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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oMoJesse (★优雅的吸血鬼★), 信区: Fantasy
标  题: 《大宋日月记》35~41章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Tue Nov 23 08:23:44 2004)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变脸
      (更新时间:2003-4-6 3:57:00  本章字数:8199)


        漫天的绯红,脸好痒,烫烫的,辣辣的,他忍不住想要抓它、撕它,可是双手
却不听使唤,整个身子也不听使唤……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在梦里,他经常这样,在梦中
似醒非醒,不断提醒着自己醒来,但就是醒不来,什么样的梦最令人心悸——就是这种明
知是梦却无法醒来的梦。
        他感觉到一条紫影向他走来,恐怖的梦魇袭遍周身,他拼命挣扎着想醒来,终
于成功地睁开双眼,那直迫心灵的紫影仍在,他已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只想坐起惊走它,
但办不到,这种感觉真是可怕!那紫影已到跟前,忒眼熟,俯下身来,一张惨白的熟悉面
孔浮出了绯红,天,是秦桧!秦桧几乎面贴面地看着他,细长的白眼闪着红光,毫无表情

        他吓得想叫,却叫不出声,秦桧不是死了么,死在自己的手中——不对,他记
起来,在船上,在所有人都以为秦桧死了的时候,王氏冷不丁叫道:“老爷还有口气,高
益恭,将老爷抱进舱里!”
        不可能,那么近的距离怎会刺偏?他当时的第一念头便是除非秦桧的心脏生在
右边,接着又对自己产生怀疑,难道因“不杀”之念而本领大退……但无论如何,秦桧也
不该这么快就复原,没事人似地出现在自己跟前。
        自己怎会躺在这里?他脑海里的最后一幕是:一阵忙乱之后,那高益恭从舱里
出来,向守护在他身边的楚月施了一礼,突然出手,将她点倒,接着他便眼前一黑。
        他想闭上眼睛,不看秦桧那死鱼般的脸,却连视线转移都不行,他心一横,恶
狠狠瞪回去,看你拿老子怎的!反正老子还有根救命稻草——和氏璧呢。
        大概因贴得太近的缘故,秦桧的五官有点变形,像一面逐渐膨胀的镜子反射的
影象……他的心脏突颤一下,为自己贴切无比的形容,俺的娘!哪里是像,简直就是,那
秦桧的脸正在变形,眼角、鼻轮、唇线一起往后拉,越拉越长,已不像个人类,他的每根
寒毛都立了起来。
        “鬼——啊——”他总算叫出声,却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跟鬼叫相似。他
猛地坐了起来,秦桧连同绯红的背景俱消失了,代之的昏暗中,什么也没有,原来是个梦
中之梦,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兀自心悸不已。
        他感到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身下是松软的褥子,又香又暖,他疑惑地打量四
周,却什么也看不清,这是什么地方?
        蓦地,一个火热光滑之物贴上来,他触电般“喔唷”一声,又吃了一吓,肌肤
相亲,竟是个赤裸裸的女体,他提起的心回落,旋即发现自己也什么没穿。
        哈,美人计?自以为看穿阴谋的他猜想:这女子是王氏还是兴儿,总不成将楚
月送还他以示好——当然不是她,这么放浪!
        想拉老子下水,没门,这点定力他还有,色字头上一把刀哩,达凯就是最好的
例子,他的第一反应是跳下床,却发现自己的力气仅够坐着,想要开口呵斥,却只能发出
“伊——啊”的短音调,怎么回事,自己何时成了哑巴?
        不及思索,那不知何时钻入被窝的女子蛇一样地缠绕上来,一股肉香沁入鼻腔
,他触到那鼓酥酥的乳、丰腻腻的臀……完了,他不认为自己在任人摆布的情形下还能把
持得住。
        这天底下一等一的诱惑过来,阿弥陀佛,千万不要对不起可人儿!他推不开,
避不开,只好在心底念起佛来,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那根东西竖起来,那女子媚
浪一笑,两个狗男女再无一丝缝隙……双手下意识地攥紧被角,他失身了!
        迷乱中,那香喷喷的樱桃口凑上来,他死守最后一线空明,咬紧牙关,任对方
在脸上留下处处的津丝,就是没有口舌相交,总算为可人儿保住一点净土。他有这个习惯
,与不正经的女子逢场作戏时从不跟对方接吻——跟后世的某些全陪小姐很相象,什么都
陪,就是不陪吻,真个既要当汉奸,又要立忠义牌坊!
        这乃是他到这时代后的第二次哩,真难为他憋得这么辛苦,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力气陡然大增,翻身做主,一番狂风暴雨……
        门吱呀一声开了,亮光照进来,恢复理智的他先看到并头甜睡、一脸满足的兴
儿,再看到霍然站在门口的王氏与楚月,他顿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床上,原来阴谋在此——
捉奸在床,又弄哑他不给解释的机会,以达到离间他与楚月感情的目的!
        该如何面对可人儿?看着楚月刷红的面孔,他又羞又惭,偏生无法开口说话,
连做手势的力气都没有——自己太过放纵了,他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头。
        然而,原以为会大发雷霆或伤心失望的楚月的反应大出他意料之外,与他四目
相接之下,一声“呀”地羞叫,迅速垂下眼皮,跳到一边。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王氏朝他暧昧一笑,便带上房门,王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郡主,这最后一间卧室你也看了,大院再无藏人之所,明日确实逃了。”
        他莫名其妙,什么话!老子不是在这里么,又怎会逃走?隐隐感觉事情跟自己
想象大有出入。
        楚月的声音充满了不安与焦虑:“怎会?明日不会抛下我就逃的!是不是你们
……
        啊!“
        楚月显然被自己的推测吓坏了,几乎尖叫起来。他愈发糊涂,楚月明明看到了
自己,怎会认不出来,还以为他身有不测?
        “郡主,我们怎会害他,你都见了,老爷已无大碍,犯不着为难明日,谁都晓
得,明日活才有用!遮莫他觉得对不起老爷,不好相见,所以逃了……郡主么在这,他也
不用担心。”王氏巧舌以辩。
        “明日,你真走了……”楚月似被王氏说服,带着哭音道。
        “我没有走!”他在肚中苦叫,直觉楚月会有不当之举,却无法提醒,猜知自
己一定被易了容,所以楚月才认不出。
        “郡主仔细思量,明日会否去某个地方,以为你也知道。”王氏话中有话,似
鼓动楚月寻他。
        他大感蹊跷,秦桧既没死,必会对他继续软性攻势,谁都知道郡主是将他栓住
的最好套索,若郡主走了,也势必留不住他,王氏这么做用意何在?
        “难道明日去那……”楚月沉吟起来,分明被说到心坎上。他暗叫不妙,楚月
会以为他回那无名小岛了,这本是他俩的目的地,他在船上告诉她的。她一定会去找他的
,义无返顾,正如他去找她一样。
        只是,若楚月找到那里,只会找到一个空岛,因为忽里赤等在没听到他死讯、
他又十日不归的情形下,将打开第一个布囊,他留在布囊里的指示是:所有人都离岛,化
成百姓,到他指定的各行业学习一年再回岛集合。
        楚月贵为郡主,自是缺乏适应苦境的能力,孤身一个女孩子家,在一个荒岛上
如何生存?再说,她虽有些武艺,并一直随军征战,却不知江湖险恶远胜沙场百倍,在这
处处豺狼的乱世之中,万一碰到厉害的坏人,或在大宋地界暴露了女真身份,后果都会不
堪想象?
        “楚月!不要走!我在这里——”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内心嘶吼,
为自己将她带出她父亲掌握的金营感到无比后悔,这种有口不能言的痛苦他在这时代可算
是尝个尽,但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之甚。老天对他太残忍了,刚和可人儿团聚没几天,就
又将他俩活活拆散了。
        他咬牙切齿:“姓王的臭婆娘,楚月没事便罢,若有事……老子做鬼也不放过
你……”
        困意上来,恹恹而睡,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跳下
床去寻楚月,身体状况依旧,他颓然长叹,发现兴儿已不在身边。
        他像个植物人似的躺在床上,真是度日如年啊。
        板门终于又“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身素雅长裙的王氏,由端着一个青瓷小碗
的兴儿伴同,进得屋来,洒进一缕阳光,好像是早上。
        兴儿小脸红扑扑地将小碗端到他的嘴边,眼神儿跟他一触即逃,想是被他春风
几度的威猛征服了。他嗅到一股药味,紧抿双唇,担心王氏进一步下药相害。
        立于边上的王氏声音异样地温柔:“吃了这茶便可说话。”
        这话儿比说什么都灵,他立刻张口,咕咚地咽下这苦涩的“茶”,几滴褐液溅
到他赤裸的胸膛上,看得兴儿的双眼也似要滴出水来,这小贱人动情哩。
        王氏声音一沉:“兴儿可退下了。”
        兴儿不敢造次,诺一声“夫人”,便告退,带上了房门,光线暗下来。那王氏
挨床边坐下,飞个媚眼,腻声道:“郎君——”
        “呸,我怎是你的郎君。”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笼罩他的全身,他脱口而出,
嘿,终于又说话了,他圆目怒睁,顾不得这个疑问,赶紧问了他最迫切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郡主在哪?”
        王氏妩然一笑:“她三日前业已离开。”
        “你这个……”他发现自己对着王氏的迷人笑脸竟然骂不出来,恨恨地给了自
己一个耳光,咦,身体也能动了,他下意识地双手一撑,跳了起来,要去追可人儿。
        “啊欠!”他响亮地打了喷嚏,王氏的脸一红,眼晴却一亮,原来冬天的空气
包围着一丝不挂的他,一方面是冷,一方面是出于男性的自尊,他缩回了被子,“给我衣
服!”
        王氏递给他的不是衣服,而是一面铜镜:“郎君,先看看自己在说。”
        这婆娘,想男人想疯了,管谁都叫郎君。看什么,不就是把老子易了容么,老
子早猜出来了,先合作合作,然后找机会脱身。
        他拿起了那面铜镜,然后他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那镜中人也是瞪大了双
眼,张大了嘴巴——他看到了一张一辈子不愿见到、八辈子也想不到的面孔——秦桧的面
孔。
        他无法相信地呻吟一声,仔细看去,这面孔是如此的逼真,简直就是秦桧本人
,不可能!他从不信世上有这样的易容术——以假乱真的易容术。他认为通过化妆可以将
一个人变成一个陌生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人,却不可能将一个人变成一个大家都认
识的人。除非是孪生关系的人,再除非有后世的整容手术?
        “咣当!”他见鬼似地扔掉铜镜,双手在脸上一搓,也没见搓下什么易容物来
,不由声音发颤:“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手脚?”
        王氏闻言垂睑落泪:“明日,你杀了奴家的夫君,当然要赔还一个给奴家。”

        他在被中一震,万分诧异道:“秦桧不是没死么,你亲口说的,搞什么鬼?”

        王氏勃然变色:“老娘搞什么鬼,你这小贼又搞什么鬼?当日占尽老娘便宜,
今又杀了老娘的老汉,到底我秦家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竟下此毒手?现给你两条路行,
一条是乖乖听老娘吩咐,一条是送官查办,小贼,你斟酌吧!”
        这婆娘说哭便哭,说怒便怒,一会儿奴家一会儿老娘,软硬兼施,表情端的丰
富,连后世的电影明星也拍马难及,再闻其唤秦桧叫老汉,又令人忍俊不禁。这一副雨打
梨花、哀哀切切、死了老公的模样,倒也不像装的。
        他又惊又喜:秦桧大概是伤重不治而死吧,自己终改变了历史。他如释重负地
长叹一口气:因为他破茧而出了,这个茧就是——“不杀”。
        秦桧死了,秦桧之死的意义在于:不仅圆了一个后世小子的伟大梦想,更成为
人类史上一次未有过的蝶变的里程碑。踏着秦桧的尸体,他艰难地走过了一个“杀”——
“不杀”——“杀”的轮回,如同佛家的“出世”再“入世”。就像一个人走了一个圈,
又回到相同的起点,但这个起点又绝对跟第一个起点不同,是一个更高的起点。
        他成了那只刚摆脱了佛祖五指山的猴子,随即戴上金刚圈,再踏上更加艰苦更
加漫长的西天取经之路——真正的“不杀”之路。
        这个曲折突起的大件事犹胜过楚月的芳踪,他放软声调,最后证实地反问一句
:“你说秦桧活便活,死便死,鬼才信你!”
        王氏愈发悲啼起来,凄凄惨惨道:“老爷的面皮都到了你脸上,还能活么?”

        “人皮面具!”他想起那个梦,猛打个激灵,下意识地往脸上扯去,想将这后
世武打小说中常提及的劳什子扯下,却连皮带肉地拉起,生疼。他赶紧前后摸了一圈,很
光滑,没有缝隙,再拧一把,照旧,他由喜转恐:“怎么拉不下来?”
        王氏侧过头,似乎不忍道:“那日老爷早已气绝,奴家本应以死相殉,可是我
父及大伯皆因失守待罪,需老爷归宋疏通救应,是以老爷死不得也。奴家记起高益恭有植
脸异术,可为活人易脸。当下想到船上只有明日可以替代,因你是外人,不见了无人怀疑
,身材面形又跟老爷最接近,可以李代桃僵。便佯称老爷未死,着高益恭将你制下,趁着
老爷血气未冷揭下面皮,植到你脸上。由于干系重大,只奴家、高益恭和兴儿三人知晓,
而郡主与你感情深厚,一旦知情,必露出马脚,是以奴家用计诓走郡主。明日不必担心,
高益恭尾缀而去,暗中保护郡主,他日救出我父及大伯,自会放你与郡主团聚。只是这植
脸异术佐以药物,一旦植好便在受者脸上生根,血肉相连,至死不休,而且须定时服用药
物,否则面部溃烂而死。虽属奴家不义,也是明日不仁在先。”
        他越听心越凉,乃相信秦桧真的死了,这婆娘的演技当真高超,一船人都被其
瞒过,及至听到秦桧的面皮在自己脸上生根至死不休、还须定时服用药物时,他的心彻底
凉了,情知被这婆娘捏在手掌心,想逃也没门,什么放自己与郡主团聚,都是骗小孩子的
鬼话,到时哪由得他。最惨的是若王氏所言非虚,自己这辈子都将以秦桧的面目示人,怎
么见楚月事小,变成自己最痛恨不齿的千古汉奸事大!方才的喜悦化为泡影,他绝没想到
杀死秦桧的直接后果会是这样,越想越惨,悲从中来,不禁嚎啕大哭。
        王氏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已知妙计得逞,眼下的明日只有乖乖合作的份儿。

        这十几日,“秦桧”一家人缩在这所租下的农家大院内,自是安候秦大人“养
伤”,伤好后才能赴行在朝见官家。他中门不出,其他人一概不见,只有王氏与兴儿服侍
他这个老爷。
        高益恭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是郡主过了江,进入大金控制区。他略有些放心,
楚月去那无名小岛找不到人自是回挞懒大营,途中纵有危险也可以找金兵帮忙。
        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这日竟飘起了小雪,他走到院中,在雪里踱着秦桧的方
步,背诵着秦桧的家谱:江宁人氏,曾祖父秦知古、祖父秦仲淹——皆落第秀才,一事无
成;父秦敏学总算中了进士,任过湖州安吉县丞、信州玉山县令、静江府县令,已过世;
大哥秦植,二哥秦梓,皆是秦敏学发妻强氏所生,与续弦所生的老三秦桧并不和睦。
        桧——常绿乔木,坚实、芳香、耐腐,寓意不俗,如人之高节者,然自宋后,
再无以桧为名者。秦桧,字会之,生于元佑五年;政和五年,进士及第,补密州教授,考
核州学;宣和五年,中词学兼茂科试,任京都太学居正,掌太学学规;靖康元年,连升四
级,先任兵部方员外郎,管全国疆图;再授殿中侍御史,正百官礼仪;又升门下省左司谏
;最后坐上御史中丞的交椅,为监察百官机构之长,御史自古称为诤臣,司规谏朝廷之责

        他蹲下来,拣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秦桧的拿手好字——据王氏说乃秦桧首创
,他当时看到这汉奸遗墨大为惊奇,明明是他自幼所习的宋体,难道宋体竟是秦桧所创?
不管如何,反正便宜了他,他写这时代的隶书、楷书、草书、行书、篆书都很吃力,惟独
对这宋体驾轻就熟,一蹴而就,写得几可乱真,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王氏与兴儿在一旁
直吐舌,皆说老爷附体,天意叫他冒充老爷。他曾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总不成这宋体由
秦桧发明,他在后世学会,又回到宋代将它发扬广大……哈,又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的问题。
        “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他用秦桧家乡——后世南京口音的
官话背着这首诗——秦桧的口头禅之一,猢狲乃自古学生的代名词,猢狲王便是教书先生
了,出处是:秦桧在乡里做过私塾先生,中进士后任密州教授,回京后任太学居正,都是
教书的差事。学秦桧讲话也不难,因为南京是他后世故乡的省会。
        最难记的是秦桧的族亲旧朋们,有一些他不可不识,否则一见面就会露出马脚
,还好舌瓣生花的王氏描绘极其生动,他勉强记住了一些最重要人物的特征,比如秦桧的
死党王次翁,同窗范同,以往同僚现当权的范宗伊、李回等。
        最重要的当然是身陷北国的两位昏君——被金人封为昏德公、重昏侯的近况了
,以及帝室、还有跟秦桧一同被拘北上的大臣何、张叔夜、孙傅、司马朴等人的生死情况
等,这些都是朝廷关心的大事。
        最头疼的却是繁琐的官场、上朝礼仪……
        王氏与兴儿两个贱人难得地没有骚扰他,自是晓得他所做的一切关系到她俩的
将来,真真造化弄人,他的命运决定着秦家人的命运。
        是起程的时候了,他与王氏、兴儿坐于一辆雇来的骡车上,身前一骑是探路的
高益恭,身后的骡车坐着翁顺与砚童,负责押守箱笼。
        这是一个晴冷的初冬上午,官道上积雪犹存,人迹稀少,一派荒凉萧条的乱世
之景,透过篷帘的空隙,他看到前方一个残破的驿厅外,竖着一阴阳卦幡,这荒郊野外竟
有算命先生摆摊?
        他心中一动,也不跟王氏商量,便叫车夫停在那里。在王氏游疑的目光里,他
施施然跳下马车,第一次以秦桧的身份出现在翁顺等人的面前,这是一次小小的预演,他
要确定自己的信心。
        他学足秦桧的形态,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那个懒坐破凳的灰衣相士——一个委
琐老头。他揖了一礼:“老丈,算卦。”
        相士并没有因顾客上门而现出些许热情,白眼一翻,乃是个瞎子,沙声道:“
十两银子一卦,先付后算!”
        喝!当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了,难怪这瞎老头在这种前不巴村后不巴
店的地方摆摊,一个月接一次买卖就够吃了。好在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爽快地掏出秦桧
的银子——他当然不心疼,递于对方手中。相士捏一捏成色,坦然收于袖中,问:“问何
卦?”
        他一楞,油然心生:“问聚合。”
        “说个字!”
        他毫不迟疑道:“月,月亮之月。”
        相士手指拈动,口中念念有词了半晌,道出八个字:“好事多磨,见明则合。

        原本是游戏态度的他闻言大震,相士这看似简单难懂的话竟一语道破天机:见
明则合,他与楚月团聚不就凑出个“明”字么!好事多磨,就是喜剧结尾了。这相士是真
有一套,还是瞎蒙的?他一向对中华的神秘文化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托个好口福,他希望相士是真本事,好奇的兴趣也上来了,他又掏出一锭银子
,也没掂量就递上:“烦老丈再算一卦,问前程。”
        “请说字。”遇到大方的顾客,相士也客气了。
        他脑海里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字,都塞满秦桧的破事,他只好随意说了
一个:“猢,猢狲的猢。”
        “拿左手来!”这次多了一个程序,还要摸手。
        相士捏住他的左手,照旧神鬼一番,蓦地表情数变,似控制不住地开口念道,
却不是八个字,而是一大串三字箴言:“波澜叠、数奇变、风波息、临万难、越死线、奏
大功、力不足、逐波流、不世出……胡地王、齐天圣!”
        念到此,相士受惊般地甩开他的手,连呼“怪!怪!怪……”,竟不理他,赶
忙儿收摊便走,看其健步如飞,也不用竹竿,哪像个瞎子。
        他也一肚子“怪、怪、怪”地回到了车上,脑海里盘旋着那最后两句话:“胡
地王、齐天圣!难道老子在现在的情形下还能称王称圣?”
        他才注意到一直挑帘观察的王氏与兴儿松了口气,而翁顺、砚童好像也没看出
什么,要知道这两人可是一直朝夕跟随在秦桧身边的亲信,看来他的功夫没有白费,当然
,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但他的整个心情顿然轻松起来,不知是否受到相士之言的影响。

        他惬意地躺在摇晃的车厢里,闭上眼,开始了变成秦桧之后的第一次自我长思
。他忽然有了一个新发现,那就是:他可以跳出历史看历史了,因为他就是历史,就是这
一段历史的主角之一——大反派秦桧,历史已在他的随心所欲之中,成了他手里的一团面
,爱怎么揉便怎么揉?
        其一:他化身秦桧,再不用担心随时小命不保,谁也想不到天下群起而逐的各
国公敌明日摇脸一变,成了反金归宋的御史中丞大人,历史上的秦桧寿命长着呢,难怪那
施全行刺未果,全因来自后世的他未卜先知。呸!施全又怎会行刺他这个秦桧。
        其二:他这个秦桧可不会陷害大英雄,而且,他还要做个帮助大英雄的大忠臣
,他仿佛看到了“秦桧”与岳飞同心协力,将相合作,直捣黄龙。
        其三:他一旦登上相位,不是可以倾南宋全国之力进行他的不杀大业么,届时
,身具大金、大宋、不杀军三大背景的他,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统一大唐之后的
天下也未必哩。
        或许,他不能改变一个时代,却可以开始一个时代……那时,楚月便是正宫皇
后,襄晋公主做东宫娘娘,三相公做西宫娘娘,王氏么,赏个贵人当当就足矣,兴儿丫头
么,也封做贵人吧,不过这两个贱人要是再勾三搭四的,便打入冷宫,永世见不得男人…
…想到这,他“哈哈哈”地傻笑起来……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天与地
      (更新时间:2003-4-6 3:58:00  本章字数:8235)


        “梆!梆!梆!咣——”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喔—喔——喔——”随之而起的是雄鸡的高啼。
        “郎君,四更了,起嘞!”立于红罗帐外的王氏幽怨轻唤,他不情愿地睁开惺
忪的双眼,真想不到这个三十八岁的婆娘保养得这么青春,飘零北国四载的风霜没在其粉
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他省起来,今天是他朝见皇帝的大日子,真不愿离开热乎乎的被窝。自到这大
宋行在越州以来,他先往原职衙御史台报个到——自是早有新台长,便等候朝廷召见。他
当然也闲不了,便是真秦桧对着这物不是人也非的新朝廷也要重新上下疏通,何况他这个
西贝货。
        每天他只能在凌晨时分睡个安稳觉,日里与王氏四处活动,拜访旧友旧僚,时
刻担心露了马脚,脑袋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到夜里还要应付“贱内”的纠缠:身为“秦
桧”的他自然要跟王氏同床共枕,可一上床便要面对热情如火、饥渴如虎、玉体横呈的王
氏——这婆娘有裸睡的习惯,美色当前,任君摘折,试问天下男子能自制的有几人?何况
他本来就跟王氏有过一腿,现在还不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更休提这婆娘床下贵妇、床上
荡妇的骚媚手段,任铁石心肠的汉子也把持不住,除非不是个男人。
        他当然是个男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他内心何尝不跃跃欲试,但他无法
过良心这一关:杀了人家的夫、霸了人家的窝、再占人家的身——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要遭天谴的,仅凭这点也难抵王氏的诱惑的,好在他还有对楚月的爱——八辈子得来不易
的爱。
        不得已他跟王氏定个约定:睡一张床可以,但要分被子睡,其他事么,要自愿
才行。
        听得王氏掩嘴偷笑:哪个男人看到自己不是想一口吞下的丑态,上了老娘的床
,还有不偷腥的猫?没想到这只猫儿楞是不偷腥,害得王氏几次投怀送抱,倒把这猫儿吓
到书房里去了。王氏总算识大体,担心再迫下去会惹起下人猜疑,又将他哄回来。自此,
王氏原以为会再续前缘、夜夜春宵的心凉了半截。
        这座宅子是王氏娘家在越州城内的别业,里三进外三进,算是大宅,新招了几
个下人。王氏出身名门望族,祖父王珪官至神宗朝宰相,乃大富大贵之家。
        “老爷,你干啥总穿着这件皮褙子?”兴儿一面好奇地摸那贴身的宝甲,一面
服侍着他穿内衫,他正为要见这时代的最高统治者而兴奋、紧张哩,哪有空理这丫头。算
起来,这时代最知名于后世的人物他都见着了:大英雄岳飞、大枭雄金兀术、大奸雄秦桧
——他现在就是,单单缺个大狗熊赵构,虽然这为他鄙视的小儿仅统治着半壁江山,但孬
好也是个皇帝,他只在后世的电影、电视上见过哩。
        他手持铜镜,悲哀地端详着“自己”四十不惑的白皙老脸,新生的胡子竟穿透
这张厚脸皮,真正的厚脸皮——两个人的,他到如今尚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用皂角洗了脸,再用不输于后世的牙刷蘸牙粉刷了牙,他要开始上朝的正式打
扮了:神色比他还紧张的王氏捧一套紫色官服回到卧室,上面压着顶乌纱帽——圆顶软脚
的幞头。吓!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端坐床沿,像个木偶似地被王氏与兴儿摆
布着,见官服上绣个从未见过的独角兽,他不禁傻傻地发问。
        王氏发愁地看他一眼,这没见过世面的荒岛小子能过这一关么,他要学的东西
太多了,忙临时抱佛脚地给他又补一课:这是他这个“御史中丞”的旧朝服,朝廷之制是
官员五品以上服紫,七品以上服绯,九品以上服绿;再细分下去,便是靠官服胸前的补子
图案了,文官为:一、二品仙鹤与锦鸡,三、四品孔雀与云鹤,五、六品白鹂与鹭鸶……
武将为:公侯驸马伯麒麟,一、二品狮子,三、四品虎豹,五、六品熊彪……
        他囫囵吞枣地记下,有些领会:此乃“红得发紫”的谚语的由来吧,这文官的
标志是鸟,武官的标志是兽,再加上身穿龙袍的皇帝,倒也形象,只是御史中丞明明是个
文官,标志却是独角兽,何解?
        王氏中途打住,信心不足地插问:“郎君可记得自己是几品?”
        这婆娘考他呢,他早已背下大宋官制,御史中丞乃从三品,就是副级的三品官
,在后世读文科的他对背诵自有一套心得,不以为然地说出答案。
        王氏明显松了口气,继续讲解:独角兽叫獬豸,乃传说中的刚正公义之兽,以
角抵不法之人……他心道:这倒吻合御史中丞的职责——诤言直谏,只秦桧污了獬豸的名
声。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总算穿戴整齐,手掐绅带,他感觉自
己像极了后世舞台上的那个著名小丑——七品芝麻官,不禁摇头晃脑地喊一嗓子,把个眉
宇不展的王氏与兴儿逗乐起来,一人捉住他一只脚,套上了皂靴。
        一双沾血带泥的牛皮战靴踏在一块巨石上,一兜盔暗淡、铁甲班驳的战将凭石
远眺东北方向,一条火把巨龙往两旁弧状延伸,石下赫然是一道横亘的低矮城头,城头的
女墙后是一排排血甲尘面的大宋兵士,显然鏖战已久,然立战者肃如林,伤卧者安如山,
足有上万的大军竟无一丝嘈杂喧出,那一杆杆高举的褴褛大旗不仅看不出本色,连旗号辨
不清了。
        凛凛的彻骨江风从城后的江面刮来,送来了与此处的安静截然相反的喧闹声,
但见渔火点点的江面反光中,岸边黑压压的一大片影子在蠕动。一只夜鹰儿从江边一掠而
过,消失在四更的夜色里。
        一小校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喷香肉汤:“统制,火头只做得这羹!”
        战将接过碗,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尚有多少人未渡?”
        小校答道:“百姓已不多,其余皆为军属。”
        战将一挥手:“再传令,渡完百姓前军属不得渡,违令者斩!”
        小校执旗远去,战将兀自看着城外的黑暗,自语道:“三日了,终不负泰州二
十万百姓。”
        战将转回头,露出兜盔下灰掩难辨的五官,只那一双精目熠熠有神,扫过一个
个端着肉汤无法下咽的部下,响彻天宇地大喝道:“我等都饿了两日,再不充饥,难道等
那鞑子来宰割么,这肉虽取自敌尸,然我辈军人,以尽忠报国为己任,饥餐胡虏肉、渴饮
匈奴血又何莫?儿郎们,都随我岳飞——吃下去!”
        他的嘴动着,一张一合地咀嚼,顾不得油汁流出嘴角,这葱肉馅的太学馒头太
香了,再吸了一大口甜丝丝的七宝素粥,不紧不慢的品着,离五更的早朝还还早着呢,慌
甚么?
        他瞥着表面顺眉垂眼、实则急得冒火的王氏,打心眼里痛快,这些日子被这婆
娘管得跟什么似的,总算盼到出头之日,老子要上朝了,你还待怎的?以后就凭老子自由
发挥了,你老老实实做好“贱内”吧。他之所以如此笃定,自是因为历史上的秦桧从此飞
黄腾达,直入相位,区区一个早朝算甚么?
        他不时掀开轿帘,看着早市灯火倒映的一条条河与河上的一座座桥,他尚不知
这行在越州是后世的哪个城市,肯定不是未来的南宋国都,其时名为临安府的杭州在西北
面呢,这一点他早探明。这越州河道纵横,石桥连街接巷,五步一登,十步一跨,直比那
著名水城威尼斯,它不仅有水,还有山,仅城内便有鼎足而立的三山——龙山、塔山和蕺
山。龙山在城西北,因山势状如卧龙,故称龙山,大宋小朝廷的临时行宫便设在龙山东麓
州治。
        赶到行宫门外,发现一些低阶的官员早到了,他不想惹人注意,立于一个角落
,饶是如此,仍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五更前,所有上朝的官员陆续到齐,在当
值内侍的点卯声中,大小官员们在宫门外排班整队,如同后世的小学生做早操一般,他这
个前御史中丞按点卯的顺序排在队伍之末。这时,入朝的钟声敲响:“当——当——当…
…”
        “咚!咚!咚——”战鼓如雷般响起,鱼肚白的晨色薄雾中,无数的大金骑兵
从地平线上冒出,呼啸而来。近了,近了,已进入宋军弓矢的最远射程之内。
        为了将有限的军械发挥最大的威力,城上宋军一惯等金军冲到过半射程时才放
箭。就在这一距离将至未至之际,大金骑兵们显示出高超的骑术,整齐划一地突然转向,
与城墙平行而驰,一时尘烟滚滚如龙。
        城垛后的大宋兵士犹未反映过来,便见漫天箭雨落下,原来金兵们在快速运动
的过程中弯弓齐射,不求命中率,务求在最短时间内射出最多的羽箭,织成一面火力密集
的死亡之网,这便是女真铁骑凭强弓劲矢威震天下的野战之术,唯一不同的是:往常金军
在放箭的同时便展开攻击,而这支金军却在外围迂回。
        城外千米远处的一座大土墩,一魁梧的黑脸金将端坐马上,一根狼牙棒横在手
中,聚精会神地纵观战场,身后持旗的小校情不自禁道:“大人战术出奇,教那岳蛮子知
道我大金还有个移刺古猛安哩!”
        原来今日担纲金军指挥的竟是移刺古。大概因两淮义军元气大伤而后方无忧的
缘故,抑或受到女儿私逃、外甥受创的刺激,乃或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有谋而怯战

        的挞懒性情大变,一反以往保守持稳的战略思想,集结号称“二十万”的大军
,发动了其主持淮南战场以来规模最大的战役,一路横扫,先破张荣义军的据点——鼍潭
湖中的茭城,再破通、泰二州,将大宋淮南统治区的最后支柱——岳飞部逼至江边的柴墟
镇,大有赶尽杀绝之势。
        然而,就在不起眼的柴墟镇,金军遭遇到最顽强的抵抗。兵力相差悬殊的岳飞
部在指望不到任何支援、接到朝廷可守可退的指示后,便主动弃守无险可恃、无粮可持的
泰州城,集中所有的力量于有一道简陋城墙的柴墟镇,掩护随军撤往江南的二十万泰州百
姓与几万军属过江。
        而挞懒部精锐倾巢而出,以兵贵神速,将大型的攻城器具俱留在楚州,不得不
以野战之法攻城,焉能不吃亏!但挞懒怎能容忍数十万大宋军民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在
连续撤换掉几个攻击不利的将领之后,方想起一人来——因明日的关系而受到冷落的移刺
古。
        “我仅是减少无谓的伤亡而已,将士们应‘活着去战斗’……”移刺古钢冷的
眼中闪过一点柔光,想起这句话的出处——那个荒岛小子了,这家伙竟能于不可能之境带
走郡主,好样的!移刺古默默地为兄弟祝福。
        “咚咚咚!”二鼓响起,移刺古的思路回到战场,第二波的攻击队——步兵集
团进攻了。
        前三日,金军皆以骑兵发动轮番冲锋,妄图一举踏破矮城墙。这道防线一破,
宋军将陷入前敌后江的绝境,主将岳飞亲自坐镇,并下了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死令,兵
士们敢不用命?以血肉之躯浇铸了一道钢铁长城,教金军在城下遗下大片尸首。没想到今
日金军改变战术,以骑兵为辅、步兵为主展开攻击,宋军针对骑兵的排阵失去效用,一时
措手不及。
        大金骑兵的火力网向前延伸,压得宋军抬不起头来,在空中掩护下,大金步兵
们前横防箭大盾,随着战鼓的催动有节奏地大步前进。
        一双双皂靴踏着正衙的青玉板鱼贯而入,穿班穿仗,进入阁门,排在末尾的他
有模有样地按朝仪昂首挺胸,双手成拱形,端持玉笏,一面眼珠子乱转,新奇地打量四周
,比他想象中简陋多了,不过气氛还行:但见四名金甲武士——左右千牛卫立于殿阶之角
,文武百官按东文西武分列两旁,却文多武少——值乱世诸将散守各路,殿内庄严肃穆,
吏进序班立毕,当殿内侍在上方厉声喝问:“班齐未?”
        当值内侍随班奏曰:“班齐!”
        便见一个头戴长脚幞头、身穿黄袍的年轻帝王从殿后缓缓步出,登上面南背北
的金銮宝座,履行坐殿视朝听政的天子之责。万乘临轩,千官就列,宰相、枢密、三司,
历阶而进,率领群臣一齐拜倒,山呼“万岁!”
        “冲啊——”城墙就在眼前,搭个人梯便可登上,大金步兵们仿佛胜利在望,
整齐的方阵队型呼地散开,呈扇状冲上来,而大金骑兵的箭矢刚刚放尽,时间掐得真准,
从这点看,曾经卤犷的移刺古已具备独领一军的大将条件。
        “统制,放箭么?”
        “不!弃盾!”岳飞看着冲到城脚的大金步兵,下了相反的命令,他不能将所
剩不多的箭矢浪费在敌人的盾牌上。岳飞扔掉手中小盾,从背后抽出一把大刀,迎向金军
最突前的一个旗头——军中执旗、麾众当先者。
        没有滚石檑木,也没有云梯城车……短兵相接的攻坚战拉开了序幕,东方露出
血色的朝阳。
        一片温暖的阳光照进大殿,每日例行的常朝正在进行,先宰相奏事,次枢密,
次三司,依次群臣。
        第一次身临古代的最高级场合,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他屏气卑躬,不敢仰
视,全身只剩下眼睛在动,看着御前奏事的诸位大臣,好像后世科幻片中的智能机器人,
他脑海里闪过一组数字:范宗尹,字觉民,尚书右仆射——大宋宰相的称谓,兼知枢密院
事——大宋中央军事长官,仅而立之年,面如冠玉,喜揽镜自照,人称“三照相公”。范
宗尹为秦桧的旧同僚,交情非浅,他早已拜见过,对他“秦桧”的身份毫不起疑,昨日他
先受到政事堂(宰相办公室,又称东府)的召见,才有今日上朝之事,范宗尹早对他面授
机宜:圣上想见他。
        依次排下来,他认得的有:李回——同知枢密院事,谢克家——参知政事,富
直柔——现任御史中丞……
        “宣朝请郎、试御史中丞致仕秦桧入见——”致仕即后世的退休,他浑身肌肉
一紧,口舌发干,终于轮到自己了,他自我缓解地双手扶帽,正正衣冠。
        一颗不知是金兵还是宋兵的头颅飞上天空,金军的三鼓响起,一直游弋在外围
的大金骑兵终于加入攻击部队。
        浴血奋战的宋军已将这一波的大金步兵攻势抑制住,而一旦作为生力军的大金
骑兵冲到城下,必打破宋军的微弱优势,城将危矣。
        “好!”回到巨石上指挥全局的岳飞暗赞了对手一声,便向身后紧随的令校发
令,“背嵬军动!”
        背嵬军乃岳飞亲军,皆优选勇士,号“马战无俦”,为精锐中的精锐。“背嵬
”之名,乃岳飞效韩世忠而取,北人呼酒瓶为嵬,大将之酒瓶,必令亲信人负之,故取为
亲随军之名。令校举起一面大鹏旗向城后摇动,顿时硝烟四起。
        越逼越近的大金骑兵们挥舞着手中兵器,寒光闪烁,只待冲过那被金军尸首填
平的护城壕,便可冲到城下,立于马背便可跃上城墙。
        移刺古挥舞狼牙棒怒吼着,那马蹄如飞,越奔越近。忽闻“扑通”一片,最前
列的大金骑兵们纷纷连人带马栽倒在地。
        “扑通!”他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地上,然后,缓缓叩首到地,稽
留多时,手在膝前,头在手后,对那不顾父兄死活的小王八蛋行三叩九拜大礼。
        “秦卿平身。”听到赵构尚算和蔼的开封官话,他方敢起身抬头,与其打个照
面,赵官家就是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纨绔子弟,他一时发呆,竟忘了不得仰视圣颜
的朝仪。
        听到范宗尹轻咳一声,他省起秦桧当初可是正百官礼仪的殿中侍御史,这个差
错可不小,他有些慌了,以至忘了原先编排好的朝见步骤,却见赵构眼中含泪,他心中一
动:这小王八蛋难道触人伤情,想起身陷北国的亲族了?
        他当机立断,伏地大哭起来,倒要一半是吓的,一面拼命回忆背熟的台词:“
臣桧终见陛下矣,飘零四载,落叶归根,全赖皇恩感召,苍天垂怜……”
        大宋当今天子赵构见“秦桧”如此真情流露、善解圣意,如何不留下极佳的第
一印象!日后更因此盛赞他“朴忠过人”。
        一番唱做俱佳的表演之后,他进入状态,先汇报“二帝”及宗室在北国的情况
,再纵析大金目前的政治与军事形势,听得赵构颔首不已、群臣聚精会神。这些流畅成文
的朝词,尽为王氏所拟,其少女时可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哩。
        言罢归班,赵构龙颜大悦:“众卿家,秦卿南归,乃天赐我朝良臣,当予以何
任?”
        范宗尹奏道:“礼部尚书有缺。”
        现任御史中丞富直柔上前一步:“陛下,臣以为不可!秦中丞南归事宜尚待察
议。其与何、孙傅等同被拘执,而其独还;又自燕至楚二千八百里,逾河越淮,岂无讥
诃之者,安得杀监而南行!就令挞懒纵之,必质妻属,安得与王氏俱归!俟察明之后委任
不迟。”
        好个诤言直谏的富直柔,句句切中要害,也是,他遵王氏而编的南归陈述漏洞
太多,连他这个当事人都不信,何况旁人乎?他不由心惊胆战,两腿发软,不知该恨还是
该敬富直柔。
        与范宗尹同一阵线的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也出列启奏:“陛下,秦中丞存忠帝室
,天下共闻,身在胡地,如苏武守节,今冒死南归,反遭如此猜忌,岂不教世人寒心……

        又有大臣走出,加入辩论的行列,或曰其疑、或辩其忠,朝会成了辩论会,大
概这是政治场所的独有特色吧,无论哪朝哪代。看着群臣嘈嘈不绝、赵构皱眉难决的各态
,他知道自己再不出场就欲盖弥彰了,可是天生不是政治材料的他该说些什么,王氏也没
有教他如何应付这类突发事件。
        他留意到赵构的眼神已瞟了他几次,他的额头冒出细汗,不能再犹豫了,“秦
桧”可不是官场上的逃兵,从另一个角度说,大汉奸秦桧与大英雄岳飞都是常胜将军,只
不过一个在官场,一个在战场。
        蓦地,思维跳出了历史,他恢复初时的镇定,预支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的威风,消除了怯场,他一步迈出班列,这一步,绝对是撼动历史的一步,一个脱胎换
骨的秦桧诞生了……
        “生了!”一个医婆欢喜地宣布,“岳夫人生个男娃!”
        江中的一条大船上,响起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嘹啼,满船的妇孺老幼皆露出笑脸
。大船的前后浮满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满载的南去,空载的北回,穿梭不停,蔽江遮日

        江北岸,无数的大宋兵士整齐有序地上船,远处的喊杀声不绝于耳,此情此景
,若给二十一世纪的人看到,定会联想起另一场著名的战役——二次大战时的敦刻尔克大
撤退。
        “退朝!”当殿内侍宣布。时至中午,赵构退至后殿用膳,下午不朝,只在后
殿阅批公事,称“后殿再坐”。而百官笔直身立,俟本班之班首先行,随之依次迤俪而退
,称“卷班”,下午各回本衙办公。
        百官廊食——朝廷午餐时,范宗尹唤他过来,他喏喏至前,范宗尹低声语他:
“会之,圣上对你方才答辩十分满意,拜礼部尚书既定矣,你所草国书我已上呈,助你南
归之人各有封赏,这是草目。”
        虽然他早有预知,但看到那升官的名目还是满心窃喜,这一哭一辩就得个从二
品的礼部尚书,那救了秦桧一家的酸生王安道跟着沾光,赐同进士出身,补迪功郎,寻并
改京秩,连梢工孙静亦补承信郎,真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官也忒容易当了。
        他所不知的是,正在千里之外拼死冲杀的大英雄,从军八载,百战九死,不过
刚升到从五品的武功大夫、昌州防御使、并通、泰州镇抚使。
        “大宋通、泰州镇抚使岳飞在此!”自柴墟镇退到南霸塘的岳飞,命令大军随
军属渡江,自率二百背嵬兵断后。岳飞教精骑埋伏于桥后的松林,自个横枪立马于南霸桥
上,面对蜂拥而至的大金追兵,学那三国故事里的张飞大吼一声。
        “是岳爷爷!岳爷爷……”岳飞的名字如同惊雷直劈下来,顿时万马齐嘶,大
金骑兵们得令般齐刷刷勒住战马,看着天神般单枪匹马立于桥上的岳飞,面面相觑,再不
敢前进一步。
        金兵中间分出一条道来,血染身骑的移刺古在部下们的敬畏目光里越列而出,
已树立绝对威信的移刺古可惜地看着岳飞,认定对方即将丧生于大金的铁骑之下,能让悍
勇天下的女真战士驻足不前的除了那已死的赵立,就是眼前的岳飞了。移刺古绝想不到的
是,自己竟成为大金历史上唯一战胜过独立成军后的岳飞之人。
        移刺古举起狼牙棒,指向岳飞:“杀!”
        在主将的激励下,潮水般的金军铁骑向南霸桥涌去……昏天黑日。
        是役,岳飞以二百背嵬兵阻击万余大金骑兵,激战一个时辰,身中两枪,杀敌
无数,南霸桥下河流为丹,飞属仅存十数骑而退。
        江心的最后一条大船,岳飞抱住一个胸骨尽碎的背嵬兵,虎目含泪:“你叫什
么名字。”
        “卫——林,要——打——回……”卫林一句话未说完,已然断气。
        令校站到岳飞的身后,轻声道:“夫人生了三公子,请统制起名。”
        “就叫霖儿吧。”岳飞看着江北的失地,反思着生平第二次败绩。几个月前收
复健康之际,他气吞万里、猛志倾天,以为光复故土乃举手之劳。经此役后,岳飞终于摆
脱了不切实际的轻敌思想,踏上了百战百胜的万丈光芒之路。
        “我即回来!”岳飞看着天边的晚霞。
        他看着同一片晚霞,这一日总算过去了!若说此前的他只是以虚拟的身份介入
历史的话,那么,自今日起,他将以一个完全真实的身份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为了全身
心投入这真实的角色中,他将永远封闭后世的个人身份记忆,再也不掘起后世的“他”
        了!
        这一日,将载入史册。
        后世史载:大宋建炎四年。大金天会八年,十一月,丙午(初六),秦桧入见
。是日,通、泰镇抚使岳飞自柴墟镇渡江。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沉默的羔羊
      (更新时间:2003-4-6 3:59:00  本章字数:8148)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这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杯酒……”他身着
白凉衫,襆头上簪一条嫩柳枝儿,哼着五代十国前蜀亡国君主王衍的《醉妆词》,身后跟
着随从打扮的高益恭,一头闯将进来,打个哈哈,“桧来迟、来迟!”
        “会之、秦兄、秦相公、参政大人……”酒舫上一舱的白凉衫士人纷纷起座,
依各自关系的远近热络地向他招呼。
        三月小阳春,越州城外,一轮西垂的红日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水势浩淼,
远处青山墨染,近处画舫彩溢,耳畔笙竹悠悠,好一个“人在镜中游,舟于画里行”的百
里鉴湖。
        “择善、去尘、子先、仲晖、原仲……”他挤着标准的政客笑容,同“他”的
老同窗、旧同榜们一一见礼。
        寒暄一阵后,他“勉为其难”地被众人推到了上座。陪于主座的一儒雅长脸文
士露出不协调的媚态:“择善与众兄贺会之迁参政之喜,酒席未上,先尝个富贵果罢。”

        怪道被呼参政大人,原来他刚升了官哩。绍兴元年二月辛巳,礼部尚书兼侍读
“秦桧”除参知政事,“除”即升迁,其时距他入见不过三月。
        去年即建炎四年末,改元绍兴,朝廷诏曰:“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
爰因正岁,肇易嘉名。发涣号于治朝,霈鸿恩于寰宇。其建炎五年,可改为绍兴元年。”

        真个一日富贵朋满堂,这些秦桧的旧相识中除了范同他先见过的,其余一个个
找上门来,倒去了他一桩心事,在王氏指点下,一一记住对方,不怕日后见面不认得,道
他贵人多忘而露出马脚。
        这主座之人便是“他”的三同之谊(同乡、同窗兼同榜)范同,表字择善。偏
旁座一似睡不醒的大眼泡士人鼓掌道:“择善当日不是谓会之‘这长脚汉也会做两府’?
那头陀可说对哩。”
        此人名叫段拂,字去尘,乃书画大家米芾之快婿,亦是“他”同乡兼同窗,以
口无遮拦出名。众人相顾讶然,大多不知“长脚汉”乃秦相公读书时的诨号——宋人呼高
官为“相公”,惟前加上排行则为戏语;而谓贱丈夫曰“汉”,这长脚汉可是蔑称。
        范同的脸一红一白的,恨不能将手中的绿芽茶泼向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瞌睡虫
。原来自有缘故:那秦桧读书时乐于为侯门同窗义务跑腿,致落下长脚汉的名声;后有一
头陀为他们相面道:“异事!异事!八座贵人都着一屋关了,两府直如许多!”当时颇为
心高气傲的范同根本看不起秦桧,乃指谓曰:“这长脚汉也会做两府?”而今,这长脚汉
真做了两府了。
        两府便是指大宋最高权利机构——东府、西府。宰相和参知政事等办公的政事
堂称“东府”,总理全国政务;正副枢密等办公的枢密院称“西府”,总理全国军务。
        大宋前期政制实行二府分立,以政、军分权制衡为特征,利于帝权集中,然建
炎南渡后政制大变,宰相往往兼枢密,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却是为抗金不得不采取之策。

        只因大宋太祖以大将之身兵变建国,因己及人,而忌武人掌权,乃有“杯酒释
兵权”
        之故事,并以此展开扬文抑武的长期国策,连国家最高军事长官正副枢密大都
由不懂军事的文官担当,更甚的是枢密虽掌兵籍、握虎符,可以调度军队,却手中无兵,
另由现已名存实亡的三衙统兵,管理全国的禁军、厢军、乡兵,虽再无兵变夺权之忧,却
造成“兵不习将,将不知兵”的恶果。
        以财力空前积富、开举国募兵制——雇佣兵之历史先河的大宋,一反秦、汉、
唐之尚武之风,虽养百万之军,然强干弱枝,尽为“冗兵”,以至军力积弱,谱下两个皇
帝被俘的耻辱史录!不知那一棍扫天下的宋太祖赵匡胤泉下有知,会不会为当初定立的国
策后悔,后世的中华民族,亦因赵氏老儿的一念之差,蒙受了多少屈辱与苦难?
        他往嘴里送进一枚美其名曰“富贵果”的干荔枝,又酸又甜又苦的,心里也是
这般滋味:由后世的混沌少年坠入这时代以来,他一点一点消除了历史的错位感,就像一
把切入萝卜的小刀,由表及里,由金而宋,自外族、自底层、自民间崛起,直到突变为秦
桧的身份,一步踏上大宋社会阶层的金字塔尖!似有一种莫名而神奇的力量,引导着他,
一寸寸深入这时代的核心,一个相隔千年的世界,在他眼前由模糊而清晰,认识虽依旧肤
浅,但这般身心感受,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以秦桧的身份,他有机会得以翻阅大宋开国以来最高级的各项资料,虽然很多
文字似懂非懂,但他隐隐感觉,这朝代并不像后世一贯以为的那般黑暗、那般压抑、那般
不堪,好像还有一些耀眼夺目、激动人心的、甚至是伟大的地方!分明是上天将一份历史
的考卷放在了他的面前,等着他去解答。
        “相公喜饮何茶?今日寒食节赏花评榜,诸兄何不换饮花茶!”一个长着娃娃
脸的年青士子识机圆场,打破难堪局面,众人齐齐叫好,各点了一份,乃茉莉、玫瑰、桔
花、栀子花茶四样。
        他看着这士子,暗自点头称许,其名杨愿,字原仲,楚州人,任越州观察推官
。因着赵立的缘故,他对楚州人也大有好感,复记起杨愿所作的《反迁都书》:“谋以活
国者,国常存而身随之安;谋以活身者,国常亡而身随之危。今一举而迁金陵,求活身也
,非活国也。虏既灭吾国矣,陛下将活其国以自存乎?将活其身而国终於亡乎?”
        端的赤血丹心,如此爱国之士,他这个“秦桧”不但不会排挤,还要举荐重用
呢。
        早有小婢提着“暖水釜”沏花茶,这宋时的暖水釜以琉璃为胆,水银为裹,宽
口、长颈、长腹、有盖,带把手,已很接近后世的保温瓶。
        茶后点食,只有青团(糯米豆沙馅,芦叶圈蒸)、醴酪(甜麦粥)、红藕醋片
、香椿芽拌面筋、嫩柳叶拌豆腐、麦糕和环饼(后世的的馓子)等,素冷食居多,添几盘
冻狗肉、酱牛肉等荤冷食,没有一样热菜,这便是后世已绝迹的寒食节风俗,源于春秋时
“士甘焚死不公侯”的介子推,后人纪念之,于寒食节禁火寒食。寒食节后接清明,扫墓
、踏青、蹴鞠、扑蝶、荡秋千等活动正逢其时。
        介子推的故事他是晓得的:春秋晋公子重耳在流亡的最困难阶段久不知肉味,
亲随介子推便“割股啖君”,谁知重耳成晋文公后广封博赏时竟漏了介子推,受了天大委
屈的介子推便奉母归隐山林,晋文公反应过来后忙传召这位大功臣,其拒不应召,晋文公
知其孝顺,命人放火烧林,逼其出山,谁知介子推宁死不出,抱母烧死于树前。
        大宋朝例每月旬假及春秋二社、端午、重阳等节,并休务一日,惟元旦、冬至
、寒食三大节皆休务三日。他难得有了数日的放松,暂时摆脱“念念有如临敌日,心心常
似过桥时”的官场常朝。
        今日这班同谊们相邀,他正求之不得,数月来,他前有金殿之虎,后有闺房之
狼,过得当真辛苦。他越来越怕面对王氏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朝夕相对,便是木
人也生出情来,何况是个活生生的美少妇。最吃不消的是王氏那双勾魂眼,每次看他的眼
神就像看一个陷阱中的猎物。他情知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再为牛郎,偏偏无法阻止
这一趋势,除非他能摆脱秦桧的身份,离开秦府。
        做梦!他气馁地叹口气,耳畔塞满士人行令斗酒的喧哗,对他而言却是异样的
祥净,吃一块狗肉冻,抿一口这时代的葡萄酒,远比后世的好喝,熏熏然也,同谊们斗的
酒却是较烈的越州名酿“蓬莱春”。
        “请会之兄点唱小曲!”以不善酒为由避过斗酒的他被众人鼓噪起来,他醉眼
乜斜,不知何时舱中央立了一个抱琵琶的俏姐儿——宋人称青楼女子为姐儿,想来是后世
的“小姐”称呼溯源所在,真是历史悠久。说来惭愧,他到越州后才见识了这时代的青楼
文化。
        “万福,小师请相公点唱!”那艺名小师的姐儿低头曲身拱手,用越腔的官话
脆声一福,四周明亮的大蜡一照,那露出的脖处肌肤与脸上一样雪白,竟非打粉,不愧唐
代诗人李白的“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之赞。他精神为之一振,方看清小师年不过二
八,姿容清丽,浑不似寻常姐儿那般俗媚,色心在酒精的作用下窜出来。
        “小师——好名字,唱个十八摸吧!”他遐想着小师玉体的肤色,嘴角翘出狎
昵的微笑,当官后自有人邀他逛了几次青楼,他只记住了这首后世闻名的淫词小调。满场
静愕,谁也想不到堂堂参政之尊的秦相公会冒出这等浮浪之语。
        小师俏脸陡变,美目含霜:“妙艺坊之人不唱下作词儿!”
        他的老脸顿时红了,自成秦桧后,还没有人敢如此对他:老子看昏君的脸色、
看贱内的脸色还不够,今日来寻开心还要看一个妓女的脸色,什么世道?他的酒意刷地上
头,冷笑道:“那我来唱,小师伴奏如何?”
        今日在场之人哪个不仰“秦相公”鼻息,一看他真的生气了,纷纷出声或劝或
斥小师。须知大宋妓优地位较前朝提升许多,不仅以身侍人全凭己心,高级的连献艺曲目
都可自主。而以怜香惜玉出名的大宋文人如此阵势欺负一个小女子,也甚是罕见。
        越州第一等勾栏“色艺双绝妙艺坊”出来的姐儿,什么场面没见过?偏生眼前
之人来头不小,只看那一个个“风骚自诩”的士人们的巴结样,便知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称相公者,非三品以上不能也。“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小师还是懂的,犹豫再三,终强忍
委屈,默然垂首,弹起前奏……
        “献丑!献丑!”一吐累积之怨气,他“献丑”完毕,不理四起的赞美声,也
不看小师连珠儿落腮的清泪,施施然起座,往里舱恭房小解去了。
        转回来,路过厨舱,里面竟传出熟悉的海州话,是家乡人哩,他一阵激动,抑
住认老乡之痴念,在外驻足旁听,原来是酒舫上厨子夫妇俩。这独具越州水乡特色的酒舫
周身雕绘彩画,平时泊于水边风景佳处,内设食舱、厨舱、卧舱等,大舫可纳客十数桌,
小舫亦可纳五、六桌,食客还可召妓优上船取乐,好一处所在。
        夫道:“……过年时皇帝颁令一切从简,不得奢费,俺懑以为,应着越州古有
越王‘卧薪尝胆’的缘分,遇到有作为的主子,打回老家有望,谁知三月不到就露了馅儿
,如此大过寒食节,哪有一点图复雪耻的影子?日妹么的!”
        他听到了久违的家乡土骂,大为亲切,旋即听到妇道:“小婢说那座中的秦大
人,是个朝廷大官,老头子说话小心些!”
        “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夫反而高唱了一句,“这样的皇帝下
面,还有什么好卵,俺看这甚么鸟大人只会拿官架子逼姐儿唱淫调儿,不是庸臣也是奸臣

        还有那些读书的,都是一路货,朝廷靠这些人治天下,还有甚么鬼盼头?日妹
么的!
        俺懑回不到老家了……“
        说到这,厨舱里变成长时的沉默,隐隐有压抑的哽咽声。
        有如一桶冰水自头淋下,他酒意顿消,呆呆立着:这就是家乡的父老,这就是
大宋的百姓!他们背井离乡、默默追随着朝廷,支撑着大宋的残破江山,他们图什么?只
不愿做亡国奴、盼有一天回归故土而已,这是何等当然的要求!而朝廷里又在做什么呢,
歌舞升平,争权夺利!
        在家乡人的眼中,他竟是个庸臣、奸臣!他心如石压,他是谁呀,朝廷新近的
大红人秦桧呀,虽然还未登上相位,却也只差一步之遥了,参知政事可是手握实权的副相
哩,宋人将参知政事连同正副枢密,并称执政,加上左右宰相,统称宰执,国家所有大政
方针的订立,就出自这几人的手中。他应该可以做点什么了,可他又做了什么?
        他晋入执政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绝密级的淮南军报,他先看到岳飞的“待罪
”奏,大英雄竟败给了好兄弟移刺古,他不知该忧该喜。然后他看到了最想看的东西——
明日的记录。
        七、八份密札记载十分矛盾,显示密札来源的渠道各有不同。关于他出身的猜
测自是没有说中的,但“金贼明日”的叫法却不约而同,另附一本奏折——他自我告白的
《桧在挞懒军中记》,同在一军的秦桧不可能不认识明日,却又不可能认识太深,会影响
“节臣”的形象,所以在美化汉奸的同时,他颇费一番笔墨将明日由荒岛出现至反出楚州
那一段做了浮光掠影的客观描述,再后便是不详,文字不多,却算权威的定论——仍未摆
脱“金贼”二字,他无法为自己翻案。
        而他与岳飞在楚州城外一战后的下落,更是众说纷云:一说他本欲投金,却中
途生变,不知所踪,依据是那金人倾巢出动,将楚州四周地界翻遍(最接近事实);二说
他已在金营,金人那番举动,不过是障眼法,掩饰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大阴谋(大阴谋倒有
);三说他被岳飞所创,伤重不治,一命呜呼了(放屁)……
        接下来的记载便是他也看糊涂了:年后有如大地初醒,淮南地区一下子冒出几
十处的明日踪迹,犹为奇怪的是,在同一日里明日竟会现身不同的地方,而且,每个明日
的立身行事也不相同,或聚众、或独行、或杀金人,或杀宋人、或劫富济贫、或骚扰百姓
……
        他内心好笑,想不到老子的名声这么臭了,还有人敢冒充哩,其中竟有行侠仗
义的“明日”?他当即想到了三相公,没错,只有她知道自己是被陷害的,这个痴心丫头
冒名为他正名,是极有可能的,他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再想到了可人儿,没找到关于楚月
的一丝记录,应该回挞懒大营了。
        那些干坏事的“明日”么,不问可知,大多数是混水摸鱼的乱世毛贼,看来都
以为当奸贼比当英雄容易些,打着老子的招牌混口饭吃,也真难为了。不过,当奸贼真比
当英雄容易么,你来当这个秦桧试试!如果上天可以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宁愿选择做猪!

        他现在一想起班朝时的那些繁文缛节就头疼:待漏行序,罚!语笑喧哗,罚!
执笏不端。罚!行立迟慢,罚!立班不正,罚!廊食失仪,罚……天,连放屁都要罚!
        其实这不算什么,他真正要学的是如何做官!自踏入朝廷的那一日起,他就想
按自己的想法做这个秦桧,可是很快发现自己的天真了,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而人在官场,竟是心不由己。他才明白,要做回自己,必要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的宰相之位才行。
        为着理想大业,最讨厌政治的他不得不从头学起,一入朝廷他就卷入复杂的派
系斗争中了。那赵构小儿倒非他眼里的昏君一个,至少很懂驭臣之术,当日升他礼部尚书
的同时,亦将御史中丞富直柔签书枢密院事,保持朝臣间一种微妙的势力均衡。
        朝廷大员中,一、二号重臣宰相范宗尹与同知枢密院事李回算是一派,可称为
范系,虽势力较大,却受到参知政事谢克家、富直柔、翰林学士汪藻等副职的牵制,这一
派,以被免职不久的前签书枢密院事赵鼎为代表,可称为赵系,另有自由分散的中间派,
共同组成大宋的中央政府。这些派系,尚无主战派与主和派之分,严格来说,在当时不战
则亡的形势下,都是主战派,莫不如说范系是现实派——以战求存,赵系是理想派——以
战求复,两相比较,当然是存易复难了。
        两系间更有个大结,靖康之难时,金人必欲得三镇,以“祖宗之地不可以与人
”的赵鼎与泣请“弃三镇以纾祸”的范宗尹形成鲜明对比,自此势不两立。
        “秦桧”——他的加入,立刻令范系势力大涨,很快,谢克家罢参知政事,由
他取而代之。短短几月,他学到了很多,这朝廷当官之道,不外是“善事上官、迎合上意

        八个字。这上官就是顶头上司,这上意却是皇上的心意,把这二位伺候好了,
万事大吉矣。
        那日挤下谢克家、荣升参政的廷辩显示了他的成长之快:众大臣正为“以战求
存”还是“以战求复”的军国大事辩得不可开交,一直唯唯诺诺跟在范、李二位宰执之后
附议的他对着赵官家察言观色了半天,发现无论哪一派发言,这小王八蛋都是皱着眉头,
一副闷闷不乐之态,显然对双方都不满意。
        他心里一动,赵官家一定是另有想法,只不过没人揣摩到而已,哈,这可是个
机会,一个令总上司另眼相看的绝好机会,他一定要在别人之前猜出小王八蛋的心意来。
虽说那相位早晚是他的,但总不会天上掉下来,他老是做个跟屁虫,没有自己的表现,怎
么能实现目标呢?
        他的“元神”倏地又钻入后世的历史中,浑身一震,已明白赵官家要的是什么
,天!
        自己该怎么办,说还是不说?自己不说总会有人说的,不是么?他的思想在激
烈斗争着,为了早日做回真正的自己,总要付出代价的,哪怕是违背良心的代价!
        “臣桧有奏!”他迈步出班。
        赵构懒乏地摆摆手:“秦卿讲吧。”
        他端持玉笏、斩钉截铁道:“臣以为,非战不可!”
        赵构眼中闪过一丝愠色:“有何新鲜!朕难道不知么?”
        他不急不徐道:“陛下,臣所言之战,乃‘以战求和’之战!”
        此言有如一个乍雷,击在大宋行在的金銮殿内,群臣一片哗然,赵构细目一亮
,自御座上欠身直起:“爱卿此话怎讲?”
        他一躬身,侃侃而谈:“臣自北方归来,深知金人一贯有‘以和议佐攻战’之
策,臣苦思对策,发觉惟有反其道而行,‘以攻战佐和议’应之……”
        是朝,赵构龙颜大悦,谓群臣曰:“朕得桧甚是欣慰,得一佳士也!”
        一番违心之论加上范系的支持,换来了正二品的乌纱,而最直接的后果是:“
和议”
        二字自此摆上了朝廷的议程。他至今回想起来,仍不知自己揭开的是否是潘多
拉的魔盒?而厨子夫妇的对话却将他惊出一身冷汗,一道幽灵般的阴影闪过心底——总不
成历史上的秦桧就是由后世的他“投胎”所变?哈,不可能,自己怎会控制不住自己,他
抛开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回到大舱,那受了委屈的小师已然不见,再回头看士人们正感叹介子推的高节
,他心头火起,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帮鸟人连个厨子都不如。
        他有种想骂人的冲动,不禁冷笑着插一声:“此人怎配后世纪念,欺世盗名之
徒耳!”
        众士人皆不以为然起来,范同摆出长篇大论的辩态,抢先道:“会之此言差矣
……”
        “何为忠,何为孝?此人不忠不孝,怎值得后人学习,日妹么的!”他张口打
断,反问回去,最后接了一句这班人听不懂的家乡土骂。
        众士人大眼瞪小眼,忽然发觉他的话不无道理:介子推应召不出,是为不忠,
累母同死,是为不孝,这两点已足够推翻所有的赞誉!却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偏偏找不
到论据来反驳。
        同谊们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一种恐怖之感,这秦长脚数年不见,变化真大,眼前
的他喜怒无常,言谈深不可测,令人有不寒而栗之感。莫怪他步步高升,这就是所谓的官
威了!
        他浑不知众人如此想法,只看到范同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光芒,心头一警,记
起当初的达凯有过同样的眼神,他不知自己哪儿不对了,本来他跟范同最先认见,印象也
不坏,但这一眼后便告诫自己以后要防着这小子。
        高益恭在边上出现,以仆人见主人的礼节叉手立正(左手三指握右手大拇指,
左手大拇指向上伸直,小拇指向着右手腕,右手四指伸直,交叉的双手稍近胸前)道:“
夫人来了。”
        他大皱眉头,这婆娘真个阴魂不散哩,都跟踪到这里来,只好出舱相迎,顿一
副从未见过的夜景扑入眼帘:天已大黑,一溜的舟舫上挂出了各式各色的灯笼,大灯、小
灯、单灯、并蒂灯、一串灯,把个湖畔妆成一条涌动的光流,岸上人声沸沸,来来往往,
似乎全越州的男女都集中到这里。
        接下来,他更看傻了,一个盛装美人儿在兴儿的扶持下婀娜登船,这美人上着
织金短衫儿,下穿黄罗银泥长裙,系一条彩花裹肚儿,头盘云髻,颊撑金凤,金银珠翠插
满头,还簪着一朵清香的栀子花,向他妩媚一笑:“郎君,奴家关朴输了好多银子。”
        他方反应过来这俏奴家是王氏,更没想到关扑的影响力如此之大,连二品夫人
也去捧场。关扑乃这时代特有的一种赌博方式,所谓关扑,甲方多为商贾,以商品百货坐
庄,乙方为客,双方定好价格,用铜钱在瓦罐内或地下掷,根据铜钱正反面的数值判定输
赢,乙方赢便可取走所扑物品,输则付钱。关扑以钱赌物,赌物不仅限于日常用品,以至
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皆可以价扑之。亦商亦赌,简洁明了,全凭运气,又难做假,
故在民间非常盛行。
        大宋朝廷一向禁赌,但逢元旦、冬至、寒食三节顺应民意,开放关扑,今寒食
节亦不例外,更有娱民以愚民之意。今日鉴湖里的舟舫,大半为关扑船,向晚,贵家妇女
纵赏关赌,入场观看,入市店饮宴,惯习成风,不相笑讶。故王氏抛头露面毫不为过,倒
是他这个后世小子少见多怪了。
        王氏并不进舱,指着湖中一艘升起四条高挂红灯笼的巨型画舫,脸上浮出罕有
的兴奋:“奴家还要陪郎君赏花魁哩!”
        他又迟钝了一回,原来今夜吸引越州男女倾城而出的原因一是关扑,再就是这
几年难逢一度的“评花榜”大赛了。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今夜星光灿烂
      (更新时间:2003-4-6 3:59:00  本章字数:8754)


        “秦爷、范爷一行15人!”龟僮高声唱帖。
        范同前头引路,高益恭身后护驾,他与王氏、兴儿居首,携一班同谊们鱼贯走
在通往巨型画舫的浮桥上。
        这画舫便是今度“评花榜”大赛的花场,身长数十米,船高二层,泊于浅水中
,距岸相当远,既可让岸上百姓远观到“评花榜”的风采,又形成一道天然的阶层分界线
,寻常百姓是入不得的。画舫上下扎满无数五色彩球与各色鲜花,在船上岸下的灯火儿照
射下,竟有一种后世夜生活场所的陆离光怪,纸醉金迷之感。
        王氏一副怕掉下浮桥的娇弱模样靠在他身上,为了在公众前保持良好的婚姻形
象,他状甚亲密地搀扶着“贱内”。秦相公夫妻恩爱是出名的,至少在外人眼里如是:其
时达官贵富纳妾养妓成风,秦桧竟是少有的清汤寡人。
        他不知死鬼秦桧的想法,以他看来:大丈夫三妻四妾无可厚非,左搂右抱的齐
人之福当然是人生一大快事,惟在取情还是取色的差别之间,这一差可有天壤之别,比如
自己,倘若这世上有十个楚月,他一定要把十个都娶到手才甘心。
        后世的一夫一妻制早成了一种浮于面上的制度,成熟男人可以包二奶、找情人
、召妓,富婆可以养二公,恋爱季节的小伙子天天换马,十七、八岁的另类少女人人可妻
,世间的真爱已被这些人践踏得尸骨无存,曾经神圣的性在孔孟坚守的礼仪之邦连遮羞布
也不见!他自认为不是那种只用下面思考的男人,见色心动的本能当然有,惟独做不到将
女人当作生理的出口,女人更应该是心灵的出口,没进入心灵的女人自己是不会沾边的,
他不期然有愧,那王氏与兴儿可是沾过哩。
        “哧——哧——”夜空中绽开了一簇一簇的烟花,绚烂无比,丝毫不输于后世
的国庆之夜,他不由回望:此时岸上愈见热闹,以画舫花场周遭的视力范围为中心,酒舫
、关扑船一字排开,临时搭建的瓦子、莲花棚、牡丹棚、夜叉棚……罗列左右,货药、买
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流并无数百姓摩肩接踵,笙歌鼎沸,鼓吹
喧天,看情景必要闹个通宵,虽他后世老家的四月八白虎山庙会亦不及此场面之万一。
        岸边的柳树上更爬满了后生,名为观赏“评花榜”,莫不如说赏人群里的花儿
才对。
        古时大节的热闹场面,每每诱得那些一向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名门妇女也纷
纷抛头露面。
        他“恩爱”地与王氏交头接耳,其实是问“评花榜”的事,他当然不晓得这古
代的选美大赛,浮桥行到头,踏上画舫的甲板时,他已有大致的了解:所谓“评花榜”,
就是品评妓女等次,每个地区都有,第一名叫做“花魁娘子”——他记起《卖油郎独占花
魁》的故事来;花榜的主持者和品题者多为经常出入妓院征歌选胜的名士才子,品花列榜
之前,主持者首先选好花场,立好章程,然后召集当地名妓赴会,品定高下,题写评语,
并当场唱名,公之于众,妓女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其不得列于榜首者,辄引以为憾。
        “妙艺坊?”他读着画舫正舱头上的三个瘦金体漆字,原来妙艺坊是个坐落于
画舫上的活动勾栏,作为今度评花榜的花场再恰当不过了。
        “哟,范大官人来了!”一个徐娘半老的老鸨迎上来,范同倒是这里的常客,
一面呼老鸨“杜三娘”,一面忙不迭地为他引见。娼家惯会带眼识人,杜三娘只看这一行
阵势,已知他大有来头,待通了姓名,才知是朝中最近蹿起的秦相公,自是一番阿谀,又
随即告个罪,迎向别的宾客,今晚能上得妙艺坊的,当然非富则贵,谁也得罪不起。
        在小婢的引导下,一行人进得舱来,入了预定的桌席,便见正中一个小舞台,
周围足摆了数十张桌案,已坐满了宾客,攒动着男子的冠、巾、帻、幞头和女子竞出新奇
的各种发髻及簪、钗、步摇、梳等头饰,粗粗一算,女眷约占一半,满舱栀子花的香气—
—这后世村姑所卖的季花乃这时代贵妇人钟爱之物,这些女眷或为内妾,或为外养,一个
个花枝招展、如花似玉,正所谓家花、野花争奇斗艳,由此看越州城内的权要巨贾、名士
风流差不多都集中到这里了。
        他早看到范宗尹和几位头戴四角幞头的武将坐了一桌,认识的有神武中军统制
辛永宗、辛道宗兄弟,内侍卫长杨公弼等,惟一位中年武将甚是眼生:身形魁梧,满脸硬
朗刚猛之气,颊上的几处伤疤不损反耀,煞是威风!身侧的女眷生得恰恰相反:窈身玉肤
,容貌娇美,水样柔情,与众不同的素妆淡抹,骨子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女人味,却又夹着
另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气,令人欲思还却,好一对天造佳合,看其夫妇座次仅在宰相范宗尹
之下,何许人也?他从未见过。
        不及打探,范宗尹已招呼他过去说话,他恭敬地走上前去。大宋以寒门士大夫
治国的最大益处就是政治权威转淡,民众不慑权位之威,是以他与范宗尹的到场并没引起
太大的注意,倒也算一种社会民主。
        “会之,可认识我大宋神武左臂——韩世忠都统,自平江府来……”范宗尹拉
住他作介绍,他愣了一下,不由向那美夫人看了一眼,面上顿露喜色,连连作揖,又见到
了两位后世闻名的人物。这二位,不消说,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韩世忠、梁红玉夫妇了,没
想到当日在韩军做马夫不得见,今日做了秦桧见着这二人,在这一段历史中,韩、梁夫妇
亦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哩!
        哪知韩世忠却冷冷地看过来,象征性地还了一礼,并不言语,而梁红玉更是看
都没看他,将他欲搭腔的话儿生生堵了回去,他可没得罪二位啊,怎么一见面就这态度?
心里一激灵,他不禁寻思,难道自己真的奸像已露,连韩英雄也看出来了。
        倒把范宗尹弄得下不了台,还好辛道宗兄弟很给他这个执政面子,而内侍长杨
公弼却是他须巴结的对象了,跟其余人客套了一番,带着一脸的悻悻,他回到了自己一席

        刚坐下,王氏就提醒:“小心旁儿!”
        他再一楞,便看到被他挤下台的谢克家正坐在边上的席上,而富直柔、汪藻等
一干政敌相陪,只见兵部侍郎綦崇礼正慷慨道:“忠于国者,不计一己之毁誉,惟天下之
治乱是忧;洁其身者,不顾天下之治乱,惟一己之毁誉是恤……”
        不断有士人上前向谢克家这席致敬,民心所向无遗,他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孤
单:范系以范宗尹、李回和他为首,余者大多为趋炎附势之徒,不堪一用,而范宗尹以“
近世宰相年少,未有如其者”易刚愎冲动,虽占据相位,却也树敌太多,连李回都跟其生
出裂痕,他的加入,只是表面地壮大了范系的声势,尤其在他提出那“以战求和”
        之策后,激起群臣极大的反感,连很多中间派都投入赵系阵营了。
        自己的第一步棋可能走错了,本可以与这些正义的大臣们站在主战的立场上的
,可是,他比谁都清楚,赵构小儿要的就是个“和”字,没有谁能改变其心意,除非——

        除非能出现一个与其相抗衡的人物!
        入朝几月来,他已看出了大宋政制的致命弱点,就是“帝权”太强,“臣权”
太弱,固然有利于统治内部,却不利于对抗外敌,即便现在政、军二权集中于宰执手中,
又因宰执多人而分散,以正副宰相为例,便设五个编制,即“两相三参”。亦因这权利分
散,朝中虽不乏卓识之臣,却总无法让正确的政策实施!说到底,他坐到了相位还不够,
还要将所有的权利集中到自己的手中,才能真正地跟赵构小儿对抗,实现自己的远大目标

        他晓得:在某些阶段,独裁者亦可以推动历史的,他就要变成某种意义的“独
裁者”,可是在他变成独裁者之前,他必须迎合赵构的意思,充当那不光彩的角色,甚至
在必要的时候释放心中的魔鬼……那自己是否算“不计一己之毁誉,惟天下之治乱是忧”
的“忠于国者”呢?哈!他才不忠于这大宋呢,他只忠于自己的理想与信念。
        大概察觉了他的感受,王氏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綦崇礼与谢克家乃儿女亲
家,当然帮他说话。郎君有奴家支持哩!”
        这婆娘倒善解人意,他第一次没有摆脱王氏的手,任其握着,却听富直柔故意
大声道:“家祖曾言:小人与君子之争,君子必输,小人窃高位,盖因君子争义,小人争
权,故皆得其所,君子去,小人留……”
        同谊们一个个怒目相对,以示支持,却无人敢于驳斥,只因这话是富直柔之祖
——一代名相富弼的著名格言。他处之泰然,反正老子一向自认为是个真小人。
        不料此言却惹恼了另一席上一人,一正跟同桌赌意钱(宋时一种赌术:取钱币
若干,放入器皿中摇动,开时数钱币,以四为盈数,其余数为零、一、二、三,押得者获
胜)的家伙站起来道:“富直柔,你是君子,为何不去?”
        他吃了一惊,看此人三十出头,一脸油滑,穿着轻浮,不像帝室、国戚、权贵
之人,竟如此嚣张,视朝廷重臣若无物,不知何方神圣?
        王氏小声告知:此人叫王继先,世号王医师,今年三十三岁,开封人氏,专为
圣上配药,很受宠幸,乃越州称内不可得罪之人。
        他有些另眼相看了,这婆娘,看来真没闲着,将越州上上下下的情况了如指掌
,端是是天生的间谍好材料,不禁发问:“圣上好像没什么病啊?”
        王氏的脸没由来一红,双目恨恨瞟了他一下,荡意流转,低声道:“春药!”

        看到王氏的媚态,他心神一漾,不敢在问下去,只是奇怪:这赵构比自己还年
轻,怎如此虚了。他却不知,当日赵构南逃,仍不忘纵欲,在扬州白昼淫乐时,因金军突
袭受了惊吓,自此丧失生育能力,时有不举,王继先能为他合壮阳药,因此受到特别的恩
宠,遂成一个典型的城狐社鼠式的人物,虽然官位不高,却形成一股恶势力。
        秀才遇到无赖便是这种感觉了,富直柔不屑一顾地转过脸,不再吭声,算来两
人还有段公案:王继先以医得幸后,至和安大夫、开州团练使致仕退休,赵构恩之,欲改
授武功大夫退休,时任给事中的富直柔上奏反对:“继先以杂流易前班,则自此转行无碍
,深恐将帅解体。”
        王继先得意地回身坐下,刚好看到王氏,顿时色眼一亮,竟直勾勾盯过来。他
本对这个自呈小人的家伙有些好感,见此情景,不由脸色一寒,太不把老子这个“丈夫”
当回事了。
        觉察到他的怒意,王氏反而巧嫣如花,回了个秋波过去,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起
来:不守妇道的贱人,当着“夫君”的面公然跟别人眉来眼去!他竟有一种吃醋的感觉,
手在桌下狠狠掐了“贱内”一下,王氏发出银铃般的轻笑,就势握住他的手,那边厢王继
先看得口水都快出来了,他再一次没有推开王氏的手。
        “哎哟!”王继先怪叫一声,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见其额头上鼓起一
个大包,甚是滑稽,众人皆轰笑起来,他大觉痛快。
        “谁,哪个鸟男女干的?自承出来!”王继先一面跳起来骂道,一面飞快地从
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儿,往大包上一搽,竟消了大半,他暗暗称奇,这王医师倒非浪得虚名
之辈。
        却见韩世忠腾地站起来:“某干的!尔待怎的?”
        言毕王继先又哎哟了一声,额上再鼓起一个大包来,这回大家看的清楚,乃韩
世忠手中弹出的一个铜钱所致。当真邪不压正,见到平苗刘之变、胜过金兀术、被赵构倚
仗为武臣左右臂膀的大将韩世忠,王继先气焰顿消,再嚣张不起来,连药也不敢用,灰溜
溜与几个狐党离舱而去。
        “奸人去也!”韩世忠大笑着坐下,不知怎的,他分明觉得韩世忠犀利的目光
在他身上停了一下,不觉涑然肉跳。
        “众位,肃静……”一位五十余岁、身材伟岸、精神饱满的文士自一席站起来
,范同介绍此人便是今度评花榜的主持,他认得,乃同朝的尚书工部侍郎韩肖胄。
        这韩肖胄来历非浅,出自大宋最具代表性的名门望族——相州韩氏。魏晋南北
朝兴起的门阀士族历唐末之乱后几乎荡然无存,随之出现新的大族,相州韩氏及时兴起,
其奠基人乃宋仁宗、宋英宗和宋神宗三朝的宰相韩琦,韩琦子韩忠彦,孙韩治,而韩治长
子就是韩肖胄。
        “韩侍郎也是咱们的亲戚。”王氏在他耳边嘀咕,原来韩治的一个女婿名郑亿
年,是徽宗朝宰相郑居中之子,而郑居中乃王氏姑父。他忽然明白秦桧当初娶王氏的原因
了,王氏家族有这么复杂的上层关系,自然对秦桧的仕途大有帮助。
        韩肖胄说了一番应节的话后,一干小婢捧出彩选、打马等女性雅戏的赌具,小
舞台亦有伶人开始表演(与后世说相声相似),一层便成了女眷们的天下。
        男子们则扶梯而上,登上画舫第二层,正式的花场设于二层,赏花席上搭着敞
棚,姐儿们亮相的花台却是露天的,以便百姓远观。几个大礼花飞上了天,四下里俱欢呼
起来,万众期待的评花榜终于拉开了序幕。
        且慢,来宾们还要以“投壶”分座次呢。投壶,就是把没有箭头的箭杆投到酒
壶中去,秦汉以后废除了射礼,投壶便成为一种宴宾的娱乐,属于高雅的游戏,士人们都
很拿手,用意明显:令士人靠前,富贾排后,以免花儿暗投。
        入口处分列十壶,一如后世的保龄球道,来宾自觉地分成十行,每人投三次,
按投中次数决定前后座位,花奴在旁监督引导。各宾客的亲随与谦人(大宋官员使唤之仆
役)自不得帮忙,只能在后排站着。
        轮到他了,三投无一中,估计自己丢了死鬼秦桧的脸,他赶紧往后排溜去,却
被一小婢拉住,塞给他一张红帖,留意到有几人持红帖不用投壶便入了前座,这也有是特
邀么?难道哪个姐儿看上了秦桧这张老脸,他转头看去,小婢已不见。
        那一班谀奉的同谊们尽被打散,身边再无帮手,他按帖号坐于第一排位上,与
两旁彼此作揖谦让,大都认得,尽是当时的文坛名流,虽然他在后世一个也不曾听过。不
免有点心虚,他端起案上的香茶抿了一口,又填进几个果子。其实以死鬼秦桧“江南第一
”之称的文采,确有资格列位其中。
        韩肖胄出现在花台上,虽年岁已大,却中气十足,不减风流,先吟了几句艳词
,引来一片击节,便在赏花者的行令竞饮、觥筹交错中宣读评花章程。
        十来个乐工接着上台,合奏一曲大乐,算是开场,在韩肖胄的唱名声中,一位
袅袅婷婷花一样的姐儿出现了,只听台下岸上轰然叫好,评花榜正戏开演了。
        只见环肥燕瘦的各般尤物依次登台,一个个依足时辰表演一次,端的词歌乐舞
,无所不精,各有千秋,远比后世越评越丑的选美大赛强胜百倍,看得他眼花缭乱。美中
不足的是姐儿们的衣色不离黑、白,只因大宋舆服规定:“娼家妓优,只许服皂、白衣,
铁、角带,不得服紫。”
        他打开人手一册、名副其实的花名册,参赛的姐儿皆为各勾栏瓦舍的头牌姑娘
,怪道素质如此之高,每个名后有容貌、才情、音律、体态、舞艺等空格让评者打勾叉,
再后还有一行空栏,却是要作诗题评的。
        眼看左右人等一面摇头晃脑地品赏,一面在花名册上勾叉题评,写的密密麻麻
,他有些坐不住了,他面前的花名册可是一片空白哩,虽在后世惯会编些乱七八糟的情诗
骗女孩子,可如何做得古诗?而王氏知他肚里无货,特意高价请人捉刀让他死记硬背的那
些充门面诗赋,在这应景命题下一个也派不上用场。他妈的!老子是来赏花的,不是来受
苦差的,他索性将花名册一合,只顾看表演了。
        “妙艺坊玉生——”韩肖胄高声唱名,“生”乃宋人对妓优的尊称。
        “来——了——”只听一声娇滴滴婉婉转转、软却却万种风流的妙音传来,人
未到声先到,悠悠在湖面上漾开,台下岸上的人群皆轰天价喝彩起来。原来这花台的设计
运用了声学原理,成为一个天然的扩音器,大宋科技之发达,由此可见一斑。
        近水楼台的名流雅士们更是人人骚动,个个翘首;到得正主儿甫一亮相,一片
欢腾,乃前所之未见,敢情这才是今晚评花榜的高潮所在。
        但见这未露面已引起轰动的女子着一袭白色绸裙,飘飘如月中桂仙,姿容绝代
,宛若天人,真个道不出万种风流,说不尽千般窈窕,不要说风尘气,连一丝脂粉气也无

        他眼睛发亮,暗赞一声,这花魁非其莫属!不由再翻开花名册,上写:玉僧儿
,妙艺坊头牌,年十八,蓟州玉田人氏。
        玉僧儿福了一福,喧闹的场面转即无声,清啼如沐:“奴家想请一位佳士上台
当场题评,僧儿即时舞乐!”
        美人的提议谁能不依,台下人人叫好应和,个个伸长脖子,指望这一亲芳泽的
机会落到自己头上。
        玉僧儿那双妙目扫了一圈,落在他的身上,他感觉不妙,身子往下一缩,却已
迟了:
        “秦三官人,请上台来”
        这一声可把他的骨头都叫酥了,宋时称富者或低官为官人,加上排行却为女子
对男子
        的亲热称呼,这玉僧儿真是有心人,连秦桧的排行都弄清了,佳人垂青,无数
羡慕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似受到魔力的吸引一般,他站起来。
        “请为奴家题词一首!”他浑浑然眨眼,才发现自己站在花台上,啊呀,这玉
僧儿会勾魂术哩,他哪有题评的本事,坏了,大事不好!
        看他呆呆的傻样,玉僧儿似有些意外,不禁讥道:“壶儿投不中,题花词也不
作,秦相公只会唱十八摸么!”
        都被人家留意半天了,他前后一思,已有些明白:敢情这玉僧儿是为被他羞辱
的妙艺坊姐妹小师报仇来的,送他红帖的小婢么,不用问,是玉僧儿安排的。真是报应啊
,他后悔不迭地苦笑着,什么人都好惹,不要惹女人!
        台下有些人看出玉僧儿好像跟秦相公过不去,不过都感到奇怪:题花词并不难
做啊。
        他上了花台,却已下不了台,见他半晌没吭声,不由鼓噪渐起,他心道明日越
州大街小巷都会传遍堂堂秦参政被名妓玉僧儿难倒的笑话,更有一种即将被揭穿面目的恐
惧,须知秦桧可是词学兼茂科试的头名出身,怎会连一首艳词都做不出?他可以学秦桧的
神态、口音、字体……惟独学不到秦桧的文采,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秦桧做得一帆风顺
,今夜竟要栽在一个小女子手中。王婆娘,快来救老子!
        玉僧儿不依不饶:“秦相公今日不题词,僧儿也不评花了。”
        这一句话可是推波助澜,台下群士嗡嗡,岸上的百姓已发出叫骂声。
        他彷徨无助地抬头望天,今夜星光灿烂,这星光可是相隔若干亿光年哩,心有
所悟,他转向玉僧儿,那皓月般的面孔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有种梦幻般的感觉:小姐,我
和你也相隔千年哩,没想到今日同台演出,何苦咄咄逼人哉!
        他再看着台下的数百赏花者和岸上的数万百姓,仿佛站在后世的大舞台上,观
众越多心理素质越好的他开始生起一种异样的兴奋感:老子不就是在演戏么,演的是古往
今来天下第一大奸臣,怕什么呢?秦桧是不败的,连大英雄也斗不过他,连赵构也奈何不
了他,哈!我是秦桧我怕谁?
        我是秦桧我怕谁!他心神交会,眼中泛出一丝笑意,突然伸手往玉僧儿吹弹得
破的脸蛋上捏去。已占了上风的玉僧儿浑没想到对方还了这一招,躲闪不及,被结结实实
地捏了一把,方得跳开,不由又羞又惊又恼,说不出话来。敢于如此对待江南第一名妓的
,他可是第一人也!直把台下众人看得眼都直了,不约而同想:怎么自己的手没这般福气

        他哈哈大笑:“众位,桧失态了,都是玉生惹的祸,谁叫她这么一个天仙下凡
来,教我等凡夫俗子怎把持得住?”
        这番话不啻是所有男人的心声,一齐会意地笑将起来,均想若换了自己只怕失
态更甚。他转而正色道:“桧在北方时,一心思国,曾立下誓言:他日得归,天下一日不
太平,桧一日不赋风月!今日难得万民同乐,桧今日非为玉生,而是为万民破誓赋歌一首
,只此一回,待天下太平之前,桧再不破例!”
        这番话说得铿锵正气,听得众人齐喝一声彩,而立于边上的玉僧儿俏脸儿一阵
红一阵白的,不知在想些甚么。他继续道:“此歌体乃桧在荒北偶而创出,盖前人未有,
或污众耳,先告个罪!”
        台下窃语声声,皆为他这番自吹自擂吊起了胃口。
        他转身走到乐工面前,轻哼了一遍,乐工们皆露出惊异之色,迟疑点头,示意
可奏,他复看向玉僧儿,心头有气:“当真桧唱什么,玉生便能以舞乐和什么?”
        不愧名妓,已恢复常态的玉僧儿自信点头,要知古代词曲不过那几种,万变不
离其中,对于自幼受到严格训练的妓优而言,可以说是举手成乐、投足为舞。
        看玉僧儿拿了一把琵琶在手,他清了清嗓子:“歌词有临摹先家之嫌,会之就
献丑了,起乐!”
        叮叮咚咚……一首后世改编自古人名词、流传广久的经典情歌从大宋乐工的手
中奏出来,玉僧儿当即一愣,他已唱了起来,台下岸上的所有听众鸦雀无声。
        玉僧儿端的冰雪聪明,虽闻所未闻这首歌,竟只滞了一下,已举起琵琶边舞边
奏地和起来。接近古文的歌词描写的女性之美、感情之深皆是这时代的人不曾想象的,他
的嗓子在酒后开了,所以发音圆润,唱得一丝不输于后世那原创歌手,尤其在古代乐器的
伴奏之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个高度。而玉僧儿的乐舞也逐渐适应了他的唱腔,配合得
行云流水一般。
        这歌、这舞、这乐,直把在场的几万人熏得如痴如醉,他余音已绝,所有人犹
陶醉其中,玉僧儿舞停,一双清澈的大眼迷离地望着他,手中的琵琶依旧续续弹来,竟忘
了曲终收拔的当心一画。
        玉僧儿原本的计划是将他引上台,通过独家乐舞将他迷住,让他在台上出乖露
丑,警以欺负小师之罪,谁知现在好像被他迷住了……
        他悄然而退,回到一层大舱,但闻四周莺声燕语,正沉于各种娱戏当中,煞是
热闹,浑不知他刚刚的大出风头,更听不到外面正因他的不顾离场而议论纷纷……不过这
风头他绝不想再出第二次了,他已意兴阑珊,只想打道回府。
        远远见谢克家、富直柔那席的女眷甚是热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老妇,被众贵
妇众星捧月般围着,那王氏亦夹在其中,跟老妇不知在说些什么,似很相熟,看到他出现
,忙招手唤他过去。
        高益恭引着他走近前,才发现老妇并不老:一袭冷蓝长裙下的身形骨立,素裹
满头银丝,在金银满头的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五官很是平常,皱纹密布的眼角间透出不
屈于命运打击的傲态,更有一种高洁端秀之态,霍然凸现于脂粉阵中。
        王氏拉住他,不无炫耀道:“表姐,我夫君做到参政哩!”
        老妇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只回了一声:“李清照恭喜表妹夫!”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走向深渊
      (更新时间:2003-4-6 3:59:00  本章字数:7529)


        打马——古代一种赌棋游戏,因棋子称“马”而得名。有一将十马,叫关西马
;或没有将,有二十马,叫依经马。打马有若两军对阵,铺陈双方攻守、进退、胜负的激
战过程,决定胜负重要的在于运筹指挥,要求决策者不务虚荣,但求实效,把握机遇,临
难不回,避免轻进,方可稳操胜券。
        与打马同类的赌戏还有双陆、彩选、响屟等,虽玩法各异,且复杂多变,但有
个共同的特点,即均需要用骰子,另有枰——棋盘、马——棋子、图谱——根据所掷彩数
的贵贱,决定进退的各种规则、筹——参加者每人出相同数量的钱作为赌注。由于该类赌
戏极为富丽,赌注较大,玩法相当复杂,除掷彩需凭运气外,还需在行棋过程中斗智,为
当时流行的高难度贵族游戏,尤受闺中雅妇的喜爱。
        “……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他品味着老妇在那复杂的打马
中运筹于方寸之中、决胜于几微之外的铮傲言辞、卓世风采,一把拉过王氏低声问:“你
表姐可是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
        这话问得甚是突兀,万一这千古名句尚未到出世的时间呢,好在他有荒岛无知
小子的身份掩护,又好在这首《夏日绝句》早在建炎二年已被写出,王氏的颔首终于让他
确认了老妇就是那位“俯视巾帼,压倒须眉”的旷代才女李清照,绝非同名同姓之人,心
中立时泛起无数的疑问:李清照还活着?怎么是王氏的表姐?那不是跟秦桧成了亲戚?又
怎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
        其时虽是喧腾寒食节的阳春之夜,他却仿佛有立于萧瑟肃杀的秋风中之感,皆
因这位中华文坛独一无二奇女子的出现:偌大的一层大舱,不时回荡着李清照抑扬顿挫的
打马命辞,这一句句寓意深远的古辞他竟然全听懂了、理解了,他第一次感觉到高中文科
的底子没有浪费,这些看似随心而发的语句,无不对仗工整,显示了高深的文学功底,更
兼一语双关:或议宋金攻守之机宜,或含将才出世之呼唤,或射朝廷无能之谴责,或寓收
复故土之鞭策……这哪里是游戏命辞,分明是醒世箴言!这个忧国忧民的老妇在用自己独
有的方式劝喻世人。
        他随即感到了无比的悲哀,因为他看到了那些朝廷命妇与豪富女眷们的麻木嬉
闹,更听到了上面继续着的评花榜的歌舞升平,此地此时,唯一能理解易安居士李清照心
境的,竟是他这个秦桧,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他不敢接近、也无颜接近这个伟大的女性,生怕自己秦桧的身份污了她的高洁
,只站得远远的,欣赏着李清照灵动超群的文思,感受着她忠贞温婉的人格……“郎君难
道看上表姐了?品位未免……”王氏不识趣地上来叨扰,下面的难听话被他瞪目噎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吓人。
        “郎君,该吃药了。”卧室内,火红的烛光下,不知怎么得罪他的王氏小心翼
翼地服侍着他,帮他除去白凉衫、襆头,换上便服,又端上一碗汤药来。而兴儿弄了一小
桌酒席上来后,便被王氏支去睡了。
        臭婆娘敢拿李清照开玩笑,凭你也配?他余火未消,皱着眉头,将那抑制植脸
不良反应的苦药喝了下去,王氏赶紧送上香茶给他过嘴,贤妻也似地献殷勤。他有些心软
了,一方面又再也忍不住心中好奇,便主动打破半天的冷场:“李清照怎么是你表姐了?

        他仍不愿相信这名垂千古的爱国女词人跟遗臭万年的秦桧一家有什么瓜葛?见
他肯搭讪了,王氏绽开娇颜:“她跟奴家可是中表之亲,家父——你的岳丈可是李清照的
亲二舅哩,当日她嫁给了上朝宰相赵氏三公子,何等的风光无限……”
        “哦!怎么今日如此潦倒?”王氏见他如此感兴趣,引他坐到酒席旁,为他斟
一杯小酒,自己也回身坐下,就在边吃边喝中将李清照的身世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在王
氏有些幸灾乐祸的详细讲诉中,他随着李清照一同经历了亡朝、破家、丧夫的种种劫难,
不胜唏嘘,为李清照的悲惨遭遇,复想到了她在文坛上的超凡成就,不免想到:大凡成大
器者,难道必受人所不能的磨难?
        而李清照与他的政敌谢克家、綦崇礼竟也是亲戚:谢克家之母与李清照亡夫赵
明诚之母是亲姐妹,也是中表之亲,而綦崇礼之母赵氏却是赵明诚的姑妈,綦崇礼与谢克
家又是儿女亲家。他越听头越大,才明白李清照为什么出现在谢克家那一席了,这世界真
他妈的小,这一朝的大臣算来算去岂不都成了亲戚,还斗来斗去做什么?王氏显然对朝廷
的人际关系做了深入的调查,连人家的祖宗三代都挖了出来,这婆娘的政治敏感度确实是
他望尘莫及,因为人类政治的最大特色就是裙带政治。他一仰脖又喝下一杯甜酒,王氏赶
紧斟上。
        已经三更天了,王氏见他毫无困意,识机道:“郎君,不若我们玩彩选吧。”
这彩选又称升官图,博者在一张列有各种官职的棋盘上掷骰,博前各出相同的银两作为赌
资,每人根据自己所掷出彩数的贵贱,来决定升黜赏罚,最先达标者为赢家。真个“升黜
在一掷之间,胜负在弹指一刻,社会万象包罗其中”,可以暂时满足人的升官发财欲望,
人性使然,难怪国人好赌古今不变。想起那些入迷关扑的百姓,他也一时发了赌兴:“那
我们赌什么?”
        王氏轻笑:“但凭郎君做主,奴家奉陪到底。”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醉眼迷糊地看着烛光下被酒意熏得脸红红的王氏,
想到这样一个美少妇是任自己怎样便怎样的,恍惚间回到了后世跟一班狐朋狗友在舞厅里
逗小姐的情景,脱口提议:“那我们就赌脱衫啦。”
        “啊?”王氏一双媚眼扑闪扑闪的,一时没听明白,待听他讲解规则后,一张
粉脸不由越来越红,终于娇羞垂头默应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只听他说:“这底裤也要脱么?”
        衣裙完好无缺的王氏眼波似水流转地看着他,他身上仅剩下亵裤,连护身甲也
输得离身了,半裸的身体映得室内春意融融,大概是喝酒的缘故,他一点不觉冷,一向自
诩魔鬼身材的他在王氏的大胆注视下不由脸露羞色,乞怜保留男人的最后尊严。这可是他
自找的,原想调戏别人反而被别人调戏了——初学彩选的他怎是王氏的对手。泛出迷人的
嘴纹,王氏娇艳的红唇吐出话来:“可以不脱,只要你个小冤家抱奴家上床。”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苦着脸接受这个“苦”差,躺在他怀里的王氏风情万种地
拉下粉帐,又一把将他也拉了进去……封闭的帐床里,传出他的惊叫:“说好的,不脱底
裤……哎呀,你怎么也脱光了……”
        ……颤动不已的帐床里传出王氏娇喘吁吁的声音:“明日,奴家好么?”“唔
——”他似被什么埋住脸发的哼声听起来很陶醉。
        不绝的呻吟声中,隐隐又传出王氏断断续续的话:“你……真是……奴家的…
…宝贝儿,明日……的宝贝儿又是……甚么……”
        他的声音有些失真:“当然……是你……这个……小乖乖!”
        “哦——”王氏的声音出现短暂的波动,随即又回复开始的骚昵,“那……和
氏璧呢……”
        “和氏璧……”他的声音出现一丝迟疑,王氏这时发出消魂的浪叫声,他也变
成投入的哼哧声。
        “奴家要死了……”王氏用鼻音哼着,撒着娇,“奴家……要看……和氏璧!
”“和——氏——璧——在……他的声音已经迷失了,即将吐出那埋藏在心底的天大秘密
。倏的,他发出控制不住的吼声,而王氏也顾不得一切地同时放声高叫,床板的颤动嘎然
而止,卧室里恢复了平静……
        “这小王八蛋,连休务日也不让老子睡个懒觉,大清早召见老子干嘛?”他一
面在心里咒骂着,一面跟随着内侍省押班冯益匆匆进入龙山行宫。
        他今天的心情十分恶劣,当然是为自己坚守数月却一夕溃败的“失身”而气苦
,哎,具体的细节他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跟王氏一边喝酒一边赌脱衫,最后就赌到
床上了……尤其令他自责的是竟有一般解脱之感:再不用每天对着一个枕边尤物而挣扎烦
恼了,日妹么的!难道真是越堕落越快乐么?经过千牛卫的重重把关,避开正殿,经过朵
殿、东西廊,却没有进后殿,冯益引他直入内苑御园:但见这御园,借江南湖山之美,着
意林石幽韵,加以花卉妍丽,松竹自然,亭榭窈窕,曲径通幽,不失为一处优游忘世之所
在。
        一小亭内,一身便装的赵构正坐在石几旁,捧着一本大书在读,倒真像个恭己
勤政的天子模样呢,冯益没有跟进,远远地侯着。
        这可是他第一次独身面君,他上前拜倒,以臣僚单独入见的礼节,口呼:“恭
祝陛下圣躬万福”。
        “爱卿不必多礼。”赵构放下书,示意他站到跟前,他方看清楚,赵构读的乃
是一本《资治通鉴》。
        据朝间流传,这小王八蛋酷爱读史,通常早上批阅奏章,午后读《春秋》、《
史记》,晚上读《尚书》,率以二更罢,看来不假,只可惜史书上许多抵御外敌、捍卫主
权,兼听纳谏、任用忠良的明君事迹对其好像不起作用,大概只顾钻研权谋统治之术了。

        “呵,闻爱卿昨夜大出风头,将今度花魁娘子——江南第一名妓玉僧儿也迷住
哩。”到底是年轻人,身为天子的赵构也免不了女人的话题,这样的开场白无形间拉近了
君臣间的距离,他有些受宠若惊,那玉僧儿被评为花魁娘子?真真实至名归,这小子的耳
目倒是灵敏,老子尚不知道呢。
        “哪里,哪里,微臣不过即兴游戏而已。”他故作谦虚,其实暗自得意,无论
是谁,被玉僧儿这样的妙人儿记住都是一桩美事。
        赵构拍着手:“好一个‘天下一日不太平,一日不赋风月’,朕有你这样的忠
臣,何患国事不济?”
        他赶紧做出感恩涕零的样子,不由心惊不已:赵构做出如此推心置腹的姿态,
显示其对把握大臣的为君之道越来越谙熟了,自己一手遮天的图谋愈见艰难;而自己的一
言一行看来都没逃过赵构的耳目,若是昨夜出丑,只怕这秦桧的身份也被戳穿,以后更要
小心。
        他同时暗呼侥幸,自己的托词找的好,至少以后再不担心别人调文为难自己了
,忙大表了一通忠心:“微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赵构自是一番鼓励,又闲聊一会史书,这又是他的弱项,正绞尽脑汁地应对,
忽听赵构冒出一句:“朝中就属爱卿最了解金国形势,依尔看,金人会放二圣归来么?”
他吁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好敏感,不过你小子算问对人了,难道小赵一大早召老子来的目
的就是为了问这个?其时“迎还二圣”的口号漫天飞,殊不知这正是赵构的心病所在,若
二圣回来了,赵构这个皇帝坐哪个位子?
        最崇拜大英雄的他自是在后世看过岳飞死因的分析诸论,其中就有一条是犯了
赵构此忌,他才不会这么傻,当下胸有成竹地回答:“臣以为金人将永不放归太上和渊圣
!”
        太上和渊圣乃宋人对二圣的尊称,他之所以敢如此肯定,只因为历史本来如此
:这两个混蛋皇帝都死在北方了。
        他看着咫尺之外陷入沉思的赵构,突兀冒出了一个惊人的想法:这小子现在毫
无防备,周围又无侍卫,若老子杀了这不顾国仇家恨的小王八蛋又会怎样?如果因自己扮
演秦桧的缘故使历史尚按原轨道前进的话,那他杀了赵构将彻底地改变历史的轨迹,哈,
那岂不是真的天下大乱……那后果未免太不可测,他忙抛开这个诱惑,感觉自己有点像杀
人狂了。
        面无表情的赵构浑然不觉自己的“爱卿”正转着疯狂的念头,沉吟半晌,又冒
出一句:“朕要刻中兴之宝,若是那和氏璧寻到便好了。”
        和氏璧!他心一颤,这可是他敏感的问题了,又依稀忆起昨晚好像也有人提及
的,是谁?他警觉顿生,那时陪他的只有王氏……
        赵构再冒出一句惊言:“那个明日已在朕手中!”
        他吓得几乎坐倒在地,还以为自己暴露身份,眼前是赵构诱捕自己的圈套,随
即骂自己糊涂,堂堂天子要抓自己也不用如此费心,派兵一围秦府就行了。
        赵构却又叹了一声:“这个刘光世真会办事,竟捉了几百个明日关在镇江府,
朕总不能令他将几百人全押往行在来……”
        他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刘光世他是晓得,乃御前巡卫军
都统制,拥兵五万屯守镇江府,地位尤在神武左军都统制韩世忠、神武右军都统制张俊之
上,虽是将门之后,却是个无能之辈,以“持重避战”著称。
        想来刘光世不敢打金军,便胡乱捉了一些冒充明日的小毛贼领功请赏。偏偏时
刻担心帝位不稳的赵官家正对和氏璧耿耿于怀,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转念之间,已差不多猜到小赵急召自己所为何事,果然,赵构徐徐道:“爱
卿,尔是在金营见过明日的,朕给你一道密旨,去镇江府指认明日,并理寻和氏璧事宜,
速去速回,若有功而返,朕当重重封赏……”
        “臣遵旨!”他几乎偷笑出来,天下哪有这个道理,派明日去捉明日?他喏喏
而退。“还有一人想见你!”冯益并没送他出宫,也不待他同意,不由分说引他行往右边
,他不敢得罪这皇帝的亲信宦官,老老实实地跟着,心里嘀咕:“又是哪一位要见老子,
是太后?自己跟她没什么瓜葛啊……”
        来到一座竹林簇拥的精致雅居外,只闻里面传出悦耳的琴声,冯益毕恭毕敬地
通报一声:“秦参政到——”
        琴声顿止,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宫女“吱”地打开竹门,向冯益谢了一声,又回
头报告:“公主,他来了!”
        他浑浑噩噩进了雅居,正与那个停琴抬头的美人儿打个照面,他希望永远封闭
的个人身份记忆在这个宫装丽人面前成了一句空话,她——正是他最想见又最不敢见的襄
晋公主。
        入越州城后,襄晋公主是他最先打听的人,他要确认她被三相公安全地护送回
朝,得知她与另一个自北方逃回的公主极受皇帝哥哥宠爱的情况,他方安心,到后来他入
朝,也没有遇见她的机会,没想到今日得见。
        他的眼里只剩下这个唤起他后世回忆的美人儿,再没有其他景物了,直到那黄
莺般的声音响起:“怡儿,给秦大人看座!”
        他方知道自己的失态,这正是他怕见襄晋公主的原因,因为很容易露出不符合
秦桧身份的破绽来,他忙施个大礼:“臣桧叩见公主殿下!”
        “免了,坐吧。”襄晋公主淡淡道,他痴痴坐下,将襄晋公主为何见他的原委
抛到九霄云外了。
        “听闻秦大人新创了一种歌体,昨夜轰动全城,咱家想请教请教。”那莺声直
往耳边飘来,他的骨头都轻了:“哪里,哪里,殿下尽管问,小的知无不答。”他这话一
出口就后悔了,关于辞赋音律,自己知道个屁啊,不就会拾后人的牙慧卖弄几下么,糟糕
,一见襄晋公主就想起后世的小瑶,早已昏头了。这当儿襄晋公主已问了几个专业的问题
过来。他张口结舌,什么知无不答,是不知无答了。
        忽然一阵香风飘入,又一个宫装丽人闯进来,娇笑道:“姐姐,听说你捉了昨
夜大出风头的秦大人回来,我也要看看哩。”
        他定目望去,这女子跟襄晋公主生得五分相似,亦是个美人儿,只少了几分秀
气,多了几分顽皮,却生了一双天足,他已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心道你出现得太及时了,
忙起身行礼:“臣桧叩见公主殿下!”
        这位也是个公主,其归宋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其号柔福帝姬,靖康之难时
与帝室同被掳往北方,去年自虏中逃归,为知蕲州甄采所遇,护送其赴行在,当时赵构犹
在温、台,便先派遣冯益、宗妇吴心儿往越州验视,模样儿不差,及问其宫中旧事,对答
来皆合,只是一双足却大得不象样,只因公主都缠小足的,今却有此不同处,以此相问,
柔福帝姬啼道:当日鞑子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乘间脱逃,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
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耶?赵构得闻,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
        柔福这一打岔,便让他蒙混过一关,他心知再呆下去一定不妙,就想找借口开
溜。刚来的柔福如何放过他,大咧咧地命他将昨晚的歌再唱一遍。他赶快遵令,毕竟对他
来说,唱比解说可容易多了,喝了口怡儿递上的清茶,润了润喉咙,他手抚胡须,轻轻唱
起来……
        哈,效果真不错,雅居内的三个姑娘俱听得呆了。他停声,恋恋不舍地偷看着
犹在回味的襄晋公主,为告不告辞而矛盾着。
        “世间还有这么动听的曲、这么情切的词……秦大人,咱家已将曲记住了,你
能否将词写下来?”襄晋喃喃低语着,这边厢柔福鼓起掌来:“好歌,秦大人,还有别的
么?我还想听。”
        他老脸一羞,又沾了后人的光了,别的么,当然有,老子肚子里的好歌大把,
不过大都是用后世的语言唱的,唱出来怕吓着你们三个小丫头,他摇着头:“这首歌不过
是臣拙手偶得,再也作不出了……”
        怡儿早已笔墨纸砚伺候上来了,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将自己煞费了一番功
夫苦练的繁宋体露一小脸儿,这是他付出精力最多的一门“功课”,他这个参政每日大量
的文字工作可是要亲手做的,这时代还没有秘书这个行当。
        他拿起毛笔,用练熟的姿势,在长长的宣纸上一气呵成,最后落款、画了个押
字。额头上已冒出了细汗,可真用了心力了,乖巧的怡儿用汗巾为他拭了拭,他回头再看
自己的“墨宝”,也不由看呆了,真不敢相信是自己写的,美人在侧,他总能超水平发挥
的。两位公主交头接耳地评论着,显然没有失望。
        后来他的这副真迹流传到后世,已大半残破,只剩几个字。有好事者考评:笔
笔圆浑,气势开展,转折处时时有晋人法度,给人的感觉是深沉、稳重,书写速度徐缓,
每个字的收笔都比较小心、拘谨。
        更有“半仙”以此推断他的性格:书写者性格属于内倾型,平素不苟言笑,不
喜欢交际;兴趣爱好虽然狭窄,但在自己感兴趣的方面精深;行事谨慎小心,即使外界环
境处在混乱中,也能静观事变;思考周密,一个问题可能会反复思考,行事稳重,力求万
无一失;有很强的野心,但善于隐忍,不事张扬,因此别人很难觉察到这点;善于察言观
色,揣摩别人的心理,也善于利用别人的缺点;内心情绪波澜起伏,但善于克制自己的情
绪,喜欢少说多听,别人很难知道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襄晋不知说了什么,柔福先自走了,当真来得快去得快。襄晋的一双妙目瞟过
来,看得他心灵直颤,明知跟她越多呆一会儿就越会失态,可是他就是舍不得离开,而她
也没有端茶送客的意思,他咳嗽一声,想找个话题,却发现自己的如簧之舌似被锁住了。

        襄晋公主张了张口,却欲语还羞,一丝微红爬上雪嫩的脸颊:“秦大人,咱家
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原来襄晋公主找他来的正题在这里,看模样这天之娇女对某个人动了春心哩,
而这个人刚好是他认识的,他隐隐有些失望,又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个家伙吸引了公主的
注意,他迅速地在脑海里将认识的少年俊秀们过滤了一遍,很是茫然:“殿下,请讲。”

        “……”襄晋公主的声音想蚊子在叫,他没听清,倒是边上的怡儿着急起来:
“秦大人,这个人的名字你可要守密,对谁也不能提……”
        他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老子的梦中情人跟自己打听别人,还要自己为她保密,
呜呼!“怡儿,不许乱说,甚么守密?”被怡儿一激,襄晋反倒鼓起了勇气,“秦大人,
这个人,只有你才认识的,其他人都不识,他叫——”
        公主这无限娇羞的声音听得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急跳几下,他听到了那个名字
……
         



      正文 第四十章 霹雳娇娃
      (更新时间:2003-4-6 4:00:00  本章字数:8359)


        他坐在四抬大轿里,敞开边窗,欣赏着官道两旁的三月田园风光。赵官家的这
道密旨来得太是时候,既给了他一段冷却期来处理与王氏的现阶段关系,又令他暂时摆脱
那些繁琐缛碎的官礼朝务,他几乎快憋疯了——习性不羁的他最受不了规则的限制,现在
可变成一只逃出樊笼的小鸟。
        可是“小鸟”的心情也跟轿子一样地起伏:他怎么也想不到襄晋公主要打听的
人是他——明日!自己不过跟玉人儿在金兀术船上见过一面而已,对话不超过三句,而她
竟留有印象,且念念不忘,看情形,玉人儿好像不太相信他是个坏人哩,真不负老子的一
片痴心啊。
        他当时一面按奏折如实回答,一面怦然心动:他一直将襄晋公主视作后世的梦
中情人,可是从未起过得到她之念,在他眼中,玉人儿似那远离俗世红尘的圣洁仙子,只
可远观而不可近亵,而自己能在跟前与她说说话,已是最大的满足;但仙子动了凡心又是
另一番情形,他看出襄晋公主对自己仅止于好奇与好感而已,却绝不排除更进一步的可能
性……
        天,他该怎么办?他不得不让芳踪飘渺的楚月从心底浮上来,他已越来越不敢
想她了:首先以秦桧的身份,他不知跟楚月如何相见,若以秦桧的嘴脸跟可人儿亲热,简
直是对她的侮辱;其次与王氏的再结体缘令他对楚月平添了无数愧疚,更生出怕见她的心
理。而一想到出行时王氏依依难舍的泪脸——他就知道自己迟早要被这婆娘征服的。
        在肉体背叛楚月的同时,襄晋公主的示好令他的精神也出现背叛的倾向。变成
秦桧的他进退失据,不仅在做人原则上,连最坚守的爱情都出现滑入深渊的趋势,最可恨
的是他明知这种变化,不仅无力阻止,却有越滑越深之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救命
啊!
        一股深不见底的惧意袭透身心,他本能地冒出一个想法:不若乘这个外差的机
会逃走,这个秦桧不做也罢!随即想到如不定时服药,便面部溃烂而死,他又气馁而叹。

        “大人,入临安府地界了。”已随他升至带刀护卫的高益恭在轿外报告。他猛
省起这植脸异术出自高益恭,不知是否其独家所有,若有高明的医师能解,自己逃走也不
怕了。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法子,就是将其制住,拷问出解药配方,便再不受王氏所挟
,那时去留皆在我了,他面露喜色,复想到有王氏撑腰的高益恭乃高手一个,对他这个假
老爷一向敬而远之,虽相处数月,未显丝毫底细,他按王氏意思上奏高益恭乃在海州收服
的汉儿——当时将原辽朝统治区的汉人称“汉儿”,自然是假的来历,看来想下手也不易
……
        一块石碑跳入眼帘,上刻“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等字,这便是
大宋官道的路标——石堠子,所谓堠子,筑土为堠,上插木牌、石刻之类,分里堠、界堠
等,里堠一般为五里、十里立一堠,界堠则立于州府分界处。
        马蹄声声,呼地一股尘沙卷过这杨柳相夹、麻石铺砌的官道,他的眼被迷了一
下,忙放下窗布。这宋时的轿子又名肩舆、檐子、兜子等,凸盖无梁,以篾席为障,左右
设窗牖,前施帘,以两根长竿舁抬,四个精壮的桥夫健步如飞,却如何比过那些骑者。
        一阵放肆的笑声飘来,不用问,是内侍长杨公弼手下的千牛十八铜卫,他们这
一行二十余人,除高益恭外,其余皆大内侍卫扮做的仆役谦人,身为执政高官,他的安全
自然十分重要,而衙门里护卫少有高手,不过赵官家钦派大内侍卫只怕还有监视他的一层
用意——小王八蛋的疑心病跟他一样重。
        由于奉行密旨,不事张扬,所以他并未享受到古代大官鸣锣开道、清水净街的
排场,而会暴露他身份的尊称亦改为大宋各级官员的统称——“大人”,这一行宛若一个
赴某地上任的中下级官员的阵仗,且无女眷随行。
        虽说此行机密,这十八铜卫并未收敛在天子身边养成的盛气之性,更兼于行在
憋久的缘故,难得外差,便失去约束,也不管行人侧目,一个个策马急奔,较起骑术来。
倒是他们的头目——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姓沙的都卫,以管事的身份与高益恭安分地跟在大
轿前后。
        进入广三百里、袤三百里,有“天堂”美誉之杭州所升的临安府地界,为免受
注意,他们并未入府城,行至晚间,按当时士人行旅暮宿朝行的惯例,往驿馆投宿(大宋
官道二十里置马铺,有歇马亭,六十里有驿,驿有饩给),沙都卫则去安排次日的行程。

        用罢晚膳,精力旺盛的铜卫们又聚在院内较起武技,他也无困意,饶有兴趣地
踱到室外赏观,思起楚月教自己学武的甜蜜往事与流亡搏命的峥嵘岁月,不由对刻下的安
逸生出矛盾的满足,再想起与那班生死追随的女真兄弟们一年之期的约定,忙振奋精神自
我激励……
        这帮小子身手不错,他动了笼络之心,回头叫高益恭取出十八个每锭二十五两
的雪花银,端在盘中送上,与他们做个彩头,铜卫们欢声向出手大方的秦相公致谢,练得
愈发抖擞。
        高益恭回到边上冷眼旁观,有了白天的念头,他心中一动,故意大声道:“高
护卫,你武艺高超,可为这班兄弟指点一二。”
        他这话明捧高益恭,实则挑动铜卫们向高益恭挑战,他从未真正看过高益恭的
身手,正好借他人之手试探。果不其然,铜卫们闻声,俱不服气地转向高益恭,已有人高
声叫阵。
        “大人说笑了,小的三脚猫技艺怎是各位铜卫爷的对手!”高益恭很谦卑地抱
拳环顾,先自认输。十八铜卫皆露出瞧不起的神态,他大没面子,一是高益恭当众忤意,
二是铜卫们对高益恭的不屑也连带上他这个主人了,没趣地转身回房,正碰上不知何时回
来的沙都卫立于门口,目露精光地盯着高益恭的侧影。
        自临安府改行水路,在那著名的京杭大运河上航行不几日,便至运河与长江交
汇的镇江地面,早派铜卫前去通报。
        大宋浙西安抚大使、御前巡卫军都统制刘光世率部将并当地名流隆重出迎,到
了目的地,他的身份自然在小范围内勿须隐瞒了。
        中午的接风宴席设于镇江名山北固山的多景楼,北固山坐落于镇江府东北大江
边,山壁陡峭,形势险固,与金山、焦山成犄角之势,好个冲要所在。
        “秦相公请——”
        “刘相公请——”
        宣过密旨,正当壮年、相貌英挺、一身儒将打扮的刘光世与他彼此客套一番,
哈哈大笑,“一见如故”地携手自北固山中峰南麓登山。他暗自嘀咕这家伙倒不像朝中所
传的那般骄横,可惜了这一副好相貌,竟是个碌碌无能之辈。
        一路不见游人,想是刘光世为迎接他而禁山,有点大人物的感觉了,他也喜得
清净。
        沿山脊北行至一铁塔,作陪的几位名士讲解此塔系唐卫公李德裕于宝历元年所
建,故名卫公塔,原为石塔,后毁,大宋元丰元年,改建成九级铁塔。
        自卫公塔往北,突起一块条石,上镌“天下第一江山”六个雄浑大字,相传为
梁武帝所书。条石对面通往雄峰之巅的一座古刹,拱门霍然镌着“甘露寺”题额,在后世
并未到过镇江的他不由好奇发问:“可是三国刘备招亲的甘露寺?”
        果不其然,名士们又是一番口水横飞,私下皆想这秦相公也忒孤陋寡闻了点。

        兴致勃勃地在寺后刘备、孙权同坐过的“狠石”坐会儿,他便登上北固山风景
的最佳处——多景楼。刘光世亲自介绍,此楼名取自李德裕诗句“多景悬窗牖”,为长江
三大名楼之一,与黄鹤楼、岳阳楼齐名。
        他抬眼所至,一块“天下江山第一楼”的大匾,高悬在楼额之上,看其落款,
乃是他“同乡兼同窗”段拂的岳丈大人——米芾所书。登上二层,凭栏远眺,山光水色,
奇景异姿,尽收眼底,他雄心顿起,不愧“天下第一江山”也!
        莺声燕语自身后响起,好家伙,十几个缤丽妖娆的女子拥上来,将他扯入席。
沙都卫已坐下,刘光世与其部将王德、郦琼并名士相陪于主桌,高益恭与十八铜卫被安排
在另外两桌。这些镇江名妓虽逊色于玉僧儿,也不差到哪里。
        丰盛的酒菜以银器碧瓷盘盏上来,边上有乐工吹奏助兴,席间有姐儿伴餐,靡
靡之风,比越州有过之而无不及,真真山高皇帝远,无拘无束,他大羡刘光世这官做得舒
服。
        开场一番祝酒辞,名士们自是对他一番恭维,对刘光世又是一番吹捧,什么“
知兵者非好战”,刘相公知淮南金军久戍思归,乃铸金、银、铜三色为钱,曰“招纳信宝
”,皆有使押字,以为信号。获戎人之解事者,贷而不杀,俾密示侪辈,有欲归附者,扣
江执钱为信而纳之。自令金军人心瓦解,归者不绝,去腊至今,招到女真及签军共六百六
十余人,创立奇兵、赤心两军,可谓“不战而屈其兵”。
        此事他在朝中已闻,不过没有这般详细,此刻一思量,倒跟自己“不杀”的宗
旨不谋而合,不由对刘光世的看法有所改变。
        几杯酒下肚,刘光世愤愤然道:“那汪藻对圣上胡说我等武人骄横,秦相公可
要主持公道!”
        原来翰林学士汪藻近日上奏驭将三说:“一曰示之以法,二曰运之以权,三曰
别之以分。”不外是削诸将之权、制诸将之横,皆因大宋在这生死存亡关头,肩负救国使
命的武人地位渐起,一干文臣们感觉风光不在,发此不甘之言。正所谓:“天下安,注意
相;天下危,注意将。”历史规律使然,赵构小儿也无法扭转。
        名士们附和道:“今日误国者皆文臣。自蔡京坏乱纪纲之后,为王臣而弃地、
弃民、误国、败事者,皆文臣也;间有竭节死难,当横溃之冲者,皆武臣也。又其甚者,
张邦昌为伪楚,刘豫为伪齐,非文臣谁敢当之!”
        “说得好!”他这个“秦桧”浑然忘了自己文臣的身份,击节大赞。刘光世至
此才露出真心的笑容,双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觥筹交错,一力避酒的他还算清醒,那几位名士早醉倒在姐儿怀里。少了这些
酸丁,席间清净多了,那刘光世虽是将门之后,亦不能书,粗人一个,他不用掉文,大感
舒适。刘光世与沙都卫等就更放肆了,各搂着一个姿色上佳的姐儿,一面调笑,一面大揩
其油。
        惟独陪他的姐儿失望之情形于色,他不能再对不起楚月了。人到中年的秦相公
尚无子嗣又不纳妾,一直有“他”不好女色的传闻,倒也无人奇怪。既然不敢餐秀色,他
只有专注于美食当中。
        打个饱嗝,摸摸护身甲下胀起的肚皮,好像有点赘肉哩,当了秦桧后就过上养
尊处优的生活,没空也没机会练武,不发福才怪。
        他的眼忽然花了,原来最后一道菜是一大盘金银珠宝,刘光世怎肯放过这结交
朝廷新贵的机会……
        穿过一条暗黑湿冷的长长通道,一股难闻的秽味夹着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哀号、冤屈声在狱卒的强压下依然不绝,这就是这时代的大牢。一一审视过去的他面色渐
渐难看起来,这些被当作明日入狱的大都连小毛贼也不是,分明乃无辜百姓,刘光世也太
不象话了!
        负责陪同他鉴认明日的王德察言观色,忙请他出去说话。眼睛一阵刺痛,下午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冷冷道:“将这些人全放了,皆非明
日!”
        王德面露难色:“我家都统费了不少心机方捉了这些疑犯,若秦相公一句话便
放了,只怕与都统面上不好看。”
        他与沙都卫对了一下眼神,其一副听从吩咐之态,若要以密旨强压施令也无不
可,只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刘光世又伺候周到,没必要为几个小老百姓跟一镇大将翻脸,
他皱眉道:“总不成押这些人去见圣上,只怕是欺君之罪。”
        王德转了一下眼珠:“末将倒有一计,或可寻出真正的明日来。”
        “老子就站在你面前哩,看你怎么引老子出来!”他心道,不免斜了身后一眼
,这里只有高益恭晓得他的真实身份,又泛起那个一直挥不去的疑问:如今最有机会逼问
和氏璧下落的可是王氏、高益恭这方面,但王氏仅于色陷那夜露出一丝口风,他仔细回想
过,那大秘密应不曾泄露,而王婆娘到底有何图谋?什么他日救出父伯,自会放自己与郡
主团聚,鬼才相信,这个秦桧一旦当上,岂是说走就能走的,到时自有种种理由阻止他,
反正他的小命捏在人家手里,这个女人不简单!
        在负有监督之则的沙都卫跟前,他不得不对王德的提议表现出极大的热心:“
哦,王统制请讲。”
        “此计末将思谋良久,自抓了这几百个疑犯来,每夜不知有多少江湖人来探,
好在都统派重兵把守,并无人得逞,看来外界皆不知其中真假。近日要处决一批死囚,咱
就在疑犯中挑一批出来,宣告将最具明日嫌疑者一并押去市曹斩首。一则到时自会有大批
江湖人出现,不定带出真明日消息,咱在旅舍、茶酒楼等处伏下暗探,仔细监听;再则这
小贼如今大都打着侠义旗号,若不忍心殃及无辜,或会露面相救,到时再于法场四周设伏
……”
        听得沙都卫点头赞许,他大骂王德这厮卑鄙,想出这条毒计,他总不能说明日
才不会出现,好在主事权在他,当下拍板:“那些假明日可不是真处决,只做个样子过场
罢。”
        只好委屈这些无辜百姓受一场惊吓了,当日“孙村一战”后,明日的武功与狡
猾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谁会相信他这般不济落入刘光世手中?夜探牢房的江湖人或许只
为证实一下吧。
        这日,镇江府最繁华的十字街口,人山人海,压肩叠背。在旧中国往前的时代
,每逢执行死刑的日子,都像过节一样热闹,可谓中国特色之一大奇观。
        四、五个死囚各抠扎一团,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插上一朵红绫子纸
花,面北背南跪作一行;另有斩牌上朱笔写着明日的七、八个疑犯俱披头散发,看不清面
目,面南背北跪作一行,共两行候斩人犯一字排开,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报时开刀。
        这十字街口两旁的茶酒楼都被看客们包了,一边吃喝一边看死刑,让老板们大
发死囚财,小二们则忙得不亦乐乎。
        距法场最近的一座茶坊二楼,士人装束的他与沙都卫、王德三个占据了视角最
佳的桌位,家丁模样的高益恭立于侧后,其余的座中客俱十八铜卫与王德的亲兵所扮,这
茶坊被他们全包了,而善于“避战”的刘光世一听法场可能生事,自然不会露面。
        街上处处可见江湖人的面孔,王德早安排妥当,不怕有人生事,就怕没人接招
。法场中间,监斩官已经落座,两下刀棒手已经给人犯开枷,十余个刽子正磨法刀。
        信奉“乱世须用重典”的大宋官府对内镇压一向不手软,利用各种公开执行的
极刑对百姓杀一儆百,这斩首还是轻的,其他如五马分尸的“磔刑”、3357刀方才毙命的
“凌迟”……不胜枚举,端的矫枉宁可过正。
        军事上亦是如此,连从江北撤回驻守宋金江防前线——江阴军的岳飞部也被调
往江南西路、淮西路的内战战场,那里,自“孙村之战”铩羽而归的李成军重振旗鼓,连
兵十数万,先后攻下江淮十个州军,形成“席卷东南”的割据势力,张俊受命为江、淮招
讨使,率神武右军及拨归其指挥的神武前军、神武后军、岳飞等部前往讨伐。
        离行刑的午时三刻还有段时间,王德紧张地四处张望,作为现场总指挥,计又
出自其手,若有差错可难以交代。只负责认人的他悠闲地品茶,暗哂王德如何收场,后世
的影视作品中总是在即将问斩的最后关头才出现救星,现实中会不会这么富有戏剧性?
        当然不会!
        忽闻远远传来一声清啸,一个黑点自西南的天际出现,在屋檐楼顶之间越来越
大,恍如一只大蝴蝶般飘忽而来,几个起纵,已落于临法场的一高楼顶上——正是他所在
茶坊的对面,一个面蒙白巾的灰袍书生翩然立定于逆光之中,清越的声音传下来:“明日
在此,放了无辜,有胆拿我!”
        “这个就是明日?原来法场上的是假的!”人群大哗,此子惊世骇俗的轻功与
传说中的明日十分吻合,任谁皆几分相信,早有不少江湖人潜过去。
        他端详着那熟悉的灰袍打扮,虽看不清这人面孔,却一下子听出她的声音,再
次被这个极具正义感的姑娘感动了,心中直叫:臭丫头,这是圈套,快走……这个冒充他
的人可不正是三相公!不知自己指认她是否明日的后果将如何,他无奈地示意王德无法辨
认,听天由命了。
        反正有人出头就好,王德面露喜色,正要发令伏兵出击,却又闻远处一片惊声
:但见东城门口扬起一股尘烟,激烈的蹄声、马嘶自远攸近,东西长街上冒出数十匹不戴
鞍辔的无人马群,仿佛哪个马场炸群的惊马,有如后世脱轨的火车头一般,来势疾凶!
        行人与摊贩吓得亡命走避,地面的看客们也炸群了,小命要紧,顿时奔散,一
时有人跌倒,有人叫骂,场面一片混乱,倒是楼上的看客们看得嘻嘻哈哈。
        就在接近法场的当儿,领头的红马上倏地钻出一个骑士,却是马背民族的绝活
——身藏马肚,竟又是一个白巾蒙面灰袍书生,手中擎起一面雪白大旗,上面红笔写着两
个笆斗大字——“明日”,霍然与他在“大篷车”一役的行径同出一辙。
        楼上的看客们都傻眼了,怎地又冒出一个明日?他也傻眼了,这一位又是谁?
王德更傻眼了,看看楼顶的“明日”,又看看骑马的“明日”,不知该下令捉哪一个?
        惨叫立起,人犯边上的刀棒手、刽子纷纷倒地,这骑马的“明日”乃是神箭手
,以擎旗的手同时握弓,连珠箭儿一无虚发。这时大半人皆想:这两个“明日”八成是一
伙的,来劫法场。
        法场上已乱成一锅粥,由于伏兵没动,那监斩官一头钻进大案下,刀棒手与刽
子死的死、伤得伤,地面上只剩下几个被人群践踏不起的伤者躺倒呻吟。
        骑马的“明日”再一声呼哨,这些马儿比后世的马戏团的马儿还要厉害,围住
法场打起转来,形成一道屏障以挡住外围救援的衙差,而接下来的举动更让人惊奇了,骑
马的“明日”发出因急切而变调的喊声:“明日你在哪?”
        人犯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吱唔,原来个个嘴中塞着一枚铁核桃——大宋牢狱用以
阻止犯人说出不该说之话的刑具。
        他彻底糊涂了,这人到底是谁,竟以为他真的夹在这些人犯当中,这么浅显的
圈套很容易识破的,所以三相公才敢于冒充他在高处现身,拯救无辜。
        楼顶的三相公也疑惑地看着下面的假明日跳下马,飞快地查看各人犯的面目,
显然在辨认。这人一定认识明日,而且关系非同一般,否则以并不高明的武艺怎敢来救人

        一流高手的她看出这人战技不错,武技却一般。
        他仔细分辨着这人变调的声音,心脏猛地一颤,再猛地一缩:若有人相信自己
很可能被捉住的,必须是知道他武功其实很滥(这一点天下只有挞懒、王氏等有限几人和
他的女真兄弟们知道)、却又不知他行踪的人(挞懒、王氏等可以排除——王氏当有办法
通知挞懒),并能这么不顾生死地来救他,除了忽里赤、艾里孙这些弟兄外(他们不会只
出现一人,而且应该正在执行第一个布囊安排的任务),那么,只有一个人了!
        “楚月,是你!”他终于辨出她的声音了,他的眼前迷糊了,他的世界落雨了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这么傻,以你的聪明怎会看不出这是个圈套,难道这就是关己则
乱么?还是你连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肯放弃……”
        他看着可人儿清瘦的身影,含着泪读着她的一颗真心——一颗真爱的心:她打
出明日的旗号是担心一旦冲不进法场,就以此证明明日并没有被捉住而令那些人犯得以保
命,虽然她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在人犯当中,然而,就如当初他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在花轿
中一样,他俩都选择了义无返顾……他想象着这半年来可人儿找寻自己的辛苦,几乎克制
不住自己,就要跳下去与她相认。
        “抓活的!一个都不准放走!”王德终于发令,其想明白了,这二人即便都不
是明日,也一定跟明日大有干系,生擒住便可追寻明日的线索。
        锣鼓四起,呐喊震天,在令旗指挥下,埋伏于百姓家、铺坊、巷陌等处的数千
官兵一齐杀出,兵分两路,一路包围楚月,一路包围三相公。那些江湖人见有大量官兵出
现,顿作鸟兽散,茶酒楼并商家、民户则关紧门窗,方才热闹的十字大街变成了演武场。

        箭雨横飞,四周的马儿被一一射倒,没找出明日的楚月在面巾下笑了,全不在
意自己处在危险的漩涡中,舞起刀花护住坐骑,欲冲出去,身后的惨呼不绝,那是被殃及
池鱼的人犯们。而高处的三相公就轻松多了,一柄剑舞得水泄不通,至少在官兵们架起上
房的梯子前可以从容离去,然而看着下面渐渐不支的楚月,三相公终于放弃了离去的机会
,纵身下去。
        “啊!”一个照面之间,美目相对的三相公与楚月皆发觉对方亦是女扮男装,
同时娇呼一声,不约而同想:她是谁?怎地识得明日?但已顾不得疑问,三相公的加入,
使楚月的压力顿减,而王德却得以集中全部兵力对付二人。
        她俩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彼此掩护着往外突围。三相公只伤不杀,楚月就没
这么好相与,夺过一杆长枪,每刺一枪必杀一人,这沙场对敌的原则取决于武艺的高下,
三相公晓得此理,仍大为不忍,只好尽力冲在前头,奈何官兵们越聚越多,若非想捉活的
,她俩早已死了几回了。
        沙都卫率领十八铜卫似敏捷的野猫一般在官兵中散开,无声地向她俩接近,他
半个身子都倾在护栏上,暗叫:“完了,完了,这帮大内高手们可比官兵们厉害!”
        这两个女孩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他都无法原谅自己!他惶急地回头张望,自己
与王德周围只剩下高益恭与几个亲兵,那高益恭一反常态地与他对视,眼光闪烁不定……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我的野蛮女友
      (更新时间:2003-4-6 4:00:00  本章字数:7807)


        他以旁人很难觉察的动作冲高益恭做了一个小手势:在自己的胸口一点,再往
楼下不远处的包围圈一指。暗暗祈祷高益恭不仅能领会他的意图,还要有能力实现这意图
——将他送进包围圈里。大前提须是高益恭亦认出了楚月郡主,他直觉其作为挞懒特别委
任的神秘卧底,不会不顾主子爱女的性命?
        这就是他为打破眼前危局——保护这两个牵心连肉的女孩——在最短时间内想
出的上策:让她俩挟住一个重要人质,毫发无损地离去,而他——就是最好的人选!关键
是他如何变成她俩的人质,这么远的距离,他自问没本事飞过去,此时此地能帮他的,只
有高益恭了。
        高益恭面无表情地与他足足对视了半晌,就在他几乎失望而另想办法之际,高
益恭蓦地惊呼:“相公小心——有刺客!”
        伴随着这一嗓子,周围的墙板发出“咔嚓”一声巨响,没看清高益恭如何出手
,他只觉一股凌厉的气流狂袭过来,身体像被一只巨手猛拍一下,撞破护栏,飞上半空。

        沙都卫等十八铜卫与部分官兵闻声愕然回首,正见充作指挥所的茶坊二楼栏裂
窗破,碎木横飞,秦相公、王统制连同高益恭等护卫亲兵俱跌出楼外,后院起火!难道还
有高手偷袭?
        “保护秦相公……”他飞得最高、最远,沙都卫回救不及,魂飞魄散地下令,
若他遭遇不测,可是大内侍卫们天大的失职!
        这一幕同样被包围圈内的三相公与楚月看得清楚,眼见得几个家伙自天而降,
而一干官兵们阵脚大乱,甚为紧张地抢上接应,已猜知是首脑人物,不知被哪路拔刀相助
的英雄袭了后路。“嘭!”其中一个刚好死猪般地落在她俩身边,激起一泼尘土,正苦苦
支撑的两个女孩立刻晓得该如何做了。
        “王德救我!”一柄剑架住脖子,一杆枪抵住后心,摔得七荤八素的他赶紧一
副怕死鬼模样地呼救,以防官兵们的刀枪不长眼伤了自己。
        不明他真实身份的官兵们见他直呼主将大号,面面相觑,不敢贸然攻击,狼狈
地自地上爬起的王统制大喝:“统统住手!”
        他“面无人色”地半躺半坐在地上,“吓”得一动不动,内心的惊骇与欢喜同
在:高益恭的机智与武功一样莫测,没露一丝破绽地帮了他,有这样一个对手可非幸事;
三相公凤步于身边,没照上面的楚月立马于身后,那冰冷的剑锋与枪尖传来的竟是浓浓的
暖意,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官兵们后退了,枪林刀阵消却了,三相公与楚月对视一眼,目露喜色……
        夕阳映红的大江上,芦苇中惊起一群野鸭,一叶扁舟载着三相公、楚月、两匹
战马和他这个“人质”驶向对岸,岸边是无数“送行”的大宋官兵。这是她俩跟官兵谈判
的结果:对方先派小船送她俩到大宋控制区外的江北,再放“人质”回来。
        “秦相公小心!”王德与沙都卫无奈地目送着他,与高益恭交换了一个会心的
眼神,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外表冷漠的黑面大汉蛮可爱。
        “多有得罪,大人放心,靠岸便放你。”三相公令人意外地相当客气,轻点他
穴道,将他扶进两匹马占满大半的露舱,便立于船头,艄公在船尾掌舵,小船靠江水的流
力航行。
        “秦相公?看来你步步高升哩……”楚月已认出“故人秦桧”,亦看见高益恭
,隐隐猜到什么,碍于三相公在场,便利用安顿马匹的当儿悄问,“你是故意被咱抓住?

        秦桧犯得着为郡主冒欺君通敌的风险么?这问题纠缠下去可说不清,他只有拨
浪鼓般地摇头,做了一回活雷锋,再“尴尬”地避开可人儿的疑惑目光,生怕自己一开口
就忍不住相认。
        此刻的心情就如这江水一般波涛汹涌:他真的很想拥楚月入怀,尽诉离别的情
思;也很想逗逗三相公,感谢她一再大恩,可是不行!他与这两个性命交融的女孩单独相
对都游刃有余,却不敢陷入同时面对她俩的漩涡中——后世的那一次令他胆落至今,再加
上他的“秦桧”身份,若现在相认可要天下大乱!
        “姐姐好美,请教芳名?”两个女孩除下面巾,直到这时方有空见礼,楚月向
三相公万福致谢,若非她相助,十个楚月也被捉住了。
        “姐姐才美哩,俺叫岳楚,你呢?”三相公被赞得玉面染红,难得地吐了真名
,回了一福。并肩作战之情并惺惺相惜之心,使两个女孩虽初次见面,已毫无戒心地真诚
相待。
        “两位美人儿不必谦虚了,都很美,我明日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受你俩如此厚
爱……”他心里美滋滋地欣赏两个男装丽人一见如故,肚中打起小九九,“大家多亲近亲
近,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姐妹相称……嘻嘻!”
        楚月惊喜道:“这么巧,姐姐名字倒过来就是咱的名——楚月,姐姐多大?”

        “楚月!”三相公娇躯一震,忙掩饰一笑,“真巧!”
        俩人互通年龄,原来又是同年,三相公稍长一些。楚月露出欲深交之态,却又
犹犹豫豫,大约想起宋金汉夷之分;而三相公有些魂不守舍地看向江面,喃喃道:“楚月
,原来楚月竟是……”
        江风送语,他心虚垂头,三相公总算知道真相了:当日他在生死关头想到的是
此楚月,而非彼楚月。他不忍看三相公的伤心之态,又有种解脱的轻松,她早点知道真相
也好,总好过日后的迟早穿帮,长痛不如短痛,刚刚一龙二凤的彩泡破灭了。
        “姐姐怎地认识明日的,知道他在哪么?”楚月终于说出隐忍好久的疑问,三
相公转过头,仔细端详楚月的面孔,看得楚月两颊绯红,“姐姐怎如此看人家哉……”
        三相公平舒一口气,淡淡改了称呼:“妹妹如此楚楚可人,莫怪那小子对你念
念不忘,梦中也是楚月、楚月地叫,俺今日总算见着真人了……俺不过跟他一起在义军呆
过,后来便失去联络,现有要事寻他,又寻不着,故扮成他的模样引起注意,使他主动找
俺,妹妹不怪吧?”
        他听得心中一阵难受,三相公在说谎——他从不说梦话的,她扮他的理由亦决
非她说得轻巧!他深深感受到三相公淡然背后的痛苦:一心托付终生的情郎原来早已有了
心上人,她还一直以为他钟情自己!
        他忽然觉得这样对三相公是不是太残忍了点,太不公平了点,扪心自问,他对
她真的没感觉么,如果先遇上的不是楚月而是三相公……他不敢想下去。
        “他真如此么?”楚月娇羞颔首,复怅然若失,“原来一直是姐姐在扮他,那
他是快半年没消息了……”
        “楚月,我没事,就在你身边呢。”他心神大乱,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剪不断、
理还乱的三角关系,只知道在这般形势下,愈发不能相认,否则,他便是三头六臂的孙猴
子也摆平不了这两个女孩。
        “他一定没事的,这个小滑头……对了,你俩怎地相识的?”三相公眼中泪花
闪现,强忍巨大的委屈,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询问“负心人”的真实来历,什么海州书生,
定是骗人的。
        楚月踌躇一顿,毅然答道:“实不相瞒姐姐,咱实乃大金郡主,明日曾救过我
……”
        那边厢他听得吓一跳,这宋金交战、汉夷相仇之际,能随便对敌国之人交底么
?没心机的小丫头!他竖耳凝神,万一三相公欲对楚月不利,就顾不得许多了,立马自曝
原身喝止,反正两个女孩伤了谁他也不愿意。
        “五哥说过,金人中也有好人,汉人中也有坏人……”三相公并没有因楚月的
真实身份而产生敌意,幽幽叹一声:“这么说,明日就是金国郡马了……”
        “不,他没有留在大金……”楚月也幽幽一叹,难得有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同
龄闺友,楚月对三相公生出奇妙的信赖感,全没细想一个女儿家苦苦寻觅一个男子到底所
为何事?便娓娓道出与明日相识、相知、相爱的全过程,沉醉于对往事的甜蜜回忆中……

        原来可人儿压根没回金营,半年来将他可能去的地方翻个遍,最后亦只有扮作
他来被动等待。他第一次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体会楚月的这份真爱,好多辛酸的细节楚月绝
不会当面告诉他的,而对着同为女子的三相公不禁忘情倾诉……他听得心疼又心疼,老泪
直往心底流,越发对自己的背叛行为而悔疚。
        “原来那日出嫁的是妹妹,难怪他要阻止了……”三相公被他俩的故事深深打
动,眼圈都红了,听一处,叹一声,“妹妹当真为了他不做郡主么……”
        楚月讲完,心情舒畅多了,纤手一指他:“这秦桧可是见证哩,咱和明日就是
搭他的船逃出我父大营的……”
        “秦桧?”三相公自儿女私情中清醒,似被唤起某段记忆地追问,“自金归宋
的秦桧?”
        “是呀,以前在大营中我们很熟的。”楚月点点头。
        “你是秦桧?”三相公回过头,上下打量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下意识点头
。三相公慢慢向他走来,蓦地拔出宝剑,“奸贼!我要杀了你!”
        原本和颜悦色的三相公转眼变作冰霜杀手,他猛想起当日秦桧与挞懒密谋时三
相公跟自己皆藏于帐篷顶上,那个跟他有关的惊天大阴谋只有三相公偷听到,他一直很想
知却又不得而知,为此还试探过王氏,也没探出所以然,反正不外乎卖国求荣之类,莫怪
三相公要为国锄奸,他竟忘了这一茬!无法躲避的他第一时间向可人儿求助:“郡主救我
!”
        楚月没想到“秦桧”二字惹出这么大的风波,怎么说也是故人情面,她一个箭
步上前拉住三相公:“姐姐有话好说!”
        “妹妹不要拦我,这是俺们国事?”三相公不耽搁地一剑刺去,楚月伸出刀鞘
架住:“姐姐,秦桧不算坏人哩。”
        “他对金国自不算坏人,对大宋可是个大坏人,俺今日决饶不了他!”三相公
又刷刷几剑,楚月无奈地挡了几招。
        倒把个艄公吃一吓,见两个女侠本聊得好好的,忽然打斗起来,以为是内讧呢
,怕伤及自己,看已接近北岸,艄公一翻身,跳水逃命去也,无人驾驶的小船顿在湍急的
江水中打起转来。
        “执事,咱家救不了你了……”楚月的武艺远不是三相公的对手,只是三相公
手下留情而已,楚月心中有数,垂刀认输。
        “臭汉奸,死了还能害老子!”他怪不得三相公,自己当日不也欲杀秦桧而甘
心么?
        只有肚中对秦桧破口大骂,眼看三相公的剑即将递上来,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
死了可亏大哩,他脱口叫道:“我知道明日下落!”
        三相公的那柄剑立刻定在了他的脖子的几厘米外,而楚月也眼睛一亮,又拉住
三相公的手,两个女孩异口同声道:“你说什么?”
        他的眼珠子滴溜溜打个转,额头滴出冷汗,想不到天下通缉的“明日”二字这
回成了救命符,一字一顿道:“我——知——道——明——日——下——落!”
        落日的余晖中,南岸闪出点点红星,那是官兵们燃起的火把,楚月的刀刷地出
鞘,那一刀一剑俱指向他:“明日在哪?”
        哥哥在哪?不就在你俩眼前!他一时不知如何圆这个谎,看着不停打转的小船
,忙采取拖延战术:“两位姑娘,船要翻了,先靠岸再说。”
        两个女孩一阵手忙脚乱,总算将船靠上了岸。有了不杀他的理由,却没有了放
回他的理由,情郎的下落当然胜过对官兵的承诺。他也压根不想回去,这回打死他也不和
楚月分开了,只是又多个三相公,真令人头疼!一想到要同时应付这两个无法割舍的女孩
,他就不寒而栗。
        “嘭!”他被踢翻个大跟斗,一头杵在岸边的湿泥中,烂草糊满老脸,水腥气
扑鼻,三相公一脚踏在他的屁股上:“快说!”
        他在脑海里激烈斗争着,该怎么说呢?他真的很想带她俩远走高飞,甚至抛开
劳什子的大事伟业,率领女真兄弟们找个小岛,开辟一个世外桃源隐居算了。然而要命的
是那植脸之药须定时服的,算算还有二十天吧,他必须在这时间内跟高益恭会合或赶回秦
府,解药只高益恭与王氏有,否则便一命呜呼。
        他可以将她俩骗回秦府,却非长久之计,他变成秦桧的事迟早要对她俩暴光,
这会有很多后遗症的:比如他和兴儿、王氏的肉体关系怎么对楚月解释,再加上三相公见
他又骗她一次,若气不过,将他吃过她豆腐的勾当一股脑倒出来,二罪同发,对楚月的打
击可不小,万一不肯原谅他而离去,他就犯下八辈子也不能挽回的大错了,这么大的风险
他决不敢冒的。
        那么只有高益恭这条路可行了,延续他已有的想法:制住高益恭,拷问出解药
秘方,就再无顾忌了。可是万一捉不到高益恭呢,在三相公的拳脚高压下,他好容易找到
一个保险的计较:先拿出十天时间对付高益恭,一旦不能得逞,就赶快骗她俩打道回府,
找王氏救命。反正他“秦桧”的身份暂时不能戳穿,唉,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
路。
        又被一脚踢个跟斗,不算太疼,他故意呼天抢地地告饶:“不要打了!我说,
我说!”
        一直没有动手却明显手痒的楚月不客气地看着他:“执事,可是你自找的,谁
叫你嘴紧?”
        他装模作样地喘气半天,“极不情愿”地吐出这无数人想知道的秘密:“明日
被我关在一个天下至密所在。”
        这倒不是吹牛,他被关在“秦桧”里面了,谁能想得到?楚月即刻信了,因为
明日确实在行刺秦桧之后不见的:“姐姐,应该是真的。具体位置在哪?”
        “说了你们也不知道,须我亲自带路。还有,那地方设了机关,我和高护卫各
掌握一半方法,两人同时在场才能打开,高护卫就是高益恭,郡主知道的。”如此推向高
益恭,有高手三相公在,他的计划胜算大增。
        “那该怎办?”楚月与三相公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只好挑明:“我可是朝廷重
臣,若有事,底下人会吃不了兜着走。你俩既不放我回去,他们一定会追来,高益恭自然
也在里面,只要设下圈套,就可以捉住高益恭。”
        果然,天色半黑的远处江面上,有几个大红点出现,一定是王德、沙都卫他们
担心两个女孩不守信,驾船来追。
        三相公一把揪住他的胡子:“奸贼,你要是耍花样骗俺,有你苦头吃!”
        他心道:“我早吃过了,第一次见面时小脸就被你打成猪头……不妙,臭丫头
虽不杀生,但好像有虐待狂的倾向。”
        楚月也笑眯眯地活动手腕:“秦执事,你在大营一定听过咱家的玉腕八罚了,
要不要尝尝?”
        “天,是不是天下的女孩都有虐待男人的嗜好,救命啊!”
        第九日,正午骄阳下,淮南东路一个山谷要隘的出口,一片位于外围平原上的
小树林,最高的一棵大树,他双手高举,被高高地吊在树顶的干枝上,远近十里的人都能
看到。虽然,他目之所及,除了丛木绿草禽兽,看不到任何人烟。
        他衣衫蓝缕,脸上新伤压着旧伤,胡子长短不齐,大概除了押着他的两个女孩
,谁也认不出他就是日前威风八面的秦相公。
        事情远不像他想象的那般轻松:根据三相公的探察,大宋官兵没敢过江进入大
金控制区,只沙都卫率十八铜卫与高益恭追踪而来。双方越追越北,楚月的军事才能显露
,大施疑踪术,既要让对方缀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又要令他们的人马逐渐分散,更要保持
高益恭的正确方位,只有将对方的力量减至最小,才能一击必中。
        一路上两个女孩的感情也越来越好,身为“秦桧”倍受折磨的他在心中苦笑:
“看来大小老婆的关系不需要自己去疏通了。”
        这是他的精神胜利法,面对虐待他似乎上瘾的三相公,惟有用这个念头自我安
慰。而“可恨”的楚月亦在旁看热闹,那意思只要不杀他就行。三相公在船上的表现倒像
要毅然忘记他,如今的情形,分明大有和楚月共事一夫之意,只是楚月没看出而已,却怎
逃过他这“局外人”的眼睛……
        这一路的痛苦与甜蜜自不必说了,他更为十天之限越逼越近而心急如焚,暗下
决定再无动手的迹象,无论如何也将她俩骗往江南了。
        好在她俩终于觉得时机成熟了,三相公探回的结果是身后只剩沙都卫与高益恭
两个。
        她俩便在这片小树林里忙了一夜,一大早将他吊起来。
        吊了一上午的他浑身都麻木了,但这回毫无怨气,因为他是诱饵。高益恭一定
很奇怪他没跟郡主说明身份,否则不会受到如此待遇。
        不过,这是个陷阱,谁都可以看出来,沙都卫与高益恭不是傻子,所以才迟迟
没有露面么?他祈祷两个女孩不要令自己失望,下面一定布满机关,虽然他一点没看出来

        身处制高点的他可以纵观全局,密布的矮丛中,楚月伏在大树近处,三相公伏
在远处,皆半天一动不动,端的令他自愧不如。太阳晒得头晕,他又渴又饿,恨得肚中大
叫:“老沙!老高!快出来!”
        似乎收到他的召唤了,但见南面的树叶隐隐在动,两条灰线快速地往这里移动
,来了,正点子来了!他想出声提醒,方记起被三相公点了穴道,怕他跟沙都卫、高益恭
通风报信呢。
        空无一人的大树下,两匹战马在树影的边缘处悠闲地吃草,不时探入一个几米
宽的水洼饮水,浑不知危险正在逼近。
        他紧张地凝神看去:高益恭从东南面潜近,沙都卫从西南面潜近,二人的警惕
性很高,形成夹击之势,逼近大树,在不远的树丛间停下,彼此打个手势。
        沙都卫长身而出,四顾抱拳:“两位女侠,我知你们在附近,放了秦相公,大
家无事。否则,休怪我等辣手!”
        说时迟,这时快,高益恭悄无声息地自手中弹出一物,准确地钉在大树上,竟
脚不着地地飘上来。他一叹:这一下,地面即便有陷阱也失去作用。
        忽闻风声声大作,但见大树间弹起几十根韧枝,或横或竖,铁鞭般往高益恭身
上抽来,封住其来去之势。他精神一振:这是女真人的捕猎手段,好!这些被楚月处理过
的枝条每一抽击在空中,发出啪啪巨响,乃对付鹰雕猛禽的机关,可想其力量惊人,若击
中人,那还了得。
        好个高益恭,见势不妙,舍弃手中的弹绳,身子在空中连着几弓,堪堪避开大
半,仍被几枝扫到,顿失余势,往下坠去。那边厢楚月现身娇笑,拍起手来,原来树下是
一个捉老虎的陷阱,高益恭要陷进去,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沙都卫看出不妙,大喝一声,一掌击向身边的小树,那棵小树应声而断,横飞
出去,刚好落在高益恭脚下,得此借力,高益恭脚尖一点,一个燕子穿云,蹿上去,已扒
住树干,竟如狸猫一样,往树顶爬去。
        楚月冷哼一声,亮弓便射,赶得高益恭爬得飞快。这边厢沙都卫找到接近大树
的方法,一掌一掌地击裂身边小树,扔过来堆成垫子,于是不虞陷阱,冲到大树下接应,
一面欲对付楚月。楚月手拉脚踏,四周捕兽的机关一起发动,吓得沙都卫忙停在原地。
        这时三相公亦破空而来,往树上掠去,去捉高益恭。沙都卫显然不擅长高来高
去的功夫,却也难不倒,竟连根拔起一棵小树,往空中击去,掩护高益恭。
        三相公被沙都卫缠住,楚月精心布置的机关作用不大,眼看高益恭离自己越来
越近,他动不得、叫不得,只恨自己武功太滥,不能帮手,否则利用高益恭毫无防备的机
会,一脚将其踢晕,大家多省心。
        “相公受惊了!”高益恭已抓住他的双脚,他垂头丧气,开始寻思下一步怎么
办?且慢!
        “呔!”只听楚月娇斥一声,发动了最后一道机关。他应声看去,可人儿双箭
齐射,正中两匹战马的屁股,受痛的战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喀嚓”一声,爬着高益恭、吊着他的干枝前端瞬间断开,他和高益恭一齐坠
下,正落在那个小水洼里,“哗”地水花四溅,水里有东西一紧,一张藤网弹出水面,他
与高益恭已困在网中央,他内心大笑:“小宝贝,好样的!”
        湿水的藤网比金属网还结实,并且愈绷愈紧,高益恭一脸暗晦,显然没想到自
己竟被两个黄毛丫头收拾了。
        欢喜未消之际,腾网忽然颤动起来,他诧异抬头,原来是挂网的大树在颤动,
也不是,四周的草木都在颤动……三相公与沙都卫停止打斗,三相公攀上树顶查看,而楚
月侧耳倾听,面色凝重。
        大地在颤抖!虽没有原先的高度,他与高益恭依然可以看到小树林之外,他心
惊肉跳地放眼望去:山谷的出口扬起遮天蔽日的灰尘,无数的金属光反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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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残荷,听血如暴雨……Sigh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http://bbs.hit.edu.cn·[FROM: 221.21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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