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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ormlier (暴风中的潜伏者), 信区: Fantasy
标  题: 尘劫录 第二部 一至三十六章 作者:赤军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Fri Dec 10 16:44:27 2004)



尘劫录  第二部 



第二部 第一章 玉笄


  序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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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劫录》是一个尝试,尝试将中国传统文化与源起西方的奇幻文学结合起来,创造
华夏本土的奇幻小说。这一尝试无疑是艰难的,并且必须遗憾地指出,笔者最初创作的时
候,对这种艰难的认识是很不充分的。 

  如果只是社会背景和人物设定中国化或者东方化,也许要简单得多吧,但那样的尝试
就毫无意义了,也根本无从追求突破。要创造中国的本土奇幻,就必须深入研究和反映中
国的传统文化,这是埋藏在社会背景和个人行为后面,同时也指导着社会发展和个人行动
的世界架构的本源。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是深邃的,尤其在它吸收了来自北方草原行国的
游牧文明和来自西南印度次大陆的佛教文明以后,其博大精深之处,其独有的地方特色,
都与西方文化主要是中世纪文化存在着极大的差异。而体现这种差异所在,正是《尘劫录
》尝试的目的所在。 

  这种差异,可以从三个要点来比较笼统地表述:一,从祖先崇拜延伸出的泛神论或者
自然神论;二,由第一点延伸出的天人合一的宇宙整体观;三,由第二点延伸出的群体至
上论。《尘劫录》第一部中对于大劫的设想,对于道德的描述,就来源于以上三个要点。
 

  然而这样就使小说所要表达的文化思想日益哲学化和虚像化。小说家终究不是哲学家
,创建一套完整的哲学理论,哪怕是统合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都是相当困难的事情。而
用文学的笔调去表述虚像,更非轻而易举的事情。第一部中“魔”这个概念的产生,以及
魔的具像化,都是万般无奈下折衷调和的产物。 

  《尘劫录》的第一部完成了,主人公峰扬对于世俗社会已经毫无留恋,而作者对于世
俗社会虽有留恋,却也难以继续展开情节,想必读者们在沉浸于“道德”的思考的同时,
也很难对形而下为器的“道法”再产生浓厚的兴趣。小说到此,可以告一段落,甚至可以
就此终结了。 

  然而尝试还没有完成,情节还没有完善,就此终结实在可惜,续貂一个大劫产生或破
灭的简单结尾则更显无聊。在这种情况下,才会有《尘劫录》第二部的产生。 

  第二部更换了历史背景,更换了主人公,但并非可独立成篇的第一部的姊妹作。第二
部与第一部之间,其实是存在着极为严密的深层联系的。就历史背景来说,第一部可对照
春秋战国时代,第二部则可对照前汉时代,但笔者所想要展现的,是这两个时代一以贯之
的“道”,是指导社会发展的中国内在的文化思想。而第一部的主人公峰扬,和第二部的
主人公、数百年后的离孟,其实也并非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陌生人。 

  《尘劫录》第二部一开始,就从第一部结尾的超脱与虚像,重新拉回世俗社会中来,
但它终究还是要超脱化和虚像化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重复,重复架构所未能
完善的世界,重复阐述所未能完善的思想,然后,在下面的篇章中,将揭开“大劫”真正
的谜底…… 

  赤军 

  2003.7.1 

  古诗云:其人何修美,高冠衡玉笄,丝纮结珠串,见莫不思齐。 

  ※※※ 

  敬宗仁泰皇帝政康治平七年秋八月丙辰,我终于获得了“炼气士”的称号,出师下山
。称号的颁给仪式,是在紫云殿内举行的,先拜三圣,再拜祖师,然后师父以拂尘轻掸我
的双肩,关照说:“大道无穷,毕生追索。这是你迈出的第一步,希望不是最后一步。”
 

  我的师父葛琮,号修纯,只是一个普通的炼气师,在朗山数百名炼气士中,辈分虽高
,修为却极平常。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整天醉醺醺的老头子,块七十了,连个真人还没
混上,跟着他继续修炼,能有所长进才怪呢。因此,我在确定可以得到炼气士的称号后,
立刻向宫主递交申请,结束修业,返回故乡。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临行前,师父问我,“有无继续修业之意?还是准备出仕为
官,为朝廷效力?”“老父在堂,弟子必须回去侍奉他老人家,”我含糊回答说,“以后
的行止,全听他老人家的安排吧。” 

  因为我对自己的将来也毫无计划。做官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做官不过为了糊口(以
我的资质,还盼望官高爵显吗?),我家又不愁吃穿,受那个拘束干什么?或者继续修业
吧,我相信修行一生,怎么也能混个真人头衔的,肯定比那个老头子要强,只是,再不愿
意投在他的门下了。 

  故乡在石府郡河东云潼县。石府是仅次于西平的最西方的郡,只有河东地区尚算富庶
。四百年前,彭国灭亡的时候,这里本是一片沃土,但潼河上游连续几次大的泛滥,千里
良田变成泽国,居民纷纷东迁,现在许多地方都变得荒芜不堪了。河东还算好,云潼又是
河东最富裕的一个县。 

  下了朗山,渡过潼河,九月初回到故乡。父亲早就得到消息了,张灯结彩欢迎我学成
归来。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只有我一个儿子——前面两个都是姐姐——宝贝得不得了。
当年送我前往朗山的时候,身为一个男人竟然痛哭失声,好象我不是去学习,而是犯了罪
被官府捕拿走的一样。朗山在中原五山中,名气和水平都最低,本来以我家的财力,送我
前往沌山或者岿山都毫无问题,只因为离家近,便于时常回家探亲,父亲才选择了朗山秩
宇宫。 

  一去四年,间或回家四五次,都呆了不到三天就必须回山,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带着
炼气士的正式头衔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啊,”父亲抱着我的肩膀,老泪纵横,“回来得
好……你二姐下个月就要出嫁了,从此家中只有我一个人……你能回来陪着我,真是太好
了啊!” 

  二姐的夫家,是临县的一位炼气士,那小子可比我风光,是在沌山学的道,去年就获
得炼气士的正式头衔了。“县中正在考察,看样子明年举贤良方正,他是一定在列的了,
”父亲告诉我说,“进京陛见以后,最少也弄个县尉当,搞不好还能做县令或者国相呢!
”看起来,和大姐夫一样,二姐夫也打算走上仕途,那么我呢?除非修道有成,得到炼气
师甚至真人的头衔,否则我可怎么和他们比呀! 

  亲戚相见,互相恭贺,热闹了整整半个月,父亲才终于谈到我的前途问题。这时候的
他,比重逢时理智多了:“虽然想把你留在身边,然而……男儿志在四方,不管是继续修
业,还是出仕为官,你总归要离开父亲身边的呀。不用担心我,我有良田千顷,又饿不着
——对于自己的将来,你究竟是怎么考虑的呢?” 

  虽然对师父说自己的前途全凭父亲安排,实际上父亲那么溺爱我,是不会反对我本人
的意愿的。别说修业或者仕宦两途,可以任意挑选,就算我打算转职去当修道士,或者剑
士,父亲也是不会阻拦的。哪怕我猪油蒙了心,毫无大志,只想做一个普通的田舍翁,他
也未必会反对。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父亲简单说了说,父亲点头:“要想赶上你两个姐夫,就一定要努
力啊。至于是继续修业,还是举贤良方正呢……若想继续修业,不满意朗山秩宇宫,那就
往沌山去修炼吧……”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当初不该把你送去朗山的,是我糊涂,
虽然舍不得你,但为父的再不会做糊涂事了——为父出自沌山清明宫,亲往拜托几位师兄
弟,准你入门,应该没有问题。若是想走宦途呢,以咱们的家世,再有你大姐夫在本县太
尊面前美言几句,和你二姐夫同期举贤良方正也并非难事呀。” 

  ※※※ 

  大姐夫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剑士,四年前举贤良方正,皇帝开恩,让他回到故乡来做了
都尉。父亲才对他提起我的事,还没决定是不是尝试宦途,他倒先带来了一个消息:“河
边钟蒙山一带,最近有妖物出没,太尊正准备招募人手,前往搜索剿杀。内弟若能参与建
功,不用小婿推荐,太尊定会主动向朝廷荐举他的。” 

  父亲还在犹豫,我却一口应承下来。我知道本县颇有一些高人,剿灭妖物这种事,他
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我跟着去凑凑热闹,未必会有什么危险。况且,年轻人学有所成,
也总想运用一下本领,这比整天打坐冥想,或者背诵经典要有趣多了。 

  父亲拦不住我,只好同意大姐夫给我报了名。据大姐夫说,著名的炼气师寒炜已经受
聘,领导剿杀妖物的行动,父亲也就放下了心。“此人出于邱山嚣宙宫,公认是本县道法
最高强的炼气士,”父亲对我说,“有他同行,我就放心了。你多向他学习请教,不要浪
费了这次大好机会。” 

  临行前,父亲还亲自为我梳头,把一枚玉笄插在我的发髻上:“这是我当年学成下山
,师父亲赠的宝物,你要一直戴着它,千万别摘下来。”我笑着回答说:“除非孩儿学那
些修道士披头散发啊,否则摘下发笄来做什么?” 

  我家住在县城西门外不到五里的地方,凌晨起身,辰末就到了县衙。两名差役站班在
衙门口,看了我的装束,立刻抱拳致礼。我递上名刺,差役们大概是不识字,看也不看,
一个捧着就往里跑。时候不大,县尉迎了出来:“原来是离公子,大令恭候多时了。” 


  跟着县尉来到后堂,只见县令大人正和一位军官对坐攀谈,看我进来,笑着站起身来
:“离公子到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从畿内来的腾都尉。”我看那位姓腾的军官四十
多岁年纪,高身量,长胡须,穿着褐色武官袍服,腰佩一柄又长又宽的钢剑,风神俊朗,
象是个高人,于是急忙鞠躬:“炼气士离孟,见过腾大人。” 

  腾都尉伸手搀扶,还了一礼:“刚和太尊谈到离公子,听说离公子是至圣的后人,不
知怎样攀论?”“不敢,”我急忙回答,“在下的先祖,是威末郴国世卿,大人想必知道
,至圣的女公子,是嫁给了离氏的。”“不错,”腾都尉笑着说道,“这样说起来,咱们
也是姻亲呢。至圣出自彭国公族,与在下是同源的。” 

  彭国六卿,弓、腾、峰、赭、梁、华,都出自公族,这我是知道的,不过相隔已经千
年,关系疏远到和路人没有两样,说起姻亲来可多少是个笑话。然而我听说最近一段时间
,畿内许多世家都忙着修族谱、论亲疏,想必这位腾都尉也未能免俗吧。 

  又随便寒暄了几句,县令解释说:“腾都尉世居河西昆章县,告假访亲路过敝邑,自
告奋勇也要往钟蒙山去剿杀妖物。有他这位大剑士相助,此行是定然旗开得胜的了。”腾
都尉急忙谦让:“太尊过誉了,下官这几手粗糙剑法,怎当得起一个‘大’字?不过愿附
贵县诸君骥尾,为地方上出一点绵薄之力而已。云潼、昆章,都属石府管辖,虽非乡梓,
所距不远,合当效命。” 

  讲完这些场面话,他突然一皱眉头,又说:“下官此行离开治所前,偶得一梦,见潼
河滔滔,中有恶气弥空,想来是上天的兆示,要我恭同此行,灭妖护民呢。”“哦,”县
令也没听过这个故事,愣了一下,“真有此梦?看来本县辖内的妖物,是合该腾大人铲除
的了。” 

  ※※※ 

  参与剿杀妖物行动的人,陆续来到县衙,因为都是同乡,其中倒有半数是旧识:两位
炼气士,一名桐辅,一名梁贯,都是我的同辈,但年龄要大我很多;一名剑士,是我的长
辈,姓唐名澧。其余三人,县令介绍说,两名剑士都出自寒门,胖的叫扩放,瘦的叫晨谙
。最后是炼气师寒炜,我久闻其名,第一次相见,是位五十多岁的老人。 

  加上腾都尉腾语,一行八人,一半是炼气士,一半是剑士,搭配倒很相宜。中午时分
,县令大排宴席,给我们送行。虽然才是初秋,天黑得迟,我们仍然不敢太晚启程,饱餐
一顿,才未初就离开县城西门,策马向潼河方向驰去。 

  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妖物出现的大致位置,是在潼河东岸、钟蒙山下一个名叫百木
的村庄里。据当地亭长报告,半个月前,忽然有股怪风起自潼河,接着乌云密布,下了一
个时辰的大雨——奇怪的是,雨水颜色血红,气味腥膻,这是一阵血雨!从来血雨降下,
必有冤情,史书记载虽然不多,两千年间也有这么四五次,那位亭长是读过书的,因此改
扮了亲自往民间去访察。百木村庄,民风淳朴,所居又都是同族或者姻亲,别说出人命官
司,近几年来,连吵嘴的都少,也没有走失人口,哪里有什么冤情?可是亭长访察了三天
,却访出不少怪事来。 

  首先是,村里的甜水井突然变得极为咸涩,难以入口,村民只好放弃数代的老习惯,
改到潼河里去汲水。其次,百木村所居,一半都是渔民,自从血雨降过以后,网上来的鱼
,三成眼圈都是红的!第三,隔三岔五,或从潼河上,或从钟蒙山中,都会刮起一股阴风
,阴风过处,先后有六个村民暴毙,身上却无伤痕。亭长觉得不妥,仗着自学过几天道法
,叫人驶舟往潼河里去探查,却每每被怪风刮回,不得离岸超过十丈。他又往钟蒙山去寻
访,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这行人的首领,理所当然是有炼气师头衔的寒炜,其次就是官居畿县都尉的腾语
。路上,大家请问寒炜:“先生道法高妙,见多识广,可能凭藉这些征象,判断出是什么
妖物为祟吗?”寒炜捋着白须,摇摇头:“若妖风从河上起,定是水怪,从山间起,定是
山精。然而妖风时水时山,这个,不是冤魂重醒,就是魑魅迷人哩。” 

  “难道百木村中,果然有冤情吗?”腾语问道,“为什么那位亭长访察不到?”寒炜
微微一笑:“冤魂沉沦,重醒作祟,时日不一啊。若是十年前、百年前,甚至前朝的冤情
,亭长上哪里去访察?”我吓了一跳:“弟子曾闻,冤魂沉沦越久,重醒越晚,其法越高
,越难降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寒炜瞥了我一眼:“年轻人害怕了吗?即便没有老夫
在,有你头上那枚玉笄,也可保你性命周全,不须担忧。” 

  一行人中,虽然确实我年纪最轻,但直截了当被人说“害怕”,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梁氏和我家世代通好,梁贯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一拍我的肩膀:“别在意,其实
我也有点害怕呢,哈哈。”桐辅也安慰我说:“生死是自然,天命有所定,害怕没有用,
坦荡也没有用,一切随缘吧。” 

  我倒并非真的有多害怕,年轻人思路跳得快,一眨眼的功夫,又想起自己发髻上那枚
玉笄来。寒炜竟然一眼就能看出这玉笄蕴含有法力,可以保我的性命,眼光真是犀利啊。
可是,这枚玉笄究竟有什么用呢?父亲不肯说,我问寒炜,他却也只是笑笑,摇了摇头。
 

   

 


第二部 第二章 美人


  古诗云:雉藏其尾,鸳敛其羽,有美一人,矜而不语。 
  ※※※ 

  当天晚上,我们宿在官驿中,驿丞和当地亭长都过来拜望问安。寒炜问他们:“明早
启程,百木村何时可到?”亭长回答说:“往西再走五里,就出了小人管辖之区,折而向
西北,十五里外就是钟蒙山麓百木村——几位明早若辰时起身,不用巳尾就到了。” 

  晚饭过后,扩放和晨谙为大家打来了洗脚水——他们都是寒门出身,整天跟在大家后
面,恭恭敬敬的,话也不敢多说。虽然还没有碰到妖物,也不可疏忽大意,腾语就安排他
们两个分开守夜,扩放守上半夜,晨谙守下半夜。 

  我按照父亲的吩咐,没敢取下发髻上的玉笄,可是用手摸摸,并感觉不到有丝毫法力
。我知道,自己觉察不到,正说明其中蕴含的法力非常高深。究竟有什么用呢?反复思量
,不得要领。 

  第二天果然辰时就动身,纵马疾驰,巳中就到了百木村。这个村庄不大,看上去也不
过百余户人家,背靠钟蒙山,前临潼河,半数人家门前挂着鱼网,半数堆着柴垛。策马入
村,却静悄悄地看不到一个人影,拍了几户屋门,门都拴着,没人答应。 

  “一定又出了什么变故,”腾语皱眉说道,“大家分头查看一下吧。”说着话,把腰
间的钢剑拔出了鞘。大家也纷纷擎出兵器,眼望寒炜,等他示下。寒炜从怀里摸出一枚炭
条来,叫大家张开左手,各书了一道符文。 

  “这是雷部震心符,”他解释说,“握住了拳头,遇有变故即时张开,自有惊雷爆响
,众人齐往接应。”我遵命捏住了左手,心里却说:“这个我也会的,你让我自己写还不
是一样?” 

  和桐辅两人向北探查,拐了几个弯,就策马两向,从一座较大的院落分左右绕过去。
走不上三五步,突然有一股风从面前吹过,带起的尘土差点迷了眼,胯下马也轻嘶了一声
。我低一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前面不远处。 

  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一条小路的拐角处,搭着木杆,挂着一张鱼网。这女人几乎整个
身体都被鱼网遮住,一张脸却露在鱼网上面。我才看了一眼,就惊愕得立刻移开视线。那
真是天仙一般的美女啊,活了这么大,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看她的年龄,不过才二十出头,长长的头发没有挽髻,披散在肩上。乌黑的头发更衬
托出肌肤的雪白和面庞的红润。她应该没有化妆,眉毛略有些浓,嘴唇也是正常的血色,
而没有涂脂。但是,她不化妆,比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化了妆还要艳丽! 

  虽然是白天,空中有云,阳光并不算炽烈,然而我一见到这个女人,却猛然觉得眼前
一亮,象被阳光灼到了双目,匆忙移开视线,心里“通通”乱跳,倒似乎多正眼看这女人
,是亵渎了她似的。然而目光虽然移开了,这女人的相貌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尤其
是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幽怨和哀伤,相衬的若是普通美色也还罢了,或者这般
艳丽,展现的是灿烂的笑容,也不会令我如此惊愕颤抖。这样的目光,配合这样的容颜,
却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淒美的感觉,使我的心猛然一沉,眼前刹那间从白昼变成了黑夜…
… 

  是谁,是谁会令如此美丽的女子,如此不似人间凡种的女子哀惋欲泣?这样的绝色,
只会教人怜之爱之,甚至仅仅是慕之敬之,怎敢令她这般伤痛欲绝?这样的眼神,是会使
全天下人都心碎的呀!我神情恍惚间,不自觉地松开了左手,“嘭”的一声,一道惊雷震
响,才把自己的魂魄拉回了窍。 

  转过神来,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我策马奔过去,鱼网后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
没有。四下一望,并无遮蔽,那个女人就算有御风之术,也不可能逃得这么快。心下悚然
一惊——难道是冤魂作祟吗?难道我所见到的并不是人吗?!是的,人世间哪有如此美丽
的女人?! 

  身后马蹄声响,桐辅的声音叫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啊……”我愣了一下
,随口回答道,“猛然起了一阵怪风,眼前出现一个女子,可是转瞬间又不见了,我这才
……”“不是村中的女人,躲起来了吗?”桐辅追问道。我回想一下,虽然看不清那女人
的装束,但应该不是普通乡下村姑,于是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其余的同伴也都匆匆跑过来,看到我安然无恙,才开口要问,突然村东头又起了一声
爆响。我们一齐策马奔过去,只见剑士唐澧跌倒在一口水井旁边,马就拴在旁边篱笆墙上
,四蹄不住地踩踏。 

  腾语翻身下马,扶起唐澧,问他:“什么事?怎么了?”唐澧惊魂初定,结结巴巴地
说道:“我、我到这里来,觉得口渴,想汲点水……” 

  唐澧算是我的长辈,他第二位夫人,是我远房的表姨。可是我从小就看不起他,虽然
背负着剑士的名号,剑法却稀松平常,胆子也小。他这次也来参加剿杀妖物的行动,倒是
大出我意料之外。桐辅曾经悄悄对我说过:“是他大夫人逼的。四十多岁,还只是个剑士
,又无名望,每年举贤良方正都轮不到他,祖上虽然留下不少产业,这些年坐吃山空,也
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大概以为有寒先生在前面挡着,此行有惊无险,所以才大着胆子跟来
吧。” 

  其实说心里话,若没有寒炜参与此行,恐怕我也未必敢来。年轻人虽然胆子大,可多
少有个限度,谁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唐澧结结巴巴讲了半天,大家才明白他的遭遇。原来他正凑到井边,看看是有水呢,
还是一口枯井,猛然下面透出来一股恶气,冲得他顶门欲裂。才把收了鞘的剑再拔出来,
突然一道虚影杂在恶气中,直扑出井。唐澧连砍三剑,都被那虚影躲过,这才放出了掌心
的惊雷。 

  我猜他的描述中水分很大,他才没那胆子砍虚影呢。八成是虚影才冲出来,他就吓得
跌倒在地,匆匆放出了惊雷讯号。我当然不会说破,坏了长辈的脸面,况且,他多少还见
到了妖物,我才见到个女人就放出讯号,其实就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他还要不如…… 

  寒炜皱着眉头,下马来看了看唐澧的气色,搭了搭他的脉门,开口问道:“那妖物往
哪里去了?”唐澧用手一指:“那、那个方向……”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高峻苍
翠,正是钟蒙山。 

  ※※※ 

  我们再不敢分开,合兵一处,砸开了几户的屋门。屋中都收拾得很干净,不象是遭了
劫难或者变乱的样子,然而却一个人都没有。真是奇怪,屋门是从里面插上的,好几户的
窗户也都从内销牢。居民都哪里去了,平白无故化作飞灰了吗? 

  当然不会是平白无故,这定是妖物作祟,掳走了村民。寒炜和腾语商量一下,准备大
家暂时在村内歇脚,明天一早就往钟蒙山去探查。“妖物或在山中,或在河中,”寒炜沉
吟着说道,“潼河滔滔,难寻依靠,况且,我相信不是全部人都会辟水之法的。咱们还是
稳妥一些,先查钟蒙山吧。” 

  我们不敢取用村民家中的粮食,只是搬柴生火,借他们的锅灶热了热随身携带的干粮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妖物为患,今天的白昼似乎过去得特别快,一眨眼天就黑了下
来。“大家警醒一些,武器就放在枕边,”腾语关照说,“要防妖物趁夜来袭。” 

  仍然叫扩放和晨谙分班守夜,但就他们两个当然不够,除了寒炜和腾语,剩下的人都
必须负起责任来——我和梁贯、晨谙被分派守下半夜。 

  只脱了外面长衣,宝剑就放在枕边,还在手里写了一道山部护心符,我才敢闭上眼睛
。心情颇为紧张,几乎睡不着,但今晚休息不好,明天上山将更加危险。我强自按捺胸中
的躁动,缓缓吐气,闭目冥想,好不容易才进入梦乡。 

  在梦中,我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正驾着战车在原野上驰骋。四周很亮,微风吹拂
衣襟,心底却似乎有一种期盼,期盼什么人在眼前出现似的。终于,那人出现了,也驾着
战车,向我迎面驰来。 

  抬眼望去,对面战车上的是一名女子,白色的衣衫,和乌黑的长发同样在风中飘拂—
—那正是我白天见到过的那个女子啊,正是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啊!我悚然一惊,明
明脚下踩着战车的车板,却没来由地一个趔趄,睁开了眼睛…… 

  梦中的情景还在眼前,四周却从明亮变成了黑暗。我听到屋门轻轻响了一声,一个人
影闪身进来。我左手用力捏住定心符,仔细地望过去,原来那是桐辅。 

  桐辅似乎也看到我睁着眼睛,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我缓缓坐起身来:“不,刚刚睡醒。”“那正好,”桐辅微微一笑,“丑末了,该换班
了。” 

  我轻轻爬起身,抓起枕边的外衣和宝剑,套上靴子,走出了屋门。外面繁星满天,倒
还算明亮,一阵夜风吹过,丝丝凉意透入脏腑。我这才穿上外衣,系好了丝带。 

  梁贯和晨谙已经站在屋外了,两人都手挺着长剑,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警惕地观察
着四周。看我出来,梁贯向我点点头,用手一指,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我慢慢走过去,
拍拍地上的尘土,屈膝坐下。梁贯轻声道:“上半夜平安无事,希望咱们也有这样的好运
气。” 

  我只是点点头,却懒得开口说话,那个奇怪的梦境依旧萦绕在脑海中。在那个梦里,
我似乎是另外一个人,我是谁呢?战车早就被淘汰了,我却梦见自己驾驶着战车,莫非梦
中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古人吗?那个女子也驾着战车,但她的战车是两马牵拉的——我知
道最早在威朝的记载中,所有战车就都是四马牵拉的,“驷”这个字就是明证。在那以前
呢?是否有两马牵拉的战车?读史太少,我不清楚。 

  这个梦究竟有没有意义呢?是否因为白天那个女子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才会夜入我
梦呢?这个女子若是妖物所化,她的再次出现,难道是妖物想要侵袭我的心智吗?对于梦
境,师父葛琮坚持说:“昼有所见闻,斯以夜来入梦。”完全是个人内心的反映,与外事
无关的。然而我知道许多人都认为,梦境是现实的预兆。 

  曾经就这个问题请教过师祖棠庚,棠庚说:“心不在内,心在于外,心即自然。心之
所见,梦之所映,亦皆是自然,岂有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你梦中所见,皆有所兆,只是
你看不清楚而已。”于是我把自己前一晚的梦境告诉他,请他为我解说,他却只是笑笑:
“你梦源自你心,正如你之所见,源于你之双目。你所见的,与我所见的,看似大同,实
则有异。我不能解你所见,如何解你之梦?”他认为梦境虽有预兆,却只有自己才能明白
,只要坚持修行,总有一天能够明了其中含义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我有时候也会怀疑,无法目见,无法耳闻,连心也分辨不清的大
道,是不是真的大道呢?我还无法看清大道,那么我又何由相信这大道存在,并且一如书
上所写,一如师父所传授的呢? 

  我坐在梁贯身边,左手捏着定心符,右手握着长剑,胡思乱想着。胡思乱想也好,这
样就不会在清冽的夜风中朦胧睡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梁贯突然冷哼了一声:“何方妖物
?!” 

  话音才落,一阵腥风突然扑面袭来。 

   

 


第二部 第三章 钟蒙


  古诗云:采薇钟蒙山,烧松饱一餐,立岩危且仄,来登难上难。 
  ※※※ 

  世间妖物,大抵不出“精灵鬼怪”四字。师祖棠庚曾说:“有情之物,感日月精华,
历百年而得智慧,是为精;无情草木土石,历千年而得智慧,是为灵;人之殁也,其魂不
散,起而作祟,是为鬼;六合之外,人所罕见,史所不传之物,是为怪。” 

  拉拉杂杂讲一大套,故弄玄虚,其实很简单。动物妖化就是“精”,植物或者非生物
妖化就是“灵”,人死了魂魄不散变成“鬼”,没人见过的奇特生物就是“怪”。棠庚说
,精、灵都不可怕,生物妖化,会保留其本来的弱点,只要了解它的弱点,就好降服。猫
精总不会比老虎力气大,鱼精离了水一样窒息,木灵最怕的是火。而至于鬼、怪,它们的
存在超脱于人类常识范围以外,就比较难对付了。不明白的事物,其实是最可怕的事物。
 

  世界是很复杂的,知识是没有穷尽的,分类永远是笼统的——对于妖物的分类也是如
此。我就不明白,人死而化鬼,那么犬人死了会不会变鬼呢?除了难看一点,野蛮一点,
似乎他们和人类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啊。更进一步说,猫呢?狗呢?只有人类有魂魄吗
?人类魂魄不泯就变成鬼了,猫、狗为何死了就是死了? 

  师父老怪我想得太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层出不穷。可是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问题?还
不是因为你们教不得法,理讲不通。你们的理论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我还能提出什么古
怪问题来? 

  我从小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厌烦师长们整天摆在嘴边的大道
理。这些道理很少是他们自己研究出来的,多是来自书本以及上一代师长的言传,许多方
面,他们自己也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既然如此,多少谦逊一些才好,别以为年龄比
他人大,资格比他人老,懂得就一定比他人多。如果有位老人说出“痴长数十年,一无所
知”的话来,也许我会格外尊敬他——然而可惜,我至今还没遇到过一位这样的老人。 


  当然,我并非专一叛逆,师长所讲的话,某些也是很有道理的——那是我认为这话有
道理,而不是他们的自我标榜。比如有关妖物的分类,起码腥风一起,就可知非精即怪。
植物和非生物是没有那样浓烈的异味的,鬼更是无嗅……不过,等等,若是动物之尸幻化
的妖物呢?那算精还是灵?或者算鬼……天晓得他们的魂魄是否仍寄留在尸体中,人之魂
寄留在尸体中,不也能变成僵尸异鬼吗? 

  所有的想法,都在一瞬间完成,人的思绪,总是比最快的羽箭还前进迅速。我听到梁
贯叫了一声:“何方妖物?”脑子里立刻就冒出这种种念头来。思绪跳沓,顷刻无踪,也
不知道是自己的缺点还是优点。 

  其实在闻到腥风的一刹那,我就已经举起了长剑。在黑暗中定睛细看,只见院中烟雾
徒起,雾中伸出一只毛绒绒的大手,抓向梁贯的面门。 

  梁贯持剑在手,一剑向那只怪手刺了过去。虽然身为炼气士,长于道法而拙于剑术,
但人在遭遇危险的第一本能反应,就是把手里的武器刺将出去。烟雾中,那只怪手突然转
向,一巴掌拍在梁贯的肩膀上。梁贯叫了一声,长剑脱手落地,人也倒了下去。 

  晨谙怒吼一声,提剑扑上。那只怪手弃了梁贯,又向晨谙面门拍到。晨谙挥剑去挡,
出招却软绵绵的不成章法,似乎还没梁贯运剑流畅。眼看那只怪手避开了长剑,一掌拍向
他的肩头,晨谙急忙一矮身,就地一滚,狼狈地逃开了。 

  这时候,我已经跑过去扶起了梁贯。梁贯喘着气说:“我没事……快去相助晨谙,妖
雾中有迷心之气,他抵挡不住的!” 

  原来是这样,所以晨谙才脚步虚浮,身为剑士,使出剑招来却毫无章法。我放下梁贯
,一个纵跃来到晨谙的背后,张开紧握的左手,把山部定心符印在他的后心。 

  晨谙猛然打个冷战,精神徒然大振,长剑一抖,向那怪手猛力刺去。这一招流畅稳健
,而又凶猛无俦,想不到他一个寒门出身的下级剑士,竟然有如此实力。 

  那只怪手再也无法轻易避开来招,向后一缩,但还是被晨谙一剑擦破了油皮。妖雾中
猛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震得我头脑一晕,不自禁倒退了三步。虽然有山部定心符
护体,晨谙出剑也不由缓了一缓,就趁这个机会,怪手捏合成拳,又向他胸口打来。 

  晨谙正想缩身躲避妖物的攻击,突然“哗啦”一声,一道闪电从我身后崩出,准确地
打在怪手中指关节上。电光飞溅中,妖雾中又响起一声惊人的惨叫,随即那怪手缩了回去
。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正在休息的同伴们被惊醒了。看那闪电的光芒白亮耀眼,估计很
可能是寒炜亲自出了手。这老人的法力,应该不在我师父之下——不,把他比我那个无用
的师父,多少有点侮辱了这位老炼气师。 

  怪手缩回,妖雾猛然收拢。我看到腾语一个箭步蹿了上来,双手握剑,对准那浓浓的
妖雾一剑砍下。随即寒炜也冲到我的面前,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辞——我听得出来,那
是御风之术的咒语。 

  腾语一剑砍了个空,妖雾收拢起来,“呼”地向天上飞去。而几乎同时,寒炜也衣襟
带风,腾空而起——他怎么知道那妖物要跑,抢先施御风之术前往追赶?看起来,这位老
炼气士还真是不简单呀。 

  只见两道白影,一前一后倏忽离去。御风之术是风部的高级道法,除了寒炜,一行人
中无人会使,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他们追逐远去,帮不上忙。 

  但寒炜似乎也没能追上妖物,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空手飞了回来。他才落地,腾语
就凑近去问:“如何?”寒炜摇了摇头:“此妖颇有神通,以我之能,也仅能勉强克制而
已。”他环顾众人,继续说道:“这东西腥气逼人,但非鱼腥,应该是山中的精怪吧。”
 

  我们一起点头。桐辅吐了一口气,笑着说:“若是山中精怪,比水里精怪总要好对付
一些……”寒炜不赞同他的看法,缓缓说道:“据我等得到的消息,山中有精,水里也有
精,不是这妖物还有协从,就是它能于山水间同时出没。‘好对付’?不可轻易下结论呀
。” 

  但愿这妖物只是水陆两栖的,而没有什么协从帮凶——可是,有什么动物是水陆两栖
的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总是出现青蛙、水獭之类可爱的小东西,这些小东西真
能成精吗?它们成精以后也不会有多可怕吧? 

  不过也很难说,天下奇怪的事物实在太多了,并且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趋向。如果有人
说,这怪物是一截从山里滚下来泡在水里的烂木头所化成的木灵,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
…… 

  ※※※ 

  好在剩下的一段月明星稀,并没有别的事情发生。我们乐观地猜测那妖物并无协从,
否则怎不回来报仇?人在遭逢危急之事,总喜欢把事情往好里想,否则光忧虑就会要了自
己的性命,还等妖物来索魂吗?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扎束停当,策马往钟蒙山里去。正是仲秋,山上部分树木已经开
始落叶,但放眼一望,还是郁郁葱葱的,杂草灌木更是齐腰深,马匹根本走不进去。我们
只好把坐骑拴在山脚下,唐澧想要留下来看马,被大家一致否决了。 

  寒炜走在队伍的前面,不时掐指计算,探寻妖物的巢穴。腾语走在最后,提着他那柄
大剑——这柄剑长近六尺,宽有两寸多,确实必须双手使用。我们也都捏着符、端着武器
,警惕地四下张望。 

  中午的时候,大家围坐下来简单地用了午饭,饭后继续前进。进山已经小半天的时间
了,还没走到半山腰,看样子,今天是很难有什么发现了,也许要被迫在山中露宿。想到
这一点,想到在如鬼影婆娑般的林中熬过漫漫长夜,我的心里就有些打颤。 

  还好,未时刚过,寒炜突然向后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妖物的巢穴应该距此不远了,要
大家提高警惕。我左手捏着山部定心符,右手提着长剑,剑柄上还画了道雷部霹雳符,抖
擞精神,侧耳倾听。除了风吹树叶的轻响外,身旁不远处竟然还传来一阵“唏唏嗦嗦”的
奇怪的声音,瞥眼一看,原来唐澧竟然不自觉地在发抖。 

  又往前走了半里多地,寒炜猛然停住了脚步。大家都分外警惕起来。只见他抬左手往
前面一指,“敕”了一声,“蓬”的浓烟冒起,一丈外树倒石翻,露出地上一个隐藏的大
洞。 

  “那妖物似乎暂时不在附近。”寒炜转过身,向腾语使了个眼色。腾语点点头,双手
握剑,大步向那地洞走去。经过寒炜身边的时候,老炼气师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大概是施
加了某种符咒。 

  腾语小心翼翼地来到洞边,向下望了望,然后转过头来注视寒炜。寒炜左手掐指,摇
了摇头,表示附近应该并无妖物活动的迹象。腾语开口说道:“洞里都是一些尸体,大概
是百木村被掳的村民吧。” 

  我们走近去,只见那地洞约摸一丈多宽,洞中密密匝匝地躺满了村民的尸体。唐澧“
哎呀”一声,梁贯却叹了口气。腾语蹲下身来,把手向内一探——堆在最上面的村民,距
离洞边不到一尺——他是探的一具尸体的鼻息,然后“咦”了一声:“尚有呼吸,身子也
还热,并没有死。” 

  晨谙闻言,帮助腾语把那村民拖了上来。这是一个中年男子,闭着眼睛,象是正在熟
睡。寒炜一搭这男子的脉门,又翻开他眼皮来看,点点头:“是被妖物迷住了,并无性命
之虞。” 

  说话的功夫,晨谙和梁贯又拖上来一个老年妇人,我蹲下身来按了按这老妇的脉搏,
报告寒炜说:“此人也是一般,尚未死去。”寒炜左右望望,叫腾语、扩放和我三个人警
惕周围动静,梁贯、晨谙、唐澧和桐辅把洞内的村民都搬上来。时间不大,十多个村民被
整齐地排列在洞边,寒炜逐一探查,果然都还有气息。 

  “可惜,现在手边缺乏施法之物,很难将他们救醒,”寒炜轻叹一声,“况且,除非
消灭了山中的妖物,否则怎敢放心施救那么多人?”我听了他的话,转头说到:“这些人
若不救醒,难道搬下山去吗?那恐怕比对付妖物还要辛苦哩。” 

  就这么一转头,我猛然意识到洞中有某种较为熟悉的东西存在。定睛望去,只见上面
三四层的村民都已被搬开,晨谙和桐辅正小心翼翼地从洞边滑下去,去搬约摸六尺以下的
村民。他们才搭住一个青年男子的手脚,而在青年男子身边,躺着一个白衣的女子。 

  正是这个女子,虽然距离颇远,我无法确切地看清她的相貌,但目光扫过,徒然觉得
葱郁的林中,昏暗的洞中,猛然变得明亮起来!正是这个女子,是我昨天在百木村中所见
到的女子。昨天只看到了她的面孔,现在更看到了她的身躯,她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袍,虽
然袍角沾满了污渍,依旧是那样洁白,衬托着整个人更天女一般艳丽! 

  眼前虽然一片明亮,晃得我头脑一阵晕眩,但心中却有一道阴影掠过。我大叫一声:
“快退出来,小心你们身边那个女人!”晨谙和桐辅都愣了一下,但随即变故就发生了。
 

  变故来得如此之快,使我相信这是早有预谋的诡计,即便没有自己出声喝破,那妖物
也一定会趁这个时机动手的。我的话音才落,只听洞中一阵阴冷的笑声,我感觉眼前猛然
一暗,被灰濛濛的雾气笼罩住了…… 

   

 


第二部 第四章 妖物


  古诗云:邪侈放辟,为假凌真,妖而祸人,人而祸天! 
  ※※※ 

  人心与外物的连接,目视是第一位的,其后才是耳闻、鼻嗅和身触。摸不到的东西,
不摸便是,不会有人因此感到恐慌,鼻子因为伤风堵塞而根本无法发挥分辨香臭的功能,
也是大家经常遭遇的事情,不足为虑。就算一时失聪,若没有交谈的需要,也不算什么大
事。只有目力所及,如果什么也看不清,就象我现在这样,被笼罩在浓雾中,望出去灰濛
濛的一片,才真使人不寒而慄,惊恐万状。 

  我左手捏着定心诀,右手抬剑护在身前,努力睁大眼睛。看不清周围情况也还罢了,
糟糕的是,妖物就在附近,进必为其所伤,而且这里不是平地而是山洼,退也难保活命。
人到这种情况下,只好依赖耳闻和鼻嗅了。 

  鼻端袭来丝丝土腥、木香,却并没有昨晚所遇妖物那种野兽般浓烈的腥骚了——莫非
今日所遇的妖物,和昨晚所见不是一类吗?果然这妖物是有协从帮凶的呀。而且我内心隐
约想到,不管那白衣女子是否为妖物,起码以她那种超凡脱俗的美丽,就无法和野兽联系
起来。把她想象成山精吗?简直是唐突佳人……呀呸!什么佳人,那是妖物啊!命在顷刻
,怎敢如此胡思乱想?! 

  耳边传来寒炜沉着的声音:“大家不要慌,防护身周,慢慢向我靠拢!”在目不能视
的情况下,耳尚可闻,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努力分辨寒炜说话声音传来的方向,往左面
慢慢踏出一小步…… 

  但就在这个时候,右方丈余远处突然又传来寒炜的声音:“那是妖物幻化我的声音诱
人,大家千万不可上当!”天哪,没想到那妖物还有这样一手。不过它未免太小看我们的
智力了,迷雾腾起之前,寒炜明明在我的左方,他怎会那么迅速地移动到右方去? 

  我依旧向左方缓缓迈步,才走了两步,突然脚下被树枝一绊,险些栽个跟斗——目不
能见,还真是可怕呀。“大家都没有遇袭吧,都出声通知各自的方位。”我听到寒炜的声
音再度在左方响起。 

  可还没等众人报名,突然寒炜大喝一声:“孽障,尔敢!”接着,在他站立的方向传
来一阵霹雳轰响的声音——想必他已经和那妖物动上了手。我开口叫道:“在下离孟,这
就前来相助!”不顾脚下磕绊,又靠近了三步。 

  “腾语在此,诸妖退散!”听到腾语的声音就在寒炜身旁响起,我不禁小小松了口气
。这两位高手聚拢一处,相信没什么妖物可以伤害到他们的,我尽快接近,也可以保住自
己的性命。 

  然而,我的想法似乎是错误的,只听侧前方又响起了腾语的声音:“妖物大胆,竟敢
冒充腾某!”随即寒炜闷哼一声,象是在战斗中吃了点亏——他不会是被那妖物幻化腾语
的声音,趁虚而入,打中了吧…… 

  我刚才还在嘲笑妖物小看我们的智力,现在才发现原来那妖物的智力也颇不俗。它不
但冒充腾语的声音骗过了寒炜,而且还把寒炜逐渐向远方逼去,即便寒炜不会为妖物所伤
,他若被逼至众人难以赶到之处,对于这一行人来说,仍是极为危险的事情——等等,寒
炜真能战胜这个妖物吗?不管这妖物用什么方法隐藏自己的行迹,而寒炜方才竟然没能探
测出它就在附近,难道寒炜的道法真的要逊于它的妖法吗?! 

  想到这里,我轻轻打个寒战。但不管怎么说,此时尽快和他人会合一处,才是确保性
命,并进一步击败妖物的唯一途径。栽跟斗就栽跟斗吧,打几个滚还伤不到我。心念既定
,我张开左手,把定心符往胸口一拍,然后口念山部健身咒,迈开两腿,往寒炜与妖物对
战的方向快速奔去。 

  跑前几步,突然耳边有衣襟带风之声划过。我把剑一横,低叱道:“谁?!”“贤弟
吗?是我!”传来的是桐辅的声音。 

  我才放下心来,突然寒炜身边响起一个声音:“我来相助先生,妖物何在?”天,那
分明就是我的声音!在我身旁不远处的桐辅猛然停住脚步,喝问道:“你真的是离贤弟?
!” 

  仓促间,我开口叫他的字:“公弼休疑!”嘴里虽然叫他休疑,其实我自己还挺疑惑
的。桐辅不知道这里的我是不是真的我,我又何由肯定这里的他是真的他?! 

  还好桐辅是个聪明人,他也立刻改口,不再叫我“贤弟”,而称呼我的表字:“恭父
,你跟在我身后,一起去降伏那可恶的妖物!” 

  那妖物真的很可恶,可是也很可怕。还在朗山秩宇宫修道的时候,我跟着师父、师叔
伯们,也剿灭过几次妖物,都不过是些狼、犬成精,或是杨、柳化灵,别说并不厉害更不
聪明,也从来都是长辈们动手,我等弟子在旁边呐喊助威,以长声势。自己亲自动手面对
一个妖物,还遭了它的伏击,初出茅庐,这还是头一遭。 

  突然想到,都说狐精和花灵善于惑人,也能变作美貌女子,这妖物莫非就属于这些门
类吗?不过据说狐精修炼不过千年(过了千年就很少有人能制住它了),是无法彻底掩藏
自己身上的骚味的,只好用脂粉香味来遮盖,然而此刻我鼻端却并没有闻到任何香味。那
么,这妖物是花灵了……可花灵也多是具有天然香味的呀。脑子里虽然这样想,可是在我
心中,却下意识地把狐狸排除,而认定这妖物乃是花灵了。要什么花,才能幻化成这样倾
国倾城的尤物? 

  踩踏跳跃声、衣襟带风声,还有施放道法的各种声音,都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又往前
跑了几步,我和桐辅已经来到了寒炜与妖物对战的地方。透过灰暗的迷雾,我隐约可见桐
辅剑柄上的宝光——桐氏是云潼高门,家财万贯,蓄有奇珍无数,也只有他会在剑柄上镶
嵌那么多珍珠宝石。我就紧跟着这几点晶亮的宝光,一步不敢落后。 

  “啪~~”突然一道霹雳穿透浓雾向我们射来,但那霹雳经过桐辅身前,突然转变了
方向——想必是被桐辅挥剑格开了。“寒先生,我来相助!”桐辅大喝一声,然后压低了
声音问我:“恭父,还跟着吗?你掩护我的背后吧。”我点点头,但随即醒悟,此刻桐辅
根本看不到我的动作,于是开口回答:“公弼兄放心好了。” 

  “当~~”的一声,前面传来两剑相碰的声音。“公弼,是我!”那是扩放的声音。
他大概听到我和桐辅互称表字,因此也依样施为。可如果再这样叫上几声,那妖物也就学
会了——说不定现在开口的就是妖物,它冒充扩放的声音。扩放是寒门出身,用表字称呼
桐辅这种世族子弟,本身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就好比寒炜是我的长辈,别说我不知道他
的表字,就算知道,也不敢叫——性命攸关的时候也许例外。这种境况下,真是谁都不能
相信,说什么降妖伏怪,现在自保是唯一明智的抉择。 

  我才在心里打退堂鼓,忽听扩放“哎呀”一声,接着是重物翻滚的声音。难道他已经
被妖物所伤了吗?身前不远处就是激烈打斗的战场,我却不敢再前进一步,只是横剑当胸
,凝神戒备。 

  这时候,若能起一阵狂风,或是下一场暴雨,也许眼前的浓雾会消散吧。但这种高深
的道法我是根本不会的,寒炜也许会使,但显然他被妖物着着紧逼,没有时间和机会诵念
咒语。我眼前只偶尔闪过几道霹雳,但那霹雳之光根本划不破厚重的浓雾。 

  一声惨叫,似乎是腾语的声音。我心里打个哆嗦,若连腾都尉都遭了毒手,我们今天
可真的凶多吉少了。但随即响起了腾语的喊声:“孽障,又敢冒充于我!” 

  兵器交碰声、霹雳破空声、脚步声……种种声音在我四周响起,也不知道战况究竟如
何,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有没有人丧命。我觉得双腿有些颤抖,正在嘲笑自己的胆怯
,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退这一步,却绊到一个软绵绵的人体,也不知道是刚才搬出坑外的村民,还是自己的
同伴。我一个趔趄,向侧面栽倒下去,这一倒却无巧不巧,摔进了那个丈多宽的深洞。倒
在一大堆不言不动的村民身上,虽然不致于受伤,感觉却软绵绵的,奇异到令人齿冷,我
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长剑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我手脚并用爬出洞来,却突然发现
,战斗的声音已经停止了。 

  四下里只有微风掠过草木的声音,这使我感觉万分惊骇。同伴们都已经倒下了吗?为
什么连他们呼息的声音也听不见?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口叫道:“怎样了?还有谁在
吗?” 

  突然,我的眼前一亮,浓雾中出现一个白亮的人影。虽说在浓雾中,一尺以外,连自
己的手掌都看不清楚,但这个人影却分明距离我超过一丈,她身上如同发着光似的,撕裂
浓雾,纤毫毕现。是的,这正是那个女人,那个身穿白衣、美丽到使我目眩的女人。她向
我微笑着,慢慢走了过来。 

  我吓得后退一步,这一步又踏到了洞边,我只好停住身形。那女人冷冷地微笑着,开
口对我说道:“你也是他的后裔,我在你身上闻到了那种恶臭……虽然是很淡的恶臭。你
也必须要死!” 

  说到这里,她突然和身向我扑来。一个美女向自己扑过来,普通情况下,是男子都会
张开双臂去接住她吧,但现在我却只想抱头逃开。可惜身后就是大洞,跑是跑不掉的,长
剑又早就遗失了,我只好双掌一合,口念雷部霹雳咒,一道闪电,打向那女人的面门。 


  然而,那女人却象一个虚影似的,闪电直接穿过她的身体,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女
人已经扑近,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狰狞——但配合那样一张美丽的面孔,狰狞的表情却
并不使人感觉恐怖——双臂牢牢抱住了我。不,她并不是虚影,我肩膀上传来她双臂有力
的抱合,她的身体极为冰冷。 

  完了,我命休矣。虽然死在这样美丽的女人手下,似乎颇为风雅,没什么可遗憾的,
可想到她其实并非人间女子,而是不知本相为何的妖物,却没法使自己坦然面对这种死亡
方式。正在惊慌的时候,突然我头顶一震,有道白光从发髻上射出来,向上直冲霄汉!四
周的浓雾象朽木被宝剑割开了似的,顷刻碎裂、四下退散。那女人惊呼一声,放开了她的
手臂,也疾退到一丈以外。 

  是那枚玉笄的功效吗?真是救命的宝物呀!我正寻机想要逃走,突然肋下一紧,被人
一把抓住,双脚离地。抬头望去,只见青灰色的法袍在眼前飘拂,我认得那是寒炜的衣服
。 

  寒炜,正是寒炜,他抓着我,运用御风之术,把我揪离了地面,向上飞去。地上传来
那女人冷冷的笑声:“这老儿,我饶你一命,你倒来坏我事!” 

  和寒炜在一起,我就放心多了。才刚松了口气,就听寒炜长叹一声:“是谁?我双眼
盲了,你来指点我出山的道路。”我大吃一惊,才刚要问,就看寒炜直向一株大树的树梢
撞去,急忙叫道:“往左,快往左!”寒炜在空中打个盘旋,堪堪擦过树梢,一枚树枝刮
破了我的衣袖。 

  太危险了,还是先指点寒炜方向,逃出钟蒙山外,再详细询问情况吧…… 

   

 


第二部 第五章 嚣宙


  古诗云:宇则秩序,宙则嚣乱。我生则修,日月则短。 
  ※※※ 

  寒炜按照我的指点,直到天黑,才飞出钟蒙山,安然降落地面。我虽然不算肥胖,但
年青人肌肉结实,份量想必不轻,寒炜累得气喘嘘嘘,才放开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我
注意观察他的眼睛,他双目紧闭着,眼睑和眼眶上都没有伤痕。如果真如他所说,已经目
盲,那也一定是妖物用妖法弄瞎的。 

  “恐怕……”喘了一会儿气,寒炜黯然说道,“活下来的只有你我两人了……唉,大
败亏输啊,大败亏输……没料想此妖物这般厉害!” 

  我问他:“妖雾茫茫,在下目不能见,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寒炜摇摇头:
“我不知道……那妖物似乎幻化作女人的形状,我用风雷山泽各部道法攻击,都没有效果
……除非它本就是虚影,没有实体,否则不应该这样啊。莫非,它是鬼吗?” 

  就算是鬼,是一个虚影,也无法同时抵御各部道法,否则这个世界上还不鬼物横行,
无人能治?我看到两行清泪从寒炜紧闭的双眼中缓缓流下,不禁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地
问道:“其他人都……都死了吗?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先回、回县里去?” 

  寒炜继续摇头:“我不知道,也许都殉难了吧……回县里去?我怎有面目回见大令呢
?此妖物如此厉害,只有往邱山去,与诸位道法高深的同门共商降伏之策了……” 

  我知道寒炜出自邱山嚣宙宫——嚣宙宫在中原炼气五山中,位置最靠西北,地位却最
为崇高,宫主广宗真人,前年被朝廷加封了“通微显化清静明德”的称号,俨然已执五山
乃至天下所有炼气宫观的牛耳。如果前往邱山,肯定能够找到消灭此妖物的方法吧。听寒
炜这样一说,我的信心徒增。 

  我们不敢在钟蒙山附近多作停留,连夜赶路,午夜后终于摸上大道,找到一家官驿。
驿丞被从梦中叫醒,起初一付不耐烦的神情,可是等看到寒炜,立刻满脸堆下笑来。寒炜
向驿丞借了纸笔,由他口授,让我写下短短的几行字:“妖物猖獗,法力莫测,愚将前往
邱山求助。大令其慎,莫使闲人入钟蒙山,以待愚之归也。”下面写了寒炜的名字,请驿
丞天亮后快马传送给县令大人。 

  我们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却没心情和精神吃饭,和衣而卧了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
。吃过驿丞送来的早点,我们借了两匹快马,一路往北,疾驰前往邱山。 

  邱山在潼河的发源处,位于中野郡的西部,此去不下千里的路程,虽然马不停蹄,也
直到十月中旬,才赶到邱山脚下。栓好坐骑,我搀扶着寒炜登上山道,走了不到两里地,
前面山坳里突然转出一名蓝袍炼气士来,稽首问道:“来的可是寒师兄吗?” 

  寒炜停住脚步,侧耳分辨声音:“莫非是寅师弟?”“小弟正是寅宏,”那名炼气士
快步走近,“师父今晨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料定师兄会归来……”说到这里,突然转过
话头:“师兄,你的双眼怎么了?” 

  寒炜苦笑摇头:“劫数啊,劫数啊……原来师父早便知道了,快领我去拜见。” 

  ※※※ 

  经过询问,我才知道,寒炜的师父原来是嚣宙宫的上监化淼真人。我们跟着寅宏来到
了嚣宙宫,拜见真人,真人不说话,先张开左手,在寒炜双眼上轻轻一抚,然后眉头微皱
:“怪哉,这是什么妖物?” 

  寒炜苦笑:“弟子也不明究竟。师父看……看弟子的双眼,可还能痊愈吗?”真人先
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你若还在壮年,我可保你双目痊愈,现在嘛……好生将息,一
个月后,勉强可以视物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把大袖一摆,招呼我们:“先坐下。炜啊,你将事情经过详细说来我
听。”寒炜和寅宏行礼坐在蒲团上,我无论年纪还是身份都差他们太远,只敢叉着手,毕
恭毕敬站在一旁,悄悄打量化淼真人。实在奇怪,看真人的头发,白如积雪,总有七十多
岁,看他胡须,黑白夹杂,也就五六十岁,看他脸上,却既无老斑,也无皱纹,简直比寒
炜还要年轻,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 

  寒炜详细地述说了在钟蒙山发生的事情。真人闭眼想了一下,同时左手五指不停掐算
,良久才开口说:“劫数,劫数,人间又将历劫。我这几日常见石府方向妖氛锁空,探究
占卜,却难明究竟。看起来,必须亲自前往看看……” 

  寒炜大喜:“师父若肯出山,还有什么妖物不可降伏的?”真人却苦笑着摇摇头:“
炜啊,道消魔长,斯是末世,连我也未必能够铲除那个妖物呢。这是劫难的开始,必须召
集五山真人,大家齐商对策——就定在十一月中旬吧,那时候,住持师兄也该开关理事了
。” 

  我知道他口中所讲的“住持师兄”,指的就是嚣宙宫主广宗真人。看起来,这妖物真
的来头不小,不但要齐集五山真人会商铲除之计,还竟然会惊动广宗真人。我能从那妖物
手里逃得一条性命,全靠头顶的那枚玉笄呀。 

  正这样想着,真人突然望向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急忙稽首,毕恭毕敬地回答:
“弟子离孟……”“你出自朗山秩宇宫?”真人虽然这样问,却似乎早就知道答案了,“
那你就回山一趟,把我的书信带给秩宇宫主九德真人吧。” 

  九德真人,就是我的师祖、秩宇宫住持棠庚。我才刚点头回答:“遵命。”真人就从
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递给我。原来他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因此预作了准备呀。所谓“洞
彻天机”,就是这个意思吧。 

  ※※※ 

  朗山在潼河以西,正位于石府、西平和成寿三郡的交界处。我不敢循原路返回,才进
入石府境内,就抢先西渡潼河,以免再次经过钟蒙山和百木村,被妖物盯上。 

  策马疾驰,才走了四五天,胯下坐骑就跑不动了——真是一匹驽马,我没想到从官驿
借来的牲畜,竟然这样脓包。为了怕它倒毙路旁——这家伙趔趄喘气,好象随时会倒下来
似的——我只好放慢前进速度,准备到下一个官驿后换一匹坐骑。 

  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石府郡的河西地方,距离潼河不远。估计换马以后,再次鞭策
狂奔,月底前可以赶到朗山。但愿把信传到以后,师祖就可以放我回家——他们自去降妖
伏魔好了,我道法低微,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回家歇着去……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厉
害的妖物,看起来还是放弃修炼之想,出仕为官,要安全一点。 

  走了一程,突然看到前面有个人当道翻着跟头,口中大呼:“我误矣!我误矣!”这
样的情景还真是古怪,才从妖物身边逃开不久的我,现在的警惕心要大过以往所有时候,
因此立刻勒住了坐骑,皱眉仔细观察这个人。 

  只见这个人蓬头散发,没有结髻,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长袍,大概是反复浆洗的缘故
,许多地方都已经发白了。如果不是穿着长袍,我还会以为他是个乞丐,穿长袍而不结髻
,应该是个修道士吧。 

  许多炼气士都看不起修道士,斥骂他们是“外道妖言”,我倒不这么看。虽然次序排
列不同,大家拜的“三圣”都是一样的(修道氏不尊“祖圣”彻辅,而尊“先圣”素燕,
因此也就称呼彻辅为“后圣”),修道士引为圭臬的“道德是至道,道法为器用”一语,
也确实是至圣说过的话。虽然我不赞同他们重视理论而轻视实践的观点,可纯就理论来说
,炼气、修道两家的分歧也并非全然无法弥合。当然,我不鄙视修道士,可对他们也从来
不存什么特别的好感。 

  正想呵斥对方让开路,容我过去,那名修道士翻着翻着跟斗,却突然瞥见了我,竟然
向前一纵,拦住了我的马头,长笑道:“我悟矣,我悟矣!子肯听我之所悟欤?”这才明
白,原来他说的是领悟的“悟”,而非失误的“误”。 

  我没空听他讲什么悟不悟的,一抖缰绳:“既然是你的悟,不是我的悟,就算你讲出
来我也未必懂呀。请让路,我有急事要赶往朗山!” 

  那修道士“嘿嘿”笑着向道旁让开:“急什么,有什么可急的?你可知道,这天是假
的,地是假的,你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世界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既然如此,又有什
么事情值得着急去办呢?” 

  我有点哭笑不得。曾听说过修道士中有一个派别,认为万事万物莫不虚幻,法源自空
,并且永远为空,难道这就是他悟得的道理吗?没什么稀奇的呀。我冷笑着反驳道:“既
然你自己都是假的,那还悟什么?悟到了又有何可喜?” 

  那修道士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我,然后突然“呀”的一声:“你不同,只有你不同,
总有一日,你能够明白我所说的话!”我懒得再理他,策马继续前进。耳边传来那修道士
越来越远的声音:“记住我的话,总有一日,你能够明白我所说的一切!” 

  ※※※ 

  离开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炼气士,我很快就找到一家官驿,更换了坐骑。当月廿九日,
终于赶到了朗山。才上山,就看到师父葛琮站在一块山崖上,极目远眺。我匆忙走近去稽
首:“弟子离孟,拜见师尊。” 

  “呀呀,你已经到了呀,”师父象是这才发现我的存在,转过头来,“我还往大道上
望你哩——速速随我往紫云殿去,住持等你很久了。” 

  师祖棠庚原来也早就算到我会在此时来到,连此行的目的,他也推算得一清二楚。真
奇怪,这些老人家既然妙算无遗,自己互通声气好了,干嘛还要我跑过来送信?是故弄玄
虚还是故意耍我呀? 

  师祖看了我带来的信,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果不出我所料……”然后,他转向我:
“这几日,我就会动身往邱山去。况且,便无此事,也要去参加广宗真人的开关仪式。孟
啊,你先会家乡去吧,如果各位真人要齐聚钟蒙山,剿灭妖物,或许会用你做向导……”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可大吃一惊。本以为自己就此可以脱身,不再参与那么危险
的事情了,没想到孽缘还未结束。寒炜不是还活着吗,干嘛要挑我当向导? 

  师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着盯着我,不言不动。我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胡思
乱想了。 

  下了朗山,我不敢再沿着秋天回家的路程,渡过潼河往东北方去,因为那样一不小心
就会接近钟蒙山或是百木村。我兜个圈子,先东进成寿郡,然后再北上渡河。成寿和石府
一样,都有不到四分之一的领土在潼河东岸,十一月四日渡过潼河,这里还是成寿的地界
,当晚准备住宿在一座名为“马原”的镇子里。 

  马原大概是成寿郡河东地方最大的镇子,四围的土墙,高度甚至超过某些偏远地方的
小县城。虽然已经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候,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非常热闹。
我牵马入城,向镇守兵询问客栈的位置。“沿着大街向北,过两个岔口,到第三个岔口转
弯,就是本镇最大的客栈。”大概看我虽然满脸风尘,衣饰却颇华贵,因此镇守兵直接就
指点了所谓“最大的客栈”。 

  我按照他的指点,一盏茶的功夫就找到了那家客栈。这客栈果然非同凡响,椽粗廊直
,漆色鲜艳,上下两层结构,足可容纳数百名旅客。才到门口,就有一个仆役迎了上来:
“这位先生,可是要寄宿吗?”我点点头,仆役接过我手里的马缰,然后对里面大叫一声
:“单身男客一位,好生服侍!” 

  一脚迈进客栈,才抬眼,我却猛然大吃一惊,一道凉气从脊柱直冲顶门! 

   

 


第二部 第六章 丽色


  古诗云:脂点其唇,黛描其鬓,有丽一人,莞尔顾眄。 
  ※※※ 

  客栈的堂屋里站着许多人,但我一眼所见,却只看到了其中一个。她身穿一袭淡黄色
的深衣,梳着乌黑的长辫,看上去只是一位普通的官宦小姐,然而她的脸……她的脸……
我眼前一亮,头晕目眩,这正是我在百木村和钟蒙山上见过的那个女子呀! 

  “妖物!”我不自禁地大叫一声,后退数步,伸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但是拔出剑来
又有什么用呢?连寒炜也不是它的对手,我怎能抵挡它的妖法?看起来,今日定然命丧此
处了……我还不到二十岁,还没有娶妻,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吗…… 

  “什么人?如此无礼!”一声大喝在耳边响起,接着,一支长矛狠狠向我的小腹刺来
。我本能地用长剑一格,但那矛来得实在迅疾,使矛的人又膂力奇大,“当”的一声,我
的长剑被磕飞,人也一跟斗栽倒在大街上。 

  “尉忌,不要伤人!”我听到那妖物在叫,然后,就看到明晃晃的矛尖指着自己的咽
喉。“小姐放心,我只是教训一下这个无礼的小子,”使矛人冷笑一声,“这是本郡太守
的小姐,什么妖物!” 

  什么,成寿郡太守的小姐吗?难道我看错了?怎么会,我对那妖物的印象如此之深,
怎会看错。况且,人世间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我揉揉眼睛,定睛再看,但那女子却早
转过了头,并且用衣袖遮住了面孔。 

  “小子,你是什么人?怎敢如此无礼?!”那使矛的大汉又喝一声,“喂,问你话哪
,你在看哪里?!”也许我真的看错了吧,也许这位小姐和那妖物有几分相似,我被妖物
吓破了胆,才这样杯弓蛇影的。就算她真是妖物所化吧,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有什么阴
谋要掩盖真实身份呢? 

  想到这里,我赶紧收拢两腿,跪在地上,深深一揖:“在下朗山炼气士离孟,前日与
妖物大战,想是心神未定,看花了眼,还请小姐恕罪。”“哦,”那使矛的大汉似乎来了
兴趣,收回长矛问道,“这附近有妖物吗?在什么地方?” 

  “先生请起来,”那位小姐依旧用袖子遮着脸,但分明是在对我说话,“下人冒犯了
先生,也请先生原宥。”然后又对那使矛的大汉说:“尉忌,你听到‘妖物’二字,又按
捺不住性子了吗?等你送我回去家乡,再寻找妖物也不迟呀。” 

  “小姐放心,”那名叫尉忌的使矛大汉“嘿嘿”笑着,向我做个手势,示意我可以爬
起来了,“在下受太守大人所托,护送小姐回乡,怎敢在此时多生枝节。不过先探问清楚
地方,日后才好前往降妖伏怪。” 

  我急忙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陪着笑对尉忌说道:“不在这附近,乃是在石府
郡河东地方的钟蒙山上。那妖物好生厉害,连邱山的炼气师也不是它对手……”尉忌“哈
哈”大笑,一摆长矛,“某自出师以来,纵横南北,凭他是人是妖,从无敌手。好,日后
自往会会那个妖物!” 

  去会吧,去会吧,让妖物把你一口吃了我才解恨呢,谁教你把我打倒在大街上,丢这
样大的丑?我也不告诉你,连五山的真人都对此妖物如临大敌,让你吃个亏,我才痛快哪
!心里这样愤愤地咒骂着,我捡起长剑插回鞘中,然后又远远地向那位小姐深鞠一躬。 


  这时候,客栈门前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客栈仆役花了好大功夫,才把这些无
聊的看客劝散。我仍然有些胆战心惊,绕过那位小姐,叫仆役领我前往住宿的客房。进了
房间,掏出几枚制钱来赏了仆役,向他打听,才知道这位小姐果然是成寿郡太守爰楼的爱
女。爰太守的家乡在虚陆郡太安国,据说其母病重,因此派人送女儿回家乡去奉养祖母。
 

  仆役出去以后,我关上房门,对着天花板回想了好半天。虽然是惊鸿一瞥,但这位爰
小姐的相貌,确实和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一般无二啊……是我产生的幻觉,还是真的世间
有如此相象之人?对了,据说妖物化人,皆有所本,也许那妖物就是模仿着这位爰小姐的
相貌,才幻化作人形的呢。那样说来,世间果有如此倾国倾城的尤物了……不知道为什么
,想到这里,我两眼定住了不动,竟似有些痴了。 

  ※※※ 

  晚上仆役送来酒菜的时候,我向他打听爰小姐的状况。“小姐住在楼西,占了四间雅
室,走廊上还有卫兵守卫哩,”仆役也对爰小姐的美貌倾慕得不得了,“世间竟有这般美
人,真仿佛天女一般……啧啧,能多看她一眼,便死也不枉了!” 

  话虽这样说,但面对这样天姿国色,真的敢多看一眼吗?多看一眼,倒似是亵渎了她
一般。这顿饭我吃得索然无味,脑海里总是闪回不去爰小姐那绝世的容貌……不,闪回不
去的,应该是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的容貌才对,对爰小姐,我只是瞥着一眼,她真的和那
百木村、钟蒙山上的女子酷肖无二吗?还是有什么细微的差异?我全不清楚。 

  那般沉鱼落雁的容貌,竟然是个妖物——才发觉自己曾为这个念头搞得懊恼痛恨,倒
好象自然这般造物,乃是犯罪似的。现在才知道,这样的丽色也配合着一个人,心里突然
象有块大石头被搬走了,忽然长吐一口气,感觉极为轻松。 

  天哪,我不会是恋慕上这个女子了吧?别说妖物,就是郡太守的小姐,也不是我所可
以追求的。不,别自己吓自己,如此佳人,哪个男子见了能不恋慕?但恋慕是一回事,因
恋慕而不能自拔,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从来就不是死脑筋,对于得不到的东西绝不强求,
应该不会因此自寻烦恼吧。 

  当然,人心的烦恼,不是自我化解就可以很快摆脱的。我知道自己多少有点魂不守舍
,但愿这种状况只持续一两天,就可以将之抛在脑后。这样想起来,还不如没有遇见过这
位爰小姐,就让那般丽容只配合一个妖物,等妖物被五山真人剿灭了,我个人的期盼和妄
想就此烟消云散,不会留下丝毫痕迹,倒来得更为轻松一些。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解衣准备就寝,可是才刚抖开被子,突然听到敲门声。我还以为
是客栈仆役送来热毛巾、洗脚水什么的,还暗夸“本镇最大的客栈”果然实至名归,但询
问一句,门外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奴是爰氏,黄昏时见过先生一面。夤夜来访,自
知失礼,然确有要事相询,先生若未就寝,还忘拨冗一会。” 

  我愣住了,根本没想到爰小姐会披着月色前来会我。一位大家闺秀,主动要求和陌生
男子见面,本来就是悖逆礼法之事,不在白天来访,却要趁着黑夜前来,别说那些不苟言
笑的卫道士了,就连我脑海中都一刹那出现了“私会”、“淫奔”之类龌龊的字眼。这种
事情若是被他父亲——太守大人——知道了,在责罚女儿的同时,说不定派人将我拿去衙
门里,安个“少年无行,诱取宦女”的罪名,狠狠打上一顿板子。可假装正人君子,义正
辞严地劝她回去吗?又多少有点可惜…… 

  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门外又传来爰小姐的声音:“先生若已经睡下,奴便先告辞了
。”她说要进来,我反复犹豫,她说这就要走,我却本能地立刻披上外衣,一个箭步蹿到
门边:“小姐请稍待片刻。”掖好衣领,系好丝绦,我拉开了房门。 

  走廊上除了爰小姐,一个人也没有。爰小姐依旧用袖子遮着脸,向我微微一鞠。我把
她让进屋来,剔亮了油灯。爰小姐在桌边盈盈坐下,轻声说道:“多谢先生。奴确有要事
相询,因此含羞忍耻,夤夜来访。先生勿怪。” 

  进都进来了,还说这些客套话干嘛?我掩上房门,却不敢上栓,这样如果被别人发现
了,还多少可以分辩,说我什么不规矩的事情都没干过。转回桌边来,我向爰小姐作一个
揖,低声问道:“小姐但有下问,离某敢不竭诚以告。” 

  “请问,”爰小姐嗫嚅着问道,“先生黄昏时见了奴便喊‘妖物’,果然有妖物和奴
长得酷肖吗?”我倒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急忙敷衍说:“想是在下心慌
错认了。”爰小姐说:“若不污先生之目,便请再细认一认。”说着,缓缓放下了遮住脸
的衣袖。 

  我张眼一望,“哎呀”一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人间果然有这样国色天香的尤
物呀!爰小姐的相貌,乍看上去和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简直如镜中之影,一般无二。只
是两人的神态有着天壤之别:那妖物即便冷笑的时候,眉间都有重忧,一片凄苦之色,看
了令人心酸怜惜,而爰小姐却只有普通大家闺秀的矜持和羞怯,虽然在我目光注视下,带
了一丝惊慌,但那和前此深刻心中的凄艳之美,完全是两回事。 

  见了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我会猛然觉得眼前一亮,头晕目眩,不敢正视,看到爰小
姐同样的美貌,却并没有这种感觉。也许这就是人间之美和非人间之美的区别吧。 

  爰小姐注意到了我的神情,有些惊愕地问道:“果真一般无二吗?”我定一定神,回
答说:“相貌一般,神态却自不同。”爰小姐秀眉微蹙,低下头去。 

  “小姐此来,就是问离某这件事的吗?可有什么深意?”我实在搞不明白,她就算和
妖物所幻化的女子长得惟妙惟肖,对她本人又有什么妨害?爰小姐轻叹一声,低声回答说
:“不敢隐瞒先生。奴便这般相貌,少小时父亲便说‘天地钟灵于外,恐非长久之相’,
往沌山清明宫请慈运真人为奴占卜……” 

  沌山是中原炼气五山之一,就在爰小姐的家乡虚陆郡境内,我知道慈运真人是沌山清
明宫的上代住持,已经过世三年多了。只听爰小姐继续说道:“慈运真人起课推算,直喊
‘怪哉’,要父亲抱了奴去给他看。真人反复端详奴的相貌,讲说:‘小姐之貌,合灭世
之相。倘某日听闻有妖物化为小姐一般样貌,便是劫数到了,恐致夭折……’” 

  我吃了一惊。虽说人老便丑,尤其是女子,若等鸠皮鹤发,没人忍看,还不如趁着青
春年华就归诸尘土,留给骚人墨客无尽的哀思。然而这种置身事外的歪理,当你正面对一
位绝美的佳人的时候,是会完全当它放屁的。如此美女,谁忍心让她少年夭折?我赶紧问
道:“可有解救之法吗?” 

  爰小姐大概是想到谶言即将成真,自己寿数不永,双眉紧蹙,泪眼盈盈地回答说:“
真人只说了四个字,却不能索解。真人云:‘逢恭便解。’”我脑筋猛然一转:“小姐,
在下表字正是恭父!” 

  这回轮到爰小姐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望着我,但随即又羞涩地低下头去:“原来如此
,果然今日遇见先生,是天定之缘哩。”虽然明知道她所说的“缘”,是“因缘”之缘,
不是“姻缘”之缘,可是我听了这话,还是感觉心痒难搔,有点魂不守舍。我向爰小姐作
个揖:“在下也不知如何可救得小姐性命,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我做事从来喜欢给自己留后路,不敢轻易赌咒发誓,但这回不知道怎么了,“万死不
辞”这种话竟然脱口而出。自己也在心里问自己:“你疯了!是美女重要呢,还是自己的
性命重要?”爰小姐站起身来,双手伏膝,就要跪拜下去。我伸臂想拦,可碍于礼法,只
好把手缩了回来。 

  连拜三拜,爰小姐说:“奴的性命,都在先生手上。便请先生惠赐一物,并告知乡梓
居处,倘有不测,奴便遣人赍了此物来请先生。”怎么,等用得着我的时候才找我呀,我
还以为就此可以跟随在美人身边,以求朝夕相处了——当然转念一想,那完全是不可能的
事情,不由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好笑。可是,拿什么东西给爰小姐作为信物好呢?我身
上值钱的饰物,似乎只有发髻上插的那枚玉笄了…… 

   

 


第二部 第七章 真人


  古诗云:天地一逆旅,独行何踽踽?谁能道其真,出我此囹圄。 
  ※※※ 

  所谓“美色迷人心”,我面对爰小姐娇艳的容颜,险些就失去了理智,竟然把右手向
头上摸去,想要拔下那枚玉笄来赠予她。好在自私之念挽救了自己,突然想道:万万不可
,这玉笄乃是救命的法宝,岂可随便赠人?况且,若这玉笄能救爰小姐性命,借了她也本
无不可,只是恐怕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引导五山真人上钟蒙山去,失去了这件法宝,自己
的安危由谁来保护?那些真人吗?我不相信他们会把一个刚成为炼气士的年轻人的性命放
在心上! 

  左右不过相赠一物,等她危难的时候,请我前往相救,又不是男女私情,要送定情的
信物,没必要一定金啊玉的,找贵重的东西。我仔细想一想,还是放下了右手,转身走到
床边,把挂在枕边的长剑摘下来——我自己用惯的剑,早就在和妖物搏斗中失落在钟蒙山
上了,这是才在街上买的一柄便宜货。 

  当然,剑是要用来防身的,不能赠予爰小姐,况且那么大的东西,她带在身上也不方
便。我只是把红丝编成的剑穗解下来,胡乱打一个结作为标记,然后双手递到爰小姐面前
。 

  爰小姐低着头,伸出双手来接过剑穗——她十指纤纤,肌肤雪白柔嫩,若能捏上一把
,甚至揣在怀里,该是多么销魂啊……当然,我这种龌龊念头是不敢付诸实施的。“多谢
先生。”爰小姐仔细地把剑穗叠好,放入袖中,然后深深一鞠,“奴这便告辞了。” 

  送走爰小姐,我拴好房门,转过身来坐在爰小姐刚坐过的凳子上,眼望烛光,有点发
痴。鼻端萦绕着非兰非麝的甜美气息,也不知道是爰小姐留下的体香呢,还是根本自己心
里作用产生的幻觉。 

  这般美人,若能娶之为妻,今生也不枉了!仔细想想,这段“因缘”未必没有机会转
化为“姻缘”。郡太守的身份虽高,可他总有不做太守的一天,说不定不升反降,哪天就
辞官归乡了。或者我走上宦途,一番风顺,只要做到县令,想向爰太守求婚,也有一线之
机。况且,若论起门第来,我离氏可是至圣的后裔,祖上还出过九卿,他爰氏五百年前,
不过西方彭国一个下大夫而已! 

  当然,希望虽然存在,却实在渺茫。这样的美女出现在世间本来就是异数,异物总要
归之异人,怎可能落在我彀中?我若是爰太守,就会找个机会把女儿晋献给天子。天姿国
色不归天子,总感觉有些暴忝天物…… 

  胡思乱想了一整晚,快天亮了,我才终于迷朦睡去。醒来后向仆役打听爰小姐,据说
他们一行人一大早就套上马车离开了。昨晚发生的事情,真好象梦境一般,只有光秃秃无
穗的长剑,告诉我这并非妄想。我感觉心中有些惆怅,还有些期盼,神思恍惚、有气无力
地跨上坐骑,离开了马原镇。 

  ※※※ 

  七天以后,终于回到了家乡。才到宅门前,突然看见四面张着白幡,还挂着素灯笼,
象在举办丧事。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活着逃出钟蒙山的并不仅仅我和寒炜两人,还有寒
门出身的扩放、晨谙,以及唐澧。我那么多天都没有回来,寒炜传给县令大人的书信里又
没有提到我,因此父亲以为我也殉难了。 

  父子相见,恍如隔世,不由抱头痛哭。事后打听,那天在钟蒙山中,扩放和晨谙苦战
受伤,都滚下了山坡,晕到第二天才醒转,逃下山来——不知道为什么,妖物没取他们的
性命。而唐澧则干脆浓雾一起,就倒在地上装死,因此保得残生。至于腾语、桐辅和梁贯
,一直没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一早,我就前往县衙,拜见县令大人,详细讲述了这一段的
经历。县令面有重忧,等听说五山真人要齐聚云潼,降伏妖物,才总算舒了一口气。“离
公子辛苦了,”他拉着我的手许诺说,“明年举贤良方正,本县定不会忘记离公子的。”
 

  明年举贤良方正?我要给五山真人做向导,还不知道是否有命挨到明年哪。心里苦笑
着,脸上可不敢表现出来,我只好向县令大人千恩万谢,告辞出了县衙。 

  才回到家里,就发现白幡换了红纱。原来二姐原定十月上旬出嫁的,因为我要前往剿
杀妖物,准备延后到我归来再举办婚事。现在,我终于四肢健全地回来了,加上明天就是
吉日,因此父亲决定送二姐出阁——原本计划明天要送我的丧的,虽然没有尸体,棺椁可
早准备好了,迎娶和送丧的吉日竟然在同一天,这黄历也着实有趣。 

  忙了整整三天,父亲送走了最后一个女儿,眼圈有点发红。我劝他老人家想开一些,
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又出去一个啦……有缺有补,天道是在,总该再迎进一个来才好。
明年四月,等你过了廿岁生辰,我就帮你择一门好亲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又浮现出爰小姐那令人心醉神荡的倩影。我摇了摇头,驱散心
猿意马,回答父亲说:“县令大人答应说,明年举贤良方正必有孩儿的名字,孩儿想等宦
途有成,再成婚不迟。”父亲大为高兴:“已经决定要仕宦了吗?好,好。不过,趁着出
仕前先选上一个好媳妇,你离开家往都城去,为父也好有人照顾。” 

  我点点头,暂时敷衍过去了。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说。可最多明年元月,五山真人就
要到云潼来了吧,我要二探钟蒙山,这生死可实在难料呀。发髻上的玉笄,究竟可以保护
我到什么程度呢? 

  然而,我有没想到,越是害怕到来的日子,越是如光如影,倏忽就到眼前。转眼便是
腊月上旬,初七的凌晨,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人叫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师祖棠庚竟然施施
然坐在床前。 

  我来不及穿衣服,更来不及梳洗,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叩头。师祖微微一笑:“我们
不打算惊动县里,因此悄悄地来了。寒炜目疾未愈,只有请你带路上钟蒙山了。快些准备
,我在外间等你。” 

  说着话,师祖轻叱一声,立刻化作一道轻烟,不见了。我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结好
发髻,整理好行装——心里不停打战,想要掐指算算此去的凶吉祸福,却总也定不下心来
。等收拾停当,走到外间,只见父亲正陪着五山真人在喝茶寒暄。 

  坐在最上首的,是邱山嚣宙宫的上监化淼真人,我曾跟随着寒炜,见过他一面。化淼
真人下首,是一位紫袍真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身为炼气士而被赐穿只有三公才能使
用的正紫色服装的,定然是岿山宵练宫住持承光真人。 

  我的师祖、朗山秩宇宫住持九德真人棠庚,还有父亲的师叔、沌山清明宫上监永春真
人,这两位相识的老先生,就坐在化淼真人和承光真人的下首。位置最低的一位真人,想
必来自晟山至阳宫,他看上去年龄也最小,不过才四十多岁——后来才知道,那是至阳宫
住持真人的首徒善从真人。 

  几位真人看我走进屋来,纷纷放下手里的茶碗,对父亲点一点头:“搅扰了,我们立
刻就要上路,这便告辞。”父亲转圈鞠躬:“几位真人光降寒舍,蓬荜生辉,不必如此客
气。”站在那么多大人物面前,我多少有点手足无措。永春真人向我微微一笑:“不必害
怕。”一指我发髻上的玉笄:“此乃我师兄相赠令尊的法宝,可却百邪。你须臾不要摘下
,此行便无危险。” 

  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件法宝是完美无缺的,就算这玉笄能却百邪,甚至能却万邪,
那么万一出现了人所不知的第一百零一种邪、第一万零一种邪,它又怎能保住我的性命?
如果钟蒙山上那妖物能驱百兽,招呼一只老虎来对付我——老虎若未成精,那就不是邪,
玉笄就不能却——“吭哧”一口,我就死无全尸…… 

  因此不管真人们怎样安慰和鼓励,我心中还是没底。除非他们中有人愿意一直在我身
边,保护着我,否则我的前途就无法保证一片光明! 

  ※※※ 

  离开家的时候,辰初才过,天边露出一丝淡淡的曙色。五位真人或腰佩长剑,或胸抱
拂尘,竟然没有携带一个随从。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妙,若非恐怕那妖物过于厉害,道法较
弱的弟子不足相助,反难自保,这些从来呼前随后、排场惊人的真人们,怎么会一个随从
也没有带在身边服侍呢? 

  不,他们还是有一个随从的,那就是倒霉的我。我在心中苦笑,同时感到疑惑不解:
若那妖物真的如此厉害,执中原炼气士牛耳的嚣宙宫主广宗真人,为何并没有出现? 

  师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点头:“劫数是在,妖氛四起,广宗真人另有要务
。其实我们五人联袂前来,并非怕那妖物厉害,只为万无一失,可以活擒了它,查问一些
事情而已。孟啊,且休担惊害怕。”说着话,他伸左手扶住了我的肩头。 

  只听化淼真人问一句:“都准备好了吗?走吧。”说着话,左足一顿地面,整个人影
竟然象融化在虚空里似的,倏忽不见了。我才在惊骇,扶着我肩头的师祖也一顿地,我立
刻眼前一花,耳边风声骤起,吹得几乎无法张开双目。等风声停息的时候,我睁开眼来,
发现身前波光粼粼,是一条汹涌流淌的大河——这应该是潼河。 

  其余几位真人,也纷纷在虚空中出现。师祖向左方一指:“那里应该就是百木村了。
”我吓了一跳,竟然眨眼间疾行近百里,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缩尺成寸”之术吗?! 


  承光真人道:“据寒炜说,百木村民,皆被妖物掳上了山,咱们不必进村了,直接往
钟蒙山去吧。”话音才落,永春真人皱眉一指:“请看。”他手指向百木村的方向,只见
村中升起几道袅袅的炊烟,缓缓浮上天际。 

  “怪哉,”化淼真人疑惑地说道,“村中似乎尚有人居住。咱们还是前往访查一下吧
。”说着,当先向百木村走去。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那妖物把村民们放回来了?世上
怎有这般道理,它若并不想伤害村民,当初为何要尽数掳去钟蒙山中?还是百木村已被妖
物占据?可是会生火做饭的妖物,我听都没听说过…… 

  才进村口,就听见村中人声嘈杂。我们先看见七八个男子背负鱼网,肩扛鱼叉,一边
说笑,一边走过来。看到我们一行,村人们停住了脚步。他们当然是不认识这五位真人的
,但是看见了承光真人所穿的紫袍,认出是个大人物,于是纷纷拜倒在地。 

  承光真人走过去询问:“各位都是百木的村民吗?”“小人们世居百木村中,”一个
约摸四十多岁的男子急忙回答道,“正要往潼河边去打渔——不知几位……几位大人到鄙
村来,有何吩咐?” 

  承光真人皱了一下眉头,回答说:“听闻钟蒙山上出了妖物,我等特来访查。”“岂
止钟蒙山中,连潼河里也有妖物,”村民们七嘴八舌地禀报说,“怪事迭起。若非为了生
计,我们怎敢再下河打鱼?大人们若能降伏了那妖物,为本村除害,救得这一方生灵,可
是功德无量哩!” 

  “都起来说话,”承光真人伸手扶起那个最先讲话的中年渔民,“我听说你们曾被妖
物掳上山去,何时平安归来的?”那渔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被妖物掳上山去……怎有
此事?小人们若是被掳了,怎还能保得命在?” 

  承光真人转头望了我一眼,其余几位真人也都望着我。我脑中一片混乱,感觉自己上
次前来剿灭妖物的经历,仿佛一场梦幻一般…… 

   

 


第二部 第八章 承诺


  古诗云:一言如九鼎,一诺价千金。岂唯君子重,不敢负此忱。 
  ※※※ 

  我跟随真人们进入百木村中,找了许多人询问,才得出对整个事件的较为确实的揣测
和判断。 

  妖物肆虐,占据了潼河与钟蒙山,但村民们迫于生计,还必须下河打鱼,上山樵采,
只是都不敢过于深入了。前数个月,常有怪风起自钟蒙山中,直入百木村,怪风过后,便
有村民无故暴毙。然而,最近一两个月,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少,村民们也逐渐定下心
来。 

  我和寒炜等人是九月廿七日进入的百木村,当时发现村中空无一人,第二天进入钟蒙
山,见到了被妖物所掳的昏睡不醒的村民们。据村民们说,九月廿八日当晚睡下,并无异
样,一觉醒来,已经是廿九日的凌晨了。平白少了两天,他们也都疑惑不解。但百木村中
很少有人靠耕种为生,少一天多一天,对他们的影响不大,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 

  “看起来,那妖物掳走了村民,却又毫无损伤地放了回来,”永春真人猜测着对我说
,“似乎专以村人为饵,要设下陷阱来对付你们呀。”“料必如此,”师祖皱着眉头,“
如今它不故技重施,我料一则同样的诡计,一用再用便无效果,二则咱们来得隐秘,妖物
或许尚不知情罢。” 

  也只能作出这种猜测了。然而掳走了人却又安然放回的妖物,我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化淼真人也奇怪地摇摇头:“只道那妖物凶狠好杀,如此看来,它杀人并不很多,并且
……似乎对于所危害之人,颇有选择……” 

  听到这里,一个念头如闪电般猛然划过脑际。我还记得在钟蒙山上,浓雾中见到那化
身为爰小姐的妖物这样对我说过:“你也是他的后裔,我在你身上闻到了那种恶臭……虽
然是很淡的恶臭。你也必须要死!” 

  我将此细节禀告给诸位真人。化淼真人点点头:“我看,此妖物定是冤魂作祟。它所
杀的,想必是仇人之血亲后裔。腾语等人皆遭了毒手,唐澧、寒炜等却得以逃得性命——
我仔细询问过寒炜当日的情景,若那妖物执意追杀,怕他逃不过此劫。”说着话,一指我
的头上:“至于离公子,全靠这枚玉笄护命,才侥幸脱险哩。” 

  我伸手摸摸自己发髻,多少有点后怕。可是那妖物究竟是什么冤魂呢?它的仇人究竟
是谁?看它法力如此高深,说不定成精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天晓得我哪一位祖先招惹
了它。况且,那妖物说我身上的“恶臭”(那应该是祖先的味道吧)较为淡薄,说不定它
的仇家并非我直系始祖,而是有姻亲关系的别的姓氏吧。这可实在无从查考了,只有擒住
那冤魂,逼它自己讲出来。 

  永春真人一抖拂尘:“广宗真人叫我等先不必伤其性命,活擒了来审问,或者真人早
便洞悉其中奥妙了。”师祖点点头:“咱们还是尽快往钟蒙山去,若被那妖物察觉你我的
行踪,远远避开,反为不美。这般妖物,除之不难,擒之不易,休要太大意了。” 

  真人们在百木村中并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匆匆启程,午时就赶到了钟蒙山下。他们
要我带路上山,然而事隔数月,我哪里还记得上山的道路和妖物巢穴所在?走了一程,我
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是缓慢,脚步也变得越来越犹豫不决。承光真人突然一拍我的肩头:“
就到这里吧。你且留在此处,等我们的消息。” 

  早该如此。当初连寒炜都能凭测算找到那妖物的巢穴,难道这些真人会找不到?我真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带路,难道是自己犯懒,不肯找路?还是要保留所有的精力来对
付妖物?也未免太如临大敌了吧。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可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急忙退
到一旁,躬身说道:“弟子无能,不能襄助除妖,只好在这里静候佳音了。” 

  师祖关切地向我点点头:“你也好生警惕着,只要不摘下发髻上的玉笄,料便遭逢妖
物,也无性命之虞。” 

  遭逢妖物?难道他们一个不慎,打草惊蛇了,那妖物就有可能往我所在的方向逃蹿吗
?如果这样危险,还不如跟在真人们身边哪。正在犹豫,真人们却撇下我,连袂去得远了
,我只好长叹一声,背靠着一株大树坐了下来。 

  可是屁股才一沾地,我突然又跳了起来——身在钟蒙山中,怎可如此大意?伸手摸了
摸发髻上保命的玉笄,然后拔剑出鞘,在剑柄上画一道雷霆符,左手再捏一个定心诀。我
游目四顾,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太阳还没有落山。我背靠着一株大树,双膝微曲,左手捏诀
,右手横剑,双眼不住地四下观察,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真人们进山已经很久了,到现
在一点消息也没有,钟蒙山深处也没有腾起火光、烟雾,或者传出什么喊杀的声音,难道
他们还没有找到那妖物吗?难道那妖物早就闻风逃蹿了吗?我的双腿和胳臂已经隐隐有些
发酸了,再这样等下去,妖物还没出现,我先累到半死了。 

  况且,精神过于紧张,也同时会加重肉体上的负担。有一次,一只小兔子突然蹿出草
丛,从我面前飞快地跳过去,我竟然被这种毫无危害的突发事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心脏
“呯呯”乱跳。不禁想到,如果我累死在这里,更可能的是吓死在这里,会不会变成冤魂
呢?我该去找谁报仇索命?是这山上的妖物,还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五山真人们? 


  实在熬不住了,我四下张望,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和警惕的地方,于是慢慢挺起
腰杆,用力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一下酸麻的四肢。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人影毫无征
兆地从不远处一棵树后蹿了出来,向我“嘿嘿”一笑:“又见面了。” 

  我吓得一个趔趄,还好身后就是树干,这才没有跌倒。一边暗中嘲笑自己的怯懦,一
边定睛望去,只见出现的是一个中年人,身穿一袭破旧的蓝色长袍,腰里系着草绳,长发
没有结髻,随意披散在肩膀上——看起来是个修道士。 

  我暗自警惕,同时用疑惑的目光望向那个修道士。他又对我笑一笑:“不记得我了吗
?”然后突然一个跟斗翻倒在地,接着连续两三个空心跟斗,口中大叫:“我悟矣!我悟
矣!” 

  我这才想起来,这不是十月中旬,从邱山嚣宙宫奉化淼真人之命,前往朗山送信途中
,遇见过的那名奇怪的修道士吗?虽然认出了对方,但我仍然不敢大意——谁知道他是不
是妖物变化了想来偷袭我的——横剑当胸,警告说:“此山中有很厉害的妖物,先生还是
赶紧离开吧。” 

  “妖物吗?”那修道士停止翻跟斗,站稳身子,掸了掸长袍上的灰土,“我知道啊。
我见到了五山炼气真人如临大敌地往山中搜索,因此正要逃下山去呢。这位先生,可是跟
随真人们前来钟蒙山的?” 

  我微微点头。那修道士笑吟吟地一抱拳,“故人相见,总要打个招呼。在下萦山修道
士苹蒿,还没请教先生贵姓高名?” 

  萦山是传说中的仙山,在大荒之野的南方,据说至圣最后进入大荒之野,并坐化在那
里,其目的就是寻找萦山。修道士们总爱吹嘘说,他们的本山就是在萦山,有数百名道德
高妙的修道士居住在萦山修炼,可是从来就没人承认过他们这种自抬身价的噫语。这家伙
竟敢自称“萦山修道士”,他的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呀。 

  然而我现在没心情和他多啰嗦,随口回答说:“在下朗山炼气士离孟。先生还是赶紧
下山,有缘再会罢。”苹蒿点点头,指指我的脸:“我看离先生面罩黑气,恐怕不久便有
劫难,还请多加小心。”说完话,转过身,施施然闲庭信步一般向山下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脸。身上没带镜子,也无法证实自己是否面罩黑气——如果是那家
伙恐吓我,诅咒我,下回见面有他好看的!不过他这番话,也使我更为紧张起来,侧耳倾
听山上的动静,却依旧没有丝毫可疑的响动。 

  我觉得嘴唇有些发干,开始懊恼身边没有携带水囊。上次进山的时候,食物、饮水一
应俱全,但这次五山真人们完全不提此事,我也就没敢多嘴——那些真人们也许早就习了
辟谷之术,数日乃至十数日水米不进都依旧精神矍铄,我可没有那样高深的修为。四下望
望,没有泉水的痕迹,甚至也没有足够滋润干渴喉咙的野果。想去寻找水源吧,我又怕真
人们回来见不到自己,因此一步也不敢离开。 

  定定精神,只好暂时忍耐住饥渴。然而上面的问题解决了,下面的问题又出现了,突
然感觉小腹微涨,强烈的尿意涌现了出来。人有三急,哪怕妖物就在身边,该憋不住尿一
样憋不住尿。我只好把长剑靠树放好,解开裤带,找一处树窠准备放水……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突然“呼”的一声,怪风徒起。左手捏着定心诀,右手还提着裤
子,我匆忙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白影大鸟一般从天而降。定睛一看,我“哎呀”一声,差
点吓得尿了一裤子——那正是幻化作爰小姐相貌的妖物,倏忽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 

  想要捡起长剑,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就算有剑在手,我有本事赶走这妖物吗?本
能地松开左手,把定心诀按在胸口,同时后退一步,大喝一声:“孽障,尔敢!” 

  一只手还抓着裤腰,并且满脸惊慌之色,我知道自己的这声喊叫不但毫无说服力和震
慑力,并且还十分可笑。那妖物缓缓向我逼近,突然笑了起来:“你有那玉笄在头,我无
法伤害你的呀。况且,我也并不想伤害你,还请你救我性命呢。”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妖物竟然请我救它?妖物点了点头,又是微
微一笑——那种凄艳的笑容仍使我不敢正视——“五山真人正在追赶于我,还请离公子救
我一命,日后定相报答。” 

  虽然妖物就在面前,可它终究化成女子的样子,我本能地先忙着系好腰带,嘴里却说
:“休想!”那妖物继续向我靠近,而我则不住后退。只听那妖物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委
婉:“你曾答应过奴,要救奴的性命,怎不过一个月,便忘了承诺?” 

  “你……你说什么?”我突然感觉这妖物不但相貌和爰小姐一般无二,竟连声音也差
不太多,正在惊愕,妖物把手一扬:“请看。”只见它纤细的手掌中捏着一条红色剑穗,
剑穗被胡乱地打成一个结…… 

  但我认得这个结,这是我亲手打的结呀!为了日后便于辨认,这个结我打得异常古怪
,相信没第二个人可以结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那妖物伤害了爰小姐,抢了我给她的剑
穗吗?不,那不可能……难道,所谓的爰小姐,本就是这妖物幻化的,我完全被它骗了?
! 

  趁着我发愣的功夫,那妖物已经走近我,把手中的剑穗递到我眼前:“离公子,人无
信不立,你应允奴的事情,可不能反悔。时机紧迫,五山真人顷刻便到,请你救奴性命!
”“你、你……”我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僵硬,“你……竟敢化成爰小姐前来骗我!” 


  “爰小姐便是奴,奴便是爰小姐,”妖物凄婉地笑道,“奴负千年沉冤,此种原委,
非三两言所能详述。还请离公子不要犹豫,将奴纳于你发上玉笄中,奴便可保得性命。”
“什么……玉笄?”我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第二部 第九章 真伪


  古诗云:真而眩之伪,圆而欺以方。君子不通变,如瑕在瑄琅。 
  ※※※ 

  那妖物称自己便是爰小姐,我此刻虽然胆战心惊,头脑还没昏乱,前后一对照,立刻
明白了。想必第一次上钟蒙山来,那妖物于浓雾中要害我性命,被我发髻上的玉笄冲起一
道白光,驱散了浓雾。因此她变作爰小姐,故意设下陷阱,想要赚我这枚救命的玉笄。我
当时为美色所迷,险些就把玉笄拔下来送给她,还好醒悟得早,只相赠一条剑绦。但没想
到许诺在前,落了那妖物口实,竟然要我救她性命。 

  别说人妖天敌,此妖物伤害生灵,其中也包括曾和我一起上钟蒙山的腾语等人,我怎
能救她性命?就算我不肯背诺忘信,答应救她,以我这等微末道行,怎能从五山真人手中
救下她来?她说要躲到我发髻上玉笄中去,只恐又是诡计,不是想趁机害我性命,就是谋
夺我的玉笄,好与五山真人作对哩!这般鬼蜮伎俩,你当我是傻瓜吗,怎会看不透? 

  想到这里,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正想喝斥那妖物。抬起头,却见那妖物望着我,珠泪
盈盈,凄苦不胜。我头脑又是一阵晕眩,才冲到嘴边的话竟然生生咽下。转眼看到托着剑
穗的那纤纤玉手,洁白如玉,柔若无骨,想起与爰小姐午夜相会的那段旖旎时光,实在是
狠不下心来。 

  我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辩解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别管她是妖物还是人类,
既然答应要救她,怎能临时反悔?”但同时另外一个声音在说:“我是答应若有妖物侵袭
,就去救她性命呀,可她本身就是妖物,这样的承诺,怎能遵守呢?”先前的声音干脆抬
出一套歪理来:“就算是妖物,也是应劫而生,上天诞下,天生此尤物,若被五山真人灭
了,岂不是暴殄天物?多么可惜!”第二个声音冷哼:“被美色迷惑,连自己的性命也不
要了吗?连天下大义也不管了吗?”先前的声音也冷哼:“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何况我
并非英雄。男女互相吸引,乃是自然法则,悖逆自然而行,又不守承诺,才是不义哪!”
 

  内心天人交战,然而真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尤其是再看那妖物,凄艳的神情中更
增添了焦急和忧虑,让人只想张开双臂,抱她在怀中,呵护她,安慰她。也不过极短的时
间,我内心所照,却似乎有千年那么长久。终于,我再也不敢犹豫了——因为恐怕五山真
人眨眼就会来到——苦笑一声:“你如何到我玉笄中来?” 

  那妖物微绽笑容,柔声回答:“只要离公子愿意救奴,奴自然能藏身到玉笄中去。”
我摇头叹息:“那你就藏吧。”话音才落,“呼”的一声,那妖物化作一道白光,倏忽不
见。 

  我吃了一惊,心里倒有些着忙,低声问道:“你……你在哪里?可藏好了么?”耳边
传来那妖物柔美的声音:“奴已在玉笄中。五山真人距此不过数十丈,离公子再莫与奴讲
话了。”我下意识地在手心里写了一道风部潜心符,拍在胸口,防备五山真人来到,看穿
自己的心思。 

  既然妖物已经藏入玉笄,那干脆就下定决心,保护她直到危机解除吧。若被五山真人
看破我的心思,我罔顾大义,救护妖物的努力就此成为泡影,内心反复的天人交战也变得
毫无意义,并且那妖物困兽犹斗,说不定反而会伤害到我。算了,反正我是无耻小人、好
色之徒,既然已经做下错事了,干脆一条道走到黑吧! 

  刚想到这里,只见眼前一花,师祖和承光真人已经到了面前。大概我脸色有些不对,
师祖问我:“怎么,可看见那妖物逃蹿过来吗?”我强自镇定心神:“没……没有。弟子
等在此处,并未见什么妖物。” 

  师祖和承光真人对望一眼:“这厮,逃得倒快。有我法阵笼罩全山,料它也离不开钟
蒙,咱们且再去搜寻。”然后关照我:“小心在此等候,那妖物若是出现,速速放雷呼唤
我等!” 

  ※※※ 

  等两位真人去得远了,我才长舒一口气。耳边听到那妖物的声音说:“多谢离公子搭
救。只是真人们就在左近,奴现时还不敢离开玉笄。”我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她既然藏
身在玉笄中,就没这样简单肯离开的。看起来,我是被这个表面漂亮的妖物缠上了呀——
心中既有一丝惊惶和怅惘,竟然还有一丝甜蜜和快慰…… 

  心情暂时放松下来,尿意再度涌现,然而想到那美女形象的妖物就在自己头顶,可说
什么也不敢解开裤子来放水。抬头望望天色,已经逐渐昏暗下来了——天哪,真人们找不
到妖物,势必不肯离开钟蒙山,难道我要陪着他们在山上过夜吗?我可什么露宿的装备都
没带呀! 

  可是真人们若不离开钟蒙山,那妖物就不敢从我发髻上的玉笄里离开,而妖物不离开
玉笄,真人们当然找不到她,也就因此不会离开钟蒙山。这是恶性循环,我被夹在中间,
真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为今之计,不如逃下山去。以后被真人们问起,就说遭到妖物追赶,被迫离山的。他
们顶多嘲笑我胆怯怕死,可我还不到二十岁,道法又极低微,碰上妖物,除了逃跑还能做
什么?那帮真人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荒野里,倒好意思责备我逃跑吗? 

  想到这里,我挺着长剑,迈开大步向山下奔去。耳边传来那妖物的声音:“你往哪里
去?下山吗?”我没好气地回答:“对啊,下山去找茅房!” 

  耳边传来浅笑声——听着这银铃般的笑声,竟然有点让人心旌摇动,神魂飘荡。只听
那妖物说:“这里荒山野岭,又没人看见,你若着急,便在这里解决了不行吗?”我冷哼
一声:“可这里有你呀!” 

  妖物笑道:“我不看便是。”谁管你看不看,有女人在身边,怎么尿得出来?可是转
念一想,她终究只是妖物,我为何会将她当女人看待?况且,我堂堂丈夫,欺瞒五山真人
都不怕,还怕被人看吗?想到这里,越发忍不住了,于是横下一条心,奔到一棵大树旁边
,解开裤子轻松了一把。 

  等到放下负担,身心俱都畅快,耳听那妖物问:“好了吗?”我突然倒感觉有些尴尬
和愧疚了,好象自己负欠了那妖物什么似的。急忙回答说:“好了,好了。你藏在我的玉
笄里,终非长久之计,不如跟我下山去罢。” 

  妖物回答说:“五山真人布下法阵,笼罩着钟蒙山,奴不知道玉笄能否助我闯出阵去
。”我皱了一下眉毛,师祖说过的话这才涌上心头,但嘴里却说:“左右无计可施,只得
试一试了。”经过今天的奇遇,我的胆子也似乎大了不少——是啊,我反正助邪,若被发
现,就是天下公敌,五山真人更饶不过我,事都已经如此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心里这样想着,大步向山下跑去,似乎只希望尽快离开钟蒙山,离开五山真人,越远
越好。那个修道士苹蒿,说我“面罩黑气,恐怕不久便有劫难”,嘿,还真被他说中了!
 

  眼看就要离开钟蒙山,突然耳边传来那妖物一声凄厉的惨呼。我胸口一痛,急忙停下
脚步,问道:“你怎么了?”只听那妖物的声音有些疲惫和无力:“奴无事,已然闯出来
了。”我左右望望,看不出哪里有法阵的样子——五山真人布设的法阵,若连我都能窥破
,那才叫奇哉怪也呢。然而心底却隐约浮起惊慌困惑的想法:“我为何心痛?那不过是一
个妖物,她若无声无息死在我的玉笄里,那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从此天下太平,我
个人也万分安全。我为何听到她的哀惋之声,竟然会心痛呢?!” 

  ※※※ 

  离开钟蒙山,来到百木村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我敲开一户农舍,索要了
一些干粮和饮水——虽然身上没有带钱,但他们都看到我是白天跟随那几位大人物来到的
,怎敢不贡献出食水来? 

  不敢在百木村多作耽搁,我趁着明亮的月色,匆匆往东走去。我是要逃回家去吗?心
里并不清楚,可是现在除了逃回家去,我还能往哪里去呢? 

  从百木村前往云潼县城外的居处,步行恐怕要整整两天的时间。可我才走了一个多时
辰,就觉得腿脚酸软,迈不动步子了。我若是会用“缩尺成寸”之术,该有多好啊,一步
就可以回家了。 

  在路边靠着棵大树坐下来,我捶了捶腿。突然眼前一亮,那妖物竟然又从虚空中浮现
出来。虽然还是黑夜,我却觉得她那一袭白衣逐渐融化开来,映照着周围事物都格外的明
亮。只见她慢慢曲膝,半蹲在我的面前,微笑着说:“多谢公子,到这里,真人们便找不
到奴的踪迹了。” 

  虽然在笑,然而秀眉依旧微蹙,那种举世罕有的淒艳,仍使人怜惜不已。我匆忙低下
头去,不敢正视,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何方妖物?是千年的冤魂作祟吗?” 

  妖物苦笑道:“我是冤魂,也是物灵,发誓要杀尽仇人的子孙。然而,你有玉笄护体
,我杀不了你,现在你救了我,我更不能杀你。冤屈不尽,我是无法消散的,此后徘徊天
地间,何从何去,渺茫难知呀……” 

  耳听到她柔惋的声音,偶尔眼角瞥见她绝美的容貌,凄苦的神情,我几乎忍不住要大
叫起来:“若能使你冤屈得伸,便杀了我又何妨!”但天良不泯,理智尚在,咬咬牙关,
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再胡说八道。 

  只听那妖物又说:“公子的恩德,若有机缘,定要报答。且恕奴先告退了。”说完话
,一道白光,就此消逝不见。她离开了,我猛然觉得四周都黯淡了下来,匆忙站起身:“
且慢……”但放眼四望,却再也看不到那可爱更复可怜的面容了。 

  说走就走,她还真是干脆呀。我被她美色所迷,才救了她的性命,岂是贪图报答?若
说报答,就凑近来让我一亲芳泽多好……故老传说,狐能化精以迷人,以前还嘲笑被狐狸
迷住,进而丢了性命的家伙,一定是没见识没前途的登途浪子,现在才发现,原来我自己
就是这种货色呀! 

  不,不,怎有狐狸能幻化为这样的美色?就算可以幻化作这样的美色,那种凄艳欲绝
的神情,也是装不出来的。见好色而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何况我少年血气方刚,更没
尝过女人的滋味,不被她迷惑才怪哪。这样一想,似乎心安理得地原谅了自己。 

  既然那妖物……即便在头脑中想想,也雅不愿再称呼她为“妖物”,况且,就算妖物
,也该有个名字吧,自己竟然没有询问就放她走了,实在是失策啊失策!干脆,就当她是
爰小姐吧。既然爰小姐已经离开,我也就不怕给五山真人捉住,心情一放松下来,突然感
觉四周刺骨的寒风骤起——现在可是腊月呀,冬夜露宿野地,不被冻死才怪哪! 

  匆忙画道符,暂时遏制住不断侵袭透骨的寒气,我迈开大步,向西方疾奔。虽然两条
腿象灌了铅一样,但惟恐一停下来,就会骨软筋麻,冻倒不起。这一晚简直象噩梦一般,
我虽然算不上养尊处优,可自从离了娘胎,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 

  这都是那妖物害的!不,不,我实在不愿意把这笔帐算到她头上,况且扪心自问,如
果自己不是惑于美色,也不会吃这样的苦。自作孽,自得报,果然坏人做不得……然而想
到这里,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她的倩影,身上也似乎变得温暖了些。我不对自己做的事情
后悔,况且,邪路已经一步踩错迈上了,后悔又有什么用? 

   

 


第二部 第十章 远途


  
  古诗云:伊人在远途,险峭又何如?鸿雁夏则北,跋涉到清都。 

  究竟那妖物是不是爰小姐?是那妖物欺骗我(虽然心底雅不愿承认)?还是她借用了
爰小姐的躯体?最重要的是,人世间是否真有那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尤物?寒冬腊月,冷风
嗖嗖,反倒刺激得我头脑极为清醒,各种奇怪的念头纷至沓来。我要不要前往虚陆郡去调
查一番,看看是否真有爰小姐这样一个人? 

  跑了整整两天,回到家的时候,我脸色发青,腿都软了。父亲看到我的神情,不禁大
为惊讶,急忙叫僮仆烧了热水给我泡澡,又吩咐厨下准备酒食。 

  看样子,五山真人还没有回来。他们若要回来,一迈步就到,莫非还在钟蒙山上苦苦
搜索吗?想到那几个老家伙上了我的当,不知道哪天才会翻然醒悟,心中竟然有一丝窃喜
——看样子,一走上邪路,人就变了,我现在的想法还真是恶毒呀! 

  不过,难道我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吗?让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家伙倒霉,似乎是我一贯
的恶趣味呀……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父亲真相,只说“妖物厉害,真人叫我先归来了”。父亲倒也不疑
有它。在家才歇了半天,我就打算收拾行李往虚陆郡去,明面上的理由是:“趁着尚未举
贤良方正,儿欲往都城去游历一番……” 

  这个理由编得有点草率,父亲坚决不同意。一则新春将至,他当然希望一家人和和美
美地过个大节,二则也怕我不能及时赶回来,参加贤良方正的推举。我反复央求,却提不
出要立刻离开家乡的强有力的理由。最后,父亲一跺脚,竟然发怒了,派人把我反锁在屋
子里。 

  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普通的门锁怎能关得住我?对付好孩子,才只需形式便可,因
为他们不敢破坏毫无约束力的形式,可我现在已经走上了邪路(当然,父亲是不知道这点
的),所谓“放辟邪侈,无所不为”,还怕破坏一些无聊的形式吗? 

  于是我给父亲留下了一封信,然后收拾些随身衣物,配上剑,揣一大包钱,一个穿墙
之术,就逃到院子里去了。正当黑夜,四下无人,万籁俱寂,我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坐骑来
,也来不及装上鞍辔,悄悄地就从角门溜将出去。 

  直跑出一里多地,这才装上马具,挂好包袱,坦然地辨认方向,向东方奔去。这时候
,启明已升,远方地平线上泛起淡淡红光,天已经快要亮了。 

  ※※※ 

  爰小姐的家乡虚陆郡太安国,在云潼县的东北方,快马疾驰,也得半个月才能抵达。
我所以匆匆离开家门,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怕五山真人下了钟蒙山,找上门来责
备我。不管他们是否了解到事实真相,光责备我临阵脱逃,我就经受不起。还是让父亲去
应付他们吧,我先暂时躲开,找机会再向真人们致歉——不,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们了! 

  真人再神通广大,我离乡背井,一去千里,他们又怎能找得到我?而就算妙参天机,
算到了我身在何处,他们也未必有时间和精力来追我一个小小的炼气士。此番离家,真如
鸟出樊笼,龙游大海,要多轻松有多轻松。 

  这一方面轻松了,另外一方面却沉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头。此去虚陆,要怎样探查爰小
姐和妖物的关系?就算探查出其中究竟,我除了解开心底一个谜团外,又有什么好处?爰
小姐若终究是妖,人妖殊途,就算我愿意陪伴在她身边,她却不知哪天就要了我的性命。
爰小姐若是人,以我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娶她为妻只是做梦罢了,要和她相见也是难上加
难,还不如真的做梦来得真切。 

  越是靠近虚陆郡,我心中越是打鼓,倒象有点“近乡情怯”的意味。到达太安国的时
候,已经第二年的元月初四了,突然想到,沌山就在太安国都以北不到百里外,我犹豫再
三,竟然不敢立即进城。 

  当晚,就在城西一座观里寄宿。此观名为“心莲”,来源于祖圣所云:“大道如莲,
层层剥分,而后得其心也,其心外甜而内苦。不识知之为喜耶?知之为苦耶?”它不属于
五山炼气系统,只是上一任太安国王助资兴建的一座小小观宇,因此我才敢放心大胆住进
去。 

  监院领我往客房去,这时候正当黄昏,经过廊下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地上坐着一个
人。此人背靠廊柱,披散着头发,而又低着脸,看不清相貌,寒冬腊月,他竟然只穿着一
件单衣,手持一截树枝,象在地上画着些什么。 

  正在奇怪,心莲观里怎么会有乞丐,那人却猛地抬起头来。我吓了一跳,停住脚步,
发现此人颇为面熟。“啊哈,离先生,真是有缘,咱们又相逢啦。”等那人开口打招呼,
我才想起来,他原来是曾两次不期而遇的所谓“萦山修道士”苹蒿。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遇见这个家伙,真的是偶然吗?是巧遇吗?偶然积累得多了,就
会变成必然,不是这家伙一直在盯着我吧。心里这样想,我却不得不堆出一副笑脸来,拱
手为礼:“原来是苹先生,幸会,幸会。” 

  “原来两位认识……”监院才说了半句话,苹蒿突然望着我的脸,大惊小怪地叫道:
“哎呀,公子脸上的黑气越发重了!千万仔细呀!”我听了这话,不由伸手摸了摸脸,监
院也盯着我的脸看,然后笑道:“你休要妄言骇人,离公子不过长途跋涉,面有烟尘罢了
。” 

  随便敷衍了苹蒿几句,我借口旅途劳顿,告个罪,就让监院带自己往客房去了。进了
客房,僮仆打来洗脸水,我凑近去照了照,一脸疲惫之色,却并不见什么黑气。那修道士
真的在虚言恫吓吗?可是他上次说我“面罩黑气,恐怕不久便有劫难”,结果竟不幸言中
。今日之言,会不会也言中呢? 

  他若道法高深,妙参天机,能看到我脸上笼罩着黑气,而我自己和心莲观监院都看不
见,那也是情理中事。可是当日五山真人也没提过我脸上有什么黑气呀,总不会这个苹蒿
的道法,更比五山真人高妙?除非他真的是从萦山来的仙人哪!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准备今晚好好安睡,养足精神,明天一早再去找苹蒿聊聊,看
他还有什么话说出来。然而这晚,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明天到底要不要进太安城呢
?进城以后要怎样查探事情的真相呢?我打听到了爰太守的家,总不能冒失地直闯进去,
问:“请教贵府可有一位小姐?若有,可能唤出来在下一见?”九成会被当成疯子赶出来
的,还有一成,是被当场打死…… 

  ※※※ 

  然而第二天起床后,询问监院,他却说苹蒿一大早就离开心莲观了:“此人前两日来
观中求餐,我看他相貌不俗,虽然道统有异,终究一样都礼拜三圣,就勉强留下了。他今
往哪里去了,我也不很清楚。” 

  我只好打消再找苹蒿攀谈的念头,先往主殿礼拜了三圣牌位,拈香虔诚祷告,但愿此
行水落石出,但愿我可以放下妄想,有朝一日重归正途。祷毕,就离开心莲观,骑马往太
安城而来。 

  才刚过春节,城中到处张灯结彩,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前几个春节,我都是在
秩宇宫中和同门一起度过的,贴符爆竹,虽然也很热闹,但秩序井然,毫无乐趣。本来以
为今年春节可以在家中和父亲一起过,没想到却行在客途——命运之难测,由此可见一斑
。 

  向路人打听爰氏的居所,原来距离西门不远,拐过三条街就到了。但我还完全没有构
想出探查事情真相的方法,牵着马,犹犹豫豫的,直到中午时分,还没走到。抬头望望天
色,又摸摸肚子,我决定先找个地方用餐,最好再喝上两杯,可以壮胆。 

  走向临街的一家酒店,探目一望,店内挤满了用餐的食客。我正打算另寻他家,一名
仆佣却迎了上来:“这位公子,正当春令,又是用餐之时,各处都是满的。小店里尚有几
个座位,若不嫌弃与人共食,便请进来。”我想想对方说得在理,就把马缰递给他,自己
捧着包袱踱进店中。 

  游目四顾,竟然被我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人方脸广颌,蓄着短须,正是当日在马原镇
中遇见爰小姐的时候,差点一矛把我捅穿的尉忌!此人应该是爰小姐的家将——如果真有
爰小姐其人的话——我不如上前去打个招呼,他若认得我,就证明那日所见,确是人类,
否则,就是妖物幻化出来欺骗我的假象。 

  想到这里,我急忙迈上两步,把包袱放在尉忌旁边一个空座位上,稽首行礼道:“尉
先生吗?幸会。”尉忌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眼神中却分明满是疑惑之色。我有些慌了,
结结巴巴地提醒道:“在下离孟,咱们在马原镇中曾见过一面……” 

  尉忌猛然一拍大腿,“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离公子,在下想起来了。”我长出
了一口气,才敢在他身边坐下来。仆佣上前来问我吃些什么,尉忌笑道:“再上一盘肉、
一只鸡,添碗筷来,我与这位先生是相识的。” 

  看起来,果真有爰小姐其人存在了,那般丽色,原来人世间也是有的——想到这里,
只觉得心花怒放,遍体轻松。但我当然不好直接向尉忌打听爰小姐的情况,只好先寒暄几
句。碗筷添了上来,尉忌斟一杯酒递到我的面前:“来,离公子满饮此杯,在下有事请问
。” 

  我知道他一定要问钟蒙山剿妖的事情,这个尉忌,似乎自恃武勇,很想放开了胆去降
妖荡怪。知道自己的料想没有错后,我就把第一次上钟蒙的前因后果,择重点描述了一番
,但对于第二次上钟蒙,只说:“五山真人要在下指点了途径,自上山剿杀去了。”听到
这里,尉忌“哦”了一声,兴致索然——他一定认为,既然有五山真人出马,任何妖物都
难逃噩运,他自己就没有表现的机会了。 

  哼,你怎么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有五山真人拿不住的妖物呀。我心里这样想着,竟
然有一丝窃喜。就从这个话题引申开去,我婉转地向他打听爰小姐的消息:“尉先生是护
卫爰小姐还乡的吧,几时回到太安的?” 

  尉忌随口回答:“腊月廿八——小姐终是女流,不惯行路,走走停停,还好赶在年前
到了。在下本打算过完年节,就往钟蒙去看看那妖物究竟有何厉害……”“尉先生神矛,
在下领教过了,”我先奉送上一顶高帽子,“自太祖皇帝开基以来,不知何故,妖物渐多
,先生尽可剿杀,何必耿耿于怀呢?”尉忌叹口气说:“我世受太守大恩,做他家将,哪
有那么多时间游历山川,剿杀妖物?只想请小姐写封家书,教我送回成寿郡,顺路拐向钟
蒙……” 

  我灵机一动,轻声对他说:“小姐命中,恐有妖物袭扰,她未曾对你说过吗?你只要
待在小姐身边,总有机会的呀。”尉忌猛一抬眼:“你说什么?!”我斟酌了一下,为了
放饵钓鱼,还是简要地把爰小姐托付我的事情对他说了。 

  本想趁此机会,把话题转到爰小姐身上,多打听一些消息,没料到尉忌是个急脾气,
听了我的话,“刷”地站起身来:“竟有此事!小姐却从未对某言说,她以为某的本领不
足降伏妖物吗?!”说着,拱一拱手,竟然快步跑出酒店去了。 

  我吓了一跳,匆忙追出门去,可才迈出门槛,却被仆佣一把揪住了:“先生,请付了
帐再去!”这才想起来,我虽然只喝了一杯酒,尉忌可要了不少酒菜,吃了好一会呀,这
厮,不会是趁机逃帐吧!没想到一句话讲错,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我满肚子火气无从发泄,一把拍开仆佣的手:“你急什么,我还没吃东西呢,怎会这
便离开?!” 

   

 


第二部 第十一章 逾墙


  古诗云:我攀其里,我逾其墙,我求何在,在槐之阳。 
  ※※※ 

  既然打听到了爰氏的宅邸,也不怕从此找不到尉忌,我干脆回到酒店,先享用自己的
午餐再说。不过心里有些害怕,爰小姐不把自己命中逢妖的事情告诉尉忌,一定有她的理
由,我冒然提起此事,爰小姐不会怪罪吧?若因此遭致美人的厌憎,可就懊悔无地了。 


  心里存着事,连饭也吃不香。饭后结了帐,我骑上马,匆匆往爰氏宅邸行来。虽然家
长贵为太守,爰氏的宅邸却并不奢华,高墙围着,估计里面也不过三四进院落和一个小小
的花园而已。拍开大门,我稽首问道:“可有一位尉忌先生住在这里?在下与其有旧,特
来相访。” 

  应门的僮仆不耐烦地上下打量我几眼,随口回答:“他此刻不在。”说着,就把大门
关上了。我一肚子的闷气,又捶了好几下,敲开门便问:“请教尉先生哪里去了,几时归
来?”那僮仆摇头道:“实话对你说吧,尉忌犯了家法,现囚禁在后院,何时释放出来,
我也不知。”说着,“嘭”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触犯了家法,被囚禁在后院?他不会是因为追问爰小姐命中逢妖的事情,惹小姐生气
了吧?我若是个有良心的,一定会内疚自己连累了他,可惜“良心”那种东西我从来就不
曾有过,只是在心里狠狠骂道:“这厮,逃帐应得此报!”如果因此使爰小姐迁怒于我,
我定不能和尉忌善罢甘休! 

  然而不通过尉忌,我就没机会打听有关爰小姐的消息,更没机会见爰小姐一面。在爰
氏宅邸前牵着马,徘徊了好半天,我想不出打破僵局的办法,只好先前往距离此处最近的
一家客栈,暂时寄居下来。 

  那天晚上,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躺在床上,把学过的道法在头脑里复习了一遍,却
仍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如果只是想见一个普通人,我大可施展并不熟练的道法,趁夜
穿墙进去——虽然此举大是无礼,简直是宵小所为,可现在的我并不惮做个宵小——然而
那是成寿太守之家,肯定守卫森严,再出现一个本领与尉忌相若的家将,我就难免有去无
回。况且,就算不被人擒获,坏了爰小姐的清誉事小,坏了爰小姐对我可能还存有的一点
点好感,可就得不偿失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去爰府上拍门。僮仆探出头来,一见是我,只回答一句“还没放
出来呢”,就打算再次拒我于门外。我急忙把半个身子挤进大门里去,满面堆笑着说道:
“在下离孟,这几日就寄居住在街角的客栈中。若尉先生得了自由,劳烦通告他一声。”
“知道了,知道了。”僮仆不耐烦地把我推出门去。 

  哼,不过小小一个太守,家中仆佣竟敢这般无礼,左右看我是个布衣罢了。我若有职
权在身,或者获得炼气师的头衔,看你们还敢这副嘴脸吗?俗谚云:“高车驷马,鸡犬皆
贵。”宦途还真值得想往和追求呀…… 

  一边胡思乱想,憧憬一旦自己也踏上宦途,要怎样大摆架子,一边垂头丧气回到客栈
里去。可是才进屋门,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盘踞在榻上——这是什么客栈呀,怎可
放乞丐进客人的屋子?! 

  然而那家伙并不是乞丐,他抬起头来,“嘿嘿”地笑:“不速之客,见谅,见谅。”
原来又是那个神出鬼没的修道士苹蒿。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急忙抱拳行礼,问他:“那日
在心莲观中,多有怠慢,本打算第二日亲往谢罪的,苹先生怎么匆匆走了?” 

  “有些琐事要处理,”苹高用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叹口气,“啊呀,啊呀,离先
生面上的黑气越发重了……”我正要问他此事,急忙走近两步:“苹先生所料不差,在下
正有妖物缠身……但我面上哪有黑气?倒要请教。” 

  苹蒿愣了一下,“哈哈”笑道:“被妖物纠缠,或是身罹重病,面上才会隐现黑气,
在下所言,不过一种比喻而已。我倒看不出离先生被妖物所缠哩,只是查你命中,将有大
祸,因此出言警醒。” 

  这厮,我还以为他真的身藏高深道法,能看出五山真人都看不出的“黑气”来,原来
不过打比方吗?毫无征兆地就说别人“将有大祸”,这厮不过是个普通的江湖骗子吧! 


  据说修道士们忽视道法的修炼,只执着于“道德本源,道法器用”的理论性的废话,
成天打坐冥想,以为这样就可以窥破宇宙间的大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通过道法
的研究和修炼,怎么可能领悟道德的高深原理?这批书呆子若真能有一眼就看出我脸上五
山真人都看不透的黑气,修道一宗早就凌驾我炼气宗门之上,受到万方敬仰、天子尊崇,
从而普及开来了吧。眼前这个家伙,也就因此不会穿得好象乞丐。 

  我在暗生闷气,感觉分明被苹蒿这家伙给耍了。那家伙却不懂见矛变色,反而起身走
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搭我的脉门:“离先生被妖物所缠么?在下却看不出对你有
什么妨害呀。只是你五日内另有一场大祸,千万谨慎,莫谓言之不预也。” 

  大祸,我有什么大祸?难道是那妖物又追赶上来,纠缠于我——可是想到那凄绝美艳
的容貌和神情,我心底似乎倒有深深的盼望,盼望再见她一面。难道是五山真人发现我的
背叛行为,遣人来拿我——这倒不可不防,可是防了也没用,我有什么能力敢和真人们对
抗?难道是夜闯爰氏宅邸被人擒获,甚至被暴打——这种念头我只是想想而已,爰小姐再
美貌动人,也不值得我用性命去交换一次见面,我怎么可能真的闯上门去? 

  我怎么可能会遭逢什么大祸,不过是苹蒿顺口胡吣罢了。想到这里,我故作坦然地一
笑:“福祸莫不天定,若天降灾,担忧也无用。”苹蒿翘起大拇指来:“好,豁达,深刻
,离先生果是高人!”然后他凑过脸来,低声说道:“不过再奉劝离先生一句:万事本假
非真,福祸安得有真?以其为福,其福至矣;不以为祸,祸自消弭。” 

  又是老生常谈的废话,道理看似深刻,其实对人生毫无指导意义。我对这个修道士实
在没什么好感了,那家伙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识趣地又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告辞离开
。我呆在屋中,百无聊赖,为怕尉忌释放出来找不到我,也不敢出门去逛街。就这样心烦
意乱地踱步、徘徊、打坐、冥想,混过了漫长的一个白天。 

  ※※※ 

  白天闲在屋里,晚上却反而坐不住了。晚饭过后,我走出客栈去散步——反正这个时
间,尉忌就算脱离禁锢,也不可能来找我——漫无目的地走去,却莫名其妙地又来到了爰
氏的宅邸前面。宅邸大门紧闭,门上挂着红色的灯笼。爰小姐那沉鱼落雁的倩影又在眼前
浮现,我真恨不得一拳打破这门,冲进去见她! 

  当然,我的理智还是清醒的,而且就算理智不清醒,也没这种破门而入的胆子。延着
宅邸的围墙,随意走去,东绕西拐,竟然来到了后花园外。隔着青砖灰瓦,可以看到里面
的亭台草木——春节刚过,天气寒冷,露出墙外的树枝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 


  我突然产生一种扒墙往里窥望的冲动——不由想起苹蒿的话来,虽然认定那是无稽之
谈,可不能不在我心里投下阴影。他说我五日之内必有一场大祸,若我安全度过这五日,
那时定要揪住他好好嘲笑一番。转念一想,算了吧,江湖骗子总有各种借口,或者说我遭
遇贵人,消弭了祸患,或者说我天星罩命,百邪退避,甚至他还可能神秘兮兮地表功:“
都是我暗中施法,离先生才得以逃过大难的呀!” 

  心里在想别的事,手却不自觉地扒住探出墙外的一根树枝,将身一纵,已经坐上了墙
头。这围墙也不到一人高,以我的身手,跳上去毫不费力。仅仅坐上墙头,被人发现也顶
多喝骂几声吧。我没有进你的花园,你总不能当我窃贼或是偷窥女眷的登徒子……等等,
想到“女眷”二字,我突然发现在朦胧的月光下,花园里竟然真的站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距离我不过十几尺距离,身穿一件淡褐色深衣,背对着我,看不清相貌。我心
中存着万一的希望,大着胆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万籁俱寂的夜晚,这声咳嗽显得格外响亮,响亮得反吓了自己一跳。那女人听到响动
,匆忙转过头来——我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差点从围墙上倒栽下来!真是无心插柳,没
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就是爰小姐! 

  “原……原来是离公子,”爰小姐看清了是我,走近几步,以手扶膝,深深一鞠,“
公子夤夜至此,不知有何指教?”她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我的来意,倒弄得我我张口结舌
,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隔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偶来太安,遇见了尉先生……
听闻,听闻他触犯了家法被囚禁,不得再见面……月下漫步,不意走到这里此处……却遇
见小姐,真是喜……真是巧得很。” 

  爰小姐微微一笑,这笑容又差点使我神魂飞荡,栽下墙去。“离公子想是挂念奴的安
危,奴真是感激无地,”她向我招招手,“坐在墙上如何讲话,请下来一叙吧。”我真是
求之不得,但表面文章还是先要做足的:“这,这如何使得……” 

  “花园中并无旁人,离公子不必担心。”这话大概是说不怕会被别人撞见,损伤爰小
姐本人的清誉,可词句含糊,多少会引发我不规矩的联想——夜寒风冷,园深无人,四周
寂寥,得与美人月下相会,我真是何福消受呀! 

  轻轻跃下墙头,我先深深一稽首:“告罪了。”“听尉忌提起离公子已到了太安城中
,”爰小姐用袖子半遮住脸,低声说道,“公子不该向他提起奴托付之事,他仗着世代为
我爰氏家将,倒来责怪奴小觑他的本领,反信任一个外人。是祖母怪他出言无状,囚禁了
起来。” 

  尉忌那厮,果然口不择言,把我给咬了出来,活该被囚禁!听爰小姐话里有责备我的
意思,我赶紧找借口解释:“在下只想告知尉先生此事,要他好生保护小姐。若真有妖物
前来侵扰,在下不在小姐身旁,怕赶不及救援,酿成大错,就悔之莫及了。” 

  爰小姐轻叹一声,回答说:“多谢公子为奴设想,但尉忌本领虽强,慈运真人只说‘
逢恭便解’,想是除了公子,再无人能救奴性命。”我听到这话,立刻头脑发热,热血沸
腾,一拍胸脯说:“在下便粉身碎骨,也定要护卫小姐周全!” 

  “多谢公子。”爰小姐又盈盈拜倒——我真想伸手去搀扶她,可是又碍于礼数,不敢
放肆。“奴会恳求祖母,尽快放尉忌出来,”爰小姐分明在下逐客令了,“夜深露冷,公
子也请归去吧。” 

  在这样幽雅的环境中,我真想和爰小姐多交谈一会儿——不,就算身旁就是火山地狱
,我也会希望和她多谈片刻的。想到才与美人相谈不过数语,又要分别,我心中平添了无
尽的惆怅。脑筋乱转,想要找点借口多说几句话,天可怜见,还真被我找到了:“那日相
赠小姐的剑穗,可还带在身边么?” 

  爰小姐点点头:“奴时刻带在身边的。”说着话,伸手中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递到
我的面前。我屏住呼吸,借着月光仔细看去,那果然正是我送给她做记认的剑穗,上面胡
乱打的结,样式我记得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妖物给我看的剑穗,是她伪造的西贝
货吗? 

  爰小姐收好剑穗,又是深深一福。我没有办法,只好告退,翻墙离开花园。踮着脚尖
,隐约看到花园中爰小姐袅娜的背影逐渐远去,我这时候才开始后悔——刚才看到那剑穗
就愣住了,竟然没来得及仔细欣赏剑穗下雪白的柔荑,真是失策呀失策! 

   

 


第二部 第十二章 囚狱


  古诗云:八极其圆,四维其方,囚我于狱,摧我肝肠。 
  ※※※ 

  恍恍惚惚地回到客栈,满脑子都是爰小姐的倩影——不对,那不是爰小姐的神情,那
种令人铭刻心中,难以抹去的幽怨,分明是钟蒙山上的妖物!怎么回事,我是在记恨那妖
物欺骗自己吗?妖物本就诡诈多端,专一害人,全怪我自己不检点,才上了她的当,那本
是咎由自取呀! 

  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已经见了爰小姐一面,也弄清楚了妖物欺骗自己的真
相,此行目的已然达到,我似乎没什么理由再留在太安城中了。然而雅不愿就此离去,想
到离开太安城,从此和爰小姐天涯隔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心底不免万分惆怅。 

  不行,不行!堂堂大丈夫,岂能为了一个女人而这般神魂颠倒?虽说被这样的美色迷
惑,似乎是人之常情,可以原谅……我惯于原谅自己,可是为了得以亲近爰小姐的芳颜,
不该拿出些勇气和行动来吗?一个人躺在客栈中胡思乱想,可有什么益处? 

  我还是尽快回家去吧,希望可以赶得上本年的举贤良方正。若是得以进京陛见,天子
一时心血来潮,给了个好官做,也许有机会向爰太守提亲——是啊,以我的学识和本领,
想要得到足以符合爰小姐身份的官位,大概只有期盼陛见的时候,天子心情正好了。 

  辗转反侧,直到曙光破晓,我才朦胧睡去。我是被一声巨大的响声惊醒的,睁开眼睛
,先看到几名差役站在床前,其中一个开口问道:“石府离孟?”我吃了一惊,半坐起身
体:“正是在下,不知……”话没说完,一条铁链子“哗啷”一声套在脖子上——“你事
发了,跟咱们见国相去!” 

  几名差役扑上来,把我牢牢捆住,其中一个还说:“此人是朗山炼气士,怕链子锁不
住。”另一名差役笑道:“他小小年纪,有何修为?国相交代了定身符,足可擒他。”说
着话,把一张黄色的符纸贴在我脑后。我知道这种山部定身符,可以封印穴道,使我难以
使用道法——谁叫我本领低微,若是五山真人,甚至是师父在此,这种小小印符根本封不
住他们。 

  差役们拉拉扯扯,把我拖出客栈。我大声喊冤,问他们:“在下何罪?!”他们却都
冷笑着不回答。街上围了不少闲人,指指点点的,真让我又是羞惭,又是惊怕。为什么要
捉我,是为了我相助妖物吗?可就算这件事被人察觉,也不该由朝廷派人来捉我呀。 

  拖过了三条街,把我拉进一座大衙门。进门的时候,我勉强抬头看了一眼,牌匾上写
着“太安国相”四个大字。要审我的竟然不是县令,而是国相,我觉得问题实在严重。虽
然太安是藩国,但一般捕盗治安,都由朝廷委派的县令来管,所谓“国相”,不过是国王
的内务总管而已,没有地方行政和司法权。难道我得罪了太安国王,因此国相才要拿我?
 

  越是恐慌,越是想不出缘由何在。满脑子都是那修道士苹蒿的话:“你五日内另有一
场大祸,千万谨慎……”竟然不幸被他言中了。浑身捆着铁链,被押往太安国相衙门,这
不是大祸是什么?那家伙不会真的精通占卜之术吧,早知道那天应该先问问他,可有攘避
之策…… 

  进了大堂,一名差役向上禀报:“告国相,离孟拿到!”我抬眼望去,只见正面端坐
着一名红袍官员,头插貂尾,腰系授带,面黄如金,短须似戟,大概就是太安国相了。差
役们把我按倒在地,国相以手一拍几案:“你便是石府郡无赖离孟吗?” 

  我急忙喊冤:“小人是石府离孟,家有恒产,却并非无赖……”国相冷哼一声:“你
受何人指使,胆敢前来行刺国王,老实招供,免得受苦。”听了这话,我脑袋“嗡”的一
声,吓得浑身颤抖,急忙分辨说:“小人冤枉,小人并不曾……也并不敢行刺国王!” 


  这真是飞来横祸,怎么平白无故的,这样大一个罪名竟然栽到我的头上?我连喊几声
“冤枉”,可是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完全一头雾水,也无法开口分辩,只等国相再问些什么
,谁料他却老实不客气,一拍几案:“既是不招,大刑伺候!”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早有几名差役在背后一搡,把我推得趴在地上,随即感觉到两条
木杠按在膝关节内侧。这可吓得我魂飞魄散,长这么大,什么时候领受过王法呀!“大人
饶命!”一般情况下,犯人既然喊出“饶命”的话,下面就是准备招供了,主审官总会喝
一声“且慢”,暂时停止用刑。然而国相却似乎没听见我的话,竟然一言不发。那些差役
见主官不喝阻,一把撕开我的裤子,大棒子狠狠地招呼下来。 

  “噼啪”连声,我觉得臀部传来剧烈的冲击和疼痛。倒霉的是,自己道法已被封印,
连尝试防护下体或者减轻疼痛都不可能。再想喊“饶命”,喉咙却被堵住了似的,只能发
出嘶哑的声音。可连刚才那么大声喊叫对方都没反应,现在这些含糊的哀告,当然更不起
作用了。 

  以后的事情,我只能朦朦胧胧记得个大概。应该没到二十棍我就痛昏过去了,才被凉
水泼醒,就忙不迭地喊叫:“大人饶命,我招便是!”也不知道该招些什么。可那位国相
似乎也不在乎我会招些什么,只是把一张早就写好的供词扔到我面前。还没来得及看上面
写了些什么罪状,差役过来抓住我的手,强行按了手印。 

  真是无妄之灾!行刺国王这样大的罪名,最轻也要问个绞刑呀,说不定还会推到衙门
口施以磔刑——一想到这种残酷的刑罚,我就浑身冷汗如浆,心说还不如咬舌自尽来得痛
快呢。然而,说到咬舌,可又没有这样的勇气——况且,万一咬不好,性命没丢,白受痛
苦,可就后悔莫及了…… 

  ※※※ 

  我被关在大牢里——这应该是太山王的私牢。牢里还算清洁,地上铺着干草——后来
才知道,死囚牢从来就比一般牢房要干净,大概是给犯人最后一点享受,省的他下了地狱
去告状,或者满腔怨愤无从发泄,变作厉鬼回来作祟。我脖子上套着木枷,硌得肩膀生疼
,更无法伸手去摘下脑后的定身符。臀部也火辣辣的疼痛,不敢坐下,只好斜靠在墙上。
 

  危机暂时解除,这才万分懊悔,怎么这样一点苦都吃不起,才打二十棍就招供了。就
这样在太山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这种灾祸来得也太无稽并且可怕了。早知道我就不来太
山找爰小姐了呀,再沉鱼落雁的相貌,也犯不上交换性命去见她一面呀! 

  这是为什么?我为何会受这样的冤枉?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挣扎着扑到牢门边,大喊
“冤枉”,结果被看守的狱卒冲过来往我脸上就是狠狠一脚——这家伙,大概踢犯人踢习
惯了,那只大脚正好穿过木柱的间隙蹬在我脸上,竟然熟练无比。我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臀部挨着地面,又剧痛起来。 

  “冤枉?冤枉就别招供呀,都招了还喊什么冤?”狱卒喝骂道,“等朝廷批文下来,
若只吃项上一刀,那时便松快了。” 

  我挣扎着转过身,伏在地上,不由泪如涌泉。真是无妄之灾呀,我究竟做了什么恶事
,要落得这样下场?如果不是来太山探查爰小姐的情况,现在我也许已经举上贤良方正,
正准备坐上公车往都城去了……究根结底,这都是那妖物害我的呀!我不禁埋怨起大姐夫
来,若非他推荐我前往钟蒙山剿妖,就不会发生此后那么多诡奇的事件,我也不会被妖物
或者爰小姐所迷,千里迢迢赶到太山国来吃官司…… 

  一直以为自己还是挺坚强的,然而眼泪彻底洗刷了这种自以为是的错觉。一直以为自
己很通机变,但现在却什么救命的办法也想不出来。我伏在地上,一直哭到泪水流干,却
没有一个人来理会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啷”一声,门外扔进来一个陶盆。 

  陶盆里是一些烂菜叶子和半盆糙饭——别说这些看了就恶心的食物,现在就算山珍海
味摆在面前,我哪有胃口吃得下去?我依旧伏在地上,却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低声干嚎
。耳边听见狱卒的喝骂:“嚎了一整天,还没完吗?天可已经黑了,老爷要睡觉,你再发
出这般杀猪似的声音,我就再赏你几脚!” 

  平常以我的身份和本领,哪会把一个小小的王国牢狱狱卒放在眼里?然而现在身处矮
檐下,又怎敢不低头哪。我挣扎着缩到墙角,擦擦脸上的泪水、鼻涕,暂止悲声。狱卒阴
阴地冷笑几声,从门前离开了。 

  狱卒才离开,我朦胧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呀,难道是离先生吗?”这声音非
常熟悉,我一愣神,匆忙向发声处转过头去。只见隔壁牢房蹲着一个身穿灰色长袍,披散
着头发的家伙——那不是别人,正是我刚才殷切期盼的神秘修道士苹蒿呀! 

  我精神猛然一振,顾不得臀部疼痛,挣扎着爬过去。苹蒿向我伸出手来:“果不出我
所料,你身罹大祸呀。却不知为的什么被捉进来?”我低声抽泣着,把前因后果向他简单
叙述一遍,苹蒿长叹一声:“世事无常,人所难测。你不知道自己为何受此冤屈吗?只怕
你若知道了,只有更为愤懑,或者哭笑不得。” 

  “苹先生可知我为何受此无妄之灾?”我匆忙问他,“苹先生可能救我出去?”苹蒿
微笑着摇摇头:“我非圣人,如何得知?我也没有本领救你呀。”听了这话,我心中万分
失望,垂头哀叹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些什么——“那便请苹先生帮我揭去了脑后咒符吧。
”就算逃不出去,揭了咒符,起码可以施法暂止疼痛。 

  “这却使不得,”苹蒿急忙摆手,“你若是逃走了,我嫌疑最大,定会被他们打死呢
。”这家伙,就一点拯危救难之心也没有吗?亏他还是修道之人!我这时候好似捞住了半
根救命稻草,岂肯轻易放过,心智也突然清明起来,急忙劝诱他:“若先生助我揭开封印
的咒符,我也会救先生出囹圉去!” 

  苹蒿“嘿嘿”地笑:“在下吃了六七棍才得以进来,牢饭尚未吃饱,怎肯现在便走?
”这厮,他是为了吃饱饭才被人捉进来的吗?他这种行为和乞丐有什么区别?!我还以为
他会是个高人呢,真是彻底看错了呀!没办法,既然利诱失败,我只好尝试动之以情,当
下以袖拭泪,低声哭道:“既然如此,我恐怕难逃生天了。你我虽萍水相逢,也算有缘,
可惜此后再不得相见……” 

  这家伙若是个有天良的,就应该立刻揭去我脑后的咒符,救我一命。然而很可惜,这
厮竟然和我一样,全都没心没肺,为了自己的安全,不肯去救他人。只听他应和我的哭声
,又叹了一口气:“离先生,你还是未曾勘破呀。在下早便讲过,此生是假,天地虚幻,
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彻底失望了,心里早把苹蒿用最恶毒的言辞咒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才准备翻身离
开木栏,再也懒得搭理他,苹蒿却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我:“看离先生血染衣襟,想必吃了
不少苦吧?你若肯把食物送与我吃,我就施法让你好好睡一觉,忘了疼痛。如何?” 

  这家伙,难道真的是饿死鬼投胎,竟然觊觎我的食物!不过这也算是笔不错的交易,
正好我现在根本没有吃东西的胃口,臀部火辣辣的疼痛是最难忍受的。于是挣扎着把那陶
盆端过来,却并不递给苹蒿:“你先施法,我再给你食物。”苹蒿摇头苦笑:“你我又非
陌路,何必如此警惕,不肯以诚信相待?” 

  开玩笑,对你这种家伙,我怎可能待之以诚!我用阴冷的目光望着苹蒿,他没有办法
,只好点头同意。只见他双手并合,口中念念有词——施的是什么道法,我却分辨不出来
——我突然感觉头脑昏沉,一股浓重的睡意涌上心头。“当”的一声,陶盆落地,我也就
此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第二部 第十三章 豪侠


  古诗云:流光泻阴翳,雷霆塞苍旻。侠有曰大者,所秉岂异群。 
  ※※※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是一片奇特的灰暗,那仿佛是无星无月的夜空,深灰中透
出一丝淡淡的蓝色——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颜色。就在这种诡奇的环境中,我隐约听
到了一个有如金属交碰的声音响起: 

  “终究无用。” 

  我内心似乎有一个声音,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你怎知无用?”先前的声
音又说:“大劫将至,时日无多,你还要在这个虚幻的尘世中荒废多久呢?”我心中的声
音回答道:“修短骤缓,有何区别?且任其自然吧。” 

  这些声音响起的时候,我看到远方混沌一片的灰濛中,突然出现了两点暗红,象是星
辰,又象是怪兽的两只眼睛,在牢牢地盯着自己。心中大惊大惧,想夺路而逃,可又仿佛
自己并没有肉体,更没有手脚,根本无法移动一步…… 

  ※※※ 

  醒来的时候,感觉臀部不再那样钻心地疼痛了。虽然一陶盆食物换来的并非好梦,起
码让我熬过了漫长的黑夜,也还算值得吧。我偶尔天良发现,准备向苹蒿道声谢——难道
真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慢慢睁开眼睛,转过头,然后我就愣住了——隔壁的牢房并没有苹蒿,甚至并没有隔
壁的牢房!我的身前是牢门,外面是长长的幽黑的走廊,身后和左侧——也即昨晚苹蒿出
现的方向——都是砖砌的墙壁,右侧倒有一座牢房,昨晚便注意过了,里面空荡荡的,一
个人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昨晚从见到苹蒿开始,我就已经在做梦了吗?人在梦中,经常会
恍惚地以为身在真实世界,但醒来反思,却应该不再迷惘才对呀。低头看看脚下,脚下是
一个空空如也的陶盆,陶盆边缘粘着的一点饭粒的痕迹,配合我“咕咕”乱叫的饥饿的肠
胃,更使自己头昏脑涨,迷惑不已。 

  难道苹蒿果然是位高人吗?难道是他用梦境般的幻象前来指引我吗?然而我不明白,
究竟有什么指引?是那段“此生是假,天地虚幻,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分别”的屁话,还
是那个离奇的梦境? 

  不,不,什么叫“屁话”,对于这样的高人,就算在心里也不能存有丝毫的不敬——
因为他们很可能看穿你的心思。苹蒿所说的话,一定有其深奥的道理存在,只是我一时勘
不破罢了。 

  可是,不管你给我怎样的指引,对于鲁钝的下愚来说,都没有用呀,我只需要知道此
次罹祸,会不会丧命就足够了。如果能够免我一死,哪怕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难也都无
所畏惧——终究我还不到二十岁,如此年轻就要被命运的巨轮碾碎,不是太过残酷了吗?
当然,如果连我该吃的苦也免除,那就最好不过了。终究我并没有怎样为恶呀……相助妖
物,应该不至于百死莫赎吧…… 

  想到那妖物,我的心情竟然逐渐平静了下来。从那妖物进而想到了爰小姐,或许她可
以救我一条性命——希望之光虽然渺茫,总比眼前一片黑暗要好。我挣扎着爬到牢门口,
对外喊道:“请帮帮忙,带个口信给爰太守的小姐,她定能为我鸣冤诉屈。在下若得不死
,他日定要涌泉相报!” 

  就算爰小姐救不了我,或许会来牢中与我相会吧。得见美人最后一面,就算死了也…
…应该遗憾会少一点吧…… 

  然而,我这几句话,换来的竟然又是狱卒的狠狠一脚:“闭嘴!老实了一个晚上,又
讨打了吗?!”我被踢翻在地,现在已经欲哭无泪了。 

  ※※※ 

  牢房里不见天日,格外昏暗,我只能凭藉送饭的次数,计算时日。一天两顿,都是一
样的烂菜、糙饭,偶尔还有冷汤,勉强填饱肚子而已——饥饿的我已经无暇考虑食物的口
味了。一共吃了六顿饭,加上最早送了给苹蒿的那一餐,我被关进牢房已经三天半了吧。
 

  我已经没有力气,更没有胆子哭嚎了,获救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我每天都在心里念
叨着苹蒿留下的话:“此生是假,天地虚幻,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分别。”但这种完全不
切实际的空泛大道理,根本无法安慰自己。我真的要死了吗?我会怎样死去呢?我还有机
会再见爰小姐一面吗?每当想到这里,那凄艳的神情就会隐约浮现在脑海中——那是妖物
呀,不是爰小姐!我为何会把她们两个混为一谈? 

  那天早晨——第一餐还没有送来,应该是早晨吧——牢门突然被狱卒打开了,一个身
穿灰白色上服、黑色下裳,头戴皮弁的中年人大步走了进来。此人是谁?他的装束非官非
民,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那人走到我的面前,一撩下裳,蹲下身来,表情非常和蔼:“离公子,你受苦了。”
我听了这话,心底猛然生出一线希望:“先生是……”“咱们从未谋面,”那人微微一笑
,“在下姓硃,奉了家主人之命,有几句话要告诉离公子。” 

  “贵主人是……”有几句话要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敝上姓膺名飏,”那人向虚空一揖,回答道,“离公子想必也有耳闻。” 

  这个名字我当然是听说过的。膺飏膺子虚,乃是天下知名的大豪侠,富可敌国,专好
拯危救难。难道是膺大侠听闻了我的冤屈,想办法要救我吗?我和他非亲非故,又素未谋
面,他竟然为我的生死操心,这正是可敬的大侠的行径呀!我内心油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
,鼻子发酸,热泪滚滚而下。 

  急忙敛衽端坐,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不知膺大侠有何吩咐?”“吩咐不敢,”那
姓硃的淡淡一笑,“只是离公子蒙冤被曲,此种原委,家主人倒略知一二。”我急忙问道
:“在下究竟为何罹此大难,还请先生释我迷津!” 

  姓硃的点点头,沉声回答说:“太山王贪婪无道,残暴不仁,有一侠士夜往刺之,欲
拯此一方百姓于水火,可惜失败了。太山王侦骑四出,捕拿这位侠士。此侠士正与敝上有
旧,敝上为救他性命,设计寻人代之。离公子是外乡人,恰在此时来到太山,可怜啊,就
此做了替罪羔羊……” 

  我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膺飏策划的,是他为了救自己的
朋友,推我一个陌生人出去顶杠!我愤怒到了极点,不知道为什么,反而笑了起来,斜眼
望着那姓硃的,问道:“怎么,难道膺大侠良心发现,因此派你来说明原委,要解我之厄
吗?” 

  那姓硃的缓缓摇头:“敝上出此下策,实属无奈。然以离公子的性命,能救下那位侠
士的性命,也算死而无憾了……”我在心里大骂他放屁,我到现在连那位“侠士”的姓名
都不知道,凭什么以身相代,就可以“死而无憾”?!只听那姓硃的又道:“然而陷人于
死,却不使其明白究竟,是为不义。因此敝上遣在下来,告知离公子此中原委,盼离公子
慷慨赴死,日后风浪止息,敝上定将公子的仁德遍传天下,流芳千古。” 

  呀呸!这是什么歪理?!我倒也很想做个仁德的君子呢,我倒也很想流芳千古呢,可
还没准备用性命去交换。况且,这并非我自愿献出生命,而是被膺飏强迫的呀!怎么,他
派个人来通知一声,说明事情的究竟原委,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就坦坦然自认不失其“义
”了,不但如此,还竟然劝我“慷慨赴死”?天下怎会有这般自以为是的家伙!这就是所
谓的“豪侠”吗?! 

  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额头青筋乱跳,实在愤怒到了极点。也不管身上还带着王法
,一抖脖子和双腕,把肩膀上的木枷向那姓硃的面门砸去。那姓硃的不慌不忙,站起身来
一闪,我一个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栽倒在牢房地上。 

  姓硃的轻叹一声:“人莫不有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高山。离公子拯危助难而死,
非死也,是为就义,岂不重于高山,恩同大河?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便不会感觉冤屈和
愤怒了。” 

  放屁!再怎么静下心来想,也不可能反怒为喜,还感激膺飏给自己准备了一条所谓“
就义”的光明大道的。我不由破口大骂:“无耻小人,枉称大侠!膺子虚若真是大侠,他
自身怎不代人赴死……”姓硃的冷冷望我一眼:“敝上当代豪侠,他要留下有用之身,拯
救天下苍生哩,岂可轻易就死?”我愤怒到了极点,反而有些哭笑不得,又骂:“那你这
走狗怎么不来代我坐牢和赴死?!” 

  姓硃的摇头苦笑,那神情,倒似乎在怜悯我的不悟,和嘲笑我的胆怯畏死。他不再回
答问题,转身走出牢房,还吩咐狱卒说:“离公子一时懵懂,言语冒犯了膺大侠,膺大侠
海量能容,定不会责怪的,你切莫因此难为了离公子。他时日无多,咒骂哭泣,且由他去
吧。” 

  我倒在地上,突然间觉得全身脱力,爬都爬不起来。这段经历简直象一个噩梦……不
,就连噩梦中也不会出现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情节。我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明
明坑陷了一个无辜的陌生人,还以为自己为对方铺好了足以流芳千古的锦绣道路,不但毫
不愧疚,反而一副“大恩不必言谢”的丑恶面孔……我可算知道以武犯禁的这些所谓“豪
侠”,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我不知道姓硃的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肯定是在他走后,我听到狱卒隔着牢门轻叹一
声:“飞来横祸,也许是你命里犯冲吧。从来膺大侠要救的人,没有救不到的,要杀的人
,也没有杀不死的。离公子你认命吧……倒也可怜,我以后再也不踢你了,想哭就哭吧。
”看,竟然连一个卑贱的狱卒,都比所谓大侠更有人情味…… 

  ※※※ 

  这才真的欲哭无泪了,而且逐渐的冷静下来,确实不再感到愤怒,反而想笑——笑“
豪侠”之名的虚妄,笑人世间竟有如此无稽之事。苹蒿的话语又在耳边回想:“你不知道
自己为何受此冤屈吗?只怕你若知道了,只有更为愤懑,或者哭笑不得。” 

  我真是哭笑不得。然而从另一方面去想,我的活路确实已经被堵死了,狱卒所说的应
该没错:“从来膺大侠要救的人,没有救不到的,要杀的人,也没有杀不死的。”看样子
,我是注定要死在这太山国中了。唯盼膺飏还有一点点天良,上下打点,让我死得轻松一
点吧,别判个磔刑……呸,我到此时还寄希望于膺飏吗?他怎可能还存有哪怕一点点天良
?! 

  以后的几天,我再没有哭,也没有叫,老老实实地在牢房里呆着,一日二餐,吃完就
睡,静等大限的到来。知道自己已经难有活路,心里反而平静和坦然了下来,并且连那妖
物和爰小姐,也不大怀想了。 

  计算时日,谋刺太山王这样大罪,是不必等到秋决的,国相办事效率若高一些,取了
我的供状就立刻呈报御史大夫,核准了批下来,也不过十天左右就会把我推出去处决。果
然,第十二天上,狱卒打开牢门,端着一大盘食物走进来:“离公子,时辰到了。请饱餐
一顿上路吧。” 

  多少天来,总算见到一点肉了——这份食物里不但有肉,竟然还有一小壶酒。若在见
那姓硃的以前,听说处决的日子到了,再美味的食物我也是吃不下的,现在倒反而松了口
气,感谢上苍没让我等太久。一边自斟自饮,我一边问那狱卒:“定的什么?是绞是斩是
磔?” 

  狱卒叹口气:“可怜,是磔刑呀。”我愣了一下,最坏的结局终于来到了。大概狱卒
看我脸色有些发青,赶紧安慰我说:“按例要磔三日,若恩家使了钱,第一刀便死,若仇
家使了钱,起码拖两日。膺大侠是不会使钱救你的,却也犯不着让你多受两日苦,我料顶
多半日,咬咬牙便挺过去了……”我点点头,冷静地打断他的话:“多谢,多谢。这些日
子承蒙照顾,来生再报。” 

   

 


第二部 第十四章 拯难


  
  古诗云:一犬堕我阱,一犬围而伴,兽能伤同种,人何不拯难? 

  ※※※ 

  本来想拜托那名狱卒,把我被处决的消息带回石府郡云潼县,通知父亲,但转念一想
,老人家只有我一个儿子,得知我蒙冤含屈,无罪被戮,一定会悲痛到损害了身体健康的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孝子,但既然这就要死了,不妨尽一次孝道。就让父亲以为他的儿子
只是失踪了吧,虚无缥缈的重逢希望,也许能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直到享尽天年。 

  用完那最后一餐,我随手扔掉竹筯:“午时行刑吗?该动身了吧。”狱卒的目光中,
竟然流露出一丝悲哀怜悯之色,缓缓点头:“离公子放心去吧,我会给你烧香焚钱的。”
 

  几名差役冲进牢里来,把我簇拥出了牢门——多日不见阳光,看到牢外晴空万里,清
亮一片,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古书上说,冤气冲天,哪怕六月里也会降下大雪的——现在
还只是元月,不知道我死的时候,会不会发生这种奇迹呢?似乎可能性不大吧,因为现在
的我,心情难得的平静和坦然,竟然不再象前两天那样满腔悲愤怨怼了。 

  我被押上囚车,向城中心驶去。街道两旁挤满了有闲的看客,对我指指点点,兴趣盎
然。我觉得小腿有些发酸,不自禁地哆嗦起来。还好是坐在囚车中前往刑场的,若是步行
,怕会当众出丑吧。 

  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即将就死——因为那已经是确定的事情了,担心也丝毫无用—
—也不是刽子手要用多少刀才取我性命,我最怕自己受刑的时候,一个忍耐不住,哀嚎起
来,可是会变成整座太安城的笑柄的呀。如果内急难禁,一不小心屎尿齐流,那就更难看
了。我从来不是一个爱惜脸面的人——脸面再重要,也没有性命重要——但死到临头,却
害怕起丢脸来了,人心还真是难以捉摸呀。 

  胡思乱想中,我被押到了刑场。斜眼一瞥,太山国相端坐在上首,果然由他亲自前来
监刑。差役们打开囚车,把我拖了出去。我尽量稳住自己的身形,竭力挤出点笑容,扮一
个视死如归的英雄榜样给看客欣赏。差役打开锁,卸下我戴了整整十二天的木枷,然后拉
直我的手臂,牢牢绑在行刑的木柱上。 

  一个头缠红布的刽子手,手里拿一柄不足一尺长的晶亮小刀,走过来对我深深一鞠,
开口说道:“此是王命,非我与先生有仇。先生做了厉鬼,不要找我。”我听说过,这是
行刑前的通例,正想回答几句什么,眼角一瞥,却突然看见那个姓硃的挤在人群中。 

  不仅仅是那个姓硃的,我看到他身旁还有一条大汉,身高八尺,浓眉虬髯,一样的满
身锦绣,穿得非官非民,不伦不类。那不会就是堂堂太山豪侠膺飏膺子虚了吧。 

  我微微一笑,大声对刽子手说:“年年听闻剐人,从未亲见。你慢慢地割,让我看个
清爽。”刽子手向我一翘大拇指,看客群中也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来。 

  我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势必多受无穷的痛苦,但面对那可恨的膺飏,我定要表现出英
雄气概来,不能让他笑话。反正左右是个死,多受痛苦,也不过就这三天的事情,此后再
无伤痛,更无烦恼。要变作厉鬼去找膺飏索命吗?是的,我不但要取这虚伪的大侠性命,
还要杀那姓硃的,以及他们想救的那所谓“侠士”,我要杀光他们全家,鸡犬不留! 

  心底暗暗在发誓,突然想到,我若真的执行这种近似疯狂的复仇行动,和普通的厉鬼
妖物又有什么区别?算了,没有区别就没有区别吧,想到自己即将和钟蒙山上那妖物成为
同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反而隐约产生一丝欣喜。 

  鼓声响起,时辰到了。只见太山国相一拍几案,把枚竹签掷到地上——对了,这个家
伙也不可放过,他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一定是受了膺飏的嘱托,执意要入我罪,否则那天
为什么不多问话,一上来就妄动大刑?为什么犯人还一言未发呢,供状就帮我写好了? 


  刽子手拣了竹签,插在鬓边,然后高高举起手里明晃晃的小刀,向我步步走近。到这
个时候,我却有点害怕了,头有些晕,小腿直打哆嗦,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即将取我
性命的凶器。耳边只听刽子手一声大喝:“第一刀!”随即左臂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 

  ※※※ 

  虽说夸下海口,可我这个时候实在不敢睁开眼睛,看自己胳臂上冒出的血泉。但即使
两目紧闭,眼前依旧浮现出鲜艳的红色。也许开口大叫,可以略微减轻一些痛楚吧,但那
样实在太丢脸了——我牙关紧咬,竭力使自己不发出声音来。 

  “第二刀!”刽子手又是一声大吼,这回割的是左臂——你为什么不一条胳臂一条胳
臂轮流来呀,偏要让我左边痛了右边痛,我发誓化作厉鬼,连你也不能饶过!正这样想着
,同时紧张地等待刽子手喊第三声,下第三刀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狂风猛的扑面而来,
随即是刽子手“哎呀”一声。 

  我急忙睁开眼睛,只见飞沙走石,狂风乱滚,天色也逐渐昏暗了下来。刽子手大概是
被尘沙迷了双目,右手提着血淋淋的小刀,左手正在揉眼睛。一眨眼的功夫,风沙越发大
了,四周变得灰濛濛一片,我只看得清就在眼前的刽子手,至于高坐一旁的太山国相,还
有膺飏等看客,全都被尘沙遮蔽了身影,变得朦朦胧胧的。 

  怎么,难道老天看到了我的冤枉,真的要降瑞雪下来吗?脑筋才这样一转,突然耳边
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不是老天要救你,是我来救你呀。我说过的,你救我性命,异日
定要报答。” 

  我大吃一惊,这分明是钟蒙山上那妖物的声音!吃惊过后,我又由衷地感到了希望,
眼前虽然灰濛濛的一片,却似乎徒然亮了起来,仿佛那妖物一袭白衣,又已经出现在了我
的面前。如果说谁能够在此时此地救我性命,大概就只有这妖物了吧。生的希望既然出现
,视死如归的豪气立刻水泡般破裂,化为乌有,我只觉得双臂剧痛钻心,两腿不住颤抖,
连裤裆都有点湿。什么面子,全都不要了,我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救命呀~
~” 

  话音未落,突然眼前一花,似乎有一片白雾从地上冉冉升起——这不由使我想起当日
在钟蒙山中见到那妖物时的情景。很快的,白色的浓雾笼罩住我全身,我只觉得手臂上一
松,似乎捆绑的绳索已被割断。血淋淋的双臂立刻垂落下来,不经意碰触到了伤口,痛得
我几乎晕去,身体不由自主地一缩。 

  就这么一缩的功夫,脚下似乎踩的再不是平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抬起头来再
看,浓雾正在逐渐散去,四周再没有街渠,没有看客,没有太山国相,没有刽子手,而只
有一片未种的田地,一直延绵到不可见的远方。 

  “这,这是哪里……”我嗫嚅着问道。只听身后响起那妖物的声音:“此处已是太山
城外,你暂时安全了。”我急忙转过头去,不禁又是一阵晕眩——那妖物白衣胜雪,肌肤
赛玉,正站在我身后不足三尺处。 

  我强忍双臂的剧痛,挣扎在爬起来,坐在地上,哭丧着脸哀求道:“你好人做到底,
能否帮我止血镇痛?”妖物摇头笑道:“人心不足——我已经揭去了你脑后的咒符,你自
己不会施用道法吗?”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猛然醒悟。于是潜运内息,口诵咒语,施了一个泽部清血咒,
胳臂上的创口暂时止了血,也不再那么火辣辣地疼痛了。然而眼看一左一右两个血窟窿,
我鼻子发酸,实在凄凉得想要落泪。谁能想到,顷刻之间,我竟然从鬼门关上绕了个圈子
,重回人世——性命暂时无虞,面子可又回来了,对面虽是妖物,却幻化成年轻女子的形
象——还是如此令人神魂飞荡的形象——我怎么能在她面前落泪呢?当下仰天长嘘,以便
把泪珠再渗回眼眶中去。 

  “你……”我问那妖物,“你从何处得知我有此难,赶来救我?”那妖物淡淡一笑,
回答说:“我一直便在你头上玉笄中,未曾离开过呀。”我吃了一惊,这样说来,自己这
些天在牢狱中哭嚎惨叫的丑态,全都被她看见了?这脸可实在是丢到了家。“你……”然
而转念一想,突然又有些不满,“既然如此,怎早不救我?” 

  “此处距离沌山太近,我若现身相救,恐被真人们发觉,”那妖物仍保持着那淡然而
略显凄清的笑容,“待你已被押上刑场,挨了刀,若再不出手,怕是恩情无处可报了。”
这妖物,也不是个仁人君子,怕被真人们捕拿,就由得我吃苦,不肯相救——我心里愤愤
地想着,可是转念又觉得可笑,“仁人君子”这种词汇,竟然用来形容一个妖物? 

  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救了我的性命。还好这次官司被人冤枉,对方只想尽快了结,没
多加审讯,也没拔去我头上的玉笄。也是我头脑迷糊,若想起用玉笄贿赂,请狱卒多加看
顾,恐怕就没有现在的好运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说不定要时来运转了。 

  然而久藏心中的疑问,还必须要吐出来,否则骨鲠在喉,实在不快。我问那妖物:“
你究竟如何仿造了我予爰小姐的信物,诱我在钟蒙山上救你?”那妖物苦苦一笑:“我早
便对你明言了,我便是爰小姐,爰小姐便是我。信物是你亲手交与我的。”说着话,又从
怀里掏出那打了结的剑穗来。 

  这妖物如此嘴硬。她既然一直藏身在我头顶的玉笄内,那么我重逢尉忌,与爰小姐夜
会花园等事情,她应该也一清二楚才对。真相摆在眼前,竟然还敢当面造假——并且说说
假话也还罢了,竟然玉面依旧惨淡,不见泛一丝红!妖物就是妖物,妖物如何可信?! 


  那妖物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苦笑着说道:“我与爰小姐,本就一而二,二而一
,是同心同体的。一时片刻也讲不明白,我必须尽快躲回你的玉笄中去,真人们已经发觉
了我的行踪,这就要追来了。”说着话,突然化作一道白光,隐没不见。 

  这肯定是借口,她分明在逃避我即将发出的询问。不过要说沌山真人发现了她的行踪
,这就要追过来拿她,倒也未必无可采信。真人们若不知道她这些日子藏身何处,还则罢
了,若知道她一直躲在我的身边,她被拿住事小,我被责罚事大。想到这里,挣扎着爬起
身来,四野望望,却不辨东西南北,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逃走才好。 

  头脑中突然传来那妖物的声音:“往左手边去,那里是南方,百里外便是虚陆郡治万
象城。”我昏昏沉沉的,就象被这声音操控着一样,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子,往她指点的方
向跑去。百里外……现在已经是午后了,以我带伤的身体,午夜也到不了万象城呀。我现
在只想找家酒店,好好吃上一餐,然后找家客栈,美美睡上一觉……那些草菅人命的家伙
,竟然连囚衣也没给我换上,我本来的衣服都被滚打撕扯得褴褛如同乞丐,寒风袭来,冻
入骨髓。 

  我不是大难不死吗?我不是当有后福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半裸着在寒风中奔跑?苍天
哪,你对我何其不公也!就算我背离正道,相助妖物,也没必要这样惩罚我吧…… 

   

 


第二部 第十五章 丧家


  古诗云:鸟而有巢,兽而有穴,我丧室家,惘然何至? 
  ※※※ 

  我一边哆哆嗦嗦地在原野上奔跑,一边低声问那妖物:“你可会缩尺成寸之术?我这
样裸奔,恐怕没等入夜,便要冻死了。”脑中传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你牢狱之灾也受
了,磔刑架上也绑了,这点点苦,如何吃不起?我便与你以心相谈,也有行迹,恐被真人
们发觉。不到万象城中,我再不发言——你好自为之吧。” 

  这妖物,如此可恶!竟然真的说不理我就不理我,我又连问了好几句,耳边只有风响
,脑中一片寂静。不要以为化作爰小姐的相貌,装个袅袅娜娜惹人怜爱的样子,我就硬不
下心来呀。我若拼着受真人们责罚,把你交由他们处置,且看你开言不开言! 

  虽然这样想着,大有恐吓意味,但我实在狠不下心来出卖这妖物。有什么办法,反正
我是无行登徒浪子呀,目迷五色,纵然知道她是妖物,变化成人形,可是一想到那凄绝的
神情,却只愿怜她爱她,怎会把她交给那些不懂风情的老真人们? 

  我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大好青年,没有娶妻,从来以自我为中心,没喜欢过什么女子
,现在竟然会甘心走上邪路,这一定是受了那妖物的迷惑呀!可话又说回来,谁让她变得
如此美貌?不见其美,不迷其色者,是无目者也。她若是变化个男人——比如尉忌——杀
了我也不会受她迷惑的! 

  越跑越冷,肚子也“咕噜噜”叫了起来,这一路上连个村落都没有,想讨口热汤喝都
是难以如愿的奢望。我正在怨天尤人——当然在责骂那妖物,我为你受那么多苦,若不肯
让我一亲芳泽,你还有一点天良吗?!——突然听到头顶上“嗖”的一声,抬头望去,只
见一道红光电一般划过湛蓝的天空。 

  隐约看见那并非仅是一道光芒,红光中似有人影,高髻宽袍,象是一位真人。果然有
真人追来了啊,我吓得一个趔趄,稳不住身形,一头滚进田边的沟渠里去了。 

  等爬起来,红光已去得远了。我摸摸头上的玉笄——玉笄还在,头发虽然很乱,发髻
还没有散——长出了一口气。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更加狼狈,灰头土脸,满身都是烂泥。
这样的惨状被那妖物看见了,她会不会怜悯我呢?还是会嘲笑和厌恶我呢? 

  正在心神不定,突然一张面孔“扑”地凑近过来,吓得我一个哆嗦,再次栽倒在地。
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一个身穿灰袍,长发披肩的中年人——不是别人,竟然是那个自称来
自萦山的修道士苹蒿呀! 

  这家伙真是无处不在,我益发感觉他不是普通人了。还没开口打招呼,苹蒿先大惊小
怪地叫了起来:“这不是离先生吗?你遇了贼吗,怎么如此狼狈?!” 

  “在下含冤被屈,险些丢了性命,”我苦笑着回答道,“咱们在太山王牢狱中会过一
面的,苹先生不记得了吗?”苹蒿一脸的疑惑:“在太山王牢狱中?我去那里做什么,我
又不曾犯法。” 

  才醒悟过来,在牢里碰到苹蒿的事情,到现在自己也无法确定是真是假,是实是虚。
我咳嗽一声,转变话题:“将要黄昏了,苹先生可熟悉左近情形,未知哪里会有人家?”
苹蒿耸耸肩膀:“人家嘛,原本是有的,只为太山王横征暴敛,这两年都纷纷跑散了——
除非南下往万象城去,否则难寻人家哩。” 

  我感到非常失望,继续问道:“不知万象城距此还有多远?”苹蒿“嘿嘿”笑道:“
以离先生的脚程,怕须走到明朝黎明。”我只觉得全身乏力,一下子瘫软了下来:“明朝
黎明……未等天黑,我便要冻死、饿死了哩。” 

  苹蒿轻叹一声,竟然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我披上——他的衣服虽然肮脏褴褛,可比
我身上穿的完整多了,勉强还能抵御一点风寒。我急忙推拒:“这……这如何使得。”苹
蒿笑道:“遇有落难,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先师如此教导过,在下怎敢违命——我身体
好,耐得冻,况且身上也未曾带伤。”说着话,低头望望我胳臂上的伤口。 

  没想到这个邋遢的修道士,倒有这般好心肠,我只觉得鼻子一酸,几乎感动得要哭出
来。于是一把揽住苹蒿的双臂,哽咽着说道:“雪中送炭……苹先生大德,离某没齿不忘
!”“可惜身边却无酒食,”苹蒿笑道,“无法推以食之。在下浪迹天涯,居无定所,不
如陪伴苹先生往万象城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如何?” 

  真是时穷节见,我和苹蒿本没什么交情,虽然见过几面,通过名姓,实际和陌路相差
不远,没想到他这样照顾我。对比根本不把陌生人的性命放在心上的所谓豪侠,真是一在
天宇,一在泥涂。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随着寒风滚落下来。 

  苹蒿拍拍我的肩膀:“天寒地冻,还是走起来吧,也能暖和一些。”搀着我的胳臂,
从沟渠里爬出来,走上了大路。他问我为何会遭受冤屈,我就咬牙切齿地源源本本说给他
听,他再问我怎样得脱大难,我不好把那妖物招供出来——当然更不能实说我竟然纵放过
妖物,因此妖物才来报恩——只能含糊回答,说是几个朋友上下打点,救我出的囹圉。 


  事先没有打过腹稿,这篇瞎话未免漏洞百出。苹蒿不解地问我:“既如此,令友怎么
抛你在荒郊野外,好衣裳也不予一件?”我张口结舌,只好继续敷衍说:“唉,一言难尽
……”赶紧转变话题,问苹蒿说:“先生前日说我面罩黑气,必有大难,不知今日这黑气
还在吗?可算是已脱大难了吗?” 

  苹蒿朝我脸上望望,摇一摇头:“黑气淡了些,然未尽退。离先生还须小心了。”我
心里“格登”一下,转念一想,也对,我突然从法场上消失,这件事可不会就此了结。若
在牢里就失了踪,膺飏也许另外再找个替罪羊,现在处决的命令是朝廷批准了的,冤屈不
解,朝廷的诏命不会作废,我现在是一个逃犯的身份呀!不由又在心里埋怨那妖物,为何
没有尽早救我出来。 

  算了,舟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再忧虑、害怕,也于事无补,不如想点别的,否则寒风
没渗入脏腑,心就先已凉透了。我再次转变话题,问苹蒿说:“先生自称来自萦山,萦在
大荒之野外,未知荒漠无边,如何可度?”苹蒿笑道:“此事原非外人所可知也……” 


  他告诉我说,在大荒之野南方,萦山的脚下,有一个犬人国家,据说建国在威朝末年
,大概是至圣坐化在大荒之野的前后。根据犬人祖先留下的传说,他们开国的领袖,似乎
和至圣也颇有交情。萦山脚下矿产丰富,犬人国家经常利用这些矿产,与我国通商——当
然,能够穿越大荒之野,去到彼国的商人少之又少,而且为了保证自己得以独占这条商路
,这些商人对外也都讳莫如深,不透露商品的来源,以及行商的路线——这就是大荒之野
可以横度,但外人知者寥寥的原因。 

  苹蒿还说,修道士们内部秘传,萦山是至圣精魄所在之圣地,前往彼处修行,道德自
能精进,因此经过许多代的摸索,终于和那些商人达成了秘密协议,由商人帮助他们穿越
大荒之野——萦山修道士在犬人国中威信很高,和修道士搞好关系,也是商人购取犬人国
特产的一大保证。这些事情,除了修道士和几位豪商外,天下很少有人知道,而因为宗门
不同,互相攻讦,对于炼气士尤其是秘中之秘,不会有人透露给我们听的。 

  听他讲到这里,我用疑惑的眼神望向他。苹蒿“哈哈”一笑:“我这几日卜算,离先
生与我宗有缘,定会舍弃炼气,从我修道,因此我才大胆讲给你听啊。”我心里又是“格
登”一下——因为勾结妖物,自己被朗山秩宇宫开革,这倒是意料中事…… 

  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寒风渐止,但没有阳光的照耀,四周显
得更为寒冷。我掖紧了衣领,瞥眼望望苹蒿,他光着上身,却双颊通红,似乎一点也没有
寒意。此人果非常人呀,我决定要和他搞好关系——如果最终无法在炼气门下存身,是否
真的考虑改信修道门呢?可惜修道士不被朝廷承认,一旦改宗,我的宦途梦想,就此必然
终结了,想想实在可惜。 

  苹蒿问我:“离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你在万象城中,可有熟识的人吗?”我黯然摇
了摇头。苹蒿不解地问道:“城中虽有房屋可以遮蔽风雨,有酒食可以填腹充饥,可以离
先生此时情境,却未必能因此得到饱暖呀。离先生身上可有钱吗?” 

  我继续茫然地摇头。其实我心里也很明白,要想得到饱暖,只有尽快回去石府郡的老
家。可从这里回家,千里迢迢,我身无长物,难道一路乞讨回去吗?就算那些讨来的食物
,并不比前些天的牢饭难吃,我真的丢得起这个脸吗?真的伸得出手去要饭吗?我现在唯
一的希望,就是距沌山远一点,越远越好,那么妖物就敢再出来与我相见了吧,她一定有
办法可以送我回去吧。 

  苹蒿上下打量我,突然笑道:“我倒未曾注意,离先生头上这枚玉笄确是古物,去到
万象城中,定能换来盘缠。”我听了这话,不自禁地伸手往发髻上一摸,同时苦笑道:“
此乃祖传之物,如何敢卖?” 

  苹蒿摇头笑道:“祖先是假,后裔是假,一枚玉笄,饥不能餐,渴不能饮,有什么可
吝惜的?”我听他提到玉笄,心里不由警惕起来,反唇相讥道:“既然万事是假,祖先是
假,后裔是假,难道你我就不是假吗?为了假的我身,舍弃假的祖传,有什么意义呢?”
他讲的分明是歪理,我就干脆以更歪的道理去抵挡。 

  苹蒿“哈哈”大笑:“此言甚好,近乎道矣!万象城西,居住着在下一个朋友,离先
生若是有意,不如我领你前去拜访他。他虽也是个穷人,但热汤还足解饥,草庐尚能蔽寒
。离先生意下如何?” 

  我又冷又饿,听到“热汤”两个字,魂魄早已飞走,怎会拒绝他的好意?人处于这种
境况下,就算把爰小姐和一碗热汤摆在面前,让我选择一样,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美丽的
爰小姐踢开,去抢了那热汤来喝的——以此推想,人的欲望多么浅薄,比不过吃喝等类和
动物一般无异的基本需要。 

  我们在寒冷的春夜艰难跋涉,直走到月上中天,才找到苹蒿提起的草庐。四周并无人
家,孤零零的几间草庐,象是凭空冒出来似的。窗口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主人应该
已经睡下了吧。 

  苹蒿扶我在门前坐下,自己用力拍门,“嘭嘭”大响。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草庐里
传来一个声音:“寒夜何有故人,非狼定是野犬!”苹蒿笑道:“纵然野犬,也是故犬。
”里面的声音问道:“我当何物深夜扰人,原来是匹无主的孤犬。”苹蒿继续拍门,同时
回答说:“孤犬领了匹丧家犬来,求主人垂怜。” 

  他话说得不好听,但确是事实,我现在和丧家之犬又有什么分别?时候不大,屋中闪
起灯光,然后“呀”的一声,木门被拉开了。 

   

 


第二部 第十六章 草庐


  古诗云:自然合琴瑟,结庐在黄昏。四野无横脱,一季终霜繁。
  ※※※

  草庐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如淡金,五柳长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但他没有挽髻,长发披散在肩上,如果是梦中惊醒,不是正在洗沐,也应该和苹蒿一样,
是位修道士吧。

  苹蒿向主人一拱手:“柏兄,深夜打扰,多有得罪。”说着一指我:“一个故友落难
,求碗热汤喝。”我听了这话,赶紧上前行礼。那姓柏的主人上下打量我,皱眉说道:“
热汤我是有啊,只是此人面罩黑气,大难未脱,你小心惹祸上身。”

  苹蒿笑道:“总是一片慈悲之心,岂忍看他遭难,不加援手呢?”我在心里暗翘大拇
指,赞苹蒿果是好人。姓柏的点点头:“你既不怕,我怕什么。好吧,那就请进来吧。”


  经过打听,原来这位主人姓柏名皙自子点,果然也是一名修道士,论起辈分来,还是
苹蒿的师叔呢。不过修道士似乎不很讲究辈分尊卑,只要不是同一师承,一律兄弟相称。
柏皙吹旺了炉火,对我说:“寒舍无肉,只有吃剩下半锅菜汤,将就充饥吧。”

  我靠近灶边,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寒意顿消,舒服无比。这才知道古人所言不虚,日
日肉食,一朝得了异味,还不如冬得炭,夏得冰,来得享受。不大的功夫,汤就滚了,主
人盛了两碗,递给我和苹蒿,关照说:“我困倦得很,这就去睡了。苹贤弟,你照顾离先
生喝完汤,自往西屋去睡吧。我这里你也熟稔,且暂充半个主人好了。”

  苹蒿点头:“柏兄自便。”我接过热汤,忙不迭地喝一大口,烫得嘴唇都起了燎泡,
却丝毫不觉其苦。柏皙点头离去,苹蒿和我两人把半锅菜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抹抹嘴巴,
遍体通泰,舒畅无比。

  然后他领我往西屋去。屋子不大,只摆放着两三张竹架,架上堆着些书籍和杂物。苹
蒿熟门熟路,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条破麻毯来,展开铺在席子上:“离先生,你想必也
极为辛劳了,裹着毯子睡吧。”我赶紧谦让:“这毯子还是苹先生裹上,我才得热汤暖身
裹腹,足感盛情,怎可……”苹蒿笑道:“若说盛情,也是主人的盛情,与我无关。况且
我说过,江湖浪迹,早不畏寒暑了,你把旧衣还给我,披在身上便可。”

  嘴里虽然谦逊,可我实在想裹暖和点好好睡一觉。这条毯子虽然破旧,比起前些天在
太山王牢狱中御寒的干草,在我眼中简直和锦被皮裘差相仿佛。谦让了几句,苹蒿坚辞不
受,我也就老实不客气,裹着毯子躺了下来。

  实在是疲倦到了极点,热汤下肚,暖洋洋的更添睡意。虽然没有枕头,可是头才一歪
,我就朦胧睡去了。梦中所见,竟然是那样奇异的景象……

  ※※※

  我梦见身处一片空旷的原野中,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要往哪里去,心底只隐约感到焦虑、担忧,似乎急于要追上什么人。

  近了,逐渐近了,我看到了自己想要追的人。那是一个女人,一个驾着驷马之车的女
人,她长发随风披拂,身材曼妙无比——我为什么要追她?我是否希望将她拥抱在怀中呢


  恍惚中,我也驾着一乘马车——那不是高轩华盖的官车,也不是贤良上京的公车,那
分明是古书上出现过的战车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如此轻松而
熟练地驾驭战车。战车的速度快到惊人,风声在耳旁鸣响,很快,我就追近了前面那个女
人。

  这时候,那女人突然转过头来。她的相貌对我来说,是相当熟悉的,那是爰小姐……
不,是钟蒙山上那妖物的相貌。然而她的神情却是我所不熟悉的,既非爰小姐的矜持、羞
涩,也非那妖物的凄凉、哀伤,我发觉在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感情。
那是什么?是伤心吗?是愤怒吗?不,那是失望,深切的失望……

  我为她的神情所震撼。究竟什么事情,使得她如此地失望?是谁竟然辜负这天仙一般
的容貌,这不似凡俗所敢仰视的尤物,竟然赋予她这种深切的铭心刻骨的失望?然而,我
的心恰在这时候象被劈分开似的,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色彩。一种是怜惜,一种却
是懊恼和愤怒。

  愤怒的感情告诉自己,那女人如此失望的眼神,如同一股炽烈的火焰,将会焚尽我的
梦想,我的野心,还有我披荆斩棘十余年来的努力。想到这里,杀意猛然间涌上心头,我
跪下一条腿来,用牙齿叼住马缰,左手挽弓,右手搭箭,瞄准那女人的后心,一箭射去。


  她听到了风声,微一侧身,满脸都是惊愕,挥起一柄铁剑,将箭格挡开了。但是,我
并没有放弃杀死她的努力,在另半颗心的惊呼声中,又立刻射出了第二箭——这第二箭,
那女人终于没能躲过,羽箭正中右胸,她一声也没有吭,就栽倒在了车厢里。

  我驱动战车,匆匆追上前去,拦住了她的马头,同时自己腾空一跃,跳入了她的车厢
——这种跳跃速度和距离,都出乎我的想象之外,我明确地相信,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看到,这无双艳丽的女子,胸口插着羽箭,无力地仰躺在
车轼上,头颈软软地向后垂着,如云的长发随着风,凌乱地飘拂着。她的面孔苍白得几乎
没有血色,一抹鲜红,从她同样红润的唇边淌下。

  似乎那真正我自己的心在矛盾的斗争中,终于占据了上风,我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
在哭泣。我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眼睑——她的双眼是大睁着的,空洞的瞳仁中,似乎还
凝聚着最后一点极度惊诧和哀伤没来得及消散。我帮她合上了眼睑,然后手缓缓向下,抚
摸她那柔美的面庞——这柔嫩的肌肤,很快就会僵硬干枯了,然后会腐烂……我为自己的
行为,不,为了那另外半颗本不属于自己的心的行为,感到一阵深切的痛悔。

  突然,那女人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我的小指,咬得是这样狠,这样深,我竟然“哎
呀”地大叫了起来。想要挣脱她的牙关,但她的力气似乎大得惊人,我的努力一次又一次
失败了。挣扎中,我的左手突然摸到了一个硬冷的剑柄——那是她落在车厢里的铁剑吧…


  脱离我的本心,出乎我的意料,我竟然毫不犹豫地拾起铁剑,高高扬起,狠狠挥落,
斩向那女人的鼻下。我能够感觉得到剑锋切断牙齿,割入齿龈,砍开颊骨的那种涩重。鲜
血喷溅了起来,泼到我的脸上,我终于拔出了小指。小指已经快要断了,血肉模糊中,可
以看到白森森的指骨。我长舒了一口气,突然感觉浑身乏力,双腿一软,坐在了车厢中。


  那女人就躺在我的身边,现在,她一定已经彻底死去了。我看到了她的脸,血肉模糊
的脸,那高挺的鼻梁下面,鲜润的嘴唇上面,是一道深深的缺口,雪白的牙齿、深红的血
、浅红的肉,全都杂乱无章地揉和在一起。这是一张多么恐怖的面孔啊,这面孔逐渐和爰
小姐,还有那钟蒙山上妖物的面孔重叠在一起——这就是我受其迷惑,竟然舍弃正道走上
邪路的那张美艳绝伦的面孔吗?

  我的身体不能动,我的心重新合二为一,然后如琉璃般清脆地破碎,破碎成无数细小
的碎片。那究竟是谁?是谁控制了我的身体,竟然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来?我第一次为自
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如此的懊悔——虽然杀死这个女人,其实并非我的本意——同时极度厌
恶自己,懊悔和厌恶到想要去死!

  ※※※

  我以为自己从梦中惊醒了,四周一片黑暗,浑身都是冷汗。然而没有,四下望望,这
里并非我寄宿的那间草庐,这里仍旧是一片空旷的原野。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那是
足以使听者心碎的哀怨的叹息。转过头来,我又看到了她……不,那并非梦中所见的女人
,从她脸上的神情,我可以很清楚地辨认出,那是钟蒙山上的妖物。

  “你看见了吧,”那妖物冷冷地望着我,冷冷地说道,“被残忍地杀死的那个女子,
那正是我。而杀死我的,就是你的祖先,我曾经如此依恋和热爱的一个男子,我的丈夫…
…”

  我的心再度抽紧。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男子,可以如此狠心地残杀他的妻子,即便他的
妻子并没有这样倾国倾城的美貌。这男子是我的祖先吗?我竟然有这样的祖先,我的身上
竟然也流淌着这样残忍而恶毒的血吗?!

  “一千七百年前,我被杀死了,”那妖物露出一丝苦笑,“被自己所深爱的人杀死了
。我的肉体虽然毁灭了,但这种冤屈,这种憎恨,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的……”
她说着话,慢慢地抬起手来,我看到在她白皙纤长的食指尖端,慢慢地凝聚起一点殷红的
血珠,然后,那血珠无声地落下,落地时,又竟然如玉石相叩般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

  “就是这一滴血,渗入土壤中,怨恨与冤屈在血中保留了整整一千七百年,”那妖物
逐渐揭开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才有了今天我的复生……”“如此说来,”我心中仍有
疑惑,“你的相貌,正是那被我的祖先所……那可怜的女子……爰小姐和你如此相似,是
巧合呢,还是另有什么渊源呢?”

  妖物摇头苦笑:“我早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便是爰小姐,爰小姐便是我。十八年前,
爰夫人途经潼河以西的那片原野,那片埋葬着我的鲜血的原野,爰小姐就是感我血所结胎
而生的。她本就是我在人世的再生……”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但你们究竟是……是
精与神一体二化,还是根本从来也未曾分化过……”

  “很难说呀,我身处离奇的境况中,”妖物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很清楚爰小姐身在
何方,做过一些什么,但作为人类的爰小姐本身却不清楚。请求你的救援,向你讨取那条
剑穗,当时并非我的本意,也并非想趁此机会谋夺你的玉笄。我一直想杀死你,因为你是
他的后裔,虽然血缘已经很淡薄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急于知道另外一个答案:“你最终不但没有杀死我,反而救了我,
是真的知恩图报呢,还是因为有玉笄的保护,你根本杀不死我?!”妖物摇摇头:“我不
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取舍。我发誓要杀尽他的后裔,断绝他的血脉,但因缘巧合
,你救了我的性命……你是真正想要救我,即便有剑穗为证,即便你当时并不了解真相,
但如非真心情愿,我是无法在你玉笄中藏身的。我再度现身人世,唯一的目的就是复仇…
…但我不能杀你,我若恩将仇报,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我也不禁长叹一声:“那么慈运真人卜算,但有妖物化作爰小姐一般相貌……”妖物
打断我的话:“那是真实的,我的意识,复仇的意识,三年前才真正苏醒过来,对于爰小
姐来说,确实是她的劫难吧。然而精神和肉体终究是不同的,如果杀死我,爰小姐并不会
死,甚至她将真正独立地作为一个普通人存活在世界上。你从五山真人手中救过我的性命
,你若想杀死我,我无怨无悔……”

  “你在说什么?!”我竟然高声叫了起来,“你也救过我的性命……”“救命的恩德
,是无所谓彻底报还的,”那妖物又苦苦地笑了起来,“不,真正的我,是不会如此挂怀
一段恩德的,我终究并非真正的我,我只是一滴血而已……但我现在已经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不能杀你,也就无法完成自己复仇的夙愿,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毫无存在的意义了……
”说到这里,她缓缓地转过头去,如风般渐渐飘远。

  我大叫一声,想要撒开腿追赶她的背影,但脚下一虚,踉跄着从梦中惊醒。依旧裹着
那条麻毯,浑身都是冷汗。这个梦是真实的吗?那是妖物利用梦境来向我解释真相吗?

  ※※※

  睁开眼睛,明亮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天已经亮了,苹蒿却并不在身边。我长叹一
声,缓缓坐了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的,那个梦,是我给
你的。”

  我猛然转过身来,和梦中一样,那妖物就正站在身后。我不禁叫了起来:“这还是梦
境吗?你怎敢再现身出来,这里距离沌山并不远呀,你不怕……”那妖物淡淡地一笑:“
不,你自己看看窗外吧。”我闻言疑惑地向窗外望去——

  窗外并不是昨晚所见过的阡陌平野,窗外是我毕生所见过的最诡奇的景象!

   

 


第二部 第十七章 今昔


  古诗云:今之不得永,昔之不可追。绿腻送残年,君子胡不归?
  ※※※※※


  经历过叛反宗门、救助妖物的我,经历过蒙冤入狱、闹市被磔的我,本应该心静如水
,处变不惊了。然而虽然最近的遭遇奇特而坎坷,终究仍处于自我的认知范围以内,当乍
逢自我认知范围以外的情景的时候,我却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惊愕和恐惧。

  望向窗外,我大吃一惊!

  窗外并不是昨晚所见过的阡陌平野,窗外是我毕生所见过的最诡奇的景象。此时本是
寒冷的初春,但放眼望去,周围草长莺飞,似乎身处初夏的花园之中。再往远望,群山苍
翠、瑞云叆叇——我意识到自己不在平原上,而在深山中。

  如果仅此而已,并不会使我惊愕,更不会使我认为景色诡奇,非真实世界所有。奇怪
的是,天空、地面、群山、植物……甚至花间飞舞的蛱蝶,色彩都清澈绚丽,一尘不染,
如同晶莹的美玉一般。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清纯的颜色集中在一起,从来也没有看到
过如此清洁而纯粹的世界!

  “这……这究竟是哪里?”我瞠目结舌地问道。

  妖物在我身边摇了摇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想再用“妖物”两个字来指代她,也
不愿意称她为“爰小姐”。“你有名字吗?”心境刹那间转化,我脱口问道。

  “我是一滴血,我来自苹妍悲痛的心,”她淡淡地回答说,“或者,你可以称呼我为
苹妍——我不知道这是何处,这似乎是六合之外的存在……”我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她匆
忙地打断了:“我会尽量保护你的,无须害怕。而你,保护好自己的玉笄,千万不要落于
他人之手!”

  说完这句话,苹妍的身影突然湮没于虚空中,我知道,她又隐藏到玉笄中去了。轻微
的脚步声解释了她这样匆忙离开的原因。我转过头,看见苹蒿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这是何处?是你带我来此的吗?”我询问苹蒿,声音多少有些颤抖。苹蒿微微一笑
:“这里是我的故乡,是你不敢相信的地方呀。”我猛然醒悟,难道此处就是修道士们的
圣地、远在大荒之野南方的萦山吗?

  苹蒿点点头:“你猜对了。且跟我来吧。”说着话,转身向屋外走去。我有些茫然地
跟在他后面。屋外是一片苍翠的草地——我原本记得外面是草芦的正厅,摆着一些杂物,
墙边还垒有土灶,昨晚我就是畅饮了用那土灶所煮的菜汤,才从寒冷中复苏过来的。

  然而,现在这一切却都神秘地消失了,我也再不感到初春的寒冷。出门以后,我本能
地转头一望——身后并没有草庐,也没有单独的草屋,只有一扇正缓缓合拢的木门。木门
合拢了,然后就象融化在水中的冰凌一般,逐渐消隐。

  就算缩尺成寸之术,也无法一夜间将整间草屋都搬到数千里外的萦山来呀!就算物化
消隐之术,也无法顷刻间再将这间草屋隐藏起来呀!这都是苹蒿的力量吗?他果然非同寻
常哪。谁说修道士只注重道德的净化,而不注重道法的修炼的?

  苹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微笑着说道:“道德为上如天,道法为下如地。人若能如
鹰隼般翱翔长天,地面的一切,还会看不清楚吗?”说着,用手一指远方:“你看那座山
峰。”

  我抬头极目远望,只见群山苍翠中,独有一座高峰白雪皑皑。这座高峰的样子非常奇
特,没有尖端,却似乎被巨大的刀斧切割过一般,留下一个看似平整的斜斜的切面。“那
本是萦山的主峰,”苹蒿解释道,“五百年前,天降星雨,大地摇撼,这座山峰拦腰崩塌
——这件事情,离先生可还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会记得五百年前的事情?书籍上也并从看到过有关萦山主峰崩
塌的记载。也许这对于修道士来说,是常识吧,但我又并不是一名修道士。

  苹蒿的目光似乎有些失望。他停止讲话,只顾低头向前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
后,脚下踩着软软的青草,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觉格外舒爽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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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苹蒿带我来到山中的一潭泉水前面。泉水清洌,中有金红色的小鱼穿梭游弋。我们所
面对的,是一片平整的山壁,有几道细细的流水,飞珠迸玉地汇合为瀑布,从山壁上垂挂
下来,注入清泉。

  泉水上方,有一个人凭空盘腿而坐。那是一个老年修道士,披散着花白的长发,穿着
灰蓝色的长袍——这长袍的颜色,与我曾在梦中见过的虚空的颜色非常近似。老人闭着眼
睛,直到苹蒿禀报说:“师尊,离子请到。”才睁开眼睛来,和蔼地望向我。

  我注意到苹蒿用了“子”这个古典词汇。子,可以用现代常用敬语“先生”来翻译,
但它无疑比先生更增添了尊敬和推崇色彩。为什么用这个词汇来称呼我呢?倒好象我是一
位道德或者道法高深的超凡脱俗的奇人似的。

  泉水上方的老人就这样盘着腿,象会飞似的,平稳地向我们靠近。他双目炯炯,似乎
可以看穿人心:“离子吗?你并非一位达人,但你具备达人的资质,拥有达人的宿命——
你看到萦山了,你了解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自己彻底忽视了的一片天地。你有意加入我们的
修行行列,成为一名修道士吗?”

  是的,我曾经想过成为一名修道士,尤其在叛反宗门,并且含冤受曲以后。人世间已
经没有我的存身之地了,就算五山真人可以原谅我的背叛,就算太山国相不会通缉我,我
的前途也彻底黯淡了。我不可能再在炼气士的修行道路上继续前进,也不可能再举贤良方
正,踏入宦途——谁会接受一个宗门秩序和国家秩序的破坏者呢?也许除了成为一名修道
士,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况且,这里的景色确实不坏,能够来到此间,也算人生的一种
非凡际遇吧,能够长留此间,定能陶冶身心,忘却诸般烦恼吧。

  老人突然摇了摇头:“你想忘却诸般烦恼,正说明你尚未放下这些烦恼。苹蒿对你说
过吧,此世本是虚妄,你又何必留恋什么炼气,什么宦途呢?”

  “如果说要放下烦恼,便能放下烦恼,这世间也就没有诸般烦恼了,”我向老人稽首
行礼,“我也明白此世本是虚妄,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是虚妄,但处此世中,虚中有虚,怎
能开悟?让先生失望了,实在……”

  “你不明白,”老人继续摇头,然后突然向我伸出手来,“你看这是什么?”

  在他手掌中,托着一个拳头大的泥球——萦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啊,这个看似随手捏
拢的泥球,竟然也洁净纯粹,泥土中似乎没有一丝渣滓。“这是一个球呀。”我不知道老
人究竟有何用意,是否想打什么比喻,于是诚实地回答道。

  “你错了,”老人突然两手合拢,把那泥球捏了捏,抟成一个立方体,“它不是球而
是方。”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您是说,这个世界也如方才的球体一般,只是一个表
象吗?它是会流转、改变的吗?”

  “不,你也看到了,它并没有流转、改变,”老人微笑道,“是我使其流转、改变的
。自我改变,并不是假,可被他人随意改变,这才是假。”“谁又能改变这个世界呢?”
我笑了起来,“即便有莫大神通,可以颠倒天壤,运转日月,也不能算改变了这个世界,
由圆变方呀。”

  “那么,如果改变其宇,甚至改变其宙呢?”老人沉声问道,“如果四维颠覆,今昔
倒转呢?”我大吃一惊:“谁人有如此神通?!”老人摇摇头:“谁说是人有如此神通?
”说着,望向苹蒿:“时机未到,离子未悟,你还是先送他回去吧。”

  苹蒿作揖道:“谨从师尊吩咐。”说着,向我举起了他的左手。我还没来得及询问,
突然间,就象从梦中猛然惊醒一般,身周的景色、情境,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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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有熟悉的鼓声擂响,我眼前一花,看见身前不远处是密密匝匝的人群,还有一个
头缠红布的彪形大汉,手握一柄晶亮的小刀,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我大吃一惊,想要有所行动,却突然发现手脚都被绑缚住了,竟然一动也不能动。耳
边又传来拍击桌案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太山国相端坐一旁,把一枚竹签掷到了地上。
那彪形大汉转身鞠了个躬,弯腰捡起竹签。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回来了,回到了磔刑的刑场?!难道真如那老修道士所说,
“四维颠覆,今昔倒转”了吗?四维随他颠覆,今昔怎能倒转?就算倒转,也倒转回我来
太山之前吧,而竟然倒转到这被绑在磔刑架上的一刻,难道我终究无法逃脱悲惨的命运吗
?难道我还要再受一遍痛苦吗?!

  脑海中突然响起了苹妍的声音:“真的今昔倒转了吗?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听
到她的声音,我的心情立刻平静下来。是啊,原本就是苹妍救我逃脱被磔的厄运的,顶多
让她再救我一次,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正这样想着,那刽子手把竹签插在鬓边,然后高高举起手里明晃晃的小刀,向我步步
逼近。虽然明知道苹妍会救我性命,望着他手中的小刀,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我在脑中央告道:“拜托,现在就救我吧,别让我再挨刀了……”

  恰在此时,突然一声大喝在人群外响起:“住手!暂停行刑!”随即一匹高头大马出
现在视野中。人群纷纷躲闪,那马冲入刑场,前腿人立起来。太山国相跳了起来,质问道
:“何人胆敢擅闯国家行刑之所?!”

  马上跳下一个人来,几乎就在同时,数十名头插羽毛的士兵排开人群,护卫到那人身
边。只见那人四十多岁年纪,黑面短须,身材矮小,但甫一落地,双目炯炯扫视全场,凛
然生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概来。

  此人身穿遍织花纹的黑色衣裳,腰佩黑色绶带,头戴獬豸冠,是法官的装束。太山国
相看清了他的打扮,不敢造次,走下座位来行礼,问道:“请教是哪位大人前来阻止行刑
?”法官冷笑一声,一抖衣袖:“绣衣直指绛通,奉诏前来拿你!”

  太山国相吃惊地后退了一步:“拿我……小臣何罪?!”那位名叫绛通的御史用手一
指我:“你勾结豪强,循法纵凶,坑陷无辜,条条都是死罪,还敢狡辩吗?!”他身边的
士兵齐声暴喝,冲上去把国相按倒在地。

  我猛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如此发展,就算今昔倒转也没什么
不好嘛。就不知道上次被磔,如果没有苹妍救我,会不会发生这样一幕?

  我下意识地向人群中望去,已经找不到那位可恨的大豪侠膺飏及其姓硃的走狗的踪影
了。他们害怕了,躲起来了吧。我忍不住扯开喉咙,大叫起来:“冤枉啊……大人救命!
”这个时候,什么面子、里子,全都顾不上了。

  有两名士兵急忙过来解开绳索,把我从磔刑架上释放下来。我觉得双腿酸软,勉强扶
着磔刑架稳住身形。绛通扫了我一眼:“石府离孟?”“白衣正是。”“随我回太山国相
衙门,”绛通冷着脸道,“以证此人之罪!”

  他手指着被按倒在地,遍体筛糠的太山国相。我精神一振,扬眉吐气地回答:“正要
明白辩诬,请大人还小人清白。”耳边突然听到苹妍的声音:“有趣呀,我且看随后会发
生什么事情……”

   

 


第二部 第十八章 天子


  古诗云:天子坐明堂,召我伏丹陛。我愿乘东风,西海任沵沵。 
  ※※※ 

  太山国王遇刺,消息传到朝廷,天子非常重视,即命御史丞绛通前来太山,暗中访察
。绛通得到了国相谈烨与膺飏相勾结,买放真凶的证据,立刻上奏朝廷,随即受命为绣衣
直指,从虚陆郡调了兵马,直闯法场,这才救下我一条性命。 

  这些内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下离开法场,押着太山国相进入衙门,绛通先询问我的情况:“你来太山做什么?
”我当然不能回答是来访爰太守小姐的,随口敷衍说:“前来访友。”“所访何人?”“
成寿郡爰太守家将尉忌,是小人旧识。”我这可不算说谎,他大可找尉忌去查证,露不出
破绽来的。 

  绛御史又问:“既是被曲,如何招供按了手印?”“屈打成招”之类的话,其实就足
以取信于人,可是说出来太不好听,显得自己无比软弱。我想过他可能要问一些什么问题
,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闻言回答说:“小人冤枉,是国相命人事先写好了供词,强
按住小人的手作押的——小人并非不通文墨的无知愚氓,如何不签名、画押,却按指印?
请大人明察。” 

  这番话天衣无缝,相信绛通找不到丝毫破绽。果然,只见他点了点头,随即又问:“
既是冤枉,如何不请人辩冤?”我回答说:“小人被囚太山王牢狱中,欲外通消息,屡次
被阻,故不得辩冤。”想到这番话的结果,也许那个踢过我的狱卒会受到牵连,心中不禁
升起一股复仇的快感。 

  绛通最后问:“往法场时,并不曾听你喊冤,何也?”我回答说:“膺飏遣一姓硃的
门客,来牢中告知小人前后原委……”把那姓硃的讲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说:“狱卒谓
:‘膺大侠要救的人,没有救不到的,要杀的人,也没有杀不死的。’小人自思,既然难
逃一死,无谓作戚戚小儿女状,何不慷慨赴难呢?因此不曾喊冤。” 

  绛通又点点头,目光中大有赞许之色。正在此时,一名军官匆匆跑了进来,单膝跪地
,禀报道:“末等已围住膺府,只见四门洞开,空无一人,请令定夺。”绛通愣了一下,
摇头苦笑说:“此人见机倒快,不愧巨奸大恶。罢了,等我上奏朝廷,发榜捕拿吧。”我
听到这个消息,实在失望得很。膺飏那厮害得我如此之惨,本来很憧憬他被绑起来行刑的
凄惨景象的,这下子看不到了。 

  绛通让我在新的供词上签名。这回和上回不同,他允许我仔细查看了书记递过来的供
词,证明和自己刚才的话并无丝毫出入,才落款署名。随后,他又审问了太山国相谈烨—
—大概是手头已经掌握了相当多的证据,逼问得对方哑口无言吧,才一个下午,问题就基
本解决了。“离先生且随我往都中去,面见天子,以证太山之事。”第二天一早,绛通命
令士兵准备好马车,然后这样对我说。 

  竟然能够前往都中面见天子,我心中兴奋得不得了,匆忙稽首致谢。我们很快就上路
了,国相谈烨被关在囚车里,我却得以和绛御史同乘一车,对照前几天的际遇,一在天壤
,一在泥涂,恍惚如同梦境一般。 

  接近京都大成府的某个晚上,我正在客驿中安睡,突然脑中响起了苹妍的声音——这
些天来,我几乎每到四周无人的时候,就会默默呼唤她的名字,她却总也不肯露面,现在
终于主动现身了。我听到她说:“瑞云叆叇,笼罩京都,我不敢再前进了,就此告别吧。
” 

  我吃了一惊,实在不愿她就此离去。但我也很清楚,都中能人异士无数,摩肩接踵,
妖物进入都中,实在是很危险,况且一旦被人发觉,也容易牵累于我。万般无奈,我只好
问她说:“可有再见的机会呢?”耳旁传来淡淡的笑声:“若是有缘,总会再见……保管
好你发髻上的玉笄吧。”笑声似乎渐渐远去,终于听不到了。 

  这一晚我辗转反侧,再也难以入眠,第二天起来,眼圈都是黑的。绛通问我缘由,我
随口敷衍说:“小人真的能得朝觐天子吗?惶恐激动,是以夜不能寐。”绛通笑笑,象是
相信了。 

  ※※※ 

  我朝删夷群雄,并吞宇内,至今已历九世,两百余年了。京都大成府城险堞高,城上
旌旗蔽日,守卫的士兵甲耀天地,这份威仪,看了就令人肃然起敬。我们一行进入都城,
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绛通就带着我前去朝见天子。 

  我在陛下等候,垂着头不敢东张西望,满手心里都是冷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
中官高声唱名:“石府炼气士离孟,殿内见驾~~”我匆忙答应一声,跪下磕了个头,然
后弯着腰,小心地走上台阶,步入大殿。 

  现在我身上穿的,当然不是因为牢狱之灾早就被撕烂了的旧衣服。绛通从太山国相衙
门里找到我被没收的行礼,让我换上一套还算光鲜的礼服。可即便如此,走上大殿,望见
左右都是高冠博带、佩授挂印的官员,还是感觉自惭形秽,低人一等。 

  身旁有中官低声招呼:“跪。”我匆忙跪倒在地,大礼参拜,口称:“石府白身离孟
,觐见我皇帝陛下,陛下万岁千秋!”前面高处一个声音响起:“平身,抬起头来。” 


  我慢慢站起身来:“小民死罪。”“赦尔无罪,抬头朕看。”“遵旨。”我战战兢兢
地抬起头,用眼角向上一瞥,只见天子斜坐在丹陛之上,左手扶着几案,双目凜凜,几乎
吓我一个哆嗦。 

  敬诚仁泰皇帝十二岁登基,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而已,才比我大半岁,但看上去苍老
得多。只见他面色蜡黄,双颊凹陷,只有那一对晶亮的瞳仁,不怒自威,才能多少显出点
天子的气概来。最近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想必他一定很操劳很忧虑吧,说不定还有病
在身——否则身处朝堂,就算是天子,也不应该倚着几案的。 

  “绛卿赞尔,”天子缓缓地说道,“洞悉谈烨之恶,是为明,昂首赴死,是为勇,劝
朕好生抚慰。”我急忙垂首回答:“小人一介布衣,年幼识浅,怎敢承当如此谬赞……”
天子打断我的话:“石府才呈来今岁举贤良方正的名单,上有汝名,但说患病在家,请求
延后上京,这是怎么回事?” 

  我吃了一惊。想必五山真人们就算洞悉了内情,也懒得来和我一个小小的炼气士计较
,没揭发我背叛宗门之事,而石府县令受了父亲的请托,还是把我名字报了上去。只是他
们怎么也料不到我会在此刻前来觐见天子,虚说“患病”,这可是犯了欺君之罪呀! 

  头脑一转,我急忙再次跪倒在地:“小人前往太山访友,本说好公车上京前便回乡的
,却不幸蒙冤受屈,羁留不得归去。想是石府县令久等不得,虚以病告。此皆小人之罪也
,请陛下责罚,休怪县令大人。” 

  前面传来天子的声音:“石府县令胆敢欺君,要留下你的名额,想必你果是贤良之人
,不忍遽废。起来吧,朕不怪罪——已定于三日后于光华殿考察今岁贤良方正,你也参加
好了。”我喜出望外,连连磕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中官示意我可以退下了。我起身垂着眼睛缓步后退,耳旁听得天子的问话:“石府来
报,钟蒙山妖物肆虐……”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还好天子并没有着重谈这个问题,
只是说:“……近日畿北又有怪蛇出现。灾异不断,是何征兆?” 

  只听绛通回答说:“天降灾异,以警世人。从来立政无德,才有妖物出现。”天子的
话语似乎有些生气:“你说朕无德?”“小臣不敢,”似乎是绛通的磕头声,“此次太山
所以出此大案,皆因太山王不肯修德,为祸地方……”“朕知道了,”天子打断他的话,
“哼,朕这个从叔的为人,朕深知也。绛卿,就委你为太山国相,辅弼监督太山王。他倘
若再怙恶不悛,朕定不轻饶!” 

  ※※※ 

  三天以后,我参加了殿试。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文章写得极其平庸,奏对也毫无出奇
之处,但也许前几天的觐见给天子留下了好印象吧,竟然蒙恩授我六百石中郎之职。 

  但凡国家出现灾异,或者新君登极,举贤良方正本是惯例。但最近天灾人祸不断,今
上在位不过八年,就进行了三次这种让郡县直接举荐人才的活动,并且规定,不仅在职官
吏,宦门世族只要有炼气士以上身份,都可以被举荐。一般情况下,不是在职官吏被举为
贤良方正,顶多一次给个四百石郎中当,我一步做到中郎,可谓没有前例的殊荣。 

  中郎隶属光禄勋,本是执戟宿卫殿门并出充车骑的禁卫军官,但因为可以接近皇帝,
逐渐和中朝官一样,成为凝聚在权力中心周围的天子的秘书机构。得充中郎,可谓前途无
量。这真是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没想到宦途的大门竟然就这样向我敞开了,
并且放眼望去,前面一片光明。 

  我写信把前因后果禀报父亲,当然,其中忽略了有关爰小姐和苹妍的情节。父亲很快
就派人送信回来,大家赞赏,并且勉励我要忠诚为官,为国报效。为国报效什么的,那是
以后的事情,我现在只要老老实实做好本职工作就好了。等什么时候再多升几级,混个千
石以上的职位,再向朝廷提出自己的主张,也还不迟。 

  可真到那时候,我提出什么主张为好呢?虽然开了贤良方正科,可四方的灾异丝毫没
有减弱的迹象。春天还未曾结束,龙渊郡就发生了瘟疫,天子整天皱着眉头,神色更显憔
悴了——照这个样子下去,我怕他活不过三十岁。 

  终于头插貂尾,腰佩绶带,踏上宦途了,我左思右想,下定决心,请父亲派人去成寿
郡向爰太守提亲。虽然以我现在的身份,还远远配不上爰小姐,但只怕爰太守哪天先把小
姐许配给别家,到那时就后悔莫及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若和爰小姐无缘,爰太守
不肯答应这门婚事,那也毫无办法,若本来还有一线希望,却因为自己的犹豫而耽搁了,
那是自作自受,没有资格怨天尤人。 

  然而,事情发展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大概爰太守看我才入宦途就被天子钦命为中郎
,认定我前途无量,不但满口答应,并且担心爰小姐曾经定过亲,还怕我家因此事而退缩
。据说,爰小姐三岁时就定了亲,结果七岁那年,未婚夫得病死了,接着十二岁二度定亲
,没两年,第二任未婚夫又惹上官司,主动退了婚。 

  父亲听说此事,倒是有点犹豫,写信来询问我的意见:“深恐此女命中妨夫,我儿谨
慎思量。”我倒是丝毫也不害怕,如果说爰小姐命中注定有个丈夫的话,那一定是我吧。
我深信自己和爰小姐缘分不浅,况且,若能娶那样美丽的女子为妻,就算日后遭逢灾难,
那也死而无憾了。 

  我请求父亲与爰太守继续商谈这门婚事。爰太守大为高兴,答应好好准备一下,今秋
就送女儿来都中完婚。我得到这个消息,高兴得手舞足蹈,连续三天睡不着觉,满心期盼
夏天赶紧过去,秋季即刻到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六月七日,突然受到天子的召唤。 

   

 


第二部 第十九章 灾异


  古诗云:天亦何德,地亦何辜,罹我于灾异,践我于淖且。 
  ※※※ 

  天子高坐堂上,面带怒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战战兢兢地跪在下面。 

  “啪~~”突然天子一排几案,沉声说道:“侠以武犯禁,践踏国法,为祸地方。朕
才得到密报,那个膺飏改名换姓,又跑去郴南郡小晟县为恶了。他广施家财,招募流亡,
莫非想造反吗?!” 

  我先是吃了一惊,但随即热血上涌,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终于发现这厮的踪迹了,
我定要生啖其肉,屠尽他的一族,才解心头之恨!于是急忙磕头说:“如此悍顽巨恶,不
及早殄灭,定生祸患。小臣请命,东去郴南,为陛下割此疮疣。” 

  天子说:“朕正有此意。卿与那膺飏有仇,派卿去捕拿他,料能悉心办事,不使走脱
。”说着,让中官递给我一份诏旨:“就加离卿俸比八百石,委为绣衣直指,任取郴南兵
马,往小晟去捕拿膺飏!” 

  我急忙磕头谢恩,心中想道:“嘿嘿,膺大侠,你可别着急离开呀,离某这就要来还
报您老的大恩大德了!” 

  ※※※ 

  手捧诏旨,离开宫廷,回归承恩门外的住所。还没进门,先看到一条大汉大步蹿了出
来,见我就拜:“大人,小人特来拜见。”我低头仔细一看,喜出望外,原来此人非他,
正是爰氏的家臣尉忌。 

  据尉忌说,爰小姐下个月初就会离开虚陆郡太山国,前来都中和我完婚,老夫人——
也就是爰太守的母亲、爰小姐的祖母——派他和另两名家臣先赶来帮我做好相应准备。我
轻轻叹一口气:“刚得天子诏,要出京去办事,恐怕婚期必须延后了。” 

  天子有诏,谁敢不从,我也不敢有怨言,爰氏也不会因此责怪我。尉忌问我:“不敢
请问,大人往哪里去办事?多久可以归来?”我心念一动,想那膺飏当世大侠,本领自是
了得,他手下也定多能人异士,我若冒然前往,被他跑掉了事小,被他反过来伤害到自己
,可怎么办?如果能把尉忌带在身边,以他的武艺,最不济也可保护我个人的安全呀。 


  试探性地向尉忌提出想法,那家伙大概在太山憋得久了,拍胸脯一口答应:“就请同
来的两人打点婚礼所需吧,小人随大人前去捕贼。嘿,膺飏好大名声,在太山未曾会过他
,此番定要看看,他是怎样三头六臂的猛士!” 

  于是我和尉忌收拾一下行装,就骑着马出东门往郴南郡去。我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秩
六百石的京官,禄米有限,父亲想多派些仆佣来侍奉我,被我婉言谢绝了,只接受了一个
下人。此次我留他在家准备婚事,只和尉忌两人微服上路。 

  我们的行程,是要先往东去临涟郡,然后北渡涟河,进入郴南。涟河源自中原五山之
一的岿山,向西注入涟泽,也算天下有名的河流了。六月十五日,我们进入临涟郡治泛舟
城,为怕泄露行踪,让膺飏提前有了准备,我并未前往拜见临涟太守。 

  在郡城中安心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出北门往涟河去。河水涛涛,波光如金,我呼
吸一下清新的空气,感觉遍体通泰。尉忌先去河边寻找渡船,我立马在一处高阜上,眺望
着苍茫的原野。 

  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涌入脑海——我似乎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呀。许多年以前,我
似乎驾着马车,不止一次在涟河边往来。仔细搜索记忆,却并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难道
是自己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曾经跟随父亲来过此处吗?为何四周的景物,看上去有点陌生
,又隐约有些熟悉? 

  正在发愣,突然一股腥味袭来鼻端。我心道一声“不好”,立刻意识到有野兽正向自
己所在的方向扑来。胯下马也长嘶一声,不安地踩踏着前蹄。本能地,我口诵山部定心符
,同时把长剑抽出鞘来。 

  腥风又起,突见一头巨大的蛮牛,四蹄生风,从侧面向自己猛冲过来。谁家的耕牛发
疯了吗?心里这样想着,我驳转马头,让开那牛的来路。 

  蛮牛“呼”的一声从马前冲过,才跑出半箭之地,就掉转庞大的身躯,喷着响鼻,恶
狠狠地盯着我。糟糕,被发疯的牛盯上,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决定先下手为强,于
是左手捏个雷部霹雳咒,“噼啪”一声,打向那蛮牛的头顶。 

  若是普通的牛,听到雷响,看到电闪,早应该吓得掉头逃开了。然而眼前这头牛却实
在非同寻常,霹雳打到它头顶,它只是晃了一下脖子,竟然浑如未觉。并且,这道雷似乎
更激发起它的狂性,一声暴叫,又向我冲了过来。 

  我一个躲避不及,被那蛮牛撞到了马头。坐骑一声悲嘶,踉跄着险些跌倒。我坐不稳
鞍桥,一个仰八叉摔在地上。匆忙中就地翻滚,尽量远离那疯狂的畜牲。 

  爬起来再看那蛮牛,只见它就在身前一丈远处,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我的动作——
不对,这牛的样貌实在奇特,它雪白的额头上竟然只有一只眼睛,一只鲜红如血的眼睛!
 

  我猛然意识到,这并非普通的蛮牛,而八成是一只怪物。我的小腿开始有些哆嗦——
身形如此巨大的普通疯牛已经让人颇为棘手了,若是一只怪物,一只从未见过的怪物,可
该怎样应付才好?真不该把尉忌派去寻找渡船的呀,若有他在身边,我肯定会安心不少吧
。 

  我决定不和这怪物硬拼,尽量游走,拖延时间,坚持到尉忌赶回来。想到这里,横剑
当胸,护住要害,同时左手捏个风部虚化符,刹那间化身为三,造出两个虚影来迷惑对方
。 

  可那怪物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哞~~”的一声,四蹄扬尘,发足向我的真身直冲过
来。我匆忙躲避,左臂上还是被锋锐的牛角剐了一下,鲜血泊泊涌出——这家伙果然厉害
,普通疯牛,是无法看破我的道法的吧。 

  那怪物一冲过我的身边,我就立刻发足往高阜下跑去,希望可以逃到河边,尽早与尉
忌会合。可是没跑出十来步,身后又响起了密集的蹄声。我可不敢把背部朝向这怪物,匆
忙转身,同时一道火焰,掷向那怪物正张开着的血盆大口。 

  火焰射入它口中,立刻就被熄灭了——雷也不行,火也不行,这怪物究竟怕些什么呢
?惊愕间,怪物已经到了面前,我向左一闪,同时狠狠一剑,劈在它的背上。“噗”的轻
响,长剑只划开一点油皮。身量又大,又不畏惧我的道法,并且竟然铜皮铁骨的怪物,我
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声暴喝:“大人休慌,尉某来也!”随即一道闪电般的光芒直
射向那怪物面门。怪物把头一偏,这道光芒射在它面颊上,“噗”的一声,只留下一个白
印。我大叫一声:“小心,这厮皮厚得很!” 

  只听尉忌冷笑一声:“我却不信,天下哪有比人更厚的脸皮?”这家伙,此时此刻还
有心情开玩笑,莫非真的所谓“艺高则人胆大”吗?我退到一边,只见尉忌抖动长矛,顷
刻间往那怪物脸上连递了数十招。 

  那怪物“哞~”的一声,在这样密集的攻势面前,似乎也有些吃痛,尾巴一摆,往斜
刺里拐个弯,恶狠狠瞪着尉忌,想要发起新的一轮冲锋。我一个箭步躲到尉忌身后,往他
背上拍了个定心符。 

  尉忌一声冷笑,拧动手里长矛,不等那怪物冲过来,先狠狠一矛刺去。怪物把头一偏
,这矛又刺在面颊上,似乎现出了几点血珠。我站在后面,看得分明,提醒尉忌说:“这
厮总是摇头躲避,恐伤了眼睛,莫非那便是它的要害所在?” 

  尉忌答应一声:“好,那便刺瞎它眼目!”长矛直指怪物额头。那怪物见此情景,果
然颇为忌惮,四蹄一错,向旁闪避。一人一怪,动作都越来越快,直看得我眼花缭乱,矫
舌不下。 

  约摸六七个回合,只听尉忌叫一声:“着!”随即那怪物一声怒吼,转过头去,没命
地逃走了。尉忌也不追赶,只是柱着长矛,呼呼喘气:“好厉害,好厉害!若再有三五个
回合扎不到它眼目,我难免要受伤哩!” 

  我长舒一口气,走过去问他:“可刺瞎了它眼目吗?”尉忌轻轻摇头:“刺是终于刺
中了,是否刺瞎了它,却不好说。这是什么怪物,似牛而大,白首独目?” 

  听他说到这八个字,我脑中猛然灵光一闪:“莫非是蜚?!”“蜚是什么?”尉忌转
过头来问我。我回答说:“记不清哪本书上有过记载,说有怪物名蜚,‘状如牛而白首,
一目蛇尾,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或许就是这种东西吧。” 

  “‘见则天下大疫’?”尉忌吃了一惊,“可不是嘛,东面的临渊郡疫情正烈。如今
这家伙又跑到临涟来了,莫非此处也将瘟疫横行吗?早知如此,拼了性命也不能放它离去
!” 

  我微微一笑,指指地上:“你看,这怪物所经之处,草木并未枯焦死亡。或许是我猜
错了,或许古书上所记,不尽不实。合你我两人之力,可以打败它,却未必能杀死它,你
又何须懊悔?” 

  尉忌摇头叹息:“唉,最近各地天灾人祸、妖精怪物层出不穷,究竟是什么兆头?莫
非天要崩毁,地要塌陷了吗?莫非这个世道,即将走到尽头了吗?”我闻言皱紧了眉头:
“是啊,象《雅范》、《集异志》之类的古书,虽然记载了不少妖精怪物,可不在东海,
就在南荒,要么在冰天雪地的西方和北方……那么多怪物出现在中原地区,这种异事,是
从百年前开始的吧……” 

  说到这里,突然一个古字掠进我的脑海——劫。所谓“劫”,据说在威王朝时候,是
用来指代仙人和上人所必须经历的灾祸的字,有时也转意借指下愚的灾祸。因为相关仙人
和上人的传说越来越少,因此这个字如今也不大使用了。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字来?
 

  摇了摇头,驱赶脑中奇特的念头。 

  ※※※ 

  小晟县,因为紧靠着晟山而得名。本来可以先绕路去晟山,若能请得一两位修道师相
助——我有朝廷诏旨在手,就算请不到道法高深的能人,也不至于空手而归——擒拿膺飏
就更有把握了。但我实在不赶再上五山,怕被真人责罚……尉忌对自己的本领颇有自信,
或许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也没有向我提议。 

  先进入小晟西面的郴南郡治东剧城,拜见了太守。太守颇为重视此事,命令都尉崇则
亲自统率一百五十名兵丁协助我。我和崇都尉商议过后,决定所有官兵都改扮成普通乡民
模样,秘密潜入小晟。 

  据说膺飏改名换姓,在小晟县城西面购买了一片不小的庄园,庄中有仆佣三十余人,
门客四十余人。以二敌一,就人数上来看,我们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但不知道那些门客中
都有一些什么奇人异士,若不采取偷袭的手段,恐怕未必能一战而胜。 

  于是我们挑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分三路隐秘地靠近庄园。若能顺利潜入庄中,
先擒住膺飏本人,想必他的走狗们定会一哄而散吧。我把膺飏和姓硃的形貌描述给大家听
,说这两个是主犯,谁都可以放走,这两个务必生擒——实在不行,就地正法也无所谓。
崇都尉练的兵都很守纪律,我不禁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我亲自率领五十名士兵,从西面潜近庄园。一名士兵悄无声息地翻墙进去,砍倒守门
的仆佣,打开扇小小的角门。我不敢身先士卒,命令大家略微散开一些,把我重重卫护在
中间,然后谨慎地走进角门…… 

   

 


第二部 第二十章 仇雠


  古诗云:聊舒我忾,讨此仇雠,子其来援,秣马整舟。 
  ※※※ 

  进入膺飏的庄园,我们怕打草惊蛇,也不敢点燃灯笼火把,就这样摸着黑,往隐约有
亮光闪现的庄园深处无声摸去。我事先已经往身上拍了定心、固胆等多个符咒,又用符水
擦亮了眼睛,黑暗中看得要比士兵们远些。 

  四外寂静无声,连虫鸣也听不见,多少使我有些踌躇。我希望夜袭的计划没有走露半
点风声,否则膺飏若预先逃走,或者将计就计设下了埋伏,此行不但无功,还有凶险。然
而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退缩了。我心中默念至圣的名号,请他保佑自己旗开得
胜,将那些恶党一鼓成擒。 

  进来的地方,应该是庄中的花园,正是夏末,园中花草繁茂,若在白天看来,应该青
翠欲滴,景色绝佳吧。我们在花间碎石路上曲折穿梭,远处朦胧的亮光看似很近,但因为
无法直线前进,走了整整一顿饭的功夫还未能到达。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就算这些碎石路再曲折,就算这园子比欲估的要大上两倍,我们
也该走到了呀!我从金台门穿入大内,这么长时间都应该进入正殿好久了,难道膺飏的庄
园比皇宫还要大吗?真是岂有此理! 

  我感觉被膺飏这家伙给耍了,他一定早有准备,故意设下这迷局来牵制我们。止住身
前身后的士兵,我口中默念咒语,突然把长剑往地上一插——“呼”的一声,一阵旋风掠
起,眨眼间,四周的景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黑暗的花园,突然变得灯火通明。
我抬眼望去,只见周围到处都是火把,如一面圆形火墙般把我们包围在中间,而正前方,
高搭着一座木台,两个人正站在台上,俯瞰着火墙内的情景。 

  其中一人,身高八尺,浓眉虬髯,正是我恨之入骨的大侠膺飏!另一个人却身着橙色
长袍,吊眉缩腮,手里擎着一柄桃木长剑。这个人低头望了我一眼,木剑一摆,“嘿嘿”
笑道:“大人不愧朗山炼气士,竟能窥破我的坎离之阵。” 

  我心里有些发颤,但还是大着胆子,举剑一指:“恶贼膺飏,我奉天子诏命前来拿你
,你敢拘捕吗?!”膺飏微微一笑,声若洪钟地回答道:“膺某不敢。膺某天性好客,四
方来投,不忍拒却,岂有叛逆之心?还请大人上奏天子,还膺某一个清白。” 

  这家伙竟然还敢狡辩,并且还是当着我的面狡辩,他难道把陷害我的往事都忘得一干
二净了吗?我怒火攻心,虽然陷身重围,竟然暂时忘记了害怕,大喝道:“你这恶贼,还
想活命吗?当日你将我陷在太山狱中,险些害了我性命,可想到会有今日?!” 

  膺飏浓眉一蹙,突然深深一揖,然后俯下身来,对我拜了三拜:“膺某自知有罪于大
人,虽于国法可活,却因大人之难而不可活。然而往事已矣,只求大人放膺某一条生路。
若非要与大人泯此恩仇,膺某早便走了,何必在此恭候大人?” 

  我“哼哼”冷笑,不知道这恶贼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只见膺飏站起身来,把手一挥,一个仆佣登上高台,奉上来一个红绸遮盖的木盘。膺
飏揭开红绸,“刷”的一下,光芒四射,险些晃花了我的眼睛——原来那木盘上整整齐齐
地摆放着数十镒黄金! 

  天哪,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黄金!就算升任太守一级官职,操劳毕生,也未必能
攒起那么多黄金!这家伙难道想收买我吗?真要是得到那么多黄金,往日的恩仇不计也罢
——何况我不过胳臂上挨了两刀,又没有真的被他害死…… 

  膺飏大概看到了我眼中贪婪和犹豫的光芒,微笑着说道:“不敢求大人原宥膺某,只
求大人放我一条生路,上奏天子,说膺某已举家远飏,不知去向了。这里是黄金千两,先
为赔罪,此后大人但有驱使,膺某赴汤蹈火,不敢请辞!” 

  这两句话可真的让我犹豫了。膺飏本领高强,而且侠名满于天下,知交必多,今天若
真动起手来,就算侥幸得胜,后患也必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何如买放他一个人情,收了黄
金,与他结交,将来宦途若有坎坷,也是个强大的臂助。 

  但我心里是这样想着,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更不好即时松口,让他看轻了自己。我
故意又冷哼一声:“今日我必要报太山牢狱之仇!若不杀你,须将那姓硃的交出来,我亲
手斩之,才泄心头之恨!” 

  本以为讨钱还价,我退一步,膺飏就该顺势下台,把那姓硃的绑起来送给我,谁料想
他面色竟然一变,皱眉说道:“那人是膺某门客,若以他的性命,换了膺某的性命,天下
人将如何议论膺某?此等不义之举,膺某所不屑为也。罢,罢,这黄金五十镒买膺某一命
,若再买硃氏一命,须钱几何,大人不妨明言。” 

  本来我听了这话应该高兴才是,那姓硃的算什么东西,砍了他脑袋只能解一时之气,
拿他性命再换个几百上千两黄金,岂不划算?可是“义”这个字听入耳中,我猛然回想起
在太山牢狱中辗转挣扎的日日夜夜,想起膺飏为了救友之“义”,竟然陷害我一个从未谋
面的陌生人。怒气从丹田直冲顶门,冲得我丧失了理智,竟然放弃平安和黄金不要,去追
求危险和律法——我大吼一声:“你以离某为何等人耶?!” 

  我将剑一指,左手一道火光直射膺飏面门。膺飏还没来得及躲避,他身边那人先跳过
来用木剑一引,火光立刻寂灭。就这交手一招,我已经意识到此人道法在我之上,才后悔
不该孟浪动手,膺飏先把脸色一沉:“好,离大人,此是你逼膺某,非膺某再有负于你!
”把手一招,只见四周团团围拢的火墙外,探出无数人影,全都张弓搭箭,瞄准了我们。
 

  众寡不敌,性命堪忧,此时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说不定立刻弃械投降了。可惜身边有
那么多士兵,但凡逃出一个去,我堂堂秩八百石绣衣直指贪生畏死的丑态为天下人所知,
脸面可往哪里搁才好?倒不怕取了膺飏的黄金,买放人情,贪财好利是官员的通病,只要
不传到天子耳中,我倒并不在乎。 

  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求尉忌、崇则他们可以尽快逃出台上那家伙布设的迷阵,赶来救
援才好。但我也不敢再刺激膺飏,只是把剑一横,冷哼道:“你敢拘捕,就不怕罪上加罪
吗?” 

  膺飏“嘿嘿”笑道:“在下若落在离大人手中,恐怕毫无生路,左右是死,一条罪状
、十条罪状,有什么区别?”他这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正想着,若今日侥幸得胜,拿
住膺飏,就当场斩杀,以免他受审时把我贪图黄金的事情上告天子。心思被他喝破,我一
时哑口无言,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膺飏把大袖一挥,弓弦声响,火墙外立刻无数箭支向我们射来。两名士兵惨呼一声倒
了下去,剩下的乱成一团。我急忙把剑往身后一摇:“快撤!冲出包围去!”话音才落,
台上那炼气士口中喃喃念诵咒语,木剑上涌出一道闪电,疾射我的面门! 

  我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地躲闪了开去。身后一名士兵被闪电打中前胸,大声呼痛,身
上青烟冒起。困兽犹斗,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左手捏个虚化符,右手长剑一指,“
刷”的又一道火光直向膺飏射去。 

  擒贼擒王,若能侥幸打伤膺飏,定能挫动敌人的锐气,增大逃脱的机会吧。但听台上
那炼气士冷笑一声:“这点伎俩,也敢卖弄!”大袖一摆,已将我射出的火光扫落,同时
又一道闪电打向我的面门。 

  我向旁一侧,闪电正打在长剑上,震得我手腕发麻,“当”的一声,弃剑后退——这
家伙,我所幻化出来的虚影,完全迷惑不到他吗? 

  火圈外又一轮羽箭射来,正准备突围的士兵们纷纷惊呼,被逼退了回来。我不敢恋战
——有那炼气士护卫,看起来休想伤到膺飏——转身就跑。三支羽箭飞向胸前,被我闪开
一支,挥臂勉强格落一支,但第三支狠狠地楔入左肩,我“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上。 


  看起来今晚真的凶多吉少,难道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还没能和爰小姐结为夫妻,洞
房春风一度,就要撒手人寰,想起来真是不甘心呀。早知如此,我为何要奉诏前来小晟?
我应该料到膺飏是个厉害角色的,以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将其擒获啊! 

  正在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忽听火圈外一声大喝:“大人休慌,尉忌来也!”白光闪
起,人与长矛几乎合为一体,直向圈内射来。 

  ※※※ 

  后来才知道,尉忌、崇则他们偷偷摸进膺飏的庄园,也立刻陷身那炼气士布设下的奇
阵中,左弯右绕,难以脱身。尉忌比我经验丰富,更早一刻发觉形势不对,但他却没怎么
修习过道法,毫无破解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 

  大概就在我和膺飏谈崩了,开始动手的时候,突然有道白雾出现在另外两队人的面前
,他们循雾而去,竟然走出了迷阵。尉忌身先士卒,看到我被一群弓箭手团团包围,二话
不说,上去挺矛就是一顿乱刺。 

  矛尖到处,不似血肉之躯,那些弓箭手先后仆倒在地,竟然变成不足一尺高的纸人。
尉忌正杀得兴起,身后的士兵也纷纷赶到,忽听我因为中箭而在圈内“哎呀”了一声,于
是急忙高叫一声,冲破火墙,进来相救。 

  我倒在地上,见尉忌到来,精神大振。再一抬眼,都尉崇则也舞刀冲了进来。我拉住
崇则的衣襟,低声命令道:“救我出去。”然后一指高台,大声吩咐尉忌:“你去取膺飏
那恶贼的首级!” 

  尉忌兴奋地答应一声,大步向高台冲去。台上那炼气士连放两道闪电,都被尉忌灵活
躲过,眼看敌人到了身前不远处,木剑颤抖,显然慌了手脚。尉忌把握时机,大喝一声,
长矛脱手飞出,从那炼气士前胸穿入,鲜血狂喷中直透后心。 

  长矛出手后,他又拔出腰间厚重的铁剑,对准木台的台柱狠狠砍去。木台一阵摇晃,
上面的膺飏一个趔趄,立足不稳。只听膺飏大叫道:“好本领,待我来会你!”抄出一对
短戟,如巨鹰俯冲般扑了下来。 

  尉忌向后让了一步,挺剑相迎,两人三般兵器,立刻团团斗到了一处。此时崇则已经
救我离开了火圈,火圈外的弓箭手有八成被士兵们刺倒,原来都是一些纸人。那一定是刚
被尉忌杀死的那个炼气士的杰作了,没想到他魂魄都已经离散了,纸人还能坚持作战,这
不是临时可以使出道法,一定计划和准备了很久。 

  我看本方已彻底占据了上风,胆气徒旺,一边包扎肩膀上的伤口,一边吩咐崇则:“
去,搜查整个庄园,把膺飏的家眷都抓起来,一个都别放过!”崇则答应一声,带着士兵
向黑暗中冲了过去。我被十几名士兵围绕保护着,旁观尉忌和膺飏的战斗。 

  两人武艺都极精熟,三件兵器舞成光团一般,看得人目眩神迷。我虽然对格斗之道并
不精通,也看得出来,两人正是棋逢对手,没有三五百合分不出胜负。 

  我可不耐烦等上三五百合,况且万一要是膺飏胜了,甚而伤了尉忌,可怎么好?正要
叫麾下士兵过去帮忙,可是想到尉忌的性格,遇见一个好对手,怎肯不公平比斗,反让别
人相助?我想了一下,双手合拢,默默念诵起咒语来。 

  意念到处,从膺飏的脚下破土伸出一段树根来。但膺飏的步伐实在太快,这树根没起
到应有的效果。我毫不灰心,继续念咒,连续三段树根,终于绊到了膺飏的脚跟,那家伙
一个趔趄,“扑”地倒了,尉忌把长剑横在他的脖颈上,满脸都是得意之色。 

  嘿嘿,这般偷袭,就连膺飏本人都不会发觉,他定要以为是无意中绊到了树根,这才
落败,这是天要亡他,非关人力也!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乱相


  古诗云:天道不紊,地道不乱。乱相既萌,人何得缓?
  ※※※

  我这趟来得还真是巧,膺飏手下的门客,大多被他遣去别处办事了,仓促间收到我前
来捕拿他的消息——果不出所料,县衙中有他的耳目——还来不及转移家人仆佣,就被我
一鼓成擒。捉住的,有十几名忠诚的仆佣——其余都跑散了——还有他的妻妾、儿女,总
共二十多人。可惜那个姓硃的却并不在其中。

  把这些人押回县衙,天光已经放亮。我让人把膺飏用绳索和铁链牢牢绑住,还在他脑
后贴了几道符咒,封印他的气力。和县令商议的结果,为怕膺飏的门客回来后试图劫人,
我们必须立刻动身,押他们回都中去。

  我本意想把膺飏就地正法——身为绣衣直指,对付这样非官非宦的罪人,我有这个权
限——但县令却说:“此人天下豪强巨恶,陛下定想在都中明正典刑,以震慑宵小。”他
的话确实有道理,但带着这样一个武艺高强,交游广阔的家伙上路,千里押回京都,路上
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实在让人不放心呀。

  都尉崇则建议说:“不如挑断他的手脚经脉,就算路上为人所劫,也是个废人,无能
为也。”我听了这个主意,连连点头,大为高兴。可惜尉忌反对我运用这一报仇的良机,
他把长矛在地板上重重一顿,大声说:“此人当世豪杰,可杀而不可辱也!大人若怕他逃
走,尉某愿亲身押送,倘有闪失,自刎以谢!”

  这家伙,分明不让我报了太山牢狱之仇!虽说把膺飏押到都中,劝陛下判个大逆的磔
刑,我也挤在人群里观看,足解心头之恨,然而不能亲自动手,多少会有些遗憾呀。大概
县令听说过我和膺飏之间的仇恨,看我脸色不豫,凑过来讨好似的建议说:“大人押这数
十人前往都中,路途确实坎坷艰辛,本县又无太多兵马可供大人驱使——既暂不取这恶贼
性命,他的妻子仆佣,大人何不亲手杀了,取头去报天子?”

  我一拍大腿,心情立刻变得舒畅起来。我早就发誓要杀光膺飏全家,这回终于可以如
愿以偿了。虽说膺飏的妻妾都颇有姿色,砍断她们雪白的脖颈多少有些可惜,但反正落不
到我怀里,杀便杀了;虽说他的几个儿女都还年幼,最小的一个仍在襁褓之中,杀害幼童
有些丢脸,可谁让他们不幸生在膺家的呢?

  左右望望,崇则毫无异议,尉忌想了一下,大概考虑到带那么多人上路确实有些麻烦
,于是也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我不由恶念徒生,把手一挥,就要下令——但突然间,我觉
得四周的气氛不对。县令、尉忌、崇则他们都不一动不动,正面对的门外,原本随风摇曳
的树枝也突然静止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除了我自己,一切活物仿佛都已沉睡…


  惊惧中,忽见一道白雾在屋中缓缓升起,我猛然醒悟,开口问道:“是你吗?昨晚是
你引导尉忌他们走出迷阵,救了我的性命吗?”白雾渐散,苹妍双手在胸前交叉,微笑着
出现在我面前——我又看到这种微笑了,又看到这种淒美的微笑了,心中不由一阵抽紧。


  “恭喜你今日得报大仇,”苹妍缓缓地说道,声音低沉而婉转,听在耳中,如饮纯醪
,“虽然不能立刻斩杀膺飏,却能亲手杀了他的妻妾子女,能屠尽他的满门……”

  我点点头:“还以为你早就离开了,还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了……都是你的功劳呀
,若非你暗中相助,别说捉不到膺飏,连我自己的性命也难保呢。”“我回来看你报仇,
”苹妍淡淡地说道,“看你如何杀尽膺飏的全家,如何亲手斩断那些女子的头颅,斩断那
些幼童的头颅——其中一个还在襁褓中,脖颈想必短小,砍的时候务须小心……”

  我听出她话中的不协调音来了,匆忙问道:“你不希望我杀那些女人孩子?”苹妍缓
缓地摇了摇头:“我为报千年之仇,也几乎杀尽了仇人的后裔呀——除了你,我几乎杀尽
了所有的男子。我没有杀女子,大概因为自身也是女子之故,你却不必有这种妇人之仁呀
。我是一个无知识的妖物,尚且杀人如麻,你是一位堂堂官员,岂可不为报仇而罪及人的
妻孥?”

  她分明在说反话,我不由气得一拍桌案:“你想救他们的性命吗?你不过是一个妖物
呀,现今连人都无仁人,何况妖物?!你不想我杀他们就明说好了,冷嘲热讽的,当我是
傻瓜吗?!”

  “幼童虽然可怜,最怜悯他们的不是妇人吗?”苹妍微微一笑,身周又涌起了淡淡的
白雾,“故此怜悯幼童,是为妇人之仁也。你是大丈夫,何必有妇人之仁?杀吧,亲手斩
断他们短小的头颈吧,你虽是人,行事却与我这妖物一般,如是我的同类,这不是你一直
盼望的事情吗?”说话间,那雾越来越浓,终于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白雾渐渐飘散,身周的一切又都恢复了活力,包括门外的树枝都重新动了起来。但此
刻在我心中,却如槁木死灰一般,准备下令的手举到一半,再也伸不出去。

  “大人以为如何?”县令看我没有反应,于是凑近再问了一遍,“若是赞同,下官这
便去提膺飏的家眷来正法。”我长长叹了口气:“且再商议吧。”

  ※※※

  准备休息准备一天,明天一早就押送膺飏等人往都中去。晚间我伏案写了封奏章,先
派人快马呈给天子。奏章中除去叙述擒拿膺飏的经过外,我还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妻子仆佣之罪愆,在家主约束之不严也;家主之罪愆,岂妻子仆佣所能逆阻,而所忍告
首者耶?臣闻圣人执法,但罪首恶,不及妻孥;故请至尊,宽怀宥从,吞舟是漏。自然仁
德布于天下,宵小面缚舆前……”

  这段文字写得很涩,毫无文采。写完了搁下笔,我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道:“暂时宽
宥了膺飏的妻子,未能完成自己屠灭他全家的誓言,究竟是苹妍那番话使自己良心发现呢
,还是不忍拂了苹妍之意?我是一时仇恨填膺,但终于天良未泯呢,还是仍被妖物的美色
迷惑着呢?”

  左思右想,当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启程,县令拨了五十名士兵帮我押运人犯。膺飏的仆佣家人们都用绳索捆
住腕子,前后连贯成一列,他本人则五花大绑地被推进了囚车。尉忌跨马挺矛,紧跟在囚
车旁边,一步也不轻离,马鞍上还挂着一个小木匣,里面装着那个为虎作伥的炼气士的头
颅。

  本准备原路返回,但才走到郴南郡治东剧城的近郊,突然一匹快马驰至,马上骑士递
给我郴南太守的亲笔书信。我展信一看,眉头立刻皱起来了。

  原来今夏临渊大疫,无数百姓背井离乡向北逃亡,结果被安远县令堵在关外,不放他
们进入郴南。这种举措也在情理之中,天晓得流亡的百姓中谁已经感染了瘟疫,若在郴南
蔓延开来,他可怎么向上司交代?百姓不得入关,愤怒鼓噪,也不知道是哪个恶徒从中煽
动,竟然攻破关门,进而冲入安远城,把县令一刀砍了,掀起反叛的大旗。

  郴南连续几年收成都不好,今夏又是大旱,眼见田里禾苗枯焦,走投无路的当地百姓
也有相当多跑去安远,投靠了乱民叛匪。据说他们现在已经啸聚了上万人,一路向西北方
向杀来,很快就要接近东剧了。

  因此太守劝我不要就此南下涟河,最好先往西去绕个圈子,经虚陆郡返回都中。我把
书信给尉忌看了,尉忌轻叹一口气:“近十年来,天灾地变不断,捐税又重,百姓难以为
生,怎不铤而走险?原本只是啸聚山林、抢掠过往,此次竟然攻占了县城,还待来攻郡城
,莫非天下真的要大乱了吗?”

  然而叹息过后,我却从他目光中发现了一丝兴奋和欢喜。这家伙,定是想趁着乱世博
取功名——否则以他这种寒门出身的士人,本领再强,是不会有什么光辉前途的。况且,
或许武人都会盼望天下纷乱,好从中渔利吧,我可只想安安稳稳回到都中,和爰小姐喜结
连理,在宦途上一帆风顺地走下去。

  于是停止南下,掉头往西。第三天黄昏,我们来到郴南和虚陆交界处的怀化县境内,
正绕过一座小小的高阜,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呼喊声。尉忌策马奔上高阜,远远一望
,匆忙过来禀告说:“是乱民!”

  我大吃一惊:“乱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尉忌摇摇头:“足有八九百人,衣衫不整
,都用青巾裹头,削竹为兵,不是乱民是什么?”这个时候,如果单独打马狂奔,一定可
以逃脱虎口的,但还带着那么多犯人,押着囚车,行进速度慢了两倍还不止,势必天黑前
就会被追上。我左右望望,吩咐尉忌说:“往阜上去。”

  本想那些乱民未必是特意前来追我的,暂时逃上高阜隐蔽,放他们过去,可保平安。
可没想到乱民来到附近,竟然分散开来,把高阜团团围住。只听他们杂乱地高呼着——“
上面有兵,还有官员!”“未知是贪官是好官?”“天下乌鸦一般黑,管他什么官,‘喀
嚓’一刀了帐便是!”

  我只觉得小腿有些哆嗦,手下只有五十名士兵,扔到乱民堆里,是十死无生的。尉忌
虽然本领高强,可若乱民们一拥而上,他未必还有余暇保护我的安全。我虽是堂堂朗山炼
气士,可在那么多乱民面前,和手无寸铁的孺子没什么区别!

  心中大叫“苹妍救命”,却毫无反应。想到她前几次出手,都是在我最危急的时刻,
再晚一步,我就必然血溅当场了,看起来没到生死关头,她才懒得出现呢。我一边在心里
咒骂这个不近人情的妖物,一边拔剑出鞘,愣愣地问尉忌:“怎么办?”

  尉忌手端长矛,看表情也有一些担忧。他注目往下望了一望,突然转头对我说:“咱
们且弃了这些罪囚,尉某杀开一条血路,保护大人冲将出去!”看起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可就此舍弃了膺飏,实在心有不甘。我把长剑一抖,走向囚车:“本待押你回都中正法
,不料路遇这样凶险。若放你在这里,也必为乱民所杀,不如我先送你启程吧!”挺剑就
往囚车中刺入。

  膺飏这厮果然好本领,虽然被绑得象个粽子似的,还是把腰一偏,躲开了我的长剑。
他向我“嘿嘿”咧嘴一笑:“大人休口是心非,我非官非宦,那些乱民如何会杀我?往事
已矣,不如大人放了膺某,膺某助你厮杀出去,如何?”

  我怎么会相信这家伙的屁话,把剑一收,准备再次刺下,手腕却被尉忌抓住了。尉忌
问膺飏道:“你的家人子女都在这里,乱民无理可讲,便不杀你,难道毫不损伤你的家人
吗?我劝大人放你出来,你果能不计前仇,助我们逃出去吗?”

  “你……”我还没来得及阻拦,膺飏先昂首笑道:“离大人奉旨前来拿我,他与我何
仇之有?若能因此宽放膺某,反是膺某的大恩人。汝以为膺某何如人也?忘恩负义是宵小
所为,汝以膺某为宵小耶?!”

  我正在心里恨骂:“你就是个宵小!”尉忌转头对我说:“大人,尉某以性命担保,
膺飏虽是朝廷钦犯,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料不悔约的。”是啊,普天下都传扬膺飏那
厮一言九鼎,扶危救难,仗义疏财,就算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真放了他出来,想他不敢
恩将仇报。可对熟人就有信有义,对个陌生人就可以陷他于死吗?我实在理解不了这些所
谓豪侠的行为标准呀!

  然而既然尉忌坚持,我总不好再加反对,当下冷哼一声,提着剑走开去了。身后传来
打开囚车的声音,接着是膺飏一声朗笑……

   

 


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家室


  古诗云:音婉动徐,宜我室家;既安且谧,宜我家室。
  ※※※

  听到膺飏的笑声,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背信反水。转过头来,只见他舒展一下四肢
,向尉忌伸出手去。尉忌倒仿佛和他惺惺相惜,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拔出腰间的佩剑
递了给他。膺飏接过剑,抱拳问道:“还不知壮士姓名?”尉忌回答:“洡阳尉忌。”

  膺飏点头赞道:“久闻大名,果不虚传。”说着话,迈前两步,铁剑一抖,面对正要
冲上来的乱民,大声喝道:“太山膺飏在此,不怕死的就来吧!”

  他的名声果然天下知闻,那些乱民闻言尽皆耸动,不敢再往高阜上冲来。隔了片刻,
只听一个声音向上叫道:“真的是膺大侠吗?”膺飏又迈前两步:“既知我名,怎还不退
?!”

  只见乱民群中走出一个人来,头上戴冠,身上穿袍,分明不是百姓,而是一名士族。
他向膺飏一拱手:“在下怀化靳贤,曾遭牢狱之灾,幸蒙鷹大侠相救,您可还记得吗?”
膺飏上下打量此人,点了点头:“你是怀化缙绅,如何杂在乱民之中?”

  靳贤喟叹道:“天地不仁,灾异层出,天子无德,赋税如山,百姓活不下去了,才揭
竿而起,在下不过相帮他们讨一个公道而已——膺大侠如何在这里?大侠仗义执言,不如
与我们一同往怀化去,请县令开仓放粮,以救百姓……”

  膺飏笑道:“‘请’他开仓放粮?恐怕不是‘请’吧。”转头望了我一眼。我没想到
他竟然能和乱民攀上交情,如果现在悔约,带着乱民杀将上来,我们可就万无幸理了。想
到这里,全身都不禁颤抖起来。

  膺飏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有些轻蔑地一笑,转头对靳贤说:“膺某尚有要事在身,
不得相随君子。你们且撤围往怀化去吧,料异日定能重会。”靳贤深施一礼,挥手招呼说
:“且赶路,那官员料是膺大侠的朋友,自然不是贪官。”

  我听了这话多少有点哭笑不得,但同时也松了好大一口气。时候不大,那些乱民们鼓
噪着蜂拥而去,逐渐离开了视野。膺飏回到我们身边,把剑递还给尉忌,然后一指被串成
一列的他的家人们。我还没发号施令,尉忌这小子先走过去,把绳索砍断了。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做个顺水人情——虽说实在不想纵放了膺飏,更不想和
他讲什么信义,但尉忌已经开始放人,我又能多说些什么?也不知道现在究竟谁是主人,
谁是仆从!我面无表情地向膺飏一抱拳:“后会有期。”

  膺飏点头笑道:“我险些害了你的性命,今日又救了你的性命,你擒拿我一家,今日
又纵放,恩仇终于可以了断了。若有后会,再叙契阔吧。”我转身就走,心里却说:“恩
仇了断?想得倒美!你这恶贼,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

  怀化也去不得了,我们只好往北绕一个大圈子,八月中旬进入虚陆郡治虚陆城,一看
城上满布士兵,旌旗招展,防卫得极为严密。进城拜见太守和郡尉,他们告诉我说,现在
整个郴南都是乱民,虚陆受到波及,也有小辨模的乡民骚动。“已经上奏天子,请发大军
前来剿灭乱民,”太守叹了口气,“只怕远水救不得近渴,因此请韬郡尉招募壮士,严密
防守郡城。”

  尉忌不放心,请我再往北绕一下,去太山国看望爰太守的母亲。回到京都,我就要和
爰小姐成亲了,那么爰太夫人也就变成了我的祖母,这种骚乱纷扰的时候,不去探望关照
一下,确实说不过去,反正路途不远,我也就同意了。

  现任太山国相是曾经救过我性命的绛通,我趁此机会再次致谢,并大概叙述了捉拿膺
飏的经过。当然,其中添加了许多水份,既没提因为苹妍相助才得以擒获膺飏,也没说他
最终是被我放走的,只说:“路遇乱民,那厮逃亡得不知去向,实在可恨!”绛国相嗟叹
一番,然后请我把他新写成的一份上奏呈报给天子。

  拜见过爰太夫人,休息一晚,我让随行的士兵返回郴南,然后和尉忌两骑快马,直奔
京都。八月底进京复旨,发现天子的面色极为难看。“绛通昏聩,竟然要朕处斩安远县令
,派员安抚乱民,”天子看完绛国相的上奏后,狠狠一拍桌案,“那些目无君上法纪的乱
民,怎可用抚?!朕已诏勇毅将军国岸统领大军前往征伐,必要尽殄丑类,平靖地方!”


  这些军国大事,我是不大懂的,以秩八百石的官职,也不敢多说废话,只好诺诺连声
,退了出来。走出金台门,尉忌不知道从哪里“嗖”地跳出来,对我说:“小姐上月已到
京都,暂居中安门外老爷一位故交家中,知道大人已归,特遣人来问,不知何日举行婚礼
?”

  结婚是件幸福的事情,可也是件麻烦的事情,如果在家乡结婚,自有父亲帮忙主持一
切,我大概要轻松多了,可现在独自在都中为官,相关事务都要自己操办,想想就觉得头
疼。我拍拍尉忌的肩膀:“你去请位高人来,卜算一下吉日吧。”

  其实占卜吉日这种事情,凭我的道法,完全可以自己解决,可千里迢迢回到京都,身
心俱疲,我才懒得动这个心思呢。回到家中,翻身倒下,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杆才醒。尉
忌倒真的很尽责,连跑了好几处宫观,请人反复推算,定下三个日期来供我选择。

  第一个日子是下月初二,距离今天才只有短短四天而已。虽说我奉旨出门这段时间,
尉忌的两个伴当和自己的仆佣都已经把结婚所需的事务准备好了,真要赶时间,今晚就能
成礼,但我心理上可受不了这样匆忙。第二个日子是下月初八,不疾不徐,我就圈定这天
去迎亲吧。

  身为朝廷官员,结婚的手续比庶民要更为繁琐。先必须前往奉常处呈报自己和新娘的
姓名、籍贯、出身,以备核查,免得世族和寒门甚至庶民联姻,坏了礼法。好在爰小姐的
父亲是成寿郡守,履历清楚,不需要再派人另行调查,奉常丞画了个圈,盖上大印,婚事
就算通过了。

  接下来,还要到自己所隶属的光禄勋去请假——现在我已经从中郎荣升为侍郎了,距
离千石官只有一步之遥。光禄丞拍着我的肩膀,“嘿嘿”笑道:“晋官并娶亲,真是双喜
临门呀。你才从郴南归来,这个假定然准的,只是等到正日,休忘了请我一杯喜酒喝。”
我满脸堆笑着答应,心里却在骂:“我和你有什么交情,你要来喝喜酒?本想图安逸草草
办了婚事的,如今你这厮定要到处去宣传,看起来一台豪华的酒席是免不了啦!”

  于是我离开光禄勋以后,被迫又跑去见治粟内丞,请他预支明年的俸禄,好办酒席请
婚宴。毫无交情的治粟内丞满口答应,同时也预定了一个婚宴中的位子。整整跑了一天,
累得我腿都快要断了。这才开始感叹,官员不是这么好当的,宦途不是这么好走的呀!

  好不容易捱到正日子,一大早我就驾着黑漆马车,前往中安门外迎亲。后面的从车和
跟随,大都是我从光禄丞和治粟内丞那里借来的——奢华的喜宴总不能白让你们享用呀!


  到了女家,献上大雁,把新娘子接出来——我总觉得象是以货易货,和在街市上买奴
仆没什么区别。爰小姐身着大红色的绸缎深衣,下摆拖地,遮住鞋袜,脸上傅粉涂脂,头
梳了一个九环仙髻——果然女人还是梳高髻漂亮,这样打扮,比出阁前梳辫子要妩媚得多
了。

  真想在大街上就把这尤物搂进怀里,温存一番——这当然只是妄想啦,不但是妄想,
而且下面还有诸多礼仪要完成,还有一大帮可厌的贺客要打发,想到这些,我觉得后脑隐
隐作痛,四周阳光也变得不再明媚,祝福之声有点刺耳,连新娘都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可人
意了……

  按照正规的礼法,新娘迎娶进家门后,就要设宴共食,是谓合卺,然后送入洞房,可
没说要摆宴席请客,让那么多有交情或没交情,甚至认识或不认识的贺客都来揩油饱餐一
顿,然而礼法不如风俗,风俗更不如时尚,时尚就是如此,可有什么抗拒的办法?

  好不容易宴饮告一段落,我请几个相熟的同僚帮我继续款待众宾,自己醉醺醺地往洞
房走去。才到门口,“呼”的一声,尉忌从阴影里蹿了出来,吓得我接连倒退了三步:“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尉忌朝我笑笑:“果然有三分醉意了。”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来:“这是
解酒妙药,是小人祖传之物,奉于大人。”我一把抢过来,摆摆手:“多谢了,你到前面
喝酒去吧。”这个家伙还真是多事,要知道我是第一次洞房花烛,也是第一次亲近女人呀
,不借点酒来壮胆,怎么度过这紧张的一宵?

  进入洞房,牢牢地把门插上,我这才转头过去打量新娘。只见屋内到处插着鲜花,挂
着大红绸子,还点着大红色的蜡烛,红彤彤一片,看了使人越发头晕目眩。我看到一个全
身披红的女子,斜坐在床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整个人突然无缘无故地打个哆嗦,这种情景,似乎曾经见过、经历过的呀!低头一想
,实在莫名其妙,我出生以来,还是第一遭娶亲,第一回洞房,怎会见过这样的情景?莫
非残留在记忆中模糊的印象,是在姐姐出嫁的时候,我偷窥过洞房吗?

  也有可能是酒喝多了,产生的幻觉。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尉忌送给自己的瓷
瓶扔在桌案上,决定保持半醉的状态,不去追求彻底清醒。才跌跌撞撞地向新娘走过去,
忽听仆佣在门外轻声叫道:“大人,可以撤烛了吗?”

  我才想到,婚礼还有最后一个形式上的步骤没有完成呢。于是匆忙过去取下新娘罩在
脸上的缨络,然后又摇晃着走到门边,拔栓开门。仆佣进来,把蜡烛撤了出去,屋中立刻
变得漆黑一片。我这才有点后悔,为什么刚才那样匆忙解下缨络,都没能藉着烛光好好看
爰小姐一眼?摸着黑亲近芳泽,会减低多少乐趣呀。

  还好当晚确是良宵,一轮明月斜挂高天。我走过去打开窗子,这才藉着朦胧的月光,
看到爰小姐羞涩地慢慢抬起头来。长久以来的坎坷和磨难,终于得到还报了,这样天上地
下少有的尤物,就要变成我的妻子,想想将来日夜为伴,耳鬓厮磨,还能带出去向同僚炫
耀,我感觉心痒难搔,连脚步都变得飘飘然起来。哎呀,早知道美色便能醉人,我刚才又
何必喝这么多酒呢?

  慢慢走过去,轻轻在爰小姐身边坐下,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柔荑。爰小姐羞涩地低下
了头。当初夜赠剑穗、花园相见,这双雪白的柔荑曾经如何使我神魂飞荡呀,想不到今夜
竟能握在手中,把之玩之,苍天待我可实在不薄。早知道能有这样的美女在怀,就算在太
山被押往刑场的路上,我也应该会笑出声来的吧。

  太美了,她实在是太美了,美得使我良久就这样握着雪白柔荑,却不敢有进一步的动
作。也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突然传来更鼓,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已经快要子夜了。洞房良辰
,总不能就这样相伴而坐浪费过去,我咳嗽一声,大着胆子,伸出臂膀去搂抱新娘的腰肢


  爰小姐略微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顺从了我。我心中大喜,又伸出另一只手,慢慢地
托起她的玉腮。月光中窗口照射进来,照在那一张雪琢玉雕般的美丽面容上,更显得清雅
脱俗,仿佛传说中的天女一样。爰小姐把眼睛一撇,羞涩地望向床角,嘴角微微上翘——
这种神情我颇为熟悉,以前两次相会,她不都这样羞涩地笑过吗?

  但是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涌入脑海,我觉得浑身发凉,心脏却猛的一阵绞痛。我
松开了新娘的手,在她惊骇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冲到门边,一把拉开忘记拴上的大门,
跳到院中。今晚并不燥热,仲秋的凉风习习吹来,但我此刻却如同身堕冰窟,寒侵脏腑!
 

   

 


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黄粱


  古诗云:富贵如浮云,浮云安可觉?爨上烟如缕,黄粱熟未熟?
  ※※※

  不,我注意到新娘的神情,那并非我朝思暮想的神情,那一种腼腆和羞涩,并非我最
希望拥之入怀,毕生怜爱的!正当我望着她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却猛
然浮现出另外一种神情来,那才是真正使我心醉,更使我寝食难安的神情!

  那种哀伤和凄艳,那种能柔化钢铁般男子的心肠肺肝的神情,现在究竟在哪里呀?被
最信任、最热爱的人出卖,遭到自己丈夫的残杀,那种痛苦和哀伤沉淀了整整一千年,化
作世间绝无仅有的沉重和凄绝,那又岂是我的新娘一份普通的羞涩所能比拟的?我一直盼
望着成婚这一天,盼望着将人间的至美、我的至爱拥入怀抱,但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自
己并非如内心刻意相信的那样,是深爱着爰小姐。

  是的,她确实是人间少有的尤物,但外在的美色不过是一件值得观赏的艺术品,能使
人魂牵梦萦的,应该是蕴含在艺术品内部的不同寻常的生命力。如果不是在百木村和钟蒙
山上见到过那种凄艳的令人心痛的神情,我在马原城中会注意到爰小姐吗?会因为她深夜
来访而心旌摇荡吗?

  我知道自己是个贪婪而胆怯的人,但同时相信自己并非只沉迷于凡俗的美色,从而宁
可改变信念和敢于背叛宗门的人。此刻细细剖分自己的内心,如果抹去那使我心痛的凄艳
神情,我还会不会相赠剑穗,答应爰小姐的请求呢?我还会不会在钟蒙山上相救苹妍呢?


  骤然发现了深种于自己内心的秘密,这用理智刻意隐藏起来的秘密,我不由觉得四肢
僵硬,愣在院中,好半晌动弹不得。我应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把新娘一个人就这样抛掷在
洞房里,但既然已经发现和被迫承认了自己的真爱,我又怎么能再坦而然之地去拥抱她、
怜爱她呢?这简直是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比叛反宗门,甚至改宗修道都更为难以抉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知道新娘终于无法忍耐,含羞忍怯走
出来看发生了什么变故。我应该怎样向她解释呢?要不要撒一个弥天大谎,比如说感觉有
妖物来袭,因此出门来查看……她会不会相信呢?她若不相信,我还有机会改口吗?

  真佩服那些随时随地都能编出谎话来,甚至谎话明明前后矛盾,还能使听众相信的人
呀——可惜我踏上宦途的时间还并不长,否则定有妙计应对,定不会如此刻般犹豫和烦恼
吧。

  “夜风颇凉,丈夫怎不进屋中来?”我听到爰小姐在身后轻声问道。

  缓缓地转过身去——四肢似乎真的僵硬了,转动小小的角度,都要花费很大的决心和
气力——我正准备先随口敷衍两句,再现编瞎话,但看到月光下爰小姐的面容,却突然间
呆住了。不,那并非爰小姐的面容,在她脸上,并没有疑惑和羞涩,却只有淡淡的笑容,
微蹙的蛾眉下逐渐凝聚起来的略带哀伤的淡淡的笑容!

  “你……”我张大了嘴,却再也合不拢来。“我早便对你讲过,”那女人轻轻地叹息
一声,“我便是爰小姐,爰小姐便是我,两者一体而二化,你又何必看不开呢?”“不,
”我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那是不同的,一定是不同的!哪怕
原本一体,既然已经二化,当然就不是一体了!苹妍是苹妍,爰小姐是爰小姐,你们只有
面貌相同而已,别无近似!”

  “也许吧,”苹妍轻轻摇了摇头,“她是名门闺秀,我只是一个妖物罢了。娶爰太守
之女为妻,你的前途无可限量,依恋一个妖物,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坎坷和痛苦。你并不
愚蠢呀,怎会想不通呢?”

  “我怎么会想不通?但想通了又有什么用?”我迈前两步,张开双臂想把苹妍拥入怀
中,她却轻轻一个转身就躲开了,“我若但凭理智行事,当初在钟蒙山上根本不会救你!
或许最终我还是会选择爰小姐,但我此刻难道不该犹豫吗?不该烦恼吗?我来院中吹吹凉
风,还真以为爰小姐会出来查看,没想到却是你……你既然经常藏头露尾,不肯出来见我
,现在又跑出来做什么?你的出现,只会增添我的烦恼呀!”

  我这是在说些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听上去倒仿佛一个孩童正在向大人耍
赖撒娇。其实也并不算错,她存于此世,已经快两千年了,我在她面前不正是一个孩童吗


  “既然如此,那我离开便是了,”苹妍似笑非笑地回答,“以后再不会出现。从前种
种,你就当是一个梦境吧,现在你回归了正途,还是彻底把我忘掉,才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呀。”说着话,向后缓缓退去。

  她分明在欲擒故纵,否则何必要往后退,只需“嗖”的一声化道白烟,就可以离开了
。然而此时的我却根本想不到这一点,我匆忙伸手去捉她的衣袖,然而摸到的却只是虚影
:“你不要走!要我把从前种种都忘掉,要我忘掉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既然已经发生
了,就不可能彻底抹杀。即便如前般四维颠覆,今昔倒转,只要你的影子曾经通过我眼耳
进入心中,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的呀!”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呀,”苹妍摇头叹息,“这天地万物,包括你我全都是虚假的,
恩爱仇恨,当然也是虚假的。苹蒿已经对你说过了,我近日也颇有领悟,你却仍然看不开
呀。”“看开了又如何?”我大叫起来,“就算一切都是虚假的,然而生存在虚假中的我
们,既然无法跳出虚假之外,又何必假惺惺地自以为超脱呢?!我只知道自己眼能见、鼻
能嗅、耳能闻,身体发肤可触,如此虚假,和真实有什么区别?!”

  话音才落,突然四周变得明亮起来,我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
并非置身于深夜的家中,却站在一泓清澈的泉水前面。一道窄窄的瀑布,飞珠迸玉地从山
壁上直挂下来,一个长发披散的老人盘腿漂浮在空中,正微笑着望着我。

  怎么回事?是再一次四维颠覆,今昔倒转了吗?如果没有前次在萦山上的经历,此刻
我应该惊慌失措,瞠目结舌吧,但正当情绪如此激动,与苹妍辩论一些本不该此刻辩论的
问题的时候,却突然被这个老头扯到萦山上来,真使我怒不可遏。四周望望,果然不见苹
妍的踪影,只有苹蒿双手笼在袖中,微笑着站在旁边。

  “你……你烦不烦呀……”我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口气,刹那间愤怒变成了无奈,“别
告诉我说这是一枕黄粱的故事,是你刻意造出虚幻前景来点化我。你觉得很有趣吗?你简
直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嘛……”

  老修道士“嘿嘿”地笑了起来:“如果我告诉你,你前此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在刑场上被绛通救下、觐见天子、步入宦途、捉拿膺飏,乃至于下聘成婚,一切都是虚假
的,你会有何举动?”

  “我会一脚把你从天上踢下来!”我自己都没想到,竟然用这样的语调和一位招惹不
起的得道高人讲话,“就算我有成为修道士的资质吧,然而我却没有成为修道士的意愿呀
。我只是一个凡俗,贪婪、胆怯、好逸恶劳,我根本不想迈上艰难的修行之路,我只愿享
受人间的荣华富贵,拜托你就别来点化我吧。拜托你放我走吧……”

  “那么如果……”老人却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依旧淡淡地笑着,继续问我,“如果我
告诉你,再往前的一切也都是虚幻的,你出师下山、前往钟蒙剿灭妖物,乃至遇见苹妍、
爰小姐,一切都是虚假的,你又会有何举动?”

  “我还是会把你一脚从天上踢下来!”我语气很硬,声音很响,但话语中却充满了无
可奈何,“是啊,是啊,一切都是虚假的,从我诞生起,就堕入一个难醒的大梦。可既然
难醒,这个梦就让它一直做下去吧,不需要您老来把我唤醒呀!”

  “对于你来说,这个梦或许并不难醒呀。”老修道士淡淡地说道。“我自己不愿意醒
,这总可以了吧,”我丝毫也不领情,“您老看错人了,我毫无慧根,我一身愚骨,我喜
欢辗转在下愚中,是生是死、痛苦欢乐,都不关您的事呀!”幼年也曾经有过种种幻想,
希望某天会有一位得道高人甚至是上人或仙人来点化我,引领我进入不生不灭的永恒世界
,可没想到如今真碰上这种事情,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老修道士缓缓收敛了笑容,然后慢慢皱起眉头,目光炯炯地望向我,我心里不由打个
寒战。谁说得道之士万物不萦于心,无喜无悲?从这老头反复想要点化我来看,他一点也
不豁达嘛。这样不豁达的一位高人,若是燃起怒火,伸枚小指就能让我形神俱灭。我刚才
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是不是被他看上,我就只有跟随走上修道士之路,再也逃不了了?


  老修道士望向苹蒿:“是不是太性急了,是不是时机还不成熟?”天哪,拜托你放过
我吧,别再等待什么时机了,再这样时空转换个两三次,我精神非崩溃不可!旁边传来苹
蒿的声音:“虚假和真实真的有区别吗?你不觉得他的思想,已经如其所愿的更显深刻了
吗?”“那又有何用?”老修道士摇摇头,“那只会让他堕入更深的矛盾中,无力阻止和
挽救大劫。”

  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我只是用哀怨和请求的眼光望向那老修道士,希望
他就此放弃点化和引领,放我回现实世界中去吧。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再次微微一
笑:“好吧,反正是在虚假中辗转,哪怕等你一生,又有何碍?既然如此,你回去吧。”
说着,把袖子一拂,正如我所料的,时空又再次变换了。

  ※※※

  遇见想要指引自己的得道高人,却被自己三言两语噎回去了,这简直是入宝山而空回
,怒气逐渐消散以后,我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但当在月光下,再次见到苹妍那美艳
不可方物的容貌和体态以后,我却眨眼间又把这才冒出头来的懊恼,生生按了回去。

  “你想逃走吗?”我的语气近乎哀求,“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发生,都来源于你
在我生命中的出现。既然已经出现,就再也无法消亡,无法遗忘。你不应该补偿我吗?你
怎么好意思这就逃走?”

  苹妍望着我,目光变得相当复杂,不仅仅有哀怜和无奈,还有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突然伸出手来,一扯我的衣襟:“跟我来吧。”

  我恍恍惚惚地跟着她往屋中走去,只见清泠的月光下,爰小姐依旧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苹妍松开了我的衣襟,慢慢向爰小姐走过去,然后如同雨落清池般,两个人影逐渐融合
为一,二化又变成了一体。我愣愣地站在她前面,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也不知道该如何理
清自己的思绪。

  那个女人慢慢站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是苹妍还是爰小姐,她脸上既有我熟悉的羞涩
,也有令我心痛的哀怨——慢慢地向我伸出手来:“我再次归来这个世间的目的,已经无
法完成了,我不能杀你,就无法彻底结束延续了一千七百年的仇恨。或许,回归成为一个
普通人,对于我的另一半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吧。对于你来说,或许也是最好的……我的
丈夫……”

  我打了个寒战,突然有一种发现收藏了数代的古董竟是赝品的感觉。慢慢伸出手去,
握住了她的柔荑——确实握住了,那不是一个虚影——愣愣地望着她,隔了很久,我才开
口说道:“很晚了,早些休息吧,夫……夫人……我,我确实是很累了。”说完话,我象
具死尸般僵硬地倒在了床上,把身体一蜷,就这样和衣睡着了。 

   

 


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怀化


  古诗云:怀之于远朝,德化以天下;衡之于今世,萧萧已白发。
  ※※※

  我的人生经历了种种不平凡,随即又归入正常的平凡,但这正常的平凡中,却依旧包
含着不平凡的因素。我和爰小姐成亲了,洞房花烛,却并未圆房,我只是和衣卧在她的身
边——此后也一直如此。我们有夫妻之名,如夫妻般相敬如宾,却始终没有夫妻之实。

  因为我实在想不通她究竟是谁,是爰小姐还是苹妍?如果是苹妍,即便她身为妖物,
我仍然希望拥之入怀中;如果是爰小姐,相信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醒来以后,我也会很乐意
接受她吧。但她偏偏是苹妍和爰小姐的二化归一,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如果和她圆房
,对于苹妍来说,我认为是一种亵渎,对于爰小姐来说,我觉得对她太不公平了……

  我的妻子并没有说什么,仿佛夫妻本来就该如此,共居一室,视同家人,仅此而已。
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亲,我在家信中只是说媳妇如何美丽,如何
贤惠,其余的一概不提。父亲回信希望我们尽快生下一男半女来接续香火,我看了只能苦
笑。

  我并非坐怀不乱的君子,更何况所面对的美人就名义上来说已经是自己的妻子了,我
可以对她做任何事,而不会有世俗的异言。但我最多也就是在烛光下久久地凝望她优雅的
侧面,却连再牵她雪白的柔荑,也提不起勇气来。

  冬天很快就到了,朝政也逐渐稳定下来。勇毅将军国岸率领十万大军征讨在郴南郡造
反的乱民,连打了几个大胜仗,斩首数万级,还把无头尸体在路边堆了好几座小山,藉以
震慑群小。敌人龟缩回安远城,不敢再出来撄其锋芒。因为北方普降大雪,行军困难,国
将军暂时退回东剧,准备开春再彻底解决暴乱问题。

  怀化县长前此在与乱民作战中受了重伤,呻吟辗转半个多月,终于咽了气,朝议将我
平级外放,负责怀化县的乱后重建。我实在不愿意离开奢糜平安的京都到外任去,何况还
是刚闹过乱民的郴南怀化,但天子既然已经下旨,也就无可挽回。况且,我经历过那么多
奇怪的事情,对于自己的前途,也多少有点不萦于心了。

  十一月底,我带着仆佣启程往怀化去上任。尉忌也跟在我身边,爰太守是特意派他来
保护自己女儿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陪嫁丫头没什么区别。不过有这样一名武艺高
强之士守护在身边,我心里要踏实多了。

  没有携带妻子同行——这在制度上是不允许的。官员赴任不得携带家眷,并且若无特
殊情况,在同一地方也不能连任超过六年,这是避免地方做大,威胁中央的既定国策。当
然,从来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往往在任所站稳了脚跟,就偷偷把家眷接过来同
住(比如前此我妻就长年留居其父的任所成寿郡),或者起码在当地纳几名侍妾,排遣离
家在外的寂寞。

  我只是一名小小的县长,当然不敢如太守一级官员般隔段时间就公然把家眷接来任所
,也还没考虑过纳妾的问题。此去若无特殊变故,一任三年,是再没机会看到我妻的啦。
临别依依,我既有些惆怅,却又隐约松了一大口气。

  ※※※

  十二月中旬,冒雪进入怀化县城,只见满目疮痍,城墙上到处都是缺口,城内的房屋
有一半都被分拆或焚烧过,街上行人寥寥,乞丐倒是不绝于路。当地县丞和县尉在衙署前
躬身迎接,我请他们入内安坐,询问当地情况,他们都苦着脸回答:“本年收成本就很差
,乱民来扰,更搞得库无余钱,仓无余粮。下官等已数度催请朝廷拨粮赈济,却都毫无回
音。”

  县丞还递上一方木椟来:“此是今年上计,下官拟好了草稿,请大人钧览。”我接过
来简单一读,不禁诧异地问道:“我还当是上任县长的上计,岂料竟是我的。我今日才到
怀化,难道也必须上计吗?”上计是指地方官员的年终总结,呈报丞相和御史大夫考核,
我才刚上任,写什么上计呀。

  县丞有些尴尬地说道:“大人首次外放,有所不知,这是朝廷通例。便您是元旦前一
日到了县中,上计也是不可少的。”这还真是毫无意义的形式主义、官面文章呀,可反正
抄篇数百字的文章又不困难,我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和传统顶牛,于是点点头,把木椟
揣进袖中。

  县丞和县尉退出去以后,我取出木椟,仔细阅读了一遍——虽然全是空话、套话,却
基本上没有错失。我照样誊清,并且在结尾加上了:“雪可五寸,冻绥遍野;城高仅寻,
疮痍满目;库徒四壁,赈救无着;仓空一粟,鼠雀难生。伏唯天恩浩荡,速发粮饷,以拯
黎庶,平靖地方。”

  前面那段骈四,一时福至心灵,写得顺畅无比,写完连读了三遍,感觉朝中大老一定
会喜欢的,而只要他们喜欢我的文章,这赈济的钱粮就容易拨下来——我做过京官,对他
们的心理还摸不准吗?

  当晚饱餐一顿,安睡一宵,第二天早晨起来,先召县丞来询问:“可有案件亟待审理
?”赴任路上曾经接到过岳父一封书信,向我传授了做地方官的要诀:“上有差遣必不辞
,下有灾厄慎莫隐。理之于民,则恩威并用,攻之以贼,则剿抚两行。”我昨天请求赈济
,这是施民以恩了,今天就要审理一下案子,临民以威。

  县丞回答说:“牢狱中押着几名犯人,都是前此东面乱民攻来,他们在城中鼓噪响应
的。这种案子好审,问个确实,并无坑陷,就可上报大辟。”我闻言喜上心头,还怕有什
么复杂的案子自己搞不定呢,这种谋逆之案,既省心,又可施威于百姓,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升坐衙堂,一拍桌案,叫把那几个刁民押将上来。前此做京官,秩六百石、八百
石,见个插貂尾、佩印授的就比我官大,一点也不威风,而现在怀化一县中,以我居长,
这份掌握权力甚至掌握他人生死的满足感,可是轻易得不来的呦,必须好好享受一下。

  时候不大,衙役押上来六名犯人,都穿着破旧的囚服,蓬头垢面。其中五个明显都是
平头百姓,只有第六个人看挽髻的样式,却可能是炼气士。我仔细打量他,只见他三十多
岁年纪,胡须稀疏,命令衙役扳转他的头颅,果然脑后贴着禁制的咒符。

  县丞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赶紧把卷宗递过来:“此人是本县炼气士,姓郕名朗。”哎
呦,还是国姓呢,搞不好竟是太祖的苗裔,干嘛不安分守己,而要变乱造反呢?

  我一拍桌案,喝斥道:“郕朗,你是世族国姓,如何也同他们一起造反?可有冤情,
从实招来!”郕朗一昂头:“大人,小人确有冤情。小人领人哄抢府库是实,却并未造反
!”我闻言大怒:“国家府库,可是可以哄抢的?既然哄抢府库,如何不是造反?!”

  郕朗毫无惧色,向上一揖:“大人明察。去岁大旱,颗粒无收,一县百姓行将沦为饿
殍,县长又不肯放粮赈济,小人一时义愤,哄抢府库,以救黎庶。此罪当流,而造反当剐
,律法明白,岂容混淆?”

  还是个熟读律例的家伙,这样的家伙可不好对付。我转眼望向县丞,县丞把眼一瞪,
喝问道:“郕朗,你好利口!哄抢府库虽是流罪,然乱民逼近县城,你与其内外呼应,还
不是造反吗?当不得剐刑吗?!”

  “什么乱民?”郕朗冷笑道,“只是些饥寒的百姓,背井流亡,只为求赈。朝廷若能
早日赈济,郴南何至纷乱?百姓何至遭屠?”我轻声问县丞:“他们哄抢府库,可抢到了
吗?”县丞苦笑道:“库内本无余粮,也只抢得十几斛米而已。”我点点头,转向郕朗,
柔声安慰说:“你若如此口径,本县也无法为你脱罪。看在共拜至圣、炼气修法的份上,
你只供说受人蛊惑,一时不合哄抢府库,致干国法,今已懊悔无地。如此,便是个远流了
。”

  郕朗轻轻顿首:“多谢大人。”一指身边那几个平民:“请大人也宽判他们。”这事
却不好办,我本意要因此案而立威的,结果审结下来,一个不杀,这一县之长的威势可何
在?当下轻轻摇头:“且再理会。”

  这个案子本来可以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郕朗还有后话。只见他从怀内掏出一张皱巴
巴的纸来,向上一呈:“还请大人恩泽黎庶,将此文上奏天子。”我让衙役把那张纸接过
来,还没看就先问他:“这是什么?”

  郕朗高声说道:“国岸暴虐,屠戮无辜百姓,郴南已成人间地狱,请大人上奏天子,
拿下国岸,治其擅杀之罪!”

  我和县丞都吓了一大跳。勇毅将军国岸奉旨前来郴南平乱,屡战屡胜,杀贼数万,圣
眷正隆,怎么好弹劾他?虽说他杀人是多了一点,这数万人里面肯定有许多无辜百姓,但
就凭郕朗一个无官白衣,或者凭我一个秩八百石的县长,怎么敢捋他的虎须?况且我现在
不是绣衣直指的身份,越级弹劾大臣,本就是个流罪。我看也不看,把那张纸揉作一团,
恶狠狠地说道:“你疯了!”

  郕朗冷笑道:“这篇文章,小人已托人传抄数份,大人不肯代为传递,也就罢了,此
文迟早上呈天子御览。只恨拖延一日,国岸那害民蟊贼又不知要杀害多少无辜百姓!”这
家伙还真是天真,除非朝中大老正有做掉国岸的心,否则就算你的文章传遍天下,也传不
到天子面前。你以为天子想看什么,就能看到什么吗?我正这样想着,县丞在旁边喝道:
“这贼,分明毫无悔改之心!请大人用大刑吧!”

  我抽出一枚竹签来,正要下令,突然想起自己在太山国相衙署的遭遇,不禁有些同病
相怜,又把手慢慢缩了回来。县丞疑惑地望着我,我摆一摆手:“先将一干人犯押下去,
好生看管。”

  等郕朗他们离开正堂,我才转头对县丞说:“本看他是个读圣人书,习圣人法的,想
网开一面,孰料此人如此顽劣……”县丞陪笑道:“大人仁义已尽,他自不知悔改,还是
判剐吧。”我斟酌一下:“那几个平民判剐,姑念郕朗是国姓世族,判个斩决,你意如何
?”县丞恭维说:“大人明断!”

  我才准备退回后堂,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关照县丞说:“你好生侦查,看他将这篇文
章传抄于谁了,务须一一缴来烧毁,不可使其流传于外。”县丞急忙作揖:“大人放心,
下官明白。”

  回到后堂,取饼纸笔来准备写判状,突然发现手里还捏着郕朗递上来的那张纸。反正
四下无人,我就把纸展开来,细细读了一遍。这个郕朗的文章很一般,然而虽逊文采,却
纯是真情实感,从去岁郴南遭灾开始写起,一直到饥民的暴乱,到国岸的屠杀——尤其最
后这一部分,几乎字字血泪,看了令人扼腕,对国岸所为恨入骨髓。

  我才踏入宦途不久,真性情还没磨灭殆尽,因此多少会受郕朗文章的感动,然而这样
欠缺文采,骈四骊六不够工整的文章,就算以血写就,朝中大老也是不耐烦看的。我不禁
摇头苦笑,把纸展平,随手夹在案头一卷公文里面。

  再提起笔,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个“剐”字,一个“斩”字,却再也写不下去…… 


   

 


第二部 第二十五章 婵娟


  古诗云:故老曾传说,月中有婵娟,皎皎如明镜,何不使团圞。 
  ※※※ 

  第二天一早,我召县丞前来,吩咐他说:“近日头昏脑涨,写不得文章,那六个乱民
的判状,你来草拟吧。”县丞鞠躬答应。我又对他说:“府库中究竟是否还有存余,你且
领我去看。” 

  不看不知道,看了我这才吓一大跳。官库里只剩下了十来串铜钱,官仓也只扫得出两
三斛糙米,堂堂怀化县,还没一个中等乡绅富裕!朝廷的赈济若是再下不来,饥民还可能
哄抢府库,万一抢不到什么东西而恼羞成怒,我的性命也难保呀! 

  况且,这才年底,到明年秋收和我领俸之期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就算不在乎百姓的生
死存亡,可若连我堂堂县长也饿死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哪。我正打算叫尉忌前来,快马
往成寿岳家去告贷些钱粮,县丞却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大人休慌,你我的禄米是不能
少的。” 

  他领我回到县衙,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解释:“除了官库,从来县衙内还有私库
,为应不时之需。前任县长死得匆促,连他的禄米也未带走,尽可供一县上下吃到秋收。
”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问他:“可合朝廷制度?”县丞回答:“虽不合制度,却是通例
。”我不禁赞叹道:“前人智慧,后人领受。” 

  果然后院里有不小的一间屋子,门口上着铁锁——我才搬进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四处
检视,竟不知道有此所在。县丞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来,检出一柄来打开了锁,然后把钥
匙恭恭敬敬地递到我手上。此人如此精明,我不禁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大门推开,只见正面是一排架子,整整齐齐摆放着许多铜钱,略微用眼睛一扫,足有
一百多串,果然足够我支领到明年秋收。再看墙角,整齐码放着百余个米袋,一直堆近房
梁——县丞禀告说:“每袋足一大斛,此处共有一百四十二大斛。” 

  我秩八百石,月俸是七十斛,年俸是八百四十斛,约合六百多大斛,这些米吃是足够
吃了,却不足三个月的用度。我才皱了一下眉头,县丞谄笑着说道:“大人请再往里面看
。” 

  绕到钱架子后面,我这才吓了一大跳,只见后面靠墙是八口巨大的木箱。打开一口箱
子,竟然全是上好的裘皮,再打开一口箱子,里面摆满了绸缎……县丞直接禀报我这八口
箱子的价值:“约合制钱五十三万六千。” 

  天哪,五百多串钱!大将军的年俸也不过如此!对呀,这才有个县城的架势……只可
惜这些财物没收藏在官库中,却收藏在县衙后院的所谓“私库”里。我这才相信所谓“官
是蠹民蟊贼”的话,果然并不偏激…… 

  大概县丞看我的脸色不对,大着胆子小心问道:“大人为何……似乎并不甚喜。”我
咳嗽一声,板着脸回答他:“私库所收,究竟以何为本,以何为矩?”县丞不明白我的意
思,“啊”了一声。我一指那八口箱子,呵斥道:“这般东西,饥不能食,渴不得饮。目
下郴南大饥,便靠墙角那百余袋米,怎够衙署上下吃到明年秋后?!” 

  县丞喏喏连声:“都是前任县长短视,富人不识饥年。下官正待禀报大人,将此财物
运去西方丰足之地,换了粮米前来……”我瞪他一眼:“财车出城尚可,粮车若入得城来
,还不被饥民哄抢了,如何到得你我口中?” 

  县丞连连鞠躬:“大人教训得是。这却如何是好?”我假装沉吟片刻,长叹一声:“
说不得,换了粮米前来,一半赈济,以安民心,一半入库,保你我的生机吧。” 

  百姓的死活,原本我并不很放在心上,但深知人一走上绝路,定会铤而走险,郴南的
乱民还没有彻底平定,万一怀化百姓再起来闹事,我的下场未必会比前任县长好多少——
从这点来看,那位前任确实短见,乱民滋扰的时候,你打开私库,多少放点粮食、铜钱出
去,也就不会重伤而死了。守财奴结果仓促死在任上,自己积攒下来的财务都没来得及使
用,想起来真是可笑。我可不能重蹈覆辙。 

  然而我不知道县丞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虽然是我的下属,但在怀化为官已久,是半个
地头蛇,我这个县长想要当得安稳,肯定还有很多仰仗他帮衬的地方。直截了当骂前任是
个守财奴,要县丞把私库里的财务拿一半出去赈济饥民,万一他连这么一点仅存的良心都
没有,反而因此怪我多事,和我生份起来,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我这才欲擒故纵,假
装无可奈何地分粮给百姓。 

  反正就算拿出私库的一半安抚百姓,剩下一半也足够衙署上下官吏吃用到明年秋后了
。 

  县丞喏喏连声,看起来并无异议。我想了一想,又关照他说:“对外休提起私库之事
,只说朝廷的赈济迟迟不下,这是阖县官吏拼凑的财物,往远方去购粮,以救县内饥民性
命。”县丞两眼“刷”地放光:“大人妙计,下官凜遵!” 

  “此事城中百姓知晓便可,休要到处张扬,”我又对他说,“若有人存心陷害,这‘
收买民心’四字,可大可小……”县丞额头冒出冷汗:“大人所言,字字珠玑,下官敢不
尽心从命?” 

  前代确实有过这样的例子,仁寿皇帝在位时,有位姓蒙的郡守,因逢灾年,百姓流离
失所,他拿出积蓄来买粮赈济,结果被弹劾说“私买民心,意图不轨”,押赴西市砍了脑
袋。虽说这个冤狱终得平反,但脑袋已经掉了,就算留下千古盛名,又有什么意义?我所
以不说是自己一个人掏的腰包,要扯上全县官吏垫背,一方面好名声大家均得,免得有人
心生忌妒,另方面也是为自己留下退路——哪有一县官吏统一收买民心的道理? 

  粮食和制钱先不动,我派尉忌领了二十名土兵押送那八箱宝货去西方年成较好的永泰
、中野等郡买粮。预估一切顺利的话,一月底前后他们就可归来,那时候开仓放粮,同时
呈递往都城的判状也该批下来了,正好就在赈济场所附近把郕朗等人该斩的斩,该剐的剐
——这才叫恩威并用,定能安定民心。 

  计划看似万无一失,然而郴南闹灾起乱,附近郡县也都受到波及,据说盗匪蜂起,路
上很不太平——我提心吊胆地等尉忌回来,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勇猛了。 

  ※※※ 

  然而郕朗等人的判状还没写好送走,当晚先有一位乡绅通过县尉的关系来找我。见面
一打听,原来此人姓相名侑,是郕朗的嫡亲娘舅。“愚甥自小鲁钝,不合受了奸人蛊惑,
干犯王法,”相侑不断地鞠躬作揖,“还请大人法外施恩,饶了他的性命吧。” 

  我转头望望侍立在旁的县丞。县丞向我挤挤眼睛,意思是:“此事未必不可商量。”
我于是会意地一昂头,摆足了官架子,缓缓说道:“库无余粮,朝廷的赈济迟迟不到,若
不能严惩哄抢官库之徒,恐不足以慑众,怕又有顽劣之徒起而效尤……” 

  相侑听了这话,不住点头:“大人所言极是。小民也知大人为百姓宵衣旰食,操劳得
很,因此特备薄礼,以表本县缙绅景仰之情。”说着话,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木椟来。 

  我叉着两手,不去接它,只是用眼角一扫。县丞会意,伸手接过,在我耳边轻声念诵
:“钱五千、丝百束、精米二十斛、肉脯三十斤,还有……雪念。”我一皱眉头:“雪念
是什么?” 

  相侑谄笑道:“大人起居,岂可无人伺候,雪念是小人家养奴婢,伶俐可喜,又擅烹
调,进献以奉大人箕帚。”说着,往外招呼一声,只见袅袅婷婷地,走进一个丫鬟来。 


  看这丫鬟,不过二八年华,头上梳着双鬟,身穿丝织短衣,细眉大眼、直鼻小口,腮
上还有两个酒窝,在闪闪的烛火下,越发显得光彩照人。见过我妻之后,只当天下其她所
谓美女,都如粪土一般,却不料此女清新婉约,别有一番风韵。我不由心念一动,转头看
看县丞,只见那家伙手捧着木椟,死死盯着那丫鬟,嘴角竟然滴下馋涎来。 

  我咳嗽一声,县丞这才醒觉,急忙收敛贪婪的目光,并且抬起袖子来擦了擦嘴。我以
目相询,县丞凑到我耳边,低声建议:“相侑关爱大人,纯出至诚,大人岂能拒人于千里
之外?” 

  我微微冷笑,抬手招呼相侑靠近一点,然后低声对他说:“郕朗之罪,不仅仅哄抢官
库。”说着话,把夹在公文里的那张纸递给他看。相侑越看越是心惊,额头冷汗直冒,突
然拜倒在地,口呼:“还求大人遮掩!”我一把抢过纸来,就在烛火上烧了,沉声道:“
我欲遮掩,就怕他自己不知遮掩。郕朗说已将此文传抄于人,迟早传至天子耳中!” 

  相侑不住磕头:“断无此事。小人领回愚甥,定要将他关在家中,仔细查问,不使一
言一句流传于外。此事干系重大,若张扬开来,怕是九族不免呢!请大人放心,小人断不
容愚甥妄为!”“此事若透露一点风声,”我冷笑着说道,“本官也难逃包庇买放之罪…
…”相侑急忙说道:“除雪念外,小人愿再备双份贡献,以抱大人活命之恩!” 

  交易完成,我让县丞派两名兵丁从牢里提出郕朗来,交给他娘舅好生羁押管教,然后
从刚完成的供状草稿上,删掉了他的名字。平白得到一大笔财物,我当然不好独吞,关照
县丞说:“钱、丝你与阖县大小官吏分了吧,算本官到此的见面礼,以后还要多仰仗诸位
。精米与肉脯入库,取同样数量的糙米,建粥场赈济灾民——等不得朝廷拨粮了,百姓呻
吟辗转于途,我心如绞,如何安睡?” 

  县丞挤挤眼睛:“大人如此关怀百姓,下官实在感泣。只是丝、米都下官们分用了,
大人……”我一招手,雪念轻轻走到面前跪下:“请大人吩咐。”县丞会意,点头笑道:
“如此多谢大人了。” 

  ※※※ 

  其实这也是岳丈信中提到的做官诀窍:乡绅里宦,但有请托,千万不可随便拒绝,因
为他们都是地头蛇,想与你作对,远来上任的官员就算智谋天下无敌,和他们纠缠下去,
也很难再有精力治理好地方;不怕收受贿赂,只要身旁的官吏们雨露均沾,就不怕他们泄
露出去,捅你的黑刀。况且我对郕朗多少有点怜悯同情之心,不忍看他赴死,又喜欢那个
丫鬟,如此可人的小婢,窝在一个乡绅家中,太也可惜了。 

  打发走县丞,街上已打初鼓。我伏案抄好了判状,又读了一会公文,打个哈欠,觉得
神思困倦,准备铺床安睡。雪念实在机灵,才看我站起身,就跑到榻边去收拾,我慢慢走
到榻边,她已经利索地把褥垫铺好,被子展开了。我向她点点头:“你叫雪念?今年多大
了?” 

  “禀大人,奴婢快十六岁了。” 

  我才把双手一伸,又打个哈欠,雪念走过来帮我解开外衣,我才坐到榻上去,她又蹲
下来帮我脱鞋,乖巧得着实惹人怜爱。我又问她:“你是相氏家生的奴仆?”她犹豫了一
下,轻轻回答说:“奴婢本是东剧人,四岁上被卖到相家。” 

  我爬上榻,盖好被子,正想关照雪念把灯吹暗,忽见她背着身子,已经脱了衫襦,正
低头解自己的裙带。我有点慌了,刚才根本没想到“侍寝”的问题——就算我没那么纯洁
,根本不在乎远在京都的妻子的感受,可首次行房总要留给糟糠正妻的呀……就算没这层
想法,那孩子也实在太小了,怎么也得等她过了十六岁,我才好…… 

  心里非常紧张,连说话的声音都发颤,我问她:“你……你做什么?”雪念解下长裙
,转身嫣然一笑:“奴婢就在旁边席上睡,以便大人夜间传唤吩咐。”说着话,蹲下身去
,展开一条也不知道从哪里抱来的单被。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却骂:“这小妮子,你不会先铺被再解衣呀?可吓死我了…
…” 

   

 


第二部 第二十六章 公道


  
  古诗云:天何其公,地何其道,果有公道,不使人老。

  ※※※

  雪念的事情,我没敢写信告诉妻子,有关收受贿赂一事,也草草一笔带过,倒是很费
笔墨描写一下郕朗如何可怜,只为救民,却陷囹圉。转眼到了元旦,县丞等从邻县采购了
一些干菜、鸡鸭、薄酒,并私库中精米,都交给雪念。小丫鬟实在能干,烹调了一大桌好
菜,让我好招待县丞和县尉。

  元夜一番饱食,尽欢而散。第二天一早,我派往都中呈交上计的衙役就赶回来禀报。
据说朝中大老们对我的上计非常满意,诵读了许多遍,还说:“离孟文章越发出色了,他
日定为朝廷栋梁之材。”但对于我请求赈济一事,却推说国库拮据,稍后再拨。

  据说天子正在大兴土木,要盖一座别宫。这件事我还在都中的时候是听说过的,工程
其实夏天就开始了,但有几位官员上疏谏阻,说:“从来国家工程,不误农时,只取冬月
。”天子从善如流,暂时停工,到了冬天才重新招人建设。

  也正因为如此,国库耗费过大,暂时拿不出赈济的钱粮来。况且受灾的不止怀化一县
,若是准了我的请求,别的郡县哄闹起来,也不好收拾,所以干脆谁都不赈。朝中大老们
的难处,我是可以理解的,可依旧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他们:“蠹民的蟊贼,不得好死!”


  到了一月中旬,东面的战事突然吃紧。原来龟缩在安远城中的乱民们实在饿得不行,
竟然冒死铲雪而进,劫取了国岸屯扎在东剧附近的军粮。国岸麾下十万大军断了粮,军心
浮动,吃饱了的乱民们趁机攻破东剧,国岸仓惶东退到小晟。

  还好他没往西边逃,若是把战火延烧到我的怀远城来,那可怎么好呀。然而自此郴南
西部,到是都是乱民,我也不得不召集士兵巩固城防,以防乱民趁火打劫。

  一月底,出去采购粮食的尉忌赶了回来。他本来购买了七千石粮食——那几箱财物,
丰年的时候换个七八万石没有问题,可惜最近各处年成都不大好,能弄到这些已经很不容
易了——但路上撞见乱民,一场激斗,死了三名士兵,粮食也丢了三成多。尉忌苦着脸向
我请罪,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经难能可贵了,你又何必过于自责?”

  购买来的粮食,本来打算一半入了私库,一半赈济的,然而数量实在太少,又看一县
饥民嗷嗷待哺,我非大奸大恶,心里多少有点不忍。于是留下个零头,拿出四千石来,煮
粥济民。怀远城中有居民三千余户,光赈济他们,勉强可以吃到秋收,然而城外还有五千
多户农民,总不好弃之不顾。城里、城外一起赈济,我估计最多熬到五月,官仓就要告罄
。只好焚香祈祷,但愿到那时候,民乱已平,百姓就算饿着肚子,也不再敢造反吧。

  想想那些贪官,那些蠹民的蟊贼,实在鼠目寸光,愚蠢到了极点。你们吃民的膏血,
多少也该有个限度,让老百姓虽然食不果腹,也勉强还能存活下去。人到只有饿死一途的
时候,当然会铤而走险,所谓官逼民反,真要闹到不可收拾,难道你们还能安心享用搜刮
来的民脂民膏吗?想想前此押送膺飏回京的路上,若非这位“大侠”名满天下,我差点要
被乱民当贪官砍成了肉泥。那些蟊贼自掘坟墓不要紧,若连无辜的我也被牵连进去,可实
在是天大的罪过呀!

  有时候还会想到,岳父爰太守是不是这些蠹民蟊贼中的一员呢?他的政声虽然还算不
错,但教给我的那些宦途秘诀,也多少有点蟊贼的臭味。时穷节乃现,或许等他的辖区里
也闹出乱民,就可以看出他究竟是何种货色了。

  罪过,罪过,怎么说他也是我的长辈,是爰小姐的亲生父亲。别说他或许不算蟊贼,
起码不算大蟊贼,就算他是天下无双、穷凶极恶的第一蟊贼,我也应该维护他才是呀,怎
敢妄加腹诽?

  ※※※

  一边忙着赈济灾民,我一边向尉忌打听外面的情况。尉忌报告说:“一些草民,目不
识丁,怎能闹出这样大乱子来?据说有些炼气士也掺杂在其中,煽动人心,这才如燎原之
火,一发不可收拾呢。”我点点头:“还记得前此带乱民包围我们,多亏与膺飏有旧,才
网开一面的那个怀化缙绅靳贤吗?”

  “大人不说,某几乎忘记了!”尉忌一拍脑门,“此亦本县人也。”我点头回答:“
上任以来,也曾查考过此人家世,他住在县城西北百里外的兰眷村中——此村中人一贯好
斗,不服王化,因此虽知靳贤就在贼中,我却不敢派兵丁去拿他的眷属。”

  尉忌听了这话,双眼一亮,猛拍胸脯:“请大人拨给四五个兵丁,小人前往兰眷村,
定然不辱使命,拿了这贼的家眷来!”我不耐烦地摇摇头:“何必多事,何必多事!”

  说起靳贤,我不由又想起曾和郕朗一起关在牢中的那几个作乱的平民百姓来了。判文
早已呈报京都,却迟迟不见批复。我本来打算一边放赈,一边就在粥场旁砍了那几个乱民
,恩威并用,收本县百姓之心,这个计划就此告吹。其实作为一县之长,非常情况下是有
权力砍几个平民的,但正如我才对尉忌说过的话,“何必多事”,先斩后奏,将来对朝廷
解释起来肯定还多一宗麻烦。

  粥场就设在西、南两座城门边,每日排队等食的人流络绎不绝,绵延数里。光靠城中
那两百多名士兵,是根本无法维持秩序的,何况他们还要用来侦查和守城,以免邻县的乱
民趁机前来袭扰。我想了好久,决定联络郕朗的舅父相侑——我放了他的外甥,他别以为
送点礼物,送个伶俐的丫鬟,就算还报我的恩德了——请他召集本县的缙绅乡宦,各出点
力,拨点家奴、家臣来帮忙施粥。

  可是才施了五天粥,问题就出来了。那天一早,相侑前来衙署找我,紧张兮兮地说:
“禀大人,这样施粥,怕是过不去本月就要告罄。”我吃了一惊:“那些顽民,莫非吃得
太多吗?每日一餐,有个半饱就行了,二回来取,定不给予!”

  相侑回答道:“小人早想到这点,都在每日施粥前先放牌,一人一枚,交牌取粥。然
而这两日前来求赈的多出一倍有余,临时劈了小人自家后院的修竹做牌,也无法补足。遣
人仔细打探,原来竟有半数不是本县之民,是由外县流亡来的哩!”

  对啊,闹饥荒的不仅我怀化一县,邻县的饥民听说这里舍粥,哪有不赶紧跑过来的道
理?然而短短五天,竟然求赈的人群中就混杂了一半外乡人,多少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我
盯着相侑的眼睛:“果有如此之数?莫非你们中饱私囊,却故以此说来惑我?”

  相侑连连磕头:“大人宽放小人之甥,如有再造之德,是大人放出来的粮米,小人怎
敢中没?大人若不是信,自去粥场查看便是。”

  开玩笑,我堂堂一县之长,怎能亲自跑去粥场和那些衣衫褴褛的饥民混在一起?何况
,就算我亲自前往查访,他们那么多缙绅乡宦联合起来,很容易造点假象把我饶进去。我
一边留心观察相侑的神色,一边问他:“那么,你有何解决之策?”

  “城外乱民纵横,恐不日便到城下,”相侑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怎可每日大开四门
来舍粥?小人们商议了一下,不如将城外饥民尽数赶将出去,关闭大门,只赈济城中饥民
。如此,也可不出差错——外县之民,自有外县的令、长管理,都拥来本县,受大人活命
之德,正如母乳有限,不活己儿,却哺他女,小人等窃为大人不值。”

  不用他们“窃”,我自己都感到不值。可是这样一来——“城外本县饥民又待如何?
他们亦我之子民也,我亦他们的父母,怎忍不加赈济,任其灭亡?”相侑听了我的话,面
露哀戚之色,似乎还想挤出点眼泪来的,可惜没能成功:“我有两儿,时势所迫,只能活
其一,虽是不忍,却也不得不然了。”

  我看分明是这些缙绅乡宦被乱民吓破了胆,只想赶紧逃到城里来,关闭四门,好求个
平安。可你们分明也是些短视的家伙,我在这里舍粥,若有乱民杀来,受过我恩惠的这些
饥民定会拿起武器,协助官兵与乱民作战;我一关闭四门,那些本县乡下的农民绝了生路
,说不定也裹进乱民堆里,并且对我恨之入骨,定要攻破城池来取我性命——同时也饶不
了你们的性命呀。

  ※※※

  我否决了相侑的建议,然而时隔仅仅两天,却又不得不依他所说关闭了四门。原来那
些乱民果然蜂拥进了怀化县,逐渐逼近县城。据尉忌出城探查得来的情报,他们总共有一
万多人,半数都手持从官兵处抢得的武器,竟然还有首脑,自称“公道大将军”。

  听见这个名称就忍不住想笑。公道,公道,这个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天公地道?老天若
公,就不会降下灾祸来,地若有道,农田里也不会歉收,天地毫无公道,倒求人世有公道
,不是缘木求鱼吗?

  其实最不平的是我,我自认上任以来,没有欺凌过百姓,不但如此,还搜罗私库,建
场施粥——公库里徒穷四壁,那是上任县长作孽,关我什么事呀,乱民们越聚越多,那是
国岸征剿无方,也并非我的错误。现在我倒要被迫关闭怀化四门,领着数百名老弱残兵日
夜上城守护,连安稳觉也难寻一个,若求公道,先公道了我吧!

  不过那个所谓的“公道大将军”还挺有本事,他挟裹那些被我关在城外的饥民,眨眼
间兵力翻了整整一倍,把城池围困得水泄不通。攻城前,先射进来一封箭书,要我交出五
千石粮草来,他就转身走人,继续往西去劫掠。

  往西去是对的,西面虚陆,再往西永泰、中野,虽然说不上仓廪充实,肯定比连年遭
灾的郴南要富裕。可我哪里还拿得出五千石粮草来呀?!

  本想好好向对方解释,请他降低点要求,可我终究是朝廷官员,若对那些乱民低声下
气的,将来被御史弹劾,说不定背个“通贼”的罪名,押赴西市斩首——就算幸免一死,
宦途也肯定就此终结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再想起“宦途”一词,我倒似乎毫无留恋之意……这宦途也
实在是太艰难了,步步坎坷,没有一天舒心过。

  豁出去了,数百名士兵肯定守不住城,不如叫尉忌保护着我,趁夜杀出城去吧。虽说
弃城而走也是罪名,但应该不至于死,最多也就贬官三级。我现在秩八百石,贬下三级就
是比六百石,小官还是有得做的。况且,若父亲肯出金赎罪,或许只需要贬一级就可以了


  出金赎罪,一级是十万钱,贬两级二十万钱……父亲未必拿得出来。私库里剩下的一
些财务,若能带出城去,或许还可以补足这个数目……

  我正在心烦意乱,相侑又找上门来:“不过五千石粮草,大人何妨允了他们所请,以
免城池遭灾,玉石俱焚。”我向他一瞪眼睛:“库中哪里还有这么多粮食?难道你有吗?
!”

  相侑眨了眨小眼睛,有些无奈地问道:“不知道库中还有多少粮食?据小人估计,两
三千石总还能刮出来。小人会聚城中缙绅,大家凑上一凑,再合两千石……”我听了真是
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家中还有那么多粮食,怎么不早些拿出来放赈?!”

  正在怒不可遏的时候,忽然尉忌跑了进来,大声说道:“城已破了,大人快走!”我
大吃一惊:“这些顽民,不是说只要献出五千石粮草,便不攻城的吗?”“是有人打开城
门,放贼人进城的,”尉忌狠狠瞪了相侑一眼,“正是此人之甥郕朗开的城门!”

   

 


第二部 第二十七章 蒿里


  古诗云:森然有弃骨,不识谁家子。昨日堂上亲,今抛在蒿里。 
  ※※※ 

  我听说郕朗开城放进了乱民,脑袋“嗡”的一声,不禁怒火攻心。当下拔出佩剑,狠
狠一剑就往相侑头顶劈去。相侑容貌猥琐,身手还算矫捷,向后一滚,躲开了剑锋,口中
大叫:“大人饶命……啊呀!” 

  “啊呀”一声,原来是尉忌跳过来,老实不客气一矛穿了他个透心凉。其实刚才怒气
勃发,蒙蔽了理智,等一剑不中,我早就消去了杀人之心,没想到尉忌的动作那么快……
一两万乱民进了城,我八成会被他们擒住,到时候有纵放郕朗之德,也许能饶我一条活命
吧。可现在情势改变了,我杀了郕朗的娘舅,他恨不得把我剥皮拆骨,岂会救我?死亡没
什么大不了的,我多少有了点心理准备,可万一死得惨不堪言……或者受尽痛苦却不得死
,那就懊悔无地了。 

  然而这个时候也不好责怪尉忌。我手提佩剑,吩咐他说:“护我杀出城去!”“大人
宽心,”尉忌一拍胸脯,“马匹已经备好,西门贼少,小人这便与大人杀出西门去吧!”
 

  正要迈开脚步,跟他往外冲,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大人,大人请莫撇下奴婢……
”都什么时候了,我自己性命都难保,怎还能顾及他人?我一抖衣袖,正准备转身把胆敢
要我救命的家伙一脚踹翻,可一看到那人形貌,突然间满腔怒火烟消云散—— 原来那正是
相侑送给我的丫鬟雪念。 

  我本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可看到那才二八年华的小丫鬟满脸是惊惶恐惧,全身颤
抖,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盯着我,似乎认定只有我是她的救星——这般神情,铁石人看
到都会心软呀。想到那些乱民冲进城来,定然大肆劫掠了饱餐一顿,其后饱暖思淫欲……
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尉忌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声叫道:“大人不可!带上此女,恐便难以出城去了!
”废话,我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可刚才要是不回头,直接一脚倒踹出去还则罢了,现在
看到小丫鬟这副可怜的神情,我怎么还能撇下她掉头就走?我故意给自己找大义名分:“
临难不救,非丈夫也!” 

  “好,”似乎这句话激起了尉忌的侠义心肠,他一跺脚,“大人请与此女同乘一骑,
我当先冲杀,出西门去吧!” 

  本来还想先跑趟私库,取点财物出来傍身的,现在多带上个雪念,一马双跨,坐骑已
经有点吃不住劲儿了——最近光顾着人吃饭了,没好好照料它——怎能再多驮财物?当然
,更不能把财物放在尉忌的马上,那家伙要负责厮杀的呀,不能增加他的负担。 

  出了衙署,我们一前一后杀向城门。街上已经乱成一团了,但似乎进城的乱民还不算
多,偶尔撞见几个,都被尉忌一矛穿心,取了性命。这些乱民都把上半截面孔涂成红色,
那似乎是他们区分敌我的标志。 

  后来才知道,他们自称是“赤心军”。 

  其实一个人是否赤心,谁也看不到。赤面未必赤心,赤心也未必赤面,人心若能从脸
上看出来,这个世界要太平得多,也可爱得多了吧。 

  西门外是乱民的大营。我们冲出西门不算困难,想要通过敌人营房,可就有点难度了
。还好尉忌一矛挑翻了一员敌将,大呼酣战,声音象打雷一般。敌人都被震慑住了,纷纷
后退。我正自欢喜,突然一匹红鬃烈马从人群里冲了出来,马上一将身高八尺,浓眉虬须
,手使碗口粗一柄马槊,奋力冲击,格住了尉忌的兵器。 

  我心里一惊,看这人的体态姿势,似乎是个劲敌。一边躲在尉忌身后,不住用佩剑和
霹雳术拦住层层围堵上来的乱民,我一边仔细观看他们两人厮杀。然而交手不过三合,就
听敌将大喊一声:“好厉害!放他们过去吧!”驳马转身就走。 

  那员敌将似乎颇有威望,看他都从尉忌的马前逃走了,乱民们吆喝一声,纷纷后退。
如波开浪裂一般,尉忌一马当先冲过了敌营,我紧紧跟在他后面,勉强逃得了残生。 

  等到人困马乏,转头来连怀化的城堞也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了,我们才慢慢勒住缰绳。
尉忌转头望了我一眼:“大人可还好吗?”我这时才感觉到身上多处受伤,火辣辣的疼痛
,但好在并没有什么致命伤,于是点了点头:“还好,一些轻伤而已。”低头看怀里的雪
念,早吓得晕过去了。 

  尉忌轻叹一声:“若非膺飏故意败走,你我恐怕难逃此劫。”我吓了一跳:“你说谁
?”“那败走的敌将,大人认不出来吗?”尉忌回答说,“那正是太山膺飏呀!” 

  提起膺飏我就愤怒——此人果然投身于贼中了,他刚才诈败,放我们逃走究竟是何用
意?是因为和尉忌惺惺相惜,没发现后面还跟着我呢?还是特意宽放我一条生路,以报我
当日打开囚车,不擒他进京之德?要说想还报我,当日我放他出囚车,是为了要他从乱民
群中救自己的性命,就这件事上,可谓已经两不相欠了——是膺“大侠”受人点水之恩,
定要涌泉相报呢,还是有别的心思? 

  但不管怎么说,他虽然救了我的性命,我可一点都不感激他。这个梁子结下了,哪有
如此轻易就可以解开的道理?我可是一个记仇的人,若非当日他陷害我,我后来也不会请
命往小晟去捉他,没有这番苦劳,或许也不会就任怀化县长,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总之,
前此种种,甚至今后即将发生的种种,我都顺便记在他的帐上,这个怨仇越结越深,不砍
他下的驴头,我是断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过那是后话了。怨仇虽深,我还不至于到处打听他的下落,满天下去追杀他,也不
会因为他藏身贼中,就也去从军,为的好在沙场上取他性命。况且,我的本领距离他也太
远,没有十年的苦练,是无法单独战胜他的——我哪里忍受得了什么苦练?但谁说报仇必
须要一对一?迟早我会指使尉忌或别的什么人,取膺飏的驴头来献的。 

  后话提起之前,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吧。我轻轻拍打雪念苍白的面颊,她
却不醒。她瘫软在我的怀抱中,刚才策马逃命时没有感觉,现在舒下一口气来,却觉得她
的身体娇小柔软,绵若无骨。我是从来未曾抱过女人的,虽然已经娶妻,却并没有圆房,
现在抱这样一个可爱复可怜的小丫鬟在怀里,多少有点心猿意马,难以自持。刚才策马狂
奔的时候,怕她掉下来,左臂就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触手温软,现在忍不住暗中加了把
劲儿。 

  多亏尉忌的话把我从绮念中拉了回来,否则我不保证自己会干出什么好事来。尉忌问
:“大人,失了城池,朝廷定要问罪,咱们往哪里去躲避才好?”躲避,说得对,总不能
自投罗网,回京城去就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托人去打听一下风声,先作些减罪的准备
,然后再投廷尉衙署也还不迟。 

  我想了想,现在最好的去处莫过岳父就任的成寿郡。我把这个想法对尉忌讲了,但又
有些担忧地说:“就怕廷尉先拿了我的家眷,让他们在牢中吃苦……”尉忌笑道:“消息
不可能那么快就传到京都,咱们先回趟京城,把小姐等接出来,再回大人的家乡,请老太
爷等预作准备便可。” 

  ※※※ 

  主意打定,我们策马往南行去。还好没过多久,雪念就苏醒了过来,然而既然危机过
去,男女授受不亲,我不好再搂着她同乘一骑。小丫鬟要下马步行,我心疼得不得了——
就她那窄窄的裙幅、柔软的纤足(我是没有碰过啦,不过想当然耳),怎好长途跋涉?还
是尉忌明白事理,把自己的马让给雪念骑,他挺着长矛跟我我们后面奔跑。 

  走得匆忙,别说盘缠,我竟然连印授都忘了带出来(其实这比丢了城池,罪过更大)
,还好尉忌身上带了点散钱,雪念头上还有我送给她的钗环首饰,变卖了也值个四五百钱
,就靠着这么点费用,风餐露宿,足足走了半个月,我们终于来到京都附近。 

  我不敢进城,就和雪念藏在城外,让尉忌去接取家眷。可是尉忌才离开,我突然想起
一事,心中大叫不好! 

  和我妻碰面以后,我怎么向她解释雪念的事情?收了这样一个千伶百俐的小丫鬟,却
事先没在信中通报,这分明无私也有私了。只是口头解释我们两人清清白白,她能够相信
吗?想要编个谎吧——就说雪念是在路上拣的可怜孤儿——然而事先没先和尉忌通好声气
,那愚蠢家伙肯定三句话就要露馅。 

  不过话又说回来,尉忌终究是爰氏的家臣,就算预先通好了声气,他又怎么可能帮我
说话,撒谎骗“他的”小姐? 

  我来回踱步,一筹莫展,坐立难安。不,不,不,就算有办法可以骗过妻子,也还是
别出此下策,还是实话实说为好。她现在并不仅仅是爰小姐,她是爰小姐和苹妍的二化归
一,就算苹妍那妖物没有探查人心之能,凭她千年之寿,我怎么可能蒙骗得了她? 

  雪念肯定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竟然还凑过来献殷勤:“大人一路辛劳,还是坐下来
歇会儿吧,奴为大人捶捶背可好?”我猛地向后一跳,倒吓得小丫鬟一哆嗦:“不,不,
远一点,你先别碰我!” 

  从巳时等起,过了未时还没见尉忌他们的踪影。我就象等待开刀问斩的囚犯一般,心
急如焚。反正难免一死,干嘛不早早就刑,要让我受这样的煎熬?正在忐忑不安,忽听一
声大叫:“大人,小人前来复命!” 

  我抬眼望去,只见尉忌跨马绝尘而来,在他身后,远远地还有一辆马车,那定是我妻
跟随到来了。“大人,夫人等顺利出城——小人在城中打探,怀化失守的消息前日才到,
朝廷还未下令捕拿大人。”尉忌满脸笑容,冲到我的面前,然后跳下马来。 

  我赶紧凑过去,低声问他:“雪念的事情,你可与夫人说起过吗?”尉忌点点头:“
已对夫人说知。”我真想一脚把这小子踹飞,要你多什么嘴呀!正想向他详细打听,他究
竟说了些什么,有无隐瞒,有无添油加醋,马车却已到了面前。 

  一名仆役撩开车帘,我妻袅袅婷婷地迈下车来。她依旧是如此的美丽,虽然已是夫妻
,但相隔数月,乍见之下,我依旧觉得眼前一亮,头脑一阵晕眩。正准备上前招呼,先听
尉忌说道:“夫人,这便是雪念了。” 

  我真恨不得一剑把尉忌穿个透心凉!我发誓为了这句话,一辈子都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 

  雪念闻言,急忙走到我妻面前,盈盈拜倒:“奴婢参见夫人。”“起来吧,”我妻微
微笑着,伸手搀扶起雪念来,“何必行此大礼呢?你我既然同得大人宠爱,姊妹相称便可
。”说话声音不响,听在我耳中却有如晴天霹雳。我急忙过去作揖:“夫人休要误会,雪
念她……她只是个丫鬟而已……” 

  我妻微笑着转过头来:“丈夫客居寂寞,收了她也是情理中事,何必害羞?”天晓得
,我什么时候害过羞?害怕才是真的!“确实只是丫鬟,”我急忙分辩道,“莫非尉忌胡
说了些什么?夫人千万莫信,我怎敢背叛夫人……” 

  “丈夫说哪里话来?”我妻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多少有点做作的笑容,“男儿三妻四妾
,本是常事,何来背叛一说?”我注意她的眼神,内中似乎并无伤感和愤怒,有的却是狡
黠和捉弄——她在试探我吗? 

  然而这时候我却不敢冒险,更不敢打蛇随棍上。我只觉得心脏乱跳,额头冷汗都下来
了:“什么三妻四妾,我从来也未曾想过。我今生若有负夫人,天厌之!天厌之!”既然
难以解释得通,不如干脆赌咒发誓,据说女人都是很喜欢听誓言的。 

   

 


第二部 第二十八章 鲤跃


  古诗云:大河汤汤,有鲤跃梁,化龙或螭,归我故行。 
  ※※※ 

  我妻似乎只是在开玩笑,并没有真的动怒,她见到我的窘迫模样,忍不住掩口笑了起
来。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把悬到嗓子眼里的心放落肚中。然而危机过去,却不免又胡思
乱想起来:“她是相信我与雪念并无苟且呢?还是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说得也是,男儿
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之事呀。” 

  但我随即惊慌地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的感觉,就好象偷食的猫儿怕被人发现一般。
我妻转过头去了,不知道她有无窥破我的肮脏心事,不知道她现在的眼神是怎样的,但不
管她心里怎么想,我想到“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心里却隐隐发酸。世上怎有毫无忌妒
之心的女人?她若是不在意我与雪念如何如何,也正说明她根本不在意我呀。 

  不过我妻接下来的行动,倒让我渐渐放下了心。她把雪念拉入车中,说:“我一个女
眷,正要人服侍。”似乎生怕雪念再和我呆在一起。这似乎说明他对我与雪念如何如何,
还是颇为在意的,也反映了她对我还是颇为在意的。我心头微甜,但为了与雪念分开,却
又有些微感到遗憾。 

  一路向西,三月初来到家乡石府郡云潼县。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亲——知道我犯下
如此罪过,他或许会狠狠地责罚我,或许会抱着我头痛哭。不知道怎样面对,干脆就不面
对好了,我没有回家,只是派仆役送了一封信回去。 

  折而南下,三月中旬进入成寿郡治高航城。尉忌作为先行,已经先去太守府邸通报过
了——我还没有见过这个老丈人,心中未免有些忐忑。隔着帘幕询问车中的妻子,她回答
说:“父亲外刚内柔,有我在此,他不会苛责丈夫的。” 

  心中反复思量,打好了一份草稿,准备把围困怀化的乱民数量增加一倍,把自己冲杀
出城的英勇事迹也夸大一倍,让丈人认定失守乃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而我也并非怕
死,是怕死后妻子艰辛守寡——我全是为了你的女儿,才含羞忍耻,甘冒国法,背负不忠
畏死的恶名的呀!希望因为这套说词,他可以原谅我,并愿意收留和帮助我。 

  然而见了面,却因为丈人身穿丧服,而把我一番构思了良久的话都噎了回去。我才大
礼参见,丈人面色沉重,扶起我来,低声说道:“本月初三,今上已然薨逝了。”我大吃
一惊:“今上正当壮年,如何寿数不永?”丈人轻轻叹了口气:“今上正筑别宫,前往督
查,不幸感冒风寒,就此乘龙而去……” 

  我还记得因为要盖这座别宫,致使国库空虚,我在上计中如何催促,都无法拨给怀化
县赈济物资——如果朝廷能够拨发赈济,或许乱民不会坐大,我也不至于丢失了县城,凄
凄惶惶逃到这里来。因此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在肚子里暗暗骂了一句“活该”。然而逝者
已矣,来日可追,换个皇帝定要大赦天下,看起来我的罪过最晚明年元旦就可以免除了。
 

  “未知何人继位?”我询问丈人。今上还年轻,没有子嗣,他薨逝以后,应该是几个
同胞兄弟最有资格继承大统吧。如果是忠平王继位,此人一向性子急,权力欲也重,大概
不用等到明年元旦就会改元,改元就会大赦天下。 

  丈人微微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道:“都中适有消息传来,三公等共立永济王为嗣主
。”我闻言不禁一皱眉头:“永济王才九岁而已!”丈人冷哼一声:“此定大司马崇韬之
意也!” 

  今上——不,现在应该称呼为“大行皇帝”了,改元以后就该称呼他为“先帝”——
共有三个兄弟,忠平王郕瑜、高市王郕琅已经成年,可惜他们都是庶出,永济王郕顼倒是
元康皇帝嫡子,可惜元康皇帝薨逝时他还在襁褓中,现在也不过才九岁而已。虽说立嫡不
立庶乃是从威朝时就制定的礼法,然而礼法可以从权,长幼有序,国家不立长君,却立个
屁事不懂的小孩子,这里面定有阴谋存在! 

  其实阴谋的主使路人皆知,那就是大司马崇韬。崇韬是元康皇帝的娘舅,同时也是郕
顼的嫡亲外祖父,从来擅政揽权,横行不法。从他的角度来看,立自己的外孙为皇帝,更
重要的是立一个还没有自主能力的小孩子为皇帝,对于维持和扩大自己的权势,是相当有
利的事情。正逢天灾不断、饿殍遍野、暴民滋事,现在连朝廷里也出这样的乱子,难道大
成皇朝三百年的基业就要走到尽头了吗?古人云:“天地灾异,正以示警,天灾必有人祸
继之。”真是一点也不假呀。 

  于是我也被迫穿上孝服,要为大行皇帝守国丧三月,直到他入土为安。我和妻子还没
有圆房,一路上生怕被丈人看出来,考虑该怎样交待才好,这下子问题倒是暂时解决了。
国丧期间,夫妻不能同床,也不能有过于亲昵的举动,只要持之以礼,丈人不会产生丝毫
疑心。 

  ※※※ 

  一晃三个月过去得很快。北方传来消息,乱民已经占据了几乎整个郴南郡,国岸兵败
如山倒,被押回都城受审,前线军事由昭远将军崇略全权负责。崇略是大司马崇韬的同族
兄弟,颟顸愚蠢,毫无威望,崇韬使其为将,只是为了掌控军事权力不落到他人手中去吧
。 

  先帝谥为“元哲”,下葬还没几天,新皇帝就于六月节正式改年号为安定持统,下了
大赦令。丈人派人去都中打听,说只有国岸一人不赦,其余在剿灭乱民的战争中有罪的官
员,一律留俸夺官,不另加处置。“贤婿且在我幕中襄助,”丈人很高兴把我留在成寿,
“另寻机会得一好官,不必往郴南那种乱遭遭的地方去。” 

  其实留在这里也不错,和丈人混熟了,感觉此人虽有威望,却无主见,出点什么事情
,很容易就能蒙骗过关。他因为深爱其女,爱屋及乌,对我也照顾得很周到,锦衣美食,
比回家乡都要舒服得多。何况若在家乡,我不过普通的乡宦子弟,在这里却是太守的东坦
快婿,衙中城内,谁敢对我不恭敬? 

  七月的某天早晨,时才辰初,就被丈人叫到内厅里去。只见丈人今天的脸色很不好,
头也不梳、须也不理,披着一件居家常服,好象才刚从榻上爬起来。“大人何事忧烦,未
知小婿可能为大人分忧?”我行过礼后,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 

  丈人把原来箕踞的姿势改为正坐,皱眉说道:“衣冠不整,是无礼也,都为老夫心情
大坏,还请贤婿勿怪。老夫久无梦矣,昨夜却得一荒梦,料必天上诏示,特请贤婿来共参
详。” 

  我听了这话一愣。解梦这种事情,我可不太擅长呀。然而还必须毕恭毕敬地听他描述
下去——“老夫梦见一条手臂,在我眼前曲张,昏花老眼,不能见是何人之臂。手臂招招
,便往南去,老夫循而追去,失足落入一大河中,河中有鲤,大可三围,须粗如藤,忽然
跃出水面,就此不见。老夫只觉足下空虚,往河中直墮下去,睁开眼时,始觉是南柯一梦
——贤婿可能详否?” 

  我在朗山的时候,也曾听师父说过一些解梦的法门,隐约记得,梦见大水,定有火患
,或者其患来自南方,梦见鲤鱼,定是升腾之象。然而这些话本来就前后矛盾,真的有人
光梦见鲤鱼而不梦见水的吗?那是什么鲤鱼?盐烤鲤鱼?现在丈人的荒梦中,既有大水,
又有鲤鱼,这是什么预兆?是好是坏,还是佳恶参半?我的道行有限,可实在研究不出来
。 

  丈人知道我有多大分量,他虽然没主见,可我若是假装言之凿凿,他也定然不会相信
,很清楚我是在欺骗他或是敷衍他。干脆实话实说吧:“小婿惭愧,参详不出……” 

  丈人微微点头:“此梦定是上天诏示,不可妄解。贤婿是朗山秩宇宫出身,不如回山
去请示九德真人,解我疑惑。”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递给我。 

  我一下子愣住了。所谓九德真人,正是指我的师祖棠庚,原来丈人也并没期望我可以
帮他解梦,不过要我往朗山去送一回信。若在一年前,这本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我前在钟
蒙山上背叛了五山真人,相助妖物,现在怎么还敢回山去,自投罗网呀? 

  当然,这种心思是不便向丈人解说的,一时又想不到推托之辞,我只好犹犹豫豫地接
过信来。回到自己的住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否应该启程北上。或者,我带着尉
忌去,到了山下就藏起来,只让尉忌一个人上山去送信,请师祖解梦,这样能不能勉强逃
过一劫呢? 

  正在犹豫之间,突听环佩叮咚,我妻缓缓从帘后走了出来:“听闻父亲夜得一梦,要
丈夫往朗山秩宇宫去请九德真人解惑,可是真的?”我点了点头:“正为不敢前往朗山,
又不好违拗丈人之意,是以在此徘徊。” 

  我妻微微一笑:“何以不敢前往朗山?”我瞥了她一眼,心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还是你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凡人,因此把从前有关苹妍的事情都忘记了?若真是那样也好,
我省得犹豫为难,不敢和你沾身。 

  我妻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又是微微一笑:“不如我陪伴丈夫往朗山去吧。”我吓了
一跳:“你敢前往朗山?莫非你……”她轻轻摇头:“二化归一,并非从一,我今是半人
半灵之体,世间罕有,正想看九德真人是否能够窥破。”我不禁皱起了眉头:“万一被他
窥破怎么办?何必冒这个险?” 

  我妻轻轻喟叹,又显露出那种惹人爱怜的淡淡的凄色:“半人半灵,非长久可处世间
者也,九德真人若能窥破,或有解决之道,除我惶惑。丈夫放心,二化归一,真人若加害
于苹妍,定无法保全爰苓,料不至伤害于我……” 

  “原来你的闺名唤作爰苓?却不知是哪一个苓字?”我也不知道正在讨论严肃问题的
时候,怎么对这样的细节如此关心。我妻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却不回答。 

  ※※※ 

  七月底,我们来到朗山脚下。我还是坚持让尉忌同行,要他保护在我们夫妻身边,寸
步莫离。虽然明知若师祖要对我或者我妻不利,凭尉忌的道行,一千个他冲上去也是个“
死”字,然而在心理上多少是点安慰。 

  来到秩宇宫外,我不敢大咧咧地排闼直入——当我还是此间弟子的时候,那是理所当
然的事情——而是先叫住一名不大熟识的师兄,请他把丈人的信送进去,呈给师祖棠庚。
我站在大门外,游目四顾,寻找逃下山的道路——才一年没回来,门口的花木山石似乎改
变了原有的位置,这不会是一个迷阵吧?若是迷阵,我今天是死也逃不出去的了。 

  我妻靠拢过来,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胳臂——这种亲昵的举动,在其他夫妇间是常见的
,在我们之间却绝无仅有。我脸红心跳,偷偷望她一眼,只见她的眼神分明在说:“丈夫
勿忧,料必无事的。” 

  正在忐忑惊慌,忽见一人猛地从门内蹿了出来,朝我大声喝道:“孽障,你还敢回朗
山来!”我吓得倒退了一步,光听这声音,不用见人,就知道是师父葛琮。抬眼望去,只
见他寿眉倒竖,白须如戟,整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我向他学道那么多年,
从来也没看见他有这种表情过。 

  心里才在感叹:“完了,完了,今番在劫难逃!”忽然又听见一个声音在师父身后响
起:“葛师兄休要动怒,住持请离大人伉俪入紫云殿奉茶去呢。” 

   

 


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真主


  古诗云:真主承天运,浩浩定四方,干戈既一扫,纲纪复得张。
  ※※※

  紫云殿是朗山秩宇宫的三座正殿之一,殿内供奉着三圣的神位,彩幔交叠、香烟缭绕
。当初我就是在这里获得炼气士的称号,学成下山的,时隔一年,再走进这间大殿的时候
,心境却变得绝然不同。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曲折多变吗?

  师祖棠庚盘膝坐在东首,我战战兢兢地迈上两步,大礼参拜:“弟子拜见师祖……”
师祖原本垂目不语,闻言突然睁开双眼,晶光暴长,吓得我不自禁一个哆嗦。“你相助妖
物,背叛师门,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冷冷地对我说道,“若非嚣宙宫广宗真人为你求请
,我早下山擒你归宫,明正典刑了!这‘师祖’、‘弟子’的称呼,再休提起!”

  怪哉,执天下炼气士牛耳的广宗真人竟然会为我求情,这是什么缘故?我心里七上八
下,一时也来不及细想,只好跪下磕头:“弟子有罪,还请师祖责罚。”嘴里这样说,心
里却在想:“最多把我开革出山,千万可别罚重了。”

  师祖一甩衣袖:“你再不是我秩宇宫弟子,休说这些言语。”说着话,抬眼望向我身
后——我知道,妻子就正站在自己身后。我斜眼看到师祖双目中寒光一闪,吓得又是一个
哆嗦,只怕他要对我妻不利。

  身后传来我妻的声音:“拜见真人。”师祖冷哼一声:“你寄身在爰小姐身上,便以
为我无法奈何于你,还敢亲身上朗山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听我妻回答的语气,要比我
镇定多了:“奴千年沉冤,不合都发泄在仇人后裔身上,现今愧悔无地,特来请罪。便请
真人施展道法,将奴打得形神俱灭吧。”

  这分明是在挑衅,她明知道师祖不愿冒着伤害爰小姐的危险,拿苹妍怎么样的。我向
后伸出手去,轻轻扯了扯我妻的衣襟下摆,提醒她还是收敛点为好,别真的把师祖惹怒,
到那时悔之晚矣。果然师祖冷哼一声:“你是来试我的吗?来看我是否心狠手辣,来看炼
气道门言行是否如一?”说到这里,他突然向我一瞪双眼:“你若允我除此妖物,我便也
允你重归门墙,你意如何?!”

  真是开玩笑,朗山秩宇宫一个普通炼气士的名头,就想换个千娇百媚的妻子,这样蚀
本生意我怎么会做?你若是把自己真人的名衔拱手相送,我或许还考虑考虑……正这样想
着,站在身后的妻子突然暗中踢了我屁股一脚——莫非她真能看穿我的心思?有这样一个
妻子在身边,就象被套上了枷锁桎梏,今后永难得到自由呀!

  我不敢直接抬起头来,斥责师祖“放屁”,当然更不可能点头应允,让他杀害我妻。
嗫嚅了半晌,做出左右为难的表情来——往好了说这样两边都不得罪,往坏了说则是谁都
会恨我朽木难雕,然而现在我除了这种不似表态的表态,还能怎么样呢?

  师祖微微摇头:“算了,算了,你为美色所惑,料难回头的了。若有机缘,可往嚣宙
宫去见广宗真人,他不知为何,如此维护于你……”叹了口气,脸色转缓,开始讲到我此
行的来意:“爰大人的书信,我已看过了,此梦非同寻常,有关世间苍生,我须亲自下山
前往成寿,解与他听。”

  我点了点头,看起来那个荒梦果有蹊跷,又听师祖说——呀呸,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
师祖了,他是秩宇宫九德真人,又听九德真人说:“你们先下山归去吧,我不日便亲往成
寿去。”

  我如逢大赦,逃也似地离开朗山。秩宇宫中大部分师兄弟、师叔伯——当然也包括我
的师父葛琮,看我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愤怒和鄙视,我可不想再多停留片刻。等下了山,我
妻突然问道:“似乎广宗真人有命,若你愿舍弃我,九德真人便不顾爰小姐的性命,要将
苹妍剿杀呢……”我急忙陪着笑回答:“夫人说哪里话来,便山陵崩塌、江海干涸,我也
不会舍弃夫人的。”我妻紧盯着我,继续先前的话题:“是何缘故?”

  天晓得是何缘故。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炼气士,又与广宗真人非亲非故,他为何如此回
护我?若真有机会,是要去拜见真人,探查一下其中缘由。难道我真的骨骼清奇,九德真
人看不出来,广宗真人却心知肚明,正如那个萦山上古古怪怪的老修道士一般,要度我悟
道吗?

  我妻冷冷地笑道:“你休自视过高!”我吓得一个哆嗦,她果然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才琢磨怎样掩饰,她却又转变了话题:“若我是九德真人,哪管爰小姐是生是死,定要苹
妍那妖物形神俱灭呀。你说九德真人如此作为,是善良,是迂腐?”

  当然是迂腐,这和我个人的道德观念完全背道而驰。当然我并非认为是妖就该剿灭啦
,见了苹妍以后,我突然觉得普天下妖物都变得可爱多了,而许多伪善人物之行为,还不
如妖物呢。比如膺飏,即便取他性命会伤害到旁的什么人,只要这人不是我自己,不是我
妻,不是我父亲,我一样动手就砍,毫不犹豫!

  我妻淡淡一笑:“丈夫身上,大有妖气。”我尴尬地笑笑,心里却在想:“以妖物为
妻,身上没有妖气才怪哪!”

  ※※※

  长途跋涉,又回到成寿。才进郡太守府衙,原来九德真人棠庚早就到了,正在和丈人
闲话,还问我说:“怎来得如此之迟?”废话,你有缩尺成寸之术,行千里如迈门庭,我
可是凡人,要一步一步走回来的。

  心里害怕他已经把我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丈人了,但瞥眼偷望丈人,他脸上的神情颇为
愉悦,似乎还不知情。我暗中舒了口气,毕恭毕敬问他说:“想真人已为丈人解过梦了。


  丈人微笑摇头:“真人正待解说,你便归来了。来来,坐近一些,贤婿你也听听。”
我急忙凑近坐到丈人身边,却尽量远离九德真人。只听真人缓缓地说道:“某夜观天象,
查知紫薇黯淡,凶星冲冒,恐是大乱之兆。适于此时,太守得此一梦,乃上天垂示,要你
平定乱局……”

  丈人似乎大为兴奋,往前一探身子,小心问道:“如此说来,梦是吉兆?”九德真人
微微摇头:“上天指明方向,成败还在个人。此梦吉凶参半,且待老夫为太守详细解来…
…”丈人急忙稽首:“正要请教。”“梦中先见一手,太守姓‘爰’,得此一手是个‘援
’字,”九德真人捋须回答,“是有辅弼高人,即将来到成寿之象,若能得之为援,吉兆
可显……”丈人匆忙问道:“未知这高人从何而来?是何形貌?”

  九德真人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太守梦见大鲤腾跃,此乃龙象,是有真主将
兴,若能攀附其尾,便亦可飞腾,若是错手失了,便墮深渊,永墮沉沦。”丈人脸上的表
情一会儿喜一会儿惊,连番问道:“真主何在?小人不敏,真人解惑。”

  其实老家伙这番话,若寻根究底,大有谋逆味道。天子尚在,就说什么“真主将兴”
,不是谋逆是什么?我预感到此后事态的发展大是危险,开始有点后悔前来投奔丈人了。


  九德真人听了丈人的询问,捋须微笑:“天机不可尽参。太守但请牢记,若有机会,
绝不可失。适才所说高人,既然太守梦中见那一手引你南去,料不日定出现于此城南门外
。要寻其人,切记老夫描述,其人头顶星月,脚量山河,心忧天下,情感黎庶。”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真正的高人,“心忧天下,情感黎庶”是不用说的,星月、山
河云云,却又模糊得令人难以索解。丈人听了这话,果然满脸疑惑,想要再问,真人却起
身告辞了。

  这老家伙象要逃走一般,匆匆就出了大门。我们翁婿才待远送几步,老家伙转身稽首
:“老夫去也,太守不必再送。”随即“呼”的一声就消失了影踪。按其精通缩尺成寸之
术来推测,说不定已经回到朗山秩宇宫中去了。

  丈人的表情中隐含着兴奋,却又有些嗒然若失。他回到正厅,屏去众人,只单独和我
商量说:“适才真人所言,贤婿可明白吗?”我知道丈人本是一名剑士,靠军功成为一郡
之长,书读得少,肚子里墨水有限,他一定以为我既然是炼气士,又是朗山出身,是九德
真人的门下,对于真人的言语,或许更有详细的注解告诉他。可惜对于那些所谓高深的预
言,我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可我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对丈人人:“很遗憾,我也不明白。”那样会使他看轻我的。
我假作沉思状,良久才回答说:“天机深奥,凡愚难测。在小婿想来,先派人往南门去访
求那位高人,高人若到,真主所在,也定露端倪。”这话看似有理,其实无用,正是十足
十的官场言论。

  丈人微微皱眉,凑近一些,低声对我说道:“说起真主,倒是颇有所指。”我以目相
询,丈人解释说:“贤婿前往朗山这几日,忠平王、高市王都有密信送来……”我吃了一
惊,细想却在情理之中。忠平王郕瑜、高市王郕琅,对于今上继位,心怀不满是必然的事
情,况且据说大司马崇韬隐有削藩之意,这两位大王当然就更生疑惧。如果他们两人以讨
伐“擅国逆贼”崇韬为名揭竿而起,真人所言“紫薇黯淡,凶星冲冒”,“大乱之兆”也
就不难索解了。

  丈人皱紧了眉头:“所谓真主,定为二王之一。然二王皆为先帝昆仲,一在永泰,一
在南定,国富兵强,难分轩轾。所从正合天命,我可为一代能臣,所从不合天命,我便为
叛国逆贼,真人所谓吉凶参半之梦,恐正此意也。”

  我微微点头,赞同丈人的判断。然而仅有这样的判断是毫无意义的,两位大王实力和
影响力都相当,我又从来没见过他们(丈人虽曾有幸拜谒,却也都没有深交),天晓得哪
一个会成功,哪一个会失败?别说跟错了主子,整个家族的前途就都毁了,两位王爷都秘
密前来结交丈人,他反应慢一点,等对方起事了甚至已经掌控大局了才表示拥戴,一样不
会有好下场。

  丈人没好下场,我的下场也一定不会妙。这种政治风波,一个搞不好就是诛九族的罪
过,很不幸的,我也在丈人的九族之中——就算不在,我现在寄居成寿,怎么也逃不脱干
系。想到这一层,不禁额头涔涔汗下。

  丈人依旧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似乎希望我帮他拿个主意。我只得推托说:“先寻见
高人,料他定有所教。”丈人点头:“如此,就烦劳贤婿前往迎迓吧。”

  ※※※

  没来由揽到这样一个差事,还真是无聊得紧,若非此事和我的前途性命有莫大干系,
我一定找人代为办理,自己躲在家里读书。在南城门口接连等了三天,到处寻找“头顶星
月,脚量山河”的人,却都没有发现——况且,什么叫“头顶星月,脚量山河”呀?

  第四天早上,城门才开,就进来一群打扮奇异的家伙。这群人一共十来个,全都头戴
草笠,足登芒鞋,虽然穿着长袍,大概为了方便赶路,却都把袍角掖在腰带里,满身风尘
,污秽不堪——虽然没有见过,却有耳闻,这一定就是所谓的“孤人”了。

  孤人的祖先,据说是至圣家臣弧增。郕氏灭亡,至圣南走大荒之野,弧增并未跟从,
他身为一名无主的流浪之士,招募一些弟子,竟然开始了讲学的生涯。他的理论,和当时
盛行的“本有”、“元无”两个邪道宗门都不相同,和三圣的炼气学说也有所差异,主张
“人本孤穷,合而为万物之灵,分而为草鸡刍狗”。因为这样的学说,他和他的弟子们就
被称为“孤人”。

  孤人士不象士,民不象民,自成体系,据称以平靖乱世为己任,到处依附他们认为“
仁德、平和”之主,为了这样的主子刎颈沥血在所不惜,在威末乱世中,颇留下了仗义轻
死的侠名。提到这个“侠”字,我就不禁联想起所谓的大侠膺飏,心中对这些孤人也由衷
地生出厌恶之感,正想退过一边,避开他们,却猛然在孤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人。

   

 


第二部 第三十章 虚妄


  古诗云:所识是虚,所想本妄,我之所处,其谁可况?
  ※※※※※

  那人混在孤人群中,虽然也戴着草笠,登着芒鞋,但神态举止,却分明不是一路货色
,显得格外扎眼。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微笑着走过来打招呼:“离先生,
久违了。”

  “原来是苹先生。”此时遇见苹蒿,我不知道是惶恐还是兴奋。此人是得道高人,若
得他的指点,我前途无忧矣;然而一看到他,就难免想到萦山上那位老修道士,就难免怀
疑自己现在所处所历,不过一场荒梦,还是那老家伙点化自己的手段。仔细想一想,四外
看看,找不出什么破绽,就算是梦,那也一定是个构造复杂到接近真实的梦,凭我的道行
是窥不透的。既然不明白,干脆就别去多想——我的个性一贯如此,也不知道是豁达,还
是在逃避。

  那些孤人似乎确是和苹蒿结伴而来,看到他站定了和我叙话,他们也都远远站在城墙
边望着,趁便歇一歇脚。我向苹蒿恭敬地作了个揖,问他:“那些是孤人吗?先生如何与
孤人结伴?”

  苹蒿笑一笑:“他们是孤人,我也是孤人,他们是孤穷之人,我是孤独之人。路上偶
然遇见,他们要来高航拜见太守,我听闻你也身在高航,因此同路而来。”我吃了一惊:
“先生寻我可有何事?”不会是那老修道士又有什么屁话要说吧?

  苹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得非常诡谲:“无他,求餐饱饭耳。听闻离先生是爰太
守东袒,要不要我帮忙引见一下,你带这些孤人去见令岳?”天晓得这些孤人为什么要见
丈人,丈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也不象是“仁德、平和”之主。我对他们没什么
兴趣,还是趁此机会把疑难提出来,希望苹蒿有以教我吧。

  于是把九德真人的哑谜悄悄告诉苹蒿,请他帮我解惑:“何谓‘头顶星月,脚量山河
’?”苹蒿不听则已,听了我的询问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此莫非天意乎?”他用手
一指那些孤人:“这帮家伙四方奔走,居无定所,足迹遍于天下,可不是‘头顶星月,脚
量山河’?弧增以拯危救难,平靖乱世为说,不正是‘心忧天下’?百姓但遭祸乱,朝廷
令旨是假的,三圣之说是虚的,莫不盼传说中的孤人前来拯救,不正是‘情感黎庶’?”


  我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不会是真的吧,九德真人所谓的“高人”,就是
指的这些孤人?虽然据说孤人弟子遍布天下,其中不乏鸡鸣狗盗之辈,确是很大的臂助,
但他们从来被世族瞧不起,被认定是一些江湖混混,邪说妖人,与他们往来,可是大失体
统、大丢脸面的事情呀。我真的要把他们引见给丈人吗?

  苹蒿摇头笑道:“悄悄地引见,其谁知之?他们确有要事待求见令岳,你招过来一问
便知。”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苹蒿的解释似乎颇有道理——况且,就算没有道理,我也不敢违
拗他的言语,他虽然不过一个流浪的修道士,又态度平和,可腹内深藏了多少玄机,谁也
不清楚,这种山野高人,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我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苹蒿转身向那些孤人走过去,也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其中
一名孤人摘下草笠,大步向我走过来。“安塞秋廉,”他稽首报上姓名,“拜见离先生。


  “不用多礼,”我伸手虚作搀扶之状——这人满身污秽,我才不会真的去碰他呢——
低声问道,“本郡太守,是某泰山,听闻几位求见于他,有要事禀告,不知在下能否先知
其大略?”

  秋廉左右望望,向我走近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展开让我瞟了一眼落款:“末
等是来送信的,还请离先生引见。”我大惊失色,急忙一口答应:“几位请随我来,我这
就去禀报太守!”

  ※※※※※

  丈人一开始似乎并不很相信我的话:“你看清了,果是高市大王所写的书信?”我急
忙给自己找退路:“信上确署高市王之名,然小婿是从未见过大王笔迹的,或是伪造,也
未可知……”

  丈人先不想见那些人,叫我把书信要来查验,再论后话。但这一招我早就想到了,也
立刻被拒绝了:“那些孤人说,必须将书信亲手呈交丈人。”

  丈人没有办法,只好吩咐我秘密款待这些孤人,等到天黑以后,再招秋廉一人来见。
我知道丈人是害怕刺客——据说孤人中有不少专业刺客——果然,当晚接见秋廉的时候,
不但有我侍坐,丈人还把尉忌也叫过来,让他挺着长矛,埋伏在屏风后面。

  秋廉已经先洗过了澡,换了身虽旧尚洁的衣服,跟着我进入后厅,拜见丈人。丈人故
意没穿官服,只戴着小冠,随便得好象和亲戚或者下人奴仆见面一般。行礼过后,秋廉凑
近丈人,又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双手呈上。丈人接信的手明显有些发抖。

  我坐在旁边,看不清信上写的字,只能注意丈人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的表情倏忽数变
,先是紧张,继而惊愕,然后疑惑,最后却变得兴奋莫名。足足半刻钟的时间,丈人分明
把那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仔细咀嚼,然后忽然把信纸凑在灯火上烧掉了。

  秋廉一直不动声色地端坐在丈人对面,看到他此时的举动,才微微点头:“信中之意
,大人已经明白了,请问是何答复?”丈人愣了一下:“大王要你留在成寿,襄助于我,
我自会遣人回复大王。”“不必了,”秋廉微微一笑,“小人已知大人的答复,自有手段
回复大王。”

  看起来,这封信果然是高市王所写,秋廉等孤人也是他所遣来的了。没想到堂堂国王
,竟然和这些江湖草莽暗通声气,莫非——孤人们认定高市王郕琅才是真正仁厚命世之主
,可掌天下吗?

  送秋廉出去休息以后,我又回到后厅,用目光询问丈人。丈人如今似乎愁烦一扫而空
,脸上竟然还显露出一丝得意之色,缓缓地说道:“我已命尉忌离去了,此刻厅中只有你
我翁婿二人——那信果然是高市王写来,与我约合。九德真人所言不虚,‘头顶星月,脚
量山河,心忧天下,情感黎庶’,便是讲的这些孤人。孤人已投靠高市王,秋廉奉命传信
来与我,正是高人指引,要我跟从高市大王呀。”

  我的身体不禁微微一颤:“丈人已下定决心了吗?”丈人点头:“此定是天降异梦之
兆,再不会错的。高市王已相约忠平王,于岁末共起义兵,诛灭擅政的崇韬……”我闻言
皱起了眉头:“两王共约?然而何人为主?诛灭崇韬后,当奉谁为天子?”丈人故作高深
地微微一笑:“你我所从,是高市大王,贤婿牢记此事便可。”

  ※※※※※

  从丈人那里回来,夜已经深了,我满脑子都是政治风波,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我
妻远远躺在床榻的另一边,实在不耐烦了,用手轻轻一捅我:“夜深不眠,可要唤雪念来
服侍丈夫?”

  我知道她在打趣,但自己正在烦躁中,于是没好气地回嘴说:“好呀,正好叫雪念来
陪夫人睡,我去马厩吧,料那里再怎般辗侧,马总不会踢我。”我妻笑了起来:“丈夫今
日好大脾气。若有事不决,何不披衣去中庭走走,料必有所得的。”

  她说这话,分明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我翻过身,望着她的脸——黑暗中看不清楚她的
表情,只看到一对明亮的大眼睛,眼中似乎蕴含有一丝笑意。“夫人叫我出门走走?出门
走走有何可得?”她轻轻用手一推我:“丈夫但出去走便是。”

  我心下疑惑,慢慢地坐起来,披上衣服,走到门外。今晚月色极明,庭院中如白霜铺
地,寂静无声。已是九月,秋风袭来,不禁打了个冷战。我随便走了两圈,什么都没发现
,倒是寒侵脏腑。正想回房去睡,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倒似乎是有人在廊下打哈欠。我循声走过去,只见苹蒿蜷缩在走廊下面,嘴
巴张得大大的,伸直了双臂,又打开了第二个哈欠。我心中奇怪,简单一揖:“苹先生晚
来不眠,如何倒在这里坐地?”

  苹蒿转过头来,望着我一笑:“离先生也不得眠,倒出来闲庭信步哩。”我心中越发
疑惑,难道妻子是知道苹蒿就在屋外,因此故意要我出来找他?反正睡不着,我苹蒿闲聊
一番也罢,况且,我也正有许多事情想要问他。

  苹蒿坐得端正了一点,伸袖子拂一拂身边的灰尘,示意我坐过去。我才坐下,他就用
等待的目光望着我,似乎知道我有事要问。然而千头万绪,从哪里开始才好呢?我斟酌了
好一会儿,才问他说:“前日萦山上所见老丈,不知究是何人?”

  苹蒿回答说:“是某师尊。”我追问道:“名讳如何称呼?”萍蒿微微一笑:“万物
是虚,何名独实?要名字做什么。”我被他噎了一下,低头想了想,才继续问道:“离某
何德,令师执意要点化于我?”

  苹蒿点点头,象是欣慰我终于问到了正题:“我曾与离先生言讲,万物皆虚,独你不
同……”我皱了皱眉头:“万物皆虚?难道苹先生与令师,也是虚的吗?”苹蒿望着我,
继续点头,目光中充满了期盼之色,似乎希望我有所领悟。

  然而我不过凡俗一个,能有什么领悟?倒是曾经听说过有一派修道士认为:万物皆虚
,我眼之所见,鼻之所嗅,耳之所闻,身之所触,斯物在矣;眼不见,鼻不嗅,耳不闻,
身无所触,则其物不在;唯我心是真,心外更无它物。

  从来鄙视和嘲笑这种奇怪的理论。你认为独你是真,舍你皆假,万物皆你心所化,那
么我也认为独我是真,舍我皆假,万物皆我心所化,两者互为矛盾,究竟谁才是真,谁才
是假?提出这种理论来的家伙,不过想证明自己比他人高一头,自己是唯一,他人它物都
是虚妄而已,对付这种家伙,就该好好揍他一顿,让他看看什么叫“以假乱真”、“以假
灭真”!

  不过苹蒿当然不是在向我解说这种理论,因为他没有说自己是真,而我是假,反而在
说自己是假,独我是真。这种奇怪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仔细想了想,犹豫半天,
才大着胆子问道:“莫非……莫非在下本是上人谪贬凡世?”

  有一种乡野传说,不被古来任何宗门承认:据说上人甚至仙人,是永生不灭的,若经
劫数,则谪贬凡尘,再度修炼,等待机会重登上界。至圣曾经驳斥过这种说法,因为宇宙
苍生甚至万物,有生就有灭,是不存在真正永恒的事物的。永恒的只有宇宙间的规律,有
无间的转化,但其实宇宙也有生灭,所谓永恒,从来只是相对的,而没有绝对的。

  听了我的话,苹蒿突然仰天大笑:“妙哉,妙哉,南辕而北辙,设无山川险阻,江海
相隔,殊途同归,是之谓也。”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高人们总喜欢打哑谜,不肯明白
讲话的吗——“在下不敏,苹先生教我。”

  苹蒿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浮尘,缓缓说道:“你是不悟,非是不敏。我非是不肯
教你,正为不得其教也。一分辛劳,一分收获,你在尘世间多辗转几年,也有好处。反正
万物是假,宙也不得其真。你且慢慢想吧,慢慢想吧……”说着话,一边伸懒腰打着哈欠
,一边往庭院外走去。

  我愣在那里,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是根本毫无头绪。不过我妻说得没错,这样
一来,倒把那些政治风波暂放脑后了。我被灌输了一大套莫名其妙的宇宙万物的道理,相
比之下,人世间的风云动荡,如蜗角相争,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起来,苹蒿又早匆匆离开了,不知道去往何方……

   

 


第二部 第三十一章 秘窟


  古诗云:心之所历,何异一窟,不知所往,不知所出。 
  ※※※ 

  安定持统元年腊月,忠平王郕瑜在永泰,高市王郕琅在南定,同时举兵,以“正纲”
为旗号,各起五万大军,南北夹击京都。丈人也在成寿响应,募兵一万三千,准备东去与
忠平王会师。 

  拥戴忠平王郕瑜为共主,称“靖国大将军”,然而高市王郕琅也称“安国大将军”,
两个大将军,品阶相同,摆明了是暂时合纵,等诛灭大司马崇韬,大家还有后话。对于这
种连小孩子都骗不过的把戏,我暗地里窃笑不止。 

  忠平王给了丈人“西平将军”的职衔,丈人还帮我讨了个“北营校尉”——我莫名其
妙地变成了武职,不过反正秩二千石,升官加俸,也没道理推辞。 

  丈人出兵,肯定要留人守备老窝成寿,我当仁不让地领下了这个“重任”。我对打仗
没兴趣,况且也根本没上过战场,不是这块料——丈人则不同,他是与西北强蛮多年鏖战
,积累军功才做上太守的,因此两位大王都抢着要拉拢他。“西平、石府两郡若有兵来,
全靠贤婿抵挡,使我无后顾之忧。”临行前,丈人这样嘱咐我。我唯唯连声,心里却在说
:“你倒是把尉忌或者别的什么会打仗的家伙留下来呀,我怎么懂得守城?” 

  当然,丈人是肯定要把尉忌这种猛将带在身边的,而尉忌得到上战场的机会,整张脸
兴奋得通红如枣,我要是提议把他留下来守城,他定要恨我一辈子,没必要结这种怨仇。
况且,我认为孤悬在西的西平、石府两郡太守,根本没胆子应崇韬的要求发兵救援京都,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赶紧派人去石府把父亲、姐姐他们接出来吧。 

  丈人浩浩荡荡出了城。他在的时候,总喜欢拉着我闲聊,我虽然不耐烦,却不敢起意
逃走。这下子倒松了一口气,可以安安静静做点自己的事情了。 

  然而也无事可做。守城事宜我交给部下自去办理,回家看书又有点烦闷,想起来到成
寿大半年,高航城内外的名胜古迹还没来得及观赏呢,不如趁这个机会游玩一番——可惜
还是冬天,若那几个家伙等春暖花开再举兵,就更完美了。 

  独乐孰如众乐,我邀请妻子同行——婚前她曾在成寿居住过数年,应该去过不少地方
,也能做半个向导吧。妻子听了我的提议,用奇特的目光望着我,问:“父亲要丈夫守城
,你怎有闲暇去游山玩水?”我“嘿嘿”一笑:“城防之事,自有典守,你认为我横插一
脚,会把事情搞得更完美吗?”妻子也笑了起来:“丈夫倒有自知之明。” 

  她向我介绍说,高航附近的名胜古迹并不多。城内只有寒云宫一处,肇建于景历祥福
四年,有一百余年的历史了,不过最好逢年节集会的时候再去玩赏。城外则有阳濛岭、樵
关遗迹和望秋亭三处名胜,不过她身为大家闺秀,以前是从未出城游玩过的,因此也都很
生疏,无法为我做向导。 

  不能做向导就不做向导,沿途问讯,自去觅胜寻幽,也是人生一乐。于是商量定了,
找一个风和日暖的白天,我们带着小丫鬟雪念和三五名随从,出城先往最近的望秋亭去。
 

  ※※※ 

  据说威朝末年,群雄割据,高航一带是小国筹国的领土。当时筹国治理此地的邑宰名
叫宽伦,为人严谨而仁慈。某年秋季来得晚,五谷迟迟不熟,眼看百姓们就要熬不下去了
,宽伦在郊外视察,一时感慨,遂吟道:“望秋望秋,何秋之姗姗不至耶?”秋后百姓感
念其德,就在他吟诵的地方建了一座小小的亭子,以纪念此事——这就是望秋亭的由来。
 

  出高航南城门,走不上两里路,就来到了望秋亭。这亭子当然不可能是威朝时候的建
筑,后人多次翻修,连样式都带有浓郁的本朝风味,看了实在无趣。若是春天来,想必四
野一片青翠,或者秋季来,缅怀“望秋”之意,都还算不虚此行,但现在正当冬令,亭子
周围到处光秃秃的,田中只有僵土,陇上枯草离离,一派萧瑟的景象——我实在后悔浪费
时间到这种地方来。 

  和妻子一起下了马车,进入亭中小坐片刻。雪念把携带的酒食端上来,我们随便聊聊
,用点点心,准备过个一刻钟就回城去。那小丫鬟长得越发标致了,我不免多瞧了几眼,
可是又怕被妻子发觉,不敢过于放肆。其实我毫无背叛妻子的意思,不过爱美好色,乃是
男人的天性。雪念就姿容来说,当然要比我妻差得远了,但别有一种袅娜风味,所谓春花
秋草,各擅胜场,便不狎玩,皆可远赏也。 

  说起远赏,我妻这朵真正的解语花(她能看透我的心思,还不算“解语”吗?),我
远赏了年许,至今还未曾沾身。虽然同屋而居,同榻而眠,但我们始终以礼自持(天晓得
,那绝非夫妇之礼!),没出过什么事情。我就象衷心喜爱一朵玫瑰,但一则惧其刺,一
则惊其美,不敢伸手去采撷——虽然有采撷的资格——这实在是大违本性的举动。但人生
在世,谁又能真正看透自己呢?做出违背自己夙行的举动来,也并非罕见吧。有时候我甚
至得意地想:没料到自己还真是个君子,有美同榻年余而不沾身的,恐怕普天下找不出第
二个人来! 

  不过,不会这才是我真正的品德吧,不会因此才被那老修道士看上,认为我有悟道的
潜质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若就此发展下去,人生太也寡淡无趣了。最倒霉
的是,因为一点点天良未泯,因为怕被妻子看穿心思,我连别的女人也不敢招惹——没有
尝过女人滋味的男人,还叫什么男人?我不会以不算男人的男人之身,就此孤独终老吧…
… 

  虽然明知道我妻能看透自己的心思,还是经常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果然,我才在懊恼
,妻子突然微笑了起来:“景致无聊,因此丈夫也尽想些无聊的事情。咱们不如归去如何
?”我听了这话,不禁背上冷汗涔涔,急忙站起身来:“夫人说得是。且归,且归。” 


  ※※※ 

  隔了两天,再往阳濛岭去。阳濛岭在高航城西约十里的地方,不算峻高,却很深幽。
我们一行七八个人从辰末入山,延着石径慢慢向上攀爬,走到中午前后,石径就已经不见
了,必须自己拔剑斩断枯萎的荆棘,开辟去路。 

  瞥眼望去,雪念那小丫鬟皱着眉头,娇喘嘘嘘,似乎已经快要走不动了。我也觉得脚
底有些发痛,小腿有些酸软,正想建议停步暂歇,我妻倒先开了口:“日已当顶,何不暂
歇,用些干粮?”我吃了一惊,只怕她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这才抢先提出要休息的,斜瞟
了一眼,从她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当下找了一处背风的崖底,铺上草席,仆役摆开丰盛的酒食。“若当夏令,此处必是
古木参天,荫荫如夜,是避暑的好去处,”我们才坐下来,妻子左右望望,突然说道,“
时不合景,景便褪色。再往深处去,料也无它,不如饭后便归去吧。” 

  我虽然赞同妻子的建议,然而心中实在懊恼。好不容易有了出来玩赏山水的时间和机
会,偏偏季节不对,接连两趟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情一低落,食物吃到嘴里也没
什么滋味,只好一杯一杯地饮酒。 

  饭毕,妻子微微一鞠,拉着雪念转到不远处一片光秃秃的树林里去了。我知道她是去
方便,自己也觉得有些腹涨,不过男人当然不必避讳什么,面对崖壁就可解决了。甚想尝
试用尿在地上划出字来,可惜没能成功——我之无聊,竟至于此矣。 

  然而重新坐下,等了很久,却不见妻子和雪念回来。我知道女人麻烦很多,但麻烦到
这种程度,还是第一回遇见,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我
妻是半人半灵之体,就靠那一半的苹妍,有什么猛兽甚至妖物敢来招惹她?不过久等下去
不是办法,我一边呼唤了两声,一边往那树林中走去。 

  才进树林,突然看到不远处树根下侧躺着一人,瞧服色正是雪念,我吓了一大跳,急
忙跑过去扶她。小丫鬟本就轻灵俊秀,柔若无骨,现在晕倒在地,更是轻轻一托就抱了起
来。往她心口拍个定心静气符,触手处绵软一片,惹人遐思——不过我马上紧张地四处望
望,害怕妻子就在附近。 

  “嘤咛”一声,小丫鬟缓缓醒转。我急忙问她:“发生何事?夫人呢?”雪念面色惨
白,却满脸的疑惑,一指身旁不远处:“夫人往那洞中去了,奴婢执意跟随,夫人不允,
突然一阵头晕,便倒在这里……” 

  我心中更为疑惑,关照她去通知其他仆役,都到洞门口来等候,自己拔出佩剑横在身
前,慢慢往那洞中走去,嘴里还喊:“夫人,夫人,你可在里面吗?” 

  我妻八成是进了洞了。雪念怎会无缘无故晕倒在地?莫非是妻子用苹妍那一半施了什
么妖法,使其昏睡?我不禁想起当年在百木村和钟蒙山中发生过的事情,使人丧魂不醒,
原是她的拿手好戏。 

  树林并不大,紧靠着山崖,山崖上的这个洞,看似并不甚深,走进去却突然一拐,黑
漆漆的,远处隐约有一点亮光,似乎别有洞天。我一边呼唤,一边谨慎地慢慢向前挪动脚
步,走出不过十多尺,突然身旁人影一晃,吓了我一大跳。 

  睁大了眼睛,藉着远处的微弱亮光仔细观瞧,原来此人非他,正是我妻。看不清妻子
的神色,但她的声音却似乎颇为凝重:“丈夫也进来了,此洞好生奇怪。” 

  深山里一个山洞,有什么可奇怪的?我笑笑问她,妻子却回答说:“我也不知有何怪
异,只是似乎听人在心中呼唤,招我进洞来。料知此事非同寻常,是以迷昏了执意跟随的
雪念,自己进来勘察。”我才在想,你倒先和我打声招呼呀,况且,你是主人,雪念是婢
仆,你严令她不得跟随就好,干嘛要迷昏她?妻子却突然开口问道:“丈夫心疼那丫鬟吗
?” 

  我吓了一跳,急忙分辩说:“一个丫鬟,有甚心疼的。只是此洞若有古怪,夫人孤身
进来,我好生放心不下。”妻子微微一笑,牵着我的手,慢慢向洞穴深处走去。 

  手握柔荑,心中不免一荡,随即宁定心神,对她说:“洞中甚暗,不如出去扎个火把
进来。”妻子回答说:“无妨,我尽可看见。”我心中一想,也对,她是半人半灵之体,
还害怕黑暗吗? 

  往里又走了十几丈,远处那一点亮光逐渐接近,原来是个洞口,天光照射进来。此时
四周已不大昏暗了,我心中也略微宁定了些——喜欢光亮,害怕黑暗,本是人的天性,不
过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完全可以靠道法燃起一点光亮来照路的,刚才怎么没有想到? 


  洞外是一个小小的山谷,四面皆是高峻的崖壁,阳光从谷外投射进来,显得异常昏暗
。谷中败草、枯树,倒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我们两人牵着手,左右望望,好一会儿都并
无所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招呼妻子说:“并无蹊跷,且归去吧。” 

  转过身想要通过来时的洞窟回去,却见身后崖壁上只有枯藤残枝,洞口竟然不见了!
我吓得打了一个哆嗦,目光沿着崖壁向左右望去,才发现洞口竟在身左十余尺外。洞是不
会长了脚自己移开的,我们自从出洞,也并没有多迈过一步,难道此处竟然是个迷阵,易
进难出吗?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妻也发现了这一奇特的现象,只见她轻咬下唇,紧了紧握住我手的柔荑:“既已来
了,总须探个究竟。丈夫休怕,咱们且往那洞中去来。” 

   

 


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无何


  古诗云:天高无何无,地厚无何有,所在天地间,得失一臧否。 
  ※※※ 

  妻子叫我休怕,我却不由得不怕。走进洞口,发现洞窟比来时要昏暗多了,我刚才还
在想,回去的路上一样不施道法点燃亮光,这样妻子才好一直握着我的手,然而现在却完
全没有这份闲情绮念,口中默颂咒语,在指尖上燃点起一团小小的火光。 

  光芒慢慢弥散开来,四面石壁凹凸不平,毫无斧凿痕迹,确实是天然生成的。这究竟
是不是我们进来时通过的那个洞窟呢?这时倒有些后悔,当时没有施法看清周遭状况,现
在无从比较。 

  然而妻子却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说道:“确是来时的洞,然而是否去向来处,却不
得而知哩。”这话有些矛盾,但我却很清楚她的意思,唯其清楚,更觉得背上阵阵生寒。
身边的女人虽然是半人半灵之体,比我强了不知道多少倍,然而她终究是我的妻子,在妻
子面前维持丈夫的尊严,恐怕是男人的天性,若非如此,大概我早就害怕得腿脚哆嗦,还
说不定转身就逃呢。 

  走了一阵,估计转过前面的弯,应该就可以看到来时的洞口了,然而眼前却丝毫不见
天光。妻子突然吁唇“呼”的一声,吹熄了我指尖的火焰:“丈夫且看,前面依旧昏濛,
不见洞口。”这我也早就观察到了,还用吹熄火焰来证实吗?指尖那团火焰虽然微弱,总
算有点光亮,从淡淡的光明中倏忽再堕入黑暗,惊得我小腿一阵哆嗦。 

  一直以为自己的胆子还算蛮大的,尤其是这两年来经历了如许奇特的事情——大牢也
坐过,磔刑也受过,大侠也斗过,乱民也战过,妖物还做了我的妻子,时空颠倒亲身所历
——人世间应该没什么可怕的吧。然而此时此刻,身在一个黑暗的奇特的洞窟中,不知道
为什么,我却感到一股源自内心的深切的恐惧如浓雾般逐渐弥散开来,仿佛身在噩梦中,
行进在茫茫黑夜里,不知何来,更不知何往,毫无目标,毫无生气! 

  恐惧越深,疑惑也越深,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洞口。虽然看不见洞口的光
亮,但洞口确实是存在的——洞外究竟是什么?是如传说中仙境一日,凡尘一年,因此外
面已是黑夜了?还是通向一个别的山洞,因此黯淡无光? 

  我感觉到手中所握的柔荑,竟然也在轻轻地颤抖,我睁大眼睛,向洞外望去,希望看
到一些什么。然而没有,洞外竟然什么也没有…… 

  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并非纯然的黑暗而使目不能视,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一些什么——
一些并无什么的什么。洞外是一片昏濛,一片我似乎曾在梦中见过的淡淡的灰色,内中还
隐约透出一丝深蓝。向上望去,并不见天,向下望去,也不见地,极目远望,只是一片昏
濛,别无其它。虚无这个词汇,我们炼气士常挂在嘴边,然而真的身历其境,才知道真正
的虚无是什么,才明白真正的虚无是如何可怕。至圣曾在梦中得见虚无,醒来战栗不已,
听到这段轶闻的时候,自己还在心中窃笑:“既然空无一物,那还有何可怕?”现在才懂
得了,正为空无一物,才是人间最可怕的事情! 

  然而岂止眼前空无一物,侧耳倾听,除了自己和妻子的呼吸声、心跳声外,竟然别无
它响,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一切天籁,这般寂静,本不应存在于人世。以鼻微嗅,
除了我妻身上的脂粉香味,也空无一物,没有山中熟悉的衰草的淡淡腐臭气。若非手之所
触,妻子那温热的柔荑突然变得湿滑——其实不仅仅是她,我手心里也全是冷汗——几乎
怀疑自己已经昏厥过去了,此刻目之所见无非不见,耳之所闻无非不闻,鼻之所嗅无非不
嗅! 

  嘴里隐约有些发苦。眼识将空,耳识将寂,鼻识将灭,还好舌识尚在,身识尚在,心
识尚在,让我了解到自己还是一个活人。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触心想意感七识,除了意识
,只有三识存留。心中恐惧得想要转身拔腿逃走,但恍如身在梦魇,只是哆嗦,却无法挪
动脚步一分——估计我妻也是一样,即便半人半灵,她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奇特的境遇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不言不动,心已经沉到了谷底,恐惧无
助,以往种种,都已经不再存留了,似乎生死荣辱在这虚无面前,也都变得毫无意义,以
后如何,也不再去想。这个时候,我却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也能够看穿妻子的心思,因为
她此刻的心思一定和我是同样无异的。 

  突然之间,虚无被打破了,远远的,我们看到两点可怖的暗红色在逐渐接近。那是什
么?是灯光吗?灯光又岂会如此令人惊悚战栗?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是呆呆地,
望着那两点红光,等待它慢慢地接近…… 

  突然间,红光隐没了——不,并非仅仅红光隐没,虚无似乎也隐没了,我们面前呈现
出来的是无边的黑暗。这时候才发现黑暗竟然也如此的可亲可爱,我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
气,心境逐渐平和下来。 

  黑暗中,突然有一个人影浮现——虽然并无光亮,我们还是很容易看清此人的形貌,
他周身并不放光,但与黑暗截然分离,眉目须发,纤毫毕显。那是一个相貌清癯的老人,
花白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身穿灰蓝色的长袍——看到那长袍的颜色,我的心又猛然一跳
,那正是虚无的颜色,是没有颜色的颜色。 

  这老人正在曾在萦山上见过的那老年修道士,漂浮在空中,突然在我们眼前浮现。我
发现他的目光中竟然有一丝担忧,紧紧盯着我,慢慢开口说道:“你为何到此处来?你不
该到此处来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才好。老修道士的目光突然又转移到我妻的身上,冷冷地问道
:“是你带他到此处来的吗?是你听到了什么呼唤,才会进入这个洞中来的吗?”“这洞
……究竟是什么?”似乎为了阻止他对我妻的责难,我也开口反问,“我们现在,究竟置
身何处?” 

  “这是无何有之乡,是无何有之处,”老修道士的目光中又隐约流露出一丝愠怒,“
不属于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不属于表里、昨今、反正的未可名状之处。你
明白吗?你能够了解吗?你只需要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应该来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在发什么怒,发怒的应该是我呀。他说要点化我,然而所有的话不是莫测高深,就
是只说一半,正如教授弟子而暗中藏私,这样弟子怎么可能领悟师父的真意?“表里是宇
,昨今是宙,反正为阴阳,宇宙阴阳,万物统化,不属于表里、昨今、反正的地方存在吗
?”我大声反问道,“何物不可名状?” 

  老修道士冷冷笑着,一指我妻:“你问她。她是半人半灵之体,然而半人半灵之体所
处境遇,将如何名状?她是听到呼唤,才进这洞来的,然而何人呼唤,是何声音,将如何
名状?即便是你所处的宇宙阴阳,除了这些前人生造的名词外,又如何名状?道可道而不
可名,可名之道非常道,这话应该在你启蒙的时候,师父就曾教过了吧。” 

  这是“祖圣”彻辅《名经》开篇就提到过的话,《名经》开篇《析名第一》因为文字
浅显,许多地方作为小孩子识字辩道的启蒙读物。然而文字浅显,并不代表含义浅显,我
就长时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朗山学道以后,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明辨其所以然了
,现在听了老修道士的话,才明白所知仍旧不过皮毛而已,更无法活用。 

  突然,妻子松开了我的手,屈膝跪倒在地:“还请高人指点,免我半人半灵之厄。”
声音哀惋,我听了倍加怜惜,然而那老修道士却不为所动:“你之存于此世,完全是个意
外,我原本并不在意,但如今看来,你会阻碍他修行之路。你想逃脱灾厄吗?逃脱灾厄的
最短途径就是形神俱灭呀!” 

  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遮挡在妻子面前,大声说道:“不可!我并不想修行悟道,高
人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老修道士瞥了我一眼:“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不是我要逼你,
是你自己在逼自己呀。”随即双眉一立,对我妻说:“二化归一,半人半灵,你究竟想做
苹妍,还是想做爰苓?你自己可清楚吗?” 

  我妻默然不语。我也在心里问自己,所以不敢和她真正行夫妇之礼,也正因为她一半
是苹妍,一半是爰小姐,如果单独是其中一个,我恐怕早就无法忍耐,要揽她于怀中了。
然而在自己内心深处,究竟希望她是哪一个呢? 

  老修道士见我妻不回答,微微冷笑道:“我不管你希望自己是谁,也不管他希望你是
谁,你如果仍想存活在此世上,仍想陪伴在他身旁,就最好放弃自己的灵体,忘记自己曾
是苹妍,曾经背负血海深恨。老老实实做一个人还则罢了,我若发现你再使用妖法,定要
教你形神俱灭,灰烬无存!” 

  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转向我:“即便只欲在尘世中辗转,你也需要考虑清楚,自己
究竟是谁?自己究竟需要一些什么,追寻一些什么?魔物已将此界打通,想诱惑你堕入沉
沦,你若堕落,连我也无从施救,则最初的计划就此化为飞灰,大劫亦再难挽回。只有明
了自己的本心,才有最终超脱的一日。你记住了!” 

  什么“魔物”?什么“大劫”?听得我一头雾水,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记住?不过我
也很希望能够明白自己的本心,很希望不和什么妖物甚至魔物牵扯上关系,更不要和这个
老家伙牵扯上关系,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下愚,在尘世中舒舒服服地辗转——虽然按
最近的局势来看,这种希望非常渺茫——就于愿足矣。 

  那老修道士盯着我的眼睛,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幽幽地叹息
,似乎颇为失望和无奈。“你们回去吧,”他淡淡地说道,“休要再来。”然后对我妻说
:“放弃你的灵体,便不会为魔物所惑,不会听到奇怪的声音,不会踏足奇异的境界,更
不会影响到他。回去吧,若敢再来,定除不赦!” 

  我还在咀嚼他话中的含义,那老家伙突然把手一扬,立刻眼前大放光明,晃得我睁不
开眼睛。阖上眼睑,好一会儿再睁开来的时候,却见枯树黑鸦,败草满眼,原来我们已经
离开了那个奇特的山洞,回到洞口那片树林中来了。 

  随从和雪念就站在不远处,一人开口叫道:“大人、夫人,你们可出来了。速速下山
吧,若再耽搁,恐天黑前回不了高航城。” 

  转头望去,我妻就在身边,脸上的神情有惊异,有疑惑,有不知所从,复杂得令人心
痛。我大着胆子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柔荑,轻声说道:“夫人,咱们下山去吧。” 

  我妻慢慢地转过头来,望着我,任由我紧紧握住她柔软汗湿的手掌,慢慢开口说道:
“你我相遇,恐非偶然。不知是前生的指引,还是高人的安排,或者,冥冥中另有深意…
…”“别想那么多,”我安慰她说,“有我在此,谁也不能动你一根汗毛。” 

  这话也只是安慰,别说那个老修道士要取她的性命,就算普通跳出来一个妖物,我恐
怕还要苹妍相助驱除呢,哪有什么本事反过来保护她?但作为她的丈夫,我感到自己有这
个职责,天赋的职责,成功与否暂且不论,赴汤蹈火必不敢辞! 

   
第三十三章 祈福

  古诗云:福之可祈,天地有仁,天地无仁,孰劳我勤。

  安定持统二年二月,“正纲”军于大成以北四十里外的柘阳大破王师——不,应该说
是大司马崇韬的部队——继而挺进包围了京都。消息传来,我却丝毫也没有欢欣鼓舞的感
觉。战端一启,延绵难平,就仿佛一个人发病似的,来时如山崩海倒,去时如抽丝剥茧,
且终结不了呢。就算“正纲”军顺利地打败崇韬,杀入京都,又能如何?天下会就此太平
吗?忠平、高市二王争做天子,定然又有一番厮杀,四海晏平之日,还不知道在猴年马月
呢!

  四月十七日,是至圣的诞辰,虽在战时,那些还没被卷进血火厮杀中的百姓,依旧张
灯结彩,准备过节。妻子也来对我说:“寒云宫中,年年三圣诞辰都有集市,非常热闹,
平日不得见的各种货物,也都齐集于彼。丈夫且陪我去看来。”对她的话,我从来是不敢
违拗的,于是乎满口答应。

  做夫妻那么长时间,我依旧搞不清楚她究竟是爰小姐,还是钟蒙山上的妖物,搞不清
两化归一,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只是从阳蒙岭回来以后,她似乎彻底隐藏了妖物那一
部分素质,行为处事,都象一名真正的大家闺秀,甚至也不再随便猜测和窥探我的内心。
不知道为什么,这对于我来说,本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隐约总会感到一丝遗憾和怅惘。


  十七日一早,下人准备好了车马,我亲自驾车,陪着妻子直往寒云宫而去。为了不至
于束手缚脚,玩不尽兴,我们只带了几名仆佣,前后也只有四名骑兵开道兼卫护。街上人
山人海,也不知道小小的高航城中,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口——就算城外的百姓全都涌了进
来,应该也不至于如此拥挤吧。

  妻子没有窥见我的心思,只是等我询问过她以后,才掩口笑说:“寒云宫中祈祷最为
灵验,何止城外的百姓,就算百里外,甚至邻县、邻郡之人,也多会在三圣诞辰日涌入高
航,前往寒云宫的呢。”“原来如此。”我微微点头,意识到应该先关照四门好生盘查,
别让奸细利用这个机会混进城来。

  暂时停下马车,招呼一名骑兵过来,叫他去传达我的命令。骑兵躬身行礼,然后匆匆
离开。妻子等他走远了,才皱着眉头对我说:“丈夫此刻才想起城守要事,无乃太迟乎?


  今天出门,妻子带着面纱,只露出弯如新月的眉毛,以及眉下那一对剪水双瞳,但虽
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仅看那两道秀眉微颦,眉间皱起细纹,我就已经心痛不已了。急忙好
生抚慰说:“我岂懂什么守城?料想城上诸君,定然早有戒备,我不过关照一声,免得异
日他们在丈人面前讲我诸事皆付他人,毫无主见。”

  秀眉轻轻展开,妻子分明在笑:“丈夫惯会文过饰非,倒生得好一张厉口。”我也干
笑两声:“夫人放心,料定无宵小之徒敢于潜入高航城中来的。”

  这分明是夸口,只为了安妻子之心。我当时自然料想不到,不但有宵小潜入了城中,
并且那是我毕生所见过的最宵小的宵小!

  至圣的像,我见得多了,但没料到这寒云宫中的木像雕镂得如此精细,尤其眉宇间竟
能表现出深深的隐忧,似乎对下愚们依旧辗转在血与火的尘世中,而感到迷惘和哀痛。比
较起来,先圣和祖圣的像则要呆板得多,似乎并非出自同一名匠人之手。

  趁着妻子跪在三圣像前祈福,我招手叫宫主承明过来,向他低声询问。承明是修道师
的身份,不过四十多岁年纪,留着一部修美的长须,梳理得一毫不乱。他正忙着指挥弟子
们把前来朝拜的百姓拦在殿外,看到我在招呼,匆忙抚着手,笑吟吟地走过来——那笑容
里多少有点可厌的谄媚:“校尉大人所料不差,这先圣和祖圣的像,乃是后立的。”

  承明介绍说,寒云宫肇建于景历祥福四年,最初的三圣像是名匠高棠花费十年功夫雕
刻完成的,到了大公成德十二年不慎失火,把先圣和祖圣的木像都烧得焦炭一段,只有至
圣的木像竟然只有很小的伤损。“正如校尉大人所见,祖圣在东,先圣在西,都遭了火,
偏偏中央的至圣像躲过一劫,岂非怪事?”

  任凭是谁,听说这种事情,都会认定是至圣显灵。据说寒云宫的香火因此鼎盛,四乡
前来参拜的百姓,大多也都是来向至圣祈福的。不过说也奇怪,至圣如果真的显灵,不会
只能保护一尊木像吧?祖圣彻辅是他的嫡传,先圣素燕曾与之共论大道,他没道理把那两
位的木像弃如敝屣吧?难道这三位高人在天之灵存有矛盾,竟然乐见对方的象征化为焦土


  这只是就事推论,我可丝毫也没有对三圣不敬之意。这样想着,多少有点心虚,偷眼
瞥看承明,他只是谄笑着,似乎等待我是否还有别的询问,再转头望一眼妻子,她正在抛
掷神爻卜占,似乎也没有偷窥我的心思。我长舒一口气,摆摆手请承明离开——或许就是
因为我不小心腹诽了圣人,此后才会发生那么多倒霉的事情吧。不,不,不,圣人怎会和
我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若认为他们会挟怨报复,那才是真正的亵渎呢。

   用过素斋以后,我们夫妇即离开了寒云宫。正当未初,仆佣和卫兵们在宫中炼气士的
协助下阻隔潮水一般的人群,分开一条通路,我扶着妻子上车,一边询问她占卜的结果。
妻子皱了皱眉头,轻声回答说:“连占三爻,都是凶兆,不知应在你我还是父亲大人身上
……”

  所谓爻占,就是抛掷三枚贝壳,观其落下后正反面的排列来预测吉凶。贝壳内面为阴
,表面为阳,二阳一阴是为吉,二阴一阳是为凶,三个皆阳,是吉将转凶之相,三个皆阴
,是否极泰来之意。据妻子说,她第一掷得了吉而转凶,后两掷则都是凶,只是天意难测
,不知道会应在家中何人身上。

  人世若如此简单地凶凶吉吉,并且靠扔几枚贝壳就可以预料,那么我们这些炼气士都
该焚尽古书,归隐山林,再没有用武之地了。爻占之法,本就是把古老、神秘并且复杂的
蓍占之法简单化,用来蒙骗愚民的,不敢说毫无应验,但就和纯看星相以占天时,纯察水
文以决地理一般,误差太大,根本不靠谱。因此听了妻子的话,我淡淡一笑,安慰她说:
“爻占不确,且待回家后我沐浴更衣,蓍占了来核实一番……”

  话才说到这里,妻子已经上了车,而我还在车下,突然驾车的两匹马不知道受到何种
惊吓,一齐喷鼻长嘶,然后撒开四蹄,疯了似地朝人群里直冲过去。我大吃一惊,竟然没
来得及扳住车辕——照理说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那两个畜牲久经训练,别说现在
围在旁边的都是一些无害百姓,就算战场上万马千军,武器上都滴着血,人人杀红了双眼
,在那种情况下,它们都不应该受惊才对。然而这也不过照常理来推论,虽说这两匹马曾
经上过战场,但我没有跟着,也不知道它们当时的表现是否真的正常。

  原本拥堵的人群,都忙着挤进寒云宫去祈福,就算用鞭子也驱赶不开,现在看到马惊
车奔,“哗”的一声立刻让开通路,仿佛大石落池,池水分开似的。可惜并非每个人的动
作都足够迅捷,还是有几名妇孺被马蹄碰到,车轮擦过,哭叫着摔倒在地上。寒云宫外,
刹那间乱成一片,这也直接阻碍了我追赶马车的步伐。

  如果我的道法足够高深,或许心念一转,行动立现,可以立刻阻住马车,但普通人在
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之时,思维都会有刹那间的停顿,再等回过神来,马车却已经跑得远
了。如果马车上空无一人,我或许还有心情担忧被撞倒的百姓,但现在妻子还在车上,我
心急如焚,都忘了关照部下去维持秩序,救护伤员——那本是身为官员,尤其是身为一城
留守自然该做的事情——只是口中诵念符咒,然后撒腿猛追过去。以我的脚力,即便有风
部法术加护,也跑不过疾驰的马车,但在惊慌担忧之下,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别的可行的方
法,只管毫无助益地拼命狂奔。

  还好跑出两箭地后,人流逐渐稀疏,妨碍我前进的阻力渐渐变小,直到这个时候,我
才想起来高声呼叫:“拦住前面的马车!有能拦住的,恩赏千金!”虽然“重赏之下必有
勇夫”,然而所谓勇夫也不是可以瞬间集聚的,我的呼喊许诺没能产生什么效果,眼看着
马车越奔越远,逐渐离开了我的视线。

  虽然明知没有结果,我还是继续狂奔,只希望那两个畜牲回过神来,可以慢慢停下脚
步,希望妻子只是受点惊吓,而不会受伤。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车翻人倒,万一妻子……我
根本不敢去想车翻后的结果,此时才后悔刚才没有跨上卫士的坐骑,如果骑着马,预计在
马车奔出城门前就可以将其拦住。

  是的,马车狂奔的方向,正是城市的南门,这条街道南北笔直,直通城门,一般情况
下,发疯的畜牲在还有路可行的时候,是不会想到拐弯绕路的。时正午后,加上四方百姓
都进城来庆祝至圣诞辰,城门应该是敞开不闭的,如果城门守卫没能拦住马车,等马车一
出城,可就难保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然而我的担忧竟然变成了现实,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城门口时候,只见卫兵们乱
成一团,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被马车撞伤的百姓。我当时立刻下令斩杀门官的心都有
,但仓惶间还是放了那人一条生路,只是大喊着:“牵一匹马来,快!有延误的,立斩不
赦!”

  大概门官也知道自己犯下了何等不可饶恕的罪行,早就准备亲自骑马去追,听到我的
喊叫,匆忙跳下马背,把缰绳递到我的手里。我一把把他推翻在地,然后纵跃上马——即
便体力充沛的时候,我也从未如此敏捷过——同时高喊:“是笔直出门去了吗?一直往南
去了?”

  “大人所料不差……”卫兵们的回答被我远远抛在身后,我风一般驰出南门,跑出三
箭多地,才突然看见马车就停在前面道路上,那两个畜牲竟然还有心情低头啃食道边的野
草。我奔到近前,没等胯下马停稳脚步,匆匆翻身而下,结果被路上石头一绊,差点跌了
个嘴啃泥。站稳脚跟后,我急忙探头往车厢里看,却见里面空空如也,妻子竟已不知何处
去了!

   脑袋“嗡”的一声,脚下发软,我差点就摔倒在地。妻子究竟哪里去了呢?难道已经
被疾驰的马车甩了出去,现在正卧在道边某处吗?然而我一路奔来,不停地四下观察,却
并没有看到她的踪影呀。我不知所措地跺脚转圈,心中尝试安慰自己:“定然无虞的,虽
然她现在是爰小姐,不是苹妍,终究一体二化,性命攸关的时候,苹妍怎可能不苏醒来保
命?但苹妍在,谁能伤得了她?”

  然而这种有逻辑却无根据的安慰,根本不可能使自己的心情转佳,况且最郁闷的是我
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寻找妻子才好。是骑上马往来路去搜索呢,还是就在这附近扩大范围查
找?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呀,苍天是否有灵,是否能保佑我妻呢?

  正在团团转的时候,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大人勿忧,夫人无虞。”这声音就在
我身后不远处响起,我急忙转过头去,定睛观望,不禁大吃一惊。

 
第三十四章 雅俊



  古诗云:居而是为雅,侃侃曳长裾,行而是为俊,琼瑶投盈车。

  ※        ※        ※        ※        ※


  我所以大吃一惊,是因为有一名男子正抱着我的妻子,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虽然妻子闭着眼睛,不知生死,但我目前最惊愕忧虑的却并非这一点——当然也不是害怕
那男子会对妻子不利,他刚才所讲的语句和所表露出来语气,已经证明了并无不良企图。
我所惊愕的,是那男子竟然如此之美,简直并非凡间人物!

  看他年龄,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肌肤雪白,长发乌黑,五官端正,目有灵光……古书
上描绘美女的词句多如牛毛,描写美男的却几乎没有,就算偶尔能发掘出几句,也都是根
本无法传达意向的空泛溢美之词,并且如述妖怪,丝毫不见其美。比如“眉分七彩”,毛
色不纯之人,何可见其美?再比如“目若朗星”,人类双瞳之光,何可与星光比类?若如
天星般烁烁发光,其非妖物而何?

  这男子虽然年轻,眉宇间却颇有成熟之味,他梳髻无冠,身披白色长袍,然而袍服之
素,竟然不掩其肤色之白。如此白皙的肤色,在女性身上也是很罕见的,就我所见,恐怕
只有我妻才能勉强相比。并且这种白色并不显得妖异,并不显得病态,一眼望去,似乎如
此白色本该便是健康人的肤色。他有剑眉、朗目,鼻准挺直,口唇红润,虽然美得令人目
眩,但那确实是男子健壮之美,而非女性柔媚之美。

  我知道今世颇有好男风者,虽然自己对此毫无兴趣,甚至还颇为诧异,但确实在都中
见过几位大老的娈童。是否娈童,一看便可得知,一般这些男子多是少年,偶尔有成熟蓄
须的,肤色因人而异,却无一例外都学女子敷粉,衣衫华艳,广袖束腰,行为举止和女性
没什么区别,甚至某些连心态都象女人。我知道这些大老并非只好分桃,家中也广有妻妾
,因此搞不明白,这些女性化的男人,除了可以在大庭广众下端出来向宾客炫耀,而不似
妻妾必要避人,与真正的女性有何区别?喜欢他们,何不直接喜欢女性?况且遇见同好,
有美童也不足以骄人,碰到象我这样的正常人,只会因此极端看不起这些大老,私下笑骂
他们:“沃土不耕,只犁石田,有悖伦常,何所谓人耶?!”

  然而眼前这个男子,虽然美艳绝伦,却与那些家伙不可同日而语,连我一见之下,虽
然不会象那些大老一样生出龌龊念头,却油然产生一种亲近感。古书上曾经记载某些美男
[都是一时名士,绝不会去做权贵的娈童],在出行时人人争睹其容,非但女性仰慕其美
,连男子也啧啧称赞,当时总觉得是一种修辞和夸张。男子乐爱女子之美,女子乐爱男子
之美,这乃是天性,岂能混淆?但今天见到这个男子,我才明白古人记述全有考据,不是
随心所欲地胡诌。

  惊诧完这男子之美,我心中却突然产生出一种忧惧来。不,准确地说起来,那忧惧是
来自于嫉妒。所谓“蛾眉不肯相让”,女子看见比自己更美的同性与爱人接触,都会心生
妒恨,其实男性之间也是相同之理。看到如此美丽一个同性竟然怀抱着自己的妻子,相信
再豁达的人也会妒恨交加吧——何况我自知并非心广如海的圣贤。

  想到这里,我几大步迈过去,匆匆把妻子从对方手里接了过来。还没等我查看妻子是
否受伤,那男子先稽首行礼说:“马惊车奔,夫人跌落车下,幸好并未受伤。在下偶经此
处,施以援手,唐突之处,大人恕罪。”

  妻子既然回到了自己的怀抱,那么对那男子的妒恨也就消除一半了。我看妻子面色红
润,想是惊恐奔驰所累,但呼吸均匀,只是暂时睡着了,不象受伤昏厥。很明显的,那男
子为了把妻子从惊吓中拯救出来,先施符咒让其睡着。我长舒一口气,朝对方点了点头:
“不能行礼,先生勿怪。请教尊姓大名?此恩此德,必当涌泉相报。”

  那男子微微一笑,笑容颇显妩媚——这是男子的妩媚,若女子有类似表情,便非妖物
,定是鬼怪——自我介绍说:“在下奉宁狐隐,游学至此。路见厄难,理当施救,何敢望
报?”

  “狐”这个姓氏倒很少见,我记得威朝霆王曾封其弟襄君在狐丘,是为狐国。狐地不
过百里,两代而灭于渊国,就是现在的龙渊郡奉宁县。回城的路上我询问狐隐,他回答说
:“大人所记不差,在下正是狐国之后,本固而枝疏,传到今日四十三世,不过区区七户
而已。”

  我不敢把妻子放上马车——天知道那两个畜牲是否还会发疯——只是小心地怀抱着她
,把坐骑的缰绳搭在手臂上,缓缓而行。同时,我请狐隐帮忙驾车,跟在我后面。虽然他
口称“不敢望报”,但终究救下了我的妻子,以我今日的身份和地位,怎可能不把他带入
府中,起码好酒好菜款待一番?一路上偶尔闲话,狐隐不但生得俊美,讲话也温和有礼,
加上语音浑厚悦耳,和他交谈真不啻是一种享受。

  进了城门,门官匆匆过来奉承,我让他尽快找一乘别的马车来,并加派两名士兵护卫
,载着妻子回归府邸。把妻子抱入内室,安排躺下,已经是午后申时了。我随即命人煮酒
烹肉,款待“恩人”狐隐。

  等到在厅堂重新见礼,分宾主落座,我这才发现狐隐所穿的长袍与普通炼气士不同。
“阁下莫非是阴阳士么?”这样询问后,狐隐稽首点头:“大人所料不差,在下师从朗山
孤虹子,习学阴阳道法。”

  当世是个人就知道,有无相承相生,中有阴阳,阴阳互化,成其万物。阴者,以象女
子,柔弱处下,恬静温婉,阳者,以象男子,刚强处上,以动是常。但这些都不过是空泛
的理论罢了,理论要联系到实际,还有很多曲折和不协调。阴阳士本出自炼气士,他们力
求打破一切不协调,而偏要把世间万物都用阴阳二象完美地解释出来。比如对于元素八部
,阴阳士就认为火处南为纯阳,水处北为纯阴,雷处东为阳盛于阴,泽处西为阴盛于阳,
风处东南为阴七阳三,山处东北为阳七阴三,天处西北为阳极而将转阴,地处西南为阴极
而将转阳。

  这些理论和祖圣彻辅所传大相径庭,别的不说,天、地生茂万物,元素八部中天地与
其余六部本有根本的区别,将其合与西南、西北,与水火风雷山泽并列,不是对天地的亵
渎吗?难道就因为天高西北,地低西南,就把它们如此附会?先别说大道无名,很难窥其
堂奥,就说世间万物变化多端,哪是简单分类就可以以阴阳来笼统概括的呢?

  正因如此,这种阴阳学说信奉的人很少,只为其根本理念没有脱离三圣真传,才没有
象修道士那样遭到朝廷的打压。说起来出仕为官的,也颇有几位阴阳士,自我朝中原定鼎
以来,也有两位坚持阴阳学说的炼气士被皇家册封为真人。然而,我所接触到的阴阳士,
目前也就这个狐隐而已。

  狐隐学问很好,向他打听有关阴阳士的理论,他出口成章,侃侃而谈,我感觉别说自
己,就算那修为普通的老师葛琮到来,也无语辩驳。据狐隐婉转地暗示,他已经得到了孤
虹子的真传,天下阴阳士,修为高过他的还真不算多。

  因此他学成下山,四处游历,以广见闻,但为东方兵燹叠起,正纲军又包围了京都,
这才辗转往西方而来。我留他在府中小住数日,一方面报恩,一方面也准备请教一些学问
,他欣然同意了。然而叫仆佣将出千金来酬谢,他却笑着摆摆手:“士所贪者,道也,非
财也。我游行天下,要黄金何用?”

  聊了一会儿,侍女雪念进来禀报,说妻子已经苏醒过来了。于是我向狐隐告个罪,匆
匆往寝室而去。迈进寝室,只见妻子已经坐了起来,正对着铜镜整理云鬓,听到我的脚步
身,转过身来妩媚地一笑:“妾身安好,叫丈夫担忧了。”

  我走过去查看她的脸色,想要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才刚触着,却终于还是缩了回来:
“那两个畜牲无故奔跑,叫夫人受惊,下回再不用它们驾车。”妻子又是笑一笑:“畜牲
何知,定是有什么事物吓到了它们——听闻是一名游士救下了妾,丈夫可曾好好酬谢他?


  我点点头:“是一名游学的阴阳士。”然后把大致过程向妻子复述一遍,并且说:“
此人名唤狐隐,正在厅堂用酒。既蒙其恩,夫人理应出厅拜谢。”妻子点点头:“男女非
亲,不相往来,待我隔着屏风谢过也就是了。全劳丈夫款待。”

  于是我轻轻扶着妻子走出寝室,还没进入厅堂,突然有名仆佣匆匆奔过来。妻子避到
我的身后,仆佣跪下磕头说:“军中有快马信使求见大人,请大人速往角门去相见。”这
是丈人派来的使者,军情如火,我不敢有片刻延挨,于是关照雪念搀扶夫人往厅堂去,自
己匆匆前往园西的角门。

  照理说若非密使,是不应该走角门的,大概因为我有客人在堂,所以门子让他绕去了
角门。使者见我过来,深施一礼,然后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书信。插着羽毛,说明事情十
万火急,我急忙取腰间佩的小刀拆封观看。原来正纲军包围京都已经一月,攻势颇缓,粮
草缺乏,丈人要我立刻征集二十万斛粮运往前线,信末还说:“粮为攻战之本,贤婿若城
守无虞,可亲自押来都外。”

  以后整整三天,我都在忙着筹措粮草,也没机会再见狐隐,只是在东厢安排了一间静
室,安排他暂住,并且拨了三名仆佣去伺候,还关照他们照顾狐先生的起居,务必尽心尽
力。可惜我的才能有限,最终只筹到了十七万斛粮,并且估计就算再忙活个三五天,也很
难搞到更多物资了。本来我不想抛下妻子到危险的前线去的,不过既然粮草不够,丈人又
发了话,还是亲自押运过去,顺便请罪,才见得自己即便百无一用,对丈人还有一颗赤胆
忠心。和妻子商量并且告别,妻子也说:“丈夫所想甚是,还是该亲自跑一趟才对。”

  这才有机会再去见狐隐,他说这两天卜占得流年不利,不能即刻动身,还想在我府中
小住几日。他既然这样说了,我总不好逐客,只是主人离家,同时有内眷在,由个年轻男
子客房居住,换了谁也不会放心。辞别狐隐出来,我立刻召唤几名爰氏家将,关照他们说
:“狐先生于我有恩,你们仔细卫护着,休教他受委屈,也休教他乱走。他何时想要动身
,你们奉上盘缠,代我相送。”家将们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齐声唱命。

  ※        ※        ※        ※        ※


  四月二十一日动身,于路匆匆,五月上旬才赶到都北的柘阳。三个月前,正纲军曾在
此处大败崇韬所部,据说斩首超过万级。战场已经被打扫过了,但数里内依旧杳无人烟,
田地都遭践踏,陇上高高地堆着几百个尸冢。虽当初夏,此地却显得格外萧索,令人油然
心生慨叹——打仗我也见过,战场、尸体我也见过,但从未有此次感怀之深。大概因为自
己并没有亲身参与厮杀,所以感受不到胜之欣喜和败之惨痛,而只见断戟残戈,只想兵为
凶事吧。

  一边伤感,一边呵斥士兵和车夫们尽快前进。才越过战场,转入一片山谷,忽听前面
传来嘶喊之声。打前站的一名骑兵满身是血疾奔过来:“敌袭,敌袭!”我不禁大吃一惊
,这里怎么还会有敌人?!

 
第三十章 敌忾


  古诗云:敌王之所忾,共治我衣甲。外则讨不臣,内则弭不法。

  ※        ※        ※        ※        ※


  我在距离京都不到三十里的地方,竟然遭遇敌袭,这真是根本料想不到的事情。照理
说正纲军围困京都两月有余,就算有逃散的敌方败卒,也早就被逐一剿灭了,怎敢大张旗
鼓地抄掠粮队?然而形势紧迫,不容我再细想,急忙命令粮车围成圆圈,静止不动,护卫
的士兵人人弓上弦,刀出鞘,警惕戒备。

  此次运送十七万斛军粮,我所率领的押运士兵不足五百人——只怕带的人多了,高航
城守会过于空虚——然而当面之敌却超过我军一倍有余。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象足了败兵,然而旗帜甲杖一应俱全,并且士气似乎极为高昂。我恐怕是招惹了误会,于
是先派人在阵前大喊:“何处人马?我们乃是成寿的运粮部队,你们莫非错认了么?”

  对方阵列排开,一骑当先而出,马上将领青面虬须,手挺好大一支铁槊,仰天长笑道
:“你们打着‘正纲’旗号,咱们怎会错认?老爷非他,钦封安远将军虎纲便是!还不速
速抛下粮车,老爷善心,饶尔等不死便了。”

  听闻此言,我吓得肝胆俱裂。虎纲此人素有耳闻,他党与大司马崇韬,被称为“崇门
四虎”之首。别说敌人兵马较我为多,就算一对一的较量,我也根本不是虎纲的对手。这
可怎么办呀,没料到距离都外还不到三十里,竟然就会遇见这样的劲敌……

  敌人怎么竟然会在此处出现呢,难道正纲军吃了败仗,京都之围已然解了?倘若真是
如此,我一路行来,怎么丝毫消息也没打听到?就算是才吃了败仗吧,正纲军中,成寿的
军队超过一成,除非全军覆没,一个不曾逃出,否则此处为京都往成寿的必经之路,怎么
不见一名败卒?我心里反复揣摩,不得要领,但今天凶多吉少,是不用筮占、爻占,也可
以确定的。

  一名裨将失心疯了,没等我下命令,竟然怒喝一声,当先抢出,挺矛直冲向虎纲。虎
纲冷冷一笑:“便不识得虎某,须识得某掌中这支浑天钢槊!”话音才落,那员禆将已到
面前,长矛直刺虎纲前胸。只见虎纲不慌不忙,身子往右一偏,左腋张开,早将长矛挟住
,同时把槊头往那禆将脸上只一扫——那个废物脱蹬跌下马来,眼看是活不成了。

  都怪我平常没有好好勒束士卒——我也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勒束士卒——如此将这种轻
率举动,不但无益于战,反而挫动士气。身旁传来一阵惊恐的唏嘘,不用转头去观察,我
也知道士兵们一定手心冒汗,心脏狂跳,害怕得随时准备掉头逃走——和我本人此刻的感
受是相同的。

  敌强我弱,兵力悬殊,就算吃了败仗也不算耻辱,丈人如果依旧在生,知道此事也不
好过于责罚我。然而要战然后败,败然后走,对外才好有所解释和掩饰,两阵对开,才单
挑折了一员偏禆,主将就掉头仓惶逃命,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虽然不知道再拖延片
刻,自己是否还有机会逃生,我斟酌一下,权衡利毙,终于还是咬着牙一挺手中长矛,招
呼弓箭手:“休得惊恐,速速放箭!”

  我是名炼气士,平常顶多拿柄宝剑挥呀挥的,踩罡踏斗,至于长矛之类战场上的实用
兵器,根本用都不会用,只能拿来当指挥棒。麾下弓箭手们听了我的命令,一个个战战兢
兢地拉满弱弓,搭起冷箭,我长矛才往下一压,他们就稀稀拉拉地射出一排箭来。敌阵相
距我还有百尺之遥,这些弓箭手力量又弱,大多数箭支没碰到敌人衣角就坠落下来,只有
两三支射在突出阵前的虎纲身边,被他铁槊一搅,斩为碎屑。

  距离这么远,虽然听不见对方的笑声,却可以远远望见他们脸上的笑容,那分明是嘲
笑,是讪笑,嘲笑我的愚蠢,讪笑我军战斗力之弱。我不禁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但同时心
里又自我安慰道:“不是有‘射定阵脚’一说吗?我这是在射定阵脚呀,本来就没想伤敌
的……”

  正在考虑反正战无可战,不如烧了粮草逃走,只要这十余万斛粮食没落在敌人手里,
败退回去也多少有点说辞。可还没等我下命令,虎纲一摆手中铁槊,率领他的士兵猛冲了
过来。“呼啦”一声,推车的夫役立刻逃走一半,剩下一半全都抱着头蹲在地上。我不禁
在心中暗骂道:“我还没逃,你们竟敢逃走?!你们的名字都记在册上,我若得以生还高
航,定不相饶,非把你们都整得家破人亡不可!”

  心里虽然这般诅咒,但我自己也很清楚,逃走生还的可能性小之又小,缈之更缈。此
时才后悔自己学艺不精,道法若更精深,即便打不过,用缩地成寸之术,逃也逃过了。以
上种种,不过心念电转,虎纲眨眼间已经踩破我前阵防御,杀到了面前。我口中喃喃念诵
,祭出雷部霹雳符来,一道闪电直打他的面门。虎纲冷笑一声:“些小伎俩,也敢放肆!
”用手中槊杆轻轻一格,霹雳缠上即灭,不闻雷响,仿佛一个闷屁。

  眼看那家伙硕大的人头,以及虽不硕大,却极晃眼的槊头越来越近,纤毫毕现,我不
禁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就万念俱灰——不,还有一点没灰,我此刻万分懊悔自己没先和妻
子圆房,竟然以处男之身,就要陈尸荒野,人间惨事,可谓莫过于此。然而正当此千钧一
发之际,忽然“嗖”的一声,金刃破空,从虎纲腮边划过,连距离超过五尺的我都险些被
那股劲风带得从马背上倒栽下来。虎纲猛然勒住坐骑,转身去看:“何方贼子,胆敢暗箭
伤人?!”

  只听一声暴喝,虎纲的人马惨呼声中,如波开浪裂一般,早有一将从后飞驰而至。他
一边挂上三尺长大弓,一边从鞍架上摘下铁戟,口中叫道:“若想暗箭伤你,岂有不中之
理?附逆贼子虎纲,三日前战不酣畅,今日重续!”

  听到“附逆贼子”的称呼,我知道一定是正纲军的援兵到了,心中不禁略为安定,揪
住缰绳绕开七八步,却并不着急逃走,要再看看后话,看这员将是否能战过虎纲,也看他
带来了多少增援。只见那将兜鍪压得很低,系一条大红披风,骑一匹青鬃骏马,眨眼间已
来到虎纲近前。虎纲不敢懈殆,驳转马头一槊刺去。他虽然不曾轻敌,却未免有些慌乱,
没先把战马催开,留出冲锋的空档,对方却以猛冲之势,铁戟挟着劲风,“当”的一声将
其槊头震偏。

  两马一错,那员将直冲过来,就在我身前把马匹驳转——我依旧看不清他的相貌,只
有颌下那一丛虬髯,似乎有些熟悉——二度冲向虎纲。两人槊戟相交,马打盘旋,又一个
回合棋逢对手。我虽然并不娴熟弓马,对于格杀厮斗也多少还有点眼光,看起来两人武艺
在伯仲之间,无法很快分出胜负。这样想着,原本悬到嗓子眼里的一颗心,不禁放下了一
半。

  再往远处望去,只见黑云般无数铁甲士兵舞械杀来,转眼间就将虎纲的贼兵驱散。目
测估计一下,援军少说也有千人,数量既然相当,忽然从后方突袭,他们精神状态也明显
比贼兵要好,快速取胜也在情理之中。

  再把目光移到近处,虎纲分明眼角瞥到己军的败退,心中慌乱,驳马和舞槊的动作没
有初时敏捷了。只见两马再错,虎纲朝向我的方向冲来,却并不驳转马头,铁槊一拧,刺
向我的小腹。我不禁吓得魂飞天外,眼看闪避不过,干脆放脱马蹬,一个跟斗直栽下来。
虎纲一槊不中,继续催马前冲,分明想从我这里杀个缺口,一路往北逃去。我人虽然栽倒
在地上,头脑还算清醒,怎能容他轻易逃脱,于是默念咒符,又一个霹雳往他身后打去。


  我知道就自己这点点微末伎俩,想要伤害虎纲,其势难如登天,因此这一霹雳打的并
不是他的后背,而是他的马臀。畜牲无知,被我一击中的,长声嘶叫,把屁股一扭,偏转
了方向。正好就在这个时候,那员执戟的将领追赶过来,戟上小枝一横,轻松啄入虎纲颈
后。鲜血如喷泉般标出,虎纲暴叫一声:“背后伤人……”那将冷笑道:“谁叫你以背向
敌!”双手握住戟柄用力一带,虎纲庞大的身躯被直甩起来,然后“扑通”一声,跌落尘
埃。

  战斗结束,硝烟散尽,我这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左腿酸得要命,大概是跌下马的
时候损伤了筋络。眼看有几个小兵兴高采烈地扑过来割取虎纲的首级,我正待稽首向来将
致谢,那人却抢先跳下马来,把兜鍪往上一推,笑道:“离大人,久违了。”

  没想到还是个熟人,我定睛望去,却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只见此人浓眉环眼,虬须
满腮,天生一付不怒自威的豪侠气概,不是别人,正是我毕生最痛恨的原太山大侠膺扬!


  此人名满天下,枉称豪侠,却坑陷我一个陌路白衣,几乎使我被押在太山市上受磔刑
而死,后来我奉天子诏,领绣衣直指职去小晟捕拿他全家,回来路上却为乱民所阻,被迫
加以释放。当时膺扬留下话说:“我险些害了你的性命,今日又救了你的性命,你擒拿我
一家,今日又纵放,恩仇终于可以了断了。”然而恩仇了断,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我曾对天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才能解除心头之恨!

  然而没想到膺扬竟然投入了正纲军中,和我同一阵营,并且今日飞马而来,恶战虎纲
,救了我的性命。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才好。如果我的官位比他高很多[然而并不知道
他现今在正纲军中地位如何,是何职司],并且能力也比他强很多,即便他才救了我的性
命,我也一定因为旧恨而一剑斩去。然而直接向此人动手是很不明智的,他的本事之高,
我再苦练十年也比不上——喏,方才力斩虎纲就是一个例子。

  然而膺扬下一步举动,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见他不顾全身甲胄叮当作响,竟
然把兜鍪一掷,曲下膝来倒头便拜,行了一个平辈或同僚间绝对不应该行的大礼,更是身
着戎装很难行下的大礼。我正在错愕,听他开口说道:“昔在小晟衙署,县令请大人尽屠
膺扬家眷,大人却不忍动手,如此大恩,膺某竟然不知,要待尉忌说起。回思往事,惭愧
无地,大人以直抱怨,恩同再造!”

  原来他是为了此事向我行礼。其实我当时所以不杀他的家眷,不是心有不忍——我还
没那么好心肠——而是因为有苹妍的规劝啊。当下我冷冷地望着他,也不伸手去扶:“将
军何必行此大礼,你今日救我性命,恩怨也可抵过了吧。”

  膺扬跪着不动,口称:“点水之恩,涌泉相报。膺氏二十七口,因大人一念得活。某
昔日得罪大人,大人若不宽宥,即刻拔剑斩了膺某便是,若皱眉的,不算英雄!”俗话说
:“伸手不打笑面人。”他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倒不太好意思发作。况且现在同一阵营
,我杀了他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远的不说,他带来了一千多名精锐士兵,看我要对主将
不利,哪有不先动手卫护的?即刻拔剑斩之?嘿嘿,虚伪的家伙,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


  想到这里,我伸出双手虚虚一扶:“将军请起,往事已矣,何必久萦于心。”膺扬以
为我原谅了他,高高兴兴地爬起身来,并且还牵过我的坐骑来请我上马。他表面文章做得
这样十足,我也只得笑脸相对,顺便赞扬几句“将军武艺,天下无对,连虎纲都做了你戟
下之鬼”云云。

 
第三十六章 城上


  古诗云:城上望林莽,秋气射甲衣,试问射者谁,天高云霏霏。

  路上听了膺飏的叙述,我才得以了解事情的原委。原来他和我分手以后,即去投靠了
忠平王家臣磐溧,忠平王起兵,命他行王国中尉,比二千石,比我略低一级。正纲军包围
了京都,大司马崇韬不仅守备严密,还时常派兵突围,要说涟北诸郡——安塞、郴南、虚
陆等——发兵“勤王”。虎纲这一支游军,就是于昨夜突出城外的,而膺飏则请了命来追
剿他。

  膺飏对我解释说:“崇韬,酒肉之徒,助其城守者,北军中候阑沧也。”我听说过这
个阑沧,他和虎纲、彤越、颉士高三人并称为“崇门四虎”,据说智谋天下无对。若没有
他,靠着裙带关系才做到大司马的崇韬,根本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当天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围困在都城外连绵不绝的大营中。忠平王、靖国大将
军郕瑜是正纲军的统帅,因此我首先前往拜见他。大王年仅二十七岁,面白无须,只唇上
蓄了短髭,虽在军中,依旧紫袍冕旒,仪表丝毫不乱。我大礼参拜,并且低头说道:“西
平将军命小臣筹粮二十万,未能足额,特来请罪。”忠平王微微一笑,亲自走过来以手搀
扶:“离校尉忠诚为国,千里运粮,何罪之有?孤也知连年灾异,崇韬又蛊惑先帝,使重
捐税,百姓俱难饱暖,地方府库也空,能得十七万斛粮,军中可支一月,是有功而无过也
。”

  然后忠平王问一些地方上的琐事,以及我于路所见所闻,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摆手
让我出来了。此人给我的第一印象相当不错,谦冲有礼,是位儒雅君子——不知道民间为
何传说他好大喜功,更不明白丈人为何听了那些孤人的话,准备死心塌地跟着高市王走。
难道高市大王为人更为谦虚和蔼吗?如果二王俱都是这般人物,不管将来何人为帝,大成
王朝都算是有救了。

  忠平王的大营在城西北景耀门外,而高市王则驻扎于西南长乐门外,我绕过半个都城
,等到天色漆黑了,才得以觐见那位自封的“安国大将军”。大概黄昏时候才刚接完一仗
,高市王郕琅还没有卸脱铠甲,只是摘了头盔,满面尘灰地站在大帐外,用一柄木勺从大
锅里捞肉糜吃——举止颇为无礼。我先见了丈人,还来不及寒暄,丈人就领我去见大王,
并且几乎用我向忠平王所说的同样的话禀告道:“臣婿离孟,本应筹粮二十万斛,未能足
额,特来请罪。”

  忠平王随手把木勺往冒着热气的大锅里一扔,扯起前襟来擦擦嘴:“甲胄未卸,叫他
明晨再来觐见吧。十七万斛粮,不足大军一月之需,杯水车薪而已。嘿嘿,除非诸郡都有
此贡献,否则不等城破,你我先为饿殍了。”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进帐去了。

  我这才来得及和丈人相叙契阔。不出所料,丈人第一句话就是:“我女尚安好否?”
我急忙作揖回答:“身体康健,神气清朗,丈人毋庸垂挂。”丈人点点头,一拍我的肩膀
:“来,你我翁婿帐中相谈。”

  丈人的营帐在高市王大营往北,正对着西正门——秀泽门。进了大帐还没坐稳,他就
提出希望我暂时留下来,帮助组织对京都西面的进攻。此时各郡响应陆续集结,正纲军数
量达到了空前的十三万九千,扼守京都的南北军总数才不过八万而已,崇韬在柘阳大败,
更是剩下了不足四万人。然而这十三万九千人吃粮成了个大问题,一开始大家都是举兵时
自备粮草,以为打上两三个月,战事就会结束,没想到阑沧防守都城极为严密,并且屡次
出奇兵焚烧正纲军囤粮之所。粮草终于不够了,只好摊派附近各郡,甚至游军在畿内抢掠
,然而正如高市王所说的,所得杯水车薪,完全无补于事。

  “好在瀚原郡守获筇前日献计,”丈人轻声对我说道,“要掘开渑河,以水灌城……
”京都大成耸立在潼河北岸,渑河是潼河的支流,来自东北,经城东南注入潼河。水攻之
法,我在史书上是看到过的,可是从来也没切实去考虑过,要怎样掘河,怎样灌城。向丈
人询问,他轻轻展开一幅京都附近的地图,指点着说道:

  “大成东南,地势低洼,只需堰堵渑河入潼之路,并掘开其侧,放水灌城,可高一丈
二尺。先备舟楫,趁水攻打,城破可期也。若阑沧集兵防御东南,则我暗袭城北,破光德
门,直入宫城,天子可得,崇韬可擒,便阑沧有惊天伟略,料亦无从施展矣!”

  我听得晕晕乎乎的,不明所以,只好假装恍然大悟地点头,连声称赞:“妙计,妙计
!”丈人左右瞥了一眼,凑近我一些,更加压低了声音:“获筇将兵一万,诸郡中所部仅
次于我,今献此毒计,倘若成功,正纲除奸之功,竟然以其为最。除非……”他顿了一顿
,继续说道:“你我翁婿当先入城,或劫天子,或擒崇韬,则三公之位,唾手可得!”

  我早知道老丈人想趁这个机会大捞一把,也清楚获筇等人加入正纲军,不会没有任何
私心,只想消除崇韬势力,但没想到大敌未灭,京都未下,竟然暗中勾心斗角就这样厉害
……这就是官场吗?这就是政治吗?我不禁觉得背脊有些发凉。不过既然想到这些,我干
脆把自己的疑问正面提出来:“崇韬若败,是否遽废天子?天子废,谁可继?丈人以忠平
、高市二王谁有至尊之象?”

  丈人微微一笑:“忠平王谋而无断,高市王暴而无亲。然忠平能得士大夫心,高市则
甚恤士卒,大军散,忠平立,大军合,高市立。须使大军不能遽散,则拥立高市大王之功
,莫大于你我翁婿也。”

  我不大明白丈人的意思,既然高市王郕琅暴而无亲,干嘛一定要拥立他?丈人大概从
我脸上的疑惑看明白了我的所思所想,于是补充解释说:“今天下纷乱,外有夷狄,谋而
无断者不可为共主,唯高市大王能重振朝纲。乱世以暴安民,理之常也。”

  他这个“理之常”不知道哪里来的。先哲早就告诫过:“以礼教民,可使知礼,以暴
辖民,民皆暴也,安可长治?”不过我当然不敢拿出这些话来反驳丈人,估计他大概受那
些孤人蛊惑,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前路也是茫茫一片……可是有什么
办法呢?既然做了他的女婿,就算是被拴在他的战车上了,即使想弃暗投明——如果对方
真的明的话——也没有道路,而就算有道路我也未必有胆量……

  就这样,我留在了军中,一连半个多月,每天帮助丈人分配粮饷衣食,看他挥军攻城
。每三天,我都会写一封信给远在高航的妻子,向她汇报前线的战况,以及我和丈人的饮
食起居。妻子的回信还没有送来,获筇已经掘开了渑河,把京都东南方变成一片泽国。

  五月晦日,当晚丈人从高市王大营赶回来,悄悄地把我和几名心腹将领——也包括老
熟人尉忌——叫到身边,低声吩咐道:“东南攻城正急,阑沧果将主力南移。今晚安睡一
宵,明日午后大军秘密拔往城北,黄昏时突袭光德门。进城后但寻天子与崇韬,切勿纠缠
他人。可明白么?”

  我们齐声答应。尉忌等人都露出兴奋的表情,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恨不能立刻就杀进
宫城去大掠一番。我可没他们那么开心,只是想到或许战争就此结束了,我可以回高航去
与妻子团聚,也不禁面露喜色。

  当晚睡下,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身在死尸遍地的战场上,犹犹豫豫地不
知道往哪里去才好,突然身后有人招呼说:“离大人,久违了。”转过头去,只见一名极
度俊美的年轻的士正拱手为礼。我有些奇怪地询问说:“原来是弧先生。兵危战凶,你到
此处来做什么?”

  阴阳士弧隐淡淡一笑:“在下此来,特为送一件大功。明晚城破,大人休要延挨,直
往丽正殿东南溷处去,定有所获,切切牢记。”真是奇怪,他要我直奔东溷,究竟有何用
意?才想详细询问,弧隐却说:“大人立此奇功,衣紫带授,前途无可限量。他日在下若
有求于大人,还望大人想见今日之教。”说着话,突然化作一道白烟,就此隐没不见了。


  我满心的疑惑,还想在战场上找他,一睁眼却醒了过来。帐外刁斗声起,已经该到起
床点卯之时了。这是多么奇怪的梦呀,我无端端地为何会梦见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难道
我其实已经被他的美色诱惑住了吗?想到这里,不禁打个哆嗦,浑身发凉。

  攻破宫城,不杀入天阳殿去劫持皇帝,也不直下皇城,往崇府去擒拿崇韬,却拐个弯
,往偏西的丽正殿东溷去,世上焉有是理?不过我突然想到,弧隐此人虽然年轻,交谈过
两次,他的道法似乎颇为精妙,难道是他故意前来托梦,指点我前途的方向吗?然而他与
我有恩,并非我与他有恩,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来指点我呢?突然我又想起萦山上那名
老修道士,想起苹蒿,这不会又是那老家伙布下的什么迷局吧。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戴好衣甲步出帐外。除了我从高航带来的那五百名士兵,丈人
又拨了一千精锐归我指挥,此刻他们都列队在营门口等着我的检阅。我大致看了一下,士
兵们的精神状态还好,于是点点头,吩咐他们可以吃点干粮,算是早餐了。我却还没有立
刻进餐的福气,要先去丈人的营中报到。

  丈人起兵一万三千,因为统驭有法,虽经柘阳大战,以及长近两月的攻城战,损失了
还不到一成。“忠平王所部大多残破,获筇又在东南灌水佯攻,此次奇袭光德门,必以我
军为先锋,”丈人得意洋洋地说道,“诸军尽皆奋勇,扬威于畿内,带砺以山河,都在今
日!”众将齐声唱喏。丈人安排,以三千强弩压制城下,五百敢死士直薄城门,我和尉忌
分在城门左右埋伏,只待门破即鼓噪杀入,丈人率领主力六千人随后跟进。

  散会前,丈人还特意轻声关照我和尉忌:“但入大内,即往天阳殿去,离孟去劫天子
,尉忌守备各门,但忠平王部下,不可放一兵一卒进入!”

  上午又装模作样佯攻了一会儿秀泽门,午后留一千老弱伤兵虚张旗帜、假设刁斗,以
迷惑守军,主力悄悄出营,往西绕了个大圈子,黄昏前和忠平王、高市王主力会合,潜行
至光德门外。光德门是都城北门,同时也是宫城的北门,城高堞密,入城即是崇仁殿,再
往南去,东是舞岳殿,西是御园,中间夹着天阳殿,正是天子起居之所。

  我和尉忌兵分两路,藉着忠平王攻城的间隙,悄悄潜至城濠两边,埋伏下来。酉初,
忠平王按照这几天的惯例,撤回攻城人马,可是还没等敌人埋锅造饭,用好晚餐,酉时三
刻,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我突然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喊,抬头只见那五百名敢死士推着
冲车,直往城门方向杀去。

  城上稀稀拉拉地射下几支羽箭,立刻就被城下万弩齐发,并忠平王麾下霹雳车一顿猛
轰,压得敌军抬不起头来。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心中忐忑,握着剑柄,手心里
竟然涔涔汗出。为了镇定自己的心神,我干脆盘膝坐下,关照士兵若看城门打开,立刻报
告我知,自己则闭上双眼,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做起吐纳功夫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奇特的声音:“城破了,速速进城,往丽正殿
东溷去罢!”


--
        o Battle , and Victory !!!  You are 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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