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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oMoJesse (★优雅的吸血鬼★), 信区: Fantasy
标  题: 《大宋日月记》9~15章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Tue Nov 23 08:16:01 2004)

 正文 第九章 兵临城下
      (更新时间:2003-4-6 3:49:00  本章字数:8145)


        “呼”地一个大雪团堵住了他的嘴,他满脸雪渍,看看身边的李巨,也是同样
狼狈,倒不是他俩让着对方女流之辈,而是对方实在太厉害了,自幼在雪地里长大的女真
人打雪仗真跟玩似的。
        少女的笑声在雪地上回响,他吐出了嘴里的雪沫,跟着气喘吁吁地呼出白雾,
他的小脸通红,汗珠直往下落,双手被雪团浸得发烫,他还没来得及掷出手中的雪团,又
一个雪团击中了额头。
        “臭丫头,专挑老子脸上砸!”他眼冒金星,大叫:“认输!认输!”
        回答他的一连串的雪团,完颜楚月显然意犹未尽,刺花更是乘机公报私仇,他
和李巨只好抱头鼠窜,向营地的方向逃去。
        这是后营外的一片小树林,枝上的冰条被你追我赶的四个人刮得纷纷落下。后
营门已经在望,他和李具放缓了脚步,完颜楚月恢复了郡主的风度,站岗的两个小校看到
这四人的情景,彼此会心地一笑。
        这时,一队人马转过营门,迎面行来。为首马上一人远远地打个招呼:“忽都
,郡主。”
        好熟的声音,他抬起头,真是冤家路窄,那人锦衣皮袍,文官打扮,不是秦桧
是谁。秦桧也看见了他,楞了一下,立刻满脸堆笑:“原来是明日大人,身体安好?”
        他也一楞,只见过他一次的秦桧竟能一眼认出无须的他,而跟他很熟的移刺古
、完颜楚月却都没有,此人洞察细微的能力不可低估,对付这样一个人当真要处处小心谨
慎,万不可着了形迹,自己的唯一优势大概就是对方摸不清自己的来路和意图,他忙回应
:“多谢执事关心。”
        完颜楚月对这汉奸印象不错,微笑回道:“忽都,执事有何公干?”
        秦桧勒住缰绳:“哪里,陪贱内赏雪。”
        “大人真有雅兴。”完颜楚月让过一旁,向后面的一骑打招呼:“秦夫人,忽
都。”
        “郡主真是越长越标致,日后不知哪家王孙有福哩。”一个娇柔的声音打趣回
道,大方的完颜楚月难得地扭捏起来。
        好耳熟的声音,他一惊,目光移过去,两个亲兵牵着一匹枣红小马,马上端坐
着一位头戴斗篷身着锦袍的贵妇,气质高雅,这位秦夫人可就是那个同样臭名昭著的王氏

        他习惯地眯起眼睛,这是他近视眼时期的习惯,其实他的眼睛已经不近视了,
这是他在这时代最大的收获之一。他认为是远离号称“眼球时代”的后世的结果;同时,
在这时代的视力锻炼也功不没,在依靠全方位身体机能配合的冷兵器战场上,视力的作用
是第一位的,可以瞬间决定生死,珍惜生命的他当然不敢在这方面偷懒。
        王氏的面部轮廓在淡淡的薄纱后隐约可见,是有点眼熟,可是他怎会认识她?
他在这时代认识的女子用五根手指数都嫌多。
        问候毕,秦桧一行继续前进,他眼不不眨地盯着王氏,在她擦肩而过的一刹,
一丝微风吹起了面纱,五官清晰可辨,不是昨夜一夜情的少妇是谁?他脸色大变,在心里
呻吟了一声:
        “天哪!哪有这么巧的事,老子在这时代的第一次竟被这个比她老公还黑心的
臭婆娘夺去了,可是,那么解风情的一个女子……跨越时空的世界也这么小,老天哪,你
对我也太残忍了!”
        王氏丝毫没留意郡主身边的两个小兵,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不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大概和后世那个第一次寻欢就染上爱滋病的倒霉蛋差不多,只
差没有捶胸顿足拉头发了。耳边传来一声冷笑:“吓,没见过美人哩?脖子累不累?”
        是刺花,坏了,有人要会错意了,他回过头来,果不其然,完颜楚月刚刚嫣然
如花的笑脸一下子冷了下来。还好,有人在边上,否则,他的耳朵又要遭殃了。这种事是
越描越黑的,他不敢作声,远远地跟着快步前行的完颜楚月。
        说到底,他确实作了对不起她的事,真有些不敢面对她。但是他又有些不服气
,怎么“对不起”她了?他跟她除了主仆、上下级关系,又没有其他的关系,虽说他心里
暗恋着她,但到目前为止仍只是他的一相情愿而已,他甚至没有勇气表达,她在他的眼里
,真的仿佛那高山上的雪莲花,可望而不可及。而自己在她的眼里,亦不过是一个心腹的
奴才吧。
        缕缕炊烟在偌大的金营各处升起,他回到了自己的营盘,他看到了熟悉的部下
在忽里赤的率领下在一片清除了积雪的空地上操练,一个个小伙子俱精赤上身,精神十足
,在严寒的空气中毫不觉冷,发达的肌肉上挂满了汗珠,不时发出震耳的吼声。
        大伙儿都看见了他,虽然他身着百人长服装,但没有认出他来,刚好李巨也是
个新面孔,都以为是别营的头领。还好忽里赤和几个小头目都认得,立刻停练集合,转向
他敬礼:“请百人长训话!”
        大伙儿才知道眼前的小白脸原来是自己的那个上司,想是他前后的形象反差太
大,一个个眼里俱露出笑意。
        他端正起态度,先咳嗽了一下。他打心眼里不习惯这种严肃正规的场合,他喜
欢在轻松的场合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想当年在高中时他率领他的霹雳舞队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那所著
名中学的百年校庆晚会上最大的亮点时,他得意地在聚光灯的光环中、在上万人的目光中
仿佛天皇巨星般地叉开双腿,举起双手。
        事后好多女生评价那一刻站在舞台上的他宛若从天而降的白马王子。他清楚地
记得,他在全场如雷般的掌声中很响地放了一个只有自己才听到的响屁,那一刻的感觉是
空前的美妙。
        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仿佛条件反射似的,“噗--”地
放了一个又响又长的屁。所有的部下都听到了这抑扬顿挫的一声,半天才反应过原来是百
人长放的屁,一个个都憋着嘴不吭气,生怕笑出声来。
        他脸不红心不跳,大言不惭地说了一句家乡的老话:“响屁不臭,臭屁不响。
大伙儿忽都!”
        这番前后不搭的话说得真够别扭,部下们再也忍不住地笑将起来,仿佛受到连
锁反应,笑声中响起了好几个“噗噗”声,一时有人掩鼻,有人在现学现卖:“响屁不臭
,臭屁不响,忽都、忽都。”
        部下们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毫无架子的百人长,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身先士卒
的表现有目共睹,他爱兵如兄弟的事迹和屡屡化险为夷的经历早已流传在低层的女真士兵
当中,更有跟女真年轻一代的偶像达凯平分秋色的神奇一战,使他的名字已成为一个新的
传奇,而他不拘小节的性格更赋予了一个英雄的真实色彩。
        当然,他并不晓得自己竟有如此高的评价,而身为郡主的完颜楚月倒通过刺花
了解到了一些,她不晓得的是,他的这些荣誉或许一半来自他的天赋与努力,还有至少另
一半是来自她的给予,无论是机会还是物质。
        午后,他召集忽里赤几个十人长询问军情,方知正月的这几天,金军也没断了
攻城,只不过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派遣死士队利用雪地的掩护,在城根下挖洞入城,却被
宋军识破,来个守株待兔,一一缚住枭首,悬于各城门上。
        那死士队就是后世的敢死队,他闻之色变,心想这等“好事”可千万别轮到自
己的头上。
        “呜--”,中央大营传来长长的号角声,接着响起一轮鼓声,这升帐的号声他
听得多了,以前不关他事,故一时没转过弯来,直到忽里赤提醒,他才想起自己已有了到
帅帐听令的资格。接着,完颜楚月的一个侍卫匆匆赶来提醒,他一面想小丫头真是够意思
,一面整装随侍卫前去,他不识到帅帐的路。
        看到侍卫在前跑得很急,他有些不解地发问,侍卫告知点将的鼓声以三轮为限
,逾时不至者军法处治,看来得到这听令的资格也不好受,权利和责任同在嘛,愈发明白
完颜楚月的良苦用心,心头热乎乎的。
        这时,第二轮鼓声响起,他忙一溜烟地跑将起来。到了跟前,就发现帅帐极为
好认,无论高度和面积都远远超过寻常的营帐,一面巨大的绣金帅旗在帐顶迎风招展,两
排威武的铜甲武士立于帐外,帐前一个侍卫长验过他的腰牌后,敬礼放行。
        他随着一干高级将领步入帅帐,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个位置。毕竟是第一次,
心里正忐忑不安,身后一个人拉了他一把,他回头一看,是移刺古,一喜。移刺古领着他
在左首的最外围站下,看见大帐里黑压压的一片头盔和雉尾,足足有上百人,挞懒军团的
精英尽汇于此。
        “咚咚”,第三轮鼓声响过,威严的挞懒出现在大案后,旗牌官报告点将完毕
。挞懒板着脸冷冷扫过众将官,忽然一拍大案:“某家纵横天下,竟破不了区区楚州城吗
?”
        这番话不知是自问还是发问,但事实是数月无功,所以众将皆默然无语,大气
不敢出。
        他是第一次见到古代升帐的架势,又想什么事也轮不到自己这等小将,所以毫
无压力,一对眼珠子左顾右盼,早已看到了几个熟人。
        完颜楚月站于右首靠前的行列中,情敌达凯紧挨着她,脸上少了以往的骄傲之
气,不知是不是自己那一脚的功劳?而大汉奸秦桧则立于左首靠前的行列中,敢情地位不
低。
        各级将领一番军情汇报,焦点依然是攻城,却皆无良策。却见秦桧忽然上前一
步,在挞懒耳边低语几句。挞懒眼中精光大盛,目光向这边扫来,他吓得忙低下头,直觉
感到秦桧说的跟自己有关。果然,挞懒复缓缓看了两旁的将领一眼,沉声道:“那日攻上
城的百人长可在?”
        移刺古忙一扯他的袖子,两人一起闪出队列,单膝跪倒,齐声道:“移刺古/完
颜明日叩见大将军。”
        挞懒瞪住他俩:“你二人智勇可嘉,可有胆魄统领死士队,再建奇勋,扬我大
金军威?”
        移刺古乃一介武夫,被主帅的一番话激起了冲天豪气,大声道:“末将愿领,
万死不辞!”
        军中无戏言,移刺古此言一出,数人闻之色变。
        边上的他暗暗叫苦:“兄弟,你这不是送死吗?而且,我俩是共进退的,你这
个回答等于帮我也扯了进来。好你个秦桧啊,咱俩现在是有国恨家仇了。哎呀,是不是搞
了人家老婆的报应到了!”
        完颜楚月脸色苍白,父亲的这番话看似褒奖,实则令移刺古、明日别无选择,
俩人等于走上了不归路。要知道,死士队的攻击是一往无前的,非战死或完成任务不能退

        达凯脸上现出犹豫之色,他的声威在与明日那一战后大不如前,现在确实需要
一个挽回面子的机会,他犹豫是否也要求参加攻城。达凯一直未参与过直接攻城,作为卫
护国教的圣将军,他具有这样的超然地位,可他遇到了一个对他各方面构成巨大威胁的对
手,他可能是帐内的所有人当中唯一相信完颜明日能够建功的人,因为他亲身领教过完颜
明日身上的可怕潜力,这种“可怕”的感觉,甚至无法跟人道起。秦桧的面上微露得色,
心里偷笑,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移刺古那日当众揭他的短,他一直找寻机会报复。今日
明着举荐移刺古,暗着却是要置其于死地,用心何其毒也。更没想到还带上了那个阴阳怪
气、来意不善的同胞小子,真可谓一箭双雕。
        挞懒大喜:“好,有此勇士,乃我大金之幸,你二人起身,他日破城得胜,官
升两级,尔等还有何要求?”
        众将官一听,皆眉眼耸动,要知道他们哪个不是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方升至
今天的位置,而这两个小小百人长,一战成功后便可跟他们平起平坐,心中当真有些不服
,转念一想,这楚州城又哪是这么容易破的?围了半年死伤无数也没撼动,主帅破楚州之
心切,情有可原。
        他一看事已至此,惟有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了,不及考虑别的,先增加保命的
系数再说,直起腰一抱圈:“末将有一请求?”
        挞懒若有所期地直视向他,第一次呼他的名字:“明日,讲!”
        他受到鼓励,朗声道:“末将请求攻击时机由我二人把握,同时予以大队人马
配合。”
        众将中除了达凯谁都没有注意到,主帅眼中分明有器重的光芒一闪而过,挞懒
一击掌道:
        “好,某家就给你十支死士队,另拨五万人马配合你部。”
        达凯终没有提出参加攻城,他不敢在这希望渺茫的赌博上押上自己。
        和移刺古巡视了各营的精英组成的死士队,训话、分配任务后,已是掌灯时分
,他的心头沉甸甸的,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想到这上千人的性命就掌握在自己手中,自
己却一点底都没有。
        草草进了晚膳,他与移刺古在帐内商讨对策,然而对于这墙坚粮足的攻城战,
连孙子都说:“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更不提这两个指挥经验浅薄的区区百人长了。
        被这位兵家始祖触发了灵感,他复想起了孙子的那句名言:“兵者,诡道也。
”这句话被古往今来至后的所有军事家奉为至理金言,尤其被二战初期的希特勒发挥得淋
漓尽致,创出曾天下无敌的战法--闪电战。
        而他也曾在青少年时期钟爱的军棋游戏中,演绎过异曲同工的闪电战。只要玩
过军棋游戏的人都知道,常规玩法是兵力均匀分布,步步为营,分守两条战线,保住军旗
不倒。他则打破常规,将所有主力--师级以上、炸弹、工兵放在一条战线,战斗一打响,
便在单线倾全力攻击,虽然代价惨重,但对手往往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被他直捣黄龙,拱
手投降。
        他的思路展开,想象若将这一千具有十倍实力的死士队集中到一个攻击点上,
应当收到奇效。可是,依旧没有有必胜的把握。
        一缕北风从帐缝中袭过,吹着油灯的火焰摇曳不停,他和移刺古的影子亦随之
晃动,他顿时想起了另一位著名的大军事家--借东风的诸葛孔明,这位策划界的前辈一生
用计无数,却很少跳出一个“火”字。
        他的眼前豁然开朗,心中暗自有了计较,顿时轻松多了,拍拍移刺古的肩膀:
“兄弟,车到山前必有路,早点歇息,明日只管上阵杀敌。”
        移刺古早有此意,冲锋陷阵才是他的本色,运筹帷幄可不是他的专长了,一下
子指挥上千人、调度数万人,想想头就大了,巴不得卸下担子,移刺古信赖地对他击了一
掌:“兄弟,一切凭你安排。”
        他独坐帐内,思索着面临的生死一战。李巨进得帐来,通报郡主来见。他一愣
,刁蛮的丫头第一次这么有礼貌,忙迎出去。
        只见完颜楚月一身戎装,身后跟着她的白马“小飞”和另外一匹红马,面无表
情地看着他:“上马,我带你去探军情。”
        他一眼看出她在说谎,却乖乖地听令,尊重女性,是他身上少有的美德之一。
他的马术还十分糟糕,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跟随完颜楚月出营而去。
        一路默默无语,少女的背影在雪地的反光中楚楚动人,他几次欲言又止,想知
道她的用意。不知不觉中,他发现他们的方向离楚州越来越远,哪里是刺探军情,他心里
一动,这丫头总不成要跟他私奔?
        过了一个丘陵,完颜楚月翻身下马,他也笨拙地跳下,见她从马背取下一个包
裹,递过来,黯然垂首:“明日,你走吧。”
        他终于明白了,这丫头担心他的安危,不惜冒着违抗军令之罪,将他带出大营
,给他逃命的机会。如果换作以前的他,一定会逃之夭夭,但现在……这时代已给了他太
多的感动,这里有他的责任、他的牵挂、还有他的梦想,人怎能为自己活着?他怎能就此
掉头而去?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包裹:“郡主,我不走!”
        完颜楚月忽然抬起头来,姣美的脸蛋上挂着一颗泪珠:“你……非我族人,犯
不着为了大金送命!”
        看到这颗浸透了少女真情的纯洁珠泪,他从心灵最深处泛起了遗忘已久的温柔
。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不知道以后的结局会不会令他后悔,但他知道自己若错过了
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
        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像俩人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大胆地盯住她,用无限爱怜的
语气表露心声:“我……若是为了你呢?”
        完颜楚月愕然一愣,美丽的双眼中,慌乱与娇羞交织在一起,竟似呆了。他小
心翼翼的再进一步,轻轻地握住了她柔若无骨的玉手,虽然他在她授艺时曾无数次触过这
双小手,但绝非此刻的感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相信她明白此深意。
        完颜楚月浑身一震,芳唇无助地颤动,他克制住自己想吻的冲动,深情地捉住
少女的眼神,一动不动……那一刻,天与地仿佛都不存在了。
        “小的冒犯,请郡主严惩!”饱尝了郡主玉手的纤滑腻软之后,他单膝跪倒,
装模作样地用女真话请罪,以退为进,是他惯用的一招,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良久,完颜楚月都抬不起头来,胸口一起一伏,脸似红布一般,少女的情怀在
他闪电般的进攻下无所遁形,这家伙正琢磨的闪电战还没用上战场,先在郡主身上验证了
效果,她终于开口,吐出一句珠玉般的汉语:“为了……我,你要活下来!”
        他的魂儿飞起来了,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完颜楚月的这句话明确了俩人的关系
,达凯表哥,去见鬼吧!他对未知的明天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爱情的滋味,还是这样
的美好。他得意忘形地张开双臂,想抱住面前的可人儿。
        完颜楚月一个凤舞九天,摆脱了他的熊抱,她咬住下唇,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个
夺去自己芳心的荒岛小子,柔声道:“下一战险恶无比,在你回来之前,我不见你了……
保重!”
        交代完这句话,第一次体会到两情离别之苦的完颜楚月泪水夺目而出,旋即飞
身上马,急驰而去,抛下他一个人留在原地,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在这样的一个雪夜,大
金帝国完颜楚月郡主和一个来自后世的小子一握定情。
        起床的号角吹响,他揉着睡眼掀开帐门,立时愣住,他的部下们全副武装地列
队于门口,他张大嘴巴:“你们干嘛?”
        回答他的是整齐的口号:“誓死追随百人长!”
        他再一次被感动了,他的百人队并没有入选死士队,这是他特意的安排,但这
些义气的兄弟们并没有领情,而是选择了跟他同生共死,他的精神一振,有了这些指挥惯
了的部下加入,无形中又多了一分胜算。
        “杀!”战场上吼声连天,五万人马兵临城下的气势当真逼人,这是金军在正
月里的第一次大规模进攻,宋军在城墙上紧急加派人手,配合守卫。
        然而雷声大,雨点小,金军大部只在外围呐喊骚扰,只以小股部队攻城,一经
反击便回撤,倒浪费了守军不少檑木箭石。
        他和移刺古率领着死士队跟随着大队人马一起运动,按照他的指令演练配合,
并未发动进攻,到了中午更鸣金收兵,回营睡大觉了。
        如此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宋军的守卫渐渐松懈,女真的士兵也大都不耐烦起来
,早有其他将领在挞懒跟前参了他,挞懒却微笑不理,竟似看出他的计谋。
        到第六日上,天气晴朗,金军再度出动,从东门、北门围攻楚州。
        是日,阳光普照,北风却分外的剧烈,向阳处的雪面开始融化,一化成水便被
呼呼的北风吹干,面北的护城河依旧冰封。佯攻部队的不少女真兵被厚厚的皮甲捂得满头
大汗,索性赤膊上阵,城墙上的宋军看得嘻嘻哈哈,指戳笑骂。
        死士队在他的号令下推着十部攻城车,掩藏在北门佯攻部队的中间,攻城车上
铺了一面伪装的白布,白布下堆满了淋了灯油和各种“作料”的松树枝,这就是他让军械
营特意准备的秘密武器。
        时近中午,太阳照在顶头,阳光刺眼,此刻不利攻城,北风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按惯例,金军该鸣金收兵,果然,锣声响起,金军开始收缩队形,城上的宋军松了口气
,该换班吃午饭了,金军的队伍里也升起了缕缕“炊烟”。不对,炊烟怎会在阵中升起,
有些宋兵已经看出了蹊跷,彼此议论起来。
        锣声忽然变成了鼓声,立刻,十数辆冒着黑烟的攻城车从金军阵中奔出,飞一
般地冲来,在宋军的反应不及中,轰地集中撞上了一处城墙,石塌墙裂。同时,风助烟势
,象一场大雾般的黑烟迅速弥漫上了城头,该处的宋军兵士尽流泪大咳,或扶墙或倒地,
原来,这些本就烟多的松木更被加进了辣椒等物,这可是他的“创意”,但用在自己了同
胞身上,却实非情愿,他只希望这一战不要出现在后世的史书上。上千湿巾蒙面的死士以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轻松闪电登城,切瓜一般地杀向失去抵抗力的宋兵,城头上随即响起
一片惨呼声。配合进攻的金军佯攻部队按计划忽地再次散开,呐喊着逼近北门各处,牵制
其余守军。
        烟已大半散去,这部铆足了劲的死士队开始向城门运动。此刻的宋军均看出该
部是攻城主力,分出兵力反扑过来,对接战开始了,他和移刺古冲在了最前头,皆知此乃
决定生死胜负的关键时刻,若在短时间内不能打开城门让援军进入,这一千死士被宋军一
围,除了后撤便只有等死的份。
        宋军亦知此理,蜂拥而至,以生命换取时间,奈何这些精挑细选的女真死士俱
是以一当十之辈,已经龙卷风般冲下城道,袭至城门口。
        好一场混战,直杀得天惨地红,肢飞体裂,踏着敌我双方的尸体,死士队在伤
亡过半的情况下,“轰隆隆”打开了沉重的楚州北门。
         



      正文 第十章 英雄
      (更新时间:2003-4-6 3:49:00  本章字数:7823)


        在外焦急等待的女真援军终于见到了城门洞开,立时锣鼓震天,齐声呐喊,蚂
蚁般地越过护城河的冰面、越过失去作用的吊桥,杀进了这个令他们蒙受屈辱的城市。
        他气喘吁吁地用布条缠好小臂上的一个刀创,和完成了任务的部下们倚在城门
侧的内墙上,看着潮水般涌入的大金步、骑兵扑向城内,心想楚州完了,在他的手中,自
己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他不敢想那两个字!
        他垂头看着手上沾满鲜血的镔铁弯刀,自己杀了多少个同胞,五个、十个?他
不知道将来能否原谅自己,但真的可以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而毫无底线、牺牲无辜吗?或
许,自己远没有自己想像般伟大,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自我保命找个台阶下吧。
        “兄弟,我们成功了!哈哈……”浑身浴血的移刺古扑上来拥抱他,他扫视过
一张张追随自己的熟悉面孔,忽里赤、李巨……个个挂彩、伤痕累累。难道他们就该死吗
?谁不是父母生的,除了那些发动战争的人,谁不无辜?在无情的战场上,有人活着、总
得有人死。
        忽见忽里赤瞪大双眼,“嗖”地将手中标枪向他掷来,他什么也没想,便感觉
标枪带着凉风刮过面颊,而正拥抱他的移刺古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将他抱转身来,随即听到
一声惨叫,掉了个的他正看到原先自己的身后现在是移刺古的身后,一个刚从死尸堆里爬
出的宋兵中枪倒下,手中犹握着一把大刀,部下们均发出有惊无险后的吁声。忽里赤又救
了他一次,而移刺古更将死亡的机会留给了自己。
        “好兄弟,这是第一次有人肯为我而死。”这种时刻,任何感激的言语都是多
余的,他惟有以默默的拥抱表达自己的感情。移刺古跟妻子刚新婚三月便走上战场,家中
尚有寡母,他的父亲死于对辽国的征战中,只在每月由信差捎寄军饷回家算是报平安,他
若倒下,一个妻子将失去丈夫,一个母亲将失去儿子,一个家庭将支离破碎。
        有人活着,总得有人死,非得如此吗?他无法不感慨万分,随即想起自己对完
颜楚月的承诺,那一刻他当真是满腔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然而到了这战场上,却尽是
勇往直前的豪情;但面对那秦桧时,又是另一番誓杀奸贼的决心。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英雄,但他确实可以为这时代的两个人而死,现在又增加了
一个,就好像后世的他可以为自己的亲人奉献自己的一切一样,这只是任何一个真正的“
人”的行为。
        但他只有一条命,他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若终有一日需要他在三者之间作出
抉择,他该怎办?他惟有祈祷这一日永不到来。
        真他妈的矛盾啊,感性与理性兼具的人--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这大概
就是身为人类的无奈吧。在稍后的小憩中,他和部下们坐在一座真正古代城池的清石大街
上,一旁是成堆的尸体兵器,一旁是挺进的兄弟部队,一面吃着迟到的午餐,一面试图解
开这些可能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
        战事远非他想象的那样简单,攻入城的金军并没有就此征服了这座不屈的城市
,这些在平原上驰骋无敌的北族士兵遇到了他们最头疼的战术--巷战。
        大宋士兵将每一间房屋、每一条街道都变成了战场,从巷口、门窗、屋顶、阴
沟等处全方位地攻击敌人,神出鬼没;又将砖瓦石块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都变成了杀敌利
器,举目皆兵。金军每前进一步,都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大金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进城,更高级别的将领接过了指挥权,但只能龟缩于
北城一角,艰难地扩大占领区。尚能作战的五百余死士作为一个独立的编制,依旧归于他
和移刺古的领导,他来不及打量他见到的第一座古代城池的完整面貌,便按照进军的号令
率领部下沿着已占领的大街向前挺进。
        “啾--”,他听到天空中传来奇异的鸟叫声,复听到周围女真兵的欢呼声,他
仰头望去,朗朗的下午晴空下,一只硕大的苍鹰在楚州城的上空盘旋,原来女真族的战魂
--海冬青出动了。
        这他在后世已久仰大名的海冬青不仅是女真的特产、族宝,更是大金的护教神
鹰,平时有专人喂养,其个头大,速度快,眼力准,攻击凶,训练成功的海冬青不仅是狩
猎的好帮手,更是野战侦察和制敌的铁战士。但在这混乱的攻坚战中,海冬青起不了多大
的作用,谁将放了出来,他心里一动,莫不是达凯来了?
        急急的马蹄声和响铃声从身后传来,行进中的步兵们纷纷闪至两旁,紧接着,
一彪衣甲鲜明的骑兵从街中驰过,领头的是一位赤马银甲小将,在大营里,爱穿银甲的除
了完颜楚月就是达凯了,他目光追去,果然是情敌达凯,他手持一面虎头图腾大旗,威风
凛凛,杀气腾腾,凭良心说,是个人物。
        达凯最担心的事变成了现实,那个荒岛小子建功了,他不甘心,不甘心对方的
平地崛起,更不甘心的是表妹对这小子的日益青睐,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本是水到渠成的一
对,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达凯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压住这小子的风头。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向挞懒请战
,率领他的圣骑队来了,更放出了护教神鹰。
        圣骑队的职责是萨满教护法,轻易不上战场,此刻却被达凯为一己之私拉出来
。人数仅在百人的圣骑队,骑兵全是百里挑一的女真高手,坐骑皆为产自东北的高大骏马
,装备极为精良,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之势。他们拐上一条东西走向的宽广
长街,直扑向战斗激烈的最前线。
        达凯的目标很明确,擒贼擒王,若能捉住宋军首脑赵立,那便是最大的功劳,
要知道,这家伙可是令他的舅父挞懒亲王寝食难安、恨之入骨的人物。
        当死士队踏上这条看来是楚州城主街道的时候,正是圣骑队大发神威之际,他
见识到了古代装甲部队的威力。
        原来圣骑兵个个身披重甲,马裹皮革,上下不惧弓矢,手持约三人身长的巨型
标枪,以皮带挂肩,夹标枪于掖下,左右贴墙,五骑连成一排,在居中的达凯大旗指挥下
,冲向宋军的街垒,有如后世的坦克车一般,其配合极熟,挡者死,碰者亡。而女真步兵
则紧随其后,扫荡守军残部。
        “这莫不是小说中金兀术使用的连环马的雏形?”他避开流矢,跳进一个靠前
的战壕,看着周围到处是被那巨型标枪挑死的宋军将士,下意识地想着此战术的破法:“
砍马脚,钩连枪。”
        面对圣骑队的横冲直撞,宋军一面节节后退,一面不断设置距马枪,这种在人
字结构木架上斜穿枪尖的反骑兵武器却被女真步兵们一一破坏。如若这条主街道被金军占
领,楚州将犹如人的心脏上被插了一把刀,只有等死的份了,双方在这个主战场上投入的
兵力越来越多,已达到上万人。
        女真步兵开始扫荡街边的建筑物,以减少两翼的压力,中路则以骑、步兵混合
,圣骑队为先锋,稳步推进。失去两翼优势的宋军不断发起反冲锋,却因为缺少骑兵,收
效甚微,围城中的宋军战马得不到补充。
        他看到街边的民屋中不时有受惊的百姓奔出,有的便被杀红了眼的女真兵随手
杀死,心头好生不忍,却无力阻止,惟能节制自己的部下不参与其中。
        死士队跟随着中路的攻击队伍缓缓地前进,脚下尸横遍地,满地的鲜血染红了
残雪,他听着对面熟悉的淮北口音一次一次地由远及近,又一次一次的由近及远,尽量克
制着自己纠缠杂乱的念头,心里却一阵阵涌出对先人们的敬意与感动,他们才是真正的英
雄,而自己,不过是个投身异族的……
        他发现自己正逐渐地丧失斗志,心中一激灵,这可是要人命的心软,心肠要硬
起来,否则,休想活着回去见郡主。天哪,他怎么在这种时候又想起了郡主,这颗心愈发
硬不起来了,管他呢,反正老子身上穿着救命宝贝呢,对了,那奇异的感应在今天的大战
中还没有出现过呢,即使在他掩护移刺古用斧头劈开城门铁栓时一对三的危险关头,是那
感应抛弃了他还是他已进步到不需要感应的层次?
        他正胡思乱想个不停,忽听得对面一声轰天巨响,便感觉前方的队型大乱,方
反应过来宋军祭出了看家宝贝--令女真人闻风丧胆的“震天雷”。他虽然没见过这玩意,
却也根据基本的历史常识推测出,这是祖国古代四大发明中的火药在战场上的初期应用,
应该是后世火炮的雏形吧,杀伤力已相当厉害,但好像制造成本极高,宋军也仅拥有数座
,防守在各战略要塞,而且不能连发,要鼓捣半天才能打一炮,否则,世界的历史就要改
写了,哪轮到八国联军侵略中国,但更重要的是它的威慑作用。女真骑兵的马匹受惊,自
相踩踏,与步兵乱作一团,更听得纷纷后退的士兵皆口呼:“赵爷爷来了!”宛若退潮中
的礁石一般,经过他严格演练的死士队在溃退的队伍中巍然不动,一下子变成了第一梯队
,被炮声震醒的他抛开杂念,向空旷的前方望去,但见对面手持各般兵器、军甲各异的宋
兵簇拥着一名宋军大将挡在道中,一面赤红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反白的“赵”字。那
大将浓眉大眼,阔鼻短须,约莫三、四十岁,一身铜甲钢盔,从宋军的阵中昂首而出,横
枪立马,一声大喝:“大宋徐州赵立在此!”
        说话间,早有几个先恢复镇定的圣骑兵拍马上前,挺起三、四根巨型标枪一起
冲向三十步外的赵立。
        他看得皱眉,这赵立如何敌得过“坦克”,便听得身后传来达凯迫切的声音:
“让我来!”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赵立双手一分,一杆红缨枪变做两杆,竟是个双枪将,
胯下一催战马,已单骑冲向圣骑兵们。两军的士兵俱呐喊助威,双方飞一般靠近,顾不得
达凯的命令,圣骑兵们的标枪成矩形刺上去,要在赵立接近他们之前挑其于马下。
        好个赵立,在迎面而来的枪丛中,双枪的枪尖一抖一摇,“铛”地数响,那四
根标枪俱被打开,两根枪头朝地,两根枪头朝天,眨眼间,赵立已冲入敌骑中,如此近的
距离使对方的长标枪失去了作用,只见赵立错马之间,“扑扑”几枪,俱中敌兵咽喉,四
具尸身扑通落地,血溅当场。
        这结果来得太快,双方人马皆没反应过来,直到赵立返回已阵时,宋军才大声
喝彩起来,吐了一口方才的恶气。这边的金军皆鸦雀无声,难以置信,堪称女真最精锐的
圣骑队竟如此不堪对方一击,这赵爷爷真乃神人也!
        他终于见到了只在小说中才出现的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气魄,这是一种不同
于团队力量的另一种力量,他心驰神往,如此天神般的英雄,自己如何跟他相比,真真萤
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若见了那个大英雄又是如何一番情景。
        达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下们仅一个照面便被对方干掉,心中好生不忿,只
认为是部下轻敌所致,他长啸一声,学着对方的口气用汉语道:“大金圣将军达凯来也,
赵蛮子休走!”
        赵立正中下怀,对付几个士卒不足以立威,他要的是金军的大将,在最大限度
打击敌人士气的情形下发动反击,方可一战成功。
        达凯越阵而出,他的目光扫过完颜明日的后脑勺,心中涌起志在必得的斗志,
他要在这个荒岛小子的面前,在全军的面前,重振雄风,力擒敌军首脑。一名手持狼牙棒
的千人长拍马至阵前掠阵。
        两马交叉而过,达凯使一根镀银标枪,单枪对双枪,已与赵立打了一个照面,
被对方用相同的一招打开枪头,他没有部下那么不济,那根银枪在手心中转了一圈便复被
掌握,左右一格挡开了对方比杀的一招。
        赵立暗暗喝了一声彩,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将竟能接下自己浸淫数十年的“破枪
”绝招,也真是条好汉,难怪鞑子们能横扫中原。
        达凯却是有苦说不出,他的双臂已被对方震得发麻,几乎握枪不住,方有些醒
悟那最大的功劳不是那么好立的。然而初生牛犊不怕虎,他飞快调整了气息,返身杀过去

        但见两员战将马如风,枪如龙,在两军阵前战作一团,那三杆枪或扎、或磕、
或格、或崩、或滑,将中国古老的枪法演绎得淋漓尽致,双方将士具鼓噪助威起来。
        他也看得赞叹不已,想起完颜楚月讲的武术谚语--“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
”,只会投机取巧的自己不知猴年马月方能使出如此精湛的枪法,这达凯能跟赵立这等英
雄人物战了平手,也算是个英雄,如非因为完颜楚月的干系,倒是个可交的朋友。
        战斗中的达凯却没有看起来这般风光了,他越战心中越慌,自知顶不了多久了
,只仗着一口气没显出败象来,他额头冒出冷汗,拿不定主意是败回阵还是继续撑下去,
忽见对方枪势一松,扭头便走,他一愣再喜:“难道对方跟自己一样硬撑着,竟先顶不住
了。”
        达凯催马追去,金军将士皆以为圣将军赢了,齐声呐喊起来,作好掩杀过去的
准备。目不转睛观战的他心觉不妥,赵立的败退太突然了,怎么看怎么像个--“陷阱”,
他再仔细看对方败而不乱的身形,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回马枪!
        他不及细想,就对移刺古说:“快随我去救圣将军。”
        这是一种纯下意识的举动,他不知道自己竟会如此关心达凯的安危,或许对方
不止是自己的情敌,更是心上人的嫡亲表哥吧,若在后世,两人肯定不会起冲突的,因为
那时禁止近亲结婚。。
        不明就里的移刺古虽不明白他的话,但本能地相信这个好兄弟,立刻随他奔出
阵。就在此时,战场上情况突变,但见败走的赵立忽然勒马回枪便刺,达凯慌忙架住,不
提防对方另一杆枪枪尾一扫,便被打下马来,这是赵立想活捉他杀金军之威,是以掉转枪
尖,留了他一条小命,早有宋兵抢上来欲绑达凯,而女真兵个个仍在大眼瞪小眼,看不明
白。除了他和移刺古。
        两人抢在宋兵靠近达凯之前堪堪赶到,架住达凯就往回跑,数米开外的赵立没
有阻挡,他心中一丝疑惑闪过,竟有鞑子能看出我的佯败?他随即抛开杂念,哈哈大笑着
一挥枪:
        “儿郎们,杀!”
        当真是兵败如山倒,宋军乘胜掩杀过来,被赵爷爷吓破胆的女真兵们只恨爹娘
少生了两条腿,一路退至街尾,在长街上留下了大片尸体。
        被他和移刺古救下的达凯满脸羞愤之色,内心毫无感激之意,只有一个念头:
“南人都这般狡猾,第一次是这个荒岛小子,第二次是这姓赵的大南蛮,惯会隐藏实力欺
人,害我出乖露丑,还差点送了小命。”
        达凯被部下们抬至一间充作医帐的民房,他的腿摔伤了,从门口远远看着丢失
的阵地和步步进逼的宋军,心急如焚,却无法再次披挂上阵,他要找个将功补过的法子,
怎么办?他的目光扫过躲在内室战战兢兢的一个老头,眉头展开,计上心来。
        正在组织防御的他愕然回首,看到一群老弱妇孺被一部女真步兵赶着走上前来
,穿过战壕,足有上百人之多,原来楚州城内的大宋百姓。这是干什么,人肉盾牌?他看
到了被圣骑兵围护着的达凯洋洋得意地挥动指挥旗,原来是这家伙的主意,他开始后悔自
己救了他。
        正在攻击的宋军停下了,寂静了,这里面有他们的亲人,有他们的父母姐妹子
女,敌人的这一招真歹毒啊,他们开始后退。
        他看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牵着一个满脸惊色的儿童,颤颤巍巍地走在队
列前方,他心脏随之一缩,想起了在他高考那年病逝的辛苦了一辈子的奶奶,想起了童年
时盘绕在奶奶的膝头许下的长大后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诺言,但在他有能力实现这诺言的
时候奶奶已不在了,这成为他胸口永远的痛。
        眼前的祖孙俩多么像自己的童年的情景啊,奶奶为了让他吃上一根黄瓜而领着
他走到十里外的瓜地里去买,奶奶那瘦弱的小脚陪着他留下了一串串童年的脚印,留下一
串串幸福的回忆,这是人世间又一种伟大的感情--亲情。但这位奶奶陪着孙儿走向的却是
死亡……
        这种亲情被自己的部队践踏了,逼对手杀戮自己的亲人,这伤敌士气的一招确
实有效,虽然下作,古往今来却不止一次地被使用过,尤其是后世的小日本鬼子。他无法
看下去了,这些在战争中贡献出了自己的儿子、丈夫和父亲的无辜百姓,现在连自己都要
贡献出来。
        不,这不公平,战场上绝不应有这种打法,采取这种战术的人根本就是混蛋,
简直禽兽不如。他的这般念头愈发旺盛,眼见这这群哀呼的百姓被赶到了两军阵前,离宋
军越来越近,紧跟身后的金军一步步前进,宋军为首的赵立一步步打马后退着,终于退到
了阵脚。
        赵立一脸的悲愤终于转为坚毅,他慢慢举起了右手,那是准备放箭的命令。
        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一声:“不--”
        那一声大喝有如轰雷般在决战的长街上滚过,他越过战壕,以百米冲刺的速度
冲上前,挡在了女真兵与百姓之间,他横穿而过,弯刀一阵乱舞,将抵在百姓身上的兵器
乒乓格开。
        女真兵们谁不识这位大名鼎鼎的明日百人长,哪敢伤他,俱撤回兵刃,那些百
姓乘机一哄而散,跑进两边的民房与对面的宋军阵里。
        这位大金百人长匪夷所思的举动令双方的将士全部呆住了,对面的宋军弓手箭
弩直指毫无遮掩的敌人,主帅那只高举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女真的前锋离宋军仅十步之
遥,却无法冲锋,因为那满脸愤怒的百人长正站在两军中间。
        死士队上下更目瞪口呆,这位率他们立下破城大功的百人长怎么一下子作出了
这种举动,这可是临阵通敌的当斩大罪啊。
        达凯的小脸都气得扭曲了,眼见得妙计得逞,却又被这个小子搅和了,他愣了
半晌方反应过来,一声大喝:“给我捉住这叛贼!”
        圣骑兵们应声吆喝,立刻策马上前。
        移刺古也反应过来,他虽不知道这位好兄弟的想法,却相信他所做的一切,也
一声大喝:
        “保护明日大人。”
        死士队也齐声遵令,挺刃刷地挡住了圣骑队的去路。
        在这临近傍晚的时分,在片刻前还在鏖战的楚州主街上,出现了一幕奇怪的战
争场面,像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定格,战场突然被分割成静止的三大块:西面是宋军,过来
便是变成两大阵营对峙的金军,中间的步兵前锋与他,东面的圣骑队和死士队。
        现在的形势可对宋军大大有利,如乘着敌人内讧之际发动攻击,必将扼住金军
反扑的势头,甚至能一举扭转战局。
        赵立静静凝视着前方那个金军头目的背影,知道自己大手一挥,对方势必变成
刺猬,不知为什么,但他终于没有,他的心一时无法平静,身为主将,他当然知道不能有
妇人之仁,所以,当金军以楚州百姓为人体盾牌时,他虽然内心十分矛盾痛楚,却别无选
择,依然要作出攻击的决定。
        但他知道,此命令一发出,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更冒着动摇军心民心的危
险。这位来自徐州的汉子自去年高举抗金大旗,成立义军,七战七捷,进入楚州,乃被朝
廷任命为楚州知州,凭的是一个“义”字,赢得了楚州父老乡亲的支持,一旦人心瓦解,
这楚州城亦将不战自溃。
        是这个金军头目拯救了他,拯救了他的威望,也拯救了这座城市,他记住了这
张年轻的脸,他知道对方是破城主力的头目,早有兵士汇报了,他佩服这次金军的计谋,
连他都没有识破,看来金军的参谋中出了高手。
        但赵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计策就是出自十步外那个金军头目之手,他对他是
一种惺惺相惜,如狼似虎的鞑子当中也有真汉子?他没有乘敌之危,算是回报了对方之情

        他木然地看着对面的一张张曾经亲切的面孔,他知道,自己铸下了大错,但他
不后悔,因为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底线,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否还有命在,对面是掉转
枪口的女真战友,身后是剑拔弩张的大宋军队,而今,他已不属于哪一方,他在等待死亡
,来自战友的或来自对手的。
        站在长街的中央,他第一次站在了一个看不出一丝生机的绝地,他“铛”地扔
下弯刀,正在下落的红日照在了他的身上,拖出一条又长又高又大的身影,老子有这么大
吗?他自嘲地想着。
        他心如止水,留恋地抬头望天,愈发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那只矫健的海
冬青在游弋盘旋,还是鸟儿自在,天高任我飞。是的,我哪也不属于,我属于千年之后的
那片蓝天,我只是一个历史过客,是一个无名小卒,我无法对这个时代产生任何的影响,
对不起,郡主,对不起,岳飞……
         



      正文 第十一章 与狼共舞
      (更新时间:2003-4-6 3:50:00  本章字数:8074)


        达凯岂能放过这样一个除去情敌的绝好机会,但这种僵持局面只会有利于敌人
,对面虎视眈眈的宋军随时会杀过来,眼前的形势可丝毫拖不得。
        “啾”天空传来熟悉的叫声,达凯的反应也甚是迅速,心中立刻有了一个计较
,随即将拇指食指撮于口中,打了一个怪异的呼哨。
        在空中悠闲半天的海冬青终于听到了主人的召唤,它头一垂,如电的目光扫过
长街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飞快捕捉到了那个夹在两丛黑点间孤零零的一个,那就是它的
目标,它双翅翻飞,电射而下。
        他看着蓝天,等待着不知道是来自前方还是后方的死亡,倏地,他看到了那只
海冬青越变越大,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还以为是面临死亡下的幻觉,就这么点工夫,海
冬青已似一片乌云般地压到头顶,好家伙,足有一个人那么大,他甚至看清了它那钩状的
尖喙、锋锐的利爪,凶恶地直扑向自己。
        死亡竟来自上方!他没想到自己竟是这般死法,本能地一抱头,那恐怖的扑腾
声充斥双耳,随即感觉腰部一紧,整个身体一轻,双脚便离地而起。
        在两军士兵几乎要迸出的眼珠子里,那只海冬青的利爪凌空抓起他,巨翅一展
,冲天而去,像它来时一样,流星般地回到了天上。
        耳畔是呼呼的疾风,周身一片虚空,十分寒冷,从短暂的大脑空白中很快清醒
的他看到了有生以来最奇妙的情景,青黑的楚州城象一幅平面图般铺在身下,四周银白的
大地无边地展开到天的尽头,一轮火红火红的太阳挂在天与地的交汇处……跳伞的感觉亦
较之不如吧,因为他的方向是朝上,有一种真实的飞翔感,他忘我地张开双臂:就让我死
在这片蓝天里!
        正在城内各处作战的两军士兵和户外的楚州百姓均看到了一幕终生难忘的景观
:在傍晚前最明亮的时刻,一只大鹰携着一个四肢张开的人在空中翱翔,一鹰一人如同一
体,迎着火红的太阳飞去……不少百姓以为是天神降临,纷纷伏地跪拜。
        死士队上下个个仰首悲呼;而达凯则得意地再打了一个呼哨,发出撕碎猎物的
命令,同时开心地眯起双眼,准备欣赏情敌被扯成两半的美景。
        然而双方俱来不及表达各自的喜或悲了,这时,赵立的手果断地挥下,顿时箭
矢纷飞,亲人获救的宋军士气如虹,开始了反击,失去矛盾激发点的金军立刻拧成了一股
绳,战斗重又进入了白热化。达凯遗憾地将目光从天空移向敌人,开始指挥作战。
        漂浮在空中的他忽觉腰间一紧,身上的铁甲发出刺耳的破裂声,瞬间变成了无
数碎片坠下去,海冬青的利爪直嵌入剩下的内袍中,他感到了强大的裂力,心呼:完蛋了
、完蛋了!
        然而,他却没完,这足以撕碎鹿狍的一爪竟没能伤他分毫,这扁毛畜牲显然不
大明白,他倒马上明白了,又是那保命的护身甲。
        海冬青其实还有简单的一招就足以令他粉身碎骨,就是松开双爪,将他从上千
米的高空抛下。然而畜牲就是畜牲,忠实地执行主人的命令,它一看爪不行,立刻垂首啄
向他的头。
        “咣”,头盔剧震,他的脑袋嗡的一声,有如当头棒喝,从必死的阴影中走出
。对呀,刚才是百分百的绝地,但现在却有了一线生机了,在这自由无阻的高空,除了这
海冬青,还有谁可以威胁到自己?
        想通了这节,他的求生欲望立刻复苏,这时头盔上又挨了第二啄,不好,头盔
松动了,他一抬头,海冬青的第三啄又袭来,忙一低头保护面部,“咣”头盔似断了线的
风筝般直落下去。海冬青发出得胜的鸣叫声,致命的一啄下来。
        若给它啄中,不脑浆迸出才怪,此刻的他已充满了求生的欲望,他一抬眼,目
光与海冬青的目光交汇,仿佛源自本能的召唤,那总能令他超越灵肉临界点的感应油然而
生,生命是如此的奥妙!这一瞬间的魂游物外顿令他抓住了对手唯一的破绽:最强的地方
隐藏着最弱的地方。
        他的右手闪电般一抄,一下子塞进了海冬青张开的钩喙里,头颈短小的海冬青
宛若被一块大骨卡住了咽喉,吐不出、下不去,它发出痛苦的哀鸣声,两爪向下用力,想
将他的身子连同手臂一同扯下,他感觉到右臂快要断裂般的疼痛,强烈的求生本能使他再
次做出了正确决断,在空中一个倒翻,双腿青蛙般地分开,夹在了海冬青的翅尾之间,死
死不放,右臂的剧痛立刻减轻,可怜的海冬青似被贴上了一大块狗皮膏药,再无法自如飞
翔,两扇巨翅扑腾着向城外的远处坠去,如同一架中弹的战斗机。这发生的一切只在电光
石火间,当指挥作战的达凯百忙中抬头一望,夕阳映红的天空中已不见了海冬青的影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神鹰呢?此刻的他就是打破了头也想不透其中关节,忙向部下询问,还
是有个别眼尖的士兵看到了那一幕,但毕竟离得太高看不真切,只说神鹰好像与那叛贼在
空中斗将起来,然后一同坠往西北方向,眼见得俱活不成了。
        达凯不由咬牙切齿:“小子当真可恨,临死还以神鹰垫背,可知一只神鹰训成
要费数年心血。但他当真死了?汉人有句老话,祸害遗千年,这小子可是个大祸害,不行
,待战事一了,就遣人前去查探,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在越来越暗的黄昏中向下坠去,看着大地越来越近,想到那007也遇到过这般
情景,自己虽没他那般在空中抢降落伞、追飞机的本事,好歹还抓了个“滑翔机”。
        海冬青摇摇晃晃地越飞越低,一个光秃秃只剩枝杈的大树忽然出现在前方,他
心中一喜,这样的高度已摔不死了,“喀嚓”几声裂响,无法控制飞行方向的海冬青带着
他一头撞进了树杈间,“轰”地跌落地面,碎雪溅起,满地断枝,此刻天际只剩一片红光
,太阳刚刚落下,楚州城业已不见。
        大树底下,一人一鹰俱跌得七荤八素,遍体鳞伤,这对在空中斗了半晌的冤家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的衣袍碎成条条,满脸小血口,手犹塞在海冬青的喙中,不敢抽出,因为它
的爪子攫住他不放,但是拥抱大地的感觉真好,他从未像这一刻觉得大地之母如此亲切,
老子还活着,在一个毫无生机的情况下逃出生天,亏了达凯小子送来的“滑翔机”,他幻
想着达凯一旦知道此事时的表情,不由哈哈大笑!
        而海冬青翎羽凌乱,双翅冒血,无力地扑腾着,看样子暂时飞不起来了,但它
凶狠的目光告诉他休要得意,想逃?没门!
        和海冬青离得如此之近,他方有空仔细打量这个对手:它身长足有一米以上,
头部小得跟身子不成比例,呈淡黄褐色,腰尾间覆羽暗褐,尾羽白褐相间,其余部分皆呈
黑褐色,迥异常见的鹰类,确切地说,更像一只大雕,想来神鹰二字,是女真人通俗的叫
法。
        北风渐渐刮大了,这一人一鹰兀自抱作一团,僵持不下,谁也不肯放松,眼见
得北风越刮越烈,渐渐地下起雪来,他又疲又困又冷,苦着脸跟海冬青打起了商量,也不
管它听不听懂:“大哥,咱俩可不要同归于尽哩,干脆咱俩同时罢手得了,看你如此英俊
有型,一定有不少母鹰暗恋你,生命是如此美好,可要好好享受才是……”
        话是如此,他可不敢丝毫放手,这些插科打诨的话主要讲给自己听的,以免自
己真睡着了给对手可乘之机,细雪下个不停,没有停的迹象。差不多到了午夜了,他一个
哈欠接一个哈欠,看着嘴巴被他撑得怪模怪样、双目依旧炯炯有神的海冬青,气不打一处
来,:“你这个大鸟蛋,看你这等丑样,哪个母鹰会喜欢你?等老子一脱身,就拔了你的
毛、剁了你的爪,踩出你的肚肠子,烤成一个大乳鸽吃……”
        一说到吃,他真得感到饿了,困意顿消,愈发恶毒地骂起来,正骂得起劲,忽
听得远处传来一阵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嗥叫声,这种叫声是如此的熟悉,他只在电影电视
里听到过,好恐怖哩。
        他立刻收声,绝不想在现实中碰到这种动物。只希望它离这里越远越好,但随
即发觉不妙,那叫声处在自己的下风头,自己和海冬青的气味断无法逃脱这动物极灵敏的
嗅觉。他抬头看天,月黑风高雪密,不祥之兆啊。他注意到海冬青也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
子,他内心发毛,直叫俺的娘:“别乳鸽没吃成,自己倒变成了别人的点心了。”
        果然不到半晌,在绵绵的小雪中,一对绿油油的小灯笼出现在不远处的黑暗中
,又一对出现了,再一对……借着雪地的微光,他看清了,是狼!而且不止一只狼,天哪
,是整个狼群在接近,一大群绿油油的小灯笼在空旷的雪原荒野闪动,说不出的凄冷怪异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他想起在后世动物园的铁笼
中看到的它,不安、冷酷、狂躁,此刻却活生生一大群地出现在眼前,当真是未离鹰口、
又陷狼群。
        齐秦的这首歌再也无法给他一丝的浪漫、不羁与豪迈,只剩下发自心底的深深
寒意。
        倏的,一条黑影像从地下冒出般冲了过来,他心叫我命休矣,正与海冬青鹬蚌
相争的他如何有反击之力。怪了,这个狼一样的家伙却蹭在它的身上,从喉咙里发出低低
的呜咽声,更奇的是,它仿佛从他身上获取了力量,一转身,冲着狼群“汪汪”的大吠起
来,他心中释然了,原来是条狗,他吁口气再仔细一打量,这条灰色的大狗满口鲜血,浑
身皮开肉绽,想是被狼群追杀,它能活到现在,已算是个奇迹。
        它一定是嗅到了人类的气息,来寻求保护了,发源于狼的狗,经过了几千年的
驯化,反而视人类为伙伴,这对大自然来说,不能不说是个讽刺。想到可能是这条狗引来
的狼群,他恨得直咬牙:“大哥,你没看到,我也是自身难保?”
        行进中的狼群慢慢散开,形成了一字战线。雪地上衬出了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不下二十条吧,他聚起目力,看清了它们尖尖的耳朵、阴冷的斜眼和耷拉着的长尾巴,更
看到了它们张开的大嘴里,伸出一条条贪婪的血舌和泛着寒光的白齿,一群饥饿的狼!他
毛骨悚然。
        面对着这群以残忍出名的野生食肉动物,仿佛心意相通似的,他和海冬青不约
而同地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一个抽手、一个松爪。在强大而共同的敌人面前,惟有协作
才可以匹敌,原先的对手就可以变成朋友,这条人类社会的生存法则同样适用于自然界。

        暂时放下了恩怨,他和海冬青这对冤家摇摇晃晃地一起站了起来,狼群齐刷刷
地后退几步,毕竟,猛禽是陆上动物的天敌,而人更是一切动物的克星。
        但他随后的举动立刻就将这仅有的一点心理优势抹掉了,只见他一转身就往身
后的树上爬,一面拼命爬一面给自己找借口:它们毕竟是畜牲,保护老子这个人类是天经
地义的,老子可没有保护它们的义务。虽说走为上策,但他自知跑不过雪地上的狼,在目
前的情况下,只有“爬”为上策了。
        奈何树光雪滑,他费劲而徒劳地蹬着腿,却不能向上一步,终于确信自己没辙
了,他只好讪着脸回到了两个被刚他抛弃的战友中间,小脸已因为主人的行为而通红,还
好,周围没有人类,否则他当真无地自容。海冬青发出不满的咕嘟声,用翅膀扇了他一下
,大灰狗则竖起了尾巴,作好了战斗准备,还好,是条狼狗,战斗力应该不差。
        他忙将功补过地拣起一根粗树枝,自我激励道:“好,老子今天先与人斗,再
与鸟斗,马上有要跟兽斗,就差跟鱼斗了,用毛主席的话说,其乐无穷啊。”
        但他方才的举动已在狼群中激起了反应,它们看出了人的胆怯,更看出了那只
猛禽好像受了伤飞不起来,一时蠢蠢欲动起来。
        一人一鹰一狗背靠着可一人环抱的大树,跟狼群对峙着。一条健壮的棕色大狼
用锐利的黑眼睛紧盯着他,他不甘示弱地跟它对视,还威胁地挥舞了一下树枝,只遗憾自
己丢了那把弯刀,否则有得一拼,不像现在这般内心发虚,对能否闯过这一劫毫无信心。

        那条棕狼忽然长嗥一声,整个狼群原地站定,肃然无声,原来是条头狼,他在
肚里搜索出了关于狼的这一点点认识。灰狗显然是仗着人势还以一声长吠,他突发奇想,
以另一个角度去看,这祖先是狼的灰狗算不算是叛徒呢,他有点同病相怜之感。
        身侧忽然一阵风声掠起,走神的他心中一惊,却不及反应。却见右首的海冬青
应声闪电般啄去,一声惨嗥,一条偷袭的狼倒毙在脚下,一只眼珠子不见了,血浆从变成
黑洞的眼窝里涌出,海冬青的这一啄竟深入其脑,他庆幸自己在天上没有挨着,立刻全神
贯注起来,在这丝毫不亚于两军对阵的战斗中,任何的疏忽都可能意味着死亡。
        同伴的死并没有吓退狼群,刚才的偷袭只是试探性的攻击,头狼低嗥了一声,
又一条狼从正面的群中走出,老练迅疾,无声无息地矮步前行,它避过海冬青的一方,目
标很明显,是他。他握着那根树枝,手心冒汗,又是个陌生的魔鬼生死考验啊……
        距他有五、六米时,那条狼突然加速,接着凌空越起,直扑向他的面门,他的
脑海里浮现出达凯跟自己比武时使出的那硬碰硬的一招,斗志大盛,不退反进,举起手中
的树枝迎头挥去。只听“咔嚓”一声,他心中咒骂了一声,那树枝在狼头上断成两截,狼
的来势却不减,更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他的喉咙,他嗅到了刺鼻的狼骚味,也嗅到了死亡的
气息。
        左首一条灰影疾风般跃出,空中的那条狼没来得及嗥出一声,喉处便被啮断。
尸体扑通落在他的脚下。浓郁的血腥气逸上来,他额头冷汗冒出,呆立于原地,好个忠心
救主的狗儿,虽然这新认的主人并不怎么样。
        试探出对手的实力,头狼再嗥了一声,整个狼群顿时运动起来,以大树为中心
,渐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并开始绕起圈子,眼前的狼变成了一道道黑影,圈子越收越小
,他的一颗心也越来越凉,这狼群的攻击方法暗合用兵之道--“十则围之”,本来若是一
个接一个地攻击,他们还可勉强应付,一旦运用这包围合击战术,他们恐怕在几个照面间
就要被撕成碎片了。
        都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海冬青头上的羽毛竖起,利爪刨地,灰狗则龇牙咧嘴,
发出低低的咆哮声,他再拣起了一根树枝,只恨自己没有称手的武器,死,也不能便宜了
这群野兽,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这是一个在出色的头狼领导下训练有素的狼群,它们一面通过眼花缭乱的运动
营造强大的心理压力,一面寻找最佳的攻击时刻,他明知这一点,却有一种坐以待毙的气
馁,突围也没有用,除非杀光这些狼,但真的只有被动防守这等死的一招吗?
        他忽然捕捉到那稍瞬即逝的火花,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这是后世的足球教
练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虽然那支伤透了无数球迷心的国家队老是把防守当作最好的进
攻。
        对,要主动出击,他升起了星点的希望,永不放弃!他自我激励着,眯起双眼
,用真正的心灵之窗去观察这群凶狠而狡猾的饿狼,寻找它们的薄弱环节。那条头狼在外
围游离不定,一直没离开过正面的方向,以便操控全局。
        掩盖真知的外壳一层层剥落,他在跟海冬青的空中搏击中领悟到的战理豁然清
晰,敌人的最强处往往就是它的致命处,对了!头狼就是狼群的致命处,一旦收拾了它,
狼群的凝聚力就会瓦解,强大的合击力亦随之消失,与“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殊途同归。

        那么,该如何对付头狼呢,当然最好是海冬青的利喙了,可惜它不懂人话,看
来这个重任只有自己承担了。他慢慢地伸直手臂,将树枝尖端指向头狼,它奔到哪个位置
就指向哪个位置,这是曾对达凯用过的一招--激怒敌人,诱其出击。
        头狼果然被他的举动激怒了,当着它臣下的面,它的权威受到这个“人”的挑
战,它如果不应战,它高高在上的地位将受到来自内部的威胁而岌岌可危,在任何一个社
会中都是强者为王。
        头狼终于停下了脚步,它低嗥一声,整个狼群都停了下来,同时面向他的方向
露出一个缺口,头狼要跟这个“人”单挑独斗。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他眼看头狼就要迈步
进入圈内,立刻作出了一个脑筋急转弯的举动--在头狼起步之前向那缺口走去,头狼停下
来,目光冷酷地等待“人”的到来。
        一鹰一狗目送着他穿过那狼群的缺口,他感觉就像穿过一个刀阵,随时一个狼
吻下来,就将小命不保,总算安然通过,第二步成功,他暗自喘口气,全身的肌肉绷紧,
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向那君王般翘首的头狼,那家伙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具走动的尸
首,他不惊不愠,走到距头狼约五步远时,忽然一个变向,蓄谋已久地向空旷的远处如飞
跑去。
        他的这一举动大大出“狼”意表,他总是有着“人”都捉摸不透的想法,何况
狼乎?头狼一楞,感觉受了愚弄,这种侮辱令它愈发恼怒,怪嗥一声,一跃而起,直扑向
已跑了十几步的他。
        他脚下拼命加速,惟有如此方能令头狼确信他在逃命,耳朵却全神贯注地倾听
着身后它的步伐,计算着它接近的距离。
        头狼眼中闪过蔑视的光芒,这个胆怯的“人”背影越来越近,它一个优美的腾
空而起,直扑向近在咫尺的他,它看到了他转过来的苍白的脸,但它感兴趣的只是他的喉
咙,它亢奋地张开大嘴……
        但它突然感到自己的喉咙一阵剧痛,头狼最后的嗥叫憋在了喉咙里,眼前便一
黑,失去了所有知觉……它至死也没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急刹转身的他右手的树枝直刺入头狼的喉咙,刺得如此之深,甚至连手腕都塞
了进去,可见头狼这一扑的速度之劲。头狼几乎是在瞬间断气的,它死得并不冤,因为它
死在威震人类沙场的“回马枪”下。
        他不由不佩服自己的学习能力,这“回马枪”他只见赵立使了一次,就能依样
画葫芦使出,而且是以枝为枪。刚才可真险,只要他的速度慢了半拍或角度偏了少许,那
么倒在地上的将是他。其实他现在也快要倒下了,因为刚才的一击耗尽了他的心智与体力
,但他不能倒下,否则玩命换来的大好局面将前功尽弃。
        在整个狼群哀悼的嗥叫声里,他大踏步走向了它们,他的手犹探在头狼的喉咙
里,因为他无力抽出,他硬挺着就这样拎着头狼的尸首一步步走向狼群,所有的狼都转向
了他,忘掉了身后的大敌--鹰与狗。
        他正想着它们会不会扑上来为头狼报仇时,便看到了每条狼都夹起了尾巴,眼
中分明闪出了恐惧与乞怜,他信心顿起,步伐愈发坚定。
        眼看这瞬间杀死头领的“人”越走越近,狼群一步步地后退,终于,一条狼再
也无法遏制地往后便逃,于是,所有的狼都转身狂奔起来。
        在这无星无月的夜,他像一座雕塑般地立定于漫天纷飞的小雪花中,看着拼命
逃亡的狼群消失在黑暗的远方……这一刻他被雪光照亮的身影,不知道会不会凝固在狼族
千万年后的传说里?
        他从跟完颜楚月雪夜定情时所在的丘陵下,挖出了那天她为他逃亡准备的包裹
,里面有一套宋人的衣服和几个大元宝,他本来纯是一种不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
里的守财奴举动,没想到现在真派上了逃亡的用场,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
        睹物思人,那晚的柔情蜜意犹在眼前,可人儿也就在前方不远的大营里,但却
有一种咫尺天涯的离别之苦,因为他再也不属于那个地方了,他将追寻英雄的足迹往南行
。自今而起,哥在南,妹在北,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只怕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不知道她得知了自己的噩耗将会怎样,他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以为他死了,她会
为自己披麻戴孝吗?可千万不要嫁给那个恩将仇报的达凯……他愈想愈伤心,忍不住掉下
了几颗情泪,忙又擦去,警觉地回头张望,除了一鹰一狗,再没有旁人,又甚觉没趣,哭
还怕人看到。
        他看看天,快到中午了,从昨晚到现在,就喝了点狼血,还是禽兽好,爱吃生
肉,他身上从不带那个叫火石的玩意,谁叫他是个官呢。本来不该回头的,离女真大营越
近就越危险。
        但是,一则,他身无分文,逃亡是需要钱的;二则,他不能丢下海冬青不理,
折翼的猛禽再厉害也躲不过陆地的素多威胁,丢弃它等于杀了它,他只好护送它回营。
        他爬上丘陵观察,金营已在望,在这样的距离里海冬青应该可以安全返回了。
他瞩目更远处的楚州城,不知道战况怎么样?被金军占领了吗,还是没有?可惜他只能看
到隐约的影子,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希望哪一方赢,毕竟跟女真兄弟们大半年的相处,还是
有感情的。
        海冬青依依不舍地跟两个战友告别,从喉咙里发出眷恋的低鸣声,那个“人”
昨夜的表现征服了它,更征服了“大灰”。大灰是他给灰狗刚取的名字,很顺口,又有威
势,比“阿黄”什么的好听多了。
        大灰摇着尾巴跟随着新主人踏上南下的征途,一路上兴奋地又蹦又跳,浑然忘
记了遍体的伤口。
        以智者自居的他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疏忽,海冬青活着回到大营,就
意味着他可能也活着,有人肯让他活着吗?
         



      正文 第十二章 天长地久
      (更新时间:2003-4-6 3:50:00  本章字数:8211)


        他换上了一袭灰色袍衫,将袍角掖在腰间,头裹灰色幞头,活脱脱一个宋人打
扮,辨着太阳的方向,远远地绕过金营包围的楚州城,一路踩着厚厚的积雪,和大灰朝着
南方行去。
        好一番急行,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在午后的太阳下,他停下歇息,用袖子擦了
擦额上的细汗,将沉重的包裹换个肩头,里面是银两和一只狼腿,如果今晚走不到有人的
地方,看来只好生啃这根狼腿了,而大灰则是他过夜的良伴,它温暖的皮毛胜过最好的羽
绒被。
        他的心情却是数月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或许终于摆脱了那种夹在宋金之间时时
折磨他的矛盾与自责吧。
        他登上一个小丘,雄赳赳、气昂昂地前顾后盼,识别方向,四面八方的大地将
他簇拥在中间,宛如一个擎天之神。
        乘着四周没人,他畅快淋漓的大叫了数声,将心中的所有不爽吐个干净,他就
是这个性格:尊敬过去,崇尚未来,但永远把握现在。
        他的影子映在了身后的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向远方,一丝无法捕捉的
阴影掠过心头,他忙闭目思量,但在脱笼之鸟的心境下找不出阴影的由来,便赶快走下小
丘,快步前行。
        行不多时,身后一阵隐约的铃声顺风传来,在金营呆了这么久的他当然知道是
马铃在响,心叫一声:“苦也。”
        他顿时明白阴影何来,自己犯下一个失着,不该放海冬青回营,跟他一起失踪
后徒步而回的海冬青只说明了一件事,他也有活着的机会,军纪严明的金军怎会放过他,
看来追缉自己的女真兵来了,雪地上的脚印刚好暴露了他的方向。
        他对大灰吆喝一声,亡命奔将起来,他一面跑一面解下包裹,从里面抓了一个
元宝揣进怀里,其余的全部抛掉,他还分得清性命和财富哪个更为重要,虽然有“人为财
死”的老话。
        跑得气喘吁吁的他不时回头张望,铃声越来越急,已看到了一串黑点,他的心
头狂跳,目光四处搜寻,天可怜见,他看到了右前方的丘陵后露出了一片绿色的影子--松
树林!
        接近筋疲力尽的他鼓起最后的气力,从丘陵上滚落下来,这时身后的蹄声大作

        好大的一片松树林,从丘陵上都看不到它的尽头,他暗呼侥幸,有救了。他避
开刺人的松针,领着大灰,往纵深潜去,躲进了一片矮松丛里。
        追兵果是追寻着他的脚印而来,他听到马蹄的声音在林外停了下来,马被松树
阻住了,人声却传了过来,对方显然下马步行了。虽然隔得很远,但那熟悉的腔调告诉他
确是女真人。
        人声渐渐往这个方向过来,他看到了自己遗留的杂乱脚印,又着了痕迹,他真
后悔自己没有武打电影中那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他想再往深处逃,却已没气力了,他苦
笑着拍拍身侧大灰的头:“伙计,逃命去吧。”
        仿佛听懂了他这句话,大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便矮步疾去。他没想到大
灰离得这般干脆,意外中带些失落:“哎,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也莫怪狗了
。”
        不对,它怎么迎着人声的方向去了,很快,前方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夹杂着
人的惨叫和狗的咆哮,然后人声向另一个方向追去。他明白了,大灰引开了追兵,好狗儿
!他心中惭愧,为自己刚才对它的误解,默默祈祷它能够平安脱身。
        但人声很快又转回了方向,他的心咯噔一下,难道大灰……他不敢想下去,这
时,人声已清晰可闻,他听到了整齐的呼喊:“明日大人,楚州已克,大将军赦你无罪…
…”
        他忙用手指挖了下耳洞,没错,是这几句话,女真兵们重复地呼喊,他心乱如
麻:那楚州城就这么克了?自己功不可没啊,挞懒因此而饶了自己叛逃之罪,也算合情合
理。是真的还是假的,不会是骗自己出来吧?唉,反正也藏不住了,现身吧……
        他这般想着,就欲应声而起,斜刺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按在他的口
上。他大惊失色,一个反肘击过去,却被对方一下子挡住,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体香,随
即一个朝思暮想的声音轻响在耳畔:“禁声,他们在骗你!”
        他不敢置信地扭过头来,不是魂牵梦绕的可人儿是谁--楚月郡主!他猛翻身一
把抱住她,生怕她消失似的,双臂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是真实的,他感受到了她柔韧的
身子,更看到了她脂玉般的俏脸泛起了迷人的羞晕。完颜楚月轻皱娥眉,轻轻吐出一句珠
语:“明日,你弄疼人家哩。”
        他才相信这一切不是梦,才知道自己又冒犯了她,忙松手,如此的情形下乍见
到这世上他最亲的人儿,他当真百感交集,满腹的话却说不出一句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浑然忘却了那逼近的危险。俩人虽然不过数日没见,他却分明感到仿佛经历了几个轮回

        完颜楚月一身白裘紧身衣,与雪地融为一色,惟独面上微现寒风吹出的红,眼
角略肿,似是哭过。人声越来越近,她不及跟他细述,说一声“走”,便一手携住他的胳
膊,将他架起,飞速地掠向深处,同时另一手握一条蓬松的松枝,像扫帚一般扫去俩人留
在雪地上的脚印。
        他的眼中只剩下面前的可人儿,再不理任何事,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自己
来到了松林的边缘,完颜楚月的爱骑小飞正在那等着。
        完颜楚月毫不停歇,拉着他飞身上马,一声娇喝:“驾!”
        他坐在完颜楚月身后,双手紧紧揽住她的纤腰,耳边呼呼疾风,这一刻的软玉
在抱,较之一日前的连经生死,无异于从地狱来到天堂。
        完颜楚月手握缰绳,背靠身后恍若隔世的他,亦是心中激动。昨日她闻得他破
城成功,当真喜不自胜,只等迎接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谁知等回的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从前线传来消息说他临阵叛敌,与捉拿他的神鹰在空中同归于尽。她无论如何也不信这番
说辞,却鞭长莫及,因当事人俱在前线,她立刻便要进城盘查,又被父亲喝止,无奈留在
帐中,哭了一宿。
        哪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那失踪的神鹰竟于今日徒步归来,全营轰动,皆传
明日没死,父亲即派出侍卫队追缉他,她更探得消息,他若反抗便格杀勿论。她不及找父
亲理论,便单骑追来,务求在侍卫队之前找到他,天幸她来得及时。在雪野上奔了数个时
辰,又见到了红日西下,谙熟女真追踪术的完颜楚月,一路穿林过丘,迂回反复,设了无
数反追踪的疑阵,终于确信后面的追兵再无寻来的可能,方松了口气,找了一处小河边,
下马歇息,让负载俩人半天的小飞自由溜去,恢复体力。
        夕阳下的河畔,积雪融去的枯草地上,他与她并肩席地而坐,直到此时,俩人
方有了说话的机会,千言万语,正不知从何说起,他的肚子却不合适宜地叫将起来。
        他不由尴尬地摸头傻笑,便看到完颜楚月起身行开,上了坡去,不一会儿调转
回来,手中抱一丛松枝枯木,他正欲上前帮手的工夫,完颜楚月已飞快地燃起了一堆篝火
,复见她走向河边,找一块尖石在冰上砸了一个小洞,轻巧的,从冰洞里跳出几条大鱼来

        饿了一天一夜的他毫无吃相地大嚼郡主亲手烤出的肥鱼,虽然没有作料,却分
外香甜。
        完颜楚月静静地坐在身边看着他吃,像极了一个贤惠的小妻。
        他抹去嘴边的油,打了个饱嗝,才发现鱼都被自己吃完了,不好意思道:“对
不起,都吃完了。”
        完颜楚月顽皮地眨着眼睛:“你八辈子没吃过东西?”
        他心弦一动,这不是他吃下同样是她做的这时代第一餐时俩人的对话吗,她还
记得?看着她在篝火旁把玩着那把剔鱼的银色小刀,他心中泛起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他忽
然坐直身来,紧抿着薄薄的嘴唇,目光凶恶地瞪向可人儿--不知他的这般神态她还否记得

        完颜楚月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你不怕我吗?”
        他心头一阵温馨:“小姐,我只怕丑女人,所以不怕你。”
        完颜楚月浅笑盈盈:“你在拍马屁,害怕了。”
        他再一次痴痴地看着心上人梦幻般的笑脸,发出呓语般的声音:“什么是怕,
只怕这天地间所有的怕加在一起,都抵挡不了小姐的一笑……”
        漫天的晚霞映红了俩人的面孔,他与她相视而嘻,皆想起了在船上第一次见面
时的情景。
        他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小手,目光看着天边的晚霞,将胸中无法遏止的爱意
表白出来:
        “郡主,我多么希望能像每日看这夕阳落下一般,看着你老去……”
        情窦初开的古代少女如何承受住他这句饱经后世沧桑而千锤百炼出的情话,完
颜楚月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垂下美目,身子似是支持不住一般靠过来。
        “你怎么逃出的?”俩人坐到了一处,完颜楚月轻声发问,自是明白其中的凶
险。他的手自然地搭在郡主的肩上,浑不知前面的可人儿是第一次跟一个男子如此亲密,
连耳垂都羞红了,而他就在她发热的耳鬓旁大声地汇报起来。
        素喜自吹自擂的他意外地没有夸张,但其中的惊险曲折已足以令少女紧张地抓
紧衣角。
        听完他几番死里逃生的过程,完颜楚月已彻底放松了,她依偎在情郎的臂弯里
,任他享受着这一刻的缠绵,柔声抚慰支持:“明日,你做得对,表哥做得不该,只怕爹
爹难以原谅,他素来最憎叛敌之人……唉。”
        她向往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比想象中要来得快,来得突然,他终于要离开她
的控制了,却是她绝不愿见到的一种情形--反出大金,这种变化确实是不可预见的。她无
法想象自己会有跟他为敌的一天,她爱自己的民族、爱自己的国家,她也不憎恨汉人,甚
至喜欢他们的文化、他们的习俗与传统,但为了族人国家,她不得不与之为敌。
        她愁肠百结,不知他俩的将来会如何,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但只有一
个想法,能跟他多呆一刻是一刻。她第一次意识到:要是真有孔子所讲的“大同”世界该
多好。
        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也想到了他俩的将来,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现在
能跟她在一起,但他又不能不考虑他俩的将来,一个堂堂大金的郡主真要跟他这个连自我
生存都无法保证的小子浪迹天涯?不行,一个男人如果不能给爱人安全的保证,就没有资
格拥有她,爱--不是占有,而是给予!他暗下了决定,过了今晚,就让完颜楚月回去。
        这一刻他想到了远在后世的泪儿,心中一酸一痛:“你离开我是对的,你还好
吗,有人给了你安全的保证了吗?”
        俩人一时默默无语,为了打破这沉重的气氛,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问:“楚
州真克了?”
        完颜楚月幽幽叹口气:“哪有这般容易,战事胶着,一时半会看不出结果。”

        “你怎寻到我的?”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想起了先前的疑问,因为她不可
能跟追兵一路。
        完颜楚月用手指天:“是它!”
        他诧异地张大嘴巴:“是上天指引你?”
        他的说法逗乐了郡主:“呆子,是海冬青啊!”
        “那神鹰明明飞不起来了,难道还有另外一只?”他极目望向渐暗的天空,方
看清了头顶上空有一黑点儿一直盘旋,愈发诧异:“哪有这么小的海冬青,是神鹰的孙儿
吧?”
        他的傻样令可人儿愈发忍俊不禁:“无知的小子,神鹰才是它的孙儿呢。”
        完颜楚月打个呼哨,那黑点儿忽地落下,停在了她的腕上,他看清了,它差不
多有鸽子大小,翅膀奇长,除了羽色呈藏青色,整个一缩小的神鹰。
        被他这么一逗,完颜楚月轻松多了,便将海冬青的来历娓娓道出:原来这青鸟
儿才是纯种的海冬青,生活在她老家所在的极北地带,数量稀少,且极难驯养,为了狩猎
和征战的需要,族人发明了一法,以同样珍稀却易于驯养的一种猎雕--黑水海雕与海冬青
交配,由此产生了新一代海冬青--神鹰。而纯种海冬青只有王族大将才有资格拥有,她的
父亲就有一对。
        与以猎杀见长的神鹰不同,青鸟儿追踪的本领天下无双,是以她比追兵迟了,
却后发先至地找到他。
        “等等,郡主,你说这海冬青有一对,还有一只呢?”他脸色一变,捕捉到完
颜楚月话中的关键一句。
        “我只偷了雌鸟儿出来,那雄鸟儿仍在父王帐中。”完颜楚月不知所以地解释
,旋即明白了他问这句话的原因,同样脸色大变,从他怀里一欠身跃起,踢灭篝火,先已
打了个尖哨,白马小飞应声而至,俩人并骑上去,就欲离开这危险之地。此刻,天色已黑
,只剩地上暗红的篝火余烬。
        “呜--”的号角突然响起,从身后的坡上、小河的对岸涌出了无数手持火把的
女真骑兵,迎面霍然飘着一面绣金帅旗。
        夜空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完颜楚月腕上的雌海冬青欢啼一声,振翅飞起,
和追来的雄海冬青会合。
        完颜楚月粉面刷白,他也内心凄叹:“这青鸟儿夫妻团聚之际,就是我和郡主
生离死别之时。”
        骑兵们渐渐靠近,闪闪发光的枪尖将他俩围了起来,中间簇拥着一名豹眼卷须
的大将军,身披白色披风,一身黄金盔甲,胯下一匹大黑马,虎威逼人。为了追缉一名小
小的百人长,十万金军的主帅挞懒亲王竟然亲自出动了,其身后却无其他高级将领跟随,
只有一骑矮马的文官--秦桧!原来高级将领们大都上了楚州前线,剩下的要留守大营。
        挞懒得知女儿偷了海冬青逃出,知女莫若父,显然救她的奴才去了,本来也犯
不着如此大动干戈,挞懒甚至想如果侍卫队追不到他们就罢手,放过那百人长算了,女儿
任性几日自会回来,但秦桧的一番话让他改了主意,而别的将领无法制住这个刁蛮的丫头
,挞懒只有大驾出动。
        “此等人物,不为大金所用,必杀之!”想起秦桧的那番话,挞懒有些可惜地
看向改着宋服的他,这小子是块领军的料,十万大军围了半年都动摇不了的楚州,竟给他
一朝破入,若假以时日,必成为瑜亮级的人物,一旦归宋,乃大金心腹之患,他顿即转成
寒冷的目光:
        “明日,你好!”
        这一下端无生机了,好运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他,何况,老天爷已让他
见了心上人一面,更享受了片刻的温存,死也值了。但他仍尴尬不已,当着金军上下的面
,他一个叛逃的百人长和高贵的郡主亲密共骑,对郡主的父亲来说,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慑于挞懒往日的积威,又是心上人的父亲身份,他的双手越过怀里的完颜楚月
,撇开金军的礼仪,怪模怪样地学着江湖方式抱拳敬礼:“明日给大将军请安。”
        这将郡主环抱在内的姿势甚不雅观,而且决绝地表明了他再不以女真身份自居
,再无斡旋余地。完颜楚月心知要遭,阻止不及,便见父亲眼眸收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知道这是父亲杀人前的一贯作风,本想持宠求父亲放情郎一条生路的希望彻底破灭。

        “大胆明日,居功自傲,临阵叛敌,以下犯上,罪罪当死……”秦桧识机上前
,一条条数出他的罪状,要让士兵们听得信服,毕竟这同胞小子在金营的影响不小,还有
一条没说出来:“冒犯过老子。”
        他看着这中国历史上名声最臭的汉奸在面前喷着唾沫星子,恨不得上前揪下他
的狗头,只可惜自己就要告别这尘世了,可千万不能放过这当面痛骂大汉奸的最后机会,
他一口唾沫吐过去:“呸!秦桧,你这遗臭万年的大汉奸,给老子听着:你卖国求荣,是
为不忠;认贼作父,是为不孝;纵妻不贞,是为不节;陷害忠良,是为不义!你这不忠不
孝不节不义之徒,五毒俱全、十恶不赦的大奸臣,死后将被铸成跪地铁像,任后人千唾万
骂,千秋万世,永不超生……”
        他最后索性连他所能想到的各种方言的国骂乃至英语的三字经都脱口而出,幸
亏完颜楚月听不懂这些,否则不洗耳三日才怪,她心中诧异之极,情郎怎么跟执事有天大
仇恨似的,给执事扣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罪名,后面更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字眼,料想也
不是什么好话。
        在场听懂汉话的女真兵们皆有同感,秦桧夫妇在金营中一向名声恶劣,只靠挞
懒撑腰,而完颜明日却被视为英雄的象征,他触犯军规的原因早已传来,绝非临阵叛敌那
般简单,所以倒有大半兵士心中叫好。
        他这一顿骂骂得痛快淋漓,过瘾之极,直骂得秦桧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几欲
跌下马来。
        要知古人最讲“忠孝节义”四字,即使是奸人也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上不可辱
没祖宗,下不可贻羞子孙,他的话大揭秦桧之短,句句切中要害,针针见血,虽说那“陷
害忠良”的罪行尚未发生,但前三条罪名确凿无疑,令秦桧找不到反击之辞。尤其后面的
咒骂更为新鲜歹毒,通常骂人皆咒对方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上刀床之类,而他
竟骂什么铸铁像、任唾骂……栩栩如生,有如亲见,对饱读孔孟之书、以贤士自居的秦桧
来说,其侮辱犹胜前者,气得几乎吐血,说不出半句话来,更万万想不到他所骂的一切以
后将变为事实!
        “休得满口胡言,还不下马受死!”挞懒听不下去了,狗被羞辱,主人的面上
也不好看,忙打断兀自滔滔不绝的他,接着脸色一沉:“月儿,这狗奴才不值得你如此维
护,到爹身边来。”
        完颜楚月知道只要自己一离开明日,便是他丧命之时,如何肯下马,她紧紧握
住情郎的手:“爹爹,女儿不回,除非答应放过明日。”
        她的这一举动不啻宣告了俩人的情意,女真兵们俱惊讶地看着这一对胆大妄为
的男女,要知俩人是一主一仆、一汉一女真,哪一条都为世所不容。
        挞懒内心的震惊与恼怒无法用语言道出,原以为女儿不过念着主仆之情才救这
叛贼,现今看情形竟似对他生了情愫,当真大逆不道,令他颜面蒙羞,这小子确实该死,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他一挥手:“给我拉郡主过来,拿下叛贼。”
        侍卫们应声得令,拍马上前,他放松身体,等着来人拿他,目光遗憾地看着灰
头灰脸缩回挞懒身后的秦桧,真后悔那时没有同归于尽的决心,一刀劈了他。
        忽听得完颜楚月一声娇斥:“谁敢上前,我便死在这里!”
        他目光一垂,便见完颜楚月不知何时抽出了那把银色小刀,抵在胸前,他大惊
失色,伸手就要去抢,完颜楚月却一抽身,跳下马来,挡在白马前。
        侍卫们俱停马不前,谁都知道这位郡主在大将军心中的地位,挞懒威严的目光
中闪过一丝无奈:妻为他生了两子一女就过世了,完颜楚月跟随自己身边,她的两个兄长
远在西北战场,他将所有的父爱都集中在这个女儿身上,却也养成了她率性而为的坏习惯
。但挞懒此刻更是个一军之主,若任她妄为,以后还怎统军上阵,他判断一贯顽皮的女儿
只是故作姿态恐吓自己而已,再发出严令:“拿下叛贼!”
        “爹爹!”完颜楚月一声悲呼,那小刀竟刺破裘衣,刀身破胸而入近半,鲜血
四溢,染红了她身上的白裘,绝非故作姿态,挞懒爱女心切,忙不迭地大喝:“住手!”

        “住手!”同时另一个人几乎在同时也喊出了这句话,他魂飞魄散地翻下马,
跌跌撞撞地上前想阻止心上人做出傻事。
        完颜楚月用另一只手挡住了他,嫣然给他一个笑脸,原本红润的脸色却已变得
苍白,可见这一刀刺入之深,那淡然生死的一笑在白裘红血的衬托下分外凄艳动人,深深
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呆呆地看着她,那不断扩大的血花在他的眼前模糊了:后世中他为了一份真
爱长跪一夜而破碎的心在这一刻完全复原了,甚至没留下一丝的伤痕,他跨越一千年找到
了一份真正属于他的真爱,一个仿佛上天赐予的可人儿甘愿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他的生命…
…他最柔软的心扉里只剩下眼前的她,再没有后世的那个女孩的位置,他终于领悟到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的至情境界。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热泪盈眶,那颗重获完整的心灵充斥了这世间最动人的
三个字:
        “我--爱--你……”
        挞懒仰天长叹,挥了挥手:“明日,你走吧!”
        身后的女真骑兵刷地让出一条道来,形成一条无数火把组成的通道,完颜楚月
用虚弱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道:“为了……我,你要活下来!”
        这是她跟他定情时讲的那句话,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忽然单膝跪在她
的脚下,以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哽咽声音嘶哑而高昂地立下一个誓言:“我--完颜明日,今
生绝不杀女真一人,若违此誓,万箭穿心而死、天打雷劈而亡!”
        他无以回报郡主海深山高般的真情,只有以不戮她的族人来还她此情之万一,
他心底还有一个未说出的誓言:“楚月,有一天,我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出现在你的
面前,迎娶你成为我的妻……”
        完颜楚月欣慰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同时用焦急的眼神催他上马
离去,她已因失血过多而无法言语。
        他赶紧依从上马,好让心上人得到最快的治疗,完颜楚月用最后的力气在她最
心爱的坐骑--小飞屁股上戳了一刀,白马痛极嘶鸣,扬蹄穿过那条火把通道,风驰而去。

        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目而出,连珠儿般遗落在马蹄扬起的雪尘中,他在如飞的白
马上恋恋回头,身后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火龙横在暗淡的夜里,但完颜楚月那苍白的笑脸深
深地印在他的心中,直到天长地久……
         



      正文 第十三章 真实的谎言
      (更新时间:2003-4-6 3:50:00  本章字数:8148)


        “啪”一声脆响,满座皆静:“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万余言讲论古今……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刚说了一回‘三分‘,列位,还想听什么?”
        茶雾袅袅,一张方桌,一条板凳,方桌上放着一紫砂壶,边上一紫砂碗,茶碗
旁压一块既滑又亮的褐色惊木,方桌后的板凳上,坐着位中年的说话人,这瘦削的书生身
着补丁青布长袍,一口纯正的东京开封府官话。
        这是一家残破的茶肆,上百或老或少或农或商的听客各围桌而坐,跟其时大宋
的其他地界不同,没有兵卒夹在其中,而听客们面上也少了一丝常见的兵乱之惶。
        一燕京口音的老年商贾道:“先生,三国归晋,不知我大宋何时南北归一?”

        一淮北口音的年青农夫道:“说一回‘铁骑儿‘吧。”
        说话人听商贾之言后神色一黯,再闻农夫之言精神一振:“好,就说一回‘铁
骑儿‘。却说鞑子占我半壁河山,河朔百姓焉肯伏首,义帜遍地,烽火连天,于建炎二年
间出了一条好汉石赪,这石赪文水人氏,天生神力,能挽弓二百斤,他占山据险,和金贼
粘罕相持八月,射杀金兵八千人,终为所俘,石赪被利刃钉于车上,粘罕亲自劝降,以五
马分尸之刑相胁,好个石赪,厉声叱骂:‘爷是汉人,宁死不降!‘遂遭毒手,其尸化为
五虎,啸聚山林,专噬金人。正是:贯精忠于天地、塞英气于乾坤。”
        说了一回引头,说话人停一下,抿口茶,已听得众听客群情激忿,握拳撸袖。
这时,门外走进两少年公子,俱生得一表人材,一身材魁梧、五官英挺;一风度翩翩,眉
清目秀。
        说话人冲二人微微颔首,看他们找个角落坐下,已有茶童上前招呼,便清清嗓
子,继续说道:“却说我大宋当世第一条好汉非宗泽宗留守莫属,当年圣上为康王时,曾
以宗爷由相州进军大名,前驱猛进,力破金人三十余寨,再自大名赴开德,履冰渡河,连
战一十三捷,不料数路援军按兵不动。宗爷以孤军奋战,被金兵围住,即下令死战,军士
都以一当百,斩敌首数千级,自此,宗爷爷之名令金人闻风丧胆。不料圣上即位后,却误
信大奸臣黄潛善、汪伯彦、张邦昌之流,偏安一隅,不思北进……”
        原来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有“誓不杀士大夫”之遗训,所以文人言政无所顾忌
,甚至成为一种社会风尚,连一区区说书先生,都敢针贬时事,这在其他朝代,却是想都
不敢想之事。
        “宗爷转任东京留守,有河东巨寇王善,聚集七十万人马,欲袭击开封。宗爷
单骑驰入敌营,涕泣道:‘朝廷当危急时候,倘有一、二人如公,亦不至有敌患。现在嗣
皇受命,力图中兴,大丈夫建立功业,正在今日,为何甘心自弃?‘王善素闻宗爷大名,
自是感动伏地:
        ‘敢不效力。‘宗爷便在开封府周围,修二十四座堡垒,叫做”连珠寨“,再
加上河东、河北各地义军呼应,抗金大业,转机初现。宗爷连上三十道奏章,请圣上回都
,收复河山,奈何奏章都被黄、汪二奸搁置。奸臣当道,老将徒劳,可怜宗爷忧愤成疾,
致生背疽。诸将前往问候,宗爷病已垂危,瞪目诸将:‘我因二帝蒙尘,积愤至此,汝等
若能歼敌,我死亦无恨了。‘诸将相跪流涕,齐声道:‘敢不尽力!‘宗爷随即三呼‘过
河‘而逝,逝前竟无一语谈及家事。时建炎二年七月初一,开封军民哭震天地。正是--出
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众听客听到这里,无不咬牙切齿骂奸贼,唏嘘扼腕叹英雄,却大部分为江南口
音。徒闻身后一声“喀嚓”剧响,众人惊回头,见后面的一张方桌裂为两半,却是那后进
来的魁梧公子一掌击碎,看他面相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惊人力气!他咬牙切齿,不
顾众人看他,一口河朔口音的官话:“恨不能手刃二贼!”
        边上年纪略大的公子忙踢了他一脚,向众人赔笑道:“我侄子年少无礼,惊扰
各位。”
        同时掏出一块碎银,递与茶童,算是赔偿,听他口音清脆,不过十六、七岁,
却是叔叔。
        那魁梧公子方觉不好意思,起身要走,那叔叔竟听出瘾来,执意留下,茶童早
为他们换了一张桌,重新摆具沏茶。
        说话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饮茶继续:“山河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宗爷虽壮志未酬,却做了一个天大的好事,为我大宋得了第二条好汉,就是驻扎在我县
的岳公。岂不闻我县百姓之言:‘父母生我也易、岳公保我也难。‘”
        此言一出,满座点头称是:“岳公驻扎我县,乃宜兴之福啊。”
        那老年商贾手抚长须:“不错,小可投奔贵县就是冲岳公之名。”
        满座的称赞中,谁都没有留意那两公子的一番低语,侄子道:“原来爹爹如此
受百姓爱戴。”
        叔叔道:“五哥以严制军,对百姓秋毫无犯,合当如此。”
        早有乡民忍不住道:“我等素闻岳公大名,但不知岳公与宗爷有何关联?”
        两公子彼此对笑,他们如何不晓得。
        其时岳飞尚职微功薄,若论大宋第二条好汉,实乃过誉之词,但在天下大乱之
际,前有金兵搜剔杀掠,屠城、搜山、检海,金军过处,悉为灰烬。而大宋败兵,溃不成
军,军纪涣散,再加上粮饷缺乏,烧杀掳掠,亦不输于金兵。更有大量被朝廷称为游寇的
北方民间抗金武装,南下后亦不得不以抢掠为生。可说是兵祸刚去、匪祸又至,一波连着
一波,犹甚于洪水猛兽,乱世之中,最遭殃的乃是百姓。
        连宋廷都不得不承认:“比年大兵所过,有甚于贼。”“自江西至湖南,无问
郡县与村落,所至残破,十室九空,盖因金人未到,溃散之兵先之,金人既去,而逐袭之
师继至,官兵盗贼,劫掠一同,城市乡村,搜索殆遍,如篦梳头,百姓嗷嗷之声,比比皆
是。”
        而军纪严明的岳飞部,宁可自己忍受饥困也不骚扰百姓,反保境护民,在当时
确如救世主一般,宜兴人更集资为他建造生祠,在以祠庙供奉先贤祖宗神佛的时代,为活
人营建生祠实为罕见,岳飞受百姓爱戴由此可见一斑。
        茶童持木盘先收了一圈铜钱,足有上百文,说话人便继续:“岳公姓岳名飞,
表字鹏举,乃相州汤阴县人。相传岳公生时,曾有大鸟飞鸣屋上,因此为名。其家世代业
农,父名岳和,母姚氏。出生那年,黄河决口,洪水暴至,岳公被母抱坐大缸中,随水漂
流,方得以逃生。
        成人后,竟生就一身神力,能挽强弓三百斤,弩八石,先拜乡人周同为师学射
,后跟名手陈广习枪,悉得所传,汤阴全县并无敌手。靖康元年宗爷由相州进军大名时,
岳公已在其麾下建功,建炎元年再从宗爷,以勇敢善战出名,极受宗爷器重,曾以古阵图
相与:‘尔智勇双全,虽古代名将亦也不为过,然好野战,不徇古法,为偏将尚可,他日
为大将,非万全之策。
        ‘岳公相对:‘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拘泥于古法,随机应变,存乎一心。
‘宗爷闻之赞叹不已:‘乃天下奇才也!‘……”
        侄子悄悄发问:“奶奶抱爹爹坐缸得生,俺竟不知。”
        叔叔微微含笑:“大约是先生杜撰,但其余大都属实。”
        说话人语峰一转:“却说建炎三年夏初,金人四路南侵,兀术克建康追我圣上
于明州飘洋过海,娄室攻陕西克陕州,拔离速、马五以偏师横行千里追孟太后于江西,惟
挞懒攻淮南受阻于楚州,皆因我大宋出了第三条好汉徐州赵立,其以非坚非固之楚州城,
力拒十万金兵,苦战至今,义感天庭,在建炎四年元月更得神兵天降大败金人破城奇兵…
…”
        说话人稍停品茶,卖了个关子,其时宋军兵败如山倒,皇帝流亡海上,太后奔
命山间,以精锐岳飞部亦新败于建康府马家渡(此乃以后有长胜师美誉之岳家军生平仅有
两次败绩之一),宋军士气低落乃前所未有,楚州之胜,实乃罕见。是以听客们群情亢奋
,议论纷纷:
        “建炎四年元月,不就是两月之前么,赵立是谁?又如何得天兵所助……”
        有人问那淮北农夫可曾知晓,农夫迟疑道:“赵将军我是晓得,但天兵之事只
有耳闻,不知真假。”
        后边两公子亦被勾起了兴趣,竖耳等着。
        说话人吊足了听客胃口,方才徐徐道来:“赵立,徐州武卫都虞候,性刚毅,
素不知书,忠义出自天性,建炎三年组织义军收复徐州,后因其孤城难守,率军民三万南
下,七战七捷,进入楚州。今年正月上旬,挞懒围楚州已半年不得克,却不知何人出了一
奇计,集结全军精锐死士,乘北风以烟火攻破北门,那死士凶猛异常,直扑楚州主街,更
以百姓为盾,以赵立双枪之能,虽连杀敌数十骑亦无法阻止我军败退,眼看就要兵败如山
,在此危急关头,一威武天神乘鹰而下,救下众百姓,赵立据此反击,三日后将金兵赶出
楚州。那天神乘鹰离去时,楚州十数万军民亲眼目睹,真乃天佑我大宋也。”
        满座一片欣慰之声:“大宋之福啊、大宋之福啊!”
        侄子奇问:“真有天兵天将么?”
        叔叔皱皱眉头,不敢确定:“或许有吧。”
        却有听客问:“先生,那我大宋可有第四条好汉、第五条好汉?”
        说话人连声道:“不好说、不好说,以上乃小可一家之言,其实我大宋好汉又
何止千万,文有那李纲李相爷、武有刘、韩、张等大将,不过最近倒又出一奇人异事,说
来也是条好汉,但不知是真是假,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那些听客俱听出瘾来,如何肯罢,纷纷掏出铜钱置于木盘,说话人见拗不过众
人,只好开口:“列位,此事我也是道听途说,那人仿佛横空出世,行事匪夷所思,总之
一句,神鬼莫测,不明之处请大家不要见怪。”
        他这一通话只闻雷声,不见下雨,众人尽竖耳恭听,只等下文。
        “却说一月前,驻守建康的萧、张二金贼派一队金兵前往邻近的乡镇招降。那
鞑子入我中原以来,我大宋官家降将如毛,溃兵如潮,惟百姓不甘屈服者甚多,自组乡兵
,保卫家园,是以建康周围乡镇大半未落敌手。但乡兵毕竟多为寻常百姓,如何是惯经沙
场之金兵对手。
        这数百金兵手持黄旗,一路耀武扬威,名为招降,实为抢劫,如此穿乡过镇,
遇有反抗者便强攻而入,杀人掳掠,再放把火了事,如此过了数个小乡镇,眼看到了大镇
靖安。那靖安百姓早已闻之,成年男子避于山野,妇孺老弱避于内室,避其锋头,不想鞑
子这一路没抢到什么好处,猛然见到一大镇,真如见到宝山一般,不管对方毫无抵抗,竟
挨家破门而入,大肆抢劫起来,遇有美貌女子,亦裹挟而出,有烈性的便一刀杀掉,顿时
满镇哀鸿,户户遭殃。
        金兵抢足了,就欲满载而回,那时正是下午时分,百姓哀号之声与北风呼啸之
声相呼应,端的惨烈。金兵行到镇首,正欲过桥之际,忽然桥头冒出一人,身着灰袍,面
蒙白巾,阻住金兵去路。金兵一头目勃然大怒,弯弓搭箭射去,那人竟避也不避,箭触身
即落,那人毫发无损。金兵大骇之下,复有几人拍马上前,挺枪就刺,那人却转身便跑。
金兵俱哈哈狂笑,追他下桥,却听‘扑通‘数声,个个连人带马掼倒地,原来着了绊马绳
。那人转身夺过一枪,扑扑扎去,俱中鞑子大腿,再将其赶作一堆,其余金兵惊得目瞪口
呆,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人却开口说出一番鞑子话来,而后,一匹白马忽地出现,那人翻
身骑上,就此消失不见。而金兵个个如斗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竟放了财物妇人,灰溜
溜回去了。隔几日,每有金人下乡招降时,那人就会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刀枪不
入之技,并不见有其他高明之处,却总能因地制宜,设下各种圈套,制住金兵,奇怪的是
对他们只伤不杀,更不知说了什么话,金人每每拜服,如此几次,再无金兵下乡来,见过
这一幕的百姓不少,但从无人看清那人从何而来,往何而去?”说话人就此打住,这一段
说得曲折莫名,没头没绪,停下良久,方有听客忍不住道:“先生,真有其事么?”
        又有人接口:“我也略有听闻,想是天怜我大宋百姓,菩萨显灵了。”
        一时议论纷纷,那说话人不答一话,竟自散场。众听客意犹未尽,留在原地饮
茶闲聊,那年少两公子步出茶肆,向西南方行去。
        叔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哎,云儿要到宪哥大营从军,嫂嫂又有了身孕,
雷儿那么小,家里再没人陪俺哩……”
        侄子却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充满了向往与兴奋,手舞足蹈:“嘿,爹爹总算同意
,俺终可以上阵杀敌……”
        叔侄俩自说自话,谁也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情绪,两个背影消失在宜兴热闹的大
街上。
        数日后的一个凌晨,一人单骑悄悄溜出了位于宜兴西南岳飞部驻扎的张渚镇,
站岗的小校正欲拦截盘查,那人一扬头--正是那叔叔,小校们俱认得这个主帅都头疼的家
伙,尊一声“三相公”,连忙放行。
        这三相公束发裹巾,一袭乳白圆领长袍,腰间系一革带,带间有环,佩挂一银
鞘长剑和一锦囊,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他作贼般地回头张望一下,双腿一夹胯下的枣红
马,轻骑熟路地急弛而去,马鞍后垂着一大皮囊,看来是惯出远门的样子。
        傍晚时分,三相公出现在西北方向的溧水镇一座客栈中,这可能是几经战火洗
劫的溧水唯一象样的客栈了,他将马交付马夫,要了一间二楼的上房,放下行李,回到大
堂用晚膳。
        大堂里已聚了不少客人,南北口音都有,三相公喊了小二过来,点了几样北方
小菜,一碗粥和一个肉馒头。这溧水镇虽是个江南小镇,但随着中原百姓的大量南下,江
南各地的饭店、客栈都已兼营南北风味。
        等待上菜的工夫,三相公扫视了一圈店内的客人,除了窗边一落落寡欢的灰袍
书生,大都是贩夫行商走卒江湖人等,粗鄙不堪。
        那年青书生鼻如钩、眉如剑、刀削般的侧面轮廓,看不出实际年龄,面向西开
的窗户,目光发呆地看着如血的残阳,那幅凄切的样子令三相公心弦一动:这书生有些奇
怪,春寒料峭的季节,穿得甚是单薄,却偏偏坐在风口的窗边,面前放了一盘白切狗肉,
一盘咸水花生,一碗黄酒,竟一丝没动。
        尚未涉足情场的三相公当然不识这等相思之态,但对方那深邃而忧郁的眼神显
然吸引了他。
        “来了--”小二一声吆喝,上菜来了,好家伙,小二右臂自手至肩叠放一叠碗
菜,稳稳地快步行来,停在桌边,将菜碗一盘盘地散到桌上,告诉客官所点饭菜上齐。
        三相公斯文地嚼着从肉馒头里挑出的陷,眼神却没离开过那书生,忽听得周围
客人的声音大起来,语气中充满兴奋,便有一个江湖大汉站起来端碗叫道:“诸位,为韩
将军,干!”
        三相公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在一片乱哄哄的欢呼声中听出了大概:原来昨日韩
世忠韩将军与金人南下主力金兀术部在镇江江面大战,韩夫人梁红玉亲登船楼,竖旗击鼓
助战,以八千宋军大败十万金军……
        三相公听得张口结舌,随即喜笑颜开,这可是宋金开战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他也一拍桌子,豪放地叫道:“小二,给爷拿壶酒来,为梁夫人干!”
        他的这番话倒也与众不同,哪有为将军夫人干杯的道理,对面桌上的一商人笑
道:“小哥虽然生得俊俏,但想跟梁夫人干酒,却是迟了几年。”
        众人哄笑起来,原来贵为将军夫人的梁红玉出身青楼,经常走外的宋人大半知
晓,现下虽无人瞧不起她,但以此说笑在所难免,三相公显然不知这些,犹想这干酒跟迟
了几年有何干系?
        这时便听到掌柜的声音:“众客官,小店今日酒钱全免,大家任可尽兴。”
        这一下欢声雷动,犹胜刚才,却不知是为韩将军还是为店掌柜。
        在这欢闹的气氛中,惟独有一人跟这环境不协调,旁人都没注意到,但怎逃得
过三相公的眼睛,窗边的书生不但没显一丝高兴之色,反而长叹口气,嘴里嘀咕了一句什
么,耳力极佳的三相公隐隐辨出了几个字:“黄天荡……老鹳河……”
        三相公虽不明这几个字的意思,但刚才对书生的好感顿为他现下的表现而荡然
无存。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看这书生生得人模人样,没想到毫无一丝爱国血性
,身为大宋子民,对国家战事如此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竟比不上那些粗人,不是个好东
西!三相公大失所望。
        不知怎的,三相公也没了心情,再也不正眼看那书生一眼,喝了几口闷酒,自
顾上楼了。
        第二日,北去官道上的人骑分外多起来,不乏身携兵刃的江湖中人和扛持锄斧
的乡民村夫,可想而知是去助韩军杀敌、打落水狗的。
        三相公飞快地催着马儿,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他满腔的兴
奋,心想自己这一趟是出来对了,万不可错过这一场大战。他手抚宝剑:你终于可以出鞘
了!
        “得得得”,一骑飞一般地超过去,竟有人快过自己?三相公不甘心地注目一
看,不是昨晚惹自己生气的书生是谁,他心里一动:“他往北边干嘛,怎不抱头躲开?去
又怎样,一介文弱书生,能帮什么忙……太看高他了,看他昨晚的怪样,哼!”
        三相公不甘示弱地挥动马鞭,追上前去,谁知书生并不文弱,骑马的姿势矫健
熟练,胯下的白马更十分神骏,很快遥遥领先,消失在官道上,三相公忿忿地狠抽了枣红
马几鞭子:
        “没用的家伙!”
        时近中午,三相公远远地看到道边飘着一酒幡,却是一个茶酒店,往来马疲人
饥的行客路人大都在此歇脚,他本不想停留,却一眼看到栓在店门口马桩上的一匹白马,
忒眼熟,鬼使神差般,三相公翻身下马,将枣红马栓在白马旁边,进得店来,正看到那书
生坐在窗边悠然自得地啃着一张油饼。
        不知怎的,三相公见到书生这无所在乎的样子就来气,蹬蹬蹬,不客气地坐到
了书生对面,搭言道:“哎--”
        书生斜过来一眼,陌生地看了三相公一眼,又转向了窗外,竟不回应,一副若
无旁人的清高模样。其实也不能怪书生,三相公这一声“哎”,不知说的是阿猫阿狗,不
礼貌之极,谁会答他。
        三相公大约从未受过如此冷遇,大感难堪,却找不到发作的借口,小二正好上
前:“客官,来点什么?”
        三相公瞪了小二一眼,一句话不说,起身便走,将刚才所受的气转移到小二身
上。
        官道上,三相公气势汹汹地横在路中,等着那个不识大体又不懂礼貌的家伙。
不多时,那书生骑马过来,正被挡住。
        那书生看了看三相公,犹豫了一下,便打马往右,三相公便挡在右边,书生往
左,他也往左,偏不让对方过去。
        那书生没辙了,终于开口,却是地道的北方口音:“兄台,咱俩好像素不相识
?”
        三相公黑漆漆的眼珠子转动:“然也!”
        “咱俩有仇?”
        “没有。”
        书生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眼神:“那你挡住我干嘛?”
        三相公一时语塞,强词夺理道:“我走我的路,谁挡你了。”
        书生忽然促狭地笑起来:“那倒也是,好狗不挡道,请兄台借光。”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三相公方反应过来,自己无论是让路还是不让路,
这个“狗”
        都是当定了,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如此戏弄过,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贼!三相公咬
着嘴唇,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来。
        乘三相公分神的空儿,书生忽然双腿一夹,白马倏地蹿过去,留下了一串朗笑
,这爽朗的笑声跟书生前番的忧郁木然判若两人,如同冰山融化了一角,在三相公的心里
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他看着书生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心中是恨是恼。
        因为前进的方向一致,三相公一路上有意无意地缀着书生的行踪,虽然坐骑不
力,但习过追踪术的他始终没有落下。来自前方战况的传闻不绝,综合起来:大致金军从
镇江渡江不成,舰队沿长江南岸西上,韩世忠部沿长江北岸与金军并行,始终不让金军过
江,总的来说,形势对宋军极为有利。
        那书生显然追随着战场的方向前行,三相公越跟越奇怪,书生怎么看都不像个
忧国忧民之士,那他这样迫近战场的动机何在?三相公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不
是金人的探子。”
        有了这种想法,三相公愈发不能放弃对方,但很快发生的另一件事又令这一想
法产生了动摇。
        这日他终于看到了书生的背影,由于已上了跟滚滚长江并行的官道,距交战的
两军不会太远,书生的速度明显放慢下来。
        官道上大部分是骑马向前的宋人,都是些自发抗金的义士,当然,那书生不是
,三相公这般想着,就远远地看见他勒马停下,却是一个头插草标的瘦弱少女跪在路边,
身旁横着一具尸体,大约是卖身葬父之类,三相公一路上见多了,多没顾上理会。
        只见书生下马上前低语几句,掏出一锭银子放下,便上马离去,剩下少女跪在
原地向他的背影不住磕头。
        这小贼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三相公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再也捺不住,趁对方
没有加速之际,拍马赶上去拦在头里:“呔,给俺站住?”
         



      正文 第十四章 卧虎藏龙
      (更新时间:2003-4-6 3:50:00  本章字数:8058)


        那书生皱着眉头看过来:“兄台,咱俩无冤无仇,无瓜无葛,在下又身无长物
,你苦苦纠缠甚么?”
        三相公虽自觉一身正气,却为对方的两句话堵得气结,只好照旧来个蛮不讲理
:“俺看你形迹可疑,所以盘查盘查。”
        书生一副息事宁人之态,拱拱手:“兄台若是官差,尽可亮牌盘查,若不是,
就请让路,在下尚有要事去办。”
        三相公如何拿得出官家的差牌,眼珠一转,学出骄横跋扈之态:“爷的牌丢了
,但有几句话问你?”
        书生露出微哂的眼神:“在下若非看你是个姑娘家,断不会容你一再无理取闹
……小姐,该不会是看上在下了吧?”
        三相公没想到对方早就看穿了自己的真面目,更在明明晓得她是姑娘家的前提
下,猪八戒倒打一耙,说她对他什么什么之类的的不堪之话,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数
日内连受的几番折辱,她清秀的瓜子脸胀得通红,再也沉不住气:“呸!不要脸的臭书生
,本姑娘能看上你?看你不顺眼才是真的,今天就替孔孟俩老夫子教训你这不肖子弟!”

        总算找到了出师的借口,三相公说着一马鞭抽过去,书生冷不防这女扮男装的
假公子说打就打,躲闪不及,忙伸胳膊一挡,便被马鞭卷住,带下马来,她好敏捷的身手

        眼看书生头朝下栽去,三相公本无伤他之心,正想扯正他身子,让他横摔在地
,受少少教训,却见书生一个侧空翻,已摆脱马鞭,稳稳地立在地上,竟是个会家子!
        书生看看官道上已有不少江湖人侧目过来,不欲生事,再次抱拳,皮笑肉不笑
道:“小姐,刚才在下言语多有冒犯,这一鞭子算是惩戒,不知可否放在下一马?”
        一介书生,却身怀武功,在当时确实罕见。要知在崇文贬武的大宋朝代,以文
求取功名才是飞黄腾达的捷径,文人皆耻言武,更遑论习武了,而武人即粗人的代名词,
即使著名如韩世忠将军,亦是不识几字的粗人一个,地位远在那些十年寒窗出身的士大夫
之下。
        三相公心头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堆上来,愈发觉得这书生不简单,她本想逼他翻
脸,这样便有机会试出他来路,对方偏有韩信之能,受一鞭之辱而反而自行赔罪,正所谓
“拳头不打笑脸人”,她若在纠缠下去,倒是真着了对方话柄,对他什么什么之类的了。

        身为姑娘家,名声是最重要的,三相公咬着下唇,明知对方笑容背后的可恨含
义,却无可奈何,她不甘地瞪了书生一眼:“你走吧!”
        书生道一声“多谢”,一只脚已踏在马镫上,却听“啪”一声,从身上掉出一
物件来,他赶忙弯腰抄在手里。
        马上的三相公早已看得清楚,乃是一块银制腰牌,上面刻着一些不认识的字符
,分明在哪里见过!她脑袋灵光一闪,这不是哥哥营中俘虏的金军头目身上才有的腰牌吗
?眼看书生已奔出了数丈外,她一声脆喝:“兀那金狗,给我停住!”
        这一声不出还好,此声一出,那书生便双腿一夹,加快了骑速。这书生也是不
加速还好,这一加速,三相公便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了,她一打马追上去,口里连声吆
呼:“抓奸细,有鞑子的奸细!”
        官道上的其他人等听得真切,竟有鞑子的奸细在此?便看到一前一后追逐的两
骑,前面逃的当然就是奸细,谁不恨金人入骨,纷纷亮出兵刃,加入追逐的行列。
        一时间,官道上蹄尘飞扬,响铃大作,吆呼不绝,更有前方闻之的人回头拦截
,饶是书生的坐骑神骏,亦逃不脱这前后的围追堵截,眼看就要被堵于道中,他忽然一提
缰绳,白马一声长嘶,竟掉头下了官道,避开北面的大江,向南面的丘陵奔去。
        他的这一变向,倒有大部分的追者停下来,毕竟大伙儿的目标是去助韩将军,
而不是捉这小小的奸细,只有几骑跟下来,三相公冲在了最前面。
        三月的大地万物回春,去冬的枯皮尽被碧绿缤纷的草木野花所覆盖,江南丘陵
上那遍布的低矮丛林却成为行马的最大羁绊,追来的几骑相继气馁退出,最后只剩下了三
相公,她憋着一口气,这奸细着实可恨,几次三番地欺耍自己,若传扬出去,她的颜面往
哪搁,哥哥营中的那些将领又有了嘲笑她的藉口了。
        眼看着书生越去越远,三相公忽然一声清啸,站到马背上凌空跃起,飘然向前
五六丈,落在一片矮丛上,再脚尖一点,两脚一错,就滑到又一片矮丛,如此交替趟走,
行云流水般地追上来,竟比那马儿快多了。
        在白马上不时后探不时偷笑的书生正看到这一幕,顿时傻住,眼看着对方一路
点过密草丛顶,高蹿低纵,像一个大蝴蝶般飞过来,越迫越近。
        他不敢相信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天哪!现实当中真有“草上飞”似的轻功,他
从不相信后世书籍电影中那些大侠飞来飞去的情景,现在亲眼目睹了,虽然对方没有向上
飞,但看那架势,肯定能破后世的跳高世界纪录,更不要说什么百米跑、三级跳了,而且
对方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完颜楚月的功夫跟她一比,已显得差远了,幸亏自己刚才
没跟她动手,老话说得没错:吃亏是福。菩萨保佑,千万不要落在她的手中!
        “驾!”他再不敢回头,一面拼命地抖动缰绳加速,一面埋怨自己:“把这劳
什子的百人长银牌留下干嘛,有何纪念意义……身携金军腰牌的奸细?真是万口莫辨啊…
…唉!可不要因它丢了小命……”
        这书生当然就是明日,那日他洒泪别了郡主,一路往南逃去,机缘巧合,还干
了几件颇值得人称道的“壮举”--救了几镇百姓。说起来,这显示银牌百人长身份的劳什
子,也是立了大功的,他以此向金兵们表露身份,再加上一口流利的女真话,只说自己在
执行一项机密任务,不得骚扰,唬得对方一愣一愣的,敢不从命。
        看来,天下万物,都各有其利与弊共存的矛盾对立面,总逃不脱“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
        的命运轮回,古往今来,莫非如此。
        自怨自唉之际,豁然到了丘陵尽头,眼前出现了一片碧绿的草原,他心中一喜
,有救了!
        只要小飞到了平地,就是天王老子也追不上。
        就在白马踏上草原的一瞬间,他陡闻身后一团香风袭来,紧接着一个轻灵的身
子落在了马背上,再一道冰凉的剑锋搁在脖子上,他顿时七魂去了六魄,浑身无力,便听
得一个娇喘吁吁的声音命令道:“给俺停下!”
        “大侠且慢动手……小可真不是奸细啊!”他牙齿打颤地为自己辩解,生怕她
不问青红皂白,一剑就把自己杀了,忙乖乖地勒住小飞。
        “那你为何逃跑?”三相公恼他让自己追得辛苦,不客气地一挥掌,切在他的
颈上,只听他咿呀怪叫一声,从马上直挺挺地跌下去,竟一动不动了。
        三相公没想到他如此不禁打,忙跳下马试他的鼻息,竟没气了,她当然想不到
这是他惯用的绝技,一时手足无措:“哎,你可不要死啊,俺不是成心杀你……俺可从没
杀过人哩……”
        嘿,哭音都带出来了,躺在地上装死的他竖耳听到了这话:还以为她是个替天
行道、杀人不眨眼的大女侠呢,原来是个动不了真格的雌儿,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功夫,
若换到自己身上可就大有用途哩,至少逃命不用这么辛苦。忆起自己第一次杀人后的心情
,谅她也不敢再对自己怎样,他一万个放下心来,睁开双眼,哧溜坐起来:“小姐,早说
嘛,害得我摔个半死。”
        但他随即就后悔自己没有继续装下去,只见她瞪大了双眼,尖声叫道:“小贼
,你又骗我?”
        她说着闪电般一指戳在他颈下的一个部位,他立刻上下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俺的娘,点穴的功夫也真有的!自己更有幸亲身尝到这后世已无法考证的武林绝学,呸,
不幸才对!
        他只觉全身各处的关节似被什么东西凝固了一般,如同别人的身体,再使不上
半分力气,从未有过的难受滋味,那涌到嘴边的反驳话也被封在了口中:“老子比你大,
你凭什么称我小贼?老子之前也没骗过你,何来又骗之说。”
        然而对方紧接着的几个大耳刮子将他的这几句话也打到了九霄云外,他小脸上
叠着几个通红的手印,肿得老高,委屈的泪水包含在眼眶中,显然不能从两月前被十万金
兵敬仰的风光到沦落为眼前这般田地之巨大的落差中走出。
        其实刚才三相公的一番急奔,功力已快耗尽,没个一时半刻恢复不过来,他若
抓住机会反击,逃命当不成问题,偏偏他已被对方所露的一手吓破了胆,连一丝反抗的念
头都不敢动。
        三相公看他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火气消了些,又一指戳下解了穴,他那憋了
一肚子的粗话顿时脱口而出:“老子干你……”
        他骂了一半才发现自己可以讲话了,忙硬生生地将后面的半句“祖宗十八代”
吞回去,却已迟了,而前面说出的半截话对一个姑娘家更是不敬,只听“劈里啪啦”几声
脆响,小脸上又挨了几个大耳刮子,他苦着已变了形的脸,再不敢开口。
        三相公在他身上搜了一遍,除了那块银牌,一包银两,一支匕首,并无其他发
现,再搜白马鞍后的皮囊,亦无所获,她难掩失望的表情,一屁股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
开始了对他面对面的盘问:“小贼,你是不是金人的探子?”
        “不是!”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腰牌怎讲?”
        “拣的!”
        “何方人氏?”
        “海州!”
        “书生学功夫干嘛?”
        “防身!”
        “干嘛北上?”
        “过江,回家!”
        ……
        他回答得言简意赅、毫不犹豫,心想:“你要找老子的破绽,还嫩了点,老子
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怕那后世的测谎仪也拿我没辙!”
        其实他接近长江战场的目的,自己也不甚清楚。这两月来他一路打听,总算探
得大英雄的消息,原来其率所部驻扎在宜兴地界,便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往宜兴赶去。
        路过那个溧水镇,却意外地听到韩世忠大战金兀术的消息,他当时就犹豫起来
,该往何处去?要知道,那也是后人津津乐道的光辉一战!
        他两厢权衡,终选择了北上,反正大英雄迟早会见到的,因其会随着往后震烁
天下的战功愈来愈出名,而韩世忠夫妇这以少胜多的经典一战一旦错过,将再无机会看到
,不可不说是个遗憾。
        而更诱惑他的是,他可能是这时代唯一知道金兀术如何脱身的人,他当时的另
一想法就是,如果他将这天大的秘密预先透露出来,那金兀术所部岂不全军覆灭?改写历
史的机遇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天!他却只有仰天长叹,因为他随即体会到了预知结果却
不能改变结果的痛苦,大约先知们都经历过这种痛苦吧,如果真有先知的话。
        先知们要遵守不泄露天机的天条,他却要遵守对心上人发下的誓言--“不杀女
真一人”。
        而他如果泄露了这一秘密,便是子不杀伯仁,伯仁因子而死,那十万金军无异
于死在他的手里。
        本来他还为自己在那几个乡镇的“壮举”沾沾自喜,既救了宋人,又没杀金人
,两全其美。谁知天底下本罕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在真正的大是大非面前,他如何两全其
美,鱼和熊掌,从来不可兼得!壮士断臂,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可以斩断对完颜楚月
的那份情吗?
        不!他不后悔自己发下的誓言,也不怕那违誓后万箭穿心、天打雷劈的死法,
他只怕失去自己,失去自己爱人与被爱的信念,更不想经历过后世的那场情殇之后,在另
一个获得涅槃重生的时代再次走进心坟。
        爱江山更爱美人,这是身为人类的悲哀,亦是身为人类的幸福,一定要遵守对
爱人的誓言,那日他在客栈里望着如血的残阳,制止了自己对爱情的动摇:楚月,你是否
也在望着同一轮落日。
        所以,他可以说是漫无目的地接近这个战场,应该是一个旁观者的心情吧。但
人在江湖,真的可以做一个旁观者嘛,他不久就发现自己想法的可笑了。
        三相公对他滴水不漏的回答将信将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一时大感踌躇,再
想到自己的枣红马也跑丢了,更觉心烦,她还要去大江上杀金贼呢。她忘了自己是不敢杀
人的,却又如何杀金贼。
        “得得得”,这匹白马又回到了官道上,已是下午,前后见不到几个人影,想
是都赶至前方了。其实从溧水镇至镇江府不过快马一天的行程,但这以邮驿为主要功能的
官道遭南下的金兵破坏,变得坑凸不平,障碍遍布,再加上长江战场的不断西移,是以他
们这一路追随,已是离开溧水镇的第四日。
        路上不断有残破的长亭和驿站过去,与复苏的大地相较,愈显凄凉。
        “大慈大悲的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让小可坐起来好吗?身子都麻了。
”他甜甜地大拍马屁,三相公只哼了一声,并不理睬,他的手脚给带子绑住,像个大麻袋
似地趴在她前面的鞍上,一颠一颠的,很是滑稽。
        原来三相公思来想去,他还是大有奸细的嫌疑,不能放走,她却没空继续审他
,又要用他的马,只好这样带着他赶路。
        他这般姿势当然不好受,不住哀求:“小姐,放了我吧!换个姿势也行……”

        三相公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加快速度,他在肚里早将对方的祖宗一万代都骂
了个遍,终于想了个法子:“我要大解!”
        三相公只认定他又耍诡计,还不理睬,他豁出去了,连打了几个响屁:“你再
不放开我,就拉在裤子里了。”
        姑娘家素爱清洁,三相公不禁捏住鼻子,皱起眉头娇斥道:“亏你还受过孔孟
之教呢,真是有辱斯文,不知廉耻。”
        “小姐岂不闻,人有三急乎?”他摇头晃脑地调起文腔,心道:“老子本就不
是孔老二的徒子徒孙。”
        三相公拿他没办法,只好放他下马,解开绳子,将他推在路边的一个大坑里,
她则在上面看不到的边上监视。
        他借屎遁的想法破灭,在坑里骂骂咧咧地活动着酸痛的手脚,装模作样地解下
裤子,蹲下来,撒了一泡尿。
        哗哗的水声听在三相公耳里,她的脸不禁羞得通红,啐了一口,牵马远远地行
开。
        他磨磨蹭蹭地爬出坑来,看到她满脸通红的俏模样,在男装下别有一番风情,
心里一动,复想到完颜楚月,忙将杂念撇开。
        天色渐黑,三相公不停地催马快行,她可不想跟这个不文不武、不三不四的臭
书生在野外过夜。
        远处的官道旁出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物,三相公心中一喜,急驰过去,竟
是一座未遭破坏的驿馆,两盏昏黄的灯笼挂在门檐上,门口立着两个持枪站岗的士卒,豁
然是大宋兵服。
        惯进出兵营的三相公心中涌起了一阵亲切感,勒马踩镫下地,向门口走去。黑
暗中看不清来者的面目,两宋兵警惕地挺枪发问:“站住,什么人。”
        三相公一抱拳道:“军爷,俺从宜兴来,路上抓了一金人的奸细,交你们审问
,顺便借宿一晚。”
        他不由暗叫“苦也”,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姑娘家还好对付,宋
兵们只怕没这么好相与了,自己性命堪忧啊。
        闻得此话,又从声音听出来者的年纪甚轻,两宋兵对视一眼,松口气,其中一
额带刀疤的宋兵道:“原来是个义士,好,请解奸细随我进来。”
        两宋兵一个在前给三相公引路,一个在后押着他步入驿馆,拐过照壁,穿过一
间昏暗的房厅,一座被十几根火把照得亮堂堂的内院出现在眼前,一阵奇异的肉香飘来,
他的鼻子不由贪婪地连嗅几下,咽了下口水:“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注目过去,便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情景:在院中间的一堆篝火上烧得沸腾
的大铁锅旁,一个光着膀子的强壮宋兵手持利刃,在一个被捆在板凳上、口塞破布的精赤
汉子身上切着,看那汉子头上的发型,分明也是个宋人,那宋兵一刀下去,那汉子的身体
便一阵抽搐,竟是个活人,随即一片血淋淋的红肉扔进了大铁锅里,锅边另有几个士卒正
咬着挑在手中刀尖上的肉……
        他找不到可以形容眼前情景的词句,整个人都僵住了,天哪!在百姓口中流传
的溃兵食人之事竟是真的,而且是如此残忍的活杀,即使在宋人眼里凶恶无比的女真人亦
不会如此吧。
        人吃人!这作为人类最悲惨的事就发生在面前,他胃里一阵翻涌,弯腰吐起来

        靠前而看得更清楚的三相公身子剧抖,用完全变了调子的声音尖呼:“住手!
你们……
        在干什么?”
        便听她一声闷哼,他忙抬头看去:被这怵目惊心的一幕惊得方寸大乱的臭丫头
被身后的宋兵轻易地击头晕去,再以一条绳子将她捆成了一个大粽子。
        “哼,武功高又怎样,临敌经验太差,若换了自己……”他暗自嘀咕,只怕也
好不了哪去,毕竟这情景太……
        一个头目模样的家伙走过来询问,俩宋兵嘻嘻笑道:“送上门来的肥羊,又够
大伙儿吃几天的。”
        他听在耳里,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瘫在地上,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昏过去,这
种精神折磨较肉体之痛更甚,便看到那头目蹲下来捏捏昏迷中的她的脸蛋:“看你细皮嫩
肉的,一定好吃。”
        小头目忽然眼神一变,射出一道淫光来,显是看出了她是女扮男装的姑娘家。
他心呼不妙,只怕臭丫头死前还逃不过一番凌辱,咦,他这么关心她干嘛,这一切还不是
她害的。
        不料小头目干咳一声,竟没点破道:“先把这两小子扔到柴房里。”
        俩宋兵一人一个,将他俩拖到了一旁的柴房里。他有些明白了:大概小头目想
独占这个大美人吧。
        他像死猪一样地被人拖来拖去,因为他两脚发软,站不起来了,他看着横在地
上不醒的她,不由恨上心头:“活该你被人先奸后吃,,谁叫你把老子当作奸细,痛快!

        复想到自己也摆不脱被人吃掉的命运,哪里还痛快起来,他哭丧着脸坐在柴房
里的一块空地上,琢磨着解开别在身后双手上的绑绳,唉,臭丫头绑得真结实,他一点机
会都没有。
        难道就坐等着被人活杀涮吃吗?他恨恨地一脚踹在她的屁股上:“臭丫头,醒
来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下一起玩完,你开心了……”
        那不敢想象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般死法,还不如
现在就撞墙或咬舌自尽,可惜他连这点勇气也丧失了。好死不如赖活,多挨一刻是一刻,
到时再自尽也来得及,他这样宽慰自己。
        他呆呆地看着窗口的月光,尽量想着跟完颜楚月在一起的日子,缓解心中对那
种死亡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院中传来一阵洪钟般的声音:“尔等这些败类,打不过金
兵也罢,却如此残害百姓,干下如此天人共愤之事,我和尚超度尔等来了。”
        他愣了一下,有没有听错,有救星到了?接着便听到院子里一阵嘈杂的人声和
兵器的声音:“老秃驴多管闲事,把你也涮来吃了……”
        几声惨呼响起,他忙不迭地祈祷救星的功夫要高明,一面爬到门边,从门缝里
窥探:只见铺满院内每一个角落的月光中,一个身着浅色僧袍的大和尚,空着双手,脚底
像安了弹簧似地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数十个宋兵持刀持枪围着他追杀,却被对方每一落地
就掌毙一人。
        这满脸乌须、头皮锃亮的大和尚在他的眼里不啻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他有一
种想扑上去吻他脚趾的冲动,还是我佛慈悲啊!他擦去眼角的热泪,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变
得多愁善感起来。
        从门缝里他看得真切:有两个吓破了胆而临阵脱逃的宋兵正分头跃向屋内,那
大和尚白蝙蝠般地掠过去,一眨眼间,两人的去势由向前变成向下,在大和尚转到另一处
又一拳将另一个宋兵击飞起来的时候,那两具尸身才刚刚落地,尘土溅起。
        哇!这救星的功夫岂止是高明,臭丫头的本领已够他惊叹的了,而眼前的大和
尚,似乎惟有“叹为观止”四个字才可以形容,中华大地真是卧虎藏龙啊!
        他这一刻方省起自己誓言的可笑之处--“不杀女真一人。”试问,自己凭什么
可以不杀人,就凭这点三角猫的功夫,别人不杀他已算不错了。只有像大和尚这样的人才
有资格说杀不杀人,这些武林高手杀人易如反掌,若救人,应同样易如反掌。对了!还有
一种人比武林高手们更有资格说杀不杀人,那就是掌握实权的大人物,他们的决策可活一
城,亦可覆一国,杀与不杀,只在其一念之间。在人类的世界上,强者的意志决定一切!
这一刻,他终于参透了人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要想照顾别人的生死,自己的实力一定要
远远地超过常人--自强,方可强人!
        耳旁嘤咛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转头一看,臭丫头正悠悠醒来,他在一瞬
间转出无数个念头,终于做出一个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眼看她就要开口说话,他立刻用
了他现在唯一可以阻止她出声的方法,扑下去,张开大嘴盖在了她的小嘴上……
         



      正文 第十五章 孤男寡女
      (更新时间:2003-4-6 3:51:00  本章字数:7820)


        三相公从昏迷中醒转来的第一声娇呼被堵回了口中,身上的重压和唇上的异样
立刻令她迷糊的双眼睁开,在银亮的月光下和火把的光线中,她见到了有生以来最羞愤交
加的情景:
        一个男人压在她身上,面孔近在咫尺,那张臭嘴正盖住她的唇,天哪,这个果
然不是好东西的小贼在轻薄自己!
        他看着她这般表情,心中竟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接着看她像受惊的小鹿般
发出支吾声并扭头欲躲开他的嘴,他不客气地追随不舍,不让她摆脱他的狼吻。
        与柴房外热火朝天的打斗不同,这里是一场无声而同样激烈的较量,三相公怎
是一个在后世吻惯女孩子的家伙的对手,姑娘家在这生平初遇的难堪境况中心慌意乱,手
足无措,空有一身武功却使不出半分来,否则大可挣断身上的绳索反制住对方,她的眼神
由惊羞转而哀求,再由哀求转而无助,终于一双美目渐渐盈满了泪水,成一条细线滚下了
绒软的长稍鬓角。
        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毕竟这是他的生死关头,一旦大和尚发现了他俩,而这
丫头还死咬他是个奸细,说不定那疾恶如仇的大和尚不问青红皂白就毙了他。情非得以,
保命要紧,绝非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他很会原谅自己。
        随着她的失去抵抗,那原本僵硬的香唇亦变得分外软嫩,而这种死亡压力下的
旖旎接触开始产生一种异样的刺激,他原本纯为求生而进行的封口动作不可避免地发展成
大快朵颐的吃豆腐行为……
        三相公悲切无奈地闭上了双目,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述
说着内心无限的委屈。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他的这一番行为当然是对女性不可饶恕的
侵犯,仅次于夺去少女的清白,她那一刻在心里发誓:“我要杀了小淫贼!一定要杀了他
……”
        在人家姑娘唇上留下了满嘴的口水,再看她雨打梨花的凄楚模样,他方心下歉
然起来,停止了动作,当然还是堵在她的嘴上,一面搜肠刮肚地为自己开脱:小姐,这是
你咎由自取,若不是你误会我,断不会出现这种情形,也只是占了少少便宜而已,冤枉好
人当然要受点教训;再则,这也是老子在这时代的初吻哩,本想献给心上人的,却先给了
你,你也不亏,大家两不相欠。
        想到了远方的楚月,他又忙着找对她的借口,终于受到外面大和尚的启发找到
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佛家尚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之辞,焉不准自己“豆腐穿
肠过,爱人心中留”乎?楚月,反正我心中只有你一个,料想你也不会责怪我这小小的过
错。
        如此想着,私底下又给了自己一个交代: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没像后世的那位
影坛大哥那样犯下“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过错”,不过话说回来,这时代的男子娶个三妻
四妾乃是常事,自己是否要入乡随俗……
        他一面胡思乱想着,那条舌头忍不住又蠢蠢欲动起来,想往人家姑娘的唇间钻
,忽然整个身子一轻,被提到半空中,满房里顿时响彻分明憋了很久的少女哭叫声:“杀
了这淫贼!
        杀了他!”
        他错愕地转过头来,便看到了身后大开的房门和满脸杀气的大和尚--柴房中的
细微动静怎逃得过一个武林高手的敏锐耳力。
        他才发觉外面的打斗声早已停止,四下里寂静一片,想是那些大宋败类都被大
和尚铲除了,感受到对方喷薄欲出的杀机,他打了个寒悸,坏了,救星变煞星!忙欲开口
解释,大和尚已然眼眸一缩:“淫贼?哼,也饶你不得!”
        他只看到大和尚的巨掌一挥,来不及说话,立觉胸口一痛,嗓子一咸,一大口
鲜血喷出,而躺在地上的少女倏地离他远去,原来他的身子飘在空中向后飞去,此刻脑海
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老子这一回可真的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轰”地一声,他撞在了柴房的一面墙上,脑壳一震,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恢复了知觉,他的第一意识便是:哈,老子又回来了!
当然又是那宝贝救的驾,饶是如此,他的胸部依然隐隐作痛,厉害!这一掌的暗劲竟穿透
了神奇护身甲,真是他至今所见的第一高人,但他一点也不怪大和尚:哼,都是臭丫头惹
的祸!
        经验丰富的他当然没有睁开双眼,而是用眼睛以外的感觉观察自己的处境:身
上没有异物,后面抵着墙根,看来他还留在柴房里;眼皮暗沉沉的,气温较先前更低,估
计到了深夜,他昏迷的时间不算长;除了近处一个轻微的呼吸声,再无别的异声,他的大
脑飞快地开动起来,柴房里还剩一个人,不知是臭丫头还是大和尚,但无论是哪一个发现
他没死都不妙,不上来补上一剑或一掌才怪。
        他不敢露出一丝破绽,紧闭双眼,决定继续装死下去,心中哀叹:自己好像除
了装死就没有别的本事了,哎,真丢人……
        其实,就这本事他也不是很精通的,要想把整个身子保持一个姿势长时间的一
动不动,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不到半小时,他已感觉这儿发痒、那儿发酸,哪儿都不
自在,总想动一下,或用手挠一下,恨不得再次撞墙晕去,胜过这种煎熬。这一刻他不由
不敬佩抗美援朝英雄邱少云的伟大,在烈火焚身之中安如泰山、纹丝不动,需要多大的意
志与信念!
        他终于捺不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动一动身子,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偷偷将眼
睛开了一条细缝,先观察一下动静。
        屋外映入的摇曳火光中,一双黑色的小马靴出现在离他约六七步远的地方,原
来是那个臭丫头。大和尚走了?她留下来做甚么?想是她深夜不敢赶路,而素讲礼仪的古
人最忌孤男寡女独处,大和尚当然要避嫌行开,免得累了人家姑娘名声,而依这丫头的脾
性,大概亦不会要求大和尚留下来保护她。
        他不知怎的竟舒口气,大约一向认为对付女子好过对付男子,再则这丫头又不
敢杀生,当然他现在已不能确定她是否还保留这个优点,因为他变成她心目中的淫贼了,
想到刚才她咬牙切齿的叫声和大和尚的雷霆一击,他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不好!他吓
得忙定住身子,那条眼缝也固定不动,生怕自己穿帮。
        奇怪,从眼帘中他分明看到了那双马靴也随之哆嗦了一下,有没有看错?他看
清了,那小巧的双脚渐渐不安地缩成了一团,这好像是……恐惧的表现!
        他心念一闪,隐隐猜知了,她莫不是以为自己……一个如何脱身的大胆想法冒
出来,虽然不算光明磊落,却也不失一条妙计。
        他在后世掌握的霹雳舞技再次在关键时刻大显身手,借着屋外的一阵冷风吹晃
的火把光影,他的身子忽然怪异地扭曲一下,她的双脚又是随之一颤,这一试探证实了他
的猜测,在这科学远不发达的迷信时代,就是一个圣人大贤也敬神敬鬼,更何况生性就爱
疑神疑鬼的女子--他在表演诈尸!
        他心里偷笑,以霹雳舞当中一个高难度的机器人起身动作,由侧卧慢慢地、一
节一节的变直、升高,他的视线也一点点的升高,从她的脚部一点点移上,一一看到了地
上散落的绑绳、她坐在柴上的身子和发抖的握剑双手,臭丫头已无束无缚,他屏住呼吸,
像雕像一般完全立起来,可惜双手被绑在身后,否则他就可平举双手,来个僵尸跳。
        他已看到了她刷白的脸蛋,瞪圆的双目恐惧万分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信心
大增,一个迈克尔·杰克逊的月球漫步,身子向她飘去……
        远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禽兽叫声,紧闭的柴房门外不时涌进一阵阵的血腥气
,骇惧莫名的三相公当然知道门外是满院的宋兵尸首,那救下她的高僧简述了情况,在得
知她会武足以自保之后,便飘然而去。
        她本想随后离开,却又怕深夜行路,只好留在这里,虽然她在哥哥大营里见惯
了尸首,但毕竟是个女孩子,乍一人面对这么多死状各异的尸首,终不免胆战心惊,所以
不敢妄动,只将自己关在这只有小淫贼尸身的柴房里,她决计没有勇气移开他的,但面对
一个死人总胜过面对几十个死人。
        她虽然痛恨他的轻薄,但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地死在高僧的掌下。人死为大,他
对她所做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心中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失落感。毕竟,他是天底下第一个
亲了她的男子,她还未确定他到底是否奸细,却已随着他的死变成了一个永远的迷,她隐
隐觉得自己判断的未必就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冤枉了他呢?那岂不是自己害了一
个好人,但随即想到他的轻薄行经,哼,他又怎会是好人,仅这一条就该死……
        她没有一丝困意,面对着他倒在墙角的尸身,满脑子都是这该死而且已死的小
淫贼,他给她的感觉很年轻,好像仅二十出头,他家中还有何人……蓦地,他的尸身竟动
了一下,三相公心头突跳一下,自己眼花了?她一直将信将疑的那些鬼怪精灵的故事一下
子浮现在脑海里,眼睛直勾勾定在他身上,想看又不敢看却不得不看,娘啊!他又动了一
下,竟慢慢站了起来,不,这不是站,一个人决计无法以这样的动作站起来,确切的说,
是“直”起来。三相公头皮发炸,在这样一个血腥之夜,一个间接死在她手里的人在面前
复活,不!不是复活,好像是民间传闻的诈尸,难道他向她索命来了?三相公无法形容自
己的恐怖感觉,心头的撞击犹甚先前面对食人场面之时,眼看着他鬼魅般向自己飘来……

        “呀!”三相公控制不住地尖叫着站起来,“苍啷”抽出了宝剑,牙齿打颤道
:“你……
        你别过来……不要找我……”
        他看着瑟瑟欲坠的她,一面发出桀桀的鬼叫声,一面成竹在胸地向剑尖迎去。

        三相公看着锋利的宝剑戳在他的胸口,一寸也进不去,愈发认定他是来索命的
鬼魂,浑身发软,宝剑铛地跌在地上,美目一闭,再次晕倒在地。
        他不敢大意,又作了几个恐怖的动作,总算确信她是真的晕去,没做他的徒弟
,便恢复了常态,恨恨道:“你还真幸福哩,说晕便晕,也不怕被人非礼。”
        却不知他这一番前因后果皆有的表演,即使放在一个这时代最胆大的男子身上
,也要承受不起,更何况一个没见过多大阵仗的小女子。他深恐她很快醒转,忙坐下来用
不灵活的双手抓起地上的宝剑割腕上的绳子。
        当三相公再次醒来时,一张恐怖之极的怪脸又扑在面前,再次发出一声惊啼,
忙紧闭双眼,还好,这下没晕过去,她低着头乱嚷:“鬼呀……不要害俺……每年今日一
定给你上香烧钱……”
        “呸,老子才给你上香烧钱呢……”他拿开放在胸前打光扮鬼脸的火把,没有
兴趣再玩下去了,可不想作践自己,被当作死人供起来。
        听到他正常的声音,三相公迟疑而又诧异地抬头,偷偷地睁开眼,看到了他正
常的面孔,吃吃问:“你……不是鬼?”
        他不怀好意地靠上前:“老子当然是鬼,是个大色鬼!”
        三相公惊疑不定的双眼扑闪扑闪,上下打量着嬉皮笑脸得意洋洋的他,惶恐的
眼神渐渐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受骗的眼神,冰雪聪明的她虽想不透其中环节,但已经
明白这小贼其实没死,不仅骗过了那位高僧,更瞒过了自己,最可恨的是还扮鬼吓自己!

        “小淫贼,俺杀了你!”被他轻薄的一幕浮现在眼前,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三相公咬牙切齿地就欲拔剑,才发觉手脚不听使唤,低头一看,身子又被捆住,宝剑不
知去向,不用问,除了他还有谁。
        “既然小姐封我做个淫贼,小生只好勉为其难了。”他油腔滑调地噘起嘴,慢
慢地向她的脸上凑去,他虽非君子,倒也不是个轻薄无行的登徒子,其实并无再亲芳泽之
意,只想故意吓唬她,还报自己所受的惊吓和凶险。
        忽听嘣的一声,少女身上的绑绳断成数节落下,随即一指戳出。他只觉喉下一
麻一痛,顿时保持着这难看姿势,噘着两片薄唇,动也不动了。形势逆转之快,他尚未反
应过来,便着了对方道儿,紧接着响起“劈里啪啦”的连声脆响,他那张尚未消肿的脸上
又堆上了几十个鲜红的手印,总算少女没用上内力,否则他满口的牙齿早已一个不剩,即
使这样,他的小脸业已变作了猪头。
        他此刻方想起来人家姑娘可是身怀绝技的,只怪那些宋兵轻易地将她击晕捆住
,而他见了那大和尚之后眼中又只剩下这一个高人,竟忘了她被捆住是在失去知觉的情况
下,她的功夫虽逊于大和尚,岂是区区几根绳子就能制住?
        也不对,那她被他封口时不是醒了,又怎不挣脱绳子反抗,反任事态发展至被
他强吻,总不成是真的看上他了?不过又怎会那般迫切地叫大和尚杀自己,不合理,不合
理……他的小脸已经疼得麻木了,却仍在想着这些就是打破头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明白的
问题,“女人心,海底针”哪。
        三相公总算解足了恨地停下手来,看看已认不出本来面目的他,忽然将头埋在
双手的臂弯中,伤心之极地放声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骂:“小淫贼,你……不得好死…
…欺负人家……俺不活了……”
        他像个木偶似地定在那儿眨吧着眼,嘴角滴血,满肚子为自己叫屈:“什么叫
‘冤‘?老子这就叫‘冤‘哪!我好好走我的路,也没招惹谁,是你这臭丫头主动找上我
的,引来这一连串的祸事,还好,老子命大,但平白受了这么多罪,到底谁欺负谁……窦
娥呀,我比你还冤哪!”
        不过,这女人一旦哭将起来,没理也是三分对;再则,女人的哭也是一种心软
的信号,他不由松口气,暂时不用担心性命安危了,至少她不会转眼就凶巴巴地拿剑斩他
的头。看着她不断耸动的肩头,渐渐还真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似的,他的绅士风度适时体现
出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小姐,对不起。”
        咦?自己能说话了,他还以为穴道自解,挣了一下身子,却依然故我,不禁暗
赞中华武术的博大精深,这点穴还分无声和有声哩,想想也是,在很多需要无声无息制住
敌人的场合,倏来倏去的高手之间过招,当然是一招制敌才好,总不成先点对方不动再点
他哑穴,又或者先点对方哑穴再点他不动,这短短的时间差总可以弄出一点声音惊动他人
。当然那专门的哑穴也应该有的,否则若要一个人自由活动又要他不说话怎办?
        他看她还没有停哭的意思,只好好人做到底,先解脱自己淫贼的嫌疑:“小姐
,诚然是小可不对,你也不犯不着如此伤心,当时情况是这般这般……所以替小姐考虑,
小可丢了无辜小命事小,而小姐担上恶名或良心受责事大,才出此下策,以致于冒犯小姐
,真是情非得以,罪该万死。”
        他将当时的真实心态娓娓道出,只在最关键的两处稍作变化,一处是他是出于
自己贪生怕死而非替她考虑才冒犯人家姑娘,另一处更压根没提,就是他后来的强吻纯粹
是见色心动。
        经常以善意的谎言大师自居的他经过这千年的飞跃,可以说是深得古今后世说
谎之真谛,在百分之九十九的真实里加入百分之一的谎言就成了真实的谎言,任谁也识不
破。这一点可从历史中看得透彻,连以严谨著称的史学家们都分不出各朝各代史书的真真
假假,更何况这一段只发生在他俩之间的经历,至多加上一个来去无踪的大和尚。
        三相公的抽泣声低下来,心中对他的这一番解释颇觉认同,而他后面的装神弄
鬼也解释通了,却不肯就此打住,毕竟被他占了便宜是真的。
        他拿出送佛送到西天的精神,显出后世哄女孩子的本事:“小姐,试问,若有
一天,你的手被狗咬了一口,是否也要斩下自己的手来?”
        三相公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设问,由不得好奇地竖耳倾听,抽泣变成了幽咽,他
见收到效果,趁热打铁:“当然不会,因为错不在手而在狗,所以应斩的是狗而非手。若
小姐真的受人轻薄,错也不在小姐,所以大可不必如此伤心,说出什么不活之类的不吉之
言,即使真该有人不活,也轮不到小姐这只手,该是小可这条狗才对。”
        他又是狗又是手、又是大可又是小可的,说得像个顺口溜,这种以后世男女平
等之进步观念为核心精神的论调,生活在这时代的人如何听过?
        三相公想了半晌方明白过来,顿觉得他这番闻所未闻的说辞竟说到了天下女子
的心尖上,锋芒直指千古而来根深蒂固的的传统礼教,其中却大有深意、大有道理,她暗
自心惊,能道出这样深入浅出、前无古人的妙喻之人,绝非常人,连她自小敬若天神的五
哥都无这般见地。
        若小贼真是个奸细,只怕是个大大的奸细,大宋将有难了。
        而且,他怎会逃过高僧必杀的一掌,更无惧她的利剑,还有他装神弄鬼时的诡
异身法,难道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也不对,他被她轻易制住的表现,又不像假的……若
为假象,其心思缜密,当真可怕!
        三相公愈发坚定了不查清他来路绝不放手的决心,相较而言,她先前所受的委
屈真不算什么了,尽忠报国的家教和武林儿女的豪爽,令她抛却了个人得失。
        当然,女儿家更深一层的心思羞于道出:他若洗去了嫌疑,倒是个芳心可许的
奇男子,况且他是第一个亲了她的男人,古代女子从一而终的观念毕竟摆脱不了。放下思
想包袱的三相公再想到他自比为狗的说法,不由扑哧一笑。
        他眼见得自己稍费口水就将她说得破涕为笑,不禁自鸣得意,更增加了一条自
以为画龙点睛的高论:“其实,狗就该死吗?不然,狗也是一条生命,只要它不是成心咬
你,大可放它一条生路。若草菅狗命,总有一天人会受到同样的惩罚,譬如人吃人。”
        这番话其实是他自我辩护之暗笔,三相公如何晓得,却被钩起了对那一幕惨绝
人伦场面的记忆,她随即脸色大变,一张口将翻胃而出的苦水吐出,乃是迟到的反应。
        穴道被点的他无从躲避,被她吐得一头一身都是,狼狈不堪,暗骂自己画蛇添
足,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回可真作了呕像了。他突发联想,后世中的那些偶像和自己这
个呕像有何区别,对来自外在的宣泄一样不分好坏照单全收,无法拒绝,仅有的不同之处
,大约一个是精神呕吐对像,一个是物质呕吐对像而已,说起来,这偶像和呕像的感觉还
真差不多,都不容易啊。
        经过这连哭带吐的一阵宣泄,三相公显然平静多了,整整衣衫,寻回宝剑,再
找到柴房里的水缸舀水漱口洗面,便往柴堆上一倚歇息,把他视若无物地晾在一边,姑娘
家受了委屈,对男人的小小惩戒总免不了的。
        还有更深一层不好讲出的原因,却是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多有不便,而禁
他人身自由,对少女而言多少是个放心。
        他可不情愿了,大家都已说明白,干嘛还如此待他?他开始喋喋不休地向她大
讲道理,如同那《大话西游》里的唐三藏,于是也受到了唐三藏的待遇,少女上前一戳,
他便禁声,原来被点了哑穴。
        跟前守个活人,三相公当然有了安全感,塌实地倚在柴上很快进入了梦乡。而
身体僵立、眼皮闭不上的他如何入睡?看着睡得甜甜的臭丫头,肚中的叫骂不绝,又怪自
己扮机器人吓人,这下报应来了,变成一个短路的机器人,替她站岗了……真是长夜漫漫
,星星作伴。
        一夜无话,清晨醒来,三相公解了他穴道,却又不讲理由地绑了他双手。他冷
冷地任她摆布,这一夜受的可是洋罪!也不言语,以免再受点哑穴之苦,心想看她要拿他
怎样?
        三相公在驿馆了搜了一圈,只找到了那匹白马,再无其他马匹,想想也是,都
吃人了,还有马吗?她最后放了一把火,要将这地狱般的一切从人世间烧光殆尽。
        她无奈地和他共骑,这次没将他横在鞍上,而是让他坐在了身后,算是优待一
些。她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答案,却又不想先向这个欺负了自己的小贼开口,只希望他像
昨晚那样主动解释。
        他这是第二次跟女子共骑,同样的马儿却非同样的人,感受亦是天壤之别,心
绪早已飞到远方的可人儿身上,哪有心情搭理这个蛮不讲理的臭丫头?
        俩人一骑沿江往西,一路伴随着怪怪的沉默。他其实大吃苦头,在飞奔的马上
身体的接触不可避免,她却既因女儿家的清高,又恼他不说话,稍有触碰即用肘击开他,
他虽有护身甲保护免受皮肉之苦,但滋味总不好受。
        看看到了中午,俩人远远地瞧见大江之上,南北各一条连绵数里的黑色长龙蜿
蜒西进,击柝之声,隐约不绝,不用猜,正是胶着接战的宋金两军!

--


留得残荷,听血如暴雨……Sig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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