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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大宋日月记》48~53章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Tue Nov 23 08:27:48 2004)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天罗地网
(更新时间:2003-4-9 19:18:00 本章字数:9105)
那张脸和他对视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在照镜子——这是他每日梳洗自照而逐渐
顺眼的五官,所以他本能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知道这不是镜子。
他的双手在大脑迟钝的反应之前伸过去,想抚摸它,它诡异地一笑,缩回王氏
身后。
这不是“我”么,那“我”在哪里?他的思维一片混乱,双手下意识地摸回自
己,将铁链绷紧到最大限度,勉强触到下颊,那久违而熟悉的糙面回来了——那不可测的
变数以一个措手不及的可怕方式出现了。
他想狂笑、又想号哭:明日回来了——老子回来了——在他塑造秦桧接近成功
而最不愿回来的时刻!又一次失去命运之舵的掌握,他的人生不只一次地遇到这种情况,
在到达彼岸的前一刹被击倒,老子何时才能摆脱这种宿命,还是一辈子也摆脱不不了?
原来这狗屁的植脸秘术可以解除的,王氏骗了自己!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
人——绝对是个真理:女人骗人可以有千百种动机,出于爱,出于恨,出于任何一个理由
,王氏的动机是什么?
借着灯笼的柔光,他看清自己被两条粗铁链绑在一根石柱上,周围黑乎乎一片
,不知是什么所在,用落水狗般的眼神看向王氏,一种说不清是何种滋味的极端感觉充斥
在胸,这一下输得彻底了,他咬牙大嚷:“王婆娘,好——你好——你真好!”
长长的回声传来,显示这是一处隔层深厚的囚监,身为被囚者而本能惊动外界
的一丝侥幸也破灭了。那张脸又冒出来,阻住他与王氏相对的视线:“大胆明日,敢在本
官面前对夫人放肆!”
他脑海里不由掠起一个难以置信之念:难道当日秦桧诈死,与王氏设了这么一
个圈套给自己钻?随之反驳自己:不可能,一个人被揭了面皮怎么活,相信这时代还没有
这样的医术!再说,也犯不着绕这一个大弯拿秦桧的仕途冒险啊,而于自己的针对性并不
大。
他一面困惑,一面仔细打量这厮:其穿着他常穿的白凉衫,戴着他惯戴的襆头
,踱着他故作斯文的方步,露出他独家的洋洋得意之笑……足可以假乱真,甚至比他还他
!
他蓦然省来:这厮也是个假货,因为其模仿的是他所塑造的秦桧,而非原先的
真秦桧。南归后,他不可避免地将自己的风格融入秦桧的角色之中,至少,在这大半年时
间内,展现在宋人眼前的是一个他全新演绎的秦桧,而这假货模仿的就是他。
他释然冷笑:“本官?哈哈,我呸!王婆娘,你又从哪找一个西贝货出来,将
秦桧的面皮又贴在这家伙脸上。老子执行大将军计划好好的,你竟敢破坏,不怕大将军问
罪么?”
王氏眼角含笑,不置可否,示意这假货退后,这厮很有深意地瞥他一眼,便款
款隐入黑暗中。
他面上不屑,心头却直发毛,这厮一姿一态,一举一动,皆模仿得他十足,尤
其那眼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直觉没错,在秦府暗处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就是
这厮,难道是他的一个熟人?这厮到底是谁?王氏又从哪里找到一个替身?
他的大脑飞快搜索着,不过到这行在以来,结识的人实在太多,不定王氏从亲
友同窗中收买哪个相似的来替他,谁不想当秦相公,权色兼收,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一夜易
主,日妹么的。
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念及到一件可怕之事:那就是,他处心积虑要改变的历
史根本没有改变,那遗臭万年的大汉奸不是原先的秦桧,也不是他,而是这个家伙。
这就是历史的真相么,当时光之手慢慢将历史掩埋于重重尘埃之中,却又因某
些机缘将其蓦然掀开。或许,这不只是他的宿命,也是历史的宿命!他对自己改写历史的
信心第一次出现了动摇。难道历史是一张天衣无缝的天罗地网,他怎么也跳不出去?
不!老子有机会的,只要活下去,他就有机会改变这一切!不过首先要过眼前
这关再说,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王氏放下灯笼,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小冤家,总算又见面哩,奴家可真
想这张小脸?”
男人的自尊受到羞辱,他挣头大骂:“臭婆娘,放开手,老子可不想见你。”
王氏笑眯眯扬手,轻轻一个耳光:“小子,尔以为行事机密么,找御医配药之
事焉能瞒过我?可知御医房与黑虎社交往甚密,奴家跟王继先的关系,尔不是早知么?”
兴儿这臭丫头,果然对王氏忠心不二!他大恨,还自以为得计,谁知撞人家枪
口上了,两个御医早卖了自己,看来王氏有心对付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王氏可以戳
破自己脱身的幻想,依旧控制自己,没必要换人啊。
读出他的想法,王氏冷哼道:“尔在执行大将军定计么,那书房里密写的二策
又是什么?高益恭搜出了,尔违背约定,大将军自不会怪我。”
他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原来按挞懒意图提出的二策是:“一则与南北士大夫
通致家信;一则纠率山东、河北散群之人,愿归乡土者,差官管押前去。”他前思后想,
觉得不妥,须知大宋军队主要由北方健儿组成,若“纠率山东、河北散群之人,差官管押
前去”,不啻于釜底抽薪的亡宋之策,他相信赵构小儿再混蛋,也不至于自掘坟墓。再说
他也不答应啊,他要塑造的是一个全新的秦桧,尤其这二策要献上的话,必惹起众怒,他
在相位上必坐不久,所以他费尽心机想了一个新的二策,同样可以实现挞懒的大计。只是
这些想法在他跟王氏闹僵后,懒得跟其沟通,谁知种下祸根,如今怎么解释也迟矣。
有他不服控制在先,违背协议在后,王氏自然能跟挞懒有所交代,而放手对付
他了,他不令王氏父伯脱罪亦是诱因。
王氏垂首低语:“明日,皆是你逼我,为何这般冷落人,我并非欲独享,可你
……”
他如何相信这鬼话,嘲讽道:“那怎么在老子去镇江时跟王继先搞上?”
王氏凄然一笑:“没错,那时被那厮乘虚而入,可是只要你回来后对我好些,
我自然跟其断绝关系,谁知你带了郡主回来,我……”
他接口道:“所以,你设个局让我去钻,气走郡主?”
王氏见他毫无所动,面色一变:“你这天杀的也不是好货,被玉僧儿那狐狸精
一勾就上,活该!”
他被勾起隐痛,封口不语,却有一股凉风袭来,打个冷战,已是入秋天气,有
凉意了,咦,身上好像少了什么似的,他的手一探,哎呀,可人儿送的护身甲不见了,他
像被剥了壳的龙虾般蜷起身子,大嚷起来:“老子的护身甲呢?”
那显然在暗处一直偷听的假货发出奸笑,满含醋意,不知是否对王氏刚才的表
现不满:“穿在老子身上哩,听说是个刀枪不入的宝贝。”
他顿时泛起那个埋藏好久的疑问,脱口问向王氏:“你怎么知道这护身甲的来
历的?”
王氏眨眨眼,风情万种地瞟了身后一眼,充满爱意,几乎要说出来,又忍住:
“尔自以为聪明,可知逃不出奴家掌心。”
他肯定那假货在床第之间也满足了这贱人,心头掠过一丝阴影:“难道是刺花
出卖了郡主和我?”
王氏神秘不答:“不要想别人哩,先想自己吧,到这田地,尔还不将大将军想
要的东西献出来?”
他愤然大笑:“那东西可是保命的,说出来就没命了,你以为老子这么傻么?
再怎么对付老子,也不会说的。”
他嘴里硬气,心里可直嘀咕:老子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抗不住严刑拷打,千
万不要来真格的。
王氏幽怨道:“夫妻一场,尔以为我会怎么对付你,奴家好伤心!”
这婆娘倒不像在演戏,想起那曾有过的情分,他心一颤:“卿本佳人,缘何作
贼?”
王氏眼中射出泪光:“尔可知我在北的遭遇么?可知那些后妃帝女贵妇在北的
遭遇么,我说不出,也不忍说!那些蠢妇甘屈于命,而我不,绝不……”
他立时想到在金营时听到的传言——被掳北上的大宋女子们的悲惨遭遇,难道
因为这无法启齿的经历,王氏才从一个大家闺秀蜕变为一个淫毒之妇,这是谁的错?心软
之际,竟说出历史的预言:“可你也不用如此极端,留下千古骂名啊。”
王氏一楞,随即放浪大笑:“千古骂名!又待怎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
已百年身。只要不枉此生,管那身后浮名做甚?小冤家放宽心,且不说大将军有令不得伤
你,我又如何舍得,不过总有法令你屈服的。”
听到此言,他吃了定心丸,反倒硬气起来:“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王氏恢复常态,讥笑道:“是否美色不能淫?”
他为之语结:“哼——”
只听王氏温柔唤道:“相公——”
他一时错位,以为在喊自己,却见那假货冒出来,会意道:“遵命,夫人!”
这厮手脚麻利地在他身上做了手脚,便扶着王氏离去,留下他陷入黑暗之中。
还真没怎么折磨他,只是用手镣将他的双手锁在石柱下方的一个铁环上,仅能
保持半蹲半站的姿势,站不直,又躺不下,虽然可以靠着石柱,再无其他借力,罚站?他
暗自好笑:老子还怕这个,哈哈。
四周静得可怕,他首先试了试有无挣脱束缚的可能,那厮绑得太结实了,他只
好放弃这个念头,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应付王氏。
事实很快告诉他,“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慢慢地,他开始感觉脚板有点
麻……
接着,小腿肚像灌了铅一样沉……再接着,他的脚筋疼起来……他只好不停地
换姿势,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美女支腿,可惜那筋越来越疼,他只想坐下或躺下,更
想睡上一觉,可惜都做不到,此刻,王氏叫他干什么都答应,而王氏并没有告知他一旦屈
服如何通知其,他大叫“来人”不果后,便开始不停地抖动铁链发出声音,同样无人理睬
,他痛苦得哼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都想一头撞死在石柱上的时候,一只灯笼出现了,他和
着鼻涕眼泪、有气无力地骂道:“臭婆娘,你不如杀了我吧!”
那灯笼伸到他面前照着,一张颤惊惊的粉脸出现后面,是兴儿这个臭丫头,他
呻吟道:“小姑奶奶,放了我吧……”
兴儿似乎有点心虚,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侧头问:“夫人叫我带话:‘大丈夫
,那东西藏在哪?’”
虽然早有屈服之心,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在脑海里转了一道道弯,为自己找了
一个个借口,想来那些受刑不过而投敌的叛徒们都经过同样的心理斗争。
罢罢,那劳什子给自己带来的麻烦还少么?自己像丧家犬一样的四处奔命,甚
至连真面目都不敢露,还不都是因为它!只要摆脱眼前的肉体之苦,做“大豆腐”又何妨
,他终于放下了这个可以改变天下命运而且已经改变他的命运的大筹码:“那和氏璧早掉
在江里,失踪了。”
这天下一等一的大秘密并未吓着兴儿,其平静再问:“夫人叫你仔细道来,便
可不吃苦头。”
王婆娘似乎将他看透了,难道老子有“叛徒”相?唉,既已当了“叛徒”,只
有听天由命、认输到底,他一五一十将和氏璧的得失经过讲了一遍……那一刹,忽有一种
随影附骨的压抑感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去,他如释重负,好——爽!
兴儿果然替他除去手镣,双手解放了,他的身子轻飘飘往地上一掼,也不觉疼
痛,再也不愿动一下了。
“夫人说了,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都不再难为你。”他将信将疑,不定还有
什么毒招没使出呢,反正自己没利用价值了,还不为“秦老汉”报仇?睨着兴儿拎过一个
大包裹展开,变成一个地铺,将他掀上去,又从提蓝里取出一个暖水釜,倒出一碗热乎乎
的甜粥——七宝素粥,再拿出几个香喷喷的肉包子——太学馒头,都是他所爱,竟往他嘴
里喂来,那神态,宛若姐姐服侍玩累的弟弟。
好比被人打了耳光后再被对方温柔地安抚痛处,这一招虽俗,却很管用,他眼
里噙着泪花,顺势展开美男计:“兴儿姐姐,你对我真好!”
不闻此言还好,兴儿一下子由小猫眯变作母大虫了,将那吃了一半的太学馒头
猛塞进他嘴里,劈里啪啦来了一顿货真价实的耳光!他被打蒙了,委屈的泪水几欲夺目而
出:这些女人,说变就变,端的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兴儿咬着唇盯着他:“对你好的是夫人,我恨死你还来不及!”
看着兴儿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他方记起前番对人家的欺负,真是报应来的快
!蓦地,他失心疯般地大笑起来:“痛快!痛快!哈哈哈……”
经过肉体的承受极限,再卸下心灵的巨石,他意外地晋入人生从未有过的超脱
之中:改写历史的宏愿、拯救大英雄的梦想、不杀伟业、惊天阴谋乃至爱情大任……他统
统放下了,该放就放,该笑就笑,该了就了。
他软绵绵躺在松厚的地铺上,什么都不去想,只想彻底地放松、放松,好好地
睡上一觉。
然而良久,他仍无法进入梦乡,双眼睁得大大的,虽看不见什么,只无意识地
盯着漆黑虚空的某一点,大脑一片空白,渐渐地,他隐约看到了什么,似有一些轮廓显现
,他眼皮眨巴一下,不以为意,当人的视线长时集中于一点,会出现幻象的。
模糊的轮廓越现越多,显示他的视角在扩大,奇怪,人的视角哪有这么广,这
个“视角”已超过了180度,并且还在向外曼延,他惊奇地“注视”着,已不在意注视的对
象,而在意“注视”本身。
只觉视源亦往后退去,从眼球退到大脑深处,他不知怎么回事,但喜欢这种感
觉,好像体内还有另一个他,视角已达到360度!老子一定睡着了,在做梦!这般想着,视
角转成视野,继续延伸,然后豁然开朗:青天化日,林木葱郁,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洞口
!
立时反应过来,这不是当日用来哄骗楚月与三相公的蕺山山洞么,难道自己被
囚在这里了,造化弄人乎?他怪叫一声,回响激荡,景象消失了,却换来一阵惊喜:老子
没有做梦,那神奇的感应回来了。
电光石火间,他终于悟出感应的源起——“放下”二字!人生概莫如是,无所
谓进退,无所谓积极消极,“放不下”则山穷水尽,“放下”便海阔天空:当日他放下家
乡的一切,出走南方,便打出一片新天地;在花果山的悬崖上放下恐惧,便闯到这时代;
在沙场上放下生死,便过关斩将;在官场上放下荣辱,便春风得意;在肉体极限负荷后放
下精神重负,便醍醐灌顶。
莫怪他与大灰一直练不出所以然出来,在“练功房”——秦府后院柴房,大灰
充当假想敌攻击他以激发这感应,可除了扯碎一件件厚夹袄外,他再无所获,皆因那时有
太多放不下的牵挂。
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原来“不杀”真义亦源于这不断进步的感应,何为不
杀,便是放下,是人皆有杀念、杀心、杀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弥陀佛!
尘封于脑海的生命印记被揭开,他饥渴地解读这或许是人类独有的密码:人的
感知分为两种,分别是左脑的意识与右脑的潜意识,或曰五感与第六感吧,比如他眼睛所
看到的形象便属于意识(五感之一),而他所感应到的形象,便是潜意识了(第六感)。
人平常的智力及各种学识的获得,得力于左脑的意识,但它只能达到普通的境
界和层次。而潜意识所在的人类几乎没开发的右脑处于混沌状态之中,形象地说即是天地
欲分未分,盘古尚未开天地时的自然状态,这才是人类的精髓所在。
当某一个契机令右脑居于支配地位时,人的思维变得一片空明、至为静笃,静
而生慧,人得以进入无欲无念的状态,一片混然,而恰在此时,人的潜意识就会与外部环
境感应道交,产生一种内观反照,这便是古人常说的“天人感应”,而人的智力也在此时
发挥到极至,激发出人体的无穷威力。
这种情况放到武学中,便是功夫练到“无拳,无剑、无招”的境界,即“意识
”受到“潜意识”支配时,达到“阶及神明”的绝顶高手阶段;放到修行中,便是佛门追
求的“无牵无挂,无欲无念,视万物为空幻”的上乘境界,也是道家渴求的“一生二、二
生三、三生万物……再由三而二、由二而一、守一而归无,最后归于万物之初”的元神大
成。
为什么古人能进入后人无法想象的内宇宙呢,大约在日益浮躁、物欲横流的繁
华后世中,人放不下的东西实在太多吧?“放下”二字,说得容易,做到何易?世间各人
造化不同,所以成就不同了。
原来所有的奥秘都在于“放下”二字,人类早已拥各种潜能,只不过没找到打
开这个宝库的钥匙,他找到了,哈,芝麻开门了!他再没有无头苍蝇的彷徨,因为“第八
窍”通了,他以后要做的,就是将这所悟融入自己的身体、智能、精神各方面,实现自我
的飞跃。
一觉醒来,依旧昏天黑地,他拖着脚镣在一个小方圆内活动,通过手的触摸,
方知那些不规则的轮廓都是半天然半人工的石壁,复想起那个暗道机关,已寻不见,王氏
自不会犯这这种低级错误。
吃了冷粥和包子,他挨到角落拉撒一通,也无异味,应有通风口,他试了试除
去脚镣的努力,发现自己是徒劳,便往地铺上一躺,琢磨起外界的情况:有王氏与王继先
的背后支持,相信那假货一定不会露出破绽,坏了!唯一能识破秦桧换人的就是大灰了,
当大灰嗅到体味不对时,一定会凶性大发的,不好,大灰处境危险,以王氏的心狠手辣,
断不会放过它的,杀狗灭口!
阿唷,王氏会不会杀他灭口呢?他转而担心自己的处境来:吐露和氏璧的秘密
后,他等于失去了可利用价值,现在,他的存在对那假货可是个威胁呢,更要命的是——
他还是那个大阴谋的少数知情者之一,虽然挞懒有令不得伤他,但此一时彼一时也。
再有跟女真兄弟们的一年之约快到了,他既无法赴约,连传信的机会也无,他
们会不会以为他完蛋了,还有他辛苦弄到的创业资本也一定落在王氏与那假货手中,真是
无比痛心。
还有楚月到现在也杳无音讯,一离开忙得什么都忘却的官场,他方愧疚地涌起
对可人儿刻骨的思念。
他胡思乱想着,虽然明白尽快掌握感应提升潜能或许是保命的唯一出路,可无
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些乱头麻绪。
放下?老子放不下啊!他狂躁地在石牢里又蹦又骂,一面盼着王氏、兴儿或任
何人的出现,只要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是死还是活?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一个灯笼的出现,他一家伙将来人扑倒在地,顺
手用铁链缠在其脖子上,打算先发制人。
少女的娇呼响起,被打翻的灯笼还亮着,是兴儿,其露出惊恐的眼神,挣扎道
:“明日,我……我给你送饭来了……”
看来情况没想象的坏,他转一下双眼,却不放开兴儿,而是暧昧地将嘴唇贴在
其耳垂旁,哈着热气,欲故计重施:“兴儿,想我么?”
兴儿虚惊一场,小眼珠也是一转,皱着眉道:“你口好臭哩!”
他尴尬地放开这臭丫头,忙露出笑脸,殷勤地扶起人家,化解自己的失着。
兴儿整整衣裙,故意不看他:“夫人说了:敬你是条硬汉,不枉跟了你一回。
”
他的眼瞪圆了,一时没听明白,老子都当“叛徒”了,怎地变成硬汉?
兴儿胸口起伏:“小混蛋,我也想不到你在那般苦头下还能编假话?”
他眨眨眼,总算听懂了,敢情,他又一次歪打正着,那大秘密他共吐了两次,
王氏第一次没信,第二次更没信,反倒以为他硬气,真不再难为他,叫兴儿来传话送饭。
哈,老子又有了保命资本了!
兴儿显然对他余情未了,他压住兴奋,一面讨好一面打探外界消息,兴儿自然
矜持一番,王氏应没下什么禁令,但他想探听的兴儿都不清楚,毕竟女子不关心官场上的
事,只知一切如常,不出他所料,却有一个确切的消息令他刚变轻松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大灰失踪了……
他对自己的处境做了重新的评断:看来短期内他没什么危险,王氏一定在寻找
别的突破口,下一回合一定没这么运气,再不能再当“大豆腐”了!
他总算可以抛开杂念,为自己在这无休止的寂寞黑暗中找到支持下去的动力,
制定一整套自我训练计划,由于无法计时,只好根据自己的生理状态来调节:每次一觉睡
醒,先做仰卧起坐,直到腹肌不能承受才停;接着用餐,餐后休息到消化完毕;再做俯卧
撑,直到手臂支撑不住为止;然后蹲马步,直到双腿支撑不住方罢。
体能训练结束后,开始精神训练:第一步冥想当头山崩地裂,以达泰山崩于前
而色不变之境;第二步冥想迎面万军血杀,以达生死临于身而心不动之境;第三步冥想身
历风雨寒热之炼,自己化水、化风、化火,至柔至刚;第四步冥想天地日月,至阴至阳,
静则万物无争,动则摧枯拉朽;第五步冥想原始混沌与宇宙终结合而为一,一切皆空,“
放下”惟恒!
如此周而复始,他苦行僧般的自我厉炼着,唯一放松的时间是在兴儿送饭的当
儿,自不能让其发现他的秘密。
慢慢儿,他的体能越来越好,不知是否在黑洞中呆久的缘故,视力与听力也远
胜从前,最有成就感的是那神奇的感应能力有了进展,他可以主动运用了,虽然需要前期
的缓慢酝酿,而且效果还不理想,但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
这日兴儿说了一件热闹事,越州升为绍兴府,街坊大肆庆祝呢。绍兴——越州
竟是后世文坛的伟大斗士——鲁迅先生的故乡?
兴儿走后,他崇敬地回想着这位铮铮铁骨的中华骄傲,没有如常继续苦练。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随口吟出鲁迅的自描铁句,喜做小人
的他对这位真正的君子却有着不可遏止的敬仰!
“好句!好句!”黑暗中一个身影移出来,击掌娇叹,“小冤家,奴家有时真
看不透你!你还有什么货没露?”
他一惊,是王氏!怎么一点也没发觉,老子的功夫是百练了?随即省来,这婆
娘一定是跟着兴儿进来的,所以他疏忽了,却冒出一头冷汗:王氏故意藏在暗中观察自己
,幸亏他没什么异状,侥幸!
他冷冷道:“怎么那厮没跟来?”
王氏盲人般地摸到近前,香风馨人,幽幽一声:“那厮比你差远了,奴家好辛
苦!”
他能看清王氏的轮廓,身后再无旁人,伸手扣住其肩,故意吓道:“你将老子
囚在这里,还敢独自留下,不怕我对你不利么?”
王氏就势扑在他怀里:“明日,奴家怎会怕你,喜欢还不及呢?”
这婆娘真了解他,他无奈地想推开王氏,却被其一句话镇住了:“明日,对我
好点,我就告知郡主的消息!”
他不敢妄动,身子僵在原地,王氏轻轻地贴住他,悠悠道:“你心里只装着她
么?抱抱我……你比以前结实了……”
他生怕王氏改了主意,揽住其腰,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
温存半晌,王氏终于道:“郡主怀孕了!”
“啊——”他惊呼一声,旋即醒悟过来。
王氏却没有下文了,忽在他嘴上一吻,掉头便去。他拽动着铁链大叫:“她在
哪儿,告诉我!告诉我……”
回答他的是跌跌撞撞的金莲小跑声,消失在远方,好久,他才静下心来,蓦然
狂喜大叫:“我要做爸爸了,老子要做爸爸了……”
他俩在这个山洞的初夜孕出爱的结晶了!老天爷还是向着他的,可人儿看在孩
子面上也会原谅他的,她应该回大金待产了,所以王氏得了这个消息,而挞懒又怎会令王
氏再对付他么,那个未出世的小外孙可不答应,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
!哈哈哈……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勇敢者的游戏
(更新时间:2003-4-9 19:19:00 本章字数:7842)
他从没像这般期待着王氏的再次出现,但其好久没来了!无际黑暗的日子似乎
没有尽头,也没有变化,当然,变化一定有的,在他看不到的时空暗流下面。
他惟有对兴儿施出美男计,而兴儿显然受过训诫,不敢跟他亲昵,更不露一丝
口风。
无论如何,突如其来之喜给了他新的动力,也增加了一份放不下的责任,他更
加刻苦地练功。当一个人明知背负着一些放不下的责任而又做到“放下”时,就进入一个
新天地,他为这神奇感应演化的“放下”心诀起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混沌大法”,
他可不敢自居首创,一定有很多前辈高人达到或超越这种悟境,所谓殊途同归!
暇余多了一个节目,就是遐想可人儿变成大肚婆的俏摸样,不知道怀的是儿子
还是女儿,最好是龙凤胎,他时常想着想着便傻笑起来。
丈夫守在怀孕的妻子身旁,倾听爱抚那动人的大肚子,这人世间最幸福的体验
与他擦肩而过,而可人儿亦失去了这天下女人最理所当然的待遇,他亏欠她实在太多!她
还在恨他么?他对无法尽丈夫的责任而自责不已。
“楚月,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的,一定!”他默默而坐,目光欲穿透厚重的黑
暗,咀嚼着这份苦涩的甜蜜。
洞中与世隔绝,无夜无昼,他见兴儿所送饭菜日渐丰盛,方知元旦将近,官府
民间都在忙年,宋代的春节自腊月廿四日祭灶神至正月十五日元宵节,时间远较后世为长
。
外界数九寒冬,这里温暖不知,大自然也是奇妙。他屈指一算,可人儿已有6、
7个月的身孕,快临盆了,须知旧时女子生产便是过鬼门关,万一出现难产——呸呸!可人
儿一定吉人天相的。他多么想握住她的小手、亲眼看着自己的骨肉出生……
再一算,已是坠入这时代的第三个春节,老子三十而立了,更将为人父!他回
忆起这两年多的光景,酸甜苦辣各般滋味一齐涌上来:他和这时代已产生血脉相连的关系
,逐渐淡漠的后世记忆被他封存在内心的角落,不知有没有机会可以打开,如果上天真的
给他一次重回后世的机会,他会回去么?
从兴儿口中还是挤出一些东西:吕颐浩复左相,与右相秦桧并相,其力主抗金
图复,朝廷主战之风大涨,看来那假货端的不济,只不知那耸动天下的二策抛出没有,不
被骂死才怪;又得了一重要信息,朝廷以绍兴府地处钱江之南,漕运不便,难以久居,决
定将行在迁往临安府,时间就在正月里。
他为之一振:如此老子要挪窝了,宰相府也要随迁,王氏总不会放心将自己独
留绍兴。这过程中,他随机应变的本事可派上用场,争取逃之夭夭。
果然,王氏露面了,却是高益恭跟着,提一小几并两大食屉。王婆娘盛装浓艳
,把个囚洞衬得活色生香,幽幽目来,冒一句意想不到的问候:“明日大人,忽都!”
本一副不理姿态的他一愕,被这独特的问候语勾起久违的回忆,不由用女真语
应道:“夫人,忽都!”
一几精致酒菜摆好,不知是否高益恭在旁的缘故,王氏少了些轻佻,多了些端
庄,优雅跪下,如妾婢服侍夫主,为他斟上一杯酒:“明日,奴家陪你过年!”
他站着不动,正有好多问题等这婆娘解答呢,哪有心情喝酒。红灯笼照着,王
氏抬起与其年龄不符的嫩脸,似求似怨:“明日,今日不说别的,好好过个年,好么?”
“好吧!”素来对女人心软的他叹一声坐倒,绅士风度上来,举起酒杯,为调
节喜庆气氛,来一句很后世的祝福,“祝夫人貌比花娇,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立竿见影,王氏“扑哧”笑将起来:“小冤家总能编出妙绝之句,奴家有时真
不信你在荒岛上长大哩!”
他忙含糊过去,王氏心情好些,一面笑语欢声,一面频频夹菜劝酒,不知怎的
,王氏眉宇间分明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情。他遵守诺言,什么也不问,张口就吃,仰脖就干
,不觉大醉。
醉眼中,他依稀看到高益恭走到近前,手里拿着明晃晃的一个物件,便觉头皮
一凉,心中嘀咕——臭婆娘又耍什么花样?便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醒来,眼前一片亮堂堂,视线由朦转清,身上也轻了好多,他看到了
木格竹篷,伴随着车轮骨碌声,哈!老子在车上,离开黑洞哩,王氏把他转移出了,到临
安府了么?
想伸手推车窗观察,他便发现自己不能动亦不能出声,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是
下了药?反正离开那鬼地方就好,他眼珠转动着,竖耳倾听,前后好多驴骡的声音,皆负
载不轻,是了,一定在秦府搬迁的途中。
车忽然停下,一阵嘈杂,半晌,高益恭的声音响起:“军爷,里面是贱内,身
子不太方便……”
奇怪,堂堂宰相府的车队,怎么没有官兵护送?高益恭一个带刀护卫,竟有人
敢盘查?其什么时候有老婆了,在他被囚期间娶的?一连串的疑问滑过脑海,车窗猛然被
掀开,好久没见阳光的他眯起双眼,听到一个嬉皮笑脸的声音:“啧啧,好生标致的小娘
子!”
车内没有第二者啊?他的眼睛适应过来,一宋兵色迷迷盯着自己,他半晌转过
弯来,原来王氏灌醉他做了这番手脚:上一次将他变回明日,这一回竟将他变成一个少妇
,更成了高益恭的“贱内”,哈哈哈!亏这婆娘想得出,也是,他这张脸天下闻名,可不
能被人认出来!老子男扮女装是怎样的?看来姿色不差哩,可惜没有镜子。他反应甚快地
抛给宋兵一个“媚眼”,指望这厮见色起意,来个强抢民女,就能制造他喜欢的混乱了。
却听高益恭焦灼的声音响起:“军爷,贱内中了偏瘫,可不能动!”
放屁!你才中了偏瘫,他在肚中大骂高益恭。宋兵一下缩回头,叹道:“可惜
、可惜!”
天色见黑,他听到车队集中的声音,应该到一个驿馆了。他也喘口气,老子要
放松一下了,人有三急么。高益恭钻进车厢,“亲热”地将他抱出去,一身的鸡皮疙瘩。
却是一家普通客栈,他更看到了一群故人——沙都卫和十八铜卫,俱行脚商人
打扮,小伙们个个对他一副可惜之态,大约皆叹这么一个美貌女子怎中了偏瘫,天妒红颜
乎?沙都卫则对他这个“嫂嫂”非礼勿视,其实“视”也已认不出他是谁。
他愈发闹糊涂了,秦府搬迁怎么劳动大内侍卫,还装神弄鬼地伪装商贩,莫怪
有宋兵盘问,王婆娘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让高益恭如此行动?
不提他疑云丛生,一行人打尖歇下,高益恭与他这“两口子”当然一间房,连
晚饭也端到房里吃,“伉俪之情”实令外人羡慕。
入夜熄灯,高益恭将他褪下外裙,同床而卧——不好!他内心发毛,生怕这厮
会非礼自己。这时代的同性恋者可不比后世少,男风尤甚,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
天下咸相仿效,或是至夫妇离绝,怨旷妒忌者。江南民间最不喜说“鸭”字,因“鸭”
字暗指同性恋和同性性行为的,后世的男妓称“鸭”亦源于此。
见高益恭挨过身来,他肚中直叫:老子可是郡马,算是你的主子,你可不能非
礼主子啊!
“大人,多有得罪!”高益恭说了句悄悄话,补点几处穴道,没有其他动作,
他放下心来,又想高益恭多说些话,这厮却哑巴了。
如此昼行夜宿,一路通关过卡,从应付卡哨的盘查中,他知道高益恭一行自称
贩干货的,十八铜卫扮做的商贩十分到位,没露什么破绽,大概得自镇江之行的经验。他
着实想不通他们为何如此费事,只须亮出身份,谁敢查阻?难道这货物中藏着什么不可告
人的秘密,远非转移自己这么简单!他蓦然联想起一个著名的小说段子——智取生辰纲…
…
怎么没有强人剪径,最好将他这个标致“小娘子”也抢下,一路恁地顺利,唯
一难堪的是大小便要高益恭伺候,被一个大男人料理这些事,可把他恶心坏了!
行了几日,越走越冷,那临安府虽在绍兴府西北,但气候相差怎的如此之大,
再有,路途也没这么远啊!高益恭是少数知道他只具三脚猫功夫的人之一,故对他看守很
松。哼,老子今非昔比哩,他“放下”猜疑,运起“混沌大法”,试着能否解除身上的禁
制,可惜每次稍有起色,便被高益恭按时点穴而前功尽弃。
这日中午,车队再次集合,人声杂乱,磨蹭良久,高益恭将他抱出车厢,顿时
一阵凉风拂面,一条白浪滔滔的大江横亘于眼前,十几辆平头车上的货物全部卸下,正搬
往岸边停泊的一条大帆船上……在江南地域,浩伟若斯的大江只有一条——长江!他兀地
明白过来,迷团终于破解:原来不是奔赴临安府,而是过江北上,此行目的昭然若揭,定
是履行他与挞懒所达成的《缩头湖和约》,凡他当秦桧时所办的利于大金之事,那假货一
定会执行不误,所运的自是他那时筹办的和议物资,而高益恭是最佳押送人选,他为“不
杀大业”私备的本钱当在其中,个中奥秘外人可不晓得。
为何如此机密?想那赵构小儿担心在中兴曙光已现的当儿,若再像建炎年间公
然向金人摇尾乞和,会引发占主流的主战派不满而带来政局不稳,故出此策,力求神不知
鬼不觉,不外是那置身幕后的王氏想的鬼点子。而这批物资既价值连城,又干系甚大,赵
构自不敢掉以轻心,派出大内侍卫化装护送,真真煞费苦心。
至于他在其中,却是王氏藏私,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举,在王氏与挞懒眼
中,他这个活宝贝可比财货值钱,所以他才是这一行的重点所在。莫怪他没受多少苦头,
这等重大事体挞懒自不愿假手于人,亲自过问才放心;也莫怪王氏一副难舍难分的离别姿
态,他这一入大金,只怕相见再难。赵构小儿若知道苦寻不着的明日被其亲手送出,不知
作何感想?
他瞬间想明一切,跟着冒出一个头疼之事:挞懒会如何“款待”他这个乘龙快
婿?要是拿楚月与外孙儿做筹码套取和氏璧,他该怎么办?除了将那“和氏璧失踪”大秘
密道出别无他法,但老小子若不信又如何?总不成逼自己变一个出来吧……变一个?
哈!他隐然有了头绪,已被高益恭抱上船。
这艘由大帆船改装的渡船有点破旧,船体甚为巨大,舱板都被拆除,成为露舱
,载客过百,男女老幼、士农兵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熙熙攘攘,各自占座,货物
则置于底舱。
他披一件紫霞绣袍,垂鬓惺忪,胸口被两团棉花塞得鼓鼓,宛若一个娇滴滴弱
质质“商人妇”,早引得不少登徒君子侧目。美女的最好归宿就是商贾,古时如此,后世
亦然,君不见许多堪称梦中情人的女星,在跟甚为般配的圈中爱人缠绵过后,大都一头钻
进铜臭汉的怀抱,让众多男士叹恨之余,一咬牙纵身下海,指望某天亦能赚得美人归。
他被高益恭置于一背风角落,十八铜卫散在周围,逡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
。
他的角度可看到露舱大半,渡客们安顿好,逐渐安静下来,在春阳寒照的江面
上,大多缩脖拢手。此刻长江一线经历靖康之变后难得的长时平静,百姓们乱世流离之情
渐已远离,渡客多是一些正月走亲戚往返者,或赶春市的行商走贩,衣着光鲜,除了几个
执行军务的兵士较扎眼外,如同太平之日。
他亦感欣慰,要知淮南的和平可是跟他有关,一面“眼波流转”,思量此乃何
处码头,一路来皆是旱路,没经运河一线,应不在镇江地面,建康一带的可能性大些,怎
的不走水路,岂不省事?
船家收齐客人渡钱,见岸夹上再无来客,便收撤板桥,正待拔锚扬帆起航,蓦
地一阵江风旋过,送来一声雷吼:“船家且慢!”
便见一个灰点自岸夹外出现,眨眼间变成一位满脸乌须的大和尚,手中禅杖在
锚墩上一点,轻飘飘跃上相隔甚远的渡船。
多么熟悉的身影,他眼睫毛一哆嗦——是那不问青红皂白的真宝和尚!十八铜
卫蓦然警觉,这和尚轻功奇高,自非常人。在满船人的惊色中,真宝若无其事宣声佛号,
找座坐下:“阿弥陀佛,我和尚也要过江!”
是巧合,还是……紧张所至,他瞟见真宝有意无意跟一对老年夫妇对个眼,那
是一对极普通的老俩口,他原本绝不在意,此刻有心之下,方觉着老翁手里的旱烟管眼熟
,再一打量,其身后还背着把破剑,还有那老婆婆的如银白发,他立时想起两个人来——
“君不见翁婆”!
他慌乱的目光睨扫出去,果然发现其余故人:两个戴斗笠的庄稼汉应乃“君不
见伯仲”,那对恩爱的士人夫妇定是“君不见龙凤”,只剩六位的“君不见七侠”都来了
,俱精心易容,若非他与六侠曾相处较深,决难认出。
六侠混在不同的人群当中,保持一定的距离,呈扇形封住露舱的要害,分明有
为而来。想起当日君不见翁的狠话,他心头扑通直跳:难道是冲老子来的,为君先生报仇
?哎呀,王婆娘,你要害死老子了,怎么泄露风声了?俺的娘,赶快提醒高益恭……
他开始不停地眨眼睛,可惜高益恭一直就没回头看他一眼,倒是一个模样木木
的书生不时注视着他,哼,“奴家”现在没心情勾搭你?
十八铜卫见真宝没有异动,也放松下来,这帮家伙一路安稳,警惕性都降低了
,殊不知行走江湖,往往事起突然,这大江之上一旦发难,即便人多也不占优势,何况晓
得他重要性的,只高益恭一人,现不能指望别人,老子要自救!
正是人生如棋,自他坠入这时代,就好比坠入一个天大的棋局中,除了将这盘
棋下到底,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而且每一步都不能走错,因为走错一步的的代价很可能
就是生命,如那后世魔幻片《勇敢者的游戏》一般。
若说前半局他支撑下来大多靠着气运的话——因他一直处于被动——受制于气
运的被动,那在后半局他就要以真正的主动下好这盘时空之棋,毕竟,他找到了激发生命
之潜能的第八窍,或许,气运对他的帮助已到顶,它打开了一座宝库,而能带回多少宝就
看入宝库者自己了。
不觉之间,渡船行到江心,真宝却一惊一乍跳起来:“阿唷,船家,我和尚忘
了物件在岸上,快转头回去!”
见识了和尚的骇人功夫,船老大敢不从命,指挥船工欲返航。渡客们不由嗡嗡
一片,十八铜卫亦忿忿然望向沙都卫,显是欲教训这不讲理的和尚,沙都卫摇摇头,示意
不可生事。
偏有人不服,一庄稼汉挺身而出,正是君不见伯仲的老二:“咄!你这和尚好
不晓事,岂有船行一半又掉头的道理,又不是你家开的!要想回,也须到了对岸,放我等
下去,再回不迟!”
众人皆觉这和尚不通情理,见有人出头,纷纷附和。真宝大怒:“我和尚要回
,船家也无意见,尔等生何事端?”
庄稼汉也是火爆脾气,亮出手中锄头:“出家人与人方便,与世无争,我看你
这秃驴不是正经来路,偏不让你!”
出家人最恨被人骂做秃驴,真宝哇哇直叫,抖起禅杖:“大粪秧子,我和尚要
教训你!”
他正在精神激活肢体的要紧关头,混沌中滑过一个意识:他俩分明在演戏,倒
与智取生辰纲的手段相近,要说动手的时机,现在可是时候。
一言不合,二位已交上手来,周围的渡客惟恐殃及池鱼,纷纷避往高益恭一行
所在的方向,其余五侠亦夹在人群中接近。正点子来了!他心神一分,再无法晋入混沌状
态,瞧见十八铜卫一副看热闹的模样,肚中那个急啊,苦于不能发声警戒。
庄稼汉自不是和尚对手,倒拖着锄头便跑,跑到桅下大嚷:“老子偏不让秃驴
得意!”
庄稼汉说了便做,亦无道理地一锄头刨断扯帆缆绳,哗啦啦,缆绳断开,帆布
应声而落,渡客们皆抱头惊呼,这下渡船在江心打转,哪边也靠不了,船家吓得躲到一旁
。
高益恭眉头一皱,此时方觉不对,忙与沙都卫耳语几句,沙都卫亦神色一紧,
正待说话,却已迟了一步,呼哨顿响,眼前人影闪动,五侠自人群中暴起,齐齐发难!
正是有心算无心,一个照面间,十八铜卫被撂倒一半,事起突然,可大内侍卫
也不是吃干饭的,沙都卫一声吆喝:“有贼子!动!”
尚余的铜卫抽出随身兵器,斗将起来,和尚与庄稼汉也不作戏了,转身加入了
战团。
渡客们方明白和尚与庄稼汉是一伙的,再看高益恭一行是行商打扮,皆以为是
打劫,暗叫一声苦,怎地江面上碰到了强人?自保不及。几个兵士看双方都不好惹,亦不
敢妄动。
对方来势凶猛,沙都卫发出指令:“都不要散开,保护高兄!”
高益恭更是情急:“保护贱内更要紧!”
敢情,真宝与六侠的压力都集中在高益恭身上,对他这个“病妇”看都不看一
眼。他生出侥幸——最好不是冲自己来的,心上这般想,一双眼睛却甚为关切地注视着“
夫君”高益恭,大半出于关切自身哩。
渡船摇晃不停,君不见七侠出自江南武林,水上功夫当然不弱;而高益恭与十
八铜卫皆是北人,武艺大打折扣,被对方不慌不忙地收缩包围圈,自然认准此点,水遁也
不怕。
渡客们战战兢兢,或伏或蹲,只求刀剑长眼,不要落在自己身上。几个回合下
来,铜卫们又倒下几个,数量上也处于劣势。
沙都卫一根生铁棍抡得呼呼响,高益恭朴刀舞得水泄不通,虽是高手,但对上
真宝与君不见七侠,只赖对方不下杀手,才勉强支撑,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沙都卫一棍逼开众人:“且慢,我有话说!”
真宝与六侠交换眼色,停下来。
沙都卫喘口气,无奈亮出御制金牌:“实不相瞒,我等乃大内官差,乔装执行
朝廷密务,若误了国事,只怕你们当罪不起!赶快罢手,便不追究。”
真宝一吹胡须:“找的便是尔等,执行甚么密务,只恐是卖国密务吧,交出向
鞑子的求和书,留下媾和物货,便放过尔等!”
高益恭与沙都卫大惊失色,须知这任务乃赵构亲派,朝廷上下知情者不出一、
二人,连左相吕颐浩都瞒过,怎地流传到江湖中,如此看被人盯上已久,只是对方一直在
找时机下手。可不是,如果在岸上,他们自可寻官兵相救,惟有在江舟之上,才插翅难飞
!
君不见翁一抖破剑,转向满船百姓,徐徐接道:“枉那朝廷,亏我义士男儿铁
血抗金,如今形势稍好,便不思进取。这和议书乃奸相秦桧所拟,赵官家瞎了眼,信任这
奸贼为相,初时尚沽名钓誉,蒙蔽一时,入相后竟提出甚么‘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亡
我大宋之策,真真狼子野心,天下人恨不能欲食其肉而寝其皮!这和议书欲尽弃河朔之地
,赵官家应承,我大宋百姓应承么?”
君不见翁竟连和议书的内容都晓得,这个密可泄大了,一定是赵构身边的正义
官宦所为!他乃确信真宝与六侠的目标不是自己。渡客们也听出大概,原来这些人乃抗金
义士,不甘朝廷向金人割地求和,才冒死阻拦,一时义愤填膺:“这些狗官差,竟要出卖
祖宗土地,将他们扔下江喂鱼!”
十八铜卫个个有如大梦初醒,满面羞愧。沙都卫则为之一颤,望向高益恭,其
只知要运送一批物资与挞懒,履行淮南撤军之协议,素来大宋以财物换和平,对辽、夏、
金莫不如此,虽是上命不可违背,倒能接受。却没想到还有和议书一事,联想起一路来的
神秘鬼祟,和赵官家的特别指示,虽奇怪对方怎晓得这绝顶机密大事,料也不应有假,毕
竟其跟了赵构这么久,对这位皇帝的禀性还是了解的。
在这等大是大非面前,沙都卫面色灰败,犹豫半晌,终于放下棍,长叹一声:
“高兄,沙某已经尽职了!”
“施主迷途知返,阿弥陀佛!”真宝合掌道贺,双目精芒大盛,瞪住高益恭,
“你便是随奸相南归的燕人高益恭么,你也是汉人,为何为鞑子卖命?乖乖交出和议书,
饶你不死!”
高益恭毅然举刀:“某所在燕地,从不受大宋衣食,甚么祖宗之地,守不住也
是枉然,我奉令行事,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某只有一个请求,各位不要为难贱内,能否
将她送回燕地?”
他大为感动,心知高益恭宁愿战死也不辱命,还要保全他的性命。因为他一旦
身份暴露,一定不会活着离开这条船,残杀君不见君与义军的罪名足够他死一百次了。
“好汉子,我和尚成全你!”真宝亦赞一声,宽大的僧袍飘飘欲起,下了一击
必杀的决心。
“哼——”蓦地一声冷笑,渡客中缓缓步出一个书生。
正文 第五十章 泰坦尼克
(更新时间:2003-4-9 19:20:00 本章字数:8040)
甚么人如此大胆?真宝一愕侧首,杀气顿受牵引而弱,六侠亦好奇转向来者。
此人头戴方巾,身着蓝袍,体形单薄,表情木漠,约莫二十来岁——正是那不
时注视他的书呆子。
他心道:“兄台,你想英雄救美么?也不掂量自己,辨辨形势,唉,无知者无
畏呵。”
蓝袍书生翩翩而来,距离这边本有十多步远,不知使了甚么身法,已挡在高益
恭身前,好轻功!看不出是个会家子,他大跌眼镜,真宝亦现出诧异之色,沉声问:“阁
下是何来路,要为金奴出头么?”
蓝袍书生负手而立,并不应答,背在身后的双手做个奇异手势,这角度只有高
益恭可以看到,当然,还有他。
本一副视死如归的高益恭一见这手势,当真又惊又喜,不理大敌当前,恭恭敬
敬地单膝跪倒,行个大礼,便撤刀退到他跟前,好像跟眼前之事无关了。君不见伯仲见状
嚷道:“这两个鸟男女是一伙的,大师莫手软!”
蓝袍书生竟是高益恭的接应者,怪道对他留意,然那奇异手势令他满头雾水,
要说是金人的联络暗记,他在金营那么久,怎会没见过,这书生是何身份,当得高益恭如
此大礼?
“阁下既藏头掩尾,我和尚就不客气了!”真宝直来直去,左手持杖,右手一
指戳去,暗留几分余力,不欲取对方性命,毕竟其身份不明。
蓝袍书生只微一晃身,明明人在原处,真宝这一指竟戳个空!一时六侠皆色变
,个个自度虽能应付这指,但如此不着痕迹万万做不到。
渡客们却看不出来,纷纷催促:“大和尚莫要慈悲,拿了这酸丁!”
蓝袍书生依旧负手,眼睛并不看他人,掠向江面,隐隐一代宗师。
正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真宝面色凝重:“六位兄弟请退后。”
君不见翁会意真宝要倾全力,这种高手之争帮手反而碍事,一则深信真宝身手
,二则若有意外,六侠再接应不迟,对付金贼,自不须讲甚么江湖道义。有了这心思,君
不见翁挥手,六侠齐退。
他也想不到这书呆子身怀绝技,难怪高益恭对其放心。
渡客们方有些猜到来者不善,忙不迭往外移动,空出一块阔地。
只闻真宝大喝一声,双臂一挥禅杖,照蓝袍书生当头击下,再不留余力,隐隐
伴随雷霆破空之声,正是佛家降魔的“当头一棒”!
蓝袍书生微微颔首,下身依旧不动,双手伸将出来,轻飘飘画了一个圈,长袖
一带,真宝的禅杖偏过去,似被磁场的斥力牵引一般,往船板落下,眼看穿个大洞。
“嘿!”真宝吼一声,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掉杖尾回敲,似拙实巧,扫向书生
下盘,这个变式由强击转成软打,极高难的一个转换,真宝收发自如的内力可见一斑,六
侠不由喝彩,皆以为蓝袍书生必狼狈而退,真宝这一敲可顺势攻向高益恭,不愧“横扫千
军”!
那蓝袍书生脆哼一声,双臂一张,立起脚尖,有如后世天鹅舞般地旋转个360度
,衣袂如水,煞是好看,六侠眼一花,见其仍在原地,而禅杖已经扫个空,喝彩变成不信
:不可能!
自两人交手后一直目不转睛的他也觉得匪夷所思:禅杖横扫而过,蓝袍书生不
退不起,怎能好好地还在那里,除非是变魔术?
心知这种顶尖高手过招的机会难得一见,于自己大有裨益,他眼神一空,沉入
脑海里发掘刚刚消逝的一幕,慢镜头般地,那情景逐渐回映出来,由模糊而明朗:禅杖即
将扫到蓝袍书生的双腿时,其利用身体的旋转,跳皮筋般地双脚交替点起,刹那叉过禅杖
,因此看起来好像原地未动,如此而已。
然而,这一切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有一点差池,代价将是腿折骨断,只能
证明蓝袍书生艺高胆大。以真宝的功夫,两招无法逼退对手,这个对手未免太可怕了,这
厮是?一个恐怖的影子滑过心头……不知不觉中,他再次晋入了混沌状态。
真宝当然明了在心,晓得遇上平生劲敌,已呈瞬间决死之局,此刻最忌心浮气
燥,亦沉稳下来,以静待静。除了吃鬼魅儿那次暗算之外,真宝还没有遇上过一个真正的
对手,这时代并非像后世武侠小说描写的那样,武林高手们可以有经常的论剑比武大会切
磋武艺,大多只是闻名而已。这书生的功力怪异莫名,着实令人吃惊,真宝在肚里搜刮半
天,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渡客们可不耐烦了,皆觉这些义士太过迂腐,干嘛不一拥而上?他思视着蓝袍
书生的背影,真的是那个人么?
蓦地,蓝袍书生的衣摆逆风而动,双手忽画出两个圆,扑向真宝,直欺进真宝
近身距离内。
真宝的禅杖失去所长,但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猛将禅杖往下一撑,身子笔直升
起,已在蓝袍书生头顶,右手化掌,直往蓝袍书生天灵盖印下,威猛之极,直欲其脑浆飞
溅。
蓝袍书生过于托大地主动进攻,终现出狼狈,身子一猫,一个滚避开,砰的一
声,袍后摆被掌碎,躲过了致命一击,好险!
满船响起叫好声,惟独君不见翁若有所思。
蓝袍书生再次发出羞恼的冷哼,身子螺旋而起,原地打起圈来,他看到了一个
很熟悉的情景……君不见翁忽然脸色大变,发声警告:“大师,快退!”
却已迟了,乘胜追击的真宝已被一个水样扩散的空气大旋涡罩在其中!
“大水法!”若非穴道受制,他也惊呼出声,那个暗影浮出水面,以他所知会
此功法的只有二人,那个被他变成“不刺”的家伙应该还达不到可以匹敌真宝的层面,这
书生一定金人敬之若神、陷害他不浅的轿中人——萨满教教尊大人,这是其真容么,如此
年轻?怪道高益恭恭敬,女真第一高手亲临,接待他的级别可够高的。
但闻六侠咬牙切齿的声音刺入耳膜,此起彼伏:“是明日小贼!”
“这厮怕人认出,戴了人皮面具了!”
“大哥,是你显灵么,叫我等在此撞上小贼!
“天意,真是天意!小子纳命来!”
这厮竟是明日小魔头,渡客们一时大哗,他的名气当真历久不衰。
叫骂声中,六侠已不顾一切地攻上来,他知道并非自己被认出来,当日正是教
尊控制他以“大水法”杀了君不见君,六侠据此认定教尊就是他,造化弄人乎?
这厮大概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其亲手制造的仇敌吧,更被六侠点醒其戴了人
皮面具,故表情木漠。
然而,他一样的心惊胆战,因为六侠那丝毫未减的入骨仇恨,同时又心揪不安
,因为六侠的飞蛾扑火。
“定!”在“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大水法第一层变化中,陷入困境的真宝记起
那轰动天下的孙村一战,暴喝一声,盘膝坐下。他立刻被这精彩的还招吸引了:以佛家修
行打坐的“超凡入定、与世无争”与之相抗,比起番僧格波巴的“随波逐流”、岳飞的“
虚怀若谷”,各有千秋。
而另一面的表现简直令他惊讶,没有他担心的情景出现,六侠并非盲目轻动,
而是结成一点,集合六人的剑气亦舞出一个大涡流,缓缓推向教尊,与之对碰,发出尖锐
的气流声,正是“以其之道,还治其身”!这显然针对大水法而创的阵势上,六侠契熟如
一,不知下了多少苦功,誓要为君不见君报仇。
他记住了战局的每一个变化,不觉大开眼界,任何一个事物,都有许多相克的
方法,只不过原理相通,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他统统吸收进脑海里,端的受益匪
浅!
大水法第一层在两重的压力下逐渐离散,教尊不堪负荷,身形陡变,外旋力变
成了内旋力,被逼出大水法的第二层——“黑洞”!
他的脸色亦陡变:这第二层变化,教尊只对岳飞一人使过,而且败了,但他设
想过,除非有岳飞般的“战气”,再有急智能结合地力,方能克之,而现在是水上,怎借
地力?真宝与六侠没亲历过岳飞与教尊交手的场面,如何应对?
果然,六侠的剑气先散,一个个勉强支撑,在惊涛骇浪般的涡流中摇摇晃晃,
眼看君不见君的惨剧就要重演,却闻真宝大喝一声,“出”!有如一个推重物者前方卸空
,收势不住,打坐的身子飞起来……好个真宝,看出形势危急,竟舍己而出,以肉身为武
器,向教尊撞去!
一声闷响,真宝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子麻袋般地弹起,挂在了一根桅杆上,一
动不动,已然凶多吉少,大水法的第二层变化则因此倏攸而滞!
一片惊呼,渡客们皆不忍而掩眼,有些女客更吓得哭将起来。
抓住真宝用生命换来的短暂机会,六侠的剑气复原,在这间隙的破绽中旋切进
去,轰然一声巨响,船体大晃,六侠与教尊俱飞散出去,空中血雨横溅,碎剑乱飞,渡客
中传出数声痛呼,已有殃及池鱼。
六侠呈扇面倒在人群间,挣扎不起,而教尊的身子嵌在变形的船舷挡板上,才
没坠入江中,嘴角带血,一柄断剑正插在大腿上,是两败俱伤之局,六侠值了。
且慢——但见教尊踉踉跄跄扶住舷木,脱身而出,先自站起,不是想象那般严
重,可惜!
“你去将他们全杀了!”教尊转向高益恭,用女真话淡淡道,想不到这般情形
下,这厮的声音仍优雅平静,他乃第一次听到教尊的真声,当日与其仅有过心灵的对话。
这厮竟要高益恭代劳杀人,莫非还是受了重伤,只是硬撑着?他一阵激动,若
能利用这机会制住教尊,为自己正名,可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神一般的教尊也会受伤?倒把个高益恭看呆了,闻令半晌,方提起朴刀,迫向
已无反击之力的六侠。
渡客们虽听不懂这魔头的话,但从高益恭的举动看出其要对义士们不利,纷纷
挡在六侠面前,以阻止对方下毒手。
看着眼前的人墙和一双双怒目而视的眼睛,高益恭犹豫了,脚步慢下来,不知
是否想起自己也是汉人。
他知道急也没有用,只望百姓能拖一时是一时,而自己愈早回复自由,六侠或
有活命的机会。
他眼神一瞟,露出笑意来:只见一根生铁棍横在高益恭面前,是沙都卫,在关
键时刻挺身而出,站到大义一边。
高益恭没来由舒口气,停下脚步,明知故问:“沙都卫忘了任务么?”
沙都卫撇着胡须,巧妙答道:“沙某只不想你随便杀人,此事应交地方处理!
”
高益恭无辞以对,两人对峙着,谁都不想先动手,蓦然一条灰影自渡客中闪电
而出,直扑高益恭身后的教尊。
冷不丁杀出个程咬金,高益恭大惊,回救不及,只闻一声“铛”地剑器交击,
灰影已倒飞回沙都卫身边,一个俏丽的面庞出现在眼前,他心头激荡:是你!
高益恭回目到教尊拔出腿上的断剑,挡住这必杀一击,放下心来,正视眼前的
偷袭者——又是一个书生,束发裹巾,白袍革靴,玉面红唇,乃故人也,高益恭恍然大悟
:“原来是岳姑娘,一定是你泄了我等行踪!”
他也恍然,是三相公策划了此事,除了她再没有别人有此能耐,既上达朝廷,
利用与襄晋公主的关系获得天大机密,又下交江湖,联络六侠与真宝阻拦和议,华夏民族
的生生不息正因为这些儿女英雄的存在而延续千秋。
三相公一脸懊恼,显然对自己潜伏半天而没有得手不值,她缓缓向沙都卫郑重
道:“本姑娘所作所为与五哥无关,望沙都卫做个见证。”
他听出三相公言下之意本不欲现身,似为不连累她的五哥,其实若非教尊出现
,真宝与六侠足以定大局矣。以这丫头的好事逞强,竟为她五哥如此收性,实在难得,这
位五哥何许人也?他真后悔自己当汉奸当得入迷,竟忘了打听三相公的出身来历,先前对
他来说可小菜一碟。
沙都卫似清楚原因,一抱拳:“沙某晓得!”
“两位,得罪了!”对方已跟教尊动上手,高益恭拖延不得,明知二对一,自
己落入下风,仍硬起头皮,正待挥刀,却被一只玉白纤手按下,教尊无声无息移到跟前,
冷冷一瞥:“退下!”
高益恭情知被看穿心思,乖乖后撤。
三相公与沙都卫对视一眼,均骇然变色,不知这魔头刚刚是否受伤不轻,若在
这短瞬之间,调息疗伤即毕,这种能力,端的跟其武功一样天下罕见。
却听君不见翁在人墙后勉力发声道:“小月,你不是小贼对手,闪水!”
君不见翁知道这丫头的轻功堪称一绝,若逃走应不成问题。三相公呆呆盯着教
尊木面半晌,咬唇大声应道:“君老前辈,这人绝不是明日!”
他心急如焚:“傻丫头,你既知不是我,还不逃啊!”
不知是为了证明此点,还是不能置六侠不理,三相公放弃了全身而退的机会,
不自量力地一剑挑去,直取教尊面部,竟欲挑其面具,却不想她连偷袭都不成功,这番如
何得手?
教尊轻巧一侧,险险避开,左手抓向三相公的胸口。这混蛋,对女儿家使这下
作招数!他的心脏抽缩,一股自己被侵犯的感觉生出。
“无耻!”三相公脸一红,一个凌空翻,闪过这禄山之爪。教尊更不给沙都卫
可乘之机,右手直取其咽喉,早已戒备的沙都卫一棍戳挡,开始与三相公一下一上地夹击
教尊。
身形舞动,教尊轻灵如前,仿佛未受过伤一般。他的心牵在战团中,生怕这厮
再施出大水法,那便是十个三相公与沙都卫也不够打的。
然而就是这样两人也不是对手,没过几个回合,教尊先一爪逼开三相公,再双
手一合,生生夺去沙都卫的生铁棍,掉头击其下阴,出手真够阴毒的。沙都卫勉强弹开,
仍被扫中大腿,惨哼一声,似断线的风筝一般抛出船外,扑通落入江中,生死未卜。
三相公娇喝一声,打救不及,教尊已弃她不顾,扑向保护六侠的人墙!有如虎
入羊群,魔头身子落处,人群便倒下一片,呼号四起,肢体横飞……
孙村一战无比惨烈的屠杀场面再现了,只不过对象变成了无辜的渡客和受伤的
六侠:君不见伯仲二人首先丧命,接着是君不见婆婆、君不见龙……乃至那些船工们都跳
船不及,更连受制的十八铜卫亦相继毙命,竟似要将这一船人赶尽杀绝,高益恭眼中分明
露出不忍之色,却不敢阻止。
三相公拼命地尾随阻击,却总慢了一拍,只换来一具具尸首,她发出声嘶力竭
的悲呼,因为可以说是她害了他们!
这厮变成杀人狂了,想到这笔帐又要算到自己头上,他睚眦欲裂,更不忍看三
相公的绝望神情,拼命压抑着情绪波动,因为他体内的气流已到了冲关最要,万一走火入
魔就完事大吉!
眼看魔头即将杀到自己身边,君不见翁运起残存功力,双掌将身边的君不见凤
送出渡船,同时冲三相公吆吼:“快走,不用管我等!记住,血债血偿,传邀天下,此子
不除,祸害无穷!小贼,我老头子在阴间等你,哈哈……”
君不见翁在最后的豪笑中自击天灵而逝,三相公扑通跪倒,哭道:“君老前辈
——都怨我……”
落入江里的君不见凤凄楚喊一声“翁老、龙哥、众兄弟,小凤一定为你们报仇
!”
至此,君不见七侠为了民族国家伤亡殆尽,只余一人!他悲痛不已,只是以教
尊的实力,大可不让君不见凤走脱,他有些明白其险恶用心了,故意留下君不见凤做个人
证,要将这残杀无辜的罪名栽赃到他——明日的头上,彻底地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好手
段!老子与你何冤何仇,如此陷害于我?他心潮翻涌,几欲吐血!
三相公长发披散地抬起头,向君不见凤嘶喊:“凤姐,我要你看清楚,这人绝
不是明日!”
她拍地而起,亡命地直迫教尊,一招天女散花,罩向其全身,竟有攻无守!
如此不要命的打法,当真将教尊逼个手忙脚乱,身形急退。
两个人在空中花蝴蝶般地飞舞,教尊一直想退到一个缓冲区可以反击的距离,
然三相公那柄剑如影随至,不离不弃其左右。
这种打法,最耗内力,一旦油灯枯干,敌人不杀她,她自己也要脱力而亡。
这丫头如此不顾生死,只为了证明他的清白么?
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滑过双颊,他第一次为三相公落泪了:我对你如此不好,
干嘛如此维护我,赶快走啊,反正老子早已洗不干净了,混蛋,快走!我要你活着……
我要帮小月,我不要小月死,日妹么的,赶快动起来啊!谁知越是如此越冲不
开穴道,他浑身胀热,小脸憋得通红,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三相公的速度终于慢下来,得到喘息的教尊脚尖一点,飘上她的头顶,正欲拍
落——完了!他的双目迸出血泪,体内气流乱窜,神智变得模糊。
却闻半空里喀嚓一声,红色的视网膜上,上方的桅杆应声而裂,一个硕大的身
体以万钧之势压向教尊——重伤未死的真宝集聚毕生功力的雷霆一击,在一个最适当的时
机发动了!
他的眼中现出了希望,此刻的鼻子开始出血,浑身有如置身火炉中。
“小心!”高益恭惊呼着挥刀扑上去,如何来得及。升势已尽的教尊再无法避
开真宝蓄势已久的杀气,拍向下方的一掌在这生死关头无奈上迎,而三相公的的剑也在此
刻挺上来——接下来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只有他这个局外人看得最清楚:教尊与真
宝四掌剧接,急速下落,堪堪赶到的高益恭一刀劈入真宝肩部,真宝一腿扫在高益恭肋下
,将其踢至船尾,三相公的剑则刺入教尊的后背,穿胸而过,两大高手硬拼掌力的重压转
移到三相公身上,她就势抱紧教尊,而教尊终于震开了真宝,那柄剑已到柄,教尊与三相
公轰然砸到在船板上,俱人事不醒,真宝喷血的身子滑过他的头顶,不见了,满船只剩下
挣扎站起的高益恭一个活物。
他已经不意识自己还活着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变成了一个火窟,五脏
、骨骼都在燃烧,血液在沸腾,涌出了七窍,老子要爆炸了,好热好热……他走火入魔了
!
就在他头顶的那点空明即将丧失之际,忽然周身遍体清爽,一股强大的凉气冲
入七窍百骼,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便发现自己站在了水中,落水了?他抬头四顾,原来不
是落水,是船在下沉!
他看到齐腰的水中,君不见凤与高益恭正在那头斗做一团,他立刻想到了:凤
姐姐临危不乱,想到了沉船这一招,因为再厉害的高手,到了水中功力都要大打折扣,所
以凤姐姐做了一件漂亮的事,刚好真宝与三相公的夹击奏效,杀掉教尊的机会出现,若非
高益恭阻手阻脚,只怕大仇已报!但凤姐姐至少做对了一样——救了他,他不明白到底发
生了什么,只知道冰凉的江水刚好灭了体内的火气,将他自走火入魔中解救出来!
“小月,你在哪?”他想起了那个为了他的名誉可以不顾性命的女孩,在四处
漂浮的满船尸首中放声大叫。船下沉的厉害,君不见凤与高益恭已不见了。
他拼命唤回刚才的记忆,一个猛子栽下去,摸向那交战的方位,江水被血染红
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摸到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他的心也越来越冷,又不肯放弃地一次
次潜下去,嘴里喃喃着:“小月、小月……”
在她永远离开自己的时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心里早已埋上了她的影子,,船
已彻底沉没了,他绝望地自江中探出头来,吐出一大口血水,无主地张望着,泪水汹涌而
出。
“哗——”一个大浪将两具重叠的尸体冲到他的身边,悲痛的他刚要推开,看
到了一锋雪亮的剑身,他忙拉住,不敢相信地将下面的那个人翻到上面,长长的头发漂浮
在水中,一张惨白但凄楚动人的脸,他赶紧试试鼻息,还有气!他破涕为笑,一把抱住她
,大喊起来:“天不负我,我不负你,小月!”
是三相公,是小月!他试着扳开三相公抱住教尊的手,却纹丝不动,可想那用
力之强。
两个人的身子很重,他决无本事能将两个人拖上岸,他在江面上寻觅着,指望
有其他的活人可以帮助自己,但到处是半浮半沉的尸首和船上的小件散物,正被大浪一波
一波地打散开来,君不见凤与高益恭不知哪去了,有一个在也好啊。
又连喝了几大口水,他下意识一把扯去头顶上沉甸甸的女性饰物,以减轻负担
,只觉脸上也有些东西随之剥落,不及思考,呼吸了一大口,努力地将开始下沉的两人顶
起,如此几上几下,他快没力气了,想起自己一向犯水的宿命,又想着前几次的逢凶化吉
,隐隐生出希望来,却不知这次的希望到底在哪。
现在的他压根没有丢下三相公独自逃生的想法,而是将她紧抱在怀里,只可恨
教尊也赖在一起,难道真的完了?他亲着她紧闭的双眼:“小月,醒醒,你醒醒,我不离
开你,死也不离开你……”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更新时间:2003-4-27 9:31:00 本章字数:8094)
他瞥见三相公的嘴唇已经紫得发白,省过来这是在接近零度的水中,人的存活
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即使不淹死也要冻死,他的时间不多了。
危急之中,他浑不觉自己毫无寒意,只想着如何救人。可惜他手边没有利器,
否则便可将教尊“分离”出去——“分尸而离”,救三相公一个人是没问题的。他直觉教
尊还活着,那一剑自其右胸上方贯出,不足致命,但在江里淹这半天就难说了。
他扑腾半天,体力抽离将尽,只勉强将鼻孔保持在水面上,死死揽住三相公,
脑际滑过一个念头:老子真要彻底“放下”了?
蓦的,一声仿佛憋了许久的犬吠透水而出,一个湿漉漉的大狗头自身边冒出,
一口叼住他的胳膊,身体顿轻,他惊喜地张口大呼,差点被浪呛死:我的大灰,还没死呐
,你他娘的出现的真是时候!哈哈哈……
原来逢凶化吉的希望在这——冥冥中真有所谓的上帝之手?他顾不上琢磨大灰
突然出现的理由,指挥它帮助将昏死的二人拖往对岸。
脚底总算触到了陆地,他一头瘫在烂泥中,上岸的感觉——真好!前方几个古
旧的锚墩和一块破石碑,依稀看出上刻“兰家渡”三字,看来是个荒废的小码头。
天色怎么暗得厉害,太阳不会落得这么快吧,他抬头望天,啊哟,看来要下雪
了!
三相公的身子本快冻僵了,他忙将连在一起的二人拉至一片干枯的草丛中,然
后在他俩身上搜了一圈,万幸,找到了救命的物件——火石。大灰抖干水,亲热地蹭着他
的大腿。他拍着它的脑袋道:好狗儿,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救人要紧。
从小喜欢玩火的他迅速寻到岸边的一个凹处,拾了一大堆枯枝干柴,生起一堆
篝火来,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三相公的手从教尊身上扳开,将她抱到篝火旁,天
空开始飘起小雪。
四顾无人,他为三相公宽衣解带起来,当然不是乘机占便宜,湿衣服贴在身上
会着凉的,直将她脱得只剩红肚兜……
他站在跟前为三相公挡雪,她的面孔有了丝血色,他不敢看人家姑娘雪一样的
嫩体,转过头去,看到那边直挺挺侧躺着的教尊。
哎呀,差点犯了后世电影里常犯的错误,主人公只顾着救女友,却没想到假死
的敌人醒来背后发难。他忙扑过去,握住那柄剑,也不试探其是否还有气,正欲在其体内
搅动几圈,以彻底了结这高深得可怕的嗜血魔头。蓦然,一道无形的紧箍咒勒紧他的大脑
!
“日妹么的……”他呻吟了一声,手停住了,明知干掉教尊再没有比眼前更好
的机会,可是自己的誓言呢——不杀女真一人!
尽管在那几度涅槃的“不杀”信仰中,他已认识到:世上没有绝对的不杀,只
有相对的不杀,杀了这厮,不知要救多少条生命,不违“不杀”的真义。然而,他却如木
雕一般不动,只是手背暴起的青筋反应出内心的争斗。
拂面而过的雪花越来越大,教尊的背上已积了薄薄一层,像个死人一般。对呀
,他反应过来,自己没必要破誓么,说不定这厮已死了,或者还有一口气在,但这冰天雪
地的怎么挨过去。自己不杀之,也没义务救之啊,哈,由之自生自灭吧!
总算为自己找到了台阶,他赶紧回身照顾三相公,却换了个方位,可以兼顾监
视教尊的动静,以防万一。
已经入夜,雪没有停的迹象,雪光很亮,两岸如同白野,夹着中间的一条宽阔
黑带——大江,看不到任何人烟。不知何时,大灰叼来了两只野兔,他还真饿了。
与大灰分享了一只烤兔,又留了一只给三相公,他方抱住大灰问长问短,它当
然听不懂,他上下检视一遍,消瘦的身体和众多的新旧小创显示大灰经过一番艰苦的长途
跋涉,他猜出大概:大灰侥幸逃过王氏的魔掌,却没有舍弃主人,嗅着他的体味一路追踪
而来,好在行的都是陆路,它必早潜至近处伺机,聪明的大灰才不会以卵击石,直到过江
,看到船沉情形,才会在千钧一发时出现,老子又欠了狗儿一个大情!
三相公的衣服烤干了,他赶快为她穿回去,否则她醒来又要说不清哩。他此刻
方想起自己没换下湿衣服呢,低头一看,都快干了,被体温焐干了?奇怪,自己也不觉得
冷。
他下意识挠挠脑袋,顿吃了一吓,怎么头皮光光的,双手不停地头顶上转了半
天,没摸着一根毛发,他面上浮出古怪的笑意,若非在空寂的野外,只怕要哈哈大笑起来
,他变成了和尚了!
王氏着实费一番心机哩,为了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运出大宋,给他化了两
层装,外面是个小媳妇儿,里面又是个小和尚儿,一旦第一层露陷,还有第二层后备。这
婆娘堪称女中诸葛,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不停地清雪添柴,熬了不知多久,教尊的身体在雪地上慢慢消失,眼看这厮死
透了,他再打熬不住,一次加足柴火,拍醒大灰接岗,自己迷迷糊糊沉入了梦乡。
在梦乡里他当然要做梦:他来到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很多人欢迎他,好像他
是个凯旋而归的大英雄。原来是忽里赤与艾里孙这班部下,而楚月站在欢迎的最前列,怀
里抱着两个娃娃,哈,为他生了双胞胎!
他大喜过望,立刻跟可人儿补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贺喜的宾客可真多:老兄弟
移次古来了,刺花来了,金兀术也来了,大金国的头面人物好像来了不少,可惜他大都不
认识;咦,秦桧也来了,原来是陪小王八蛋赵构来的,哈哈,他的面子可真够大的,接着
是范宗尹、韩世忠等一班大宋的文臣武将们;还有死胖子陈矩、张荣、李成等义军将领们
,真宝、君不见七侠等江湖朋友们……贺礼堆得跟小山一样,大灰兴奋地跑前嗅后,贺客
们个个喜气洋洋,毫无敌意,如同老朋友见面,什么时候天下一家了?
最大的惊喜是最后出现的大英雄岳飞一行,跟在他身后的几员大将莫不是岳云
、杨再兴、牛皋么?怎么都看不清模样,他想要靠近点,却被喜娘拉住了,喜娘竟是王氏
,原来吉时已到。
鞭炮声中,他和新娘子拜堂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哈,他的
父母怎么也从后世来了,真是数喜临门啊,他的嘴都乐得合不拢。
“夫妻对拜”——“且慢!”一个娇痴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一个青衣少女从大
红喜字上跳下来,手里握着一束淡黄色头发。是楚月!他糊涂了,那跟自己拜堂的新娘子
是谁?
楚月笑吟吟道:“你答应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违,是也不是?”
他眨眨眼,好熟悉的台词:“有这事么,不过可人儿说的,一万件也答应!”
但见楚月走上几步,到了他身前,提高脚跟,在他耳边轻声道:“这第二件事
,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她拜堂成亲。”
“甚么?”他一呆问,心里想着第一件事是什么?
新娘子猛地掀起盖头来,竟是三相公,红影闪动,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五根
手指向楚月头顶插了下去,好像是——九阴白骨爪!
“不可!”他大吼一声,一招“亢龙有悔”挡住三相公,“小月,你听我说—
—”
三相公却不听他说,陌生地瞪着他,尖叫道:“你——不是明日,绝不是明日
!”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眼前白茫茫一片,篝火已熄,大雪已停,天色已明,乃是
个阴天。他揉揉眼睛,老子在做梦啊,耳边依旧听到三相公的叫声,他翻身而起,大灰正
护在三相公身边,她闭眼叫着——说梦话哩。
他扑过去,摇唤着:“小月,我在这呢!”
三相公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呼出一团白雾:“你——是谁?”
他喜叫:“我是明日啊!”
三相公陌生地注视他:“你——不是明日!”
虽然光头,五官可不会变,总不成王氏又为自己植了另一张脸,想想并没喝过
那劳什子的苦药,应是化装术作怪,他等不及解释,唱起一首歌来:“明月几时有?把酒
问青天……”
三相公的眼神渐渐亮起来,泪水流下来:“是你,真的是你……”
他亦鼻子酸酸的,轻轻将她揽住:“是我,真的是我……”
四周银装素裹,三相公在他怀里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风儿带起地上的雪花
儿围绕着凹处不停地飘呀飘,将他俩团团围住,好浪漫!
第一次跟他真正的亲近,良久,三相公才喃喃道:“明日哥哥,俺有点晕!”
他自然地用唇触她的额头来试体温,三相公羞得一缩,没躲开,他一惊,她的
额头好烫!
一个冷冷的女真语自身后飘来:“厮磨够没有,女娃受了内伤,又经江水雪气
激冻,风寒入腑,再心情浮荡,若死不了亦落下残身!”
他一震一悔一慌,震的是这魔头在这般残酷环境下仍未死!悔的是自己要为迂
守誓言付出代价了么?慌的是这厮所言不知是真是假,三相公有如此危险?
生怕对方不利,他头也不敢回,暗运混沌大法,斟字酌词,不敢说错一句话,
看情形这厮不懂汉语,他用女真话回道:“前辈,这女娃的命就是明日的命,至于前辈的
命,可是在下救的!”
他这番话可谓言简意深,既以自己作为筹码威胁教尊不可对付三相公,又挑明
对其有救命之恩,那不得已为之的顺水人情自是归到自己头上,谅这厮想不透其中环节。
“小子为何不借机取我性命?”教尊语气充满了挫折感,想来此番步入中原,
本欲大显神威,却连吃败仗,更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实在与其超然若神的地位反差太大,
忽尖锐叫道,“说——你是不是看过我的脸?”
日妹么的,不杀还需要理由么?他大为头疼,快寻个合理的解释,这厮似乎有
翻脸之意。
“老子行事光明磊落,怎会杀个不醒之人,更遑论窥人私隐了?大丈夫决不乘
人之危!”他脑筋飞快转动,一面为自己的行为披上高大的外衣,一面语带双关地激将对
方不要乘人之危。他口里说得漂亮,其实内心好生后悔,这厮如此怕人看到真脸,一定有
其理由,可惜自己没利用昨个大好机会,会有什么秘密呢?
教尊哼道:“小子不用提醒,我自会报还!”
对方口气有缓和余地,他松口气,那好不容易提至初层的混沌状态随之消散。
在山洞里的精神训练中,第一步的“色不变”,他可以正常达到;第二步的“
心不动”,他可以勉强达到;二者合为“混沌大法”的初层状态,即“放下”身外之事—
—可称之为“忘物”,最接近他先前的神秘感应,跳出自我看外界,可以捕捉到对手哪怕
细微之处的破绽,他目前所晋入的混沌状态大都止于此。
第三步的“化水、化风、化火”,他仅能偶窥其一,生成体内气劲,或如水之
渗、或如风之轻、或如火之舞,体现于几次生死对决中的神来之笔,亦可用以解除禁制、
激活肢体;第四步的“天地日月,至阴至阳”,只存在于他的空想中,天地人合一,日月
心合一,不知将来能否达到;此二者积至“混沌大法”的中层状态,即“放下”人之本位
——可称之为“忘我”,实现武、佛、道的大乘境界,好像儒家也有此悟,可惜他对孔老
二一向不喜。
而第五步的“原始混沌与宇宙终结合而为一”,却是他的理论推测了,他以为
在“物我两忘”之上一定还有更高的空间,他设想与宇宙的轮回有关,为“混沌大法”的
高层状态——“放下”之永恒,可能穷他一生也达不到这个高度,古往今来不知又有几人
达到过?
怀里的三相公懵懂发问:“明日哥哥,你在跟谁说话?”
他正要回答,一只纤手伸过来,搭上三相公头顶,她闭上眼睛,他大惊,以为
教尊对她下毒手,正欲跟其玩命,教尊道:“小子,想女娃无事,不要妄动!”
他迟疑一下,见三相公神色安详,教尊在给她疗伤,这般好心?教尊自负道:
“萨满教以医人济世为任,能让我亲手医者乃天大福分!”
他心下释然,有句话没敢反驳:那你怎么杀人不眨眼?
“小子,将女娃放下,这般亲密做甚,小子恁多情,真替楚月丫头不值!”哎
呀,这魔头与挞懒、达凯关系密切,怎会不识楚月,看来亦明了他俩关系,自己与三相公
的小儿女情态落入这厮眼中,会不会用来挑拨离间?
“老子的家务事,干你屁事?”他惴惴然放开三相公,背上这新的情债,该怎
么向楚月交代?万一可人儿不接受情敌,闹将起来……孕妇可受不得刺激啊,他一时不知
所措,唉,到时再说吧。
教尊躬着身子,双手在三相公身上拂点如飞,他此刻方敢看这厮,那柄剑已被
取出,别在其腰间,除了蓝袍上的血渍,行动如常,当然,这厮戴着面具,看不出其脸色
是否有异。
教尊头顶腾起阵阵白雾,看来真费心了,正是善有善报,若自己一念之差杀了
这厮,现就对着三相公束手无策了。
忙乎半天,三相公发出轻轻的呻吟声,教尊转头:“小子,走远点!”
他愣愣地没反应过来,教尊呵斥道:“女娃内急,你也要看么?”
他诺诺点头,正要避开,却又觉不对:老子看不得,难道你看得?
似他肚中的蛔虫,教尊的手将方巾一扯,声音蓦然变个声调,瞪向他:“你还
不走?”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傻乎乎看着教尊垂下的满头青丝,听着其界乎成年女
性与少女之间的清悦原声,天,她竟是个女的!
记忆的长河倒流出与教尊第一次接触的情景:在其冒充新娘子将他诱入花轿后
,受不过高老庄二老的不雅言语相激而出轿,他当时奇怪一个绝顶高手怎会如此心浮气躁
,现在明白了,这是身为女子的正常反应!
她面具下的秘密难道是……一个源自后世武侠小说的关联幻想不由生出来:一
个蒙面的绝色女侠,若被人看到她的脸,就要以身相许,嘻嘻,老子岂不赚大了!他摸着
自己的光头: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子的情债不能再增加了,哈哈哈!
“咱们走,两位姐姐要解急哩!”他有胆调侃了,料想教尊“姐姐”也要方便
的,忙一拍大灰,在其羞恼之前远远开溜,不知怎的,他对自己的处境大为乐观起来。
他在岸堤上巡视一圈,远近白茫茫一片,不知是何地界,顺便也方便一番,总
算不需要高益恭帮手,再想起名存实亡的君不见七侠、不知死活的凤姐姐、真宝与沙都卫
,伤感一通,估计时间差不多,方返回凹处。
着回书生装束的教尊正重燃那堆篝火,并不担心他乘机逃跑。三相公沉沉昏睡
中,他上前一摸她额头,退烧了,教尊“姐姐”没有吹牛。
教尊似什么没发生过般掸去袍上雪渍,复回中性假声:“我点了女娃睡穴,醒
后便无大恙,养息十天半月便可全复,人情偿完,小子随我上路吧!”
哈,这么轻巧就不欠他的了,看来教尊“姐姐”也是个赖皮。他毫无逃跑之意
,当然想去楚月身边尽一个丈夫与未来父亲的责任,即便到大金后未知凶险,可是,他不
想现在就走,至少,三相公还没彻底安全。
“你不跟我走,我就杀了女娃!”教尊看出他的犹豫,威胁道。这女魔头当真
好没道理,救了人家又要杀人家,什么逻辑?
“你敢!”他真切地感到教尊的杀机,挺身挡在三相公跟前,保护心爱女孩的
意志无比坚决!
气氛蓦然紧张,双方剑拔弩张,大灰龇牙咧嘴地低吼,等待他一声令下。护花
心切他也没细想:以教尊武功,大可不必以三相公相胁,直接制住他拎走就行。
午后,天依旧阴沉沉的,看来还要下雪,积雪的官道上出现了几个黑点,大雪
封路,鸟兽绝迹,人也不出门,旅者大都躲在客栈,这几个黑点倒是罕见。
走到近前,却是一行奇特的队伍:一个蓝袍书生昂首走在前,一个穿裙小和尚
背着个长袍少女跟随,一条大灰狗伴在左右,身后留下一组深深的足迹。
他与教尊达成妥协,先将三相公送到最近的村镇,待她有了安全保证后,便随
教尊北上。他从官道的石堠读出最近的一个城叫和州,依稀记得和州临近建康,他的猜测
没错。
这齐膝的雪道真是难走,背上的三相公甜甜地睡着,只苦了他哼哧喘着粗气,
幸亏经过山洞里的体能训练,否则早累趴下了。
未己,灰灰的天际隐隐传来一个妙异清爽的声音,他为之一振,仔细聆听,又
若有若无,是天籁么?
教尊脚步陡止,脸色大变,向他命令:“到那边树旁伏下,叫狗儿听我话。”
他不知所以,缘何如临大敌,不可一世的教尊也有惊骇的时候?却依言对大灰
示意,然后躲到一棵挂满冰凌雪条的夹道树下伏起,身子随即一麻,已被点了穴道,她要
干嘛?
雪沫飞舞,淋个满头,原来教尊用袍袖拂雪,往他与三相公身上盖来,眼前一
黑,周身已埋在雪中,他忙呼气,嘴边的雪沫散开,盖住眼皮的雪花落下少许,露出朦胧
的视线,自己变成雪丘了。
便见教尊领着大灰掉头往回狂奔而去,渐渐不见,不管他们了?那美妙的声音
越来越清晰,恁耳熟,天际冒出一个黑点,他一下子忆起来,是妙音鸟,有西夏人出现?
西夏与大金可是藩盟,教尊犯得着落荒而逃么?
当秦桧时他可是深入研究过这时代的“国际”形势:当初,西夏经过开国皇帝
李元昊时代的短暂强大后,沦为辽的藩属,曾助辽抗金。辽灭后,在金国政治怀柔与军事
压力下,被迫向金称臣,与金朝建立了宗藩关系。然这刚刚建立的宗藩关系十分脆弱,西
夏欲乘金、宋对抗之机扩展境土,而南宋极力争取西夏,欲西结西夏,东连高丽,以牵制
金军。夏则对金、宋两许之,既不出兵助金,又遣军蹑宋军之后,窥视陕西北部。总的来
说,西夏国势的衰弱和与南宋的隔绝,使其不得不更多地依赖于新兴的大金。
他不得要领地思索着,又担心三相公被雪冻着,才发觉自己一点也不冷,真有
点怪了,他一直怕冷的。
咔嚓的踏雪声由远及近,教尊带着大灰又跑回来了,停在刚才的位置,却看都
没看这边一眼,他直觉有事发生,便听一阵马蹄声自官道的另一头疾驰而来。
一队黑衣骑士簇拥着一个披紫色僧袍的高大番僧,进入在他的视野,又是一位
故人——西夏国上师格波巴。妙音鸟在空中盘旋而下,落在一英俊武士肩上,好一个禽中
尤物,他记得那武士叫嵬名龙。距教尊十来步远时,亦停下来。
教尊怕的是他们?他迷惑不解,孙村之役时,双方可是沆瀣一气的,即便敌对
,以教尊的身手也不惧啊。
格波巴在马上合掌稽首,施了一礼,看不出竟会女真话:“想不到在此见到大
神,风闻大神接明日入金,怎么没见那小子?”
他一叹,又是为和氏璧而来,难怪教尊要将他藏起来,在这个名系天下的劳什
子面前,什么样的利益同盟都会瓦解。看来大金的保密工作也不到家,连西夏人都得了消
息。
教尊平静自若:“上师果然灵通,竟知本尊伪装,只是那小子已葬身江底,本
尊还是得了这狗儿相助才生还。”
他为教尊的谎言担心,官道上的足迹可表明不止一人一狗呢,心头忽亮,有些
明白教尊带大灰来回奔跑的原因了——抹去原来的足迹。
格波巴的目光在官道上逡巡一番,果然没疑,眯起双眼:“看来江湖的最新传
言不虚,道明日昨日现身江上,戮尽一船人,只真宝和尚与君不见七侠中的凤娘子逃了性
命,看来是大神杰作了?”
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他一喜一恨:喜的是真宝与凤姐姐没死,恨的是自己
的黑锅越背越大!
教尊傲然不应,等于自认了,格波巴接着道:“不过据说明日也受了重伤,是
否大神需要疗伤,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
教尊受了重伤?他有些不敢相信,不过番僧明显不怀好意,莫非欲乘火打劫,
能制住身为大金国教之尊的教尊,一定对西夏有很多好处,这帮西夏武士没寻到和氏璧,
退而求其次。
“是啊,本尊受了重伤,连我身后的足迹都深浅不一!”教尊冷冷回道,竟慢
慢地向对方走去。
他的角度看不到那足迹,却看到格波巴的眼神惊疑不定:“大神踏雪无痕的轻
功真叫人大开眼界,足迹竟可由深至浅、由浅至无,天下无双啊……”
教尊并不停步:“本尊失了明日,心情不佳,正想寻人出气,上师可真有心啊
……”
说话间,一幕奇异的景象出现了,教尊周围的雪沫似被什么吸引般地漂浮起来
,形成一个雪的涡流,一圈圈向内收缩——“大水法”的第二层变化!
那些马儿不安地刨着蹄,西夏武士们个个面如土色,只有嵬名龙还保持镇定,
手中握着古怪的乐器——埙,目光炯炯地盯着越迫越近的教尊。
格波巴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惧意,大喝一声“走”!便掉转坐骑,不顾便走,
连锁效应产生,西夏武士们如梦初醒般地打马回头,逃命一般地飞驰而去,在官道上留下
一条滚滚雪龙,经久不散。
他正瞧得过瘾,却见教尊站立不动,足足两柱香的工夫,忽然口喷一泼鲜红的
血珠,颓然倒地!
正文 第五十二章 今夜有暴风雪
(更新时间:2003-6-1 15:51:00 本章字数:10058)
“姐姐,你倒是醒醒啊……”他看着一动不动的教尊,在肚中焦急唤道,从格
波巴的话中,他方晓得了事态的严重,凤姐姐与真宝的生还,必将引来大批的江湖人与各
方势力——无论是为了除去明日这个小魔头还是为了争夺和氏璧,西夏武士只是仗着妙音
鸟的空中优势,才第一个发现了他们,却吃了教尊空城计,若不甘心返回查看,就会晓得
上当,而那些未知的敌人鹫趋而至亦是早晚的事。
故而当务之急是速离此地,偏他又被点了穴道,而教尊显露神功吓退西夏武士
后不支而倒,看来当真受伤非浅,莫怪先时她以三相公要挟自己。
压制内伤强运功力,可是武者大忌,教尊不知多久能醒,只有大灰不明就里地
来回徘徊,端的急煞人!
目下唯一能帮他的就是他自己了,他放下诸般杂念,往精神世界投入……渐渐
地,胸口开始泛出冷热交替的一圈圈波流,这个原理他已悟通,吸进的清气化为冷流,呼
出的浊气化为热流,宛若气功中的呼吸吐纳术。
完成“色不变”至“心不动”的转变之后,他晋入初层的混沌状态:以己为圆
心,灵知往外扩散,他“看”到了超越视野的外界,“看”到了三相公安详沉睡于他背上
,再“看”到了教尊悠长而缓慢的鼻息——好顽强的生命力,再远便“看”不到了,他的
功力还有限。
真是是十分妙异的感觉——在他理解为潜意识的“看”中,或是古人理解的“
天人感应”中,像金石草木等,他“看”得比较容易,能感应到它们的具体存在;而像鸟
兽、人类等,他“看”得却比较困难,所感应的亦非表象,至多是一种精神存在,有点像
后世的红外线扫描,又有本质的区别。
他不知其原理何在?是否古代内家高手们都经历过这一层次。其实此乃天下美
女的大幸,否则以他的小色鬼本色,不天天用这法子透视人家的身体才怪?
他的内心紧张起来,第三步的“化水、化风、化火”十分重要,能否解穴就看
它了,他捕捉体内的气流,想象它化成“水、风、火”的任何一种。
那一圈圈的冷热波流,漫无目的地往外发散,他尽力把握它们的方向,欲化为
己用,毫无内功基础的他,凭着少年时武侠热中所看的几本气功书,再结合山洞中的修炼
,已给他摸索出一些窍门来。
今番感觉与往日大有不同哩,仿佛到了一个临界面,他抑住心头的浮躁,闭目
凝神,将意识力集中于那临界面的某一点,像钻探一样地钻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之际,那个虚空的界面蓦然而破,刹时,蓄
积于临界面的波流尽化作喷薄而出的热浪,竟不往外发散,而是涌向全身,所到之处,化
实为虚,血脉尽通,他身子一颤,动了起来——哈哈哈,老子成功了!
感觉鼻孔有液体流下,他用手背一揩,是鼻血,不以为意,一定是火气太盛了
,男人么。
背着三相公破雪而出,大灰不满地迎上来,不明白主人缘何半天不理它。将教
尊拍摇半天,兀自不醒,他眉头大皱,犹豫不决,一个人怎能带走两个不能行动的人,可
是若丢下教尊,等于见死不救。
“大灰,咱们走!”他咬咬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姐姐你听天由命吧!他
背紧三相公,喝一声,不顾教尊,往回便走,他可不想在前途碰上格波巴一伙。
教尊孤零零躺在原处,此刻便是一个村夫亦可取她性命。
未己,咔嚓的踏雪声复由远及近,一个人影冒出来,他又回来了,一把背起教
尊就走,不知是过不了做人底线,还是他骨子里天生的怜香惜玉作怪?
他想出一个笨方法,背一个人走上一段,放在一处,由大灰守护,再回头背另
一个,如此反复前行,真是又慢又麻烦,只苦了他两条腿,虽然两人都不重。
好奇怪,体内的那团新生气流循环不息,周身游走,他毫不觉得累,也不觉得
冷,更热出满头大汗来,他心中一动,难道自己不知不觉中练成了“火”劲!窃喜之下,
忙细细回味刚刚运功的法门,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他一向有个笨方法——死
记硬背。
天幸,又下雪了!雪花掩去他身后的足迹,暂时不虞被人发现行踪,但不是长
久之计,他看看路标,辨辨方向,现起意地走下官道,往他认为的北面遁去。
眼前是同样的松林雪野,雪越下越大,又没有官道参照,他害怕失散,反复的
路程大大缩短,在机械地来回运动中,他已不记得背上的到底是哪个了,反正一个也不能
少。
不知行了多久,一个声音蓦然在背上响起:“笨小子,这般走法,要走到猴年
马月?”
是教尊的声音,总算醒了,他大大松口气,现在可以专心背三相公一个了,正
欲将教尊放下,迎头一盆冷水:“小子先别美,我内伤太重,至少要三日才能行动!”
本满心欢喜的他闻言,大为泄气,几欲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想走了。
教尊的声音意外地柔和起来:“看不出小子心地不坏,竟没有丢下我老人家不
管!也罢,就教你个聪明的法子吧!”
没多久,一个简陋的雪橇出现在雪地上。在教尊指导下,他以三相公的剑伐树
,再撕掉花裙,制成了一可容三人的小雪橇,大灰可不是现成的脚力。
他喜得真想拥抱教尊一下,生于白山黑水的女真人对雪上交通工具自然别有心
得。他意气风发地发出“驾!驾”的吆喝声,健硕的大灰拉着三个人丝毫不见辛苦,欢跑
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这冰天雪地的,他不怕冷,两个受伤的女子可不一定抗过,
必须在天黑之前找一个过夜所在,还不能胡乱生火,天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踪他们?
但眼前除了雪就是树,哪有藏身的地方,方向也迷失了,不能再赶路,怎的也
要等到次日天明再说!
他看着跑得飞快的大灰,灵光一现,想起那在极圈内生存的爱斯基摩人。
教尊莫名其妙地看他在雪地上忙活半天,挖出一个雪窟窿来,待被他抱进去,
方明白原因:雪窖里,三个人加上一条狗缩在里面,彼此取暖,又可保温,虽无法生火,
却不受外面寒流的侵袭,更成为一个隐身的掩体。
教尊眼中光芒闪动,轻轻一叹:“难怪楚月丫头迷上你,臭小子深浅莫测,你
连雪橇都不会造,怎识得这般避寒的奇妙法门?以雪制雪,我们北国人都想不到哩。”
他洋洋得意地接受了夸奖,终忍住跟陷害自己又屠杀义士的敌人搭话的念头。
雪不知不觉停了,月亮出来了,照在雪林间,大约是午夜,四周除了枝头积雪
不时坠落的声音,再无他响,他正恹恹欲睡,面上青丝微拂,三相公悠悠一叹,他精神一
振,了无困意:“小月,你醒了?”
在气口的雪亮光线中,三相公睁开扑闪的双睛,只看到将她夹在中间的他与大
灰,朦声问:“明日哥哥,这是哪?”
他挡住三相公的视线,不让她看到他身后的教尊,以免徒添烦劳,解释不清,
柔声细语,简要述说了目前处境。
三相公吁口气,偎进他怀里,或许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满足了,他大为尴尬,
教尊不知睡了没有?好奇怪,他能感觉她分明有很重的心事,却刻意在回避。
“明日哥哥,俺好渴!”三相公棉声道。
他渴的时候都吃雪呢,抓起一堆雪,正要凑到她嘴边,却想她伤体未愈,怎能
吃冻雪。他转手一抬,吞进自己口里,三相公星眸垂下,已知他用意,脸必红了,少女的
体香袭来。
雪在他口中化开,他听着教尊没发出声息,心道:你最好睡熟了,否则我的老
脸可抹不开。
他的唇轻轻送下去,三相公嘤咛一声,被他找着了,两人的嘴对上,他将嘴里
变温的雪水渡进三相公小口中。
她的脸怎么这么烫,难道又发烧了?他担心地握住她的手,又很正常,原来是
女儿家臊得脸发烫哩。
那雪水渡完了,两人的唇还没有分开,不约而同想到他第一次“欺负”她的情
景,他心神一漾,想起那次的要命之吻,不由在少女的香唇上探索起来,三相公羞得一动
也不敢动。
他的舌头在她唇间一舔,少女吓得攥紧他的手,已被他钻了进去……那一次的
代价总算获得了补偿,正如漆似胶的当儿,身后响起重重的一声咳嗽。
两个人做贼似地一下分开,三相公惊警问:“是谁?”
他又羞又恼,教尊也太过分了,在他销魂的当儿出声,早知就不该救你,却闻
教尊道:“禁声,有人来了!”
原来如此,大灰也发出警觉的呜噜声,他自温柔乡中醒来,一面止住大灰,一
面附耳三相公转述:“小月不要出声,有人来了!”
只把个三相公压下满腔的疑问,安静下来,她起伏的胸口显示仍未脱离方才的
旖旎。
果不一会儿,有几个人声飘过来,南北口音都有:“这老天也不长眼,雪天雪
地的,怎生发现小贼踪迹?”
“放心,凤娘子请武当张真人出山,真宝和尚亦邀出少林宗字辈高僧,更广撒
英雄帖,天下豪杰齐集,誓不让小贼过得淮水。”
俺的娘,如此庞大的阵仗?三相公亦脸色一变,听出情势不妙,更越过他往后
望去,亦发现与那魔头共一处,目光骇异而疑惧,竟张口欲呼,他眼疾手快地掩住她小口
,在她耳边窃语:“她对我们无威胁,外面的人才危险!”
三相公面色不定,轻轻眨眨眼,表示晓得。他松开手,直觉她满腔心事愈见沉
重,可眼下不是询问的时机,只能屏息聆听外面。
“小贼刚与西夏狗照过面,应该没去多远,这方圆百多里内,我等各门各派加
上各路义军,不下数万,拉网搜寻,不信他插翅飞去?况且小贼受了重伤,只看谁有本事
捷足先登,得了那宝贝……”
此言一出,短暂的一阵沉默,说到敏感处了,想来这些人谁不藏有私心,欲将
那宝贝——和氏璧据为己有。终有一人忍不住问:“大伙凭甚么确定那宝贝还在小贼手中
,他怎不交给主子邀功请赏?”
“落在鞑子手中还不大肆炫耀,金人占据我半壁河山,就是无法名正言顺。小
贼自孙村一战后便失踪好久,焉知他是否别有他图?”
一个声音提议:“我们几个不若约定,任谁得了那宝贝,各个有份!”
几个家伙先后响应,一人更道:“至于小贼,可一定先灭了口,大伙儿装作无
所发现,紧先溜走!”
苦也,这些人不怀好意,要找到他们,可大大不妙。即便躲过这拨,后面不知
还有几拨,这地毯式搜寻,如何是好?他侧首与教尊交流眼神,均知对方也无良策。
“大伙记着,一发现小贼踪迹,便作鸦叫,可不要用联络其他人的火箭!”
这些人各怀私念,左猜右测,浑不知他近在眼前——一个小雪丘内,只要有一
人踏上来,便将塌陷,暴露无遗。
三相公不由握紧他的手,想不到这些所谓的义士如此歹心。他能感觉她自然而
然的依赖感,忽然明白,在三相公的眼里,他这个在孙村一战成名的“大高手”收拾这几
个江湖败类当不成问题。
这时,教尊自背后贴住他,他听到了她的心灵传音:“我们出去。”
“你要送死,我可不想!”他没好气回应,随即感觉两股淡淡的气流通过双肩
注入体内,瞬间到达四肢,充盈膨胀,他顿记起这曾有过的感受,一时变得底气十足,背
起教尊,一下子自雪窟蹿出。
原来教尊重施孙村故技——控制他的身体对敌!
周围人影憧憧,响起一片鸦叫,这正是他与教尊预期的情形,不惊动另外的搜
寻者。
“小贼,总算找到你了!”
“咦,怎么被个小和尚背着?”
“大伙儿上!”
对方俱把教尊当作了他,真是指鹿为马,不识光头是明郎!
月华当顶,教尊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开始喧宾夺主,他与教尊合成了另一
个“他”,“他”目光如电,瞬间判明扑向自己的有八人,前二后三左二右一,均弃兵刃
不用,拳腿交加,欲活捉“他”。
“他”看着四面八方越来越近的拳脚,呼呼带风,即将击中他的各个部位,“
他”不紧不慢地一抬脚,宛若游龙地插入那仅存在于时间差的空隙中,双手一翻,切向最
近一人的咽喉。
他心里一动,如出全力,对方必死无疑,此念一起,他体内的“火”劲顿时反
弹,竟收了五分力,一声闷哼,那人已倒飞出去。
教尊惊奇传音:“小子,你竟能自制?不可能!”
“他”的身形因此一滞,其余七人的拳脚已到,那时间差形成的空隙顿时不见
,周身俱被封死,“他”生生受了背部一拳一脚,借势拔地而起,堪堪避过合围,嘴角已
流出血丝。
对方已有人看出门道:“大伙儿先收拾小和尚,小贼跑不了!”
来者均身手不弱,得手之下,攻势更猛,四人取他上盘,三人取他下盘,招式
狠老!
“他”划出两个圈,再次踩入那瞬间转换的空隙中,迎向一人,直欲穿膛而过
,他心念又起,不期已击空,本以此人为突破口的“他”立时失着,又中了几拳脚,对方
若用的是兵刃,他与教尊只怕都完了,欢呼声起:“小和尚太嫩,快顶不住了!”
教尊大怒:“小子,你再自作主张,我俩都活不过今夜!”
他何尝不知,只是很奇怪,一到致敌死命之际,反弹的意识也不受他控制似的
,去改变肢体的动作,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不让他去杀人,这是怎么回事?
隐隐一道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反问:“干嘛非要杀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与教尊不约而同地想到此点,干嘛非要杀人,制敌的方法
有好多种呢!
教尊立刻改变反击策略,“他”的感觉随之一变,他的脑海顿时映出一幕神奇
的图象——一个不停运动的人体,那人体的各个器官、各个关节、各处穴脉由巨入微地反
射到视网膜上,这种反射,不是正常的外部反射,而是一种内部反射,他豁然明朗,他“
看”到的是自己的身体,他晋入了“内观”状态,那他感应外部事物的“外看”
则应理解为“反照”状态。
至此,古人梦寐以求“天人感应”的大境界——“内观反照”他都达到了。
心灵相通,他已明白教尊的动机,他将自己身体与对手们的身体一一对照,似
干燥的海绵一般,他饥渴地吸收着关于人体穴道的奥妙知识,哪些是死穴,哪些是制穴,
哪些是活穴……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他”已化圈为指,冲进了对手之间,这一下再无所滞
,鹰击兔落几个回合,对手已被放倒大半,剩下的两个见势不妙,分头狂呼而退:“点子
太硬,放火箭!”
直到此时才想起招人接应,却已迟了,“他”在林中跃起,手上连点,几个松
球分向而射,最后两个人扑通倒在雪地中。
收获最大的是他,有现成的老师指导和现成的活靶练习,他学会点穴了,如果
按常规的训练法门,他一定学不来的,光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穴位名称就够他背的了,而现
在,他根本不用背了,在教尊攻击的同时,那些关于穴位的知识与点穴的技法被他神不知
、鬼不觉地“窃取”了,他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具有这等能力,只能理解为混沌大法的神奇
了!
教尊没发觉什么,因为再没有出现运功阻滞的现象,将被制住的八人用雪埋在
一隐秘处,又搜出他们身上的火箭,教尊吩咐一声:“叫女娃原地候着!”
他心领神会地抬头观天,月亮躲入一片乌云中,看来又有暴风雪将至,正是大
捣其乱的好天气啊!
他回到雪窖前跟三相公交代几句,叫她藏好等他回来。有宝剑在手,再留大灰
伴护,伤愈大半的三相公自保当不成问题,即便被人发现,在不知她与他的关系前提下,
群豪当不致为难一个女孩,故他比较放心。
三相公对他的大显神威丝毫不感意外,但眼神中写满疑问,不明他干嘛非要背
上大魔头一起行动,这些可一时说不清楚,他只来得及道一声“小心”。
几个纵落,掠向远方,风儿在耳畔呼呼响,“他”仿佛与雪花融为一体,漫天
飞扬。
他又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原来轻功提纵的诀窍在这里——以气驭体,当然
绝非这四个字说得那般简单,他贪婪地吸收着教尊在他体内运行真气的复杂机理,忽然感
叹:莫怪四大发明出现在中国而先祖们却没有将它们发扬光大,只因古中国人根本志不在
此,钻研身外之物哪有探究人体本身的奥秘吸引人,在这一层次上来说,全世界的人类只
有中国人最接近人之本源,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国人对自身的挖掘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而
出现了断层,动物性的一面在物质飞升的后世竟出现了反弹,是上天的惩罚,还是造物主
的考验?
一个现成领路人的身教,胜过任何老师的言传,教尊姐姐无形中做了他的师傅
,她若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是夜,年后罕见的一场暴风雪中,搜寻明日小贼的各路人马彼此迷失,更被此
起彼伏的火箭弄得草木皆兵、疲于奔命,原本有序的拉网搜寻被彻底打乱,被稀释在越来
越广的搜索面上。
他兴奋地踏雪如飞往回赶,追兵们都被骗往不同的方向,在这一两个时辰的老
鼠戏猫中,“他”避实就虚,制造出一个很大的空隙,不管方向如何,先带上三相公跳出
这搜索圈再说。
他对这以气驭体的轻功已默习详熟,一时兴起,想自己试上一试。念由心生,
被教尊真气压制的那股“火”劲亦蠢蠢欲动起来,竟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全身,教尊注入
的真气倏然而退。
教尊发觉不对,已无法心灵传音,出声惊斥:“小子,不可!”
却已迟了,他脑袋轰的一声,感觉体内像瞬间着火一般燃烧起来,鼻孔一痒,
水样的液体泉涌而下,他的肢体顿时失去了控制,扑通倒下,他最后看到的是面前被鲜血
点点洞穿的白雪,犹在想着:这是谁的血?便失去了知觉。
好痛苦啊,朦胧的意识中,他的身子一会儿似被火烧,一会儿似被冰浇,他好
想解脱,好想永远地睡去……他的意识慢慢地脱离身体,火不那么烫了,冰也不那么冻了
,他在变小、变小,退回到童年的一幕情景中,大雪天,盐河边的一个泥棚里,他躺在邻
居大姐姐的怀里,看着门外的飘雪,面前是一盆温暖的碳火,好舒服啊。那年,十八岁的
大辫子大眼睛大姐姐一面摇着他,一面讲着一个很老的故事:很久以前啊,有一个人,得
了重病,去看医生,看了多少医生都看不好,最后亲朋好友抬着他,在山里找到一个隐居
的神医。神医说:“你没救了,你这病啊,只有三样东西都找到才能治好,哪三样呢,第
一样是凤凰尿,第二样是公鸡蛋,第三样么,不提也罢!”
大家都傻眼了,前两样东西,都是世上不存在的,一个是传说中的,一个是不
可能的,上哪去找?那人看来只有等死了。亲朋好友只好又抬着他下山,路过一片坟地的
时候,那人忽然叫起口渴来。大家便去找水,可是荒郊野外的,去哪找水,找了半天,只
在一个坟头上找到一洼黄黄的脏水,算了,反正是将死之人了,喝了就喝吧,便喂他喝下
。
喝完水,他们走啊走,到了一片田野,那人忽然又叫起饿来,大家又去找吃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只有一个人,是个美丽的姑娘,姑娘很穷,也没什么
吃的了,大家一起哀求,听说是个重病将死之人,姑娘可怜他,便到处翻啊找啊,总算在
空鸡圈里找到一个鸡蛋,忙煮熟了给他吃。
吃了蛋,到了家,都准备给那人办后事了,他竟慢慢好了起来,后来,还娶了
那个姑娘,生了好多的小孩。原来他喝的脏水便是凤凰尿,吃的蛋便是公鸡蛋,世上的事
啊,就是这样的神奇。
当时只有三岁的他只想知道,那救命的第三样东西是什么,因为只有都找到了
那人才能活命。他每次问大姐姐都脸一红,推说不知道。长大后他有点明白了,大姐姐是
故意不讲的,那第三样东西,一定是真实存在于世间的,那个人,也找到了。那救命的第
三样东西——就是姑娘的芳心——就是爱情!
大姐姐消失了,他看到了楚月、看到了三相公,她俩如梦如幻,天仙一般地站
在云端,一起向他招手笑着,好美好美……他的意识回来了,感到了抽筋剥骨般的痛苦,
他自以为炼成的“火”劲似脱缰的野马在他体内肆虐着,化实为虚,欲念高炽、幻象横飞
。
蓦地,一股清凉之气自背部灌入,融入脏腑、四肢、五官、筋骨、皮毛、血脉
等所有体器,化虚为实,变燥为定,那野马般的“火”劲似被驯服般地老实起来,回归于
密布于他体内体表的错综经络中,若百川到海,一片空明。
不知不觉中,那不堪忍受的痛苦消失了,那“火”劲与清凉之气逐渐下沉,汇
集在他的小腹深处,彼此缠绕,愈积愈多,他的后腰发热,会阴处的肌肉跳动着,好惬意
的感觉。
瓜熟蒂落般,那“火”劲与清凉之气再度泾渭分明,“火”劲沿脊柱上行,腰
部、背部、颈部,进入脑内,与此同时,清凉之气沿腹中线上行,过腹部、胸部,经面部
到眼眶处,两股气流在他眉眼鼻交汇处贯通合一,头部蓦地一阵箍紧,似戴上了金刚圈一
般。他“啊呀”一声,睁开眼来,眼前一片银白,他看到一幕奇异的景象,他躺在雪地上
,那鹅毛般的雪花在他身体周围轻舞飞扬,却仿佛受到一个无形的阻碍,形成一圈,近不
了他身子。
他只觉前所未有的轻盈通畅,四肢百骸似有内流窜动,皮肤痒似虫爬,正惊异
之际。
教尊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小子算你命大,若非碰到我老人家,便是大罗金仙
也救不了你!”
他才发觉教尊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贴在他背上,想到刚刚的痛苦,应所言不虚,
忙坐起来,恭恭敬敬扶起教尊姐姐:“明日先多谢前辈,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莫怪你竟能阻滞嫁衣神功!”教尊木面后的眼睛闪出疲倦之色,微微喘道,
“小子我问你,究竟修习了什么古怪功法,当日我搜过你奇经八脉,毫无内功根基,怎能
练出如此刚猛的阳气?以至走火入魔!”
自己又走火入魔了?是了,出鼻血已是预兆,怎么一再涉入险境,难道自创的
混沌大法有致命缺陷?他生出隐忧,却没事般地挠头装傻:“我也不知哩。”
这焉能逃过教尊的法眼,用慎重的口吻道:“小子听好,若非我以大水法阴气
牵引通融,十个你也去见阎王了。那古怪阳气只是暂时隐退,一旦再次发作,痛苦更甚,
命系一线,除非我传你练气口诀,再不吐实话,到时莫后悔!”
他顿吃一吓,后果这么严重!不知怎的,此刻的教尊俨然有股长辈的慈严,不
像危言耸听。
防范心理一弱,他来回掂量一番,还是觉得小命重要,一咬牙,将悟创“混沌
大法”
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当然只讲到“化水、化风、化火”这个深度,还是有所
保留的,不免十分气馁,还以为自己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教尊听完,半晌不语,他心道真是班门弄斧,还不被她大大嘲笑一通。教尊双
手轻叠:“好一个‘放下’!真是你自己所悟?”
他老老实实点头,面上有点惭愧。教尊口气一转:“小子,你可知已死了一回
,在船上走火入魔时,若非刚好船沉,引江水之气浇灌,那时便没命了!”
他回忆当时情形,倒也是,一阵后怕。教尊再发出长长一叹:“小子因祸得福
,天下间将走火入魔之阳气化为己用者闻所未闻。古往今来,多少武人取巧内功速成之道
,竟没发现这么一条捷径,只是走火入魔之下,轻则瘫废,重则丧命,即便都知道了,又
几个敢于一试?”
他不禁面露喜色,自己撞大运哩,原来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可随即受到打击。
“只是小子不知运用,胡乱导气。你以为内功修习那么简单么,多少前人摸索
下来,方有今日各家门派。你们汉人敝帚自珍,当年先祖师游遍中原,历尽艰辛,方创出
大水法,你倒闭门造车,就自创个混沌大法,真是佩服、佩服!”
教尊姐姐轻描淡写几句话,一会将他捧上天,一会将他踩下地,当真是个蛊惑
高手。
冷嘲热讽之下,他信心全无,几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却听她声音一肃:“本尊可以传你练气口诀,亦可令你成为当世一等一的高手
,你与楚月丫头的事只要我一力促成,大金无人敢反对,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从此站到我
大金一边!”
竟有这样的好事!他随口就要答应下来,猛激灵一下,听到那最后一句——从
此站到我大金一边——这不是要老子当汉奸么?
虽然他加入过金营,为金人作战过,也跟女真人结下深厚的感情,但他从不认
为自己是个汉奸,因为那时的他只是一根小草,一根在风雨中摇曳求生的小草!
而眼下不同了,他已不是一根小草,而是一面旗帜,一面可以左右历史的旗帜
,一连串的际遇造就了这面旗帜,他身上担负的责任与刚坠入这时代时相比,直若泰山与
鸿毛。
如果按他以往的性格,一定先蒙混过关再说,但为可人儿发下“不杀”誓言后
的经历已经告诉他:身为一个成年男人,有些话不是随便应承的,有些原则也不是随便“
放下”的。他犹豫良久,终于正视教尊,一字一顿道:“恕明日做不到!”
教尊眼也不眨地瞪着他,似要看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然后点点头:“哼!小
子快背上我上路吧,那女娃只怕要担心死了!”
他浑身紧张的肌肉一松,好像刚通过一道极其危险的关口考验,忙得令起行,
三相公只怕真等急了,雪花渐稀的夜空暗下来,大约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教尊没再施展嫁衣神功,不时在耳畔教训他如何掌握轻功提纵的要领,她是故
意给他机会么?他忙用心领悟,只觉身体与先时有天壤之别,学起来举一反三。
循着教尊一路留在树上的记号,他摸回出发时的那片松林,找到三相公藏身的
小雪丘,正欲纵过去,身体一颤,教尊已对他施出嫁衣神功,警惕传音过来:“小心,有
强敌靠近!”
松枝上的积雪无风自落,一个清扬的中年男声自身后传来:“明日!武当张三
峰等你多时了!”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更新时间:2003-7-12 16:49:00 本章字数:7459)
“武当张三丰?”他的脑海里顿时蹦出与这个名字有关的记忆:无论是在后世
的武侠小说里、或是影视作品里,张三丰都是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武当派的开山鼻祖
和太极拳的创始人,在他最喜欢的武侠名著之一——《倚天屠龙记》里,张三丰可是元末
明初的人,怎么会跑到宋朝来了?一向考据严谨的金老师该不会有错吧,想来是同名了,
可是怎会也跟武当有渊源,而以他在这时代的江湖阅历,好像还没听过武当派哩。
不理他的胡思乱想,“他”已经慢慢地转回身子,清凉的气流密布全身,鼓胀
欲出,那躁动的阳气乖乖地蛰伏在他的小腹深处。
一个清瘦的人影自黎明前的黑暗中步出,雪光照处:先是一双草履,再是葛衣
长袍,上现一顶黄冠,最后才露出此人的真容:面皮红润,古貌淡然,长须垂拂,气质特
异,是个中年道士!
道士出现之地正是掩藏那受制八人之处,定被道士救了,然后守株待兔。他再
一次后悔自己心慈手软,何不灭口,以致泄露自己行踪。不由担心三相公与大灰,道士守
侯许久,还不发现那雪窖?
他只有指望教尊一举拿下道士,再去看三相公怎样。教尊猜知他的想法,传音
警告:小子,此人气势非常,不是庸手,这嫁衣神功最耗真元,我未受伤时尚能持久,现
下只有速战速决,你千万不要妄动阳气!
他忙点头,道士空手而揖:“明日竟能借体施功,了得了得,可惜撑不了多久
,何苦拖累小和尚!”
道士虽然受到误导,以为教尊是他,却看出嫁衣神功的道道,端的一语惊人,
他心中凛然,便见其手一扬,一物打来,隔得好远,带起地上的雪花,有如彗星般冲来,
只扑他面部。
“他”不知什么东西,哪敢硬接,长袖一舞,裹住那物,一股凌厉的气劲袭至
,震得
“他”身子一旋,转抛出去,“夺”地钉在一棵松树上,入木三分,只是一个小小
松球,厉害!
他心头一骇,只道道士占得先机,还不随后杀到,然其袖手立定,静若处子。
明知对手必有所恃,但出于速战速决的考虑,“他”一个虎跃,平挪十几步,不得已主动
出击。
已进入致命距离,道士兀自不动,他心觉不对,手已照头抓去,道士目光陡闪
,身如棉绳般一软,于极微的角度避开,双手翻云般缠绕上来,拿“他”手腕,若被拿实
,手腕立断。
“他”后势展开,一弓一弹,虽两人一体,却灵若细虾,拔地而起,脚尖如锥
,凿向道士心窝。好个道士,长臂一舒,大鹏展翅,升至同样高度,避开夺命一脚,身如
螺旋缠丝式地裹住“他”的身形。
如此连过数招,“他”的出手不可谓不快,或点穴,或掌劈,或勾爪,无不一
招致命,然道士武功怪异,动作飘忽,后发制人,身法呈弧形,连贯圆活,不离他左右,
无部位不可攻击,无部位不可防守,最绝的是仿佛形成一个磁力场,令“他”无法跳出圈
外,空有一身绝艺,在这咫尺之内,施展不开,他暗暗叫苦,没想到着了对方的道,如此
缠身软打的功夫端的罕见。
雪花四溅,“他”与道士就在贴身距离内不停过招,竟连相互衣角都没碰上,
堪堪扯个平手,其中的分寸之险,只有他这个当局者才能体会,真真大开眼界,受益非浅
—
—天下竟有这般打法?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视觉受限,双方全凭武者的全方位感官拼斗,“他
”的真元剧耗,嫁衣神功已至极限,两人一体的身形终究滞缓下来,眼见得越来越受到制
约,疲于应对,渐落下风。
“他”万般无奈,终于不理对手一个险招,双手直推道士胸膛,施出两败俱伤
之法,他第一次见到教尊如普通江湖人般出手,却也知道惟有如此,才能摆脱出去,只是
拼受的是自己的身体,他心中大叫救命。
道士一声清啸,紧急变招,依葫芦画瓢,以同样的姿势推出,竟在一瞬的时间
差中后发齐至,“嘭”一声,自交手以来,两人第一次接实!
顿感觉仿佛有一面墙压来,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脑海里浮现出后世影视中常见
的一副画面——两位武林高手内力比拼!
一股纯阳的气流与一股纯阴的气流,以他的身体为战场,展开激烈交锋:阴阳
相战,冷热、柔刚、静动、曲直、疾缓相交,他只觉自己变成了一座大鼎炉,正在烧炼着
一个不断挣扎的怪物,一种痛苦至极、酥痒难耐的膨胀感冲入他的每个毛孔,直至灵魂深
处,其感受,是走火入魔也万分莫及!
自己的每根筋都要裂开了,眼珠子也仿佛要爆出来,他嘶吼一声,脑门电光一
闪,所有的肉体痛苦消失了,眼前一幻,在如墨的黑暗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光头,看到了
一上一前的教尊与道士,更“看”到了两股截然相反的真气在自己体内争斗消长:那阳气
光明轩豁,有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绵绵不绝,那阴气清爽澄澈,有若“由
三而二、由二而一、守一而归无”的返朴归真。
他蓦然悟到万物之初、天地初开时荒茫混沌的自然之力,然后以为自己死了,
灵魂出窍了,所以得闻大道!
眼前确是同归于尽之局,教尊与道士谁都无法罢手,最终油枯灯灭。
他越飘越高,黑暗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线曙光,又一个光头扑入他的眼帘,一
股祥刚的外力侵入,恰到好处地中和阴阳之气,生机陡现,“他”与道士心生感应,忙不
迭同时撤手。
他脱体而出的灵知刷地回来了,连退几步,总算双足插雪立定,三个人在鬼门
关打了一转回来了。他这一次出奇地没有历死重生的惊喜,心境分外平和!
“阿弥陀佛,三峰道兄,老衲差点来迟了,看来玄帝梦授的拳法,不过如此耳
,尚需我少林功夫救命,哈哈……”伴随着朗笑声,一位身着紫黑百衲衣的壮年和尚扶住
道士。
张三峰袖手一拂,就在雪地上盘膝坐倒,呼吸吐纳起来。
又多出一个劲敌,“他”也赶紧儿自我调息,但见那和尚满面伤痕,身形壮硕
,眉宇之间,一派杀气,哪似个出家人,倒像个百战余生的武将。少林功夫?天下功夫出
少林,这和尚只怕更厉害过道士,他本能传音:教尊姐姐,我们逃命吧。
和尚好歹不堕天下第一门派的威风,没有乘虚而入,目光如电,洪声摄人:“
明日,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宋宣抚司参议宗印,今日誓要拿你见官!”
这和尚竟然还当官差呢,他暗自称奇,随即感觉教尊真气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
自己全身运行,蓄势待发,他都忘了教尊自我复元能力跟其武功一样天下罕见。
“好手段,痛快,看拳!”宗印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激得神情一振,一个长手攻
架,直直一拳打出,乃大宋民间最常见的太祖长拳——相传为宋太祖赵匡胤所创。
宗印这一拳力若千钧,势若流星,以攻代守,刚猛之极,即便已做好准备的“
他”亦只有选择“避”字诀,滴溜溜一个旋转,堪堪闪开,身后那被张三峰用松球击中的
松树遭受第二次打击,“轰”地拦腰折断,剩下的下半截连根带出。正是外家武功的最高
境界——以最快的速度、最有效的方式将对手瞬间击倒,只可惜遇到的是女真第一高手。
俺的娘,这一拳要是击中老子,还不呜呼哀哉!他惊魂未定,便见四周漂浮起
一圈圈的雪尘,好!教尊姐姐终于施出大水法,一个雪状的大漩涡扩散出去。同时,“他
”双手在胸口逆时针一圈,旋出一个逆向的小涡流击向宗印。
以至刚硬攻著称的少林功夫怎么对付至柔不争的“大水法”的第一式,从理论
上说,大水法正是外家武功的克星——以柔克刚。他自然而然地吸收着大水法的真谛,陶
醉于人体潜能的奥妙中,已不关心此战结果,而关注对决的过程:宗印的应对令他几欲叫
绝,只见其左手化掌,与右拳相击,自化攻势,双脚对踢,于不可能之境脱身而出。
他心头生喜,少林武功自有其独到之处,以自己攻自己化解毫无破绽的“不争
”,较同出佛门的真宝略胜一筹。
教尊亦发出赞叹,随心转换,大漩涡变成内旋的黑洞,展开“大水法”的第二
式—— 水之刚性的一面——无坚不摧的“至争”。
宗印虎啸一声,百衲衣膨胀 起来,一指戳地,身如铁枪般地倒立在雪上,霍然
是那禅拳合一的一指禅,如定海神针般纹丝不动,又是一个妙招。
再度进入相持局面,对方还有个生力军,不利的是“他”。张三峰已立起观战
,循江湖道义,没有以众搏寡。
教尊吃亏的是受伤在前,否则可于运功时采自然之气的大水法,只会愈战愈勇
,后力无穷。
他琢悟着不可思议的中华武学,直觉其博大精深,穷一生之力也无法得窥全貌
。焦灼传导过来,他感觉教尊姐姐的力不从心,反生出跃跃欲试的念头,毕竟,他是这场
尖峰对决的最大受益者,混沌大法与大水法相印照,已开始质的飞跃。
教尊忽而传音:“小子,可否答应我一件事,我老人家从不求人!”
“先说出来听听么……”他首先想到别又是迫老子站到大金一边,哪敢随便应
承。
“婆婆妈妈,不是汉子!”
教尊怒道,他忽觉纯阴之气正迅速离体而去,一时魂飞魄散,教尊姐姐的行事作风
比他还出人意表,两人一体的组合一旦拆散,大家还不一块完蛋?无形中他已对教尊有了
依赖感,如同徒弟对师父一样。
却不知发生何事,他已滚到战团之外,忙抬头,便看到了一幕骇异之极的景象
:教尊恢复了运动能力,却像变了一个人,形如鬼魅地在空中旋转,不停以掌击额,直至
血流满面,大水法的威力蓦然提升,端的惊人,大块的冰雪都飞舞起来,连树木枝杈都被
吸往漩涡方向,此刻的教尊,确切地说,就如鬼神附体一般。
漩涡中的宗印身形已散,好像被雷公追击的一个妖孽手足狂舞,已不呈人样,
佛与魔,在某一个层面颠倒过来。
观阵的张三峰亦看出不妙,再顾不得江湖道义,纵身跃入漩涡,举动同样大出
他意外,乃一拳打向宗印,而宗印如溺久乍透般长舒一口气,亦一拳打向张三峰,两人就
在漩涡中交起手来。他眼直了:这二位也着魔了?
看着看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张三峰与宗印的身形已由狼狈变得从容,而教尊又
开始以掌击额,披发如魔,血越流越多,融入漩涡中,血与雪一起,形成红与白的雾体。
武窍已开的他恍然顿悟:教尊在施展一种急剧提升功力的方法,代价是消耗生
命力;也只有张三峰与宗印这样的顶尖高手才能在生死瞬间想出克制方法,两人一内一外
,一柔一刚,一静一动,彼此相搏,形成一个互补的力场,跟大水法抗衡,因敌而变,正
符合武学的无意境界。
他渐渐看不清漩涡内的人影,只知教尊处境极其危险,要么被自己杀死,要么
被对手杀死,再想起教尊离开他之前的话,似乎是临终遗言,可惜自己没回过味,人之将
死,其言也善,自己未免顾虑太多。
其实只要教尊自承不是明日,张三峰与宗印犯不着死缠烂打,不过依她个性,
断不会服软认输,女真人好像都是如此。隐隐之中,他有个矛盾的感觉,似乎教尊在一力
维护他,可是明明又一直陷害他。
仔细想来,似乎万事全因自己而起,全因自己莫须有的一句谎言而起,已经害
了那么多条性命,以后不知还要害多少性命,亏自己还口口声声“不杀”。
这一切不该发生的,老子要阻止这无谓的杀争!他生出豪气干云的冲动,念随
心生,阳气一动,他“呔”一声,双手一舞,竟也施出大水法,冲进雾体中。
眼见得雾体如龙卷风一般飞旋起来,将四人身形全罩住,是时,黎明破晓的第
一缕阳光自地平线射出,那团雾体即光芒四射,溢出七彩流芒,隐隐伴随雷电交击之声。
约半柱香的工夫,雾体蓦然四碎,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如木雕泥塑般的四人现身出来,但见教尊倒在他怀里,张三峰与宗印呆立丈外
,表情古怪之极。
良久,张三峰长吐一口气:“太极养性,功法天成,世事如斯,何苦争一口气
?”
言罢,张三峰竟不理宗印,就此飘然而去。
宗印则喃喃自语:“不杀、不杀……天地有好生之德,佛言五戒,以杀戒为首
;佛言十业,以杀业为首。少林以武扬名,实违师祖本意。潼关一役,断送我少林大半精
英,犹不知悔,武关再败,徒误国事。国?何为国,天下众生,何来疆界之分。老衲修行
半世,竟不及一竖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宗印一跤跌倒,旋爬起身,痴痴颠颠跳跃而去。
自此,张三峰归隐武当,再不理江湖事,潜心武学,隧创立中华内家第一门派
——武当派。后世有《王征南墓志铭》撰记:宋张三峰,为武当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
得进,夜梦玄帝授之拳法,阙明,以单丁杀贼百余,内家拳盖起于此。
宗印从此不知所踪,不见史载。而江南民间有个流传至今的传说,绍兴年间出
了个疯和尚,济世好生,能知过去未来,在大汉奸秦桧害死岳飞岳爷爷之后,当众揭破秦
桧
“东窗事发”,令其生背疽而亡,后人称之为济颠。
当时在雾体里发生了何事?无人知晓,不过江湖上还是出现了一个版本的传言
:明日与小和尚使了邪术,废掉张三峰武功,摧毁宗印神智,所以二人一个归隐,一个痴
颠。
这一切是真是假,按道理说只有他才知道,他知道么?
当雾体消散后,七彩流芒并没有马上消失,而是游耀于他面部,最终凝缩于他
眉心之间,他双目与初生的朝阳长时对视,直至超出人眼承受的极限,方垂下来,自然回
归于平凡。
如大梦初醒,他赶紧摇着教尊,气若游丝的教尊缓缓睁开双眼。他也不知到底
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放下”己身,去阻挡那神鬼交锋的三大高手,适时日月交替,体
内阳气激荡,与教尊阴气呼应,而张三峰的内家真气也加入进来,还有宗印的外家真力,
如此内外相煎、阴阳交汇,滋天补地,他无意中晋入混沌大法的第四步——“天地日月,
至阴至阳”的“忘我”境界,然后,他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地发散出去,再无一丝保留。
他拭去教尊面上的血迹,她和蔼地看着他:“明日,你何时偷了我的大水法?
”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知当时情形下,贸然闯入漩涡中无异送死,他自然而然地
想到只有同样的大水法才可以保护自己,所以意到心到人到。
教尊像老师给学生上课一般继续发问:“你可知,只有女子才能修习大水法?
”
教尊的精神好多了,他暂时忘记她的伤势,思索她的问题,反问:“达凯怎么
可以呢?”
教尊眼神一黯道:“那孩子被你害得男不男、女不女,当然可以。”
他心虚侧头,明白了:达凯果然变成了太监,所以学得只有女子才能修习的大
水法。
哎哟,老子也修得,可不要发生自我性变异啊。
教尊的木面似露出笑意:“小子,你只不过借用大水法的外壳而已,本来以阳
气运行阴气之功,是绝无可能之事,偏偏你就做得,可知为何么?”
是啊,自己走的纯阳路数,怎能运用纯阴路数的大水法呢?他哪里明白这么多
道道,虚心地将教尊抱近脸旁,以示请教。
教尊眉头一皱:“没大没小的小子,离我远点。”
教尊姐姐的脾气真不小,他哭笑不得,总不成将你扔在雪地上不管。教尊的目
光掠向逐渐湛蓝的天空,似自语似教诲:“自古以来,武道修行的真气——无论是阴气还
是阳气,均是杀气,从未有过一种不杀的真气。说起来,天地起于混沌,万物生于阴阳,
我萨满教认定万物有灵,自有一股生气,武学上也不是不可以修行,这种真气,就是不杀
的杀气,可称之为生气,其取之天地,兼收阴阳,多少前人上下求索而不得,却少了一个
窍,这个窍,就是你所悟的‘放下’。这个窍,我刚悟通,相信那道士与和尚,也能同样
悟通。你的混沌之气,就是不杀的杀气!生气自可运行杀气之功,如同母生子一般。小子
,刚刚的一场大战,有收获的绝不止你一人,你的混沌大法虽有小成,但还要看你自身的
悟性与今后的造化……”
教尊讲完这一番话,已显疲倦,微微喘息。他可真是意外惊喜,老子否极泰来
,修成正果了,一不留神变成大高手哩,哈哈哈!
教尊眼光忽亮,一语惊人:“小子,莫怪你如此古怪莫测,原来你来自未来之
世!”
他吓得差点将她扔出去,教尊怎么知道自己的天大秘密?教尊接下来的话更教
他心惊肉跳:“在你称为的‘黑洞’里,我与道士、和尚的真气一起促成了你的混沌之气
,我们三个也同样进入你的内心,从你的心灵看到过去与未来,原来世界如此奇妙,未来
如此发展,我大金与大宋最终融合为一,早知如此,斗来斗去做什么……原来那劳什子早
被你丢在江里了,小骗子,骗了全天下人……”
仿佛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剥光,他有种无处藏身的恐惧感,老子的秘密暴露了
、全暴露了,这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却闻教尊的话越来越弱,他蓦然清醒:哎呀,教
尊姐姐好像不行了。
他再不理其他,忙右手抵住她后背,输入那初成的混沌之气,教尊按住他胳膊
,声音陡大:“小子,那你答应那件事了?我老人家不会为难你的。”
他觉察到教尊姐姐生机已绝,眼前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这害他不浅的人即将离
开人世,他无一点欢喜,反生出难舍的眷恋,不知不觉中,眼睛湿润了,谁能拒绝一个将
死之人的最后要求,他点点头。
教尊生怕他反悔似地一口气道出:“无论怎样,不可取达凯性命!”
他轻轻松了口气,比想象的简单多了,自己早已发誓不杀女真一人么,怎会杀
达凯?
他郑重承诺:“无论怎样,我决不取达凯性命!”
听完这句,教尊如释重负:“明日,小姨最后给你个礼物……”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岔了,教尊好像自称小姨,忙追问,她却自顾说下去
:“在我腰囊里有块玉牌,他日在大金如有麻烦,可持牌去萨满教总堂,自有人帮你。”
他对一些生冷的女真话不熟悉,以为教尊用了一个罕见的自称词,又被教尊下
面的话所吸引:“再赠你个良言:没有武学根基,本是先天不足,却也令你突破常规,直
达无招无式之化境。混沌之气本非杀气,也不必拘泥于一个‘不杀’,生杀一念,有所杀
有所不杀,是福是祸,自有天定!若太过刻意,成也它,败也它……”
他似懂非懂,教尊目光飘向北方,嘴里渐渐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女真民歌,悠悠
而止,大金国教之尊就此仙去!
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消逝在眼前,他虽看破生死,亦难以抑止绵绵伤感,教尊于
他,亦敌亦师,他却连她的真面目都没见过。
心有所动,他的手犹豫着伸向她的面部,教尊姐姐生前好像生怕被人看到真容
的,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他的手几伸几缩,这是不是对死者的不敬?可是她也没有叮嘱身后不可看她的
脸,他真的很想揭开面具看个真切,在哀思中他转着并不高尚的念头。对了,就当瞻仰教
尊姐姐的遗容,在心中留下美好的回忆么。他找着了好借口,再不迟疑,在教尊细嫩的脖
子处摸到面具接口,小小心心地往上一揭,便看到了一张很……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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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残荷,听血如暴雨……Sig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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