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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ying (颖脱而出), 信区: Fantasy
标 题: 第十章:开阔海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6月11日17:44:00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十章:开阔海
此时港口已没入视线之外,描摹在“瞻远”上的双眼被海浪冲得湿透,定睛注视著愈趋宽
阔苍凉的海洋。两天两夜後,这两位夥伴已由易飞墟岛渡海至索德斯岛,百哩的航程尽是
恶劣的天气与逆向的海风。他们在索德斯岛的港口稍作停留,只把皮水袋装满水,添购一
张涂抹焦油的船帆,遮盖保护帆具,以免在这艘没有甲板的船上,受海水和雨水侵蚀。他
们没有事先备妥,是因为一般而言,巫师会藉咒语照料诸如此类的生活小节,也就是最常
见、最起码的咒语。的确,只要稍微费点魔法,就能把海水变淡,省去携带淡水的麻烦了
。但是,格得好像极不愿意运用法术、也不愿意让费蕖运用法术,他说:“能不用最好。
”他朋友没有多问,也没有争论,因为海风开始注满船帆时,两人都感觉到一股寒如冬风
的沈重压力。泊口、海港、宁静、安全,这些都在身後,他们已经转身,前往另一条路途
,每件事情都危险重重,每项行动均具有意义。他们启航前进的这条水路上,即使念持最
基本的咒语,都可能改变机运,牵动大量和运数的均衡:因为他们正朝向“均衡”的正中
心,前往光明与黑暗的交会处。在这种负担下旅行的人,不会随意念咒。
由索德斯岛再度出航,绕行岛屿沿岸,白皑的旷野没入雾岚层叠的山陵。格得又把船转为
向南,至此,他们已经进入群岛区的大商贾不曾到过的水域,也就是陲区的极外缘。
费蕖没有询问航线,他知道格得没有选择航线,而是往必要的方向而去。索德斯岛在他们
後面逐渐缩小黯淡,海浪在船首底下拍动,船只四周尽是海水,苍波万顷,水天相连。格
得问:“这航路前方有什麽岛屿?”
“索德斯岛的正南方没有其他陆地。往东南方远航的话,还可以碰到零星的小岛:培拉莫
、寇内、够斯克,以及别称‘末境’的埃斯托威。再往下走,就是‘开阔海’。”
“西南方尺?”
“罗洛梅尼岛,那也是我们东陲的岛屿之一,附近有些小岛,再过去一直要到南陲,才有
一些岛屿:路得、突姆,以及没有人会去的耳岛。”
“我们可能会去。”格得蹙眉道。
“但愿不要,”费蕖说:“大家都说那里惹人厌恶,岛上全是骨骸和怪物。水手都传说,
在耳岛与远叟岛旁边的海上,还可以看见一些别处看不到的星星,而且都尚未命名。”
“嗳,当年带我到柔克岛的那艘船上,就有一个水手就提过这件事。他还讲到遥远的南陲
有一种‘浮筏人’,一年只到陆地上一次,去砍伐大圆木,修建乘筏,其余的日子,他们
就在随著海洋的浪潮漂流,完全看不见陆地。我倒想看看那些浮筏人的群落。”
“我可不想,”费蕖笑道:「我只要陆地和陆地人:让海睡在它的床上,我睡在我的床上
。”
“我希望我能看遍群岛区所有的城市,”格得手执帆绳,眼观苍茫大海,一边说道:“像
世界的中心黑弗诺岛、神话出生地伊亚岛、威岛的喷泉之城虚里丝,所有的城市和大岛屿
,外缘陲区小岛的奇异小城,我也想看看。我还想航行到最西边的龙居诸屿,或是北航进
入浮冰区,直抵厚坚岛。有人说,单单一个厚坚岛就比群岛区全部的岛加起来还大:不过
也有人说,那里只是暗礁、岩石和浮冰交杂相陈的地方。谁也不知道。我倒很想看看北方
大海里的鲸鱼……可是我不能去。我得去我该去的地方,背离所有明亮的海岸。以前我太
心急,现在才会没有多馀的时间。我把心中盼望的阳光、城市、遥远的异域,都拿去换一
丁点力量、一个黑影、还有黑暗了。”于是,格得如天生的法师就,把他的恐惧和憾恨编
成一首诗歌,那首简短的哀歌,半颁半唱,不仅是为自己而编,连他的朋友也从《厄瑞亚
拜行谊》中摘取字句,做为回应:“噢,愿吾重见明亮炉火、黑弗诺白塔……”
他们就这样沿著狭窄的航道,穿越广袤无人的大海。当天所见,大多是一群群向南游的银
鱼,没有半条海豚跳跃,也没有海鸥、大型海雀、或燕鸥飞翔划破灰沈沉的天空。东方转
暗、西人渐红时,费蕖拿出食物平分,并说:“这是最後的麦酒了。我要敬那位想到在寒
冷的冬天娌,为两个口渴的男人把酒桶放上船的人:我妹妹雅柔。”
格得一听,马上撇下阴郁的思绪及凝望大海的目光,也诚挚地举酒向雅柔致敬,或许还比
费蕖更诚挚。一想到雅柔,格得的脑海便感受到她那带著聪颖与童稚气息的甜美。她与他
认识的人都不同。(格得认识什麽少女吗?但他完全没想过这一点。)“她就像小鱼,一
尾小鲤鱼,在清澈的溪河中游著,”格得说:“看似一无防卫,但谁也无法捉住她。”
费蕖听了,微笑著注视格得,“你真是天生的法师,”他说:“她的真名就叫‘可丝’。
“可丝”在真言里的意思就是“鲤鱼”,格得也知道,所以这件事让他喜上心头。但过了
一会儿,格得低声说道:“或许你不应该把她的真名告诉我。”
费蕖倒不是轻率出口的,所以他回答说:“把她的名字告诉你,就像把我的名宇告诉你一
样安全。再说,我还没讲出来,你就已经知道了……”
西边由红转浅灰,再由灰转黑,海天已一片漆黑。格得伸展身体,用羊毛和毛斗篷裹著,
在船底睡觉。费蕖手执帆绳,轻声唱著《英拉德行谊》中的句子。那首诗歌讲述那位世称
“纯白”的莫瑞德法师如何驾驭那艘无桨长船,肮抵索利亚岛,在春天的樱桃园邂逅叶芙
阮的事迹。故事还没讲到悲惨结局时,格得就睡著了。后来讲的是两人的爱情、莫瑞德的
死、英拉德毁灭、巨大严酷的海浪淹没索利亚岛的樱桃园。将近午夜,格得醒来看守,换
费蕖睡觉。小船在汹涌的大海上疾驶,避开吹入船帆的强风,迳自航越夜晚。但乌云满布
的天空已渐开朗,黎明不到,一轮淡月就已在向褐色的云层间,散发著微弱的光。
“月亮在渐蚀。”费蕖在黎明时醒来,喃喃说道;不一会儿,冷风就停了。格得仰望著那
白色的半圆,在光线逐渐微弱的东边水面上方,却没说什麽。冬至後第一次朔月叫做“休
月”,与夏季圆月节和长舞节日相反的两极。休月对旅人和病人都不吉利;小孩也不会在
这一天授与真名;这一天不唱颂英雄行谊、不动刀剑、不磨锋口、也不立誓。这是一年的
暗轴日,诸事不宜。
驶离索德斯岛三天复,他们跟著海鸟及海上漂流物,一路来到了培拉莫岛,培拉莫是个高
高隆起於灰茫高浪中的小岛,岛上居民讲赫语,但有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连费蕖听起来
都感觉奇怪。两个年轻人从培拉莫上岸找淡水,并脱离海洋稍事休息。起初,他们受到艮
好的款待,当中含有惊奇与骚乱。这岛屿的首要城镇曾经有个术士,但是他发疯了,只会
说有条大蛇正在吃培拉莫岛的地基,因此,岛屿不久就会与各个泊口截断,像船一样漂洋
,漂流到世界边缘。刚开始,这位术土殷勤接待两个年轻巫师,可是谈到那条大蛇时,他
就渐渐怀疑地斜眼看著格得;后来甚至当街奚落他和费蕖,指称他们是间谍,是海蛇的仆
人。之後,岛民也开始冷眼恶语相向,毕竟,术士虽已发疯,却终究是他们的术士。所以
,格得与费蕖没有久留,天黑以前就动身离开,一路向南方与东方行驶。
航程中,不论日夜,格得都没有谈起黑影,也没有直接提到这趟追寻之旅。至於费蕖所提
的问题,最接近的也只是(在他们行驶的航线愈来愈远离熟悉的地海诸岛时所问的):“
你确定吗?”对这问题,格得只回答:“铁能确定磁石在哪里吗?”费蕖点点头,两人继
续前航,谁也没有多说。不过,他们偶尔倒是会谈起古代法师用过的技巧和策略,因而找
出有害力量与存在的隐藏名字:帕恩岛的倪苒格如何偷听龙的闲谈,而得知黑法师的名字
;莫瑞德又是如何在英拉德岛的战场上,看到敌人的名字被雨滴写在灰尘中。他们也谈到
寻查术、召灵术、远有那些只有柔克学院的形意师傅才能问的“适当问题”。但格得常在
最後低声呢喃:“要聆听,必先静默……”这是欧吉安在很久以前的一年秋天,在弓忒山
上告诉他的话。格得讲完後便陷入沈默和沈思,一个钟头接著一个钟头凝望航线前方的大
梅。有时候,费蕖彷佛觉得他朋友已经跨越未来的海浪、哩程和灰暗的日子,见到了他们
追寻的东西,也见到了这趟旅程的黑暗尽头。
他们在恶劣的天候中航经寇内岛与够斯克岛之间,雨雾交加中,他们看不见这两座小岛,
第二天才晓得他们已经通过了,因为他们看见前方的小岛上有峭壁,一大群海鸥在上方盘
旋飞翔,嗷叫声从远方的海上就可以听见。费蕖说:“依外形来看,那一定是埃斯托威岛
,‘末境’。这座岛在地图上的东边和南边都空无一物。”
“但岛上的人或许知道更远的陆地。”格得回答。
格得的口气带著不安,费蕖乃问道:“你为什麽这麽说?”格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仍然犹
疑怪异。“不在那里,”他凝视前方的埃斯托威,把那座岛看穿,看透。“不在那里。不
在海上。不在海上,在陆上。哪一块陆上?在开阔海的源泉之前,超越起源,在日光大门
之後……”
说完,格得陷入沈默。等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才恢复正当,宛如刚摆脱某个咒语或视象,
而且已经记不清楚了。
埃斯托威的港口位在岛屿北岸的一处河口,两边是磷峋的高岩。镇上的房舍一律面向北方
与西方,好像表示这个岛屿虽然地处偏远,但面孔永远转向地海,朝向人类。
在没有船只敢在附近海面活动的季节,有陌生人抵达埃斯托感,自然引起了骚动和惊慌。
妇女全待在用枝条搭建的小屋里,窥看门外动静;小孩藏在妇女的裙子背後。两名陌生人
由海岸上来时,妇女都害怕得退到小屋的阴暗处。衣衫褴褛,勉强抵挡寒冷的男人,严整
地把费蕖与格得团团围住,每个人手里都握著石制短斧或贝制短刀。可是,一旦恐惧消退
之后,他们便热烈欢迎这两位陌生人,并且问个不停。很少有船只来到他们岛上,连索德
斯岛和罗洛梅尼岛的船只也很少来。他们没有东西可以交易青铜或上等器皿,甚至连木材
也没有。他们的船只是用芦苇灭成的轻便小舟,要是能够搭乘这种小舟到够斯克或寇内岛
,就是勇敢的水手了。他们就在此处孤伶伶地世居在各种地图的边缘上。他们没有女巫也
没有术土,而且好像没认出象徵这两位年轻巫师身分的手杖,他们欣羡那两只巫杖,仅因
为是以木头这种珍贵的材质制成。他们的首长或岛主非常年老,全岛唯有他见过群岛区出
生的人。因此,格得对他们而言是个奇景,那些男人回家把儿子带来瞧瞧这个群岛人,好
让他们年老时仍记得他。他们不曾听说弓忒岛,只听过黑弗诺与伊亚,还错把格得当做黑
弗诺的领主。格得尽力回答连自己也没见过的白色之城的问题;但是到了傍晚,他开始浮
躁不安,等到大冢拥挤地在宿处的火坑四周围坐,用仅有的燃料羊粪和草捆燃烧而产生的
熏臭温暖中,他才终於问村民:“你们岛屿的东边是什么?”
大家都沈默,有的人咧嘴而笑,有的人神情凝重。
老岛主回答:“海洋。”
“再过去没有陆地?”
“这里是‘末境’,再过去没有别的陆地,只有海水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爸,这两位是智者,”一名较年轻的男人说:“他们是水手、航行家,说不定他们知道
我们不知道的陆地。”
“这块陆地的东边没有陆地。”老人说道,他久久注视著格得,也没有对他多说。
两个夥伴当天晚上睡在烟熏而暖和的宿处。天还未亮,格得就摇醒朋友,低声说道:“艾
司特洛,起来了。我们不能待下来,得走了。”
“干嘛这么快走?”费蕖睡意浓浓地问。
“不快,已经晚了。我跟得太慢,它已经找到逃避我的路,而且要藉此致我於死。决不能
让它逃走。不管多远,我都一定要跟著他。要是我跟丢了,我也会迷失的。”
“我们到哪里去跟?”
“向东,快。我已经装满水袋了。”
两人离开宿处时,村民都还没有醒来,只有一个婴孩在某间小屋的黑暗中哭了一会儿,之
後又归复沈寂。两人就著暗淡的星光,寻路往下到溪口,把牢系在岩石石堆中的“瞻远”
解开,推进漆黑的水中。于是,他们就在休月的第一天日升之前,由埃斯托威岛启程东行
,进入开阔海。
当天天空晴朗无云。冷冽的自然风一阵阵由东北方吹来,但格得早已升起法术风,自从离
开手岛以後,这是他第一次运用法术。他们朝东方疾驶。阳光照耀海浪,船只飞奔造成泼
雾巨浪,他们可以感觉船只与拍打的大浪一同哆嗦。但这条船不负建造者的承诺,勇猛前
行,而且与柔克岛任何一艘用法术编构的船只一样,能诚实不欺地回应法术风。
那天早上,格得完全没有说话,只有持咒更新法术风,保持船帆的力道。费蕖则在船尾补
眠,虽然睡得不安稳。中午,他们吃东西。格得颇为节省地分配食物,此举含意明显,两
人嚼著咸鱼和小麦骈,谁也没说什么。
整个下午,他们向东破浪前进,完全没有转向或减慢速度。有一次,格得打破沈默,说道
:“有些人认为外缘陲区以外的世界全是没有陆地的大海。但有些人却想像,在世界的另
一面还有别的群岛区,或其他尚未发现的广大土地。你赞同哪一方?”
“在这个时候,”费蕖说:“我赞同世界只有一面;要是航行过远,那个人就会跌出边缘
。”
格得没有笑,他已经完圭失去欢欣了。“谁晓得在那里会碰到什麽?不会是我们这种一直
守著自己的海岸和滩头的人。”
“曾有人想要寻找答案,却还没有回来。也没有船来自於我们不知道的陆地。”
格得没有回答。
整天整夜,强大的法术风都载送他们凌越大浪,向东前进。格得由日暮一直看守到黎明,
因为夜间,那股牵引或驱迫他的力量增强了。他一直观看前方,虽然在无月的夜晚,他的
眼睛和船首两旁所画的眼睛一样,都看不到什麽。破晓时,他黝黑的面孔因疲倦而苍白,
而且冷得全身缩成一团,几乎无法舒展身体休息。他无力地对费蕖说:“艾司特洛,法术
风保持由西向东吹送。”讲完便睡了。
太阳没有升起,不久,雨水由东北方斜打船首。那不是暴风雨,只是冬季漫长寒冷的风雨
。不一会儿,这条开放的船里,所有的东西都湿透了,纵然有他们买的焦油帆布遮盖也没
有用。费蕖觉得自己仿佛也透湿到骨子里;格得则在睡眠中打著哆嗦。狂暴的风挟带著雨
不停吹来,费蕖基於对朋友的同情,也可能是同情自己,企图稍微转移风向,但尽管他听
从格得的意志,可以保持强大稳走的法术风,他的天候术在距离陆地这麽远的海上,力量
却很小,开阔海上的风并不听从他的咒语。
见此,一股恐惧爬进费蕖心中,他开始怀疑,要是他和格得继续一直远离人类居住的陆地
,他们还能剩下多少巫术力量?
那天夜里,格得再度看守,整晚都保持船只东行。天亮时,自然风不知何故减弱,太阳有
一阵没一阵地照射;但汹涌的大浪翻腾得异常高昂,使得“瞻远”必须倾斜,爬上山丘般
的浪头,悬在山巅,继而突然陡落,下一波浪来再爬上去,再下一波,再下一波,了无止
境。
那天傍晚,费蕖在长久的沈默之后开口了。“我的朋友,”他说:“有一次,你好像很肯
定地说过,我们最後一定会到达陆地。我不怀疑你的远见,但照这情况看来,那恐怕是个
幌子,是你追随的东西制造出来的骗局,诱使你前进到一般人无法航行的海洋。因为一到
陌生的奇异海域,我们的力量就可能改变而减弱,但黑影却不会疲累、不会饥饿、不会溺
毙。”
他们俩并肩坐在船梁上,但格得却好像由远处越过深渊,注视费蕖。他的双眼忧虑不安,
回答相当缓慢。
最後他说:“艾司特洛,我们很靠近了。”
听格得这麽说,费蕖明白事实如此,不由得害怕起来。但他却把一只手放在格得肩上,说
:“嗯,那就好,那就好。”
当天晚上,仍由格得看守,因为他无法在黑暗中成眠,到第三天早上他仍然不肯睡。他们
依旧不停地越海疾驶,费蕖讶异格得的力量居然能一个钟头接著一个钟头地操作强大的法
术风,因为在这开阔海上,他只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削弱,不听使唤。他们继续前进,前
进到好像连费蕖也渐渐认为格得说过的话会应验,而他们正前往海烊的源头之外,向日光
的大门背後东行。格得在船里保持向前,始终注视著前方。只不过,他现在不是看著海洋-
-或者说,不是费蕖所见,海浪淘淘直达天际的海洋。在格得眼里,苍茫的大海和天空被一
层黑暗的幻象覆盖遮蔽住,而且黑暗一直扩大,遮蔽物一直增厚。费蕖完全看不到这景象
,只有在注视朋友的面孔时,才会刹时见到那层黑暗。他们继续前进,不停前进。虽然同
一股风载送同一条船的两个人,但仿佛费蕖藉自然风向东,而格得却独自进入一个没有东
方西方、日升日落、星起星沈的领域。
格得突然在船首站起来,出声念咒,法术风於是止息。“瞻远”失去航行的方向,就像木
板一样,在澎湃的波涛上高举又落下。自然风尽管照旧由北方强劲吹来,船帆却松垂下来
,没有动静。船悬在波浪上,任由海浪大幅缓慢摆动而摇晃,但未朝任何方向前进。
格得说:“把船帆降下来。”费蕖迅速照办。格得自己则取桨安入桨座,弓身划桨。
费蕖极目四望,只见巨浪淘天翻地,他不了解为什麽现在要划桨前行。但他静静等候,不
多时,他注意到自然风渐渐转弱,巨浪慢慢减少,船只起伏也愈来愈小,最後,海水几乎
静止,船只好像在格得有力的划桨动作下前进,水面几乎静止不动,就像在陆闸拗谷里。
尽管费蕖看不见格得所见,但他在格得划桨的空隙之间,不断从格得的肩膀上方看去,想
知道船的前面到底有什么。静止的星辰下,费蕖虽然看不见那些黑暗的斜坡,但他运用巫
师之眼,渐渐看到船只四周,有股黑暗在波浪凹陷处膨胀,还看到巨浪被沙子噎住,越来
越低缓。
把开阔海变成有如陆地,若这是幻象魔术,可真神奇得难以置信。费蕖努力集中智力和勇
气,开始施展揭露术,他在每个缓慢音节的字间,注意这片汪洋离奇干涸浅薄的幻象是否
改变或动摇。但什麽也没变!虽然揭露术只对视觉揭露真相,不影响运作中的魔法;但或
许是这个咒语在此地无效。也或许根本没有幻象,而是他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
格得没有注意这些,他越划越慢,并回头瞻顾,在他看得见的海峡、礁石、沙洲之间,小
心选择路线。在龙骨的拖曳下,船身也随之震动。龙骨下是辽阔深邃的大海,他们却触礁
了。格得拉起桨座中的桨,由於四周没有其他声音,那卡嗒声听起来恐怖异常。所有的海
声、风声、木头声、帆声,都已远离,消失在广阔深奥,可能永世不曾打破过的寂静中。
船只静止不动;没有一丝微风;海洋已转为沙粒,幽暗沙静;万物在黑暗的天空下,在干
枯虚幻的地面上,均固定不动。极目所见,地面向四方不断延伸,最後都聚珑在船只周围
的黑暗之中。
格得站起来,拿著巫杖,轻轻跨越船边。费蕖以为他会看见格得跌倒,沉入那片必定僭藏
在枯乾朦胧的罩纱後的大海,虽然罩纱把海水、天空、光线都隐藏起来了,但他肯定那後
面是大海。但大海己不复存,格得是步行离船的,深暗的沙子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足印,
而且在他的脚下小声作响。
格得的巫杖开始发光,那不是假光,而是清晰的白色光照,很快就变得明亮异常,使格得
握著耀眼木杖的手指也随之泛红。
他大步向前,远离船只,但没有方向。这里没有方位,没有东西南北,只有向前和远离。
在後面观看的费蕖眼中,格得承载的光亮宛如一大颗缓媛穿越黑暗的星星,周围的黑暗逐
渐浓黑密集。格得所见亦如是。他藉着光芒,始终望向前方。一会儿,他见到光亮的模糊
边缘有个黑影,正越过沙地向他靠近。
起初它没有形状,但在靠近的途中,渐渐有了人的外形。那似乎是个老人,苍白而严厉,
朝格得走来。可是,虽然格得看这人形依稀像他的铜匠父亲,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人形是
个年轻人,而非老人。那是贾似珀,傲慢、俊美、年轻的脸庞,灰斗篷上有银色扣环,步
伐大而僵硬。他那怨恨的表情穿透黑暗广布的空气,直盯著格得。格得没有中止前进的脚
步,只是放缓步调。格得一边向前,一边把巫杖举高些。巫杖更为明亮了,在手杖的光照
下,贾似珀的相貌由那个趋近的形体掉落,变成了沛维瑞。但沛维瑞的脸孔肿胀而苍白,
像是溺水的人,还怪异地伸出一只手来,像在招手。虽然两人间仅有数码之遥,但格得仍
然没有停步,继续向前。这时,面对他的东西整个改变,有如张开巨大的薄翼,向两边伸
展、翻动、胀大、缩小。霎时,格得由此看出史基渥的白脸孔,接著是一双混浊瞪视的眼
睛,然後突然又变成一张他不认识的恐怖脸孔,不知是人还是怪兽,长著翻翘的嘴唇和眼
睛,眼睛像果核返回幽黑的空洞中。
格得见状,便将巫枚举高。巫杖的光芒,亮得教人吃不消,照耀出白花花、亮澄澄的光,
足以逼近及挖松最古老的黑暗。在这片光照中,所有人形一概脱离那向格得走来的东西。
那东西于是紧缩变黑,改用四只有爪的短脚爬越沙地。但它继续朝格得靠近,并举起一个
不成形的大鼻子,没有唇、耳、眼。等到鼻唇眼耳都聚拢时,在巫杖白亮的法术光照中,
它变成一团漆黑,奋力使自己直立。寂静中,人与黑影迎面相遇。双方都停步了。
格得打破万古寂静,大声而清晰地喊出黑影的名字;同时,没有唇舌的黑影,也说出相同
的名字:“格得。”两个声音合为一声。
格得伸出双手,放下巫杖,抱住他的影子,抱住那个向他伸展而来的黑色自我。光明与黑
暗相遇、交会、合一。
远远的沙地上,费蕖透过昏暗的微光畏惧地观看,在他看来,格得好像被打败了,因为他
看到清晰的光亮减弱渐暗。这时,他心中充满愤怒和失望,立刻跳到沙地上准备协助朋友
,或与他同死。他在乾燥陆地的空荡微光中,跑向那个微小渐弱的微光。可是他一跑,沙
地顿时在他脚下治陷,他有如在流沙中挣扎,在沈重的水流水奋进,直到一声轰然巨响,
灿烂的日光,冬天的酷寒,海水的苦咸又重现之後,世界恢复了,他也在湍急、真实、流
动的海水中翻滚。
不远处,船在灰茫的海浪上摇晃,里面空无一物。费蕖看水面上没有其他东西,汹涌的浪
头拍打水花渗入他眼中,遮住了视线。他不是游泳好手,只能尽全力挣扎回到船边,爬进
船里。咳嗽之馀,他还设法拭去从头发流下来的海水。他绝望地四顾,不晓得看哪个方向
才好。最後,他看到海浪中有个黑黑的东西,远远地就在刚才的沙中--现在是汹涌的海水
。他跳到桨座,用力划向他的朋友,然後抓住格得的两只手臂,把他拉上船。
格得一脸茫然,两眼呆滞,彷佛什麽也没看见,但身上看不出有任何伤口。他那支黑色的
紫杉巫杖已全无光亮,但他仍紧握在右手,不肯松开它。他筋疲力竭,身体湿透颤抖,一
句话也没说,只管走去顶著桅杆,缩起身子躺下,也不看费蕖。费蕖升起船帆,把船只转
向,迎着东北风。就在航线的正前方,日落处的天空转暗,海湾射出湛蓝的光芒,新月在
云层间闪亮,至此,格得上重新看见这世界的东西。那弯角似的象牙色新月,反射著太阳
光,照亮幽黑的海洋。
格得抬起脸,凝视西天那个遥远明亮的新月。
他凝视了很久,然後起身站直,如战士握持长剑般,以双手合握巫杖。他看看天空、海洋
、头上方那饱满的褐色船帆,与他朋友的睑。
“艾司特洛,”他说:“瞧,完成了,过去了。”他笑起来。“伤口愈合了,”他说:“
我现在完整了,我自由了。”说完,他弓身把睑埋在臂弯里,像小男孩般哭泣起来。
在那一刻以前,费蕖一直提心吊胆看著格得,因为他不清楚在那黑影的沙地上,到底发生
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与他一同在船上的是不是格得,所以一连好几小时,他一直把手放
在锚上,随时准备凿穿船板,在途中把船沈入海里,不要把邪恶的东西带回地海任一港口
,因为他担心邪恶的东西可能己借用格得的外貌和形体。这时,他看看他朋友,听见他说
话,疑虑一扫而主。而且他渐渐明白真相,明白格得既没有输,也没有赢,只是以自己的
名字叫出黑影的名字,藉此使自己完整,成为一个人:一个了解整体真正自我的人,除了
自己以外,他不可能无任何力量利用或占有,因此他只为生活而生活,绝不效力於毁坏、
痛苦、仇恨或黑暗。那首最古老的诗歌《伊亚创世歌》中,说:“惟静默,生言语,惟黑
暗,成光明,惟死亡,得再生:鹰扬虚空,铁兮明兮。”费蕖一边维持船只向西航行,一
边把这首歌唱得响彻云霄,冬夜的寒风由开阔海吹打两人的背後,但歌声在他们前方奔驰
。
他们去时航行八天,回程八天,才头一次看见陆地。这段期间,他们好几次得运用法术把
海水变甜,装满水袋;他们也钓鱼,但尽管高念渔夫咒语,渔获还是很少,因为开阔海的
鱼不知道自己的真名,所以也听不懂法术。等到没剩多少东西可吃,只有几小片烟熏肉时
,格得想起他从炉里偷饼时,雅柔说过,等他在海上挨饿时,会为曾经偷饼吃而懊悔。可
是,肚子虽然饿,这记忆却使他开心。因为她也说过,格得会与她哥哥再回家来。
法术风只载送他们东向三天,但他们却花了十六天西行返冢。不曾有人像艾司特洛与格得
这两位年轻巫师一样,在冬季休月日驾驶开放式渔船,远航至开阔海再返回。他们回程没
有遭遇暴风而,而是稳稳当当利用罗盘和托贝仁星,驾船取直於较去程稍微往北的航线。
因此,他们不是由埃斯托威回来,而是经过在看不见远托利岛和斯乃哥岛的情形下,经过
这两座岛屿,这两座岛是狗皮墟岛最南角的外海中,最早升起的陆地。在海浪上方,他们
看见岩石悬崖突起如堡垒,海鸟在浪花上遨翔,小村的铁烟蓝蓝地在风中飘散。
从那儿返回易飞墟岛,航程就不远了。他们在落雪前的幽静傍晚驶入意斯美海港,把“瞻
远”这条载他们去死亡国度海岸又返回的小船系好,穿过窄街回到巫师的家。他们踏入屋
檐下的火光和温暖时,心情非常轻盈,雅柔开心呼叫著跑出来迎接他们。
收场白
即使易飞墟岛的艾司特洛信守承诺,把格得首椿卓越的事迹编成歌谣,那段歌谣也散失了
。东陲地区流搏一个故事,说有条船在无涯无底的海洋,距所有海岸数天航程的地点搁浅
了。易飞墟岛的人说,驾驶那条船的人是艾司特洛;托壳岛的人说,是两个混民被暴风雨
吹到遥远的开阔海上;在猴圃岛,故事别说驾船的是猴圃岛的渔夫,他没办法把船驶离搁
浅的隐形砂,所以那条船至今仍在搁浅处漂游。也就是说,这麽多年来,黑影之歌向来都
只有传说的片断,宛如浮木般,在各岛屿间漂流。《格得行谊》中,完全没有谈到那次旅
程,也没有提到格得与黑影相会的事。歌中所叙述的,都是後来的经历,包括他航行至龙
居诸屿;由峨团古墓把厄瑞亚拜之环带回黑弗诺岛;以及最後以“举世诸岛之大法师”的
身分,重返柔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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