是讲述鹏王的祖先如何征服各
国,建立畏王朝的故事。石室的正中央,铺着一张质地精美的席子,席子旁边有香炉,有
水瓮——象是为鹏王坐在此地礼拜和祈祷而准备的。可是他礼拜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
?我向席子前面望去—— 

  那里是一张雕工精美的石桌,石桌上有一个玉质的架子——这玉通体雪白,没有丝毫
斑痕,真是天下难得的珍品,但在它物光辉的掩盖下,我却只是瞥了一眼,没心思仔细观
察。是的,那辉煌美丽的东西,那鹏王礼拜的东西,就正在架子上面,仿佛有生命似的,
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 

  那就是它吗?就是我正在追寻的有圭吗?虽然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虽然它那时还没有
经过琢磨,不是祭器的模样,但我一眼就可以认出它来! 

  不,我没有看到它,那是通过彭刚的眼睛看到的。那样璀璨的淡黄色光芒,那样晶莹
剔透,除了有圭,那中央的黄色宝玉,还能是什么? 

  只是,根据史书上的记载,黄色宝玉要在鸿王去世以后,在烨王的时代才从断流的潼
水里被发现,随后被制成了有圭——难道是史书上记载有误吗?还是鸿王得到它以后,先
秘密藏匿了起来,外人谁也不知?那它又是如何去到潼水深处的呢? 

  我茫然地想着,好一阵子一动也不动。钟宕还以为我受了重伤,吓得手足无措,好一
会儿才想到走过来扶住我。“对不起,家主……”他看到我大睁着眼睛,才勉强舒了一口
气。 

  “不是你的错,”我拉回思绪,“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好象是地震。”钟宕四
下望望,有些拿不准地说道。也许只是普通的地震吧,听说王京附近,最近小规模的地震
频繁了起来。总不会在王宫里又有一块地面坍塌,露出了和一千两百年前一样的坑陷吧。
 

  来不及细想这些事情,我们很快回到客驿,收拾好东西,就驶离了王京。此后半个多
月中,彭刚的经历再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中央的黄色宝玉究竟下落如何,象一个刻意
制造的谜团,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中。 

  回到郴邑,剧谒亲自到城门边来迎接我。我望望他,想起在虚幻的未来,他将用如此
卑鄙的手段偷袭郕邑,杀死了我的全家,心里不禁大生厌恶之感。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因
此对自己此刻的感受,多少感到有些好笑。 

  两人并车进入郴邑,剧谒笑着问我:“你见到了雨璧?”我点点头:“消息传得真快
呀。”“这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剧谒微微侧过身来,轻声对我说,“它将影响郴、彭两
国的命运,也将影响你的命运呢。” 

  我用疑问的目光望向他,他笑一笑:“手持神器,前往通好西伯,这样的重任交给你
,可见国君对你的器重了。此行顺利完成了盟会,国君一定会大大褒奖你的。”听了他的
话,我不禁在心里发笑。国君何尝让我以云玦示人?就连派我前往彭国盟好,那也是忽荦
和蒙沌为了使我见到雨璧,而通过深无终的口向国君进言的。这些内情,别说剧谒,连国
君自己也蒙在鼓里。 

  我当然不能把真相告诉他,于是故意开个玩笑:“你在嫉妒吗?”“哈,”剧谒干笑
一声,“你的成功,在于国君的器重,而非你本身的能力,这种情况,我是不会嫉妒的。
”“是啊,”我点点头,“剧氏是郴国世袭上卿,你将来也会继承上卿位置的,又怎么会
把我放在眼里?” 

  对于我的话,剧谒却摇了摇头:“世袭上卿,能够世袭多久?别看这个世界看似上下
有序,万世不变,其实在静止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和前进着。”我
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样一番带有哲理的话来。 

  接近宫殿的时候,突然前面拐出来一列人马。当先是两乘轻车,车上甲士器宇轩昂,
其后是十多名高举着旗帜的锦衣卫士,簇拥着一乘张有白色华盖的驷马大车。乍见到,我
还以为是国君出游呢。 

  剧谒匆匆向我比个手势,要我躲到旁边的小巷里去,然后他也跟了上来。我转过头,
看到那列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巷外走过,隐约辨认出坐在华盖大车上的,是一个头戴高冠的
年轻人。“那是谁?”此人的相貌,对于我来说相当的陌生。 

  “是公子扬,”剧谒笑一笑,“和你同名呢。他上个月才刚行过冠礼,国君立刻就把
郕邑赐了给他。嘿嘿,虽然没能当上世子,他现在可也得意得很呢。” 

  我愣住了——公子扬,郕邑,莫非此人才是将来的郕扬吗?!空汤所显示的未来果然
是虚幻的,充满了偶然因素,但这虚幻和偶然之中,是否也有相当多的真实和必然存在呢
。原来他才是郕扬啊,刹那间,我感觉极为好笑,差点就在剧谒面前很不礼貌地大笑了起
来。 

  但我脸上的古怪神情,还是被剧谒看出来了:“怎么了,你也觉得这样一个无知少年
,锦衣高车,非常可笑吧。”“是啊,是啊,”我急忙掩饰自己的失态,“可是不管怎么
说,他是国君的公子。” 

  “还是国君最宠爱的公子,”剧谒“哼”了一声,“国君本想立他为世子的,诸卿大
夫全都反对,这才暂时作罢。可是竟然把富饶丰沃的郕邑赐给他——这是乱国的前兆,以
后郴国不会再太平了。” 

  我笑着摇摇头:“郴国以前可曾太平过吗?” 

  ※※※ 

  进入宫殿,拜见了国君。国君似乎很满意我的所作所为:“这样一来,郴就是当然的
东伯,素国再也不能和咱们争了。深无终让你出使彭国,原来有这样的用意啊。他真是无
上的达者!” 

  我在心中暗暗发笑,表面上却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把此次出使的大致经过禀报完毕
,我请求说:“臣下长途跋涉,劳顿不堪,请求国君允许我休养一段时间。”我实在很累
了,不是肉体上的累,而是精神上的累,我确实需要好好地休息一阵子。 

  国君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说:“天气渐冷,过些天,寡人也准备前往郕邑附近的温
泉疗养。你也随同前往吧——那里的温泉,颇有消除疲劳,防病健身的功效。” 

  回到家中,惋抱着女儿在家门口迎接。孩子已经快一岁多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把她
搂到怀里。看到那稚嫩而美丽的脸庞,我的眼前,不禁再次浮现出郕燃的笑靥,还有她临
死前那痛苦而又解脱般安祥的眼神。 

  “还没有起名字吧。”我随口问道。“当然要等大人您给她起名字,”惋笑着回答,
“不过我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做‘燃’……”我愣住了,突然转过头,瞪着惋:“你自己
想的吗?这是什么名字?!” 

  惋吓得后退一步,嗫嚅着回答:“大人,是您……您自己在梦中经常叫着这样的名字
,贱妾想来,是您所喜欢的名字……”“不!”我大声说道,“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讨厌这个名字!今后谁都不许再提这个名字,谁都不许!” 

   

 


第一部 第四十二章 召


  
  史载:檀王十八年冬十月,王召郴子,不赴。 

  我慢慢地走上前去,双手捧起了这块黄色的宝玉。它的形状极不规则,但我一眼就可
以认出来,它应该能够和鸿王所拥有的那四块四方之玉拼接成为一整个球体,它就是那球
体的心呀! 

  双手捧着宝玉,隐约感受到蕴含在它内部的惊人的力量。原来是这样啊,四方的宝玉
还必须有它配合,才能真正发挥出摇憾天壤的力量呢! 

  我应该怎么办?我把这快宝玉取出去献给鸿王吗?他已经打败了鹏王,灭亡了畏王朝
,我们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他不再需要从这些宝玉中去获得惊人的力量了吧。况且,我已
经取得了三块宝玉,全都献了给他,这最后一块……我有些不甘心。 

  我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毫无畏惧,并深藏其野心的年轻人了,现在的彭刚,也具有获
取天下的能力和威望!不,我不能把这宝玉交给他。 

  但是,难道就这样空着手出去吗?这里除去黄色的宝玉,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席子,
一个香炉,一个水瓮,最精美的也不过这宝玉的架子——把这些东西送出去,鸿王会相信
吗?他可不象畏鹏,他可不是一个傻瓜。 

  如果这地穴中还有其它的宝物就好了。反正知道秘藏内容的,就只有鹏王,而鹏王已
经死掉了——虽然还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无法确定,但他迟早会死掉的,临死前也不大可
能透露这地穴的秘密。可惜,除了这黄色的宝玉,地穴中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蒙骗过鸿王的
眼睛。 

  我知道,不能在这里耽搁太长的时间,那样也会引起鸿王的疑心的——这家伙,对我
早就有所怀疑了。仔细斟酌了一下,我一咬牙,把宝玉放在地上,然后拔出血剑来,用尽
全身的力气,一剑劈去。 

  “当”的一声,宝玉发出一道耀眼的黄色光芒,如我所愿地被劈成了两半。我揣好那
较小的一半,而把另一半在地上磨了磨,衣服上擦了擦,以使鸿王难以发觉上面的切口是
新近产生的。我不知道宝玉切开以后,还能不能发挥应有的效力,我希望不能够。这样的
宝物,即便毁掉,我也不希望再落到鸿王手中! 

  把宝玉重新放回玉架上,我把这玉架捧在手里,离开这秘室,回去外面的坑陷。一只
手端着宝玉,另外一只手攀住绳索,我大声向上面叫道:“往上拉!还有……除大王外,
其余人等先暂时回避!” 

  等到出了坑陷,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后退到十丈以外,连那些拉扯绳索的士兵,一看
我探出头来,用左手攀住了坑边,也立刻掉头跑了开去。现在站在坑陷边上的,只有鸿王
的马车,马车上也只有鸿王一人。 

  现在我可以很轻松地狙杀他,但我不能,他当然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毫无防备地孤
身与我相对。我用手遮着宝玉,走到他的面前:“里面确有一间秘室,可称为宝物的,只
有这样东西。” 

  鸿王微微俯下身,双手接过宝玉。他虽仍然面沉似水,我却分明可以看到他目光中那
种兴奋和贪婪之色。你已经得到了天下,你还需要这宝玉吗?你必将为你不停步的野心和
不止歇的贪婪,而付出代价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 

  我越来越讨厌彭刚了,即便他是我的先祖。这倒并不因为他反对鸿王,通过彭刚的经
历,对于从来被象神一样崇拜的开国天子鸿王,我一样没有丝毫好感。然而彭刚只会嘲笑
别人啊,他嘲笑别人脸上的污垢,却并不知道用镜子照照自己的面孔。他所追求的野心可
有尽头吗?他的贪婪可有穷尽吗?其实他和鸿王是同一类人呀。 

  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我正这样想着,突然脑后一疼,被人揪住了发髻。一手捂着
头,转过脸去,却原来是自己的小女儿。我笑了起来,把女儿抱到怀里。 

  这孩子不叫“燃”,她不能够叫“燃”,我在发布了严厉的命令以后,想了很久,最
终还是决定让她用母亲的名字,叫做——惋。她的母亲曾经竭力反对,因为“惋”这个名
字实在太奴人化了。但我毫不犹豫地以家长的身份否决了她的意见。 

  本来这孩子就具有奴人的血统,那么叫一个奴人名字,又有什么不妥?人类并不奴人
高贵,士也并不比奴隶高贵,在虚幻的未来看到那么多使我痛苦和悲哀的事情,却只有这
一点,我常觉得是获得了深无终也无法承认的真理。这个世界上,名不符实和欲盖弥彰的
事情太多了,我的女儿,就老老实实叫一个奴人名字,又有何不可?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钟宕在门外禀报:“国君派来使者,要和家主一起往郕邑附近的
温泉去疗养。”我点点头:“什么时候起身?你去叫惋收拾一下衣物和其它需用的东西。
” 

  第二天一早,我就由钟宕驾车,跟随着国君的浩大行列,前往郕邑。这座城邑是郴国
内除去国都郴邑最大的都市,向来只封给公子,并且,有七成的可能,这位受封的公子将
回归国都,成为世子,并继任国君。国君把它封给公子扬,用意实在很明显吧。 

  想到一度误以为那里即将成为自己的封邑,我就会感到好笑。最初在虚幻的未来听到
这个消息,还多少自豪过一阵——其实我也是具有野心和虚荣心的吧。 

  温泉就在郕邑以北七里外的山中,这里新近建起了十几栋木屋。封在郕邑的公子扬,
亲自驾车,把国君迎进了这些木屋。木屋里的沐浴设施非常新奇,在地下挖掘渠道,使温
泉水得以通到室内,室内则设置了巨大的木槽,泉水注满后,足够容纳二十人同时沐浴。
 

  但这巨大的木槽里,却只有三个人,国君、郕扬,还有我。我们坐在热气蒸腾的泉水
中,感觉多日来的疲劳一扫而空。如果不是面对国君,即便赤身裸体也要维持一定的礼仪
,如果不是郕扬唠唠叨叨地讲述这泉水的治病功效,那就更完美了。 

  “父亲来得太早,只好先这样了,”郕扬最后这样对国君说,“孩儿本想从山中取得
大石,以石砌槽,将更为华美,也更为耐用。”“耐用是最重要的,”国君装模作样地说
,“坏了再修补,太不美观,重做吧,实在劳民伤财。”我在旁边偷笑,采取巨石,砌造
石制水槽,难道就不劳民伤财吗? 

  “父亲和峰大夫多休息一下,孩儿出去关照下人准备好膳食。”郕扬告罪后,就退了
出去。国君满意地点点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转过头来对我说:“这孩子确实能干,
这些花样,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呢。” 

  我听了这话,不由皱一下眉头,莫非随着我在国内和诸侯间的声望日渐提升,国君希
望说服我来拥护郕扬成为世子吗?这就是他邀请我同来疗养的真正目的吗? 

  “怎么了?”国君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故作关切地问,“太热了吗?”“是的,”我
急忙掩饰地点点头,“臣下这还是第一次泡温泉呢。” 

  ※※※ 

  当晚,郕扬准备了相当丰富可口的膳食,他知道国君喜欢吃野味,特意派家臣满山搜
索,猎得了雉、鹿无数。可国君似乎还不满足,咂咂嘴说:“寡人听说东海上有大龟,味
道极为鲜美,可惜咱们不靠海呀。” 

  “以父亲的雄才伟略,东海诸国谁能抵挡?”郕扬赶紧拍马屁,“总有一日,可以将
其并吞,一直把疆域延伸到海边去的。”我摇摇头:“不必要动兵呀,以国君‘东伯’的
威名,叫他们进贡也就可以了。” 

  国君点点头:“说得不错。”眼望郕扬,指一指我:“峰大夫虽然年轻,又非我世袭
臣子,却道德高妙,是父亲最倚重的大夫——扬儿,你要多向峰大夫学习。”郕扬赶紧前
来给我舀酒:“孩儿也素来仰慕峰大夫,可惜一直无缘见面。这次难得相聚,自然要请峰
大夫多教导了。” 

  果然想让我拥护郕扬为世子啊,我本不愿意淌这趟混水,可是又不好公开表示反对,
只好喝下了郕扬舀的酒,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公子天资聪敏,若多加磨炼,他日前途无
可限量。峰扬年轻识浅,怎么当得起‘教导’二字?” 

  宴会有了主题,喝起酒来不可能痛快。好不容易熬到曲终人散,我向国君告辞,才走
出门,郕扬就跟了上来:“晚饭后再泡一下温泉,气血运行,对身体大有好处。峰大夫若
是同意,在下这就命人去安排。” 

  我本不想接受他的这番有后话的“好意”,但也不好一口拒绝,况且,真的想没有国
君在场,一个人好好地泡一下。于是点点头,低声说:“那就一个人吧,若有国君在场,
多少有些拘谨,精神也紧张。” 

  郕扬会意地点点头,微笑着离开了。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候不大,就有一名郕氏的
家臣过来,引领我来到一间较小的木屋里。里面只有一个木桶,比平常沐浴用的桶大不了
多少,但却是固定在地板上的,从下面引来了温泉水。 

  家臣指点我把衣服搭在木屏风上以后,就倒退着出去了。我脱得一丝不挂,心满意足
地踏进了木桶。才刚坐下来,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夫,奴婢奉命前来
服侍大夫。” 

  原来郕扬还给我安排了这样的节目呀,这小子倒真会讨人喜欢,怪不得国君如此的宠
爱他。我摇头笑笑:“你是郕氏的奴隶吗?” 

  我猜得果然没有错,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奴——这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因为她是个奴人
。但当这奴人女子走到我的面前,慢慢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却不禁愣住了。 

  天,这个世界上的万世万物,果然都和在虚幻的未来里素无始对我说的那样,是有着
种种的联系,种种的“缘”吗?王姬玉檀,还有我的女儿,长得如此酷似苹妍,已经使我
非常吃惊了,这个女人的相貌,却更加使我惊愕,惊愕得几乎哆嗦起来。 

  这个女人,白皙的肌肤,银色的头发,虽然是标准的奴人,却长得实在象燃啊,象我
在仙山萦中见到的那个神秘的女子燃啊!除了背后没有一对美丽的大翅膀外,她和燃简直
是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天意的安排?“天是什么?天意又是什
么?”我突然想起了蒙沌所说过的话。 

  原本初听到这个女人声音的时候,我心中还曾产生过绮念的,但现在却只有一片疑惑
和茫然。我木然地转过身去,把背脊展露给她。我感觉到一条粗糙的浴斤在背上摩擦着,
除此以外,很长一段时间,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也没有任何感受。 

  擦完背,那女人就跪坐在一旁,等待我的吩咐——似乎郕扬并没有要求她更进一步地
服侍我,我松了一口气。泡完了澡,她用一块柔软的浴巾帮我擦净身体,并帮我穿上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有些害怕她的碰触。 

  “大夫,能够为您修剪一下胡须吗?”那奴人女子小心地问道。奴人是不能使用金属
工具的,除非得到士的允许。我微微点一下头,慢慢坐在席子上。她从一个小柜子里取出
工具,首先是一柄精巧的小剪刀,仔细地帮我修剪胡须。 

  时光飞逝啊,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胡须也已经很长了。想起刚被放逐出彭国的时候,
我还只是个孩子,只在唇上有一些细密的绒毛。大劫何时才会来到呢?对于人的一生来说
,劫难的间隔实在是太漫长了,漫长到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它。 

  修剪完胡须,那奴人女子又用一把木梳小心地整理,并帮我涂上须蜡。“你……你叫
什么名字?”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奴婢名叫寒。”是很普通的奴人名字啊,就
和惋一样。 

  我突然想到,一定要向郕扬要求相赠这个女奴——想来他一定会答应的。 

  ※※※ 

  本来想在温泉多休息几天,但第二天就有快马从国都来到,禀报国君:“天子的使臣
手持诏命,已经来到国中。”国君只好无奈地收拾一下行李,带着我离开了温泉。

   

 


第一部 第四十三章 索


  史载:檀王十八年冬十一月,郴人侵谷,以索大龟。 
  ※※※ 

  临离开温泉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一个机会,悄悄对郕扬说,我很喜欢他派来服侍我的
那个名叫寒的女奴。我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就如同被拴在郕扬的战车上一样,再也难以
脱身,但此时无法再考虑更长远的问题了,我只知道,我需要这个女奴,我直觉会从她身
上发现一些什么。 

  郕扬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于是,我带着寒,随同国君,回到了郴邑。 

  才到郴邑,天子的使节就来到了,国君准备大礼迎接使节,并接受了诏命。“天子要
我到王京去,”然后,他召见各卿、大夫,征询大家的意见。 

  “天子有诏,国君不可违抗。”世卿剧棠,也就是剧谒的父亲,这样回答道。但另外
一位世卿离芬却对此持反对意见:“天子德衰,拥护他不一定能提高威望。万一他提出一
些无理的要求,我国不遵从,会给他国提供侵略的借口,我国遵从,又难免会损害国家利
益。国君还是找个借口,不去王京为好。” 

  大臣们各执一词,谁都不肯让步,国君也无从抉择。最后,他把目光移向了我:“峰
大夫有何高见?”我发觉许多道嫉妒甚至仇视的目光向自己扫了过来——我并非郴国世袭
的臣子,地位提升又实在是太快了,遭人嫉恨原本也是意料中事。 

  “臣下恐怕……”我斟酌着语句,慢慢回答说,“恐怕天子召见国君的原因,是要见
一见云玦。臣下此次与彭公会盟回来,经过王京,天子就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被臣下借
口拒绝了。此事,已向国君禀报过。” 

  国君点点头。离芬恍然大悟似地一拍大腿:“峰大夫所言有理。万一天子要我国献出
云玦,国君献还是不献?所以还是别去王京的为好。”另外也有人附和说:“正是,天子
德衰,定想借助神器之力,重振王室声威。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情,但没有云玦,我国的声
威却会下降呀!” 

  他们都以为云玦在国君手里,其实包括云玦在内,有三件神器都落在我的手中。想到
几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我忍不住无恶意地微微笑了笑。 

  国君终于下定了决心,借口身体不适,不遵从天子的诏命,不肯前往王京觐见。商讨
结束后,群臣告退,国君只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 

  “深无终请求把云玦留在你那里,它可还安全吗?”当大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
候,国君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一些,然后低声问道。我故示庄重地点点头:“国君请
放心。” 

  国君凑近我一些,轻声道:“大夫的忠心和才能,寡人非常清楚。可惜大夫不是我郴
国世袭的臣子,我不能提拔你做卿。但若是有了拥立之功,下代国君却可能封你为世卿呀
!”我差点笑出声来,还以为国君要和我谈天子诏命或者是神器的事情,没想到他脑袋里
仍然还只有郕扬的继承权啊。 

  以为我会在乎世卿的位置吗?我知道“站得高,跌得重”的道理。在虚幻的未来,作
为世卿的郕扬不就被人族灭了吗?不管这郕扬究竟是我还是公子扬,下场之凄惨,都不会
使我高兴的。 

  但国君的话说得很含糊,他没有点明,我也不好明着拒绝,只得俯身行礼说:“臣下
本来是彭国的逐臣,在郴国被当成奸细,做了奴隶,如果不是国君的提拔和破格任用,恐
怕臣下早就饿死在田埂里了。国君的深恩厚德,臣下是不会忘记的。” 

  我的意思其实是在说:我受过你的恩德,当然要报答,可这和你的儿子无关。当然,
国君是听不出这句话里的潜台词的,他似乎颇为满意地捋捋胡须:“全仰仗大夫了。” 


  ※※※ 

  回到家里,惋仍然抱着女儿站在门口迎接。我走进内室,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道:“
我带回来那个女奴,安排在哪里了?”我察觉出惋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和嫉妒:“贱妾
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住处,就在大人卧室的旁边……这样,大人还满意吗?” 

  我微微笑了笑,走到寒的住处,寒跪在门口迎接我。“以后你帮助惋,负责我的饮食
起居,”我向她点点头,“我这里不比公子扬家,没有那样奢华的排场,奴隶、仆役也不
多,恐怕你以后要辛苦了。” 

  我的话出奇的温和,大概以前从来也没有一个贵族这样对奴隶讲话吧。我发现寒的眼
中竟然渗出了泪水。她向我深深俯下头去:“奴婢定会用心服侍主人,如果有做错的地方
,请主人尽管责罚。” 

  走出门去,又看到了惋妒忌的目光。她以为我会收寒做侍妾吗?以为寒会和她争宠吗
?我从来就没有宠爱过她,她不过剧谒送给我的一个生育工具而已。况且,我暂时也无意
占有寒,更别说让寒做侍妾了。 

  我只想把寒留在身边而已,我觉得她定会给我带来一些奇异的经历。既然万事万物都
是相互关联的,那么她长得如此酷似燃,应该不会没有道理吧。 

  我暂时不去想大劫和神器的事情。有圭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我只有静等彭刚的经历
在半梦半醒间重现,以求从中找出线索。我还能做些什么呢?终究我只是一个下愚而已啊
,在大劫的面前,连仙人和上人都这般渺小而无力,我又能做些什么呢?知道自己最终无
所作为,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吧,就不必劳心劳力,去努力追寻永远也达不到的目标了。
 

  就因为许多人把自己的价值看得过高,才会产生那么多的纷争吧——我有时也会这样
无益地想道。 

  ※※※ 

  但是平安的贵族锦衣玉食的生活,并没能持续太久。十一月,国君下令讨伐北方的谷
国。郴国东去海边的道路,被三个国家所阻断,那就是谷国、何国和真国。其中,何国和
真国一贯恭顺,只有谷国,同时向郴国和素国双方面进贡——那确实是片富得流油的土地
。 

  因此,从温泉回来以后,国君立刻派人前往谷国,要求他们暂停明年的贡品,改为进
贡一头大龟,被谷人拒绝了。谷人以海上风浪不侧,大龟难以捕捉为名,请求仍然维持往
年的贡品,等捉到大龟后再说。这本在国君的意料之中,他立刻派郕扬领兵,进攻谷国。
 

  进攻谷国的目的,也是为了激怒素国。国君知道素国实力未衰,迟早还会和自己来一
场大决战的。现在郴国因为展示了云玦而声望日隆,素国却才从夺取继承权的内乱中稳定
下来,要能在明年春播前展开这场战争,是再好不过的了。若等素国完全恢复国力再来进
攻,恐怕郴国会吃亏的。 

  郴国有国君亲自统辖的上、中、下三军,各二十五乘,此外诸卿、大夫还有近两万兵
马。郕扬此次,总共统帅五十乘战车和一千步卒,不过是郴国总兵力的四分之一罢了。派
去辅佐郕扬的,有身为下军大夫的我,以及剧卿之子剧谒、离卿之子离攸——也全都是年
轻人。 

  看样子,国君是不再信任那些年老的世卿大夫了,他正在为郕扬寻找年轻的拥护者和
辅佐者。如果这仗打赢了,则郕扬的威信会大大提高,我们这些年轻人也会心甘情愿跟随
他。万一打败了,作为辅佐者的我们,将和郕扬一起被世卿大夫们责备和嘲笑,从而使我
们憎恶那些世卿大夫,更加靠拢郕扬。 

  国君打的好如意算盘,可惜,我才不是这样简单就会决定自己的人生的,剧谒更是只
小狐狸,岂肯轻易就范?只有离攸,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而已,也许
会上当吧。 

  我们从谷国的东境楔入,谷国整合了一万大军前来迎击。谷人富足但不知兵,战斗力
弱到令人难以想象。才一接战,钟宕就指给我看敌方统帅身边的一乘战车:“装饰华丽,
一定是宗族贵戚,家主,咱们就以他为目标吧!” 

  对比我们的战车,有哪一乘谷国战车装饰不够华丽的?他们都把财富扔在无用的装饰
上面了,比如给车轼雕上花,给车厢蒙上彩漆的牛皮,给驾马戴上白色的羽冠……把军用
战车打扮得好象婚礼的彩车一样——这样的军队,真的有战斗力吗? 

  不过,整支军队缺乏战斗力,并不等于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废物。钟宕这家伙目光敏
锐,敏锐到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因为我们挑上了恐怕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敌人。 

  那是谷公子卬——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弧增为我驾着车,钟宕担任车右——此次出
兵,我动用的私车也就只这一乘而已,大概是国君不想哪怕最小程度地削弱我们这几个年
轻臣子的实力吧。我叫弧增加快速度,同时挥动木弓,要车后的徒步紧紧赶上。等到距离
敌人两百步的时候,我搭上箭,瞄准了公子卬的面孔,一箭射去。 

  距离实在太远了,以我的膂力,加上手里的软弓,是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伤害到他
的。箭在他车前就落了地,这反倒引起了他的警觉。 

  距离缩短到一百二十步了,我又一箭射去。公子卬的车右及时端起大盾,挡在主人面
前,这一箭楔入木盾,箭羽颤动了一下。两车相错,钟宕挥起他巨大的铁戟,轮圆了一戟
啄去,公子卬的车右以戈相迎,“嘭”的一声,抵挡住了攻击。 

  能够挡住钟宕这雷霆万钧之击的,东方还没有几个人,这车右真是好大的力气。车彀
相触,随即分开,各自车后的徒步挥舞兵器厮杀起来。 

  弧增熟练地抖动缰绳,把战车驰开一箭之地,然后绕个圈子,掉过头来。就在他掉头
的前一瞬间,我搭上箭,反身要射,却没想到敌人更快一步——一声尖锐的箭矢破空声响
过,我只觉得左臂上一麻,不由自主地跌倒在车厢中…… 

  ※※※ 

  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我立刻站稳了脚步,扭头看去,只见一支石簇的羽箭刺入自
己左臂披膊的缝隙中,有鲜血涌了出来。最近十年来,我纵横疆场,还没有受过伤,这实
在是奇耻大辱!难道,在茹人中竟然有这样的神射手,可以伤害到我吗? 

  不,那不可能,这一定是妖术的作用!我曾听说过茹人中有相当多的家伙会使用妖术
,只要诵念咒语:“箭噌噌,如飞蝗,飞禽走兽无处藏。”就可以轻易射中三十丈高处翱
翔的鹰隼,或是正在疾奔的花豹。一定是受过这种妖术加护的羽箭,才有可能伤害到我!
 

  服庸驱动战车,转了个圈,再度面对敌人。我伸手拔下左臂上的羽箭,高声叫道:“
我是彭侯刚,哪位勇士射中了我,出列吧,咱们来一对一较量高下!”茹人群中却并没有
回应。这帮家伙,听到我的名字,全都胆怯了吗? 

  这一点点小伤,根本无法影响我的战斗力。我开弓搭箭,“噔噔噔”三响,射倒了三
个茹人,距离最近的也在两百步以外。茹人们惊惶失措,纷纷向左右逃散开去。 

  我是在做什么呀?我们居住在潼水以南的彭族,为什么要到北方来征讨茹人呢?就因
为茹人不肯承认鸿王为天子,不肯臣服于他,鸿王自己不肯动手,倒用一车玉帛来要求我
出兵。虽然现在还不宜和他撕破脸,但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要削弱我彭族的力量吧? 

  且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罢!我彭族只会越战越勇,越战越强,小小的茹人,怎会削弱我
的实力?不过话说回来,茹人的战斗力之强,确实是我以往所没能想到的。这些白肤银发
的蛮族,看上去是这样孱弱无力,但走到战场上,却竟然出现了可以射中我的勇士,竟然
一度使我军陷入苦战中! 

  这一定都是妖术的作用。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终于被我寻到了他们的统帅旗帜。
把手一指,服庸没有回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驱动驾马,向那个方向驰去。 

  我远远地向弓谙做个手势,弓谙再度擂响战鼓。擂鼓这种事,本来是应该统帅做的,
但我实在不愿意放下手中的武器,却拣起鼓棰,于是干脆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世卿弓谙。想
想已经完蛋了的鹏王,也有同样的嗜好——我不会和他一样,都只是个一勇之夫吧? 

  不,我的战斗是建立在绝对的自信上的,我绝不打没有把握赢的仗!除非形势所迫,
必须要举起武器来迎击敌人,否则,哪怕是注定会平局的仗,我也不会去打。就因为这样
,我才迟迟不和鸿王撕破脸。现在以我的实力,已经足以与他抗衡了,但却还没有必胜的
把握。 

   

 


第一部 第四十四章 返


  史载:檀王十九年春二月,素人与郴战于容境,以返谷之地。 
  ※※※ 

  彭刚和茹人的战争,发生在鸿王建立威王朝的第三年。他一战灭茹,超过三万名茹人
从此做了人类的奴隶,并被称为奴人。又过了一年,彭刚突然病逝,还没来得及向鸿王举
起反叛之剑。 

  彭刚的经历刹那间在我脑海中闪现,但我并没有他那样幸运,更没有他那样勇猛。左
臂上中的这一箭,刺入很深,我再也无法抬起弓来了。但好在郕扬他们在中路和西路取得
了辉煌的胜利,我的战车才刚跑回敌人面前,公子卬就被本方的败兵所冲,驾车往东方溃
败了下去。 

  钟宕抓住机会,脑后一戟,取了那位才和他战个平手的车右的性命。我用右手攀住车
厢边缘,指挥弧增抖动缰绳,快速追赶上去。公子卬慌不择路,才跑出十余丈,终于马仰
车翻,做了我的俘虏。 

  郕扬此次出兵,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谷伯被迫求和,答应把东境直到海边的一百多里
土地割让给郴国。郕扬凯旋班师,志得意满。我左臂吊着绷带,望到他脸上不可一世的表
情,不由暗暗摇头。二十岁的年轻人,初次上阵就打了个大胜仗,对他的人生未必会产生
好的影响啊。 

  想想我的初次上阵,就遭遇到那样规模的犬人部队,杀得血透重甲。年轻人总需要在
不断的失败和挫折中吸取教训,然后才能成长起来的。不过转念一想,我是经过许多失败
和挫折了,我可有成长起来呢?我可有成为一名真正勇猛善战的士呢?我不禁苦笑着摇了
摇头。 

  才回到郴邑,我就躺倒了。没想到公子卬如此恶毒,竟然在箭簇上涂上毒药!早知道
就不那样轻易地放走他,起码也要他交出解毒药来才好。这种毒药非常奇特,发作得非常
缓慢,否则,我就不会等回到郴邑,才突然伤口化脓,连日高烧不退的。 

  国君亲自派了医者来给我诊治,郕扬、剧谒他们也都亲自登门来探病。对于前者,我
是很欢迎的,正如蒙沌之言:“对于下愚来说,乐生惧死本是自然。”对于后者,可就有
些不大耐烦了。因为我知道,他们未必真的关心我的死活,这些表面文章,只是要为可能
痊愈的我的以后,埋下伏笔。 

  尤其是剧谒,竟然又在病榻前提起前议,要把他妹妹嫁给我。“我不想这时候打搅你
,但这是家父的命令。”他这样说道。我知道,因为最近我的意见总是和剧棠相左,相反
,一向和他争权的离芬,似乎特意地总是附和我的意见,因此剧棠着急要把我这枚棋子捏
在手里。 

  “知道了,等我好了再说吧。”我依旧推搪,这样含糊地回答剧谒。不知道为什么,
我对于那个在虚幻的未来,被亲兄长也就是剧谒出卖的女人,没有丝毫好感——虽然从来
也没有见过面。 

  我就在床上过了年,伤势逐渐好转,但医者却坚持要我继续静养,说没有三五个月不
能痊愈,如果不等痊愈了就动用力气的话,很可能转化成固疾,每当天气变化,左臂都会
酸痛难忍。 

  郴国终于获得了通往东海的道路,也得到了海盐、海产等诸多利益,但没等找到大龟
,素国的军队先攻过来了——这正合了国君的心意。二月初,素人集结了两万多兵马,进
入容国,准备从北方进攻郴国,要郴国归还侵吞谷国的土地。国君联络何、真两国,出兵
两万,亲自杀入容国。大战一触即发。 

  我依旧躺在病床上,无法参与这场战斗。不过这对我来说,倒是相当舒心的一件事情
。我讨厌战争,更讨厌亲身参加战争。如果天下的战争无法避免,起码让我置身事外好吧
。 

  就在这段时间,我家里却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是由那个女奴人寒所带来的不寻
常的事情—— 

  ※※※ 

  某天下午,我午睡才醒,正斜靠在榻上逗弄着女儿玩耍——作为一名士来说,昼寝是
会被人嘲笑的不健康的行为,但仍躺卧在病榻上的我,当然享有这种特权。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惋揪着寒的头发走了进来。 

  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惋的这种表情,那是狂喜和刻毒融合在一起的复杂的表情。我疑
惑地,又有些愠怒地望向她。家中谁都知道我对寒很好,没人敢欺负寒,甚至许多人都认
为我即将收寒做侍妾——他们认为我不是不愿意,只是出征、负伤,一系列事情搅得没有
时间而已。 

  一向温柔的惋,竟然会被妒嫉心折磨成这个样子吗?这样的女人,我怎么可能会违背
世俗的礼仪,想要让她成为正室夫人呢?那个虚幻的未来果然是相当虚假的啊。惋注意到
我目光中的愠怒,急忙收敛起自己得意而残忍的神情,低下头,扯着寒的头发,把她拉到
我的床前:“大人,这个贱人……” 

  寒伏在地上,哭泣着分辩:“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你竟敢使用妖术来
诅咒大人!”惋恶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还敢狡辩?!”“什么妖术?什么诅咒?”我瞪
了惋一眼,“有话就说,我在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动手打人了?!” 

  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这样疾言厉色的女儿,突然在我怀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惋
的母性显露,伸过手来想要抱孩子,却被我把她的手打开了:“才打过人,不许你现在碰
孩子!”因为我分明看到寒的额头上全是淤青。 

  惋惊慌地急忙退后,跪在地上。我抱着女儿小惋,慢慢地哄着,暂时懒得去理这两个
跪着的女人。好不容易,小惋停止了哭泣,我叫进一名人类女奴来,要她把孩子抱走,好
好陪她玩。 

  等那女奴领着孩子出去了,我才转过头,望向面前这两个女性奴人,有些不耐烦地扬
一扬下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人,”惋抢先说道,“我偶尔经过这贱人的屋子
,看到她正用妖术在诅咒大人——大人的伤势久久不得痊愈,定是她诅咒的结果……” 


  我打断惋的话:“偶尔经过?你经常借故窥看她的屋子,要找机会来收拾她吧!哼,
国君派来的医者也说我的伤势没那么快就好的,难道他们也在诅咒我吗?!” 

  “大人,那不是诅咒……”寒才分辩了一句,又被惋打断了:“那一定是妖术,是诅
咒啊!大人,您不了解奴人妖术的厉害……” 

  我怎么会不了解奴人妖术的厉害?奴人的妖术,竟然可以伤害到无敌的彭刚!不过我
相信寒不会害我,别说我一贯待她很好,她八成是郕扬派来我身边的奸细,可是郕扬也没
可能现在就想害我,他希望我平平安安地等到扶他登上国君之位呢。“你闭嘴!”我呵斥
惋,然后转向寒,用比较温和的声音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寒慢慢抬起头来,这可怜的姑娘,不仅是额头,满脸都是淤青,看样子惋下手还不轻
哪。天晓得那泼妇向来瘦弱的身体里,怎么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力量。寒抽泣地说道:“奴
婢怎敢诅咒大人……那是我家祖传的一种咒法,可以祈祷大人早日康复……” 

  “不,那一定是诅咒的妖术……”惋才说了半句话,就被我飞起一脚,踢翻在地:“
我没有问你!滚,滚出去!”惋恶狠狠地瞪了寒一眼,悻悻地退了出去。 

  “那是怎样的咒法?怎样可以祈祷我早日康复?”我长吐一口气,为自己的愤怒也感
觉有些诧异,然后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寒。寒依旧抽噎着:“有关梦境……人的梦境,可
以激发出灵魂深处的渴望和疑惑,这些渴望和疑惑得以释放,就能够安定心神,进而调理
身体……大人对奴婢如此之好,因此奴婢才行此咒法,希望大人平安康健……” 

  哈,可笑的咒法,我内心深处的渴望和疑惑,连上人、仙人都无法解决,又岂是奴人
的咒法所可以激发出来,进而将其释放的?不过话虽如此,我对这种神秘的咒法倒是产生
了一丝兴趣:“真的可以吗?不管有没有效,我倒很久都没有做过好梦了。你若能让我做
个好梦,也算报答我对你的恩德。” 

  “可以的,大人,”寒眨着清澈的眼睛,“奴婢会让大人做个好梦的……” 

  ※※※ 

  人的梦境有许多种,有荒梦,有绮梦,也有噩梦,有时候突然醒来,梦中的情景仍历
历在目,有时候却只保留着梦中的或喜悦或哀伤的感情,情节却完全记不清了。一般情况
下,人在梦境中是无法了解到自己正在做梦的,但也有例外—— 

  叔祖沓曾经教给我操控自己梦境的方法,他说:“人的内心深处,有许多被世俗所隐
藏的欲望,只有了解这些欲望,才能真正了解自己。通过练习,可以在梦中知道自己正在
做梦,进而控制自己的梦境,进而挖掘出这些欲望。”我曾经跟随他学习了数个月的时间
,终于偶尔也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境了。 

  当我在梦中醒悟过来,了解自己正在做梦的事实,这时候就可以尝试着控制梦境。我
有时候希望见到分手已久的幼时玩伴,有时候希望白天对自己发过火的父母可以平息怒气
,更加宠爱我,有时候希望得到一餐美食……除了一次梦见几个美丽的贵族小姐,在我面
前宽衣解带外,其余的梦境我都讲述给叔祖听了。他听后只是长叹一声:“只是这样吗?
你只想如此引导自己的梦境吗?看起来,不应该这样早就教会你的……” 

  控制自己梦境的方法,是需要持续不断地练习的,我本来所达到的境界就不高,一般
情况下,等到所盼望的情景才浮现在脑海中,就会很快醒来,或者转移到另外一个梦境去
。幼时的玩伴才一露面就消失了;父母才刚把我搂到怀里,我就醒来了;香喷喷的烤肉才
刚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又转移到另外的梦境中去了;贵族小姐才刚解开她们的
外衣,我正思考下一步该干什么,她们突然都笑着跑散了…… 

  年龄渐长之后,我有更多的世俗的事情要考虑,再没有时间和精神去练习操控自己的
梦境。最近几年来,别说操控梦境,连在梦中醒悟到自己正在做梦的情况也很少发生了。
但叔祖沓的话语依然留存在脑海中:“梦是真实的延续,梦是灵魂的交融。用梦之眼所观
照的,或许才是真实的世界啊……” 

  当天晚上,我让寒留在我的卧室里,就在病榻前施行她的咒法。她点起一盆火,焚烧
了一些奇特的草药,淡淡的青烟里隐约渗透出一种甜美的气息。我躺在榻上,听她口中喃
喃祷告,逐渐沉入了梦乡。 

  一开始的梦,并没有什么意义,似乎我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不知道什么时
候开始,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并且知道这梦是寒所激发出来的。这时候,我发现自己
身处黑暗中,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到使人心悸。 

  才在心中咒骂寒:“我要一个好梦的,这就是你给我的好梦吗?”突然,我发现远方
隐约闪起了一点光亮。我摸索着,慢慢向那光亮走去,越走越近,眼前逐渐光明起来,心
中似乎也逐渐宁静下来。 

  这并非日月之光,还不足以使四周一片通明,但已经能够使我模糊看清周围的景色了
。我正置身在一片平原上,远处似乎有山,还有水流,而这光亮,就在水流旁边,闪烁着
,象是星光,却并不在天上。 

  越走越近,我突然觉得四周的景色似曾相识。究竟在哪里见到过呢?心中茫然地想着
,终于,我走到了水边—— 

  那是一条缓缓地流动着的大河,无尽的波光一直延展到地平线上。如果不是它在有规
律地流动着,我会以为那是海…… 

   

 


第一部 第四十五章 虏

    史载:鸿王十六年春二月,彭侯刚剿灭茹人,虏其全族为奴。 
  ※※※ 

  五年前的某一天晚上,或者并非晚上,我和有翼的燃躲避劫难,逃出了萦下的山谷,
在星光映照下,来到一条流动平缓的大河边。就是因为舔吮到了这河里的水,我才重新回
到现实世界,并且和燃分散了的。 

  这就是我内心的渴望和疑惑吗?是的,在此之前,即便仙山萦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也
还不能使我产生深深的疑惑。而在此后,大劫、神器、秩宇嚣宙,才真正把我的人生带进
一个人所未知的奇特境界中去。这就是奴人的咒法所从我内心或者灵魂深处所激发出来的
渴望和疑惑吗? 

  想到这里,耳边的寂静突然消散了,我能够听到这条大河流淌着,所发出来的沁人心
脾的潺潺水声。转头望向那光亮,那光亮却已经不见了。是的,现在有星光映照,已经不
需要别的什么光亮为我指引方向了。 

  这是真实的吗?是那天的遭遇再现吗?还是仅仅只是一个梦境,是我自己,或者是那
咒法所造出来的虚幻的世界?我慢慢走到水边,俯下身,抉起了一捧水——水清澈并且凉
爽。我很想再喝一口这水,既然身在梦中,我不会因为喝了这水而死去的,但我很想知道
,它这次将会带我进入怎样的奇境中去。 

  “不要。”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柔惋的声音。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雪肌银发的
女子,正慢慢向我走来。那是寒吗?不,那分明是燃啊,她巨大的雪白的翅膀依旧折叠在
背上。我终于又见到燃了,我真的这样盼望见到她吗?她终于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了
吗?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燃慢慢走过来,伸手拍散了我仍捧在手掌中的河水:“我对你说
过了,这水不能喝,喝了会死的。”“不,”我有些茫然地回答道:“你没有对我说过…
…离开了萦,我听不懂你任何一句话。” 

  “难道你现在听不懂我所说的话?”燃微笑着,凝望着我的眼睛。我摇一摇头:“这
只是一个梦呀……”“梦也好,现实也罢,只要咱们能够互相听懂对方的语言,不就足够
了吗?”她慢慢地在我身边的河岸上坐下来,指着河水:“我家就在这条河的南岸,这河
名叫‘死水’,喝了河水,或者落入河中,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也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来,笑着问道:“我曾经舔吮过这河里的水呀,并且也坠入了
河中,但我现在不是仍然好好地活着吗?”“你活着吗?”燃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目光
中竟然充满了忧伤,“这河是阴阳的分界,你既然已经坠入河中,怎样证明自己还活着呢
?” 

  “阴阳的分界?那是什么?”我问燃,但是突然间,她的身影逐渐淡去,最终消失无
踪了。我听到身后传来蒙沌那有如金属撞击般的声音:“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
界,表里、昨今、反正……表里是宇,昨今是宙,而反正就是阴阳。阴阳的分界,就是反
正的分界,你在阴阳的边界上徘徊,在反正中游荡,自己还不知道啊!” 

  我悚然一惊,转过头去,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空濛,没有蒙沌的影子。他说的话究竟是
什么意思?他难道在说,我落入死水后,所在的就已经不是过去的世界了吗?我现在所在
的,难道是有如空汤所创造的那虚幻的未来一样,是虚假的,或者是另外一个真实吗?!
 

  再转回头,星光已经不见了,远山也不见了,但死水却流淌依旧。四周一片昏濛,现
在再看波光粼粼的死水,就仿佛仰望夜空中星辰的群落一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真
的只是一个梦境吗?我在梦中用眼睛所看到的,用耳朵所听到的,难道才是真实的世界吗
? 

  我慢慢地向死水中走去,慢慢地,我感觉清凉的河水淹过了自己的脚背、脚踝……淹
过了自己的膝盖、大腿……我就把它当作是一个不寻常的梦吧,在梦中不管做了些什么,
对醒来的世界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的,哪怕在梦中死去。我希望再次进入死水,去探寻使
我迷惑的宇宙的真实,宇宙的大道。 

  这一次,它将会把我带向何方? 

  ※※※ 

  清泠的河水逐渐没过了我的头顶,恍惚中,我觉得水从眼耳口鼻中渗入我体内,身体
突然变得异常的沉重。这时候,我觉得极度的恐惧,有一刹那甚至相信如果在梦中死亡,
就再也难以醒来了。我双手无力地抓挠着,却什么也抓不住,意识逐渐模糊…… 

  是我终于还是醒来了,梦中的恐惧依然残留在脑海深处,我只隐约记得自己沉入了一
条黑暗的大河,虽然竭力挣扎,却越沉越深……人都说梦境有时是现实的预兆,这样的梦
,究竟预兆着些什么呢? 

  服庸走到我的面前,恭身施礼:“家主,您醒了……那几名茹人长老已经押来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大白天的竟然睡着了,难道我也终于老了不成?”服庸急忙说:“您
还不到四十岁呢,怎么会老?都是这些天战事不断,您过于劳累的缘故。” 

  我端坐起身体,叫士兵把那三名茹人长老押了上来。白肤银发,年纪一大,茹人和人
类也并看不出多大的区别。“王京已经有诏命来了,”我把玩着血剑的剑柄,语气随便地
说道,“既然你们不肯臣服鸿王,那就都做奴隶好了,并且——世世代代都要做奴隶。”
 

  “大人!”一名茹人长老惊叫起来,“原来谈好的条件不是这样的呀!”“是啊,我
是答应你们,只要放下武器,答应臣服,既往不咎,”我耸耸肩膀,“但是鸿王不肯答应
。我也很为难呀,这样好了,在我彭境内的茹人,我有权力维持他们自由民的身份……”
 

  “可是,南方的彭国,根本没有我们的族人呀!”一名茹人长老大叫了起来。“啊,
那就没办法了,”我撇嘴笑笑,“我也有心无力呢。”一名脸颊瘦长的茹人长老冷冷地望
着我:“大人,三万茹人,从此都要变成奴隶吗?一下子增加了三万名奴隶,鸿王想必会
很高兴吧。他一定会赏赐相当数量给大人您的,您能够解放那些我们的族人吗?” 

  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听他这样一说,也不由斟酌起来:“这样啊……那我的损失
实在太大了……”“被大人解放了的茹人,一定会忠心于大人,甚至为大人去死的!”那
名长老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莫非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莫非他猜到我终将与鸿王刀剑相向?是的,三万名茹人,作
为远征军主帅,我起码可以获得七千名作为自己的奴隶,若这七千名茹人都能忠心于我,
而同时怀抱着对鸿王的深仇大恨,对我可是相当有利的事情呀! 

  “明白了,”我点点头,“但我要附加一个条件。”“大人请讲。”那名茹人长老以
手抚胸,垂下头去。“我要你做我的奴隶,”我向他凑近了一些,故意用凶狠的语气问道
,“你可愿意吗?” 

  “是的,大人,我将终身为您服务——虽然我的时间不多了。”那长老的眼中,流露
出了会意的光芒。 

  “我要诅咒鸿王,我要诅咒威王朝!”另一名茹人长老突然瞪着我,双手张开向天,
亢声大叫了起来,“茹人即便沦为奴隶,哪怕一百年,一千年,一定要灭亡威王朝,杀尽
鸿王的子孙!” 

  你要诅咒鸿王就诅咒好了,瞪我干什么呀?什么一百年,一千年,那不是太久远了吗
?我可等不及呀!于是,对应他的愤怒,我还抱以诙谐的微笑。 

  ※※※ 

  梦境和真实已经难以分开了,彭刚的经历究竟是不是那个奇特的梦境中的一部分,我
完全搞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茫然地从梦中醒来,看到寒依旧跪在榻前,垂着眼睑,低
声祷告着。 

  我咳嗽了一声。寒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大人,您醒了。”我点点头:“不算是很
好的梦啊,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寒吃了一惊,急忙俯下身去:“奴婢是大人之物,
为了大人的健康,做一些事情是份内之事,不敢当大人的夸奖!” 

  我微微笑了笑,欠起上半身,问她说:“你们奴人中,可曾流传着一个传说?”“什
么传说?”她赶紧过来,把枕头垫到我的身下。“我听说,”我缓缓地问道,“你们奴人
,原本是叫做‘茹人’的,当鸿王派彭侯刚将你们打败,全族虏为奴隶时,你们曾有一位
长老诅咒说:‘茹人即便沦为奴隶,哪怕一百年,一千年,一定要灭亡威王朝,杀尽鸿王
的子孙。’有这样的传说吗?” 

  寒听了我的话,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上:“不,奴婢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奴
婢……奴婢是忠心于大人的,大人想必也忠心于自己的主君,忠心于天子的,那么奴婢也
忠心于天子……” 

  听了她语无伦次的话,我突然觉得非常好笑。于是摆摆手:“随便说说罢了,不需要
如此害怕。你下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下面的梦……我自己来做就好了。” 

  寒手脚利索地收拾好施行咒法的东西,躬身退了出去。我重新躺回榻上去,却久久不
能入眠。彭刚的经历再次进入我的脑海,对于其中的空白,稍加回忆,我就能想起细节来
,仿佛我真的保留了虚幻中彭刚的记忆似的。我记得他把中央的黄色宝玉剖成两半,大的
一半献给了鸿王,小的一半却秘密收藏了起来。 

  其实那大的一半,鸿王也藏了起来,包括后来做成四方神器的那四块宝玉,全都藏在
王京的宗庙里。我不知道他的后世子孙是何时发现四方宝玉,并将它们制成祭器,赏赐给
诸侯的,我也不知道黄色宝玉是何时遗失,落入潼水深处的…… 

  等等,史籍上并未记载在潼水发现的黄色宝玉的大小,也没有记载有圭的大小,那真
的是鸿王所得到的那一半吗?那会不会是彭刚所得到的那一半?彭族原本就居住在潼水南
岸,彭刚手里的宝玉落入潼水,可能性会更大吧! 

  我的思路停滞了,线索实在太少,我无法继续设想下去。况且,那个奇特的梦境中,
燃和上人之王蒙沌所对我说的话,更使我辗转反侧,难以明瞭。这些话只是梦中的噫语呢
?还是有其道理存在的呢?如果有其道理存在,究竟是否蒙沌借梦境来向我传达的呢?如
果并非他的真实的传达,难道我在梦中所听到的,要比他所知道的,更为深刻吗? 

  不,那是没有可能的……我只是一个下愚而已,我内心深处,灵魂深处的所知,也许
比这具浮游在尘世中的躯体,所知的更为深刻,但终究无法超越上人之王的。否则他何以
能成为上人之王?何以能超乎宇上,忽隐忽现,有莫大神通,而我则没有? 

  想到这里,突然不知道怎么的,叔祖沓的一句话再度回响在脑海中:“道德是真正的
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然后,又响起了仙人空汤的话:“道德是为上,道法是为下,
德堪比肩日月,是否能呼风唤雨,又有什么意义?” 

  不,我为何要想起空汤的话?他一直就在欺骗我,用一个虚假的未来,希望消磨我生
存的意志,破灭我努力的目标,我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呢?可是,他的话确实和叔祖沓的
话如出一辙…… 

  翻来覆去的,我想了很久,却都不得要领。唉,知道得太多,思考得太多,实在是一
件很悲哀的事情啊。我倒希望自己仍然是五年前那个血气方刚、天真幼稚的彭国世卿公子
,而不是现在的郴国大夫峰扬! 


 


第一部 第四十六章 夺


  史载:檀王十九年春三月,郴师败素灭容,更夺谷之地。 
  ※※※ 

  在容国的战争,似乎进行了相当长的时间,因为国君固守阵地,足足半个月不肯和素
人正面交锋。很快,三月就来到了,士兵们全都归心似箭,准备回国去春播,就趁这个机
会,事先经过了对部下的反复鼓动和承诺,国君才对素人发起了突然袭击。 

  素军大败,国君不但攻入容邑,灭亡了一向对素人忠心耿耿的容国,还以此为借口,
从谷国又掠夺了相当大的一片土地。 

  四月份,我军浩浩荡荡地回归郴邑,这时候我的伤势也已经痊愈了。包括我在内的所
有留守的世卿、大夫,都到城门口去迎接国君。国君站在四马大车上,双手扶轼,一副不
可一世的嘴脸。 

  看到我也在欢迎的人群中,国君还特意向我点点头,问:“峰大夫的伤势可痊愈了吗
?”我急忙鞠躬回答:“下臣已经痊愈,多谢国君问起。”就这样短短的一幕,又为我招
来了相当多嫉妒的目光——国君真的很赏识我吗,为什么总把我变成众矢之的呢?他是无
意为之,还是故意如此呢? 

  四月底,国君召见我,又交付了我一个任务:“大夫为寡人再往渝国跑一趟,看看深
无终先生是否还在那里……如果不在,请他的弟子代为传信也好,寡人希望他尽快来郴国
一趟。” 

  我本不明白国君找深无终来究竟有何用意,但他的后一句话,却似乎透露了某些信息
——“唉,寡人最近身体不适,恐怕老之将至,时日无多啦……” 

  我明白了,国君是希望借助深无终的影响力,使郕扬获得世子的位置吧。我深深点一
下头,表示完全明瞭国君的心意:“遵命,下臣这就往渝国去。”国君还是那句话:“一
切都仰仗大夫了呀。” 

  ※※※ 

  我带着国书,再次前往北方的渝国。才走到半路上,就听说最近的形势相当不稳。似
乎是“北伯”阵国向各附庸和盟国要求的贡品越来越多,太贪得无厌,引发了诸国的反抗
,包括渝国在内的六七个国家,已经公开表示,如果阵国不把贡品数量恢复到三年前的水
平,他们就要罢贡。 

  进入渝国境内,仍然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春播刚刚结束,还是农忙的时候,田野
里到处都是辛勤耕耘的农人。除了极少数奴人和犬人外,已经看不到一名奴隶了。上次来
到渝国,看到这样的景象,我充满疑惑地询问深无终,在得到解释后,曾颇为恍然大悟。
但这次,看到那些仍在监工挥舞的鞭子下劳作的奴人,我却突然想起了在虚幻的未来,和
渝晏的一番谈话。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苦苦一笑。 

  同样是奴隶,解放人类奴隶,也许在形势的推动下和深门弟子的鼓动下,可以水到渠
成吧。但对于奴人来说,他们永远要比人类低上一头,即便被解放了奴隶的身份,也难以
和人类平起平坐。想起一千两百年前,威王朝的祖先曾经和奴人的祖先茹人并列为北方蛮
族,历史的变迁本身就是一桩可笑的事情啊! 

  见了渝子,呈上国书,并询问深无终的下落。渝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深无终先生
在哪里,不过……”他突然笑了起来:“深先生绝大神通,肯定会预知郴君想要见他吧,
如果愿意会面,他会自己出现的。”这家伙,对深无终还真是迷信呀。 

  通好礼成,渝子为我举办了一个小规模的宴会,与会的只有几名亲信臣子,以及深无
终的大弟子臧禾。上次来渝国的时候,我见过臧禾一面,他大概四十多岁年纪,瘦长脸,
立眉毛,面色有些阴森。 

  宴席上互相吹捧,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空话,本是外交场合的惯例。酒过三巡,突然不
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小孩子,脸色苍白,头扎绸巾,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的,一步一跳
地蹿到渝子面前。 

  “是寡君的幼子,极为宠爱。”身边一名渝国大臣轻声对我说道。我不在意地“唔”
了一声,看渝子已经把那孩子抱了起来——真奇怪,殿内并不算冷,为什么要那样严密地
包裹住脑袋?莫非这孩子有头疾,不能见风吗? 

  不!我猛然醒悟过来,所以要包住脑袋,是为了掩饰这孩子的发色!如果我的料想不
错,这孩子的头发应该是银灰色的,他本是渝子和奴人女子所产下的混血儿,并且是奴人
特征极为明显的混血儿!长大以后,他或许真会如那虚幻的未来所显示的,成为渝国的世
子,带领渝国灭亡阵国、打败素国,对抗郴国,攫取“北伯”的位置吧!他的名字将会是
“渝晏”吗?他会杀死深无终及其弟子吗?! 

  我看到臧禾望着这孩子的脸上,露出了相当明显的厌恶的神情。渝子倒确实非常喜欢
这个孩子,笑着关照他:“不要乱跑,这样没有礼貌,怎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呢?过去,
向郴国来的峰大夫行礼。” 

  这孩子很听话地跑到我面前来,我特意观察他的瞳仁,果然是灰色的。“小子见过峰
大夫。”看到他恭敬地行礼,我也急忙还礼,并且问道:“公子的大名可能见告吗?”“
他还小,有什么大名?”渝子笑着摆摆手,“小名叫‘无疾’,是希望他无病无灾,健康
平安的意思。” 

  可惜,这孩子太小,还没有行冠礼,也没有正式的名字,我无法判断他是否就是渝晏
。不过其实话说回来,空汤向我展示的未来终究是虚幻的,真假掺杂,是不是有渝晏这个
人,都还是未知数呢。 

  最近,我似乎很喜欢把那虚幻的未来来和现实对照,看看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这真
是一种奇怪的乐趣呢。 

  ※※※ 

  宴会以后,回到寄住的客驿,家臣来禀报说:“臧禾先生求见。”我急忙出门相迎,
臧禾依旧沉着脸进来,行过礼后,却摆一摆手,要我摒退下人。 

  当屋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突然凑近我,低声问道:“有一件事,不知道是否
当问?”我点点头:“请说吧。”“两年前的七月,”他皱着眉头问道,“家师和大夫一
起从郴国来,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变得哀伤颓废,仿佛遭受到很大的打击一样。究竟
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夫可能见告吗?” 

  哀伤颓废,那是遭受到仙人忽荦和上人蒙沌的打击呀。我当然不能把真相告诉臧禾,
并且恐怕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也不知道怎么的,谎话竟然脱口而出:“具体情况我也不
清楚……你知道他在渝国遇见素无始了吗?这和两位达者的见面有关吧。” 

  是否这两年来频繁的出使和外交活动,使我惯于撒谎和口不对心了呢? 

  “这样……”臧禾有些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大夫,在下此来,是要告诉大夫,家
师现在就在渝国境内……”听了这话,我并不感到意外:“那么寡君的意思……”臧禾摇
摇头,低声说道:“家师在渝国还有一些事情要办,暂时脱不开身。请大夫回禀郴君,今
年入秋前后,家师就将启程往郴国去。” 

  我点点头。两人又闲聊几句,我随口问道:“宴会上见到的那个孩子,是有奴人的血
统吧。”“大夫看出来了,”臧禾明显表露出不悦的神色,“是啊,没有人会看不出来的
。国君竟然生下了一个特征如此明显的混血儿,还宠爱非常,动不动就在人前展示……真
是渝国的耻辱!” 

  “我记得令师说过:‘人是没有高下之分的,贵族、奴隶,归于大道皆是平等。’”
我笑着问他,“混血儿又怎样呢,很卑下吗?”“人类确是没有高下之分的,所以家师劝
渝君解放了奴隶,”臧禾摇头否定我的问题,“但那是奴人的孩子呀!奴人岂可和人类相
提并论?” 

  啊,深无终的大弟子,见识也不过如此呀。照这样发展下去,深门真的可能被那个混
血的公子杀尽呢——不管他长大后是不是叫做渝晏。 

  ※※※ 

  三天后,我离开渝国,启程回归郴邑。我们不能直线前进,而必须先往东绕个圈子,
躲开素国,途经刚被吞并的容国,再前往郴境。半路上,我的厄运到了。 

  又是犬人,大约百余名犬人突然从路边冲出来,把我们团团包围住。我所带领的从人
还不到四十名,其中可以作战的家臣也只有七人而已。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把钟宕带在
身边——以往每次出使,我都会带上他,而此次,却阴差阳错地把他留在了郴邑。 

  我是怕自己离开郴国后,惋会找借口伤害寒,因此让钟宕留下来保护寒。惋虽然仍是
奴隶的身份,但她终究是我的侍妾,还为我生下了一个女儿,许多家臣都不敢正面和她起
冲突,除了那个力大无穷的钟宕——我因此才把钟宕留下来的。 

  寒的生命很重要,但再怎么说,也比不上我自己的生命——贪生惧死,本就是下愚的
通病。早知道路上会遇到危险,我肯定还会把钟宕带在身边的。如果他在,一定可以保护
我冲出犬人的包围吧,终究不到百名犬人,比当初我和父亲在朗山附近遭遇的,规模要小
多了。 

  近百年来,诸侯纷争,战祸不断,曾经一度被威王朝剿灭的犬人,又不知道从哪里纷
纷冒了出来,在诸侯势力交界处的真空地带流窜抢掠。郴国刚刚吞并了容国,据说还有一
些容国流亡的士占领一些村落,不肯投降。在如此混乱的地区,出现一些犬人,原本应该
是预料中事吧。可恨我竟然没有防备! 

  犬人们一拥而上,我指挥家臣奋力抵挡,但还是没过一顿饭的时间就溃散了。犬人杀
死了几名家臣和十几名随从。捉住了剩余的人,捆得严严实实的,扔在装载渝子回赠礼品
的车上,大呼小叫地向他们的宿营地走去。 

  听说犬人有吃人的习惯,他们不立刻杀死我,不会是……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浑身
都在哆嗦。不,我一定要象一名真正的士那样,英勇无畏地死去……可若能不死,多大的
屈辱我都愿意承受啊——其实内心深处却在这样想。奴隶我都做过,还怕别的更艰苦的遭
遇吗? 

  这些犬人的宿营地,在距离大路约三里外的一片荒僻的树林中。那里还有一百多名犬
人,看样子都是妇孺,正架起几口大锅,“扑噜噜”地烧着开水——听到锅里水滚的声音
,我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犬人们把我的几名家臣扔在锅边,却抬着我,走到一顶粗陋的大帐篷前面。我看到帐
篷里走出来一个犬人,身材并不算高大,穿一身脏兮兮的粗布袍子,发髻上插着几支羽毛
——大概是他们的首领吧。 

  那首领走到我的面前,歪头看了看,突然露出他蜡黄的牙齿,令人恐怖地笑了起来,
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个肥,我就吃这个吧。”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却感觉自己被放到了
地上,并且解开了绳索。 

  “别害怕,我暂时不会伤害你,”我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问,“你是什么人,名字
是什么?”我大着胆子睁开眼睛,发现说话的是那个犬人首领——他竟然会说人类的语言
,还是一口纯正的北方口音。我慢慢扯开身上的绳索,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在下……我……我是郴国的大、大夫峰扬……” 

   

 


第一部 第四十七章 渡


  史载:鸿王十六年冬十月,彭侯刚渡潼水,以击犬人。 
  ※※※ 

  我在故容国境内,被犬人俘虏了。但犬人首领似乎并没有杀死或者吃掉我的意思,反
而问起了我的姓名。如实回答以后—— 

  “是郴国大夫?好啊,很好啊,”那犬人首领高兴地笑了起来,“你会写字吧……嗯
,大夫当然会写字。你写一封信,叫你的家臣带回郴国去,让他们尽快来赎你。” 

  怎么,他不打算吃我,只是普通的勒索吗?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的速度逐渐平稳下
来:“你……你想要什么?”“我要两百石谷子,还要五头羊,”那犬人首领期盼地望着
我的眼睛,倒象在和我商量,“你家里应该拿得出来吧?” 

  只要这么一点东西吗?我当然拿得出来,可是如果因为这些微薄的条件而被释放的话
,我反倒会成为士的笑柄的。“你……你就要这些?我给你一千石谷子,五十头羊如何?
”这样的讨价还价,倒还真是罕见。 

  “你也看到了,我的族人并不多呀,”那犬人首领皱起了眉头,“东西太多了吃不了
,我也很难带走。我总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等着郴国的军队来围剿我呀……除非,你再
答应给我十乘车。”“不可能给你战车,我也没那么多战车,”我大着胆子回答道,“只
有两马拉的平板车……”犬人首领摇摇头:“我们这里没人会赶马,只要平板车就行了,
我不要马车。”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对话呀,我对于对方无知识的愚蠢,开始感到有些好笑了。“那
就说定了,”我伸出手去,“请给我笔和简,我来写信。”犬人首领疑惑地望着我:“我
这里怎么会有那些东西?你的行李里应该有吧。” 

  于是两名身高力大的犬人押着我,从行李里面翻出了笔、漆和竹简。我在火上烤化了
漆,用笔蘸着,写下对方所提出的条件:“一千石谷、五十头羊、十乘板车不须配马。”
写字的时候,我看到锅里仍然冒着热气的开水,心中阵阵颤抖——我是可以暂保平安了,
那些家臣和随从,恐怕都难逃被吃的厄运啊! 

  我把竹简交给一名家臣,要他快马前往郴邑,递交给国君——那笔赎金,我就算拿得
出来,也未必能在两三天内尽快凑齐,但国君一定会救我的,这些物资对于他来说,不过
是九牛一毛而已。 

  在把竹简交给那名家臣的时候,我在心里说:“我救了你一命啊,你知道吗?” 

  两名高大的犬人,再次把我押到首领身边。首领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们,在得到满意
的答复后,高兴地点了点头,一摆手,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犬人的话,本能地“什么”
了一声,犬人首领把目光移向我,用人类的语言说道:“啊,没什么。问题解决了,现在
就等东西运来,我就放了你。我叫他们可以准备开刀煮肉了。” 

  听了他的话,我觉得自己的膝盖突然一阵发麻,险些跪倒在地,急忙垂下手,勉强稳
住身体的平衡,低声说道:“请……请你也饶了他们……我已经多答应你许多东西了呀。
”犬人首领愣了一下:“我的族人已经好几天没饭吃了,这顿不能不吃。” 

  “我的车上还有谷子,还有干菜……请你不要吃……”我的话还没讲完,却被犬人首
领一摆手给打断了:“要吃肉才有力气啊。你不是一名士吗?我听说只有部分炼气士才不
吃荤啊,你也反对吃肉吗?” 

  “我不想你伤害他们……”我嗫嚅地说道,“他们是我的家臣,还有随从……请你饶
过他们……要吃肉,你可以吃马肉……”犬人首领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就是让
他们杀马煮肉呀,你以为我要吃……要吃……”笑着笑着,他突然笑不下去了,反而沉下
脸,长叹了一声。 

  “我真的饿了,吃完饭,再和你说。”我发现他的目光中,竟然有那样沉重的悲哀存
在。 

  ※※※ 

  犬人竟然也送给我一碗饭,那是掺杂了马肉的粟米粥。这些犬人的烹调技术真是糟糕
,没放香料,也没放盐,马肉没煮熟,腥气得要命。我被捉前才吃过早餐,肚子并不饿,
因此装模作样地只吃了几小口,就推了回去:“请给我的家臣吃吧,我吃不下。” 

  那些犬人倒是吃得狼吞虎咽,看起来,确如首领所说,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饭了
。饥饿的野兽难以对敌,所以他们才会那样厉害,很轻松就把我们打败了吧。 

  犬人首领连吃了三大碗饭,这才抹抹嘴巴,满意地抚摩着他涨鼓鼓的肚皮,再次来到
我的面前。“请、请坐吧。”他指指地上,我只好跪坐了下来。 

  那犬人首领盘着腿,坐在我的面前——他虽然在犬人中只是中等身材,却比我要整整
高上两个头——皱着眉头说道:“真有那样的传说吗,说我们会吃人?是的,你们都以为
我们是很野蛮的,还叫我们为犬人——可我们有哪点象狗?” 

  我低着头,不敢回答。那首领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称呼自己为‘果勒’,在我
们的语言中,是‘上天钟爱’的意思。我的名字叫‘剌哈黑’,是‘大锄头’的意思。所
以叫大锄头,因为我会种地呀,我本来是渝国国君的奴隶呢……” 

  我吃了一惊,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纯正的北方人类的语言。“我的族人,有相当数
量都是奴隶出身,我们逃走了,杀死监工逃走了,又遇见了被你们人类打散的其余同族,
这才形成一个新的部族,”剌哈黑摇头说道,“除了不会写字,我对人类很了解呀,而你
们又了解我们多少呢?” 

  有关犬人的知识,整个人类都很贫乏,贫乏到还没有牧人对牛羊犬马、猎人对麋鹿虎
豹了解得多。我仍然不说话,听剌哈黑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并不想进攻人类呀,我们
只想抢点粮食,然后一直往东南去——我们果勒的祖先就居住在东南方,那里应该还有人
类未曾踏足的净土吧…… 

  “我的祖父就是奴隶,父亲还是奴隶,我一生下来就是奴隶。渝国有很多元无宗门的
炼气士讲道,他们甚至对奴隶讲道,我也经常在旁边听。有一次,一名炼气士……好象是
叫做臧禾吧,也许你认识他?” 

  我点了点头。剌哈黑继续说道:“臧禾训斥了一个鞭打奴隶的监工,然后他对大家说
:‘难道上天造出麋鹿,是为了饲喂虎豹的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麋鹿逃脱虎豹追捕
的骏足?难道上天造出奴隶,是为了养活贵族的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奴隶以反抗的
力量?不,上天所造的一切都是平等的!’ 

  “我听了这话,感觉非常新奇,也非常快乐。我活了那么大,才知道原来我们和贵族
都是平等的,只有贫富之分,却并没有高下之别。我还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走近去
问臧禾:‘那么我呢,也和那些监工是平等的吗?’可是臧禾却对着我冷笑:‘我在讲人
类呀,而不是你们犬人。你以为会说人类的语言,就可以和人类平等了吗?’” 

  臧禾的回答本在我预料之中,与深无终所传的理论——也仅仅是理论而已——完全背
道而驰,那家伙连奴人都轻视,更何况是犬人呢?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深无终自己在这
里,也不可能把犬人和人类一视同仁吧。 

  剌哈黑叹了一口气:“我怎么也想不通,臧禾举的例子,换一个说法,也可以说是:
难道上天造出果勒,是为了供养人类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果勒超越人类之上的力量
?我第一次对自己似乎已经注定的命运发生了疑问,于是我准备逃跑……” 

  这个犬人一点也不愚蠢啊,他能够举一反三,从自身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想得比臧禾
那些家伙,也许更为深刻。听他说了这些话,我也在想:“众生真是平等的吗?而既然贵
族和奴隶是平等的,为何奴人与人类不能平等呢?为何犬人与人类不能平等呢?就因为犬
人大多愚昧、粗鲁,并且相貌过于丑陋吗?这似乎不能作为身份卑下的理由……”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奇特的想法冒进我的脑海:“众生真是平等的吗?
为何至人、仙人、上人与下愚,不能平等?” 

  ※※※ 

  我俘虏的身份维持了整整七天,其间还向剌哈黑介绍一名自己的家臣来帮忙烹调食物
。人类做出的来的食物,我才勉强可以入口,那些犬人却吃得唾液长流,连呼“过瘾”。
 

  七天以后,国君派剧谒押着谷物、活羊和马车,前来赎我的性命。剌哈黑在收到这些
物资以后,先命令自己的族人运送物资往东南方向离开树林,他自己却和三名高大的犬人
留了下来,把石斧比在我和几名被俘家臣的脖子上。 

  “人类是很狡猾的,如果他们不遵守承诺,敢追赶我的族人的话,我就先砍下你的脑
袋来!”剌哈黑恶狠狠地对我说,但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对不起,我也没有办
法……” 

  等到估计他的族人都走远了,剌哈黑才放下手中的武器,和那三名部下一起急忙向东
南方向追去。剧谒跑上来查看我是否负伤,同时一摆手,命令部下搭上一支响箭…… 

  “你做什么?”我一把扳住他准备挥下的右手。“犬人就是犬人,智慧不过如此而已
,”剧谒冷笑着,“我已经派军队包围了这一地区,只等响箭上天,就杀出来要这些犬人
的性命。”“不,”不知道为什么,我匆忙撒谎道,“我已经答应了这些犬人,不伤害他
们的性命——你想让我失信吗?!” 

  剧谒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对犬人还需要讲信义吗?”我坚决地点点头:“人无信不
立。就算对野兽,也必须要讲信义,何况是有智慧的犬人?!”“有智慧?”剧谒撇撇嘴
,“你太天真了……好吧,反正这一小队犬人,终究跑不远的,我暂时饶过他们,也没什
么了不起。” 

  当然,他自然无法想到——我当时也根本想不到——剌哈黑领导的这一小队犬人,并
没有前往东南方向,他们竟然可以在各国诸侯的领地上隐秘地一直向西南方向前进,最终
去到了那神秘的仙山萦…… 

  ※※※ 

  回到郴邑以后,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进入史馆,查找有关犬人的资料。近一千年来,犬
人大部分作为奴隶为人类劳动,小部分在边界上游荡,对政治、经济等国家大事,基本没
能产生什么影响,对于他们的记载非常之少,少到许多年以后的人们再翻看这些史籍,或
许根本会把这种生物遗漏掉。 

  但时间上推到威王朝建国之初,相关犬人的资料就逐渐增多了起来。我知道犬人的祖
先曾居住在东南方的潼水入海口附近,一度建立过强大的国家,鹏王数度远征,都没能将
其彻底消灭。当时,紧挨犬人国的,是潼水下游北岸的绪国——他们是现在侯爵国沮的祖
先——绪国屡次受到犬人的袭扰,遂向刚刚征服天下的鸿王请求救援。鸿王十六年冬,彭
刚在消灭茹人以后,又踏上了攻打犬人的旅程。 

  史籍上对这场战争的记载,非常混乱。有说彭刚花费了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才得以灭亡
犬人国家,然后在回国的路上去世了;还有说战争仅仅延续了五个月,彭刚是在回到彭邑
,然后北上王京朝见的路上去世的。去世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在和犬人的战争中受了重伤
,不治身亡。 

  不管哪一种记载,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都相当之长,而且,以犬人的战斗力,确实可
能让英勇无敌的彭刚也受重伤的。 

  对于犬人国家的描述,史书上只有寥寥几笔。说其国名为“扩莱”——那大概是族名
果勒的误记;说其国人皆好斗,国有六部,每春首领竞斗,胜者即可为王。彭刚最终灭亡
了犬人国家,杀死犬人不计其数,虏获妇孺四万名,都献给鸿王做了奴隶。 

   

 


第一部 第四十八章 谗


  史载:檀王十九年夏六月,剧棠谗离芬于郴子。 
  ※※※ 

  那些扩莱的战斗力真的相当顽强,我和他们接了三仗,竟然丝毫也占不到便宜,这在
我的军事生涯中,是很罕见的事情。 

  原本以为他们粗鲁愚蠢,装备粗劣,现在看起来是太低估敌人了。此次远征,我率领
本族三十乘战车和四千名战士,还有南方、东方诸国万余军队,原本以为可以马到成功的
。但扩莱的全国军队,数量估计也在两万以上,可以说和我旗鼓相当。 

  扩莱不会驾车——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马匹的用处,以往抢掠到绪国的战马,也都赶
去犁地——也不会使用铜器,连玉器都少,大部分武器都是石制的,但他们的弓箭却非常
厉害。箭簇也是石制的,但弓身却是用双层竹木涂漆制成,射程远,威力大。最可怕的是
,他们似乎会使用一种奇特的远射工具——扩莱称之为弩——拉开弦以后可以不即时发射
,而先进行精确的瞄准。我军丧命在弩箭下的,不计其数。 

  扩莱是蛮族,但并非人类,他们身高都过丈,嘴巴尖尖,皮肤是灰黑色的,力大无穷
。即使单兵相接,手持铜制武器的人类,也往往不是使用石制武器的扩莱战士的对手。怎
样才能击败他们呢?我苦思良策,却依旧一筹莫展。 

  我只好寄希望于茹人的妖术。 

  这次出兵,我把那名茹人长老也带在身边。我知道他恨我,但他更恨鸿王,他知道如
果我打败了鸿王,他的族人还有可能获得解放,而如果鸿王消灭了我,茹人们就永无出头
之日了。我真的会在胜利以后解放茹人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且看形势的发展吧。但我
竭力使那些白肤银发的奴隶们相信,其实我也很反感鸿王的做法,我只是被迫灭亡他们的
国家,剥夺他们的自由的。 

  鸿王统治的时间不会很长了,他自己设置了陷阱,自己正在往里跳。北征茹人,使我
收获了北方各诸侯之心,而此次若能顺利灭亡扩莱,东方的人心也将掌握在我的手中。到
那时候,就可以正式和鸿王翻脸了,然后水到渠成,我就将成为天下的共主。 

  唯一担心的,是鸿王手握那五块宝玉,是否真的能够拼合起来,使他获得颠覆天壤的
巨大力量——我不知道自己砍碎了黄色宝玉,是否真能阻止这种力量凝聚。那块黄色宝玉
的碎片,现在就藏在我族的祭宫里,我能够感受上其上依旧附有强烈的力量,但却不清楚
运用之法。 

  我甚至让那名茹人长老——他的名字叫“有”——接触到宝玉的碎片,我相信以他的
智慧,假以时日,应该能够揭开谜底的。但半年过去了,他似乎仍然一无所得。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有在我面前抬起头来:“已经完成了。”他所完成的,是一种据
说威力强大的妖法,可以帮助我击败扩莱的国王。那个国王,身高足有一丈两尺,使一柄
巨大的石斧,我和他较量了三次,虽然有血剑相助,却依然难以取胜——见鬼,难道他比
清木下面的那头巨狼还要厉害吗?! 

  有的面前燃烧着熊熊的炭盆,炭盆内堆满了不知名的草药,整个帐篷里,都弥漫着浓
烈的呛人的气味——其实那气味本是甜美的,但实在太浓了,使人鼻子发痒,咽喉发甜,
气喘加快。 

  我打了一个喷嚏,问有:“这样就可以了吗?我并没有感觉自己的力量增强了。明天
我真的可以击败敌人的国王吗?” 

  “请放心,主人,”有缓缓地说道,“您一定会胜利的。您的胜利,将使我的族人更
接近您所许诺的自由,请相信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很好,”我点点头,“如果可以取胜,我预计今年内就可以完成咱们的计划。”我
故意把“咱们”两个字,说得很重。 

  ※※※ 

  第二天的战斗,日才过杆就开始了。我把血剑佩在腰里,手柱一杆巨大的双援铜戈,
亲自驾车来到阵前。单手执四辔驾车的本领,恐怕普天下只有我一个人擅长。 

  扩莱国王也大步来到阵前,他身穿式样奇特的皮甲,手里握着一柄巨大的石制战斧,
斧头比我的脑袋要大整整一倍。我跳下战车,慢慢走近他:“可以开始吗?”扩莱国王点
点头:“来吧!” 

  扩莱和茹人不同,茹人不但就相貌上来看,也是人类,并且所用的语言,从发音到语
法,和普通人类的差别并不很大,只有他们的文字,笔划简单,数量也少,显得尚未开化
,还是蛮夷。扩莱的语言,听上去好象野兽叫唤,与人类语言完全不通,并且他们也没有
文字。这位扩莱国王,对于人类语言的了解相当贫乏,只能听和说少量简单的句子。 

  这是我昨天派人去和他们说好了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我希望和扩莱国王一对
一的较量。扩莱国王似乎对自己的武力相当自信,一口答应下来。 

  我平端起铜戈,牢牢盯着敌人的眼睛,谨慎地缓步向他走去。我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体
内的力量增强了,但我现在除了相信有的妖法,已经别无选择。我对自己的武力也很有自
信,最差也能和对方战一个平手,就象前几次战斗一样,而不至于失败。 

  扩莱国王的眼神向我的左肩望过来,我知道他立刻就要有所行动了。果然不出所料,
他突然暴叫一声,双手抡起战斧,疾劈向我的左肩。我把身体微微一侧,刚好躲过他雷霆
万钧的一击,随即抡戈啄向他的后颈。 

  戈长斧短,在这样的距离,他只能威胁我的身前,我却可以把他整个人都容纳进铜戈
的攻击范围。但扩莱首领并非弱者,他迅疾一个转身,用石斧挡住了我的进攻——也不知
道那样巨大的躯体,怎么会如此灵活。 

  “当”的一声,戈斧相交,我感觉自己的手腕有些发麻。身后传来弓谙擂鼓的巨响,
鼓声绵密不绝,仿佛有百雷落地。而在我的身前,那些扩莱有节奏地敲响他们的武器,声
音竟然几乎压过了鼓声。 

  一击不中,我后退一步,收回铜戈,扩莱国王立刻顺势把石斧向我面门推来。我再退
一步,用戈柄在他眼前一晃,然后垂戈啄向他的胯骨。扩莱国王并没有被我的虚招扰乱了
步伐,及时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没有战车的强大冲击力,长戈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呀。我想到这一点,猛然把铜戈
顺势向对方小腹掷去,然后一低手,拔出了腰间的血剑。 

  血剑握在手里,突然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延着手臂直透脏腑。是的,这就是我所需要
的力量!这力量是血剑带来的,还是有的妖法带来的呢?我并不清楚,但这无关紧要。我
向前一个纵跃,再次拉近双方的距离,一剑刺向扩莱国王的咽喉—— 

  扩莱国王把脖子向后一仰,手里的石斧反转上来,来磕我的血剑。石斧巨大沉重,他
是用双手使用的,而我却单手握着血剑,自然不能和他硬碰硬。我急忙撤回血剑,同时却
挥起左拳,狠狠打向对方空虚的肋下…… 

  ※※※ 

  这一拳打出去,感觉对方肋下软软的毫无防备,“啊呀”一声,敌人倒跌了出去,而
我也猛然睁开了眼睛。只见剧谒躺在我床榻不远处的地上,手舞足蹈的,样子非常可笑。
 

  这个一贯骄傲自尊的家伙,也会摆出如此可笑的架式来吗?看起来这一拳确实打得不
轻。我鞋子也来不及穿,急忙跳下榻去,双手把他扶了起来。剧谒喘着气,瞪着我:“没
想到你梦中还会打人……这一拳好厉害,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愣了一下,回想刚才打出去的这一拳,力道确实强到惊人。这并非我自己的力量,
难道那是彭刚的力量?彭刚的经历就象梦境一般,从来就不会影响到现实中的自己,峰扬
就是峰扬,不因彭刚而改变。可是刚才那迅疾沉重的一拳,除去彭刚经历的影响,实在想
不出别的什么理由来解释了。 

  我感觉后脑隐隐作痛——又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才刚安稳了几天,就又
要堕入我所难以理解的奇异经历中去吗? 

  我把剧谒让到客席上,自己坐在他的对面:“谁让你不经通报,擅自进入我的内室,
这是为客之道吗?”剧谒左手扶着自己肋下,仍然疼得在吸凉气:“我想已经大家都比较
熟了……你的家臣也没有阻拦我呀。本想吓你一跳,把你从梦中叫醒的,没想到吓一大跳
的倒是自己……” 

  我微微笑笑,不打算向他解释这一拳的理由。“梦中也会打人吗?”剧谒皱起了眉头
,“莫非你害怕会有刺客来暗害你,睡梦中也不得安稳吗?”我摇摇头,拍手叫下人煮茶
端上来。 

  “你虽然是众矢之的,但现在还没有人想害你性命,不用害怕。”剧谒终于停止了喘
息,慢慢直起腰来。“只是做一个噩梦,正好和一个犬人在搏斗。”我随口敷衍道。“犬
人,格斗?”剧谒笑了起来,“是啊,你才被他们劫持,因此才恍惚害怕吧?” 

  我用话打断他的猜测:“你这次来是……”“当然是重提前议,”剧谒轻叹了一口气
,“家父执意要把我妹妹嫁给你,你尽快给个答复吧。”我皱皱眉头:“又是这件事啊…
…”“这是好事啊,”剧谒望着我,“虽然我也不愿意把妹妹嫁给你这样没野心也就没前
途的家伙,但对于你来说,娶了剧氏的小姐,可算攀上一门好亲事了呢。” 

  我心里踌躇不决。确如剧谒所说,我一个原本身份低微,却飞黄腾达跳上来的国君的
新宠,好比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不攀附一门世代重臣,今后将很难在郴国立足。而剧卿
竟然主动提出联姻,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啊。但我心中却一直犹豫,不愿意娶那位剧
氏小姐。 

  想起在那虚幻的未来,这位嫁给郕扬的剧氏小姐,竟然成为其兄——也就是剧谒——
野心的牺牲品,我就对那个尚未谋面的女子不报丝毫好感。况且,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个
声音在说:“这一切都会变成现实的,这一切必须预先改变!” 

  似乎只要我娶了这位小姐,就难逃被剧谒族灭的危险。有时候,我被自己脑中这些没
来由的担忧搞得寝食不安,有时候,却又感到非常可笑。空汤给我看的虚幻的未来,究竟
有几成是真实的呢?历史的偶然可以逃避,历史的必然是否可以改变呢? 

  况且,离卿也向我提出过同样的请求。为了不使虚幻的未来变成可能,我更倾向于娶
离氏的小姐——既然对两人的相貌和人品无从得知,无从比较,那么选择也就可以随心所
欲了吧。两位世卿的身份相当,攀附任何一个,对我来说都是一桩好事情,但同时,必然
会引起另外一人的不满,某种程度上,这才是我犹豫的真正原因吧。 

  看我长久不回答问题,剧谒明白了我的所想,点了点头:“你怕得罪离芬呀。这点我
也考虑到了,处于你现在的位置,确实难以抉择。好吧,我这就回禀父亲,直接告诉他你
的苦衷。我想,若能体谅你的苦衷,其实才是对你最大的拉拢吧——希望父亲可以明白这
个道理。” 

  剧谒这家伙,有时候还是相当通情达理,相当可爱的。他真的会在未来杀死我吗?…
…不,他杀死的应该是郕扬,也就是国君的公子扬吧。 

  空汤所展示的虚幻的未来,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即便只是虚妄,也不可能不
对人的心态产生丝毫影响。这个可恶的仙人,他是否了解到这一点呢?他也许并没有被蒙
沌破坏了计划,也许他的计划仍在潜移默化地展开着呀! 

  ※※※ 

  但是,我没有机会再犹豫了。几天后,剧棠在国君面前进了离芬的谗言,离芬被勒令
闭门思过。郴国的两大世卿,原本稳定的天平,开始偏斜。通过不同途径,我了解到这一
事件的许多内幕:似乎剧棠有郕扬的帮助,才得以进谗成功,击败长期以来的政治对手离
芬的。郕扬为什么会帮助剧棠呢?莫非剧棠暗示将帮助他登上世子之位吗?我不清楚,但
似乎只有这样猜测,才能把握郕扬态度转变的缘由。 

  剧谒再次来到我家中,重提前议。我已经无法拒绝了,我被迫还是要娶剧氏的小姐为
妻。命定的必然,果然是无法改变的吗?我有些烦躁,也有些惊骇地想到这一点…… 

   

 


第一部 第四十九章 增


  史载:檀王十九年秋九月,使郴公子扬增郕邑。 
  ※※※ 

  离卿被谗,剧卿的势力愈加庞大,而他既然派剧谒来反复暗示或明示,想把女儿嫁给
我,现在的我,当然无法拒绝。七月初,我带领家臣出城打猎,整整三天,好不容易猎到
一只大雁,就捧着去剧卿府上纳采。 

  虽说按照鸿王制定的古礼,纳采要用大雁,可哪有那么多大雁可找?近世用家鹅来代
替大雁的习俗,就逐渐兴盛起来。只是以我现在下军大夫的身份,以女方郴国世卿的身份
,捧着家鹅实在太不隆重,也不恭敬。所以,我才只好风餐露宿,往郊外去猎雁。 

  婚礼的一系列步骤,我是清楚的,作为一名士,这也是必修课。然而前此我却从来没
有娶妻的经验。惋只是侍妾,纳一名奴隶为侍妾,是不需要什么仪式的,贵族哪天高兴了
,拉个女人过来上床,然后在家里宣布一下,就算是纳了妾。虽然惋嫁给我的时候,本来
是给我做正妻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奴隶——但奴隶结婚,还需要什么仪式吗? 

  士的婚礼,却要繁琐得多,繁琐到我一想起来就头疼。好在有钟宕、弧增等已婚家臣
帮忙操办,才终于顺利地完成了种种预备仪式。纳采以后是问名,问名以后是纳吉,纳吉
以后是纳征,纳征以后是请期……好不容易定下八月初七黄道吉日,可以举行婚礼,我人
已经累得半死,家财也花去数千了。 

  根据彭刚的记忆,我知道鸿王结婚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礼节。那时候他还只是
威族的公子而已,而威族是北方蛮邦,没有冠礼,婚礼和葬礼也很简单。真不知道鸿王从
哪里学来的这一套,还用它来要求天下的士族,并且要求了几百年,上千年。 

  好不容易熬到八月初七,我亲往迎娶新娘。按照鸿王定下的礼仪,女方应该再搭配一
个侄女或者妹妹做媵,一起嫁过来的。我唯一对鸿王这条规定有点兴趣,偏偏近世已经基
本被废止了。结婚既然要花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买一送一也是合乎情理的吧。然而很可
怜的,我却只能娶到一个而已。 

  卿、大夫们纷纷送来了贺礼,连国君和郕扬也派人来祝贺。我的宅邸不够大,临时在
院子里搭起天蓬,设宴款待贺客们。众人频频敬酒,还好有剧谒帮我挡着。私下里,剧谒
这样对我说:“你是无所谓呀,今天晚上,对我妹妹来说,可是很重要的,一生一次的。
你要敢喝醉了,看我不打碎你的下巴!” 

  但就算这样,我还是被灌了不少酒,摇摇晃晃地前往新房。娶妻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事
情,偏偏被鸿王所定的礼仪搞得人筋疲力尽,就算新娘貌美如花,谁还有精神和胃口?我
这样胡思乱想着,推门走进新房。 

  屋内到处插着鲜花,挂着大红绸子,还点着大红色的蜡烛,红彤彤一片,看了使人越
发头晕目眩。我看到一个全身披红的女子,斜坐在床上,低着头一动不动——那应该就是
剧卿的女儿、剧谒的妹妹,我今后的妻子了。我摇晃着向她走过去,被惋轻轻扶住了:“
大人,先喝口汤醒醒酒吧,您这个样子……” 

  喝了几口醒酒汤,我就把惋赶出了新房。这个奴人女子脸上,倒并没有露出丝毫不悦
之色,因为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吧,我是不可能把整个身心,都放在一个侍妾身上的。
无法阻止和逃避的事情,就坦然面对,忍气承受,人不都是这样的吗?虽然所必须面对的
境况也许有天壤之别。 

  关好屋门,我走到床边,慢慢伸出手去,端住了新娘的下巴。这个女子长得如何呢?
如果象他的哥哥剧谒,应该还可以看吧,如果象他的父亲剧棠,可就恐怖得仿佛怪物一样
了。我的手托着她的下巴,却突然间打了一个寒战,不敢骤然抬起她的头来。 

  万事万物莫不相互联系,尤其发生在我身边的联系,简直多到使人惊骇的地步。王姬
玉檀,还有女儿小惋,是如此地酷似苹妍,而奴隶寒却又象是燃……这个剧氏小姐,不会
也象什么人吧! 

  我定了定神,决定多么使人惊骇的发现,都尽量以平常心去接受,甚至要甘之如饴。
不管这位小姐象谁吧,只要不象他的父亲,我不就应该感谢上天了吗?想起剧卿那张丑陋
的大饼脸,如果贴在一个女人身上……我隔夜饭都差点吐了出来。 

  抬起剧氏小姐的面庞,我瞥眼望去,不算天姿国色,却也耐看,既不象剧棠,也不象
剧谒,不象我见过的任何什么人。我长出了一口气,膝盖竟然一软,干脆坐到了她的身边
。 

  剧氏小姐——不,夫妇之事虽还未办,夫妇之礼已经成了,她从此和剧氏再无关系,
而是我峰家的主妇——她也慢慢转过眼睛来,才看了我一眼,就面泛潮红,羞涩地把脸移
向另外一边。虽然还有点晕乎乎的,我的心情却比刚才好多了,于是一揽妻子的腰肢,轻
声笑道:“等了很久吧?天色不早,咱们早些安寝吧。” 

  夫妇之间说“安寝”,当然不是真的安安稳稳地睡觉,而是还有许多事情可做。剧氏
的面孔更加红了——其实在这大红蜡烛,还有满屋子大红绸缎的映照下,脸不显红才奇怪
呢。而我喝多了酒,想必面孔要比她更红…… 

  ※※※ 

  筹备婚礼是苦事,上床成为夫妻倒并不算辛苦,但隔天去拜见岳父剧棠,想不到比筹
备婚礼更为可怕。剧卿拐弯抹角地暗示我,从此翁婿一家,我要唯其马首是瞻,帮助他掌
握整个郴国的权力。我不敢答应,可是也不敢摆明了拒绝,只好含糊其辞,假装自己按捺
不住拜见岳父的紧张。好不容易离开剧府,我额头上满是冷汗。 

  望一眼身旁的剧氏,我在心里说:“知道吗,你父亲的态度,只能使我厌恶你……从
此恐怕会越来越厌恶你!” 

  但我终究不是那种睚眦必报、心胸狭窄的人,对于某人的厌恶,那是日积月累产生的
,而绝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就对新婚的妻子横眉怒以对。当然,此时我想不到,短短半年
以后,我就会对这个女人痛恨入骨,拳打脚踢,差点要了她的命! 

  男人总不能把精力都放在床第之间。鸿王的礼规定:一名真正的士,要把心思都用在
国家大事上,每月与妻妾同房不得超过五次——当然啦,反正没有监督,也就没人真的遵
从这条礼法,何况这个数字也实在太苛刻了,正常的男人都会被憋死的。我结婚以后,每
四天都会去见剧氏,履行自己作为丈夫的职责,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去光顾惋,次数当然
远不如从前了。从前即便我再厌恶她,生理的需要总是不愿轻易放弃的。 

  惋望着我的眼神,日益悲伤哀怜——她当然不敢有丝毫怨怼之心,她的敌手可是正妻
呀,而她自己不过一个奴人侍妾而已,我没有让她永守空闺,就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轻松的日子,我就睡在书房里。书房里的书籍并不多,十几捆竹简全都读过好几遍了
。以至于某次弧增竟然大胆进言:“家主收藏的书简太少了,会被他人耻笑的。”我无奈
地点点头:“他们藏书多,那是靠世代的积累呀,我做郴大夫不过三年,哪里去搞那么多
书简来?”弧增自告奋勇,要往别家去借书来抄,我回答他:“随便你吧,你去借来抄—
—我是不抄的,抄书太累了。” 

  也许是凭藉我蒸蒸日上的声望吧,弧增还真的从别家大夫处借到了不少书,发动家臣
们一起抄录——他们把这一任务看作是为主家尽忠,竟然抄得兴高采烈。我书房里的收藏
,才逐渐充实了起来。 

  我懒得抄书,但并不懒得读书。读书是享受(当然,阅读鸿王亲定的《威礼》是受罪
),抄书却是枯躁无味的工作。我经常睡在书房,阅读弧增他们抄录的竹简。偶尔也会找
寒来祈祷,帮助我入眠——但好梦或者奇异的梦,却再难以得到。 

  不知道是剧氏自己产生了不满,还是惋去挑唆她的,某天,她竟然这样对我说:“丈
夫你若是喜欢那个奴人女子,就纳她为侍妾好了。无名无分地经常找她来侍寝,会遭物议
的。”我不耐烦地瞪她一眼:“谁说我找她侍寝?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别多话!” 

  婚后两个月,也就是当年的九月份,国君突然把我找去。国君这阵子身体很不好,今
天也是斜靠在床榻上接见的我——这虽然不合乎礼,但如果他确实是在病中,也就无关紧
要了。 

  “寡人派大夫跑一趟郴邑,帮助郕扬增筑城池……”国君的话才说出口,我就吓了一
大跳。郕邑已经高大雄伟,快要接近国都了,为何还要增筑?“除了国都,旁邑过于坚固
,不是国家之福,”我急忙提醒他,“不恭敬地说来,国君百年之后,如果郕扬据坚城谋
反,将会使郴国大乱的!” 

  话说得有些过于尖刻了,但这样的话,身为臣子的,也不得不说。国君倒并没有生气
,只是低声对我说:“无法立郕扬为世子,只好希望他平安度过此生。别说百年之后,我
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不行了,我不怕死后郕扬谋反,倒怕世子找借口兄弟相残哪……” 

  国君认为,只要郕邑足够高大,他死以后,新君就不敢对郕邑用兵。而郕扬就算拥有
一座坚城,没有大义名分,没有大夫们的支持,也是不敢造反的。我觉得国君过于溺爱郕
扬,把事情想歪了,但他既然有如此看似充分的理由,我也就不好再表示反对。 

  况且,我并非郴国的世袭大夫,又何必冒着国君发怒的危险,去反对他的既定方针呢
? 

  ※※※ 

  于是,我暂别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带着钟宕、弧增等家臣,向郕邑出发了。郕扬竟然
亲自到郕邑门外来迎接我,态度恭敬,表面文章做得十足十。我花三天的时间仔细勘察了
郴邑,虽然实在找不出需要增筑的理由,还是按国君所说的,绘了新图出来。据此计划,
郕邑部分已经老旧的城墙,将推倒重筑,仍然保留的城墙,也要增高半尺——半尺也是增
高,只要国君没话说就行。 

  才开始监督奴隶们和泥垒土,郕扬突然端着两个器物过来找我。他左手是一个奴隶吃
饭用的土碗,右手是一个陶碗,先绕圈子问我:“大夫看这两样东西,哪样更为坚固?”
“当然是陶碗了,泥土未经烧炼,一碰就碎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据实回答。 


  “那么,若将土坯烧炼,以做城砖,不是会更坚固吗?”郕扬得意洋洋地揭开了谜底
。我愣了一下:“但陶太脆……”郕扬把手一松,土碗和陶碗全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干土也很脆呀——况且,烧砖是实心的,当然不能用碗来比拟……” 

  我惊愕地望了郕扬一眼,原来这小子不仅仅会在引温泉、造浴池上下功夫,他如此聪
明的头脑,他日不会引起国家的动乱吧!苍天保佑,国君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去世,我可不
想再搅进乱局里去了。 

  但郕扬既然提出来了,我也就不好反对,由着他督工垒起大灶,用烧过的土砖来搭建
城墙。但这小子的思路实在跳跃得太快,没几天,就又想出了新花样:“陶器上釉则更为
光滑,如果把陶砖涂上釉彩,将使敌人不易攀登……” 

  我实在不耐烦了,于是很不礼貌地瞪了他一眼:“城池如此高峻,敌人本就无法攀爬
,他们若架起云梯来,是否光滑又有什么意义?况且,因为公子执意要烧砖筑城,耗费的
人力物力,已经超出预算了,还想上釉,请问钱自何来?” 

  郕扬这才悻悻然打消了他的古怪念头。 

   

 


第一部 第五十章 恶


  史载:檀王二十年春二月,郴大夫峰扬以出妻恶于剧氏。 
  ※※※ 

  我是直到次年二月,才回到郴邑的——在郕邑整整呆了五个月。郕邑的增筑工作终于
完成了,它比以前更为高大,更为坚固,也更为使国人侧目,议论纷纷。回到郴邑的时候
,还好,国君虽然依旧病恹恹的,却还没有很快撒手尘寰的征兆。 

  见过国君,复命以后,我回到家。剧氏和惋都来到门前迎接我——虽然在郕邑的时候
,郕扬也经常会知趣地献上几个女人来解除我客地的寂寞,但那终究是暂用的,不比她们
,是真正我自己的女人,见了面总会产生一种亲切感。我高兴地抱起女儿小惋,大步向家
里走去。 

  旅途劳顿,当晚我没想宿在卧室,或者叫惋前来伺候,依旧跑去书房。可是才读了一
会儿竹简,就觉得倦意上涌,连打了三个哈欠。我卷起竹简,随口喊了一声:“叫寒过来
。”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我有些生气,又喊了一声,这才有一名家
奴躬身进来禀报:“大……大人,寒已经不在了……”“什么不在了?”我一时没反应过
来。家奴鼓起勇气回答说:“她……她已经死了。” 

  “死了?!”我猛地站起身来,袖子一拂,不小心把案上的竹简都扫落到地上,“她
是怎么死的?!” 

  在家奴中间查问了很久,才终于得知真相。原来我才动身前往郕邑,剧氏就借口“暗
行妖法,诅咒主人”,把寒捉来拷问。寒坚决不肯承认罪名,最后竟然被活活地打死,扔
到郊外去喂了野狗。 

  我气得七窍生烟。这个狠毒的妇人,表面温柔恬静,却瞒着我做出这种事情来。我立
刻闯进卧室,把她从床上揪了起来。剧氏一开始还很惊慌,等听清楚是责问寒被打死一事
,反倒变得镇定了。 

  “大人果真很喜欢她吗?那真是很遗憾啊,”这个女人,竟然还在摆主妇的权威,“
您若是早将她纳为侍妾,她也许可免一死。她现在还只不过是一个奴隶,杀死一个奴隶,
不至于惹您发这么大的火吧?” 

  我怒气上涌,竟然蒙蔽了理智,毫不留情地一脚踹过去。剧氏惨叫一声,打着滚摔倒
在地上。她若是就此服输告饶,我的满腔恶气也许会逐渐消除吧——寒终究不过一个奴隶
而已,虽然死得可怜、可惜,却犯不上为她闹得家庭不安宁,况且,我的妻子可是剧卿的
女儿呀! 

  但那个女人却在此时激发起了名门闺秀的臭脾气,伏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叫:“夫
妻恩情,竟然比不上一个奴人女奴……我要去告诉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兄长,你竟敢这样
打我……” 

  不在这时候提起剧棠还则罢了,提起剧棠我就一肚子火。我扑上去一把揪住这个女人
的发髻,劈头盖脸狠狠地给了她两巴掌:“想用你父兄来压我吗?是啊,你父亲是世卿,
我不过一个没有根底的大夫而已!可你既然嫁了给我,我就有权处置你,甚至休了你!”
 

  “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吧!”那女人一把抱住我的大腿,用头使劲撞着我的小腹,
“为了一个女奴你就这样打我,我脸面何存?我还怎么在你家中立足?你还不如休了我呢
!”我一个措手不及,竟然被她撞得连退三步,差点摔倒在几案上。 

  “为了一个女奴……你这个愚妇,你懂个屁!”她不提醒还则罢了,她这样一说,我
却突然想到,寒是郕扬送给我的,八成还肩负着监视我的任务。此次离开郕邑的时候,郕
扬对我的态度突然转冷,一开始还以为是没答应他给城砖上釉所致,现在想起来,或者他
已经得到寒被打死的消息了? 

  “哼,我也是奴隶出身呢,我本是你家的奴隶呀,现在你落到我手里了!休了你还不
容易!”我大怒如狂,又飞起一脚,把这女人狠狠踢倒在席上,转身就取了笔简,写成一
封休书,扔给惊慌地等在门外的一名家奴:“去,把此休书送到剧卿府上去!”那家奴答
应一声,急忙捡起竹简就跑出去了。 

  主人和主妇吵架,说要离婚,作为家奴的,即便不好劝解,也应该尽量把传递休书之
类的事情拖延下来才好,可这个家奴却似乎面有喜色,一溜烟地就跑掉了。我当时正在火
头上,竟然没有发现这个疑点,更没有仔细思索,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才是郕扬安插在我
身边的钉子! 

  看他跑得远了,我才转过身,看到倒在席上的剧氏——她竟然一动不动,唇边却有一
抹血痕。我这才有点慌了,急忙俯身查看她的伤势。伤势很重,没想到我急怒之下,打人
竟然有这样的狠劲。可是这个时候才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 

  以后发生的事情,才真的让我懊悔不已。第二天一早,剧卿就派人来把奄奄一息的女
儿接走了。我这才打算亲自登门去道歉,想要收回休书,却被剧府的家臣们乱棍赶了出来
。我知道剧卿未必真的愿意接受那封休书,结束这桩婚事,可是看女儿被打成这个样子,
也气恨得失了常态。我如果不写休书,这终究是自己的家事,剧卿除了责骂我以外,没别
的法子可想,而既然有了离婚的借口,他自然不敢再把女儿留在我家里。 

  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剧府,才走了不远,驾车的弧增突然对我喊了一声:“家主,你看
后面。”我扭头一看,只见剧谒咬牙切齿地亲自驾车追了过来——也不知道面向前方的弧
增是怎么发觉他的,大概是早有预感吧。我当然不是剧谒的对手,这小子一发起狠劲来,
说不定当场把我打死。我急忙招呼弧增:“快走,快回家去!” 

  象一条被咬伤的癞皮狗一样,匆忙逃回家中,我立刻叫钟宕等人关闭大门,手持武器
严密戒备,不管剧谒怎么砸门,就是不出去见他。好不容易挨到红日西沉,钟宕才前来禀
报:“剧公子已经回去了。” 

  我大出了一口气,晚饭也吃不下,只觉得浑身酸软,倒在榻上就不想动了。此时心中
又是惊惶,又是恐惧,知道剧氏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他们现在势力庞大,若真想收拾我
,连国君也未必拦得住。可越是害怕,神思越是困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沉沉地睡
去了。 

  梦中的世界是平安宁静的。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未必每次都能一一对应
。我感觉自己置身在郕邑附近的温泉中,单独一人泡在木桶里,温暖的泉水整个包围着自
己,身心无比的安祥和恬静。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慢慢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女人撩开门口的
纱帘,缓缓走了进来。白皙的肌肤,银色的头发,那分明是寒啊! 

  我猛然想起来,寒不是已经死了吗?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梦啊!我在梦中见
到了寒,这是思念的具体象呢,还是她阴魂不散,前来托梦呢?!我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寒微笑了起来:“是的,我已经死了啊,大人。但我并非前来
托梦呢,这是你心中的思念,和我灵魂的残存,经纬交织所得出的结果。终究,世间万事
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 

  我越发害怕了,不是害怕对方很可能是个阴魂,而是害怕她所说的离奇的话。我预感
到,在这个梦境中,有很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 

  寒慢慢走到木桶边,跪了下来:“大人,请让奴婢为您擦背吧。”我有些肢体僵硬地
转过身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寒轻轻的叹息:“您还记得深无终的话吗?深无终认为人类
都是平等的,本没有贵族、奴隶之分。您还曾为他不能把自己的理论一以贯之,轻视奴人
和犬人,而嘲笑过他呢。可是您自己呢?您并不因为我是奴隶而鄙视我,却因为我是奴隶
而忽视我的死亡……” 

  我感觉到一条粗糙的浴巾在自己背脊上摩擦着,心情逐渐舒缓下来,一言不发地听着
寒的说话:“……您所以责打您的妻子,真的因为她杀死了我,因为她伤害了无辜的生命
吗?还是因为她触犯了您作为家长的权威,还是因为您怕郕扬会因此认定您与他不一条心
,而考虑对付您?您将她休去以后,心中不是万分懊悔,怕剧氏会与自己为难吗?”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恶生乐死,是人的天性,我因为害怕自己被卷进
波涛汹涌的政治漩涡,而忽视了你的死亡,这是可以原谅的吧。但抛弃个人的因素,而忽
视你的死亡,我其实和深无终没有区别呀。众生平等,其实只存留在理论中,实践起来,
真是困难重重呢。” 

  “实践起来,当然困难重重,”寒笑道,“但个人行为的贯彻,却仍只在一念之间呢
。奴婢并不奢求大人放弃个人的生死荣辱,但希望大人能够放弃世俗的生死荣辱呢。”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过头来:“你……你在说什么?你真的是寒吗?你所说的这些话
,是不会出自一个奴人女奴之口的。是我内心的想法,在梦中借你的口说出来,还是谁指
点你前来对我说这些话的?!” 

  寒微微摇了摇头:“大人,您一直待奴婢很好,奴婢却未能给您带来真正的好梦,或
者您所期待的,足够奇异的梦境。那么,这最后一次,让奴婢使您的这一个梦境,真的可
以毕生难忘吧……” 

  ※※※ 

  恍惚间,我跟着寒离开了温泉,我跟着她在旷野中前行。四周是昏濛一片,我无法判
断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究竟是我熟悉的地方,还是陌生的地方。我就这样跟在她身
后,看到她长发飘拂,而自己却感觉不到有丝毫的微风。 

  远处没有山,也没有水,昏濛的天和昏濛的地,交界处仍是昏濛一片。也不知道走了
多久,一成不变的地平线上,终于露出了一片森林,但等走到近前才发觉,那是多么巨大
的一片森林呀! 

  似乎每一株树木,都比彭刚所攀登过的天柱小不了多少,粗大的树身,仿佛是一栋栋
巨形状建筑物似的——与其说那是树,不如说那是直插云天的高塔。进入森林,高处眼所
难见的巨大的树冠,遮蔽住了一切光芒,但林中却有点点光亮,仿佛繁星一般在树枝上方
闪烁着,又仿佛巨大的萤火虫,在缓缓地翩然飞舞。 

  “这是哪里?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觉得有些紧张,于是开口问走在前面的寒。“
我带您去见一个人,您一直想要再见到的人,”寒头也不回地回答道,“仙人忽荦曾说她
处于一种奇特的境况下,因此无法带您去见她……” 

  “燃吗?你是在说燃吗?”我紧走几步,跑到了寒的身边,“燃,她究竟怎么了?她
究竟在哪里?!”寒用手往高处一指:“看,她就在那里。”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在两三丈高处的树枝上,垂挂着许多巨大的灰色的
茧状物。也不知道怎样一来,我们竟然身在一个茧状物的旁边了——梦中无所不能,我也
不会去思索其中的原因。 

  “你在说什么?你说燃就在这个茧中?”我有点哭笑不得,“她又不是蚕……”“蚕
会吐丝,蜘蛛也会吐丝,您怎么知道别的生物不会吐丝?”寒微笑着解释说,“在您所处
的世界上,万物都依照统一的规律存在并发展,您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但在更广大的宇宙
中,那种更统一更高级的规律,真正的大道,您又了解多少?您怎么知道一个人,并且是
与您完全不同的人,不能够如蚕一般在茧中生存?” 

  我实在无法接受她这种不算解释的解释:“你说她在里面,她就在里面吗?我无法看
到她,怎么能相信你的话?”寒表情神秘地摇了摇头:“您想撕开茧来看吗?可是一撕开
这茧,她就必死无疑呀。” 

  “这不过是一个梦境,”我突然大叫了起来,“在梦中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在
梦中撕开了这茧,现实中的她也应该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才对!”寒点点头:“您说得对啊
。”说着话,伸出手去,用力地把那枚大茧撕了开来。 

  我终于又见到了燃,见到了那个曾在萦朝夕相伴的令我心醉的奇特女子。我看到她蜷
缩着身体,闭着眼睛,一一丝不挂地躺在茧中。她那巨大的翅膀折叠在背上,翅膀上的羽
毛,却破碎凌乱,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 

  我慢慢地走近燃,痴痴地望着她。但耳边却突然传来寒的笑声:“在梦中,是没有什
么不可能的,即便撕开了茧,她也仍然能够存活。您既然领悟到不应该相信梦境,又为什
么会相信我所展示的这个梦境呢?您又为什么会相信这个茧呢?哈哈哈哈~~” 

   

 


第一部 第五十一章 薨


  史载:檀王二十年夏六月,郴子高爵薨。 
  ※※※ 

  在茧中见到燃以后,应该还梦见了许多东西,但醒来时脑中却只留下模糊的印象,过
了不到一刻钟,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隐约记得寒最后说了这样的话:“目之所见
,耳之所闻,莫不虚幻,然而虚幻和真实,其实并没有分别呀。” 

  醒来以后,我想了很久,实在不明白梦中所见,究竟是否含有真实的要素,又有几分
是真实的。我见过的仿如真实的虚幻,和仿如虚幻的真实,实在是太多了。而既然“真实
和虚幻,其实并无分别”,那么也许每一个细节,都包含有道理在内,只是我现在不明白
而已。 

  我唯一明白的,是自己曾经一度产生出骄傲之心,认为自己的思想要超越当世,要超
越深无终,现在才明白,那并没有用。道德并非来自语言,而来自一个人秉持其原则所反
映出来的一言一行。从这个角度上看来,深无终是心口不一之辈,而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 

  当天我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据钟宕说,门外不远处经常可以看到有人在徘徊,
他怀疑那是剧谒派来的哨探。第二天上午,国君突然召见我,我知道他已经了解到整个事
情的经过了。 

  “没有办法,继续留在郴邑,寡人也未必保护得了大夫,”国君见了我的面,先叹一
口气,露出极为关切的神情,“婚姻不协,终究是小事,找个地方躲上一段时间,想来剧
卿总有一天会消除怒气吧,乌云总有散开的时候……” 

  我突然明白国君想说些什么了。想必郕扬得到我和剧棠闹翻的消息以后,将会非常高
兴,而他的高兴,本身也就是国君所期望的。既然如此,不如我就抢先把话说出来,给国
君和郕扬都留下一个更佳的印象,况且……我似乎真的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 

  “如果国君允许,臣下请求暂避郕邑。”听到我的话,国君眼中竟然放射出了欣喜的
光芒:“此计甚好,寡人相信,扬定会很好款待和照顾大夫的。” 

  当晚我就收拾好东西,带着国君的诏书,趁着夜色潜出了郴邑。几天后,当看到郕邑
那高大城墙的时候,我却不禁苦笑起来。我又回来了,似乎命中注定我将和郕邑有千丝万
缕扯不断的联系。剧谒会不会因为我的原因而起兵伐郕呢?他攻破郕邑,一定会杀死我…
…如果我这样死去,是否郕邑之主,又有什么分别?空汤所展示的虚幻的未来,虽然有所
偏差,不是基本上照应了现实吗? 

  真实,虚幻,两者间确实存在着可怕的神秘联系呀! 

  ※※※ 

  郕扬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安排我住在他官邸附近的一所豪华住宅里。他一定是认为
我既然和剧卿闹崩了,就只有投进他的怀抱中来。虽然我名义上是国君派驻郕邑的监督者
,但实际上不过来此处避祸而已,因此不敢不对郕扬堆出笑脸,并且帮助他整顿兵马、巩
固城防。 

  郕扬这个家伙,志不在小,他肯定想积聚实力,等国君一死,就立刻竖起反旗,抢夺
继承者的位置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不仅无力阻止,在目前情况下,还要成为他的帮
凶,这真是使人无比烦闷的事情。我只有盼着国君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千万别在三五年
内就两腿一蹬,去见了祖宗。 

  可惜,世事总不因人的愿望而转移,甚至往往故意要与人的愿望相悖逆。我来到郕邑
不久,六月初,突然传来了国君薨逝的消息。郕扬立刻派人前来请我,要与他共商大事。
 

  共商的“大事”,当然不会是回去奔丧,而一定有更深刻的内涵存在,这是轻易就可
想到的。对此,钟宕劝说我:“郕扬定要谋叛,以篡夺君位。家主若去与他商议,赞同就
变成帮凶,反对定为所害!”我点点头:“这我很清楚,那你认为我应该拒绝去见他喽…
…可是拒绝见面没有理由呀。” 

  “现在还需要什么理由?”钟宕一摆手,“请家主立刻收拾东西,咱们逃出郕邑去!
”我微微苦笑:“逃出去,又往哪里去?国都有剧卿在,他一定会把我当作郕扬的同党捉
起来的。除此之外,我还能往哪里去?” 

  弧增却劝我说:“家主现在只能去见郕扬,暂时虚与委蛇。等到查探清楚了他的图谋
,再禀报郴邑,到那时候,家主就是平逆的功臣。婚姻不协,终究是小事,与国有大功,
剧卿也不好明着为难家主吧。” 

  弧增的话给了我信心,我要家臣们做好准备,一旦发觉郕扬有对我不利的举动,立刻
保护我逃出郕邑去。然后,让钟宕护卫着我,驾车去见郕扬。 

  郕扬身披斩缞麻服,伏在地上放声大嚎,可是却似乎不见眼泪。他的重臣们围拢在旁
边,不住劝解。见到我进来,郕扬推开众人,连滚带爬地扑到我的面前:“峰……峰大夫
……家父薨逝了……”我急忙扶住他:“臣下也听说了……公子节哀,必须立刻回去郴邑
奔丧啊。” 

  “家主不能回郴邑去,”一名郕氏家臣走过来说道,“剧氏控制了国政,要对家主不
利。家主这时候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我瞪他一眼:“剧卿确实与公子不和,可是不
致于在国丧期间对公子不利吧。你哪里听来的消息?”“到处都在传说,”另一名郕氏家
臣急忙说道,“不可不防呀。” 

  我在心里冷笑。这是前奏了,下面一定会商议起兵谋反的事情——当然,名义上是为
了驱逐剧氏,还政于公室。“公子必须立刻回去奔丧,”钟宕在旁边厉声说道,“如果不
回去,反而给剧氏以口实!”我拂了拂袖子,要他别多话。 

  郕扬急忙说道:“大夫的家臣说得有理。我现在是处于两难的境地呀……如果回去奔
丧,势必遭了剧氏的毒手,如果不回去,他又有借口讨伐我。我该怎么办?请峰大夫教我
!请峰大夫救我!” 

  教你?你心里早就拿定主意了吧。确实现在站在郕扬的立场来考虑,前往郴邑实在太
冒险了,唯一的道路,大概也只有掀起反旗。为了国家的稳定,剧棠本应该隐瞒国君去世
的消息,先骗郕扬回去郴邑的,至少也应该派人来好言抚慰。他没有这样做,分明是在逼
郕扬谋反。此人的心肠竟然如此毒辣! 

  可我作为郴国的臣子,而不是郕扬的家臣,当然不能向郕扬提出谋反的建议。郕扬早
就拿定了主意,只是不愿意背负千载恶名,所以希望我主动向他提出来吧——这个当,我
是不会上的。于是我揉着下巴,装出仔细思索的样子,却很久都不发一言。 

  郕扬终于年轻,他忍耐不住了,抽噎着打破了沉寂:“家臣们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只是要请峰大夫帮忙……”我心中暗笑,表面上却装得极为严肃而认真:“但有驱使,敢
不从命。”“请峰大夫先回郴邑,去探听剧氏的口风……”然而我没想到郕扬竟然提出了
这样的要求,不禁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样应承才好。 

  “剧氏与大夫有仇,”郕扬解释他的要求,“但他更想杀我。他若是放大夫安然归来
,定是为了诱我上钩。他若是囚禁大夫——国丧期间,不能擅杀大夫——则必然对我没有
恶意,那时我回去郴邑,以公子的权威,自然能救大夫出来。大夫是没有危险的。” 

  这小子,策划得如此周密,竟然把我当作试探剧氏的棋子。大概一来他也还没有做好
夺权的准备,二来也知道我未必愿意真心跟从,所以才暂时不提谋反之议吧。很明显的,
如果我被剧棠安全放回来,郕扬就必然会掀起反旗了。这确实是一条万全之策,我要不要
答应他呢? 

  郕扬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我连这条计策也反对,恐怕不能活着
离开郕邑。暂时答应他吧,走一步算一步,只要安全离开了郕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
经过这样一番思索以后,我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公子所言极是。既然如此,臣下就先
往国都一行吧。” 

  回到住处,和弧增商量,弧增说:“这是个好机会。家主不如趁此暗中与剧氏修好,
了结往日的宿怨,也为讨平郕扬立下功劳。”我苦笑着回答说:“国君才薨,就要杀他的
儿子,情理上说不通呀。就算郕扬真的谋反,那也是剧氏逼的,我在其中二三其德,将会
为天下人耻笑呢……” 

  钟宕“哼”了一声:“先君在时,宠爱郕扬,自然不好违逆先君的意志。先君薨逝,
作为臣子的应该忠诚于新君,哪怕新君是被剧氏控制着。护君平乱,这是大义,在大义之
下,个人的荣辱,真的很重要吗?” 

  哈,这家伙,倒会讲些冠冕堂皇的话。可是,似乎我真的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 


  ※※※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预想中那样顺利。我回到郴邑,剧棠竟然不肯见我,只是
派人来对我说:“请大夫回去郕邑,催促公子扬来国都奔丧。父丧不奔,还算是人子吗?
!”弧增希望藉此行先和剧氏搞好关系,以作为日后的退路,这一图谋彻底破产了。 

  我想要就此逃离,可是又没有可去之处,犹犹豫豫地,竟然又回到了郕邑。郕扬这次
果然撕下了伪装,立刻点集兵马,以讨伐乱政的剧氏为名,号召国内各城邑一起向郴邑进
兵。这小子,原来这段时间内下了不少功夫,号令一起,竟然超过三成的城邑雀跃响应,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遭剧氏谗言而失势的离氏一族。 

  被裹在变乱中,身不由己,我也只好跟随郕扬一起出发。郕扬倒是很看重我,任命我
做统率五十乘战车的左军大夫。各处谋反的城邑,总共聚集了兵车一百二十乘,骑兵两千
,徒步四千,浩浩荡荡地开往国都。 

  剧棠亲自领兵,在国都郊外摆开了阵势。剧氏的兵马要略少于郕氏,如果没有什么意
外,这仗郕扬是赢定了的。战前,钟宕和弧增前来找我,问:“究竟是跟随郕氏,还是临
阵倒戈,以归剧氏,请家主尽快拿定主意吧!” 

  我左右为难。在感情上,自己倒宁可郕扬得胜,这样起码可以把剧氏赶下台,我就不
必要再整天提心吊胆地怕剧棠和剧谒的报复了。可是在理智上,我知道谋反则必遗臭,郕
扬也许会因为继任郴国国君,而被后世的史家秉着“为尊者讳”的原则开脱出去,我却一
定会背负所有恶名,遭到万世唾骂的。何去何从,真的很难抉择呀。 

  弧增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劝解说:“正道大义,从来只有胜者才有资格谈论呀。如
今郕强剧弱,家主若是站错了阵营,连性命也保不住,还谈什么正义呢?况且,扬和新君
都是先君的儿子,废长立幼,虽然有悖于礼法,却也并非没有先例呢。” 

  这分明是催促我拥护郕扬了。现在站在郕扬一边,似乎是稳操胜券的,若我背叛郕扬
,剧氏还有赢的希望,可叹竟然无法和剧棠事先达成协议,那么即便剧氏因我而取胜,也
很可能抹杀我的功劳,仍加以从逆之罪。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呀,为何会沦落到这般
田地呢? 

  我看着两名重臣苦笑,仍然拿不定主意。弧增只好说:“那么暂时拥戴郕扬吧,若战
局有变,请家主再考虑投靠剧氏……”也只好这样了。人生道路的选择,往往在一念之间
,可这一念所下,真的是难如登天呀! 

   

 


第一部 第五十二章 族


  史载:檀王二十年秋七月,剧氏入郕,尽族郕氏。 
  ※※※ 

  战斗在辰中开始。双方所排布的阵列相同,都以战车为左右翼对冲,而用徒步、骑兵
以实中军,中军按兵不动。我统率五十乘战车在左翼,看郕扬发布进兵的信号,立刻擂起
战鼓。鼓声震天,御手策动驷马,向敌阵冲去。 

  钟宕和弧增并不在我的车上,我让他们各乘一车,率先突敌。如果这仗终将以郕扬获
胜而告终,我也得多少立点功劳,以免遭他的猜忌。敌军相对于我的右翼,兵力相当薄弱
,不过才二十多乘战车,再加上千余徒步。钟宕、弧增大呼酣战,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敌
军逼退了。 

  有消息传来,我军的右翼也已击败正面之敌,正向敌中军侧翼发起进攻。于是我招呼
御手侧转车向,也开始攻击敌方中军。左右夹击,剧氏看起来已经回天无力了,也许不用
等到未末,我们就可以取得彻底的胜利。 

  弧增的战车冲杀一阵,斜刺里跑开去,兜个圈子来到了我的身边。“家主,”弧增左
手挽弓,右手向前一指,“您看。”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敌阵之中,剧棠高高
立在一乘革车上,正气喘吁吁地拼命擂鼓。“待我坚家主之心!”弧增喊了一声,招呼御
手直对剧棠冲了过去,然后弯弓搭箭,瞄准了这个大饼脸的敌军统帅。 

  在震天动地的鼓声和喊杀声的掩盖下,根本听不见弓弦响,但我分明看到弧增右手一
松,剧棠向后就倒。“逆贼剧棠已死,我军大胜!”弧增高高举起左手的木弓,大声喊道
,同时招呼附近的士兵全都随声应和。 

  我松了一口气。战斗似乎可以就这样结束了,不管剧棠是否因这一箭而死去,他都没
有反击,甚至也没有防御的实力了。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剧氏全面崩溃,狼狈地逃
回郴邑,牢牢关上了城门。 

  然而,转折只在瞬间。郕扬还没下令攻打郴邑,突然有哨探来报:“剧棠使大夫孟诹
间道以围离邑,使其子剧谒间道以围郕邑!”郕扬大吃一惊,如果老窝被敌人端了,而自
己这里又一时三刻攻不下国都,形势就会变得相当棘手。 

  离氏的军兵害怕离邑被攻破,匆匆前来告别郕扬,收兵回去了。离氏足有六千人马,
他们一撤,我军的数量减少了三成还多。郕扬知道用剩下的这点兵马,是很难攻破堞高城
固的郴邑的,万般无奈,只好暂且退兵。 

  昼夜兼程,三天后,我们就回到了郕邑附近。哨探来报,剧谒已经在昨晚撤兵离去了
。郕扬这才松了口气,拉着我并车进城。可是才刚走到城门口,我突然听到弓弦响,郕扬
“啊哟”一声,向后倒在了车厢里。 

  我大惊失色,抬头向弓弦响处望去。只见城堞上站着一个人,身着戎装,左手挽弓,
右手戟指,正在向我冷笑。这个不是别人啊,此人正是剧谒呀!原来他已经攻破了郕邑,
却做出退兵的假象,引诱郕扬来到城边而射杀之。 

  我的心中一下子凉了半截,我知道剧谒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自己了,于是也不顾身为
贵族的尊严,双手抱头,一个跟斗翻下车去。果然,耳边“嘣”的一声,一支箭插在车厢
里,箭羽还在不住颤动。 

  四周喊杀声徒然响起,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从城里城外的埋伏处露出身形来。只听
他们都在大叫:“郕扬谋逆,只诛首恶,并杀从逆的峰氏,余者放下武器,皆赦不论!”
只诛首恶是对的,可干嘛要把我也连带捎上?剧谒分明是公报私仇啊! 

  钟宕驾车来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拉上车去:“家主休惊,臣为家主杀出一条血路去
!”我四周望望,就看郕氏的将兵们纷纷放下武器,跳下战马或者战车——是啊,家主已
经被射死了,他们继续顽抗还有什么意义呢? 

  “大势去矣,”我仰天长叹,“杀出去又能如何?想不到我将背负骂名死于此处……
”耳边传来弧增的声音:“是我误了家主,该死的是弧增啊!钟兄,就拜托你保护家主,
弧增去也!” 

  我想要叫住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弧增一边大叫:“剧氏擅国乱政,鸩杀先君,人
天共愤!”一边驾着车,向蜂拥而来的敌人冲去。这家伙,求死就求死吧,还要喊些“鸩
杀先君”之类的谣言来动摇敌方的军心,他的思路转得倒快。 

  但我也知道,这是没有用的,他这一去,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了。还没来得及嗟叹,
只听钟宕说道:“家主坐稳,臣保家主无恙!”说着轻轻一踢御手的背脊,驾马长嘶一声
,拉着战车往斜刺里猛冲了出去。 

  真是一场好杀,从午后一直杀到黄昏,我们才终于冲出了包围圈,并暂时把追赶的敌
人甩掉了。回望四周,只剩下两乘战车,四名骑兵,我三年来养育的家臣,战死的超过七
成。 

  马匹都已经浑身是汗,察觉到御手不再奋力鞭策,逐渐放慢了速度。钟宕满身是血,
转头对我说:“家主,咱们此刻往哪里去?”我微微摇头:“无处可去啊,还不如刚才死
在敌阵里,倒也省心。”“家主何必如此颓唐?”钟宕长叹一声,“弧增必死,难道让他
死不瞑目吗?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峰氏的立锥之地?” 

  想起弧增,我心中又是一阵酸痛。他虽然并非我的亲人,也不是世袭家臣,但相处的
这三四年里,也多少培养了一点感情啊。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起在郕邑的家,想起了侍
妾惋和女儿小惋……小惋现在在哪里呢?她会不会已经被剧谒杀死了?! 

  剧谒这个家伙,完全做得出来这种事!而杀死一个孩子,换了是我,怎样也下不去手
的。想起可爱的小女儿,我的鼻子更加酸了,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有一名家臣
看出了我的心思,自告奋勇地一拍胸脯:“臣下愿意潜回郕邑,打探小姐的下落。” 

  “算了,”我摆了摆手,“实在太危险了……她若已死,打探也没有用,徒增伤悲;
她若仍然活着,也许还有相见的一日。”我只觉得双腿发软,“咕咚”一声坐倒在车厢里
:“先往离邑去吧,离氏若还没灭亡,也许愿意收留我呢。”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我们看准西去的道路,还没走出三里地,就先遇见了一
小队人马。原来那些也是我的家臣——我当初和家眷一起留在郕邑的家臣——其中一个竟
然怀抱着小惋,递到我的面前:“家主无恙,真是太好了!剧谒来围郕邑,我们觉得太不
安全,因此先抱了小姐出城躲避……”我惊喜交集,一把抱过小惋来,紧紧搂在怀里。 


  “连小姐也大难不死呀,”钟宕笑了起来,“天不亡我峰氏,家主定有重新崛起的一
天的!”我只是紧紧地抱着女儿,有女儿在,即便流亡到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关系呢? 


  郕邑被攻破了,被剧谒攻破了,郕扬被剧谒所杀,全族都被屠灭。想必惋和留在郕邑
的峰氏家臣奴仆们,也逃不脱悲惨的命运吧,只有我的女儿逃了出来……正象空汤向我展
示的那个虚幻的未来,只有燃逃了出来而已。 

  不仅燃,还有钟宕!钟宕也仍然活着,弧增却很可能已经死了。这不是和虚幻的未来
一样吗?虽然时间提前了近二十年,虽然死去的郕扬并不是我,但其余细节,不是符合若
契吗?真实,虚幻,原来是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呀! 

  这就是我不可改变的命运吗?这就是乐生惧死的下愚所不能逃脱的劫难吗?这就是寒
在梦中所说的,我所不能明白的宇宙的大道吗?多么奇妙啊,所谓的“玄”,就是指的这
些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什么奢华富贵,什么生死荣辱,在大道的覆盖下,全都渺小得
如此可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怀抱着死里逃生的女儿,不禁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几
乎所有的家臣都惊愕地望着我,还以为我受到这么大的刺激,精神已经失常了。 

  失常吗?没有呀,我的精神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头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这就是
至上的道德吗?我真的悟到了吗? 

  ※※※ 

  我没有能够进入离邑,才走到城边,就得到消息,离氏已经以献出城池,并放弃世卿
的身份为条件,投降了围攻的大夫孟诹。我在离邑附近打了个转,决定继续向西,离开郴
国往中原去。 

  在离开郴国国境以前,我先聚拢家臣,对他们说:“我已无家可归了,暂时往西,待
时而动……也说不定就此隐入深山,以求大道,再也不会出仕了。你们没必要一直跟着我
,各自散去了吧。以你们的能力,定能找到有势力的新主家的。即便想去投靠剧氏,我也
不会责怪你们。” 

  钟宕闻言,跳了起来:“家主您这说的这是什么话?连女子都要从一而终,我们做士
的,难道就这样没有气节吗?如果峰氏彻底灭亡了,我们也许会去投靠别家,您还健在,
舍您而去,还算是人吗?!” 

  我微微一笑,对他摆了摆手:“你若想继续跟着我,我也不会阻拦。又何必说这些话
,使大家都不敢离去呢?什么君臣上下,奴仆家臣,都是虚妄啊,人生在世不过匆匆百年
,是男儿的就要尽力做出一番事业来,跟随我一个落魄的人,有什么前途呢?何况,你们
的家都在郴国,怎么好跟随我流亡异乡?”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一名家臣悲愤地说道,“峰氏就是我们的家,家人亲眷,肯
定都被剧氏杀光了,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家主您无须多说,我们一定会跟随您继续前进的
——不管您要往哪里去。” 

  我知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即便有想要离开我身边的人,也会怕被钟宕他们嘲笑甚至
敌视,而不敢讲出自己真实想法来的。于是我不再劝说,只是保证:“好吧。不过任何人
,任何时候想要离开,我都不会阻拦的。你们应该去寻找真正的自己的前途。” 

  离开郴国,我们一路往西,踏上了岳国的领土。这一行人,虽然都做士族的打扮,还
驾着战车,骑着骏马,但是衣衫污秽破旧,食物匮乏,很快就都面黄肌瘦了,真怕会被当
成盗贼,遭到围剿。因此,我们尽量寻找人迹罕至的道路向前,只是这样一来,更难以找
到糊口的食物。 

  到了七月底,实在是熬不住了。大人还可以勉强支撑,难道让小惋也忍饥受饿吗?我
被迫转而向北,准备往岳国的国都去,看看能否找人套套交情,告贷一些干粮。钟宕也说
:“家主总要有一个前往的目标啊,我们又不是野兽,怎能每天行走在荒野里,不进入城
市都邑呢?” 

  然而才走到岳邑的近郊,忽然前面驰来一乘马车。马车上的士穿着相当华丽,见到我
匆忙下车,拱手询问:“请教,可是郴国峰大夫一行吗?”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人认识我,并且似乎专在这里等候我的到来。于是急
忙也跳下车去,还礼说:“在下就是峰扬,但已经不是郴国的大夫了。请教阁下的高姓?
”那名士上下打量我几眼,笑着回答说:“在下是素臣宋阙,奉寡君之命,专在此处恭迎
峰大夫,请峰大夫驾临敝邑,足感荣幸。” 

  岳一向顺从于素,在岳国的境内碰到素国大夫,倒是一点也不奇怪。钟宕在我身边小
声说:“郴素有仇,要当心对方不怀好意呀!”我嘲笑他的多心:“郴素有仇,我和素君
却并没有仇呀。何况,我和素燕还算有些交情,前往素国,倒不失为一条求生之路呢。”
 

   

 


第一部 第五十三章 问


  史载:檀王二十年秋九月,彻辅赴素,问道于峰扬。 
  ※※※ 

  我在素大夫宋阙的陪伴下,先进入岳邑,得到岳国君臣的款待。歇了三天,换上华服
,饱以美食,大家都有了点精神了,才动身往素国去。据宋阙说,素君派出了好几批人马
,在各大小道路打听我的下落。他终于接到我,算是立了头功,回国后定会蒙受嘉奖的。
 

  我不知道素君为何如此看得起自己。也许正因为郴素有仇,则郴国的逐臣,自然会变
成素国想要拉拢的座上客。然而不管怎样,这是一条求生之路,继续无目的地流亡下去,
恐怕我们迟早会饿死在荒郊野岭吧。 

  八月中旬,进入了素邑,素公竟然亲自到宫门外来迎接我,我倒有些受宠若惊,很不
好意思了:“峰扬何德,敢劳国君下顾?”素君故意表现出很亲热的样子,拉着我的手:
“大夫的贤名,天下皆知,得以见大夫一面,是寡人平生的宿愿呀!” 

  我的贤名?天晓得,我哪里有什么贤名,不被人骂作是乱臣贼子,就谢天谢地了。然
而我突然想到,如今诸侯纷争,相互敌视,似乎是再没有统一的道德标准了,他国的乱臣
,就是我国的贤友,这种可笑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吧。 

  在和素君的交谈中,我又了解到,素燕曾经说过我许多好话,说我是真正领悟了大道
的达者。这个家伙,其实有许多话我都是照搬仙人、上人的理论,许多事都是秉承忽荦、
蒙沌的意志去做的,我只是一个传声筒,算什么达者?不过,既然来到了素国,我倒很想
再见见素燕。最近对于大道颇有领悟,可以尝试和他切磋研究一下。 

  问及素燕的下落,素君皱着眉头告诉我:“听闻他隐居在东北方的沌山中,已经很久
都没有音信了……” 

  沌山!真的有沌山吗?素燕正如虚幻的未来所展示的,是隐居在沌山中呀。我虽然已
经决定,对于虚幻和真实之间的任何联系,都不应该再感到惊讶了,但眼皮还是忍不住跳
了一下。我决定了,过几天就前往沌山,孤身一人前往沌山,去寻找素燕。 

  又随便聊了几句,素君倒并没有立刻请我出仕的意思,但希望我能在素邑多住一段时
间。我点头答应了。这时候,厅外传来幼儿的哭声,素君招一招手:“来啊,抱孩子来见
见峰大夫。”随即向我解释说:“上个月才得此子,还未取名,大夫道德高妙,就请为犬
子取名如何?” 

  一名侍女抱着个襁褓走到我的面前。我看了一眼襁褓中哭闹的婴儿,脑中突然闪现出
一个年轻人的面容来——是啊,掐指计算时间,正是这个孩子——“不如给孩子取名为昱
吧,捧日而升是为昱,公子昱定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士族的。” 

  是啊,何必执着于改变注定将要发生的事情呢?何必将虚幻的未来看得这样重,尽量
想要避免现实与它雷同呢?素公子昱就叫素公子昱好了,小惋也不妨遵从虚幻的历史,叫
做燃。我回到落脚的馆驿,立刻吩咐钟宕他们说:“决定给小姐改名为燃。”想起当初惋
这样叫女儿的时候,我还大发脾气,现在回想起来,是多么的可笑。 

  ※※※ 

  素国世卿大夫纷纷来访,搞得我手忙脚乱。本想两三天后就暂时向素君辞行,前往沌
山寻找素燕,可是因此拖延了整整半个月。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九月初三的早晨,我叫钟
宕驾车:“前往拜见素君。咱们住的时间不短啦,总不可能一辈子异乡做客,也该离开了
。” 

  驾车才出了客驿正门,突然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此人头戴高冠,象是个士,可是衣
衫破旧,为了方便赶路,裙子还掖在腰带上,背上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袱,风尘仆仆地,拦
在我的马车前面。“什么人如此无礼,”钟宕呵斥他,“还不退开!” 

  “我是天子之臣彻辅,”那人叫道,“特来与峰先生辩论大道!”钟宕冷笑着一摆手
:“天子不会有无礼之臣,敝上也不见无礼之人!”彻辅急忙叫道:“远途辛苦,是以缺
礼,请峰先生稍待片刻!” 

  说着话,他解开包袱,取出一张草席来铺在马车前面。然后放下裙摆,整顿衣冠,慢
慢地在草席一侧鞠下躬去。钟宕对我说:“这人来路蹊跷,不要理他。”我却摇了摇头:
“对方既然以礼相待,怎可以视若不见?” 

  我叫钟宕驱车后退,然后跳下马车,走到草席前面,也对彻辅鞠躬行礼。彻辅摆手做
了个“请”的姿势,我脱下鞋子,走到席上坐了下来。彻辅坐在我的对面,开口说道:“
在下是天子之臣彻辅,祖先受封彻邑,虽未改姓,却是小宗。”我也回答说:“在下彭国
峰氏逐子峰扬,无主流浪。” 

  “在下幼年受教于达者高匡,”彻辅严肃地对我说,“高匡与峰先生辩论大道于彭宫
,言未及深,颇以为憾。在下道德浅薄,然而对先生之言却难以认同,是以专程前来受教
。”啊,原来那年在彭国和我辩论的两名元无宗门的达者,其中一个就是著名的高匡啊。
看样子,彻辅作为他的弟子,是想为老师来扳回败局,挣回面子的。我微微一笑:“不敢
。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彻辅开门见山地问道:“先生曾言,有无为一体两面,不可分割,若是分割,则无便
非真正的无了。在下不敏,请问先生本是彭国峰氏之子,难道离开了峰氏,先生就不再是
先生了吗?” 

  我点点头:“我还是我,却已不是彭国峰氏之我了。万事万物皆有关联,有无亦有关
联,不可分而言之。”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果然彻辅一愣,就此讲不下去了,只好转移话
题:“就算有无紧密关联,总有先后,无有之前,难道不是无吗?” 

  “无有之前,先生在何处?”我笑着反问道,“先生怎知无有之前便是无?你、我,
万物,乃至于上人、先人、至人,莫不为有,前此若独有无在,则谁以名之?有有,故反
照有无。无有之反照,即便有无,那也不是真正的无呀,那反而是有啊!” 

  彻辅有些犹豫地问道:“元无称无生万物,万物则为有……先生否定无在有先,不是
邪言外道,否定无生化有吗?”如果在两年前,我大概还会装装样子,尽量给自己披上一
件“元无”的外衣,现在可不在乎了。什么本有、元无,在经历了那么多奇特事件的我看
来,全都管窥蠡测,刚刚触摸到真正大道的一个边角而已。“哈哈,”我笑了起来,“元
无初兴时,亦被本有咒为邪言外道呀。有无,故有有,有有,始有无。有所谓正道,才有
所谓外道,有所谓外道,正道以是生焉。这都是下愚的党同伐异而已,在天地宇宙看来,
哪有可以言表的所谓正道?” 

  彻辅彻底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的思路非常清晰灵活,于是继续发挥说:“
天地不言,自在运行。宇宙有道,人莫能名。在宇宙看来,人之道莫不是外道。我说的是
外道,你说的也是外道,本有是外道,元无也是外道。因为下愚不能穷尽天地之变化,但
下愚身在天地之间,却可以感受天地之轨迹。我得之便是真,得不到也是真,何必咒骂他
人是外道呢?” 

  彻辅的面色突然一变,俯下身来磕头:“谨受教,请允许在下执弟子礼,领受您的教
诲!”这是我收的第一个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弟子。当时自己没有防备,匆忙间竟然答应
了他,此后,我可再也没办过这种傻事。我现在的目标,只是顺应天命而生,并等待顺应
天命而死,我不想探求大道,更不想把自己所探求的心得流传下去,收的什么弟子? 

  然而,我的理论终于还是流传下去了。只是,今天和彻辅所说的一番话,后半段被后
人删掉了,就是有关“我说的是外道,你说的也是外道”那一段。学习并传承我的理论的
人,以此自傲,怎么肯承认自己也是外道呢? 

  ※※※ 

  两天以后,我独自一人进入了沌山。沌山就在素邑东北方向四十里外,钟宕、彻辅他
们,以及女儿燃,就在山下村庄里寄宿,等我会见素燕后归来。 

  我特意找到一名土人打听,果然此山原名叫做缘山,共有两座山峰,素燕在年前入山
隐居时,把这两座山峰改名为沌山和荦山。这些细节,和虚幻的未来真是符合若契,使我
感到越发的有趣。 

  以往总是在逃避命运,害怕虚幻的未来变成现实,但现在我的心境改变了,反倒把真
实和虚幻扯上关联,作为最大的快乐。这是一种由好奇心引发的求知的快乐,虽然据此未
必能够追寻到宇宙间的大道,却总能使我看到吉光片羽。我仿佛置身于一栋奇妙的宫邸之
外,围墙内的一切都是我所感兴趣,想要穷其究竟的,那么即便进不了围墙,能够看到墙
角露出一枝梅花,也足慰平生了。 

  沌山似乎和虚幻的未来是一个模样,我正在犹豫是否需要按照虚幻中所行经的路线前
进,却突然发现自己又迷路了。回旋曲折的山路,只走过一遍,并且是在虚幻中走过的,
真的可能记下路径吗? 

  好奇心支撑着我,虽然连日爬山,头晕并且腿软,我也丝毫不觉其苦。在虚幻的未来
,我是因为干粮吃尽,误食野果而腹泻,才会躲进一个山洞,从而遇见被素燕派来接我的
怪兽须厉的。现实中,我倒是似有意似无意地多带了些干粮,但仍然因为喝了冷水而腹泻
,倒在地上差点爬不起来。 

  看,命运就是如此,某些方面是可以逃避和改变的,某些方面,却并非人力所可扭转
。一切偶然的背后,都存在着必然呀! 

  我挣扎着走进那个熟悉的洞窟,慢慢裹着毯子躺倒在地。才过午夜,鼻中果然闻到一
阵腥气,但是抬眼一看,却并没有什么怪兽须厉,进洞来的只是一匹麋鹿罢了。那麋鹿没
有允许我骑它,只是点了点头,带领我向山上走去。我挣扎着跟在它的后面,也不知道过
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终于看到了那个闪烁着微光的洞穴。 

  进入洞穴,一如我所愿的,我看到洞穴正中有一张石桌,桌上燃着蜡烛,桌后坐着一
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这分明就是我正在寻找的素燕啊,他的相貌苍老了许多,和虚幻的未
来中所显示的一样,满脸都是皱纹,须发也已全白了。他身着一袭元无宗门的法袍,既没
戴冠,也不总发,雪白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 

  在虚幻的未来,这个时候,我应该为素燕竟然不梳髻戴冠而感到奇怪,他却象看透了
我的心思似的,微笑着说:“士族、平民、奴隶,其实有什么区别呢?况且,我已证大道
,已与凡俗迥然相异,何必还要遵从凡俗的礼仪?”然而现实中,他说的却是: 

  “士族、平民、奴隶,真的有所区别吗?我想不通啊……想不通啊……也许你可以教
我——你到沌山来,是为了找我吗?” 

  我笑了起来,感到非常的有趣。真实和虚幻的相同点,会使我兴奋,相异点,也会使
我若有所悟。我慢慢走近素燕,指着他身前石桌上的沙盘:“是啊,我是来找你的,等着
你写三个字给我。”素燕茫然地问道:“三个字?什么字?” 

  我捡起他手边一支削尖的树枝,在沙盘上写下了那三个字——缘、玄和元。这是在虚
幻的未来,素燕写给我,并且详加解说的三个字,而在现实中,却要由我来写给他看呀。
真是有趣的相异呢。 

  素燕盯着这三个字,许久不言不动。我实在腹泻得全身乏力,于是靠着洞壁,慢慢坐
了下去。虚幻的未来到此就结束了呀,而在真实世界中,此后又会发生些怎样的事情呢?
我似乎真的相当期待呀。 

   

 


第一部 第五十四章 割


  史载:檀王二十年冬十月,翰人割彻邑之麦。 
  ※※※ 

  虚幻究竟会怎样对应现实,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而虚幻终结以后,现实将如何发展
,也是相当值得期待的。我坐在地上,望着素燕的一举一动,只见他盯着我所写的三个字
,发了好一阵子愣,突然长叹一声:“原来是这三个字啊……终于看到……” 

  “怎么?”我有些疑惑地问他。 

  “昨夜偶得一梦,”素燕慢慢从石桌后面绕出来,走到我的面前,也坐了下来,“梦
见你来到我隐居的洞窟中,在沙盘上写下了三个字,情景与此刻一模一样。可惜,醒来以
后,记不清那三个是什么字了……” 

  “哦,”我越发感起兴趣来了,“那么以后呢?你还梦见一些什么?”“我还梦见…
…”素燕仔细回忆着,“你写完三个字,转身就走。我问你往哪里去,你回答说去东南方
的大荒之野。我问去那样的蛮荒之地做什么,你回答说为了寻找一座名叫……记不清了,
要寻找一座什么山……” 

  那一定是指仙山萦了。我不知道素燕的这个梦,是仙人忽荦或者上人之王蒙沌藉此以
指引我前进的方向呢,还是仅仅宇宙间万物自然的神秘联系。但不管怎样,既然有了这个
方向,我不妨再跑一趟大荒之野,尝试着再去一趟萦吧。加上彭刚的经历,我已经两次进
入大荒之野了,应该不会象前次般惶惑窘迫了吧。 

  素燕看我面色不佳,于是伸手搭了搭我的脉搏,然后捣烂一些草药,让我服下去。“
你在我这里好好休息一晚吧,”他扔给我一条毯子,“明天一早,我让麋鹿带你下山,省
得多走冤枉路。” 

  黑天半夜的,我当然不能就此启程下山,于是就在素燕隐居的洞穴里睡下了。临睡前
询问素燕隐居在这里一年多,可有什么新的领悟,他却只是摇摇头,叹口气,不肯回答。
 

  素燕给我吃的草药里,一定有安神催眠的成分,我躺下没一会儿,就墮入了沉沉的梦
乡。在梦中,四周一片黑暗,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慢慢向前走去。渐渐地,隐约
看到前面有两点亮光,红色的亮光—— 

  向着那亮光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预感到有什么恐怖的事情
即将发生一般。终于,我停住了脚步,不顾身后那无形力量的推动,硬生生地定住了脚步
。因为我突然认出了那两点红光,那正是彭刚在东方苍槐之底所见到的那两枚暗红色的可
怕的瞳仁啊! 

  “还没有找到吗?”我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响起,“大化之珠还未能完
成吗?快了呀,大劫就要来到,你快去寻找吧……” 

  猛然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心脏也狂跳不止,仿佛随时都会从嗓子里冒出来似
的。“你怎么了?”耳边传来素燕的声音,“看起来,你做了一个不寻常的梦呢。” 

  我慢慢地坐起身,望望洞外,几道熹微的晨光透过树叶,投射在洞口的草地上。转过
身,素燕就正在坐在我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我。那个梦实在太可怕了,虽说按照理性加
以分析,不过是黑暗中两点红光,还有一段完全不明白在说什么的语言在脑海中回响,但
它对我心灵所造成的冲击,却是理智所无法解释的。 

  我决定要把自己的经历讲给素燕听,我不期望素燕能够明白,并指点我前进的方向。
我只是简单地想要讲出来,第一次对人讲出来。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排遣心中的恐惧和烦
恼吧…… 

  ※※※ 

  听完了我的讲述,素燕久久不言不动。“你相信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非
常可笑,“你相信如此怪诞的经历吗?”素燕缓缓地点了点头:“在接触过上人和仙人以
前,我一定不会相信的,但现在……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反倒不会是假的吧。”他眼望
着洞外的阳光,长长叹了口气:“宇宙如此廓大,下愚如此渺小,我们何时才能领悟大道
呢?” 

  我站起身来,把毯子叠好,递给素燕:“多谢你听我讲完这些,我现在轻松多了。这
就告辞吧,我下山去了。”素燕并不伸手接毯子,却突然皱眉问道:“何为大劫?”“我
怎么知道,”我微微苦笑,“连仙人忽荦,都不了解大劫真正的由来和其征象……” 

  “我倒是曾经看过一本古籍,”素燕想了想,突然说道,“记载了部分奴人的神话,
其中有提到大劫……”“奴人的神话?”我吃了一惊,“有记载这种内容的古籍吗?”素
燕点了点头:“是的,那是一千两百年前,彭侯刚的一位家臣所写,这位家臣你知,名为
服庸,他曾与一位奴人长老交谈过——彭侯征服了奴人,这位奴人长老就变成了他的奴隶
……” 

  我愣了一下:“这位长老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有……”素燕摇了摇头:“书中并没有
记载这位长老的姓名,是否是你在身为彭侯时收罗到麾下的那位奴人长老,我就不得而知
了。残存的记录,大概有四百余字,许多文字已经湮灭不可辨识了。我是于十七年前偶尔
在天子的史馆中看到的,研究了一段时间,勉强记得部分内容。” 

  素燕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洞顶,象是在努力回忆:“你知道,鸿王建国之初,世人还
以为祖先的英灵会变成神,保佑他的后世子孙,诸神在天宫中居住,也有高低尊卑,仿佛
人世一样。然而奴人的神话中,却并没有神,他们也认为祖先的灵魂游荡于天地间,然而
并不认为他们会主动关注下愚之事……从这一点看来,奴人倒是比人类要理智得多了……
” 

  接着,素燕开始背诵古籍上那些生涩拗口的句子,虽然很多地方他也记不大清了,虽
然古籍本身就有很大脱漏,我还是听明白了大概内容。奴人们传说,天地历经劫数,每一
劫对于下愚来说,都相隔数十万年甚至更长的岁月。当劫数来到,天会破碎,地会塌陷,
万物都会灭亡,归之于无,然后再从无中重生。 

  “这些言论,并没有什么新鲜,但是古籍中做了一个比喻,”素燕解释说,“正如一
个国家,肇建之初,万事万物欣欣向荣,所有污秽、丑恶,都暂时被隐藏起来了。但这些
污秽和丑恶,并非就此消亡,它们在社会的深处逐渐积累,最后终于爆发——就象一个国
家由盛转衰一样。畏朝灭亡,鸿王应运而生,从战乱中缔造出新的威王朝来,而天地之劫
,也会有亡而再生的执行者,服庸将其记载为魔……” 

  说到这里,素燕伸出长长的指甲,在地上写了一个奇怪的字:“这个‘魔’字,取音
于‘末’,末世所生,是之为魔。奴人认为,劫数来到,魔从污秽中出生,扫荡同样污秽
的世界,将一切归于虚无。大致内容,就这些了。” 

  我突然想到梦中那对暗红色的瞳仁,难道,那就是魔吗?“那么,鸿王也就是世间的
魔了。”想到这里,我竟然又笑了起来。 

  ※※※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对于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大劫,对于灭亡一切的魔,并不感到
恐惧,却只感到好奇。虽然人类总是对无知的事物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但当了解到自
己完全无力影响和改变这种事物——连仙人和上人也办不到啊——的时候,心情却会变得
坦然起来,可以以近似于旁观者的角度来跟随事物的发展。现在,在内心深处,我反而有
些期盼大劫的到来,虽然知道自己无法看清其全貌,虽然知道自己无法从管窥蠡测中得知
大劫的真相,却仍然执着地希望它尽快到来。有时候,我甚至会害怕,如果自己在有生之
年无法遭遇大劫,将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 

  还有那些大劫的线索,四方的神器,中央的有圭,它们究竟所从何来?是天然所生,
还是有目的地被创造出来的?将其合而为一,真的可以完成那所谓的“大化之珠”吗?大
化之珠的完成,究竟对大劫有何影响?上人之王蒙沌认为它将能阻止大劫,而魔——如果
那对暗红色的眼睛真的是魔的话——却认为它反而将促使大劫的产生。究竟谁才是对的?
 

  是蒙沌真的过于天真吗?还是魔在欺骗自己,或者魔本身也无法领悟到真正的大道?
甚至,上人之王和魔全都不窥全豹,只抓住了大道的一点影子?那么,谁真正能明了大道
?至人吗?至人又何在? 

  带着心中的无穷疑问,我告别素燕,离开了沌山。钟宕、彻辅他们,已经在山下等了
我很久了,我们会合以后,就动身往东南方向前进。听说我要前往大荒之野,家臣们都吓
了一大跳,彻辅却兴高采烈地说:“往大荒之野去,一定会经过我们彻邑,就让弟子一尽
地主之谊吧。” 

  彻邑在潼水以北,是天子的一块飞地,广不过三十里。才到彻邑近郊,就看到大批流
亡的人群,个个面黄肌瘦,脸有菜色。询问后才知道,今年秋天,“南伯”翰国派兵前来
,割尽了彻邑的粮食,现在城中正在闹饥荒呢。 

  “竟敢割天子之麦,”彻辅大为恼火,“这是什么世道呀!生命遭蹂躏,尊严被践踏
,礼仪象稻草般被扔在阴沟里——这真是末世啊!”末世,魔即将诞生或者已经诞生了的
末世吗? 

  我劝慰他:“从来有生就有灭,有生长就有衰亡,威王朝已经延续了整整一千两百年
,大概如同人到暮年,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吧。生在这种乱世,的确是一个悲剧,但生命是
无法改变的,可以顺应,可以反抗,不必要捶胸顿足,怨天尤人吧。” 

  彻辅摇头叹息:“师父所言有理。很抱歉,不能再往彻邑去了。我怕咱们不但得不着
补给,自己的存粮反而会被迫分给饥民。请师父另定目标吧。” 

  “我的目标是东南的大荒之野呀,”我笑着对彻辅说,“咱们绕过彻邑,先往潼水去
吧。” 

  ※※※ 

  潼水是人类的母亲,发源于西北,蜿蜒到东南,注入大海,全长三千四百余里。才到
潼水北岸,先看到许多士兵封锁了渡口,严密盘查过往行人——看旗号,那是翰国的军队
。 

  钟宕前往打听消息,回来禀报说:“原来今年翰国大旱,收成不好,所以派兵渡过潼
水来,抢割他国的麦子——不独割了天子之麦。结果闹得潼水以北,数百里的饥荒,无数
饥民渡河涌入翰国,抢掠时有发生。翰君这才派兵守住渡口,阻拦这些流民。” 

  “这可以称之为‘报’吧,”我笑着对彻辅说,“自种恶因,自然被还报以恶果。本
来想将幸福建筑在他人痛苦的基础上,结果自己和他人一样遭逢灾祸。照这样看起来,翰
国的状况并不比彻邑要好,你也可以消气了吧。” 

  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安慰一下彻辅,他听了我的话,却若有所悟:“师父所言,确是
至理。各国征伐不休,但实际自己也无法从这战乱中获得利益,因果相生,自然便是如此
。” 

  正在谈论的时候,突然几乘战车飞快向我们驰来。车上一名翰国的士大声喝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要往哪里去?!” 

  我急忙行礼回答:“在下是流亡的士,名叫峰扬,这些都是在下的家臣弟子。”战车
驶近,逐渐放缓了速度,那名翰士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突然大喝道:“峰扬?你就是那个
妖言邪行惑众的峰扬吗?!” 

   

 


第一部 第五十五章 献


  史载:鸿王十七年春二月,彭侯献俘阙下。 
  ※※※ 

  峰扬?峰扬是谁?为什么自己脑中竟然会出现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曾在哪里
听到过似的…… 

  服庸还在破口大骂:“你以妖言邪行惑众,对家主施以妖法,你这个蛮夷禽兽!”我
实在听不下去了,摆摆左手,制止了服庸的话:“好了,说得太过分了。你也许无法理解
茹人的法术,但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不要妄下结论。” 

  “家主,”服庸深深一鞠,“君子立于天地间,当秉持正道直途而行,依靠这些妖法
,只会使自己走上邪路啊!”妖法?你称呼自己不懂的法术都为妖法吗?要知道,没有这
种所谓的妖法,鸿王怎能顺利取得天下? 

  “若没有有的法术相助,我未必能战败扩莱之王,”我低头看一眼包扎着厚厚绷带的
右臂,笑了起来,“只伤损了一只右手,就能把他临阵一剑劈死,丧了扩莱之胆,得以将
其彻底征服,这都是有的法术的功劳啊。” 

  有面沉似水,听我夸奖他的法术,也只是微微躬了一下腰部。“妖法不会招致好的结
果,”服庸指着我的右臂,“家主的伤势如此之重,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嘴唇一撇,冷
笑着说:“我的伤势很重吗?你放心,我还死不了!” 

  服庸这家伙,总是看茹人们不顺眼,而对于我经常把有带在身边,并且与其谈论一些
机密,更是怒不可遏,经常要求我疏远茹人,叱退原为茹人长老的有——这大概是出于妒
忌吧。我实在听腻了他的这些废话,正打算用休息为借口,把他们两人都赶出帐去,突然
门外有人报道:“苹侯届已到营外。” 

  “有请!”我没想到这小子来得这么快,多少有点喜出望外。 

  我和届已经有三年多没见过面了,虽然这三年间,通过书信往来,我们商谈了许多秘
密大事。这孩子在十三岁前,是经常跟我的身边的,十三岁后他过继给苹氏,见面的机会
就少了。一眨眼十二年过去了,竟然连届也已经长成大人了呀。 

  届撩开帐帘,走到我的面前,双膝一曲,跪了下来:“苹届拜见父亲大人!”“起来
,”我欣喜地抬了抬手,“你虽然是我的儿子,但现在已为苹氏之主,见了我的面,不必
行这种父子大礼——我右臂受了伤,无法还礼了。” 

  届站起身,笑着回答:“父亲就是父亲,父子之礼如同君臣之礼,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儿子听说父亲受了伤,很是担忧呢,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我向他招招手:“来,坐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放心,伤势并不重,否则
我也不可能亲自指挥灭亡扩莱了。估计再过半个月,右臂就可运动自如,顶多留下一条疤
痕。”届赶紧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如此,儿子就放心了。留下疤痕没有关系,疤痕
是男子勇斗的纪念呀。” 

  我上下打量着届,他身形略显单薄,这应该是少经战阵所致,年轻人长得还算英俊,
但可惜只有三分象我,倒有七分象他的母亲。少年时的届,贪玩贪睡,学问和武艺都很差
,经过这么多年的成长,也不过中人的资质而已。不过这样也好,这小子如果太过聪明,
我怕反而会在父子联手对付鸿王的图谋中,一个不小心丧失了主导权。 

  我终究是老了,看到届,越发感觉自己青春不再。已经四十多岁了,体力逐渐衰退,
否则也不会在有的帮助下杀死扩莱国王,自己竟然还会受伤。想起刺鬼鲵、斩兜悍的时代
,真的感觉自己老了。 

  届是中人之才就可以了,他终究是我的儿子,凭藉父子亲情,我可以轻松地把他拉到
自己阵营中来,而他在这阵营中所发挥的作用,主要不是能力和智谋,而是他的声望。苹
氏在我的支持下,俨然已执西方诸侯之牛耳,抓住届,也就是抓住了西方诸侯。即便抛除
亲情不论,我如果得到天下,届是最佳的继承人——他虽然已经过继给苹氏了,但我另外
两个儿子都还太小,无法和届相争——这小子不需要有太大野心,有一点就足够了,愿意
吞吃这可口的饵食。 

  届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摆手叫服庸和有全都出去。其实我是想留
下有的,但在服庸再次激烈地反对他以后不久,这样做并不是很适合。等到帐中只剩下我
和届两个人在的时候,届凑近我,低声说道:“有两件大事,要禀报父亲—— 

  “第一,北方的许多国家都愿意响应父亲,反对鸿王;第二……”说到这里,届的脸
上露出一丝尴尬,“鸿王派人来贿赂儿子,许诺说父亲百年之后,让我归宗继承彭族的基
业……对于父亲的暗中策谋,鸿王似乎有所察觉呢。” 

  我冷冷一笑。我很了解鸿王,他即便并没有察觉我的图谋,也不会放心让我身为一镇
诸侯,太太平平活下去的。不过竟然派人和届联络,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个小
子不够聪明,必须好好点醒他,别让他受到鸿王的蛊惑:“我所谋若成,你将来就是天下
的共主了,他只许诺一个彭侯,还真是小器呀!” 

  “父亲放心,”届急忙低下头去,“儿子不会受他蛊惑的。不过,为了怕打草惊蛇,
儿子并没有严辞拒绝鸿王的使者。”我点点头:“嗯,你做得很好,很有长进啊。” 

  “现在万事具备,”届问我,“父亲打算何时揭起反旗?”我微微一笑:“何必要揭
起反旗?天下动乱已久,人心思定,冒然和鸿王兵戎相见,不是理智的作法。我准备趁此
次北上王京向鸿王献俘,面对面和他摊牌。东、南、西三方的诸侯,大都愿意听我的号令
,如果你的联络无误,北方也埋下了钉子,他若是明智的话,就该自己交出王位来。他如
果不肯听从,那时候再动刀兵,曲不在我。” 

  话虽然这样说,但我知道以鸿王的野心和权力欲,是不会乖乖交出共主之位的。“父
亲思虑周详,”届急忙说道,“儿子还需要好好向父亲学习才是。那么此次,儿子是否需
要和父亲一起北上呢?”“不用了,”我摇摇头,“你暂留彭邑,做我的后盾吧。你也很
久没有回去故乡了,一定很想念彭邑吧?” 

  “是啊,”届轻轻叹了一口气,“西方山水险恶,又过于干燥,还是故乡好啊。儿子
并不求做天下的共主,只希望父亲得到了王位,可以让儿子回去彭邑,在南方为民,都要
比在西方为侯,舒服多了。” 

  这绝对不是届的真心话,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想不到他也会讲这些言不由衷的话了
,数年不见,果然颇有长进。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将来你做了天下的共主,就算
想迁都到彭邑去,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啊。” 

  ※※※ 

  和届会合后的第三天,我回到了彭邑,准备在这里住上三五天,就北上王京,去和鸿
王摊牌。多年征战,都没能多看一眼故乡的山山水水,趁这个机会,最后再看两眼吧。 


  如果我此行失败,自然没有机会再回到故乡来了,如果此行成功,也将长时间留在王
京,不方便南行。虽然我安慰届说,一旦做了天下的共主,就可以把都城迁到彭邑来,但
实际上,王京是天下的中心,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从政治形势来考虑,都是天子最佳的居
所。我是不会轻易迁都的。 

  这两年来,我对鸿王的所做所为越发的不满了。灭亡茹人,征伐扩莱,虽说天下初定
不宜这样频繁用兵,但为了保证边境的长治久安,就算急躁了一点,也是可以原谅的。所
不可原谅的,是他制定了种种繁琐的所谓礼法,其目的是要牢固层层相叠的君臣父子的秩
序,把士族都捆绑在这些礼法上,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分封诸子,拱卫王京,而对于帮助
他取得天下的外姓诸侯,却没有实际的封赏。不但如此,还规定并反复下诏说明诸侯对天
子的义务,索取的贡品与日俱增。 

  威族才多少人口?就算加上被鸿王征服的中原各族,也消化不了那么多贡品呀。他究
竟把这些贡品花费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传言说,他广造宫室,采取美女,还把搜罗来的铜
、铁融化,铸造成宫门前的塑像,以充实武器储备。他的意图非常明显,是要刮尽诸侯以
填充王室,强干弱枝——这种行为和鹏王有多大的区别? 

  平心而论,为了威王朝的千年万年之治,这些措施确实是必须的。然而灭亡畏朝不过
三年,就如此匆忙地颁布相关法令,不嫌太急躁了吗?四方诸侯,实力雄厚如我彭族者,
不下十家,如今全都怨声载道,这样真的能够维持统治吗? 

  也有一种可能性,鸿王怕安定时间一久,民不思战,兵力疲弱,天子再难以对抗诸侯
,因此希望用最快的速度逼反各有势力诸侯,灭一两个以警示天下。那么好吧,我就先向
你举起血剑,且看你有没有本领灭亡我彭族! 

  我此次起程北上,只带着茹人长老有,而把服庸留在彭邑。他整天在我耳边咒骂有,
我听着多少有点心烦。我也从宗庙中取出了那块黄玉的碎片,带在身上。如果此行可以成
功,我就可以立刻从威族的宗庙中找到其余几块宝玉,拼合为一,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情。 

  我不需要什么颠覆天壤的力量,我只是非常好奇,宝玉拼合为一个球体,究竟具有怎
样的威力呢? 

  二月初,来到王京郊外。这座城邑,从七百年前畏王朝的第六任天子开始,就是天下
的中心,是共主的居所,原名天邑,鸿王改其名为王京。这个家伙似乎非常注意这些无谓
的名称,他认为名与物是天定一一对应的,既然朝代变更,许多事物——包括城池、宫殿
、官职——也都需要更改一个新名字,这才符合新王朝蒸蒸日上的气象。整天把精力都浪
费在这些小事上,我不知道他怎么有资格久为天下的共主! 

  我在郊外扎营,准备明天进城。才刚立起帐篷,叫有来商议计划的细节,突然一个影
子慢慢地在我们面前显现。“你来了,”那个影子淡淡地对我说,“此行辛苦了,明天一
早,我将会亲自出城迎接你。” 

  说完这些话,那个影子又慢慢地消失了。有愣了一下,问我:“这便是鸿王的分身之
术吗?”我点点头,有继续说道:“我听闻鸿王法术高妙,今日见其分身,不过如此。这
种法术,除了远距离传递话语外,还有什么用呢?” 

  我摇摇头:“你的法术除了增加一个人的力量外,还有什么用呢?你使茹人百发百中
,力大无穷,依旧难免灭亡的命运。把法术施加在我身上,却可以藉此彻底打败扩莱。法
术在乎运用,力量也在乎运用——除非你真的可以颠覆天壤,使河流泛滥,高山崩塌。”
 

  有点点头:“这样说来,鸿王是个善于运用自己法术的人了。”我微微一笑:“分身
之谜,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鸿王只是利用他的分身,往自己身上涂抹色彩,使诸侯们相
信他是天命所归罢了。除此之外,他还会一些小法术,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担心,他
将会怎样运用他的法术?这个家伙,头脑还是相当灵活的呀。” 

  “有我在主人的身边,主人大可放心,”有捋捋他雪白的胡须,“我会无声之语,可
以直接与主人沟通,他人听不到内容。如果有什么发现,我会尽快通知主人的。”我一边
点头,一边解开右臂上的绷带,活动了一下肌肉:“基本没什么大碍了。明天我不进城,
就在城外和他摊牌吧,就算变起不测,也没人可以拦得住我。” 

  明天鸿王将会做怎样的回应呢?对于我此刻突然发难,他究竟有没有心理准备?不知
道为什么,我倒希望他有所准备,如果我才一摊牌,他就惶恐服输,那也太没趣了。我希
望他仍然是个值得一战的对手,希望可以迎来一个紧张而兴奋的新的黎明! 

   

 


第一部 第五十六章 教


  史载:檀王二十一年春二月,峰扬以治道教翰纯侯。 
  ※※※ 

  对于彭侯刚的死,史书上只是很简略地记载:“鸿王十六年冬十月,彭侯刚渡潼水,
以击犬人。格斗而创右臂,未几,薨逝……十七年春二月,彭侯献俘阙下。”从来对于这
段记载,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种解释认为既然次年二月“献俘阙下”,那么彭刚应该是
在这以后才死的,先说其薨,是行文的一种倒叙手法。另一种解释说,彭刚死于灭亡犬人
后不久,第二年到王京献俘的,乃是其子彭届。 

  对于后一种说法,前一派学者反驳说:苹届要在次年五月才恢复彭姓,并且将西方的
苹邑改名为彭邑,没道理二月就北称为“彭侯”。对此,后一派学者却不肯认输,他们认
为古书上对于尊者,往往给以最尊贵的称呼,比如鸿王之父一辈子没有称王,但在所有记
载中都被称为“威求王”。两派学者多少年纷争不休,也解不开这个谜题。 

  这个谜题,我倒是知道答案了,次年献俘的,确实是彭刚而不是彭届,彭刚是在来到
王京时,或其后不久去世的。可惜,我提不出任何佐证,无法说服后一派学者赞同自己的
观点。 

  然而彭刚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很明显,他对鸿王的暗中斗争很可能失败了,因此被杀
死——这也可以解释史书中对于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之死,记载得如此简略的原因。或者
,两人还没来得及正面交锋,彭刚就先伤重而亡了?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记得非常清楚,伤口已经结疤,完全不影响彭刚的挥剑了,没
有道理会伤重致命吧。然而,以彭刚之勇,身上无伤,手握血剑,有谁能够杀死他,并且
杀得如此隐秘,得以向天下隐瞒他真正的死因呢? 

  在被翰国士兵押往翰邑的路上,我反复地思考着,却完全不得要领。彭刚的经历呀,
何时才会再与我峰扬的经历经纬交织上呢?又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的经历断裂了,长留
我心底一个谜,搞得我神魂难安。 

  我知道自己的许多言论,是会被元无宗门看作异端邪说的,在素国,因为有素燕在国
君面前讲我的好话,才能受到热情款待,而翰国却不一样了。翰君很可能囚禁我,甚至杀
死我,以表示他对元无信仰的虔诚。我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对于自
己的前途,却丝毫也感觉不到担忧。倒是钟宕、彻辅他们脸露明显的忧色。 

  渡过潼水后,又走了好几天,才来到翰国的首都翰邑。我们终究有士族的身份,在正
式定罪前,翰人还是把我们安排在客驿中,招待不算好,但食物并不匮乏。来到翰邑的第
三天,翰君派人来传唤我。 

  我被勒令去除身上的武器,和所有不必要的饰品,然后才能单独进宫去见翰君。我只
好把贴身藏着的三件神器,悄悄交给钟宕保管。神器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我并没有告诉
他那是什么,只是叮嘱说:“此物贵重,重过我的性命,你要小心保管。”钟宕坚毅地点
点头:“哪怕臣下性命不保,也会卫护此物,不使它落到别人手里的。家主放心!” 

  “南伯”翰君约摸三十多岁,还很年轻,但腰围却要比我大上两圈,满脸的油光。他
见到我,面色阴冷地问道:“我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传言,一种传言,说你是邪言妖人,
竟敢反对元无正宗,另一种传言,却说你是当代圣人,你的道德之高,连素无始也感戴拜
服。到底哪一种才是你的真面目呢?” 

  我微微一笑,回答他说:“在下只是一名普通的士,既不是妖人,也不是圣人。” 


  翰君冷冷地问道:“如果你是圣人,为何圣人却会帮助郕扬谋逆?”政治这种事情,
从来就都可以有多种解释,要想反驳自己的罪名,实在是太简单了:“在下愚鲁,听信了
郕扬的谣言,以为先君确为剧氏所鸩杀,因此助他铲除剧氏,并无谋逆之心。” 

  “如果你是圣人,”翰君继续问道,“为何不能相助郕扬取胜,并且自己还被迫去国
,四方流浪呢?”我笑着摇了摇头:“素无始是天下知名的达者,可是他也无法帮助素君
,打败郴国的军队呀。” 

  “你的口舌倒是很厉害,”翰君双眉一竖,“难道你真的没有错吗?你真的认为自己
道德至高吗?!”“外臣岂敢,”我回答他说,“外臣步步行来,到处是错。不能窥破郕
扬的谣言,是为不智;不能劝说郕扬,使免起兵戈,是为不仁;又不能襄助郕扬战败剧氏
,是为不勇。智仁勇三者都不具备,外臣只是一名普通的士而已。” 

  翰君望着我,神情逐渐变得和缓起来:“听说你在素国获得了盛大款待?素君既然赏
识你,为何不挽留你出仕?”“外臣不知,”我对这一点也曾经感到疑惑过,不知道素君
出于什么理由,并没有请我出仕的意思,“或许是怕得罪剧氏,或许认为外臣愚钝,不足
以为素国之臣。” 

  “如果,”翰君想了想,突然问道,“寡人是说如果,如果你襄助郕扬,灭亡剧氏,
夺取郴政,你将建议他如何治国?”我愣了一下,根本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翰君看我
犹豫,又补充说:“不管是否会为郕扬所接受,你治理国家的理念是怎样的呢?回答寡人
。” 

  我仔细想了想,缓缓地回答说:“我希望可以解放奴隶——就如同北方的渝国一样—
—不仅仅解放人类奴隶,也要解放茹人和犬人。上下一心,并力耕耘,并且强兵固武,但
非不得以,不要进攻他国,不要挑起战乱……” 

  “守不如攻,”翰君冷笑道,“你以为不去侵犯别人,别人就不会来攻打你吗?即便
内部再稳固,物资再充裕,万一他国依靠兼并迅速强大起来,迟早你会被灭亡的!”我点
点头,回答说:“国君所言有理。然而积聚灭亡他国的实力,需要十年,真正灭亡他国,
又需要十年,稳定新领土的秩序,还需要十年……整整三十年,我励精图治,难道还比不
上吗?” 

  “我也讨厌战争,”翰君摇头反对,“然而当今乱世,战争并非可以逃避的。天下不
能一统,权威不能树立,战争永远也不会结束。难道你只想着保护一城一国的平安,就不
考虑天下吗?只有战,才能止战,天下一统,战争自然消弭。”“国君所言,确实有理,
”我还是以那句话开头,“然而有几个人真的抱持着以战止战的理想去兼并他国呢?兼并
他国,获得了珍珠、宝玉,还有无上的权威,他的理想真的不会因此改变吗?天下一统,
非一代人可以完成,他的继承者也一定会抱持有大公的理想吗?以战止战,绝大多数情况
下,都只不过一个借口而已。” 

  翰君双眉一皱:“总比永远只顾自己好吧!”“外臣并非绝对反对战争,”我解释说
,“如果自己的实力足够强大,百姓足够安定,威望自然提升,然后天下归心,如水之就
下,不必要通过大规模的战争,就可以在一代中完成统一,消弭战乱。这是外臣的想法,
虽然还很不成熟……” 

  翰君盯着我的眼睛,许久,突然笑了起来:“你不是妖人,也不是圣人,你只是一个
好为大言的废物而已。离开翰国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这种废物。” 

  离开翰宫,我觉得后心有些发凉,似乎是出了一身冷汗。仔细回想翰君所说的话,这
才恍然大悟。他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名声,听说素君盛情款待我,因此想看看我是否值得他
折节下交,留在翰国辅佐他。很幸运的,他认为我所说的都是不切实际的噫语,他认为我
是个不值得注意的废物。废物就废物吧,这样我就可以安全离开翰国了。 

  虽然认定我是废物,但大概为了向天下展示自己的宽宏大度和爱才之心,翰君还是送
了我盘缠、干粮,又派一乘马车护送我们出城。离开翰邑南门,护送的士问我:“先生打
算往哪里去?”我回答说:“在下预备往南方的大荒之野去。”对方诧异地望了我一眼:
“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不管你要往哪里去,都尽快离开翰国吧,寡君说了,不想再见到
你。” 

  ※※※ 

  大荒之野在翰国以南,广狭无人得知。我的真正目的是已经崩塌的仙山萦,而并非大
荒之野,但这一点,并没有告诉钟宕、彻辅他们,我只是说,素燕指点我前往大荒之野,
必有奇遇。 

  于是,我们向西南方向前进,走了七八天,离开潼水很远了,终于到达了荒漠的边缘
。虽然号称是荒漠的边缘,却还没有见到黄沙的影子,只是气候越来越干燥炎热,村庄居
民也越来越少,往往走上大半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家主,不能再往前走了,”钟宕皱着眉头对我说,“前面是漫漫黄沙,没有人活着
从那里出来。即便是素无始的指点,家主也不宜前往冒险啊。”没有人活着从那里出来吗
?可彭刚就曾经活着从那里出来过呀。这些天,以钟宕为首,家臣们纷纷劝我打消继续南
下的念头,我知道,他们是不肯放我进入荒漠的。 

  这样也好,若是他们执意跟随我进入大荒之野,造成死伤,我的心里反而会过意不去
。我决定瞒着他们,一个人单独前往。“好吧,”我对钟宕点点头,骗他说,“天快黑了
,先歇一晚,等我仔细斟酌……” 

  睡到半夜,我悄悄地爬起来,背上早就暗中准备齐全的干粮和水囊,留下一封书简,
就一个人摸出了帐篷。才打算用最快的速度套好马车,却看到朦胧的月光下,已经有一乘
马车停在帐篷门口了。车上一人轻声招呼道:“师父,弟子为师父驾车。” 

  那是彻辅。这些天来,钟宕等人反复劝说我打消南下的念头,彻辅却始终一言不发,
大概因为他对素燕和我都充满了信心,认为既然是素燕指点的,又是我执意要完成的事情
,不会是荒谬怪谈吧。我来不及多说,只怕吵醒了钟宕他们,急忙一个箭步跳上马车。彻
辅轻轻地一抖缰绳,马车向南方疾驰而去。 

  “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进入大荒之野就行了。”跑出一段距离,我才开口劝说彻辅。
彻辅却微微一笑:“师父若不肯让弟子跟从,恐怕您自己也难以成行呢。”我没有办法,
只得轻轻叹一口气:“大荒之野,万里黄沙,酷热干旱,你是想象不到的……” 

  “莫非师父曾经进入过大荒之野吗?”彻辅反问我。我点点头:“彭国有一个习俗,
凡遭放逐的士,必须先进入大荒之野,徘徊一日,才可重回人世。而我,在大荒之野中迷
了路,跋涉了一月之久……” 

  彻辅感兴趣地望着我:“能在荒漠中徘徊一月,安然离开,师父果然非凡人也。”我
摇头苦笑:“也许没有一个月……大荒之野中,太阳终日不落,难以计算日期……我自己
怎么走得出来,我是被仙人所救,才得以脱离那苦海的……”既然要和彻辅一起进入大荒
之野,不如把部分事实告诉他吧。 

  当然,如果告诉他全部的事实,哪怕他对我再信任,也是很难接受的。我只是告诉他
说,仙人忽荦在荒漠中救了我,带我前往仙山萦,不久以后,劫难来到,天降星雨,仙山
崩塌,仙人又将我送回凡世。“素无始并没有指点我前往大荒之野,他指点我再赴仙山,
”我最后说道,“而要到达仙山,先必须进入大荒之野。” 

  彻辅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崇敬之色,我不禁暗自好笑。“既然有仙人护佑,就算师
父进入荒漠,也不会有危险的,”他现在倒是信心满满,“仙人也不会见死不救,保护师
父,却唯独撇下弟子一人吧,哈哈~~”亏他还笑得出来,他若是知道仙人们,尤其是仙
人忽荦,究竟是怎样的货色,恐怕就不会这样轻松了。 

   

 


第一部 第五十七章 游


  史载:檀王二十一年春三月,峰扬游于大荒之野。 
  ※※※ 

  三天以后,我和辅彻进入了大荒之野。辅彻原来也早有准备,携带的干粮和饮水并不
比我少。此次准备充分,应该比上回被逐后进入大荒之野,能多熬两天吧。可只有彭刚真
正凭藉自己的力量走出了大荒之野,我就算多熬两天,又能有什么希望呢? 

  但如果害怕被未知的未来所击败,我也就不会坚持要进入荒漠了。现在的我,似乎对
生死都看得很淡,偶尔想到,也许此次会死在大荒之野中——忽荦和蒙沌都很久都没有出
现了,也许他们早就放弃了我——但却并不感觉恐惧,只有淡淡的失望。如果就此死去,
等不到大劫的到来,多少有些遗憾哪。 

  还没有深入大荒之野,先看到前面翻倒了一乘马车。彻辅驾车凑近过去,只见驷马和
车上乘者都是重伤而死的,却并非渴死、饿死在荒漠里。我跳下车,翻过那俯倒在车辕上
的乘者,才看了一眼,就大吃一惊:“他!” 

  原来此人并非别人,乃是我的堂弟秩宇。不知道他因何身负重伤,又因何倒毙在大荒
之野中。计算从这里到彭邑的路程,八百里地还不止,他是否从彭邑逃来的呢?彭邑究竟
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正在猜测各种可能性,突然彻辅指着我叫了一声:“师父,您……您的胸前……”
我低下头,突然看到一片淡淡的微光覆盖着自己的胸膛。为什么会这样?一愣之间,我立
刻想到了原因。 

  发光的,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一定是离开翰邑时,我从钟宕那里取回的三种神
器——风璜、云玦和雷琮。神器发光,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可是它们为何会在此时此地
发出光芒来呢? 

  我立刻去翻检秩宇的衣服,果然,在他怀里发现了一个包裹得非常严密的布包,解开
布包,一片青色的光芒袭人而来。“那……”我听到彻辅的声音在颤抖,“难道那是‘雨
璧’!” 

  那正是雨璧,是世镇西方的雨璧。正因为雨璧出现,四神器齐集,才会相互感应,发
出光芒来啊。可是雨璧为何会在秩宇的身上?我想不明白,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彭宫内
偷盗了雨璧,因此遭到追杀,一路逃亡到大荒之野,然后伤重倒毙的。 

  彭之六卿,都想得到雨璧,峰卿因此派秩宇前去盗窃,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这种猜测
有几分真实性,现在的我,是无从判断的。我慢慢包好雨璧,揣入怀中,然后转身招呼彻
辅:“来,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其实我大可不必将四件神器的事情告诉彻辅的,我只是认为他既然不顾危险陪我进入
大荒之野,就不应该再诸多隐瞒。可以说的事情,还是都告诉他为好。但我没有想到,在
大致解说了得到四神器的经过后,事情竟然有了那样令人惊愕的发展。 

  “传说四神器齐集,就有颠覆天壤的伟大力量,”彻辅满脸的兴奋,“师父今天得齐
四器,不如用它来平定这个混乱的人世吧。”我苦笑着摇头:“那是没有用的,还缺少有
圭呀。”“有圭?”彻辅凑近我,低声问道,“烨王元年,自潼水中所得的有圭?” 

  我点点头。彻辅突然笑了起来:“这有圭,弟子倒知道它的下落呀!”我吃了一惊:
“你何由得知?”“彻氏原为天子的史官,”彻辅满面红光地回答说,“关于有圭之出现
与消失,我的祖先曾有过零星记载,并根据这记载,摸清了大致的脉络……” 

  据彻辅说,有圭最早出现,不是在烨王元年,而是在鸿王夺取天下之时。鸿王攻入天
邑,灭亡畏王朝之日,畏宫突然地裂,现出一个极大的坑陷来。彭侯刚自告奋勇深入坑陷
,获得了一块黄色的宝玉,以献鸿王。鸿王为了酬劳他在战争中的功绩,将宝玉一分为二
,大的一半藏入宗庙,小的一块就赐给了彭刚。 

  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暗笑。彭刚何曾是“自告奋勇”进入坑陷的?他又何曾心甘情
愿地将宝玉献给鸿王?切分宝玉的,也是彭刚,而不是鸿王啊。不过彭刚对鸿王的敌对活
动还没来得及表面化,古史记载中的彭刚,一直是忠心耿耿,甘受鸿王驱使的。真相就此
完全湮没,那么细节有些出入,也就不足为奇了。 

  据说彭侯北往王京献俘的时候,又把那块黄色宝玉献给了鸿王。关于献俘的究竟是彭
侯刚还是彭侯届,彻辅的祖先也搞不明白。但就常理分析,宝玉是由鸿王赐给彭刚的,送
出去的东西怎好再收回来?但其子在父亲死后,将赏赐献还给鸿王,就比较解释得通了。
当然,我很清楚献俘的是彭刚而非彭届,这块宝玉再度落入天子手中,绝对不是好来的,
应该是抢夺来的。 

  鸿王得到彭侯所拥有的那半块黄色宝玉后,把它和自己拥有的那一半并合在一起。奇
怪的事情就此开始,据说两半宝玉自动合而为一,没有用胶,竟然就粘牢了再也分不开。
我听到这里,正想询问鸿王有无将五方神器都并合起来,彻辅却说:“此后还发生了一些
什么事情,就只有鸿王一个人清楚了。不过他就此大病不起,没半年就薨逝了,临终前说
那块黄色宝玉不祥,叫人把它抛进了潼水……” 

  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鸿王之病,和黄色宝玉本身,或者和两半黄色宝玉的并合,
究竟有没有联系呢?据说鸿王想毁掉黄色宝玉,但无论斧劈刀砍,它却纹丝不动,毫无伤
损——是啊,彭刚当初是用血剑劈开的宝玉,血剑能办到的事情,凡间的其它兵器,是无
能为力的。 

  因此鸿王秘密派人将宝玉抛入潼水。可是他死了没多久,天降大旱,潼水断流,黄色
宝玉再现人间,并且被不明内情的烨王制成了有圭。至于那么坚硬的宝玉,究竟是用了什
么工具才将它琢磨成器的,可就连彻辅也说不上来了。 

  此后又四百年,有圭一直被保存在王京宗庙里。到了薨王继位,天下大乱,犬人竟然
一度攻入王京。据说薨王在城破的前夜,才偶然从古史记录中发现了有圭的历史,于是长
叹一声:“原来是此不祥之物,为我引来了灾难啊!”他立刻命令当时的太史彻朋——也
就是彻辅的祖先——将有圭秘密从宗庙中取出来,再度投入潼水。 

  “如此说来,有圭现在还在潼水水底喽?”我问彻辅。彻辅却摇摇头:“也许不……
我从一些家族记载中发现,先祖或许并没有遵从天子的指示,他也许把有圭藏了起来。有
圭收藏的地点,很可能就在彻氏的族庙里!” 

  还没等我开口,彻辅先说:“师父,弟子愿意帮助师父探明有圭的下落,并且从族庙
中把他取出来。”“这是叛族的行为呀,”我本身倒并没有暗取有圭的这种想法,“你不
怕受到惩罚吗?”彻辅摇摇头:“若真能将此五方神器合而为一,动摇天壤,平定这个混
乱的世界,我就算身如灰灭,又有什么可怕的?” 

  这家伙,他真以为神器齐集,就可以带来太平盛世啊?五方神器合一后究竟会发生些
什么,谁也不知道,连仙人和上人都不知道。也许就此消弭大劫?大劫在未发生前就消弭
,谁能证明它被真正消弭了?也许,神器反倒带来大劫,也说不定…… 

  但是望着彻辅坚定的目光,我反倒不好拒绝他的要求。仔细想过以后,我回答他:“
好吧,如果我们走得出大荒之野……” 

  ※※※ 

  我们用沙土把秩宇草草掩埋了,然后掉头往回走。要走出大荒之野,其实并不困难,
因为我们本来就还并未过于深入。如果再往南走上两三天,然后发现秩宇的尸体和雨璧,
恐怕平安出去的可能性就要大打折扣了。 

  七天后,我们重新与钟宕等人会合。家臣们正急得团团转,但我留书要他们原地等候
,他们也不好追随我的脚步,往南方太远处寻找。我告诉他们,计划有变,暂时先回彻邑
去,于是每个人的脸上就都露出放下一块巨石似的轻松表情。 

  既然翰国不欢迎我们,我们只好兜个大圈子,直到当年的四月下旬,才进入彻邑。彻
辅只是彻氏的小宗,家贫宅小,无法收留我们这么多人,只好借了亲戚家的大宅,暂时安
排我们的住宿。和我打过招呼以后,他就每天出去,打探有圭的下落。 

  来到彻邑后第五天的晚上,彻辅突然秘密来找我:“我料有圭定在族庙中,明晚师父
便随弟子去取吧。”我多少有些紧张,彻辅却似乎兴奋地几乎按捺不住要跳起来的样子。
第二天午夜,我们两人裹着披风,悄悄接近彻氏的族庙。彻辅笑着轻声对我说:“城中饥
荒,民多外流,连族庙的防备都松懈了许多,真是天助我也!” 

  彻氏是个古老的家族,因此族庙很大,也很破旧,木柱上到处都是白蚁啃啮的痕迹,
显见已经多年未加修缮了。彻辅早就买通了守卫,我们很轻易就进入族庙深处,来到院后
一片空场上。这里荒草凄凄,虫声低鸣,在夜色下显得格外阴冷恐怖。院子偏西有一座孤
零零的小屋子,我们两人进入这小屋,掩上了门。 

  彻辅打着火石,燃起油灯来。我不知道这间小屋是做什么用的,没有供桌,没有排位
,没有塑像,空荡荡的,只在屋角堆了一些杂物。彻辅把油灯递给我,自己用力搬开杂物
,露出地上一扇陈旧的木门来。 

  掀开木门,下面是一条陡峭的土阶。我跟在他身后走下土阶,只见对面还有一扇木门
,门上写着字:“彻氏子孙,有开此门者,不得享于族庙。”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不知道
是多少年前人的手笔。彻辅笑着对我说:“应该就在这里面。我不开门,师父来开,不算
违背祖训。” 

  这家伙,还挺机灵。我又把油灯递还给他,然后慢慢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推了一下
。门很奇怪地是从里面栓上的,但横栓已经腐朽,稍微用点力气就可以推开。只听“呀”
的一声,一股尘灰扑面而来。我以袖掩鼻,呛得咳嗽了两声,这才抬眼往门内看去。 

  里面只是一个小小的土洞,毫无装饰,正中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个木匣。我回
头望了彻辅一眼——他满脸都是兴奋和期盼。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也就不好后退。我慢慢
走过去,把手放在那个木匣上。 

  怀内揣着四件神器,但它们却并没有得到丝毫感应,并没有放光。我心中有些犹豫,
有圭真的就在这个木匣里吗?仔细观察那木匣,它由一把小小的铜锁扣着,锁已经锈蚀了
,灯光映照下,绿莹莹的好不骇人。彻辅递过一柄小巧的铜匕来,我把铜匕插入锁中,轻
轻一撬,铜锁就“喀嗒”一声,掉落了下来。 

  心情十分紧张,连双手都有些颤抖。我慢慢打开木匣的盖子,彻辅把油灯凑近来,两
人四只眼睛同时向内望去。耳听彻辅倒吸了一口凉气——匣中并没有什么有圭,匣中只有
一片奇特的昏暗。 

  这种昏暗我曾经见过的,那正是虚幻中飘浮于宇宙间,所见到的那种神秘的灰蓝的颜
色。看得见木匣的四壁,却看不见木匣之底,底下只有这一片昏濛。我呆住了,愣愣地望
着这片奇特的灰蓝色,逐渐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已经融化了进去,感觉自己再一次被昏濛而
广阔无垠的宇宙包围住了…… 

   

 


第一部 第五十八章 丽


  史载:檀王二十一年夏四月壬巳,狼矢犯极,丽于紫微。 
  ※※※ 

  我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想来虚幻和真实,或许原本就是一体无二的。我置身于空
濛的宇宙中,我的四肢并不能动,或者并不曾拥有过四肢。我眼之所见,或者不如说,脑
之所见,只有一片空濛,无边无际,无岸无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逐渐的,在昏濛的宇宙中,逐渐亮起了几个小点。这些光亮越来
越多,越来越近,缓慢地凝聚起来,形成一片星辰的湖泊。我知道星辰是围绕着天顶旋转
的,或者按照某些学者的说法,星辰并不动,旋转的只是我们脚下的大地而已。我所见的
这些星辰也在旋转,但其旋转速度之快,却是现实中所难以想见的。 

  星辰的湖泊在旋转着,并且向我靠近,越来越近。很快的,这一湖泊几乎覆盖了我所
能见的整个天幕。我正沉醉在这种奇丽的景象中,突然湖泊的一角黯淡了下去—— 

  象是无数盏明灯,突然被风所吹,从一个方向开始,逐渐地一盏盏熄灭,形象化的观
感,倒仿佛是明灯正在被黑暗逐渐吞噬似的。是的,这些星辰正在被黑暗所吞噬,那是真
正的黑暗,而并非宇宙间灰蓝的本色,黑暗翻卷扭曲,如同巨大的蠕虫似的,正将星辰一
颗颗地拉入自己深不可测的腹内。 

  这黑暗是有形体的吗?这黑暗究竟是气还是物?我正这样想着,却突然看到有两点红
光在这黑暗中闪现出来——两点暗红色的,我并不陌生的骇人的光芒! 

  这是魔吗?是魔正在毁灭这个世界吗?似乎是我自己所想,又似乎确实有所听闻,就
象半梦半醒间所经常体会到的感觉一样,我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说道:“大化之
珠即将形成,百劫合一,灭度重生。” 

  心中并没有惊惧、恐慌,我似乎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高踞于宇宙之外的局外人,正
在眼看着大劫的到来,宇宙的生灭。黑暗越来越盛了,星辰的湖泊的三分之一,已经都被
黑暗吞噬了,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有一道红光闪起。 

  又是熟悉的红光啊,在我的人生中,也许从未见过这道红光,但在彭刚的经历中,它
却是难以分割的一份子。是的,那正是血剑,对于星辰,那正是放大了无数倍的血剑!血
剑一挥,黑暗立刻分为两半,被吞噬的诸多星辰,似乎被从黑暗中释放出来,零乱地四下
纷飞。 

  “有生有灭,生灭是常,”我听到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悖常而行,你会受
自然所谴的呀!”“生灭是常,强灭不是常!”我听到另外一个似乎带着金属振响之乐的
声音说道,“你既悖常强灭,我便悖常护生!”那是上人之王蒙沌的声音呀。 

  黑暗才刚被割开,又逐渐合拢,没能逃逸出去的星辰,再度被黑暗吞噬。“大象无形
,大常不生,”那个明显是暗红色瞳仁主人的声音说道,“数千万劫你总在奋斗,奋斗的
目的就是跳出常!可是真当你跳出以后,你就不会再在乎生灭了!” 

  “你已经跳出常了吗?你已经不在乎生灭了吗?”我听到蒙沌在冷笑,“若不在乎生
灭,何必强求其灭!”话音才落,血剑的红光又起,黑暗再次被割开。 

  黑暗被割开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一花,变得明亮起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置身于
空濛的宇宙间了,我在阳光的照射下,飘浮在厚厚的云彩上。远远的,有无数黑点正向我
所在的方向以极快的速度飞来。 

  近了,越来越近了,我看到那是无穷无尽的身着灰蓝色长袍的人形——那是仙人们吗
?他们的数量大到我毫无概念,就算总全天下的人口,也不会达到这个数量吧。仙人们全
都面色凝重,各自举起右手,向我所在的方向举起右手。 

  耳边传来一阵奇特的声音,随即从我的身后冒出了一团火光——是的,虽然在我身后
,我却知道得很清楚。这团火光向仙人们疾冲了过去,仿佛一枚火箭,射向它的目标。“
轰”的一声,火光如同沾到油一样猛然爆开,覆盖了整个我视线所及之境,而那些仙人们
就都被火光所包围着,面孔扭曲,似乎极为痛苦。 

  仙人们在火中挣扎着,互相挽起了手臂。很快,他们两人融作一人,这一人再与旁人
融合为一……似乎有千万年那么长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无穷大数量的仙人们,
竟然凝合成为了一个。这个仙人的形貌我是熟悉的,那不正是空汤吗? 

  仙人们仿佛是一片草原,每个仙人都是一株小草,被火焰焚烧,草尽而火焰自然熄灭
。现在只剩下空汤一个仙人了,那团火光也逐渐缩小下来,黯淡下来,只在空汤仍然朝向
我高举的手掌中,凝聚起一点小小的红光。 

  他突然大喝一声,将那点小小的红光向我扑面掷来。我感觉一股燥热从眉间直渗入五
脏六腑,浑身说不出的难受,眼前似乎产生了幻觉似的——其实我方才所见的,不都是幻
觉吗——一片黄色光芒,逐渐晕染开来…… 

  ※※※ 

  定一定神,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彻氏族庙地下的那个小土洞里,彻辅就在我的身旁,木
匣就在我的面前。木匣中并没有宇宙般的昏濛,木匣中只有一块黄色的玉质祭器——“这
就是有圭吗?是的,这一定是有圭!”彻辅大口喘着粗气,激动地说道。 

  我点点头,慢慢伸出手去,从木匣中掏出有圭。这真是一块宝玉,握在手中,温热的
仿佛自身会发热一般。我想一想,把有圭揣入怀中:“先出去,再做计较。” 

  匆匆扣上木匣,退出土洞,有掩好洞门,我们通过那道陡峭的土阶,离开了这个神秘
的小屋。然后悄悄走出彻氏族庙,天幸并没有人发现。彻辅驾来了藏在族庙附近的马车,
然后悄声问我:“师父,然后怎么办?”我跳上车去:“现在可以出城吗?” 

  “城门守卫,与弟子颇为稔熟,”彻辅回答,“没问题的。”于是,在他的引领下,
我们又匆匆离开彻邑南门,直奔出四五里路,来到一处荒僻的田埂上,我才勒住了坐骑,
跳下马来,恭恭敬敬地坐到田边。彻辅明白我要做些什么,赶紧凑过来,把一方丝绢铺在
我面前的地上:“不需要先斋戒沐浴吗?” 

  我摇头微笑:“你认为这些世俗的礼仪,真的很有用吗?”说着话,我从怀里一样样
掏出五方的神器,放置在丝绢上—— 

  首先是东方的青色雨璧,其次为北方的黑色风璜,第三为西方的白色云玦,第四为南
方的红色雷琮——按照东北西南的次序,安放在丝绢的四边。我不知道这种顺序是否有用
,但从来论及四方方位,都是按照这种顺序,祖先代代相传,不会丝毫没有意义吧。 

  最后,我取出了中央黄色的有圭。圭可以说是祭器中最尊贵的一种,它上圆下平,人
君执之以奉养天地。有圭散发着淡淡的黄色光芒,表面平滑,没有镂刻任何花纹,这在祭
器中的是非常罕见的。连四方神器上,也都镂刻有四方圣兽之形,有圭上却什么也没有。
 

  想起来,真如古人所说的:“有心为之,而天命不至,无心顺天,万物归化。”前此
我千方百计地想要找到并取得雨璧和有圭,却总是没有机会,而当我对于搜集神器已经近
乎失望地懈怠了以后,雨璧却主动送到了我的手中,而有圭也轻易就盗得了。这真是天命
吗?天又是什么?是蒙沌曾经提到过的自然和常吗?自然和常可有意识,是否主动在主宰
人的命运呢? 

  瞥了彻辅一眼,那小子难以按捺兴奋和紧张,一只手抚在胸前,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
衣服的下摆,在不住扭动。是啊,在这一刻,我心中也充满了期待,也极度地紧张。我深
深吸了两口气,下意识地在脑中重复了一遍那句古话:“有心为之,而天命不至,无心顺
天,万物归化。”也说不定,五神器合一,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也说不定,神器并合,
大化之珠重生的影响,廓大和辽远到下愚根本毫无感觉。何必如此急切呢? 

  想到这里,心情逐渐平复下来。我慢慢地把有圭放置到丝绢的中央。奇特的事情发生
了,当有圭还在我怀里的时候,四方神器都在散发着各自淡淡的光芒,但当有圭入场,四
器的光芒全都黯淡了下来,整方丝绢中,只有有圭光彩夺目,卓然不群。 

  “所谓‘凤凰长唳,百鸟噤声’,就是指的这样吧。”彻辅长吸了一口气,突然说道
。我不理他,只是紧紧盯着这五件神器,紧紧盯着——但过去了很长时间,却什么事情也
没有发生。 

  彻辅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师父真的得全了五方神器吗?其中没有赝品吗?还是……
中央并不应该是有圭……”我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慢慢伸出手去,把这五方神器
都紧紧并拢在一起。然而,还是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也许……”虽然事先想过这种可能性,我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也许还有
一个关键未能解开……”“关键?是时,是地?”彻辅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莫非正
如师父受到的指引,是要往大荒之漠去解开这个谜?” 

  这小子,脑筋转得好快。听了他的话,我赞同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有可能。好,
咱们就携带着这五方神器,一起往荒漠去。”说着话,我用那方丝绢包好五方神器,揣回
怀中。彻辅问我:“要不要先去通知钟宕他们一声?” 

  我想了想,通知钟宕等家臣,自己仍旧要前往大荒之野的事一旦为他们所知,想必会
遭遇到重重劝阻和妨碍,于是摇摇头:“这样,你回去彻邑,给他们留个口信吧,然后再
来追赶我。”“不,”彻辅一口否决,“弟子前往彻邑南门,找信得过的人传个口信,师
父请仍留此处,等弟子回来。” 

  这小子,分明怕我撇下他,单独一人上路。我微微一笑,点点头:“也好,你快去快
回,我就在此处等你,不会离开的。”彻辅望着我的眼睛,似乎得到了必需的保证,笑一
笑,深施一礼,驾着车离开了。 

  这家伙,还是不相信我。如果没有马车,我要怎样前往近千里外的大荒之野? 

  ※※※ 

  当天晚上,我们露宿在郊外一片田野里。估计再走两天,就可以到达潼水北岸,渡过
潼水就是翰国了,穿过翰国,便可到达大荒之野。但是,翰君已经明确表示不想再见到我
,我们必须和来时一样,兜个圈子,绕过翰国。“往东还是往西呢?”彻辅问我。我仔细
斟酌了一下:“往西去吧,我在想进入大荒之野前,先前往故乡彭国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此次再进入大荒之野,就再也难以回归故乡了。
因此,我必须在此行之前,先去探望一下弟弟远,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当晚,我睡得很沉,梦中一无所有,只有青色、红色、黑色和白色的光晕,围绕着一
团黄色光晕在旋转——那是四方神器在围绕着有圭吗? 

  睡到半夜,突然被彻辅叫醒:“师父,您看,快看!”我勉强睁开眼睛,抬起头,顺
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深蓝色的夜空中,有一道淡淡的光芒,正向着极星飞去。“那
是狼矢,狼矢冲犯极星之域,预示着天下即将大乱呀!”彻辅大叫了起来。 

  我不由想到,在虚幻的未来,在那也许并不存在的厘王六年的六月壬巳日,我也曾看
到这种奇特的天文现象。当时,我是和钟宕还有燃在一起——我的女儿燃。“不必如此激
动,”此刻我的心情倒是极为平静,“天下本就纷乱无形了,你还怕乱吗?对了,今天是
什么日子?” 

  彻辅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四月壬巳。”是吗,真实中虽然时间提前了,却还是壬巳
日。狼矢犯极吗?现在对于这种真实与虚幻的契合,我已经不感到惊讶了,脑中似乎有一
个声音在说:“本就应当如此。”我望着狼矢,它越接近极星,光芒就越是强盛,原本只
是淡淡的一道彗星,现在已经几乎压倒了月亮的光辉了。我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第一部 第五十九章 惑


  史载:檀王二十一年秋七月,蜃吐百态,以惑峰扬。 
  ※※※ 

  祖先流传下来,西方以应四相,四相以应四圣。所谓四圣,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
方白虎,南方朱雀。这四圣并非纯粹是虚构出来的,它们是天空最亮的二十八个星宿的象
形。东方有角亢氐房心尾箕,象以龙形;北方有斗牛女虚危室壁,象以龟蛇之形;西方有
奎娄胃昂毕觜参,象以虎形;南方有井鬼柳星张翼轸,象以鸟形。这种将天地万向,也即
“上下四方谓之”的宇,加以联系和契合起来的学说,据说始于畏王朝的末年,到了本朝
烨王时代,由本有宗门的始祖化衍最终确定。 

  而紫微、太微、天市三大星域的划分,则要后起得多,初出于南方民间,百姓认为那
是上人治理世界的官署分布——天晓得,那些上人,岂有治理世界之心?事实上,要到彻
辅晚年,才将这一学说正式纳入炼气士的修道体系。 

  我和彻辅离开彻邑,渡过潼水,一直往西,六月初进入了彭国。为怕重复在素或翰两
国所遭遇的麻烦,我们隐瞒了真实姓名。我对关卡报上在虚幻的未来曾经使用过的化名—
—衷国流亡之士弘明,而彻辅,则自称是我的家臣。 

  我们没有进入彭邑,而是从城南绕过,前往远所受封的浈地。革高、明暮等旧臣看我
来到,都异常兴奋,远也喜出望外。几年不见,这孩子又长高了,已经成长为一名真正的
士了。 

  “兄长既然无法在郴国立足,不如还回彭国来,”远对我说,“弟将上奏国君,让兄
长担任浈邑大夫。”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浈邑是你的。我是峰氏的逐子,现在又是郴
国的逐臣,怎好再回彭国出仕?”远反复劝说,我好不容易才打消了他不切实际的妄想。
 

  在浈邑住了几天,远送往国都的请书被批复下来,允许他暂离封邑,前往峰氏的祖坟
祭奠。我伪装成远的家臣,和他一起来到了彭邑郊外。拜祭过父母的坟冢后,我又前往叔
祖沓的墓上除了除杂草——他是祖父的堂弟,是在我被逐出彭邑后第二年去世的。 

  叔祖沓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的名字,也是加冠时由他取定的。叔祖沓曾对我说:“道
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我曾经认为他的道德极为精妙,而在听闻仙人和上
人讲道,并且经历过那么多奇异的事件后,对这一点更加深信不疑了。他的许多言论,绝
对要比素燕、深无终等达者更为深刻,虽然,他的道法并不算高妙。 

  我就在祖坟外和远分的手。远这两天一直在问我:“兄长此后有何打算?不肯留在浈
邑,准备往哪里去?”我随口敷衍,没告诉他自己真正的目的地。我预感到此次相见,将
成永诀,这点当然不能让远知道。 

  想要嘱咐他别再把父亲战死、我遭放逐的仇恨长留心间,因为虚幻的未来所发生的可
怕的那一幕,还不时在眼前闪回。但犹豫了很久,最终我还是没能说出口。远的道路,就
让他自己去走吧,不管是光明正道,还是崎岖邪路,都由他自己来选择吧。这才是自然,
才是常吧。 

  我只是对他说:“万事多反躬查问自己的本心,切莫被尘世间种种假象所蒙蔽了。”
然后,就行礼告别,满载了远所赠予的食物和饮水,向南直奔大荒之野。 

  ※※※ 

  正是夏季,荒漠中想必极为酷热。虽然万事随其自然,我并不怕死在荒漠中,但还是
听从彻辅的劝告,在外又徘徊了一个多月,等待七月底秋风渐起的时候,才正式进入大荒
之野。漫漫黄沙中,我一开始还努力寻找彭刚曾经选择过的道路,但没走两天就放弃了。
到处都是一片灰黄,哪里找得到道路或者任何标记? 

  深入大荒之野三四天后,太阳又长挂天际,不肯坠落了。彻辅看到这般奇景,虽然有
我事先说明,还是瞠目结舌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世界真大啊,”他问我说,“大荒之野
外更有仙山萦,仙山以外又有什么?”我笑笑回答说:“世界广阔,无边无际……不,不
如说宇广如海,是无岸无涯的。恐怕没有谁能将其全部踏遍,回答无穷何物之外还有何物
的问题——仙人、上人,甚至至人,恐怕也不能够呢。” 

  又走了三四天——大概有三四天吧,太阳永远挂在天空,不肯坠落,很难判断流逝的
确切时间——食物和饮水已经消耗掉了一半。整天面对灰黄色的荒漠,不见一丝绿色,这
对我们精神的折磨是很严重的。彻辅双眼发直,机械地驱策着驾马,一开始还和我有说有
笑的,逐渐面色变得阴冷,整天紧闭着嘴,似乎已经没有心情说一句话了。 

  这个时候,再想退出大荒之野是不可能的。身前、身后的景物一般无二,放眼四望,
连地平线也没有丝毫区别。我是不会退缩了,也不后悔,但看彻辅的神情,却似乎有些懊
恼会跟着我进入荒漠。 

  正行间,彻辅突然大叫了起来:“师父,您看!”很久都没有看到他如此兴奋了。我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边隐约露出一片建筑群来。仿佛被笼罩在薄雾里,这片建
筑模糊扭动,看不清究竟有多遥远。 

  彻辅往马背上用力一鞭,快速向那片建筑群驰去。我看他的神情,兴奋得有些过分了
,于是用手遮住炽热的阳光,仔细观察,却仍然看不清楚。那片建筑群就象在梦中一样,
你越是想要看个分明,它却越是模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那片隐约的建筑群依旧在前方,而驾车的驷马却已经口吐白沫,
速度逐渐放慢了下来。我拍拍彻辅的肩膀:“停下来,歇歇马力吧。”“很快就要到了,
很快就要到了……”彻辅重复着同一句话,却并不肯勒住驾马。 

  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突然想起来,对彻辅说:“你记不记得,《雅范》上提到过
:大荒之野中有蜃,能吐雾做城,以诱人而食之?”彻辅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依旧鞭策
着驾马。我又拍着他的肩膀,重复了一遍,他这才猛然一勒缰绳。我没料到他的动作如此
干脆利索,马车一晃,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师父是说……”彻辅有些犹豫地问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蜃怪所化虚幻之城?”我
点点头:“咱们跑了多久,你可有概念?虽说山高峻而不觉其远,但这样大一片建筑,怎
么也应该跑到了,然而你看——”我用手指点着,“它的距离似乎并无变化。” 

  彻辅远望了半天,终于同意了我的判断,长叹一声,瘫倒在车厢里。我知道这对他的
打击相当大,于是笑着解开一个水囊:“喝点水,歇一歇吧。” 

  我们休息了大约半个时辰,饱餐一顿,然后继续上路。但经过彻辅刚才那一趟奔驰,
方向已经难以辨认了。我们研究了半天,才朝向那模糊的建筑略偏左一点,驱车前进。走
了并不很远,我们就被迫跳下车了。因为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地上的黄沙已经堆积得相当
的厚,车轮每每陷在沙中,难以推出。 

  “都是弟子鲁莽……”彻辅垂着头,向我道歉。我安慰了他几句,然后伏身在地上,
尝试挖一个坑。直挖了七八分深,还没有见到黄沙的尽头,并且沙土极细极软,挖开两分
,又填满一分。“这样的地面,不能行车,”我叹了口气,“咱们弃车,骑马前进吧。”
 

  我曾经来过大荒之野,彭刚也曾经来过大荒之野,知道此处乃是荒漠,而非沙漠,浮
沙最多不过两分深,还可以勉强行车。我们现在所在的方位,一定是前此所从未走过的。
没有办法,只好卸下驾马,改作乘马。四匹马,我和彻辅各骑一匹,剩下两匹驮着干粮和
饮水,坚持向前方行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干粮尚存,饮水却所剩无己了。我想起上次进入大荒之野,最终
被迫杀了驾马,饮血活命。马啊,马啊——我拍拍坐骑的脖子——看起来,你也难逃这种
噩运呢。 

  这些天来,虽然历经艰辛,我只觉其苦,却并不担忧,也不恐惧,更不绝望。彻辅却
不同,他喝尽了水囊里的最后一滴水,眼望四周依旧是昏黄一片,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如果……如果在这荒漠中渴死……”他舔着干裂的嘴唇,缓缓说道,“还不如被蜃怪吃
掉呢……可惜,现在连蜃怪也看不见了……” 

  曾经有一派炼气士认为,人的语言本身也是具有力量的,这被称为“谶”,民间俗谓
“一语成谶”,就是指偶然的、无心的话,竟然象具有道法一般,很快变成为现实。我没
想到,彻辅真的一语成谶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就有一座高大的建筑出现在地平线
上。 

  和上次见到的那一片虚幻的建筑群很类似,但似乎又有所不同,仍然是模糊的、扭曲
的,但距离却拉近到目测不足五里。彻辅欢叫一声,一抖马缰,直向那建筑冲去。我一把
没能拉住他,只好在后面紧紧追赶。 

  我们的马本是驾车的驷马,并非乘骑之马,鞍辔不全,而且经过长途跋涉,又行进在
沙地中,速度根本快不起来。虽然只有五里地,却也跑了相当长的时间,才终于来到那建
筑前面。 

  怎么,不再可望而不可及吗?难道这是真的建筑,而不是蜃怪所喷吐的云雾吗?不对
,若蜃怪所喷吐的云雾真的永远可望而不可及,他又如何“诱人而食之”?然而,荒漠中
别说人了,连活物也极难见到,若蜃怪真的以人为食,它不早就饿死了吗? 

  那座建筑逐渐从薄雾中现出了形状,那是一座石砌的建筑,上下两层,是典型的西方
建筑样式,大门半敞着,里面昏黑阴森,似乎窗户太少,炽热的阳光也很难照射进去似的
。彻辅催马冲近,同时大声问道:“请问,有人吗?” 

  “咴~~”的一声,那马突然长嘶一声,前蹄直立起来,险些把彻辅掀下地来。“怎
么了?”彻辅努力控住马头,但马却只是原地打转,再也不肯前进。这时候,我已经赶到
了彻辅的身边,我胯下的马也停住了脚步。 

  这一情况使我戒心顿生。“辅,你不觉得有些奇怪的味道吗?”我提醒彻辅,刚才就
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现在这腥味越来越浓了。“难道,”彻辅的神情变得格外凝
重,上下打量着这座建筑,“真的是蜃怪所化吗?” 

  究竟是否存在着蜃怪这种似乎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它究竟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但
这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翻身跳下马来,拔出了腰间的铁剑:“待我刺这墙壁一剑,看
是如何。”“师父小心,”彻辅也跳下马,手执武器,在我身后紧张地卫护着。 

  一剑劈向石墙,碎石纷飞,就手感确实是石头,既不是什么蜃怪的血肉,也不是它所
喷吐出来的虚幻的雾。“也许是一座古老的废宅,”彻辅似乎有些放下了心,“里面有死
尸,所以马会害怕。”我瞥了他一眼:“这可是用来驾车、上过阵的驷马呀,怎么会害怕
死尸?”“蜃怪之说,荒诞不经,”彻辅听了我的话,又紧张起来了,“但看样子,里面
不是有猛兽,就是有怪物!” 

  “你并没见过蜃怪啊,”我提醒他,“你怎知蜃怪之血肉,不坚如铁石,刺上去就象
刺到石墙一样?还是不要鲁莽从事,尽快离开……”然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变故就发
生了…… 

  ※※※ 

  作者按: 

  本想构造以中国文化为背景的完全虚拟世界的,但逐渐发现,人世倒好虚构,宇宙体
系却难再造。造得过于笼统吧,实在无法体现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造得相对复杂吧,编
出一大堆虚假的名词来,就足以把读者搞到头晕眼花。因此,在虚构了“狼矢”二十余章
以后,终于决定宇宙体系照搬古书了。四方、四灵、二十八宿、三垣,等等,也都是真正
中国上古宇宙体系的组成部分。 

   

 


第一部 第六十章 动


  史载:檀王二十一年秋九月,南极雷动,天西南坼。 
  ※※※ 

  我们就站在那座神秘的建筑前面,侧对着黑洞洞的大门,正打算离开,突然马匹嘶叫
一声,掉头就跑。不仅仅是我们的坐骑,连驮着干粮的那两匹马,也发疯一样远远离开。
这几个畜牲,刚才还有气无力地不肯快跑,现在哪里来的这种精力?! 

  我和彻辅追出了十数步,就知道根本于事无补了。我们瘫软在沙地上,浑身的骨节象
要散开一样,而心情更是仿佛沉入了谷底。“这……没有办法……”彻辅哭丧着脸,“连
马也没有了,难道我们就要这样死在荒漠中吗?” 

  “若注定必死,有马也是逃不了的,”我安慰他,“若上天尚肯眷顾,总会有一线生
机。”说着,回过头来望着那座神秘的建筑,淡淡地笑道:“似乎……我们只有这一条路
可走了。希望里面有可以帮助我们前进的事物吧。” 

  我拉着彻辅站起身来,警惕地慢慢向那座建筑走去。“我把火石都留在马背上了,”
彻辅似乎并未能因为我的话而振作起来,“里面漆黑一片,就算有什么事物,我们也很难
发现呀。”我笑着瞥他一眼:“就算把火石留在身边,沙漠中没有植物,找不到干柴,你
又能引燃什么东西?” 

  “起码咱们还有衣服……”还好,看起来这小子虽然绝望、惊恐,还没有完全丧失理
智。 

  我们各挺着铁剑,并排走到那座建筑前面。我伸手推开半掩的房门,腥气越发的重了
。“我先进去,你在后面保护我。”这样说着,我大着胆子,慢慢迈进建筑里去。 

  这是一座纯粹的石制建筑,连地上都铺着方石,但也许是风沙的侵蚀,也许是年代久
远,到处高低坑洼不平。刚进去的时候,还有阳光从门口照入,勉强可以看清四周的情况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厅堂,没有任何装饰和家具,左右两边有一扇木门——和大门一样,
都虚掩着——厅堂的尽头却是一道蜿蜒向上的石阶。 

  我转过身,用目光询问彻辅。彻辅舔着干裂的嘴唇:“弟、弟子不知……师父决定先
往哪里走吧。”我点点头,大步向那石阶走去。 

  这个时候,四周已经很昏暗了,才走上七八级石阶,双目已经难以视物,连上阶都要
靠脚尖的触觉。我正在犹豫,突然想到一个妙计,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方丝绢来并且打开。
五方神器就都安然平躺在丝绢里,其中只有有圭在散发着淡淡的黄光。虽然这光非常微薄
,但总比漆黑一片要好啊。 

  我把其余四方神器重新包好,藏入怀中,然后右手持剑,左手高举有圭,慢慢向石阶
上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地方,我很久以前似乎来
到过的…… 

  石阶上面,似乎又是一个大厅,但四周昏濛一片,看不清究竟有多大。摸索着慢慢向
前走去,终于摸到了墙壁,靠着墙壁慢慢移动,脚下却碰不到别的什么东西。黑暗是很令
人恐惧的,如果不是有圭的黄光存在——其实靠它也看不清什么东西,那只是心灵的一种
慰藉罢了——几乎要疑心自己置身在梦魇里。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喀”的一声,一道猛烈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晃得我两眼一花
,刹那间仍然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听到彻辅的欢呼,定神望去,只见他站在墙边,身侧的
墙上开了一个大洞——那象是扇窗户。 

  “这里有窗户的呀!”彻辅欢叫道,“只是都是无孔的死窗,并且都关闭了。”说着
话,他游目四顾,看到一扇窗户就冲过去,用铁剑把它劈开。厅中的光线越发强烈了,恐
惧随着黑暗的逐渐消逝而终于飘散无踪。我仔细观察这个大厅,和楼下一样,也没有任何
装饰与家具,一侧是上来的石阶,一侧多窗,左右两侧却各有一扇半掩的门户,和楼下一
样。 

  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是强烈,我一定曾经来过这个地方。我仔细回忆着,有什么建筑是
通体石制的,并且毫无家具与装饰?不,我以前来到的时候,这里或许还有一些装饰和家
具,那么它…… 

  在脑海里添加上家具以后,一个模糊的印象逐渐成形。我悚然一惊,想了起来,后背
的冷汗不由涔涔而下! 

  是的,这确实是我熟悉的地方,世界上如此大型的石制建筑,只有两处,一是王京的
彤宫,一是彭国的石宫。彤宫我没有去过,石宫却是彭先君涵公在位时,用淄城附近山中
盛产的一种坚固的白石修建的,广五百丈,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常去父亲监督的工地上玩
。我记得很清楚,父亲曾经因为我拿着小刀在石头上刻字而责打过我。孩子总有一种叛逆
心理,你越是责打,我越要犯错,当时我曾悄悄地在已经筑好的大门旁一个角落里,刻下
过自己的名字。 

  是的,就是这个建筑,这正是石宫的主体建筑,从它还是图样的时候,我就见到过。
彻辅大概因为我的面色非常难看,而惊愕地望着我。我不在意他的眼神,迈开大步向楼下
走去直冲到门边,蹲下身来,寻找刻字的部位。长年侵蚀,石墙已经斑驳损朽了,早看不
清我的名字,但可以明显辨认出曾经刻过字的痕迹。 

  这真的是石宫吗?它怎么会到大荒之野中来的?它怎么会朽败成这样?难道,这又是
一个虚幻的未来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着。彻辅来到我的身边,关切地问道
:“师父,您怎么了?” 

  我摆摆手,示意彻辅安静一会儿。我是又堕入了虚幻中吗?怎么丝毫也没有征兆?这
时候,突然想起在寒所祈祷的梦中,燃对自己说过的话:“这河是阴阳的分界,你既然已
经坠入河中,怎样证明自己还活着呢……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表里、昨今
、反正……表里是宇,昨今是宙,而反正就是阴阳。阴阳的分界,就是反正的分界,你在
阴阳的边界上徘徊,在反正中游荡,自己还不知道啊!” 

  虚幻,和真实,真的有所区别吗?有无限关联相牵的这两个世界,仿佛真实的自己与
镜中的自己,是这样想像,又相隔遥远。有无,故有有,有虚幻,才有真实,反之亦然,
既然如此,抛弃了虚幻,真实是不是也就不存在了? 

  千年以后,沧海桑田,彭国会变成一片沙漠吗?石宫会毁败腐朽,变成现在所见到的
这个样子吗?如果那样的话,它不过是未来的真实的反映,而未来的真实,对于现在的我
来说,不正是虚幻的吗?真实,虚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呀。 

  低下头,发现有圭还在手中,散发出淡淡的黄色的光芒。有圭是真实的吗?神器是真
实的吗?我是真实的吗?大劫是真实的吗?也许必须对应虚幻,这些才是真实的,而对应
真实,它们反倒是虚幻的呢。真的很可笑,原来我一直在阴阳的分界徘徊,在反正中游荡
,但直到今天,才知道反正间的相同与相异啊! 

  想到这里,我猛然站起身来,倒吓了彻辅一跳。我没有对他说明这里就是彭国的石宫
——说了他也不会理解——我只是似乎若无其事地对他说:“终点,已经很近了。咱们顺
着那腥味去找找看吧。” 

  彻辅听不懂我前半句话,但却明白我的后半句话,他急忙说道:“我估计,那腥味是
从左侧的门内传来的。”我仍然一手持着铁剑,一手握着有圭,大步向那扇门走去。“师
父小心,还是让弟子走在前面吧!”彻辅劝我,我却摇了摇头,并没有放慢速度。 

  推开门,更浓厚的腥味扑面而来。我毫无畏惧地走了进去,凭记忆找到窗户的位置,
用剑劈开,迎进了阳光。这里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一物。我感觉到,腥味传来的方向,一定
是在那条秘道中了。 

  ※※※ 

  这是彭公为防不测而设计的秘道,知道的人很少,但父亲是设计者和监工,我看过父
亲所绘的图样,我是知道的。秘道将直通向石宫的西侧旁门,当年我就是在那里埋伏,才
把匆匆逃出的彭公杀死,使六卿的阴谋得逞的。 

  这个屋子,只是内外的一个衔接,我穿过重重门户,向更深处走去。彻辅跟在我的后
面,想必对我如此熟悉屋中通路,而感到奇怪吧。但我现在并不想向他解释,真的解释了
,他也不会明白。 

  走进最后一间屋子,我用铁剑在墙壁上连撬了几下——这个方位应该是西侧,有一扇
暗门,虽然我不知道机关何在,但对付已经朽坏的石墙,应该不难撬开吧。彻辅看了我的
动作,也急忙过来帮忙,果然才撬了几下,就挖开一个洞口,一股中人欲呕的腥气扑面而
来。 

  我们各掏出一块帕子遮住口鼻——如果有水润湿就更好了。仍然我在前,彻辅再后,
走进秘道。这条秘道并不算长,深入地下,曲折四五丈,打开盖板,就可以进入石宫西侧
的偏殿——可是,现在偏殿已经不存在了,外面会有些什么呢? 

  盖板是木制的,已经朽烂得到处都是窟窿,透进外面的阳光来。腥气越发重了,我收
好有圭,和彻辅对视一眼,猛然劈开盖板,跳了出去。还没站稳,突然“呼”的一声,一
个庞然大物向我面门扑了过来。我本能地用剑一撩,一股巨大的气力从剑身上传过来,脚
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只听彻辅一声大喝,想必是挥剑向那巨物冲了过去。我侧伏在地上,用左手一撑地面
,爬了起来,然而,脑中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里不是沙地,这里有草?为什么会有
草,我们离开石宫主殿并不远呀!” 

  但情势已不容我细想,急忙转头望去。只见一条巨大的蟒蛇,头生独角,正向彻辅扑
去。这条蟒蛇长有十丈,头如笆斗,身体最粗处几乎合抱,通体是墨绿色的,头上的角却
鲜红如血。我猛然想起古书《雅范》上说:“极南有蟒,其名为修,头生赤角,腥不可闻
。”难道,就是这种东西吗? 

  《雅范》成书于八百年前的薨王时代,作者是王臣理垣。据理垣自己说,那是他翻阅
了大量神话典籍,搜集各方传说,而整理的一本奇物志,然而现在普遍认为,他不过是假
借各方怪物,讽刺当时薨王御前的诸多贪吏谗臣罢了。现在我知道了,即便理垣确实含沙
射影地有所指斥,他所描述的各种怪物,也并非完全虚构。 

  修蟒向彻辅扑去,彻辅不敢用剑硬拦,急忙跳到一边,同时把左手张开,一道电光打
向修蟒的额头——想不到这小子道法还颇高明,起码要比我高明多了。然而那道电光打在
怪物的额头,却只迸出几点火星,修蟒浑如未觉,一扭头,向彻辅吐了口气。 

  怪物口中之气,大概就是那腥气的来源吧,我离开七八尺,都险些被薰晕过去,彻辅
正当其面,如何经受得住,立刻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了。连他都这般下场,无论剑术还是
道法都极为低劣的我就更不用说了。眼看修蟒转过头来,两只碧绿的眼睛似乎不怀好意地
望着我,我多少觉得双腿有点发软。 

  如果我是彭刚,定能杀死修蛇,如果我手有血剑,也许还有生路吧。猛然间,一个念
头涌入脑际:我手中虽无血剑,怀内却有不知道是否藏有能颠覆天壤的力量的五方神器呀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我本能地从怀里掏出丝绢包裹的神器,向修蟒头上用力掷了过去。
 

  “嘭”的一声巨响,晴空中突然一个霹雳,打在修蟒那赤红色的独角上! 

   

 


第一部 第六十一章 化


  史载:檀王二十一年秋九月,峰扬坐化于萦。 
  ※※※ 

  这一个霹雳正打在修蟒的赤红色独角上,立刻角碎脑裂。但这还没有完,顷刻间又有
数百个惊雷震响,天摇地动,我一个跟斗摔倒在了地上。整个地面都在摇晃,我被迫牢牢
地抓住几株野草,明知道不会有用,心理上多少是个安慰。耳边是连绵不绝的雷声,震得
头疼欲裂,但却不敢松了手去捂耳朵。 

  怎么了,是大劫开始了吗?这一刻,我心中竟然隐约产生出一丝欣喜:我终于看到大
劫的到来了呀!眼前到处都是白光,天色徒然变得昏暗起来,映衬着使白光更为耀眼。我
不禁想起那次在萦遇见的星雨,比起此次百雷落地来,那次劫难,似乎并算不了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声渐息,大地也停止了颤动,但天色依旧昏暗不明。我挣扎着
向修蟒爬过去——那怪物瘫软在地上,已经没有声息了,中人欲呕的腥气,似乎也不那么
浓烈了。 

  爬近去,只见修蟒的脑袋整个被霹雳打穿了,还冒着青烟,而在一尺多宽的脑洞里,
却隐约冒出一种奇特的光芒。我小心翼翼地凑近去看,那是一种灰蓝色的光芒,那正是我
曾见过的仙人的袍服的颜色,或者说,那正是宇宙的颜色,是无的颜色。大着胆子伸进手
去,我摸到了一个滑滑的东西,慢慢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颗球,直径不到一尺的玉球,散发着使人目眩神迷的灰蓝色光芒——这就是传
说中的大化之珠吗?五方神器终于合而为一了,大化之珠终于成形了,大劫,是就此消弭
呢,还是就此开始呢? 

  抬起头,向周围望望,这里是一片青绿的平原,不但没有黄沙,没有荒漠,甚至连通
过它才来到的那座破朽的石宫也全无影踪。而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我看到有一座高山,山
顶象被巨剑劈开一样,已被削平,我认得那座山,那正是仙山萦啊,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啊。 

  真是太神秘了,但现在我看到任何事物,遭逢到任何事物,都不会再感觉奇怪和惊愕
。我把大化之珠揣入怀中,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向彻辅,去查看他的伤势。 

  向前迈出一步,眼前一花,身周的景物突然改变了。到处都是冰天雪地,一望无垠,
远远的,有一株直插长天的冰柱矗立在地平线上——那是彭刚曾经攀爬过的清木。我心不
动,继续迈出一步,景物再次改变,身周是波涛汹涌的海洋,我就站在海面上,随着浪涛
荡漾,远方可以看到苍槐。迈出第三步,这应该是在彻辅倒下的地方了,但眼前却并没有
人影,我回到了大荒之野外,回到了萦的面前,但仙山萦此时看来,似乎近在两三里外,
而在我身边,却耸立着高大的绛桑。 

  我继续迈出脚步,想要看看下一刻会身在何处。结果,我迈入了浩瀚的宇宙,无数星
辰围绕着自己旋转,仿佛顷刻间,我的身体已经成长到无穷大。而在星辰最密集的前方,
慢慢地显现出了一个人影,那正是上人之王蒙沌。 

  “大化之珠终于完成了,”蒙沌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耳边,“你的使命也
即将完成。大劫即将到来,最终的战争即将爆发。”“战争,和谁?”我能够感觉到自己
语气中的嘲弄味道,“和魔吗?”蒙沌回答我说:“是的,和魔的战争,就从你方才杀死
的修蟒开始。” 

  “修蟒是我杀的吗?它究竟是什么?”我虽然在问蒙沌,但隐约感觉似乎自己早就有
了答案。蒙沌缓缓地回答说:“那是魔的一部分具象化呀。”我笑笑再问:“魔也是有形
有质的吗?” 

  “魔也是有,但有便有其形,有其质,”蒙沌的声音似乎正在逐渐远去,“宇宙之气
,具象化以成万物,以成世界,以成星辰,以成下愚,并以成魔。其实一切都只不过是气
的具象化,是无的具象化,只有具象化,才能相互感知,你才能看到魔呀……” 

  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又迈出了最后一步,回到仙山萦的旁边。大化之珠还揣
在怀里,彻辅和修蟒却已经不知何处去了。我知道,彻辅还不会死,他将回归下愚,修蟒
也回归于魔,回归于无,我还知道,自己漫长的人生旅程即将终结…… 

  我不知道所见到的种种景象,所经历的种种事物,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但我知
道,真实和虚幻,不过是一体两面。在某种情况下,虚幻本是真实,只不过不常为只习惯
日升月落的下愚所接触到,因此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罢了。宇宙间的至理,是没
有谁可以洞彻的,因为所有的有,都包含在宇宙之内,身在其中,难窥全貌。 

  ※※※ 

  怀揣着大化之珠,手提着铁剑,我慢慢地向仙山萦走去。我觉得自己所要寻找的旅程
的终点,就在萦的深处,萦虽然遥远,但只要这样走去,总有一天会走到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太阳落了又升,我不觉得冷,也不觉
得热,终于走到了萦的脚下。才抬起头来,向高出望去,突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呼
啸而至,钉在我的脚边。 

  我没有吃惊,也不害怕,似乎这事本就在预料中似的。慢慢转过头去,只见山石后面
,露出两个丑陋的头颅,用人类的语言大声叫道:“你是谁,站着别动!”这竟然是两个
犬人,从来生活在西南和中南地区的犬人,竟然会在极南的萦的附近出现,确实有些不大
寻常。 

  他们叫我别动,我就站住不动。那两个犬人都端着木杆石矛,背着长弓,从山石后面
跳出来。其中一个用石矛指着我的头:“放下兵器!”我顺手把铁剑抛在脚下。另一个犬
人拣起铁剑,在我脖子附近比划了一几下,却突然开口问道:“你……你不是郴国的大夫
峰扬吗?” 

  我点点头:“正是峰扬,你怎么认识我?”那犬人似乎敌意大为消退,收起铁剑,插
在自己腰间,同时“嘿嘿”地笑:“你不记得了吗?两年前咱们在容邑附近见过面呀。多
亏了你,我们才得到一千石谷子、五十头羊,度过了饥荒呀。” 

  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出使渝国归来,走到旧容国境内的时候,曾经被一伙犬人劫
持求赎。这伙犬人似乎都是从渝国逃亡出来的奴隶,我还隐约记得,他们的首领名叫剌哈
黑,是‘大锄头’的意思。他们不是要往东南方去吗,怎么来到了西南方?又怎么穿过大
荒之野,竟然能够来到萦山附近? 

  我点点头,表示回想起了往事。两个犬人似乎颇为高兴,拉了我去见他们的首领。原
来他们的首领还是那个剌哈黑,他竟然象对待恩人一样招待我——这些犬人还真是单纯呀
。 

  我询问剌哈黑的遭遇,他皱皱眉头:“本来打算往东南方,渡过潼水,去寻找我们祖
先的领地呀,可是为了躲避各国军队的追剿,结果越走越偏,竟然走到大荒之野附近来了
——那是去年年底,我们遭到翰国军队的追杀,慌不择路,逃进了大荒之野,走了许多天
,才来到这里……嗯,你问怎样从荒漠中走出来的?这个,我也不大清楚,迷迷糊糊的,
好象做梦一样……” 

  剌哈黑他们现在居住在萦山脚下,暂时挖了一些山洞栖身。“这个地方很好,”剌哈
黑笑着对我说,“有青草可以放羊,有一些象狼的野兽,可以猎取。我们就打算在这里定
居下来了,不用多久,就会形成一个新的果勒的国家!”这家伙,似乎很有信心啊,不过
确实,这里没有人类会驱逐他们,奴役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去赢得食物,这些犬人将会生
活得比较幸福吧。 

  剌哈黑招待了我一顿晚餐,答应第二天就放我离开犬人聚居地,往萦山深处去。当天
晚上,靠着熊熊的火堆,我们并排而眠。才刚要睡着,剌哈黑突然问我:“前几天做了一
个梦,似乎是祖先给我的启示……你是一名士族,也许会解梦吧。”我随口问道:“先说
来听听。” 

  “我梦见一片广大的原野,原野上到处都是我们果勒,自己也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
是果勒的,”剌哈黑想了想,慢慢说道,“大家都和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似乎已经在此
生活了许多年。突然间,流星象下雨一样从天空中倾泻到地面,大地也颤抖崩裂……死了
很多果勒,非常多……然后,突然从流星的残骸中,出现了许多人类,他们一开始迷迷糊
糊地象是没有意识,后来却逐渐聚拢在一起,拿起武器,开始屠杀果勒……”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而是祖先给你的启示?”剌哈黑愣了一
下:“我不知道……我就是知道,那是祖先的启示。”我微微一笑,回答他说:“也许,
你的祖先藉这个梦,告诉你果勒的历史。你们原本统治着这片大地,后来天崩地裂,劫难
来到,从流星中生出人类,代果勒而统治世界……” 

  “真……真的是这样吗?”剌哈黑惊诧地问道。我摇摇头:“不知道,这只是就你的
梦而做的分析。”“人类,人类来自流星?”剌哈黑问,“流星从何而来?”我继续摇头
:“谁知道……但这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算了,想不明白的事情,何必执着地要去想呢
?” 

  ※※※ 

  第二天一早,我就告别了剌哈黑和犬人们,一个人向萦的深处攀去。越往深走,就越
能看到满地的灰土焦炭,裂石断树——这就是那场星雨所造成的结果吧。剌哈黑所做的梦
究竟有多少真实性呢?这大地上原本繁衍着犬人,人类从天外而来,才终于代犬人而生,
成为统治者的吗?那么,是否人类的历史也走到了尽头,上次那场流星雨,是上天再降异
类,要来征服和奴役人类,要来代人类而兴呢? 

  我不知道。宇宙真是廓大无垠,知道得越多,求知的欲望也越强烈,而了解到自己的
无知也就越深。我慢慢地向萦的深处走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劳累,就这样慢慢地走去
。这里和大荒之野中不同,已经恢复昼夜的差别了,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会取出大化之
珠来看看,那种灰蓝色的奇异的光彩,能使我的心境变得极为平和。 

  虽然怎样也感觉不出大化之珠蕴含着什么力量,但我相信它一定是具有力量的。万物
皆有其灵,象大化之珠这种如此巨大并且光彩流溢的宝物,一定更具有相当的灵性,怎会
不蕴含有力量呢?只是我感觉不到罢了,我感觉不到,并不能说明它没有。 

  经历劫难,萦的山顶已经崩塌了,现在的高度,据目测还不到五百丈。也不知道过了
多久,我终于来到萦山目前的顶峰,四周看看,非常陌生,又似乎有些熟悉,这里不会是
我当年居住过的地方吧? 

  慢慢坐下来,再次掏出大化之珠,摆在面前。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一轮明月升上了天
空。我又来到这个地方了,仿佛在看一卷简册,第一片上韦索要打个结,最后一片上韦索
也要打个结,一首一尾,两个结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没有韦索,没有结,竹简就无法编
缀成册,我的人生也无法连贯起来。 

  但是,似乎还有一些什么,还没有结束。我凝视着大化之珠,凝视着那神秘的灰蓝色
光芒,慢慢的,思绪回到了千年以前…… 

   

 


第一部 第六十二章 逝


  史载:鸿王十六年冬十月,彭侯刚与犬人格斗,创右臂,未几,薨逝。 
  ※※※ 

  从梦中醒来,无端感觉极为烦躁和不安。为什么?难道我真的老了,勇气消磨了,变
得怯懦了,在夺取权力这样的大事面前,会紧张一至如此吗? 

  梦中的景象,仍然残留在脑海里。我叫来有,请他为我解梦:“很奇怪的梦,细节已
经难以回忆了,只隐约记得,我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微笑着手拈白须,回答我
说:“这是佳兆呀。主人即将代鸿王为天下的共主,您当然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您的身
份就要有很大的改变了呀!” 

  我紧皱着眉头,颇不以他的解释为然:“……梦见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攀爬一座
高山,越爬越高……”“自然是越爬越高,”有继续解释说,“从来梦见走高,就是发达
之象啊。我不知道人类怎样认为,我们茹人一向是这样解梦的。” 

  人类也是这样解梦的呀,无论谁也会说这个梦乃是佳兆吧。但我心中却总是忐忑不安
,总觉得另有蹊跷、坎坷。只是梦境的细节无法描述,有也无法做更深入的判断。我摇摇
头,努力驱散心中的阴影,然后问有:“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是的,”有鞠躬回答道,“帐中已经准备好了酒宴,如果鸿王肯进帐的话,主人就
可以和他摊牌。身在我军营帐中,主人的武勇又天下无双,他不敢不答应。然后叫他写下
手诏,接管了王京的防御,天下就是您的了。如果鸿王不肯进帐,则事情相对难办一点…
…” 

  我点点头:“他对我的谋划,不会一无所知的,我看他很可能不敢进帐。不过也好,
一切顺利,反倒变得没趣了啊。” 

  话虽然这样说,但在内心深处,我似乎不想此事再起任何波折,这大概是那个奇怪的
梦的影响吧。 

  ※※※ 

  日上三杆,鸿王的仪仗才出了王京南门,浩浩荡荡往我的驻营地而来。我在帐外迎接
,只见领头先是五十面各色旗帜,其后是瓜、蹬等各种仪仗,再后是十乘兵车,车上武士
,盔甲绣彩,衣衫描金,此后才是鸿王张着云萝伞盖的华丽戎车。这家伙,全都把钱花在
这些华而不实的地方了,他以为真的铺张摆阔,就能使天下诸侯衷心敬仰天子吗? 

  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注意鸿王的车右,那是个著名的勇士。”我知道
这是有在用无声之语的法术,暗中和我沟通。我躬身站立,用眼角一瞥,已经知道那个车
右名为栾荡,确实是威族数一数二的战士。 

  仪仗来到我的面前,左右展开,露出了鸿王的戎车。戎车停住,栾荡先跳下车来,柱
戈昂首而立。我按照鸿王制定的礼法,向前疾驱数步,然后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臣彭
侯刚,恭驻我王千秋万岁。”真是肉麻得要命,我若得了天下,定将这些虚礼彻底废除!
 

  鸿王左手捧着玉圭,从车上跳下来,缓步走到我面前,伸出右手来搀扶我:“起来。
卿是朕的股肱,如此大礼,不是为卿设的。”我知道,这都是门面话,说什么大礼不是为
我设的,万一我做错一步,你看他会是何种表情吧。这个家伙,怎么越来越虚伪了?礼法
这种东西,本就从虚伪中生出,而它本身也会使虚伪更加泛滥吧。 

  我双手捧着玉钺,献给鸿王:“年前得王赐以专伐之权,幸不辱命,涤荡蛮夷,犁廷
扫闾。今臣特以归命。”鸿王接过玉钺,递给旁边的侍从,然后第二次装模作样地搀扶我
:“卿果然不愧国家栋梁,快请起来吧。” 

  按照那狗屁的礼法,我现在才能够真的站起来,但还必须躬着腰,转身退往天子的下
首。“卿可与朕同乘,”鸿王笑着对我说,“一起入京,受百姓朝拜。”“天子光降,蓬
荜生辉,”我拿套话留住他,“帐中已经摆下了酒宴,恭请我王入席。席后再行献俘之仪
,然后臣奉天子回京。” 

  鸿王点了点头:“卿既有如此美意,朕依从便是。”他回答得这么爽快,我倒不由吃
了一惊。怎么了,难道这几年的养尊处优,已经把他的智慧彻底蒙蔽了?他难道对我的图
谋,一点也没有戒心吗?不,不会的,这家伙一定是有恃无恐——他不会以为凭那个栾荡
,就可以打败我,保护他全身而退吧?是的,我已快要步入老年了,栾荡正当双十年华,
但因此就敢认为我已不足惧了吗? 

  我瞥一眼栾荡,心说:“好啊,小子,等会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 

  我的主帐很大,长三丈,宽两丈,只设了两个席位,上首是鸿王,下首是我。帐中和
帐外,由我的士兵和鸿王领来的士兵分别把守,数量基本相同。其实用不着那么多士兵的
,有任何危险,我一个人就可以摆平,而我准备向鸿王发难,包括栾荡在内的所有人一起
上,都未必是我的对手。 

  把鸿王请上正席,我也在下首坐了下来,互相寒暄几句,侍从捧上铜酒尊,热在炭火
上。我亲自斟了一爵酒递给鸿王,他却似乎嫌酒不够热,又放回炭火上去了。这家伙,他
怕我会在酒中下毒吗?我才不玩这种卑鄙的伎俩! 

  “刚啊,”鸿王叫着我的名字,似乎要表示亲热,“此行辛苦你了。除了打仗以外,
还有什么有趣的见闻吗?”我摇摇头:“见闻倒有,不见得有趣。”“何妨说来听听。”
看起来,鸿王今天的兴致很高。 

  他头戴黑丝冠冕,前后各垂十二旒,身穿宽袖大袍,绘以天地纹章——这种又奇特又
累赘的打扮,以前只是部分部族祭天敬祖时候的穿戴,他不但照单全收,作为天子的常服
,还新添了不少装饰品。这个样子,我若是想要动手,就算他敏捷如豹,也根本无法逃脱
。 

  我觉得是该下手的时候了,于是微微一笑,对他说:“所谓的见闻,不过是各方诸侯
的一些牢骚话罢了。他们辅佐天子起兵,诛灭暴政,不但未得到应有的赏赐,反而要负担
更重的贡献。他们都在暗中埋怨天子偏心,只知道照顾本族的人呢。” 

  这话不该出于一个臣子之口,更不应该说得如此直白,可是鸿王听了,却只是微微一
笑,似乎并没有生气——这家伙是反应变迟钝了,还是有足够的忍耐力呢?“他们无法看
到长远,说出这些混话来,朕不怪罪,”他捡起火钳来,轻轻拨弄着炭火,“不过你呢,
你也这样想吗?” 

  “强本弱枝,也是必然,”我回答说,“可是天子不觉得过于急躁了一些吗?若是逼
反了某些外姓诸侯,局势可就危险了。”“谁敢造反?”鸿王微笑着问,“你帮助朕平灭
奴人,征服犬人,天下诸侯都看到了。谁敢造反,不怕你彭族强大的兵力吗?不怕你彭侯
手中的宝剑吗?” 

  天,才给茹人改名为奴人,又把扩莱叫做犬人,这个家伙倒真是很喜欢定名改名呀。
我凝望着鸿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族背反,有我彭族镇压;若我彭族背反呢?
”这句话再明显不过了,直刺其心,我本以为鸿王会惊怒得跳起来的,谁想他仍然保持着
淡然的微笑:“没有办法,你彭族若反,那就只好动用我自己的军队了。” 

  我想把话挑明,他却每每闪避遮拦,尽量把尴尬的局面化解为无形。很明显,他是了
解我的图谋的,甚至于对我今天就要发难,也多少心中有数。既然如此,他还自投罗网,
到我帐中来饮酒,究竟安的什么心呢?他究竟有怎样完善的应对之策呢?我越是疑惑,越
是好奇,也就越是兴奋。 

  “我彭族若反,以天子的军队,恐怕也无力镇压吧,”我干脆一针见血地指出,“况
且,四方诸侯,肯听从我的号令的,不在少数。”“我终究是天子,”鸿王似乎在语重心
长地劝说我,“以天子之名,号令天下诸侯,谁敢不从?你彭族的力量确实可畏,然而那
一半是你彭侯个人的力量啊。你若死去,谁还会愿意跟随只是一镇诸侯的彭族呢?” 

  我冷笑着问:“你知我何时会死去?”鸿王点一点头:“其实虽然互存戒心,相安无
事,各到百年以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或者,你活得比我长,在我死后,真的没人可以
制得住你。但是遗憾啊,你既然起了悖逆之心,那么离死也就不远了。” 

  我听了这话,不由悚然一惊。这家伙果然是有备而来的,但他为什么会这样深具信心
呢?他究竟打算怎样应付我的策谋呢?我的计划中,可有什么漏洞,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关
键?或许,这家伙是以为靠他的法术,加上栾荡的武勇,就可以打败我?他不知道我这里
还有精通法术的有吧……他真的算漏了有吗?还是…… 

  昨晚的梦境再度袭来心头,我觉得有些紧张——难道我真的老了不成? 

  既然鸿王先摊开了牌,我也只好单刀直入:“我并不想悖逆你,更不是悖逆你我的理
想。还记得吗,二十五年前,鹏王进攻获邑,你我前往增援,那时候我们就立下了誓言,
一定要给天下带来和平和安定……”“朕当然记得,”鸿王严肃地点点头,“我们发誓要
创造一个由无上的权力和良好的秩序所构筑的世界,就象根基稳固的建筑一样,可保千年
万年不会崩塌——怎么,你认为我正在做的,不是在巩固权力,构筑秩序吗?” 

  “当然,你是在巩固权力和构筑秩序,”我冷笑着,“但你的手段是错误的。靠礼仪
这些虚文,就能够巩固权力吗?权力是建筑在力量之上的,而现在我彭族的力量,天下无
对,不应该由我来完成这千年万年不会崩塌的政权吗?有我彭族这块巨石在上,你这个根
基,能够稳固吗?” 

  鸿王“嘿嘿”地笑了起来:“上面的石头太大吗?那就把它搬下来,敲碎了再放上去
好了,何必因此要改换根基?”这家伙,从小就喜欢辩论,我可懒得再和他多说什么,于
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彭族的力量,要大过威族,我的力量,也要大过你,天下诸侯,更
敬重我的力量——你不肯交出权力,恐怕是不可能的。”鸿王冷冷地望着我,突然笑了起
来:“你错了,力量,并不是权力的唯一基础!” 

  他说完这话,突然把身体往后一缩。我看得出来,那是一个信号,于是也急忙跳起来
,向他直扑过去。“呼”的一声,一柄铜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但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
我知道,想要擒住鸿王,先要打败栾荡。我及时定住身形,左脚一勾,把栾荡的长戈踢开
。 

  栾荡一击不中,抛了铜戈,从腰间拔出佩剑来。帐中空间相对狭小,使用长兵器并占
不了什么便宜。可是,这家伙以为只有他才带着剑吗?等我血剑一出,立刻要你身首异处
! 

  我伸左手摸向腰间,栾荡明白了我的企图,一剑刺来,阻止我拔剑。笑话,我怎么会
被他刺中呢?向后略退半步,已将血剑拔在手中。栾荡的神色极为紧张,匆忙又是一剑刺
出,我用血剑一撩,“当”的一声,他手持的铜剑被一截两段。 

  我趁势飞起一脚,踢倒了栾荡,随即转身来拿鸿王。鸿王缩在帐篷角落里,虽然有些
害怕,倒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图。怎么,他还有什么王牌没有摊出吗? 

  只见他把手向我一招。我以为是在施展什么进攻性的法术,本能地一偏头,但随即就
想了起来,他这种法术手势我曾经见到过的,那是虚空攫取隐藏之物的法术。果然,随着
鸿王的招手,在我身后的栾荡跳了起来,手中出现了一件武器,向我后脑狠狠砍下。 

  我听到脑后风声,将身一侧,用血剑抵挡。一声闷响,对方的兵器竟然未被截断。这
个世界上,在血剑下不会被断的,只有一件兵器——我转过头来,果然看到栾荡手握一柄
短戈,戈头漆黑,流动着奇异的寒光。那正是鹏王的玄戈呀! 

   

 


第一部 第六十三章 贯


  史载:鸿王十七年春二月,有虹贯于牛斗。 
  ※※※ 

  鹏王的玄戈,据说是天畏传下来的神器,锋锐无比。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挡住血剑的
武器,大概就只有玄戈了吧。鸿王攻入天邑,灭亡畏王朝,玄戈落在他手里是很正常的事
情,但我确实没料到他会在此时把玄戈释放出来。 

  可是,有玄戈又如何呢?手持玄戈的不是鹏王,而是栾荡啊。若鹏王在世,我也许还
畏惧他三分,栾荡算什么东西!我冷笑一声,挥动血剑,一剑刺向栾荡的小腹。 

  栾荡横戈来挡,却被我晃个虚招,血剑又指向他的胸口。他踉跄后退,胸口的皮甲已
被划破,吓得面如土色。哼,这就是威族最著名的勇士吗?若无玄戈在手,他根本挡不住
我三剑! 

  我瞥了躬立在帐门口的有一眼,示意他注意鸿王施用的法术。然而,我同时也看到七
八名威族的战士,挺着武器向我扑了过来。怎么回事?我的部下没能拦住他们吗?心中正
感疑惑,栾荡不知死活,又是一戈啄来。 

  我横剑相拦。本来想得很清楚,这一招挡住玄戈,把剑一拧,反刺栾荡的腰部,迫使
他撤戈回防,而自己趁这个机会,连环三剑,就可以取他的性命——要防夜长梦多,还是
早点干掉此人,拿住鸿王为好。可是想得很好,两般兵器相撞,我的右臂却突然脱了力,
血剑向内一收,几乎是引导着玄戈,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虽然我及时醒觉,向后一跤跌倒,虽然万分难看,总算是免了胸洞腹裂之灾。我倒在
地上,瞥眼望到了鸿王,他正缩在帐篷角落里冷笑——这一定是他的阴谋!我的右臂怎么
会突然脱力呢?是他施用了什么法术吗?有为什么没能拦住他? 

  正这样想着,突然一个声音蓦然在脑海中响起:“不,主人,鸿王没有施用任何法术
……”那正是有的声音。我就地一滚,躲开了栾荡的狠狠一戈,然后翻身站起来,一抖右
臂,依然筋肉虚麻,使不出力气来。 

  这不是鸿王的法术吗?那我的力气到哪里去了?心中正在惊恐,脑中听到有的声音继
续说道:“不是鸿王的法术,是我的法术啊。我在医治你右臂的创口的时候,添加了一种
神秘的药材,经过我诅咒的药材,只要我希望,你就会丧失右臂的力量!” 

  这句话给我的打击更大,我眼前一黑,愤恨得几乎晕去。我打败鸿王的计划中有两个
关键,一是儿子届,一是有,突然听闻其中一个关键全然实效了,不但如此,竟然毒蛇反
噬,心中怎不惊恐万状!就这样一惊之际,觉得左臀上一凉,一柄长剑直刺了进去。 

  我暴叫一声,转过身来,抬起仍有力气的左臂,一拳把那名执剑的鸿王卫士打出一丈
多远。臀部剧痛,牵动左腿也失去了力量,我一个趔趄,半跪到地上。 

  栾荡狞笑着一戈啄来。我百忙中把血剑交到左手,用力上举,“当”的一声,玄戈被
远远荡开,栾荡一个立足不稳,往后连退了五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为什么?为什么背叛我?!”我在心中大叫。还没听到有的回答,缩在一旁的鸿王
却掸掸衣服,笑了起来:“灭亡奴人的终究是你啊——虽然是我下的命令。你以为他们真
的如此天真,如此愚蠢,会只把复仇之剑指向我一个人吗?你以为,他们真的会相信你取
得天下后,便还他们以自由的承诺吗?” 

  我从来也没有尝试过这样惊怒交集的感情,我脸颊发热发涨,额头筋迸,心脏也狂跳
不止。我知道我快要失败了,而失败的结果就只有死亡。我会被人杀死吗?堂堂彭族的英
雄彭刚,就这样被他人杀死吗?被几个无名小卒杀死吗?!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右腿又中了一剑,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了,向前跌倒在地。几名
威族的士兵蜂涌过来,向我身上乱剑砍下。我用左手挥舞着血剑拼命遮挡,劈倒了两人,
但自己的右臂和左肋也各中了深深的一剑。 

  如果就这样被几个无名小卒杀死,我还不如死在鸿王的法术下呢……是的,鸿王,我
眼前猛然一亮。反正自己是没有活路了,若能和他同归于尽,临死前还算有点安慰。想到
这里,我把残余的力气都凝聚在左臂上,抡起胳臂,抖动手腕,把血剑直向鸿王胸前掷去
。 

  这一剑迅疾无伦,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躲得过,没有人能挡得住!眼看一道红光射向
我的敌人,突然栾荡纵身一跃,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血剑。血剑透胸而过,栾荡瞪大了眼
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猝然停止了呼吸。穿过他身体的血剑,略微偏移了方向,
鸿王再也顾不得天子的威严,猛然伏倒在地。血剑从他头顶飞过,穿透帐幕,射到外面去
了。 

  后心又中了一剑,而到这时候,栾荡的尸体才硬生生地栽倒在地,“嘭”的一声。 


  鸿王从地上爬起来,摆了摆手。我侧倒在地上,好几个伤口都在往外冒血,不仅右臂
,现在全身都失去了力量。我挣扎着向鸿王爬过去,慢慢地爬过去。鸿王也向我走过来,
突然抬起脚,踩在我的脸上: 

  “这就是号称天下武勇无双的彭刚吗?”被靴底遮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听
到他的冷笑,“你不肯臣服于我脚下,现在只好死在我脚下了,嘿嘿嘿嘿~~你以为自己
的计划天衣无缝吗?其实就算你不死在这里,也根本无法动摇我的基业呀。来,给你看样
东西……”随即,一片竹简被扔在我的脸颊旁边。 

  侧过眼去,我看到竹简上写着一行字:“彭侯北上献俘,欲要劫天子,我王其慎。臣
在西陲,唯王是听。”虽然没有署名,但我立刻就猜到了这是谁写给鸿王的。那一定是届
啊!是那个我曾经期以重望的苹届呀!我的儿子,竟然也背叛了我! 

  “所谓父子之情,若无礼法的约束,都是虚假的呀,”我听到鸿王的声音继续说道,
“何况,你当初诬陷并害死了他的母亲。他现在为苹氏之主,就算帮助你篡夺朕的天下,
也不可能有更高的地位了——你难道真会把天下传给他吗?他和你分离十多年了,你又另
有了两个年轻的儿子,他怎能轻易得到储君的位置?你以为苹届很年轻,很单纯吧,其实
他想得相当长远呀。” 

  我心痛如绞,相比之下,肉体上的伤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道
:“这个逆子!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他的!”“怎么不放过他?”鸿王笑了起来,“
变成厉鬼去作祟吗?随便你吧,我正想封他做下一任彭侯,接替你的位置,你就放心作祟
,把自己的儿子和彭族都毁掉吧。哈哈哈哈哈~~” 

  我羞愤难当,同时又怒不可遏,虽然知道毫无作用,依旧伸出手去牢牢抓住鸿王的靴
子,想要把他扳倒在地。然而,我向来引以为傲的膂力,现在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我就
象一只蚂蚁想要撼动巨树一样,完全无法对鸿王造成任何影响。“恶贼!”我破口大骂,
“我要诅咒你,诅咒你的子孙!” 

  “我是天子,”鸿王哈哈大笑,“天最在保佑着我,也保佑我的子孙。你诅咒吧,随
便你诅咒吧,一条赖皮狗的诅咒,怎可能影响高贵的王室呢?”天最……对啊,鸿王并不
知道,天最其实并不存在,我要不要喊破这一点,以伤害他的自尊,打击他的信心呢?要
不要做最后的也是唯一可能的报复呢?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脑海中又响起了有的声音:“
放心去吧,曾经是我的主人。我杀死了你,为我的族人报了仇,我同样还会杀死鸿王,为
你报仇的……” 

  我闻言一愣,才到嘴边的话就此咽了回去。有继续用无声之语的法术说道:“杀死你
以后,鸿王定会取走你怀里那块黄色宝玉的。你曾经给我看过这块宝玉,我也在上面施加
了诅咒,鸿王将因为得到它而死……不会超过半年,他也会死的!” 

  然而我并不因为听到这消息而感到丝毫的欣慰,我在心里大叫:“为什么?为什么要
让我这样死去!你能够给鸿王更为屈辱的死法吗?”“你太高傲了,主人,”我听到有的
声音似乎在笑,“因此我故意践踏你的骄傲。而鸿王并不骄傲,所以没必要让他屈辱地死
去呀……”而同时,鸿王的声音也最后在耳边响起: 

  “可惜啊,你看不到了,看不到我所制定的礼法规矩的作用,在某些情况下,它们比
你彭族的战车更为有用。我所建立的这个政权,将是真正强大的,将是最完善的权威,许
多年以后,即便它会衰败,会被灭亡,我的权威也将永存人心,万年不替。你不明白这一
点,刚啊,你怎么可能斗得过我呢?” 

  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伤口中,随着鲜血涌流出来,我觉得鸿王踩在自
己脸上的靴子,越来越是沉重。我感觉到从来也未曾感觉到的无尽的屈辱,还有遭到背叛
的愤怒!有,还有届,他们都背叛了我,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但我在心中诅咒他们,
诅咒总有一天,他们要死得更加屈辱,更加惨不堪言! 

  ※※※ 

  睁开眼睛,大化之珠仍在身前,月亮仍在天边。我没有料到彭刚会这样死去,但对于
他的死,我却丝毫也无法产生同情和怜悯之心。他错了,他确实错了,鸿王所创建的礼法
,不管它是否合理,是否正当,却确实延传了整整一千两百年,成为士族行为的最高准则
,深入人心,恐怕真的会万年不替吧。 

  但更重要的是,如此骄傲的彭刚,竟然死得如此屈辱,也许还能博取一些同情,但他
愤恨被有和苹届背叛,甚至在心中诅咒对方,可就只能换来嘲笑了。他真的信任有吗?他
真的愿意夺取天下后,解放茹人,还给他们自由吗?他真的信任苹届吗?他真的愿意把自
己的位置传给苹届,而不是长年留在自己身边的别的儿子吗?他并不真正信任和爱护他们
,又怎能责怪对方的背叛? 

  然而当年,苹妍是真正爱着他的,却遭到他的背叛,被他冷血地杀死了,那时候,苹
妍心中的悲伤、愤怒,将会比此时的彭刚强烈千倍、万倍!今天彭刚之死,只是咎由自取
,而相对于苹妍被杀,更象是报应啊,是所种谬种,终于结出了恶果。若非想通过与苹妍
结婚而控制西方诸侯,彭刚就不会诬陷并最终害死结发的妻子,也就是苹届的生母。而他
在抱有如此强烈的功利心的情况下,娶了独立而骄傲的苹妍,其实就已经注定苹妍被杀的
命运了。世事,果然都经纬交织,紧密联系在一起。 

  古籍上记载:“鸿王十七年春二月,有虹贯于牛斗。”那正是彭刚被杀的月份,贯穿
牛斗的“虹”,不会是指血剑吧。血剑穿帐而去,此后就失去了踪影,我怀疑它本就是上
人之王蒙沌下赐给彭刚的,彭刚既死,自然就收回了。 

  鸿王竟然能够如此牢固地隐藏彭刚的真正死因,还真是不简单哪。不过他也在半年后
就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临终前,还说中央黄色之宝玉,是不祥之物——想必是有在其上施
加的诅咒,终于要了他的命吧。一千两百年前的种种谜团,终于在我的冥想中,逐一被解
开了,但对应宇宙间无穷的谜团,下愚的争权夺利,又有什么意义呢? 

  彭刚死了,他的经历结束了,对于我来说,似乎自己生命的一半已经终结。那么这另
一半,还有存在的必要吗?突然间,我觉得有些百无聊赖,觉得漫长的人生,是该划上终
止符的时候了。 

  天一亮,我就向山下走去。不是循原路返回,而是一直往南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终于离开了萦,来到了萦南方的那条神秘的河边——这条河,似乎是叫做“死水”。 


   

 


第一部 第六十四章 终


  史载: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彭六卿共弑其君于石宫。 
  ※※※ 

  这条河,我来过两次,一次是真实的,一次是虚幻的,但现在对我来说,真实和虚幻
都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凑巧的是,第三次来到这条河边,依旧是晚上,波光粼粼的水面,
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深邃而神秘。 

  我手捧着大化之珠,透过这珠子去看河水,原本缓慢涌动的河水,在大化之珠里,竟
然静止不动,象一片亘古的平原一般。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大化
之珠吗?你拿到了,你……”那分明是仙人忽荦的声音,消失了很久,他终于又出现了吗
? 

  但我不想再见到他。我慢慢地松开手,大化之珠脱手掉落,“通”的一声,堕入了水
中。脑海里传来忽荦惊恐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快,快把它捡回来!” 

  我慢慢向前走去,走入死水。但我并不是去捡大化之珠的,若现在要捡,当时何必将
其抛弃?我走入死水中,是为了完成自己在下愚的旅程,为了一个新的开始。清凉的水慢
慢没过了我的脚踝、我的膝盖、我的腰部、我的胸口……终于,没过了我的头顶。 

  感觉水流如气一般从眼耳口鼻中涌了进来,逐渐充溢我整个身心…… 

  ※※※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家中的床上,也不知道是谁救我回来的。一名医者跪在床前,
搭着我的脉搏,看到我睁开眼睛,不禁笑了起来:“好了,公子醒来了,醒来就无大碍了
。” 

  父亲就站在医者身后,背着双手,皱眉望着我的眼睛:“平日不肯用功,终于吃到苦
头了吧。”“父亲,”我胸口还有些憋闷,却急忙解释说:“那家伙手里持的,一定是雨
璧啊,有雨璧增强他的道法,儿子哪里会是对手?”“雨璧?”父亲愣了一下,“我并没
有听说过此事……那人是被腾卿的长公子一箭射倒的,莫非神器落到了腾卿手里?” 

  这种事情,与我无关。此次在石宫西门埋伏,既未能避免流血,又未能立下功绩——
虽然我从未想过要杀死国君——还竟然在变乱中受伤,实在是太丢脸了。我知道,自己在
家族中的声望,一定会因此大挫的,秩宇亲手刺杀了国君,他倒可能飞黄腾达呢。 

  虽然伤势并不算重,我仍然在病榻上整整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起身。国君“薨逝”后
才十天,公子南望就登基为新君了。父亲是反对立南望的,但包括家主在内的六卿却都是
那位公子的拥戴者。父亲来探望我的伤势的时候,经常长吁短叹,说:“公子南望无德,
此后我彭国必有变乱……” 

  听说,新君登基的时候,元无宗门的第二达者深无终还亲自前来主持仪式,并且为国
家祈福。这些,都是才十一岁的胞弟远告诉我的。那天,我正斜靠在榻上读着《雅范》—
—这种闲书,不在病中是不敢放心阅读的——远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兄长,”他跑到
榻前,拉住我的手,“你还不能起身吗?跟我一起去看深无终达者表演道法吧,可神妙啦
!” 

  我微笑着摇摇头——实在对道法和深无终的说教不感兴趣。远大概知道我向来对道德
颇有所好,经常听叔祖沓讲一些别人听不大懂的话,因此故意引诱我说:“深无终达者讲
了很多道理呢,连叔祖沓也不明白的大道理呀。兄长,你跟我去听嘛……”说着,就用力
拉扯我的袖子。我抓住他的手,笑着问:“你怎么知道他讲的话,叔祖会不明白?”“因
为他是达者啊!”远扑闪着大眼睛,天真地望着我。我放下竹简,轻抚他的头:“‘道德
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叔祖这样的话,深无终就说不出来。何况,深无终会
说些什么,我猜也猜得到啊。” 

  远不相信:“那么深奥的道理,你怎么能猜得到?”“深无终大致是在说,”我笑着
回答他,“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因此,要追逐至人的脚步,求取
无上道法,就必须领悟‘无’的本意。无中生有,无生万物,万物本无,这是真正宇宙间
的大道。众所周知,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
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百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正因为如此,
必须精修,皈依元无,共历时艰,共渡大劫……” 

  远瞪大了眼睛:“对啊,对啊。兄长,是谁讲给你听的?是父亲吗?”“不需要有人
讲给我听啊,”我拍拍远的肩膀,“你要是喜欢他演示道法,自己去看吧,我就不去了。
胸口还有点疼痛,我要好好养病。” 

  其实胸口早就不疼了,只是懒得下地,更懒得去听深无终讲那些他自己也无法贯彻始
终的理念。远离开以后,我再次展开《雅范》,正好看到“极南有蟒,其名为修,头生赤
角,腥不可闻”那一句。真是不可思议呀,理垣究竟是从哪里搜集来的这些资料呢?他真
的到过萦山脚下,见过修蟒吗?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突然又被推开了,我看到一位老人柱着拐杖,慢慢地走了进
来。正是黄昏,屋里光线很暗,我一时看不清那老人的相貌,但猜也猜得到,那一定就是
叔祖沓了。 

  我才一欠身,就被叔祖按住了。“孙儿只是一点小伤,怎敢劳动叔祖下顾……”话没
说完,叔祖放下拐杖,坐到榻边,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怎样,胸口还痛吗?”我笑
着摇摇头:“劳叔祖挂念,已经不痛了。” 

  “你下不了地吗?”叔祖继续问道,“怎么不去听深无终讲道?都邑内所有的士族都
去了呢。”我摇摇头:“我知道他大致会讲些什么,皮毛外相,不值得去听啊。叔祖您也
没有去听吧。” 

  叔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那么说来,你是不愿意去,而不是不能去喽。可以下榻
的话,你跟我来吧。”说着,柱起拐杖,慢慢向门外走去。 

  我急忙穿好外衣、鞋袜,跳下床,跟在叔祖的身后。我不知道他要领我到哪里去,自
从在石宫门外受伤醒来后,世事的任何发展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只有这一次,我却茫然没
有头绪。 

  出了屋门——除了几名仆役,院中没什么人,大概都听深无终讲道去了——门外停着
一乘马车,驷马极为神骏,车上却并没有人。我扶着叔祖攀上马车,然后自己跪在车厢前
面,充作御手。叔祖用拐杖轻点我的后背:“出城去。深无终在城西,那咱们就出东门去
。” 

  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都邑街道上行人渐少。我驱策驷马,慢慢加快了奔驰的速度。
“小心,小心,”叔祖在身后说道,“你驾车快而不稳,这种技术,怎么上阵呀。你这样
子,不但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你父亲的。” 

  “孙儿知道……”想起父亲,突然感觉鼻子有点发酸——下愚终究是无法跳出七情六
欲的呀。“那么,你打算警告你父亲吗?”叔祖凑近我,低声说道,“我听说腾卿秘密引
诱犬人从朗山北来,骚扰衷境。”我听了这句话,肩膀不由自主地一震,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我们才会在那种地方遭遇犬人,父亲才会战死在那里…… 

  ※※※ 

  驰出了彭邑东门,东门外有一条小溪,溪边长满了高大的柳树。正是仲春,柳芽翠绿
,清香扑鼻。我知道这就是目的地了,于是勒住驷马,扶着叔祖走下车来。叔祖终究年岁
大了,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马车,多少有些气喘。我扶他来到一株柳树下,慢慢坐了下来。
 

  “我想想,应该在……”叔祖左右望望,突然举起拐杖来一指,“对了,在那里。扬
啊,你去那株树下看看。”我顺着他拐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那是一株高大的柳树,
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土包。 

  我走到柳树下,却并不知道叔祖要我看些什么。这株柳树除了粗一点、高一点以外,
与其余柳树并没有什么不同。“再往左走两步……过了,再后退半步。”叔祖在后面指点
着,而我按照他的指引,一脚踩到了那个小土包。于是,就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看看你的脚下,有些什么?” 

  “蚂蚁。” 

  “蚂蚁怎样?” 

  “被孙儿踩死许多。” 

  “你可与它们有仇有怨,要踩死它们?” 

  “不,无仇无怨,只是偶然。” 

  “它们是否当死?” 

  “不当死。” 

  “它们是否永不会死?” 

  “它们迟早会死。” 

  “因自然而死,和被你踩死,有何区别?” 

  “在我看来,毫无区别;在它们自身看来,却极有区别。” 

  “为什么你能踩死它们,它们却踩不死你?” 

  “也未知它们踩不死我。” 

  “嘿嘿嘿嘿,”叔祖笑了起来,“你知道这对于蚂蚁来说,叫做什么吗?这就叫做‘
劫难’呀。那么人世的劫难,对于蚂蚁来说,又叫做什么呢?”“若是天灾,使其不得活
,是谓‘大劫’,”我心中突然明白了许多,于是急忙回答道,“若是人祸,却可能根本
与其无干……叔祖的意思是说,大劫乃是人祸?” 

  “谁晓得啊,天晓得啊,”叔祖微微笑着,一指不远处的小溪,“你再去溪边看看吧
。”我来到小溪边,按照他的指示,向水中望去,自己的倒影头戴着月光,在清澈的溪水
中微微摇曳。“这就是阴阳的交界呀,”叔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手柱着拐杖,微
笑着说道,“阴阳的交界并非仅在死水,到处都是啊。外面是你,溪中也是你,不同的世
界中,不同的你。看似相同,其实有异;看似不同,其实无异啊。” 

  我慢慢抬起头来,看看天边的明月,然后再低头看看水中的月亮。一阵清风吹来,水
中皱起了数层涟漪,皎洁的月亮和自己的倒影,全都模糊起来。“怎样,”叔祖问我,“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究竟大劫何时才会到来呢?”我吐出了心中最后一个谜团,“都说是在一千两百年
后的今天,仙人也害怕,上人也着急,但究竟在何时才会到来呢?”叔祖“嘿嘿”地笑了
起来,拍着我的肩膀,“你盼望大劫来到吗?仙人害怕,你害怕吗?上人着急,你着急吗
? 

  “我对你说过,嚣宙秩宇。时间的流逝,并非象这条小溪一样,是朝向同一个方向的
。由生到死,看似均匀流动,那只因为下愚惧怕死亡,所以才觉得时光不再,老之将至。
在千两百年前看来,大劫确实要千两百年后发生,但却并非在今天发生。下愚时促,上人
时缓,仙人不知时光流逝,至人更不知时为何物啊。” 

  “那样说来,我匆匆寻觅,虔心等待,都没有什么意义喽?”我心领神会,笑起来了
,“原来,我在下愚的一生中,还是无法看到大劫的发生啊。”“有菌朝生暮死,”叔祖
说道,“那么冷酷的寒冬,摧折万物,对它来说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寒冬就是大劫,它说
:‘我想看大劫的到来。’不是很可笑吗?它真的看得见吗?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究竟哪
一天才是开始?” 

  “下愚啊,怎么可能看得到大劫呢?”叔祖微笑着,在背后推了我一把。于是我终于
如愿以偿,向那清澈的溪水中直跳了下去。很快,我就被神秘的灰蓝色包围住了,溪流的
下面,是浩瀚无垠的宇宙,是亿万年亿万的星辰…… 

  ※※※ 

  作者按: 

  把“魔”具象化,实在是很俗但也很无奈的办法。我终究不是哲学家,各位读者看的
是奇幻小说,也不是哲学著作。某些东西完全是概念的话,确实很神秘,但却很不好写,
更无法给读者留下印象啊。因此,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第一部终) 


--
        o Battle , and Victory !!!  You are 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http://ark.hagongda.com/luntan/attachments/LkIo_J-101.jpg

※ 修改:·stormlier 于 Dec 10 16:46:38 修改本文·[FROM: 211.137.243.55]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http://bbs.hit.edu.cn·[FROM: 211.137.243.55]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1,246.38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