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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oMoJesse (★优雅的吸血鬼★), 信区: Fantasy
标  题: 《大宋日月记》65~69章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Tue Nov 23 08:37:26 2004)

正文 第六十五章 三笑
      (更新时间:2004-5-13 22:34:00  本章字数:8287)


        
        君不见凤悠悠醒转,发现在昨晚的同一辆马车里同样的三个男人重复着同样的
事——两文士正苦口婆心地劝小贼放了自己,她一声娇斥,双手支身,一腿踢去。
        正被二通事缠得头晕脑胀的他猝不及防,在车厢内一侧身,勉强躲过第一腿,
凤姐姐的第二腿又到了,他没奈何,双手硬架一招,胳膊被震得发麻,正是胳膊扭不过大
腿,眼看她的第三腿又来了,他心中暗暗叫苦,这本不宽敞的车厢挤入四人,如何施展身
手,万没想到凤姐姐有如此好腿法。
        他不知此乃君不见龙凤夫妇的成名绝技之一——鸳鸯连环腿,若夫妻合壁,罕
有敌手,君不见凤此刻胜在全无顾忌,反正踢到谁都是敌人,更想起惨死的夫君,那腿法
生出十二分的威力,第三腿直勾小贼心窝。
        他眼见若被踢实,只怕灵肉两散,一咬牙,抱住凤姐姐双腿,缠上身去,这般
泼皮打架的打法,难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君不见凤见他使出下作手段,又羞又愤,双腿连踢,欲挣脱出去,小贼当然死
死不放,与她在车厢内翻滚扭打起来,鸳鸯连环腿威力顿失。
        牛文、马绉缩在车厢两角瑟瑟发抖,惟恐殃及池鱼,而行进中的马车颠簸不止
,外面的兵士也看不出里面正在混战。
        只听“哧啦”几声,扭打当中,君不见凤的白绸笼裤被他无意中撕开,露出白
生生的大腿雪肌,她如何不惊,顾不得对付小贼,双手忙掩玉腿春光,教他得了空儿,点
住穴道。
        牛文、马绉此刻回过神来,不迭道:“郡马爷,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没错,你们给我下车!”他喘吁吁回头看着二通事,恼怒下令。
        牛文、马绉被不由分说撵下车,看向紧闭车门,愁脸对叹。周围的铁浮屠兵见
龙卫将军抱个美人儿上车,又将两位通事赶下来,皆露出古怪的笑容……
        大队人马晚上到了一个大镇,就在镇外安营扎寨,他终于钻出马车,跟二通事
吩咐一声,便独自一人驾着载着君不见凤的马车进镇了。
        空车回来后,他隐隐感觉大营中不太对劲,尤其是二通事,见了他也没再絮叨
,一脸心平气和的模样。他懒得去想,费了一下午的口舌,总算搞定凤姐姐了,虽然只是
暂时搞定,但至少她短时间内不会找他报仇或寻死了。
        吩咐马伕照顾好留下的小飞,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回到帐篷,令守卫不准他
人打扰自己,主要针对二通事,免得他俩找自己挑灯夜话。
        吃了夜茶便上床睡下,梦中仿佛听到小飞欢快地嘶鸣一声,他翻个身,睡得更
香……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颠醒的,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刺眼的阳光从窗
缝中透入,外面的马蹄声告诉他正在行军当中。
        自己怎么睡得这么死,被搬上马车还不晓得,且无人叫醒自己,奇怪!他欲起
来,却动弹不得,才发现自己被绑在车榻上,车厢里再无他人,不由大惊:“来人!快来
人哪!”
        他相信自己的声音至少传出百步开外,而马车前后的马蹄声毫无停下的意思,
坏了!不仅自己着了道了,整个卫队都被一锅端了,什么人如此大胆,什么人有这么大本
事?
        他赶紧试着挣断绳子,却是上好的牛皮筋,越挣越紧,看来对方早有准备。他
在脑海里转着是谁下的手,这么一琢磨,谁都有可能,无论宋人、金人、齐人当中,自己
好像都有敌人。
        他再回头一想,昨晚的茶一定有问题,二通事也有问题,整个大营都有问题,
难道自己送凤姐姐进镇的时候,营中发生了变故?日妹么的,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失
蹄便栽大跟头”。
        正待破口大骂,引出对手,看看是何方神圣,车门开了,一个人影转入,逆光
中他看不清模样,张口便骂:“偷鸡摸狗的混蛋,你们是谁?”
        好像骂错了,他自己成了鸡狗哩。那人影靠近前,竟是铁浮屠装扮,铁兜鍪下
的双目闪闪发亮,原来对方混进卫队当中,难怪自己没有觉察,他作出推断,是金人中的
敌人下手,不知是粘罕一方还是兀术一方?
        那人影站在他头上方俯视着,他心中发毛,不敢再骂,改用女真话道:“兄弟
,大家都是为郎主做事,有话好说么。”
        那人影还不出声,一扬手,在他脸上狠狠一个大耳光,好重手!他面上火辣辣
的,一定肿了起来,却从那纤纤玉手感觉对方是个女的,他第一反应是君不见凤杀回来了
,又改用汉话:“是凤姐姐么,我俩不是说好了么!”
        那人影又是几个耳光,打得更狠,他才觉得自己被打蒙了,变故既是在自己送
君不见凤的时候发生的么,她哪有分身术?一时混乱之极,终于又大骂起来:“贼婆娘,
臭丫头,不要装神弄鬼地欺负爷,等你落在爷手里,老子可有你好看……”
        他叽里呱啦的,又是汉话又是女真话,对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取下了铁
兜鍪:“臭小子,等我落在你手中,你要我怎样好看?”
        那久违的娇声如平地一响雷,又似春雨洚枯河,他做梦般地睁大双眼,看到逆
光照出的光环中,魂萦梦绕的可人儿如救苦救难的观音降临在头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俺的娘,是老子的天使来了!
        他的脸也不疼了,狂喜大叫:“楚月,是你么?是你么!真的是你!”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楚月俏生生站在他面前,眼里亦掠过一丝欢喜之色,旋即又
板起脸来,一把拧住他的耳朵:“狗奴才,你可风流快活够了!”
        “够了、够了!”他哪里想到其他,傻呵呵回答,却见可人儿脸色一寒,方反
应过来自己又说错话,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却没法动手,“没够、没够!不是,是没有,我
压根就没有风流快活过……”
        “再早的帐就不算了,眼前就有霜铃和甚么凤姐姐,狗奴才还要抵赖?”楚月
显然是有备而来,拧住他的耳朵恨恨转了几圈。
        “霜铃和凤姐姐?我跟她们甚么瓜葛也没有!”可人儿吃醋就好,证明她在乎
自己,他一面心里欢喜,一面疼得龇牙咧嘴,又想起什么道,“我们的儿子呢,你没带来
!”
        他看不够地打量着可人儿,她虽生子,却一点变化没有,仍像个妙龄少女,自
己可真有福气,讨到这么可心的老婆。
        “当然没带来,有乳姑呢!”楚月想到可爱的儿子,发现自己快要心软,忙正
容呵斥,“是我的儿子,臭小子,你的风流帐到底招不招,要不要尝尝我的玉腕八罚?”

        楚月既然现身,就要兴师问罪,已被这小子占尽了便宜,他又实现了娶她的条
件,正是得意之际,若不一见面就收服他,以后自己娘俩的日子就不好过哩。
        “愿意,只要你开心!”他是真心话,只要跟可人儿相聚,什么样的苦也是甘
之如饴。
        “好,刺花,拿刑具来!”楚月不像是开玩笑,他想起第一次以为要身受“玉
腕八罚”时差点吓丢了魂的狼狈样,仿佛就在昨天。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金属声音,也是铁浮屠打扮的刺花拖了一箱东西进来,敢
情,这主仆俩不知何时一起乔装混入了卫队。
        难怪大营不对劲、难怪二通事有异、难怪自己轻易被制、难怪自己无人理睬、
难怪……他一颗心只扑在与楚月的重逢上,到此刻方才想到,原来“敌人”就是自己的小
娇妻。
        刺花强忍住笑意下了马车,不打扰人家小俩口久别重逢,小别胜新婚,那久别
呢……不一会儿,便听到马车里传出龙卫将军——郡马爷鬼哭狼嚎的叫声,周围的铁浮屠
兵再次露出古怪的笑容……
        良久,楚月恢复女子本色,辫发盘髻、一身淡青轻衣劲装,光彩照人地下了马
车,自不用再穿沉重的铁浮屠盔甲掩饰,业已改回女装的刺花早将小飞牵过来,一面抿嘴
偷笑,自是想象车里的香艳情形。
        楚月见四周兵士亦是同样的表情,自觉冤枉又羞于澄清,嗔恼地跺脚上马,显
出郡主之威,颜若冰霜:“刺花,快进去照顾臭小……龙卫将军吧,告诉他,老老实实呆
在车里,卫队由本郡主代他管束。兵士们,都听清没有?”
        楚月最后一言拔声高呼,凛然有力,远近兵士肃然齐应,军容一正。郡主治军
有一套的,这些铁浮屠兵皆是挞懒部的精锐,怎会不知,内心不免怀念龙卫将军不管不问
的好日子。
        他在车厢内听得清楚,晓得自己与那千人长被抢班夺权了,可人儿这个下马威
可够厉害,他现在想不老老实实呆着都不行,浑身上下有的地方痒、有的地方痛、有的地
方酸、有的地方麻,虽然不伤筋动骨,但想正常行动只有“于心不忍”可以形容。
        那“玉腕八罚”可真是对付男人的好东西,尤其适合用来驯夫,对男人的折磨
不仅是肉体方面的,更是心理方面的,亏可人儿想得出来,莫怪当日的郡主亲兵营上下被
她管得服服帖帖……
        好在他坚决顶住了“严刑”拷问,没吐露一点不该吐露的风流帐,而那少许不
可推脱的,自然都是落入圈套、身不由己。男人么、尤其是优秀男人,在这方面哪有不犯
错的,何况他早已改过自新了。算起来脱离王氏掌控之后,除了跟玉僧儿在德安出轨了一
回,他在肉体上再没背叛过楚月,正是不历沧海,哪来桑田?没坏过的男人怎会是好男人

        他从变作秦桧讲起,直到昨晚送走君不见凤,将自己跌宕起伏、神悟奇遇的曲
折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可人儿,将那少许的风流帐穿插其中,而与三相公、玉僧儿的情
感波荡也在楚月承受的范围内稍稍讲出,总算勉强过关,可人儿虽没有明确原谅他,但至
少留了下来,下面就看他的表现了。
        “姑爷,恭喜恭喜!”刺花一上车,看到他非躺非卧的奇怪姿势和遍布五官的
扭曲痕迹,已知怎么回事,揶揄道。
        “刺花姐姐,喜从何来?”他不敢得罪可人儿的贴身伺女,陪着笑脸问。
        “姑爷是第一个享受了全套玉腕八罚的人哩。” 刺花忍不住笑起来。
        我呸!他敢怒不敢言,回想起“享受”的一幕,真是不堪回首、有伤自尊啊,
但这臭小娘还有用得着的地方,要融化可人儿这座冰山,争取到刺花的内应就好了,先恭
维一下:“刺花姐姐,好久不见,你真是越来越漂亮……”
        “呵呵,臭小子还是油腔滑调,不减当年啊。”刺花果然中计,他乘机询问妻
儿生活情况及她主仆混入卫队前后。女子本爱家长里短,刺花一直伴在郡主身边,都是最
亲密见闻,当下知无不言,将楚月母子的趣事讲得生动活现,只把他听得抓耳挠腮、喜不
胜收,浑忘了身上的难受。
        刺花又言主仆二人早在黄河渡口就混入卫队,郡主并不打算这么快现身的,哪
晓得他勾搭上了甚么“凤姐姐”,郡主一怒之下就……原来如此,他心里话可要感谢凤姐
姐呢,否则哪能这么快见到可人儿,复想她一直暗中观察自己,幸亏被激出来,否则一路
巡视下去,万一伪齐官员弄出什么温柔陷阱来讨好自己,一个把持不住,可就坏了,不由
一身冷汗。
        而牛文、马绉二通事也是楚月为他挑选的,难怪他俩不像挞懒的人,又劝他不
宜带女子回营,是为他好,可惜自己没看出来。他差不多猜到可人儿的良苦用心了,她是
在为他建立自己的班底打基础哩,真情流露道:“刺花,明日娶到郡主这样的贤妻,不知
是多少世修来的福分!我一定……”
        “呵呵,这些肉麻话,你留着自己跟郡主说吧。”刺花爱主之情立现。
        “嘻嘻,那还仰仗刺花姐姐多多帮衬了!”他露出狡猾的微笑。
        “郡主,姑爷在车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写了一封悔过书叫我给你。”刺花
被他利用,当了一回信使。
        楚月皱起好看的眉头,停马道边,心中早已打定注意无论臭小子怎么卖乖,也
不能这么快就给他好脸色,打开一看,哪里是什么悔过书,乃是一首歪诗,真是肉麻,幸
亏刺花不识字:贤妻大人,贱夫奴才,取咎受责,辗侧难安,于车上观妻倩影,美胜仙子
,自惭形秽,诗兴大发,特为贤妻赋诗一首,小小献丑,敬请笑纳——
        淡淡的大海淡淡的云,
        淡淡的田野淡淡的山,
        你也朦朦,我也朦朦。
        淡淡的一颦淡淡的笑,
        淡淡的情丝淡淡的吻,
        你也痴痴,我也痴痴。
        淡淡的相知淡淡的逢,
        淡淡的离愁淡淡的分,
        你也思思,我也思思。
        淡淡的夕阳淡淡的红,
        淡淡的白头淡淡的翁,
        你也浓浓,我也浓浓。
        “姑爷,这是郡主给你的回复,真是的,车里车外这么近,还写这个劳什子做
甚?”他喜滋滋地接过信,白了刺花一眼,你懂什么?这叫情调,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哼
!淡淡的小混蛋,不按音律,不通平仄,既知献丑,污我清目,罚尔跪三个时辰,着刺花
监督!
        啊?他傻眼了,绞尽脑汁写出的后世风格的情诗,没博到可人儿一笑,反搬起
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丢人。
        傍晚时分至归德府——宋之应天府,守尹早率大小官员城外相迎,二通事过来
请示,他正罚跪当中,眼见在下属面前一点面子也没有,恼羞成怒:“我这样子能去见人
么?你俩便宜行事。”
        牛文、马绉一副谁叫你不听忠言的小样,施施然去了,当下扎营城外。掌灯时
分,二通事洋洋得意地回来,带回一大箱东西,用四个兵士抬到他的大帐来。
        原来二通事谎称天使因水土不服染恙,而对此地印象颇差,甚么接待也不参加
了,吓得归德府尹忙厚备财资为天使压惊治病。
        二通事还真是好帮手,既帮他遮丑,又额外敲了一笔,他乐得哈哈大笑,既不
能与可人儿亲热,便与财货亲热也是补偿,当着二通事面打开箱,满眼金灿灿的黄白之物
,他瞥着二通事目露羡色,意想不到道:“你两个各取一成,其余都分给卫队上下,算是
我与郡主给大伙儿的见面礼吧!”
        哪个不爱财?牛文、马绉佯作推脱几下,便喜气洋洋地出去宣布这个消息,全
营顿时一片欢天喜地。
        他乃有心笼络二通事和卫队将士,可人儿的到来令他思路大开,这支铁浮屠未
尝不能变成自己的力量,诚然楚月治军有方,可也不能让她把夫君瞧扁了。
        他撑着饱受折磨的身体在营中游荡,所到之处,兵士无不笑脸恭迎。他才发觉
自己这一招甚妙,既挽回了被楚月所罚的颜面,又收买了人心。
        他游荡的目的乃是郡主的大帐,既知爱人就在身边,他如何再能忍受相思之苦
?片刻也不行!各兵士自然为他通风报信,很快摸到郡主的大帐——安在一片长满菏叶的
池塘边。
        里面有烛光,楚月应该尚未入睡,他想先找刺花探探风声,这臭小娘一直没出
帐,他又不敢硬闯进去,可人儿余怒未消,可不能再自讨苦吃。
        怎么办?他低头看塘,蛙声一片,抬头望天,月色如水,灵机一动,又作起诗
来:
        “楚天阔,
        月上柳梢,
        极目是清秋。
        明镜开,
        日落荷尖,
        满嘴皆炎夏。”
        却是将可人儿比作天上的月,将自己比作地上的蛙,楚月能领会他这番苦心么
?又觉此诗妙手偶得,不由摇头晃脑地重吟一遍,正得意间,迎头一盆冷水,将他全身浇
个透湿,刺花出现在帐门口,端着盆儿道:“郡主说了,这癞蛤蟆吵人美梦,再不住口,
就将他剥了皮晾上一夜!”
        “告诉郡主,癞蛤蟆回去换衣服了。”他晓得又没戏了,垂头丧气地便要离去
,随即听到帐中一声轻笑,腻中带软,说不尽的婉转动听,不是可人儿的笑声是谁,不由
魂为之销。
        一身落汤鸡的模样尽落兵士们眼底,他回到大帐,痛定思痛,决定要重振夫纲
,哼,可人儿莫要得意忘形,定要你见识为夫的好手段!
        一路下来,他真就躺在马车里,只推身体有恙,甚么人也不见,外事全权交于
二通事处理,内事自有楚月打理,他只管品着伪齐官员上供的冰镇莲子汤、酸梅汤,悠哉
消夏。虽才五月天气,但今年闰四月,已是盛夏时节。
        每日除了听牛文、马绉汇报巡情,就是应付刺花,臭小娘不时故作关心地前来
看他,其实是为楚月刺探军情:臭小子他为何偃旗息鼓,还能自得其乐?
        进入民风彪悍的山东,时伪齐赋敛甚重,刑法太峻,民不聊生,山东百姓多筑
栅寨自守,沿途虽常有义民探扰,但见这支铁浮屠如此威势,倒也相安无事,不几日过了
徐州,离海州渐近,大宋的消息也多起来,他最关心的当然是二人——大汉奸与大英雄,
二通事探得详细:
        秦桧自提出那耸动天下的二策之后,虽遭天下人诟骂,却深得赵构宠信,先将
位居其上的左相吕颐浩排挤出朝,再设修政局,独揽朝政,权势一时无两。
        岳家军自升神武副军后亦建新功,受命讨伐盘踞湖广的曹成匪部,以仅万余兵
力,往返追击数千里,大破七万之众的匪部,然大英雄胞弟岳翻为匪部第一猛将杨再兴所
杀,杨再兴被俘后归顺岳家军。
        他不由想起襄襄公主和三相公,似乎再见之日遥遥无期,惟有在心头祝福她俩
安康幸福。
        刺花又来了,端了一白瓷盅上车:“姑爷,我给你送绿豆沙消暑来了,车内酷
热,不如外面凉快!”
        他一袭轻绸,赤脚懒坐,微笑道:“刺花姐姐,多谢关心,我这两壁通风,又
有遮阴,不比外面烈日当头,有何热哉?”
        刺花终忍不住:“哼,臭小子既知外头辛苦,怎地不请郡主进来?你们男人都
不是好货,口是心非,开始尚故作姿态,现在就不闻不问哩!”
        他哈哈大笑:“我这里又非禁地,郡主要来谁敢拦她,再说她也可以坐别的马
车么,前后十多俩哩。”
        “哼,总有你的好看!”刺花被气得说不出话,悻悻下车,跟主子汇报去了。

        这一日,他正在车中酣睡,蓦然精神一振,遍体清凉,沐于一片熟悉的海腥气
中,探头一看,日妹么的,海鸥点点,茫茫一片,看到大海了!急忙喊过亲随小校:“唤
通事来!”
        牛文、马绉忙不迭地上车,果然到海州地界了。只因女真兵不耐热,又保持战
备状态不得去甲,大队人马为图清凉,便绕道海边往海州城去。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他瞥见海滩上一排披着黄糁叶蓑衣织网补
舟的的男女渔民停下手中活计,好奇地往官道张望,知道皆是他最正最亲的老乡了,心情
激荡,拉住二通事问个不休,方知这时代的海州下辖县四、镇二,四县为东海、赣榆、朐
山、沭阳,二镇为临洪、荻水。
        远远望到前方有一个大镇,牛文道那便是临洪镇了,他不想队伍惊扰自己的乡
人,又唤小校,令其传令:队伍绕镇而过。
        小校有点担心问:“是不是先请示郡主?”
        他眼睛一瞪,大发雄威:“就说是龙卫将军的命令!谁敢不从,军法伺候!”

        小校吓得一溜烟传令去了,郡主果然没驳夫君这个面子,大队人马绕过临洪镇
,天色暗下来,便在一个叫临洪滩的海边高地上扎寨,次日便可进海州城了。
        时机已到,他躲在大帐内,令小校不让任何人进入,秘密准备今晚的伏妻行动

        郡主大帐内,刚冲完凉的楚月披一件薄纱,坐在烛光下,由刺花帮她梳理长发
,主仆俩说着悄悄话:
        “姑爷今个够威风的,甚么‘谁敢不从,军法伺候’?我看他还未尝够玉腕八
罚的滋味,还好郡主心软,放了他一回!”
        “……唉……刺花,你不知他爱乡情切,再说,他怎地也是一军之主,你说当
日我是否做得过火……”
        “怎会,郡主还没跟姑爷订婚,就为他生了孩子,还待怎地?再怎样对他也不
过火!”
        “……可是,他许久都不来缠我,倒叫自家的心里空落落的,我是不是太伤他
的面子了……”
        “姑爷脸皮厚着呢,我看他不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自家不管他甚么阴谋诡计,反正都是他的人了,咦?外面好像有甚么动
静,你去看一下……”
        ……
        “……哦,甚么也没有,唉……自家倒希望是他来痴缠哩,刺花,你还记得上
次他作的两首歪诗么?谅你也不记得了……淡淡的一颦淡淡的笑,淡淡的情丝淡淡的吻,
你也痴痴,我也痴痴……写得真有意思,自家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清新自然的语句,
你不知道,当日我就是被他这匪夷所思的灵性打动的,虽然写得叫人脸红,可是让人一下
子想起他做过的那些坏事……”
        “……还有甚么——楚天阔,月上柳梢,极目是清秋。明镜开,日落荷尖,满
嘴皆炎夏……你就不懂了,他呀,是说我冷得像秋月一样高高在上,不去理他,而他呢,
就热得像夏蛙一样呱呱直叫,想着自家呢,最妙的是里面嵌着我和他的名字……唉,他怎
会不知道自家也想着他呢,本想冷他几日,叫他以后老实点,谁知他当真了……马上到海
州了,他就要忙起来,更没空理自家呢,可怎么办……咦?刺花,你怎么半天不说话……

        “嘻嘻,为夫这不来了……”
        “呀?你……臭小子!你……你怎么变成了刺花的模样,她人呢?”
        “哈哈哈!她躺在帐外昏睡了,你忘了为夫跟玉僧儿学到的三十六幻了,刚刚
的动静就是我啊……”
        “咿呀?那自家的话不是被你……唔……你要干甚么?别过来……”
        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的楚月被他一步步逼到了床边,终于咬着樱唇嫣然一
笑:“狗奴才,你可要轻点……”
        他欲擒故纵再加上偷天换日的伏妻连环计大获成功!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王者归来
      (更新时间:2004-5-21 17:23:00  本章字数:7716)


        
        太阳爬上了一排排铁兜鍪梢,海光刺眼,海风吹得人脸发红,端的爽意!天使
营上下早已一排排重甲牵马列队、整装待发,集合的号角声吹响了三遍,惟独不见俩头领
露面,这俩头领一男一女,男为正牌却是虚的——大金南巡天使龙卫将军郡马爷——明日
,女在幕后却是实的——楚月郡主。
        太阳爬上了一棵孤零零的面枣树梢,二通事终忍不住,先派小校进将军大帐探
个究竟,里面却没人,连床被都是完好的,龙卫将军压根就没在这里睡。二通事交流了一
下暧昧的眼神,一齐望向另一端的郡主大帐,却不敢去那里探个究竟,因为刺花正笑眯眯
地站在帐外作禁声状。
        太阳爬上了一朵白云梢,林立如钟、静若白沙的铁浮屠兵士身上盔甲都被晒得
发烫了,方见他们的龙卫将军从郡主大帐中姗姗露出头来,自郡主现身后,这小俩口一直
分居在不同的帐篷内,此刻他突然出现在郡主大帐中,不仅众兵士有点不适应,他也有点
不适应。
        他伸懒腰的动作僵住了,很不好意思地看到一双双等待好久的眼光,还有临洪
滩上只剩的两个遥遥相对的大帐,那张一向很厚的老脸皮竟有些红了。
        平日起得甚早的郡主一直没有露面,铁浮屠兵士们再次露出古怪的笑容,更多
了一分解脱的轻松,龙卫将军总算将可爱又可畏的郡主娘娘收服了,否则大家的日子都不
好过,甚至有一些兵士已经开始看轻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汉人小子,谁愿意跟随一个惧
内的头领啊,好在他即时扭转了局面。
        他一身便装,毫无动身上路的意思,忽然下了个奇怪的命令:全营重新驻扎,
就地起墩立栅造寨。
        起墩立栅造寨自不同于普通的安营扎寨,至少表示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了,
这一下,连二通事也不大明白了,辛辛苦苦行军半个月,目的地就在眼前,却停在这鸟不
生蛋的荒滩上做甚?
        女真兵士们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虽然满脑子疑问,却立即开始执行他的命令
,临洪滩上人繁脊亮、热火朝天,成了一个忙碌的大工地。他将牛文、马绉招到将军大帐
,又作了奇怪的指示:海州官员来见,只推他有恙在身,概不接见,而军队给养、造寨所
须只问地方支取。至于他与郡主不在大营的日子,主事由他二人暂代。
        牛文憋不住问:“不知郡马爷与郡主要去哪里?”
        他神秘一笑:“微服私访!”
        “小花鸡,跳磨台,哪天熬到小媳妇来,吃碗及时饭,穿双可脚鞋……”一个
脸红红的大嫂子蹲在自家门口,手里摇着个拨浪鼓,正教一个穿开裆裤的三、四岁男童唱
童谣。
        而小男童只顾盯着在斜对门“摇小仓龙”乞讨的“穷好佬”,那木制小仓龙身
披红布,脖子系五个小铜铃,叮当作响,乞讨汉边摇边唱:“小仓龙,摇摇头,先盖瓦房
后盖楼……”
        一棵大槐树下,两个梳着齐眉刘海的大女童正在玩抓弹子的游戏,口中和着:
“马和,抓着,马和抓,输给小秃丫……” 
        树荫的另一边,一个老汉坐着小板凳纳凉,一面“呱哒、呱哒”轻摇一把圆蒲
扇,一面看着日头下几个大男童“牛郎打梭”:一男童挥起手中小梭板,往梭尖一点,梭
儿蹦起,空中再补一板,嗖地飞出老远……老汉忽然扯起喉咙训道:“小臼子,带点眼,
没看到那边有个老嫚子么?”
        “小二,再来一盘大豌豆粉!”他与楚月坐在一家客栈的大堂内,四面八方扑
来淳厚质朴的乡情乡音,直把他的眼也看不过来,耳也听不过来了,整个人、整颗心都浸
没其中,如痴如醉。
        “客官,听你口音,好像也是俺么这儿人?”小二眼皮带水,见惯南北客人,
操着不太纯正的官话殷勤问。
        “唔……”他一身书生装束,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乾净,笑而不答,冲对
面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楚月顽皮眨眨眼。可人儿一身书僮打扮,虽被他故意化得黑了些,仍
是一个俊俏小子。
        他俩昨夜整宿缠绵,互诉衷肠,这一趟南巡返乡,果是楚月主意:当春猎大会
的好消息一传回来,她就放宽心了,也开始为一家三口和全族的将来筹划,父王挞懒的大
计她早已获悉,而他也被拉进来却非她所愿,她并不看好父王的大计,甚至也不看好他的
不杀大业,尤其在生了孩子之后,她更多考虑的是大计破灭、大业失败的退路。
        父王大计破灭的后果是灭族之祸,在大金之境将无立足之地,而他大业失败的
后果则是在大宋之境也将无容身之处,故一家全族的退路只能在宋金之外,而其他国如夏
、高丽、大理等皆与宋金有关系,所以相比之下,海域荒岛不能不说是个退隐避世的好所
在。在所有的家族成员都被挞懒的野心旋涡吸入的时候,清醒的楚月已经想到该为家与族
留一条最后的生路。
        楚月认为他归来的第一要务是开始创建一处超然于各方势力之外的海上根基,
这根基要坚不可摧、自给自足、无迹可寻,它的存在亦极其保密,甚至连她父王挞懒都不
能知晓,如此才能可进可退,而创建这根基的根本力量,就是他的荒岛旧部。
        楚月的想法和他在很多方面不谋而合,这是一种性命交融、情至心髓的心有灵
犀,这是上天对他的神奇眷顾!他为自己有这样的老婆而深感自豪,看她为他制造了多么
好的机会:以筹备订婚纳币之礼的名义,他可以毫无掩饰地敛财、置器、买马,而这些都
是创建根基的必要物质条件!
        几乎是灵机一动,他临时决定先不见海州官员,而先去见旧部,顺便考察创建
根基、展开大业的其他条件,这些条件,是他以大金南巡天使的身份无法看到的!
        于是两人乔装改扮,出了大营,在一小村镇雇辆牛车,一路沿滩过堰,经新桥
,到了海州城北砂巷下车,步行通过北门——临洪门,进入这座他向往已久的故乡之城—
—依山靠海、兼得山之秀与海之沧的海州城。
        海州——博大中国之东,浩瀚东海之滨,古之东夷,秦之东门,吴楚齐鲁之交
,南北东西之通,堪称中国之脐眼,各般文化在此沉淀与发散,造就了独一无二的海州山
水海州人。
        他满腔兴奋地踏上千年之隔的故乡土,但见南面山峦起伏,高峰突兀,应是后
世的南大山——锦屏山了,而腥凉的海风自东南而来,那边应是大海了?找人一问,果然

        原来海州城有四门,东为镇海门、西为通淮门、南为朐阳门,北为临洪门,其
中东南二门临海,城外朐山口沟通外海内河,北门连刘齐山东,西门往大宋两淮。
        当初率旧部流落荒岛时,正值他被宋金通缉的风头,所以与海州城缘悭一面。
今日心愿得偿,心境又非昔日可比,他如同一个第一次带媳妇回乡的后生,领着可人儿走
街窜巷、指东道西,尝这吃那,徜徉在点滴尽致的故乡风情长卷中,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楚月第一次见他尽露顽童之态,只是抿嘴浅笑,如影相随,叫走边走,叫吃便
吃,毫不觉得委屈了郡主的身份,一副嫁猪随猪的娇憨模样。落在外人眼里,只以为这对
书生主仆是来游玩的外地人,被海州的风光民情所打动。
        但见大街小巷百业繁兴,百姓往来碌碌,渔民、农民、山民、盐民混杂,民风
和厚,其乐融融,少见其他地方百姓战乱之苦、赋敛之怨,两淮地域的和平不过一年,这
片土地便重焕生机,实令人惊叹!血脉相袭的他自对这些先辈的父老乡亲们有着骨子里的
了解:
        他们身上秉承了中华民族黄土之根的精髓品质——温良与顽强,只要不被逼入
绝境,便可任劳任怨地生存发展;但也不要因此以为他们可欺,因为他们身上还兼具山之
虎、海之龙的暴烈与血性,江淮大地上,谁不知那代代叠出的海州少年,以悍义著称。
        他以颇为动情的语调夸奖了一通老乡,听出弦外之音的楚月忍俊不禁道:“先
生,夸自己就直说,是否还告戒我,不要把你欺负太甚?”
        他能看出可人儿黑脸下的妩媚,心尖一颤,忍不住伸过去握住她的玉手:“好
僮儿,你怎么欺负我都行,就是不能在外人面前扫我颜面,否则……”
        他的暗示未免有点露骨,楚月大羞,黑黑的俏脸都仿佛透出了红晕,在桌子下
狠狠踩他一脚,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哼道:“狗奴才,你再像昨晚那样欺负自家,可有
你好看……”
        他甜蜜地皱起眉头:“好僮儿,今晚我会以礼相待的。小二,开一间上房!”

        太阳落山了,在海风与山风混合的夜风中,隐隐传来不知是海浪还是林涛的沙
沙声,忙碌了一天的海州城也躲入沉谧当中。
        夜深了,人不静,这家客栈的一间上房里,书生主仆俩还在窃窃私语:
        “……臭小子……你不是说好以礼相待的么?”
        “是啊……以周公之礼相待么……”
        “哎……狗奴才……嗯……”
        次日会帐,又跟小二打听清楚,书生主仆离了客栈,出朐阳南门,直往孔望山
下的朐山口而去。
        孔望山以孔子登山望海而名,其与南侧的青龙山合称朐山,与郁洲大岛隔海相
望,山下波翻浪卷,惊涛裂岸,却有一处可供停泊航海的天然海口——朐山口。
        他与楚月正是要去荒岛见旧部,见时间充裕,便带可人儿见识一下这故乡的名
山。拾阶上山,他惊讶地见到后世的龙洞庵竟在龙洞旁的原处,外观亦无大别,只匾额名
之“龙兴寺”,人来人往,香火鼎盛,进去一看,原来是个龙王庙,便是龙洞庵的前身了

        他凭着后世印象牵楚月的手往那人迹罕至处攀行,石雕巨象、摩崖石刻、石蟾
蜍等后世孔望山的名胜古迹一一在原地等着他,抚摩着石雕巨象的身子,他曾发狠要永远
封闭的后世身世记忆涌上来,仿佛看到自己幼时领着两个弟弟偷偷游山的情景,明明时差
千年,却又恍若隔日,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身畔的楚月见他情绪起落,以为他感怀身世,温柔地倚在他怀里为他拭泪宽解
,还好四下无人,否则必以为这对书生主仆有龙阳之私。
        伤感一番,想到上天补偿了他一份真爱与娇儿,心情方好多了,还是离开这触
景生情之地吧,两人下山,找船出海。
        但见海州湾上浪卷千堆雪,朐山口内潮涌小塘春,小舟大船云集,南北人等尽
有,好一个天然良港。他心有所动,若是将朐山口变成一个海陆贸易的集散地与大商埠,
可就财源滚滚哩。
        他把这个想法跟楚月一讲,可人儿一双写满惊奇与嘉许的美目将他瞟上瞟下,
那副有夫若此夫复何求的动人娇态真让他受不了,不由附耳过去:“好僮儿,再这般看我
,本秀才又要以礼相待哩……”
        楚月双目顿如惊鹿地跳开,黑脸一正,再不理这个不正经的狗奴才了,这两人
哪像孩他爹和孩他妈,分明是一对新婚燕儿的新人。
        他赶紧压下旖念,去雇送客出海的小船,因目的地隐秘,必须包船前往,谁知
那些憨厚的船家一听他描述的荒岛方位,话也不说,均一脸惶恐地摇头拒绝,一连碰壁,
他也一头雾水,又担心荒岛上出什么事,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询问,拉着楚月,看准一船破
无客的老艄公,上前搭讪:“老丈,你这船可出海?”
        老艄公正悠然望海,见有客至,打起精神头:“啊么哩,不知秀才是到海上悠
悠还是上郁洲岛朝山进香?”
        “到海上悠悠吧,这船钱可够?”他掏出一两银子,见老艄公笑眯眯收下,与
楚月上了船,方问起荒岛之事。
        “秀才问那个做甚?”老艄公脸色一变,左右看看,又看看手中银子,方压低
声音,“出海再说……”
        当下小船起锚扬帆,摇橹出海,楚月乖乖地坐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地扮好书僮
角色,心底亦是好大疑问。离了朐山口,海鸥翔伴,浪花扑舷,只听老艄公缓缓道起来:

        那荒岛原先也无异处,只是海州湾上大小海岛中不起眼的一个,异事大约发生
在半年前,一只晚归的渔船路过那岛,远远见岛上火光闪闪,雷声阵阵,被吓一跳,忙绕
道而行,回来说有火龙出世。其他渔民多有不信,后来看到异事的船越来越多,传言也多
起来,都说那岛不仅有火龙出世,而且被火龙盘踞了,一时谈之色变,避之不及。
        原来在海州地区,百姓对龙敬有三分,畏倒有七分,尤其在渔民当中,多视龙
为凶物,认为海龙王兴风布浪,而把大风大浪称为“龙阵”,大风卷起的水柱称为“挂龙
”,遇之则“船沉人溺”,故海州的镇龙即镇海之物也最多,如海州城东门称为“镇海门
”,像西门通淮门外的大石龟、比比皆是的“镇海龙王庙”、孔望山麓的石蟾涂、阿育王
塔旁的二石剑皆有镇龙之意。
        原来如此,他想到自己龙卫将军的称号,在故乡怕是叫不开了。岛上怎会有这
等现象?首先想到的是火山活动,他知道海州正处在太平洋的地震带上,后来又想起了什
么,表情数变,竟浮出一丝微笑。
        楚月看在眼里,苦于不好相问,只听他道:“老丈,在下倒有兴趣看看火龙,
可否去那岛附近悠悠?”
        “倒头鬼了,那里可去不得!” 老艄公看出他的意图,吓得就欲掉头,连他再
掏出一大锭银子都不管用。
        正无计可施之际,楚月一下子跳将起来,自靴上掏出一把银刀,俏狠狠地在老
艄公脖子间比划,总算得以开口:“老丈,管你什么鬼,要是不去,包你变成个无头鬼…
…”
        他自然晓得故乡话中的“倒头鬼”是“丧气、倒霉”之意,楚月可理解不了,
强忍住笑意,看可人儿的母夜叉表演,他也晓得她不会真的下手,只是吓唬老艄公而已,
有时候,软来真不如硬去!
        “两个死小臼子,叫火龙吃了可怨不得俺老头子……” 老艄公将他俩送上岛,
忙不迭地摇橹掉头远去,顺风中骂过来。
        “你们这里人,干嘛总爱管人家叫小舅子?”楚月不解地扑闪着大眼睛,他哈
哈大笑,也不解释,突然在可人儿的黑脸上响亮地亲一大口。
        “臭小子,青天白日的……”楚月娇羞顿足,不依地举起手中小刀“追杀”他

        “这荒岛孤滩的,哪有人看到……”他偷袭得手,得意“逃命”,两人就在夕
阳下的海滩上一前一后地追逐起来,小岛的清静被扰乱,碧海金沙,浓情蜜韵,化为一道
美丽的风景。
        蓦然,一张漆黑的巨网自沙面下弹射出来,他俩躲避不及,已被大网罩住,他
处变不惊,拉住楚月往前纵去,已他之能,这一纵足有十步,便是再大的网也应摆脱,但
巨网竟似铺天盖地,两人犹困其中。楚月一声娇叱,挥刀划去,大网闪着金光,丝毫不损
,顺势一卷,将他俩变成一个大砣砣,滚在海滩上,便见好多人影自岩石后站了起来……

        他在网中将楚月紧紧护住,不让她被沙砾划伤,亦显吃惊地看着领头过来的二
人,二人皆赤手空拳,其中一个发长须乱,只在腰间围着似藤似叶的短裙,上身赤裸,暴
出黝黑健壮的肌肉,目光如电,野人相似;另一个油头粉面,一身锦袍,双手白皙,眼珠
滑溜,商贾一般。
        二人站在一起,说不出的滑稽别扭,又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网前一起蹲下来
,奇奇怪怪地打量着“猎物”。
        他眼中吃惊渐淡,代之而起浓浓的温情,嘴角的笑意亦浓,用女真话道:“忽
里赤、艾里孙,你们好啊……”
        野人似的忽里赤与奸商般的艾里孙大眼瞪小眼,如在梦中,忽然互相扇了一耳
光,方信是真,抱在一起,喜极大叫:“明日哥哥?是明日哥哥!兄弟们,明日哥哥回来
啦……”
        便见几十个野人似的女真旧部欢呼着围将上来,巨网中响起一娇脆的女声:“
小的们,还不将本姑娘放出来?”
        “郡主?郡主!哈哈哈,明日哥哥将郡主嫂嫂也带回来哩……”忽里赤与艾里
孙乐得又互扇了一耳光,彼此挤挤眼,并不听令,几十号人一齐托起巨网里的他俩,像迎
接一个凯旋而归的王者,欢天喜地地往山上跑去。
        “臭小子,你看看,你对我做了甚么?你对他们做了甚么?他们又对我们做了
甚么……”大网中,又喜又羞的楚月无奈地缩在他怀里,又嗔又怨。
        他做了什么?在那么多人面前跟她亲热,将那么多兄弟丢在荒岛变成了野人,
被他们捉弄一下也是应该,只有楚月最屈,郡主变成了嫂嫂,威风不再……
        “过来,给本姑娘讲清楚!还有多少勾当瞒着我……” 
      装缮一新的破草堂中,楚月总算记着不在外人面前扫他颜面的夫训,趁着露天广场
上庆祝头领归来的篝火宴会正酣之际,将他拉进内室,拧着耳朵审问。
        早料到楚月有此一着,他赶紧将从忽里赤处取回的三个布囊双手奉上:“娘子
请放手,看过便知。”
        楚月狐疑地将三个布囊接过,其中两个的束口已经打开,他揉着耳朵解释:“
我当日离开时留下这三个囊中计,告诉他们一旦我回不来就打开看,每个打开时间相隔一
年。”
        “你以为自己是诸葛孔明呀,小的们又识得汉字么?”楚月眨着眼皮笑他,却
不知艾里孙学过汉文,她先打开第一个布囊,一张纸上写着:所有人离岛,变成汉人百姓
,一半人由忽里赤统领,散布到海上各个无人小岛,不带任何工具,独自生存一年;另一
半由艾里孙统领,融入他指定的汉人各行业学师一年,届满时由忽里赤、艾里孙召集通知
。后面是他指定的行业,都是些冷僻刁钻的行业……
        楚月侧着脑袋猜想他将部下流放荒岛和打入偏行的用意,却一时半会怎能想破
他当日费尽心机的决策,难忍好奇发问:“为甚么这样安排?”
        “山人自有妙计,再打开第二个布囊看么……”他作出神机妙算之态,逗着可
人儿。
        楚月急于揭开谜底,抽出了第二张纸:散布无人小岛上的兄弟由忽里赤一一接
回荒岛;在各行业学师的兄弟继续留在原处,由变为商人的艾里孙一一接触,按他藏在草
堂中的图纸开始制作一些器件,由艾里孙运回荒岛,由忽里赤率众按另一些图纸拼接,自
行操练。而第三个布囊亦一年后打开。
        冰雪聪明的楚月有些明白了:“臭小子,难怪小的们都变成了野人。那张巨网
可是按你图纸制出来的?那些火龙,莫不是也是你的杰作……”
        他赞叹一声:“好月儿,不愧我的娘子!第三个布囊不看也罢,我原以为自己
第三年还回不来,也许就永远回不来了,便要兄弟们就此隐姓埋名,各安天命。还好,老
天保佑,你我终回到了这里,不曾辜负了这群好兄弟……”
        终于可以跟楚月探讨自己的建军思路了:要创建开天辟地的第一支不杀的军队
,首先要具备不被杀的本领,他自认没本事将兄弟们个个变成武林高手,只有另辟蹊径,
以他想法,不外从内外两方面着手,内者——内之潜力也,外者——外之器具也。所以,
他将旧部一分为二,一半出世,一半入世。
        出世者饱受那原始天地之苦,而激发人体潜力,成为一个极度本能的生存斗士
,这样的斗士,或许不敌江湖上的高手,但其感应危险与逃生的本领一定超越常人,组成
正规的军队。入世者彻底融入俗世,成为外表普通却暗地为不杀军供应军备的匠人,同时
从事情报、鼓动、策反等秘密工作,成为另一条战线上的斗士,一条看不见战线上的秘密
斗士。
        二者互补相生,一明一暗,生存斗士可以借助秘密斗士入世,为看不见的战线
补充新血,秘密斗士也可以短期出世接受生存斗士一般的训练,也可在当地物色吸收扩军
对象。可以想象,这样的斗士组成的军队,再装备独特的军器,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绝
对是天下无双。
        “生存斗士、秘密斗士、看不见的战线、补充新血……”楚月完全被他描述的
前景和大胆的用词迷住了,痴痴地看着他,“明日,你真是不可思议、难以想象,每次总
有一些新的东西打动自家哩……有时候,我真不信你是一个在寺庙里长大的小子……”
        他亦情不自禁地将可人儿环在怀里,两人一起透过窗望向天空的明月:“月儿
,我要说自己是月亮里的人,你相信么……我弄丢了月亮,所以下来寻她……找啊找,找
了一千年了,终于找到了她……知道么,你就是我曾经丢失的月亮,我再也不会弄丢你了
……”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奇迹
      (更新时间:2004-5-27 12:24:00  本章字数:8847)


        
        望着挂在半空的明月,他心思起伏,停下笔,合上记到第三本的笔记,信步走
出阿育王塔的顶层塔阁,扶栏俯眺,宽阔如湖的烧香河星光闪烁,逶迤渐远,汇入乌沉无
际的大海。
        而对面花果山——宋人称为苍梧山的夜色剪影仿佛就在触手可摸处,不愧江淮
第一高塔,才能欣赏到这“山不压塔,塔不压山”的美妙意境。
        脚下灯火通明,乃是他匿名出资重建的海清寺,原寺为苍梧山主庙三官殿——
后世三元宫的下院,早毁于战火,作为施财独建的大施主,重命名的福恩归于他,只是谁
也想不到他所起“海清”之名的出处乃女真之“海青”吧,而立于山门前的阿育王塔因此
又被叫作“海清寺塔”。
        远道而来的香客们每每感谢这位匿名施主做了一件大善事,辛苦跋涉朝山进香
,先在山下海清寺歇歇脚,吃顿斋饭,洗手更衣,添置香烛,然后一步一步虔诚上行三官
殿。却不知不杀军也利用海清寺做为大前哨兼总联络,各地信使扮作香客在此聚散,上传
情报,接收指令,还好“不杀”宗旨与释家教义相合,不算亵渎佛门净地。
        今日是他下达总动员令的第二日,今夜留宿海清寺里的香客几乎皆是不杀军的
信使,他们一方面汇报各分部集结情况,一方面上呈财贸储余,各地汇总之数大大超出了
他原先的估计,一笔空前的财富回报了他多年的苦心经营,足够他举大事的所有开支。
        如果他就此收手,不杀军的万余将士及数万眷属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上几辈子,
这些财富也是他们用双手创造的,还有那三处互为犄角的海上根基,他称之为“人间桃源
”……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
鲜美,落英缤纷……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髣髴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复
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他依稀记得这篇中学所学的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名作,也一直以为“桃花源”
出其臆想,大自然中哪有这等与世隔绝的美境?封建社会中哪有人人平等自由的乐土?然
而他目瞪口呆了,将手中的千里镜递给并肩立于山头的楚月。
        千里镜是他为不杀军装备的独有军器之一,却是个原始的单筒望远镜。宋人已
经发明了纠正眼疾的眼镜——叆叇,叆叇乃水晶石透镜片,海州州治朐山县盛产水晶,后
世更有“水晶之都”的美名,本地水晶匠人透镜磨制技艺高超,入此行的不杀军秘士——
秘密斗士按他图纸,制作了大大小小的圆状水晶凸片,“卖”于艾里孙带回荒岛后,谁也
不知其用途,他回岛上,卷个纸筒,前后一嵌大小镜,给兄弟们一试,可吓坏了他们,也
乐坏了他们,竟还有这等神物,两军阵前对手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他在兄弟们的眼里
,早已是神一般的人物。
        楚月也见怪不怪了,她有时想,这个夫君,或许真是月亮里的人,否则,怎会
有这么多化平庸为神奇的点子。
        像那令海州渔民惊恐远避的火龙,其原形只不过是民间俗称“流星”的“起火
”——在火药筒上捆一根细竹,宋人在节日时作烟花燃放,在战时则将细竹换成羽箭,就
成了“火箭”。他在此基础上改良,令加入鞭炮行的秘士制作了一批特大“起火”和特大
炮仗,回荒岛后按他图纸组装:在一个大薄竹筒内放入一支捆满大炮仗的大火箭,其引线
从竹筒口下的孔中导出,竹筒身前后各装两枝大起火,引线相连,前二起火的药筒底部与
火箭引线相连,使用时点燃起火,将竹筒射向天空,空中引燃火箭,自竹筒口向下射出,
命中目标并爆炸,变成了原始的地对地导弹。
        当日忽里赤等不杀军生士——生存斗士一试之下,兴奋不已,以军人的直觉知
道这是一件划时代的军器,昼夜演射改进,使其射程愈远、命中愈精、威力愈大。他与楚
月检阅之后,亦不由咋舌,所有新制军器中,惟这劳什子杀伤力最大,真如火龙再世,忙
告戒部下,此物只可用于威慑,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加之于敌。想到此物尚无名字,他恭
请娘子命名,楚月莞尔一笑:“便叫‘火龙出水’吧。”
        他幸运地身处中国封建王朝中最先进的一个时代,华夏民族的科学技术在这时
代达到一个辉煌的颠峰,他自问没本领将拥有当时世界最强大力量而不自知的祖先们导向
一个崭新的时代,但将这些力量稍加点拨化为己用并非难事。
        超前的思维碰上合适的环境而迸出的奇迹火花,虽不足照亮整个时代,但可以
带来一线光明,即便这线光明的一瞬之后仍是无穷的黑暗,至少,留在人心上的光明不会
那么快消失——“不杀”的信念,亦是如斯!
        楚月手举千里镜舍不得放不,叹道:“‘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轻
风,高举寻吾契。’世间真有如此仙境,陶公笔下的世外桃源不过如此耳。明日,我们若
能在此终老,便是神仙也不换……”
        原来郁洲大岛及周边岛屿,均为海州属下东海县辖地,岛广人稀,虽地茂民丰
,又处处蛮荒。这个令他俩惊叹的“桃花源”位于郁洲大岛东北端的宿城山西麓,乃忽里
赤于出世游历中偶然发现,沿深幽的五羊湖东岸,顺水向南,直至海边山尽,有一狭窄小
径,便可进入这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的天然“坞堡”。自千里镜观察,除了那一夫当关万
夫莫开的小径,陆上再无可入之路,里面豁然开朗,一片坦荡川原,山畔竺篁摇曳,安置
数万人不成问题,东面临海处,有一半身浮浸于海的峻峭山峦,状如大船,成为海上屏障

        而天然“坞堡”的东面海上,便是不杀军的源地——荒岛,中间隔一半岛湾浦
——高公岛,高公岛上已有人居,有山有海有滩,岛民有山民、渔民、盐民,资源丰富,
大有可为,三者间距相近,遥为呼应,端的是个建立根基的好所在!
        上天既予如斯美境,那人间乐土就由我来创建吧!他心中已有计较:“月儿,
我们叫它‘人间桃源’如何?”
        “好个‘人间桃源’,美哉妙哉!”楚月满头青丝风中飘扬,侧首绽开如雪娇
颜,唇红齿白,明艳逼人,直把他看得痴了,此情此景,真个只羡鸳鸯不羡仙。
        忽里赤与艾里孙在身后咳嗽一声,他回过神来,作出主帅姿态:“艾里孙调建
筑行的秘士兄弟来此规划,忽里赤率生士兄弟们动手建设。哈哈,你们都憋久了吧,招兵
买马、大干一番的时候到了!”
        在临洪滩上逗留了大半个月的天使营终于拔营起寨,浩浩荡荡而来,安扎于海
州城北砂巷外,他与楚月领二通事及一支百人队,在海州大小官员的迎接下正式进入海州
城。
        在他微服私访的日子,已闻海州上下传遍:郁洲岛上出个数典忘祖的小子,娶
了大金国郡主为妻,回乡耀武扬威来了!所以并不指望自己将受到怎样热烈的欢迎。
        前方鸣锣开道,清水净街,他骑在马上,毫无衣锦还乡的得意感,道路两旁驻
足观看的老乡们,皆射来充满鄙夷与憎恨的目光,他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背脊还是一阵阵
发凉。自混沌大法小成以来,他从未感受过这般浓烈的敌意,就是在伪齐的其他地界,也
没有如此感觉。
        或许正因为是老乡的缘故,才更遭海州人痛恨吧,可是他还要在故乡的土地上
大展拳脚呢?他暗自发誓,终有一天,自己要在万众沸腾的夹道欢迎中进入海州城!
        敌意将他的混沌之气完全催发,他也因此探察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几乎所有的
敌意都只针对他与铁浮屠兵,而对一袭汉服的楚月少有反感,他能听到不少的妇女在低声
议论她:
        “这个鞑子郡主生得好标致,倒像我们汉人家的女儿……”
        “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小贼哪点像俺么海州爷们……”
        “听说她曾经为救小贼寻死要活的,真够烈性……”
        “这点倒像俺么海州媳妇儿,越看越顺眼了……”
        “莫要火烧心,她总是个鞑子……”
        他不由瞥了并骑同行的楚月一眼,虽然面对海州百姓们的敌视,她依然保持自
然的笑容,真是顾全大局、为夫分忧的好娘子,后世的那些第一夫人们也不过如此……他
的大脑灵光一闪,忽然唤过牛文低声吩咐几句,牛文又上前对伪齐海州知州——一位北宋
老士人耳语一番,那知州显然为之一诧,忙唤过一个幕僚窃窃下令。楚月一一看在眼里,
但不好公开相询,心中带着疑问保持端庄仪态。
        不一会,整支队伍在一个繁华街口处停下来,敲锣的衙役站到街口中央,先是
大敲一通,待百姓越聚越多,大声宣告:郡主娘娘有话,说自己这个海州媳妇儿第一次回
乡,与海州的乡亲们送一份薄礼,凡州、县城平民,各镇、村渔、农、盐、山民,每户送
钱三贯,米一石,绢一匹,明日起往州府、县衙、镇保、村管处领取……
        衙役宣罢,四面百姓呈现出一片异样的安静。这一消息实在突然,楚月身子一
震,随即恢复平静,已明夫君用心,心有灵犀地向百姓微笑致意。而牛文、马绉对他的敬
服之情溢现于表。他内心则紧张万分,不晓得自己这一宝压得如何,又是一个见机应变之
策。
        他在私访中得知,海州四县二镇总人口不过三、四万户,近二十万人,便按三
万户计,那钱、米、绢加起来不过费银三两,总数不过十万两白银,尚不及一路伪齐官员
孝敬的一半。以他念头,只要能让老乡们接纳,即便将所有财物全送出去也不心疼,反正
取之于官,用之于民,不够再去敲诈。
        “郡主娘娘慈祥!娘娘慈祥……”半晌,有几个妇女先嚷起来,然后带动了其
他妇女,再带动其他的百姓……那欢呼声越来越响,消息越传越广,和入者也越来越众,
楚月的笑容越发灿烂,不停地向四面挥手点头。这时不知哪个鞭炮店凑热闹,“噼里啪啦
”地放起了鞭炮……
        海州的大小官员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在他们记忆里,只有一种
似曾相识的场面,它通常带来的是灾难——那就是民暴,但此刻展现眼前的是举民同欢!
他们却不知道,无论哪一种场面,都将是压迫者的灾难。
        终于,“娘娘慈祥”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海州城,并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楚月
渐渐泪流满面,毫无做作,她被这些善良宽谅的海州百姓深深感动了,自这一刻起,她已
把自己看作真正的海州媳妇。
        他已感应不到任何的敌意,心里也终于得意,可人儿成了他一举扭转局面的奇
兵,他创造了一个奇迹,荒岛上的军器奇迹与这一奇迹不可同日而语。世间最难把握的就
是人心的向背,他在一柱香的时间内做到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大众的力量是惊人
而伟大的,有时候也是盲从的,他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他在大篷车之役就见识了这种力
量,而今,他第一次成为引导这种力量的人,而不是被它淹没的人。
        “咔——”电光闪过,半空一声炸雷,刚刚晴朗的天空顷刻乌云密布,大雨倾
盆而至,海州夏季特有的雷暴雨降临了,欢呼的人群顿作鸟兽散。
        驿馆主室内,被淋成落汤鸡的他与楚月相视而嘻,他俩又共患难了一回。
        “月儿,你刚刚表现太棒了,来,亲个嘴儿庆祝一下!”
        “呵呵,一边去,休想占自家便宜!”
        “哎呀,浑身都湿透了,可不要着凉!月儿,快将衣裙脱了,我将你身上擦干
。”
        “哼!自家有不是没手。你也到那边换衣服去,可不准偷看……臭小子,你怎
地在此脱衣服?”
        “嘻嘻,好娘子,你帮我擦擦身子好么?”
        “才不……哎呀!你又要做甚?外面那么多人在等你……”
        “娘子放心,外事我都放手于二通事,还是专心我俩内事吧……”
        牛文、马绉在门房陪着巴巴等待的知州程大人,闲聊了一会,见他还不出现,
便自作主张:“大人,看来天使有点累了,这接风宴么,不若改日罢……”
        程知州察言观色道:“二位大人,如此可好?下官岂不失了礼数,万一天使怪
罪下来……”
        二通事对个眼色,马绉道:“天使既为海州人,自不会为难大人,此次回乡省
亲,有劳大人之处多了。而郡主所送海州百姓钱粮,就折成现银劳大人采办,万不可有私
扣舞弊之事……”
        程知州吃了定心丸:“凡有效劳之处,下官定尽心尽力,约束下属,绝不徇私
!这里尚有三份薄礼,送于天使及二位大人,恳请笑纳……”
        窗外的雷暴雨转为连绵的阴雨,弄得人心里也湿躁躁的,他故意将刺花留在城
外大营,这下美了,整日躲在驿馆里与楚月厮磨,沉醉于温柔乡中,把个雄图壮志抛之脑
后。
        这日,他与二通事匆匆碰头后,又溜回主室痴缠楚月,可人儿娇喘吁吁之际,
不期然一把拧住他的耳朵:“臭小子,你到底作何打算?整日窝于驿馆,就这般过一世么
?”
        他指着窗外狡辩:“月儿,你看外面淫雨霏霏,我哪也去不了。听驿馆里老人
讲,这种天气海州常有,要持续月余呢。再说我不是令艾里孙去采购马匹了么,到时就回
燕京拜门订婚……”
        楚月毫不放手:“那拜门之后呢,就留在燕京做奴三年?”
        啊,可人儿口气不善,好像责备他不长进哩,他赶紧答道:“当然不是,把儿
子带上,我们一家仨口回海州图大业啊……”
        楚月松开手,恨恨地戳了他的脑袋一下:“臭小子,枉你貌似聪明,竟看不透
这一点,爹爹会让我们带走儿子么……哼,那时才图大业,不嫌迟么?这几日不准你再碰
人家!管甚么淫雨霏霏,你快把刺花接来,自家明儿就带她出门,去巡视百姓领钱粮事体
!”
        他不由拍了拍脑袋,反应是有点迟钝了,岳父挞懒之所以敢放他夫妻离燕南下
,自因攥着外孙在手,不怕牵制不了他俩。谋大事者,怎会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亏可人
儿提醒。
        楚月端的谋略非凡,大处为他设计了回归海州、创建根基的长远之策,小处考
虑到他收买人心之举的延续性——对黎民百姓来说,物质上的救助诚然可需,却只能感恩
一时,精神上的慰问更显宝贵,才能铭刻于心。可惜她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子,定成为称
霸一方的盖世英雄。
        自己与可人儿相比,不过占了见识超前之利,其他方面,并无优势,这一比较
,同样适用于这时代的其他人,偏偏自己还自视甚高!
        他受到刺激,作出深刻的反思:自己确实习惯于随机性的小聪明,缺乏真正的
高瞻远瞩,空有一个惊世创史的崇高目标,围绕它展开的皆是想到便做的凌乱计划,或许
得逞于一时,却难成就于一世。
        这种思维方式,诚然跟他堕入这时代后一直被人追杀的亡命经历有关,却更多
的来源于他的复杂性格——一个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成长于八十年代、成熟于九十年
代之人之性格。
        他的眼神由浅薄而幽邃,再度射出儿时的不羁与顽皮:“月儿,我是有点松懈
了,自今日起,且看为夫龙腾虎跃吧……不过,在床上我一样龙腾虎跃的,哈哈哈!”
        他什么都没说,但楚月什么都明白了,她柔媚一笑,主动投怀送抱:“臭小子
,这才是我的好夫君!且让你龙腾虎跃一回吧……”
        他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天使大营,站在天雨泥泞的跑马场上,发布一道出人意表
的命令:即日起,全营拉到郁洲岛上化整为零,不带给养,不携装备,不近人居,不得扰
民,野外生存一个月,如有违者,军法严惩!
        同时,宿城桃源中因雨天无法建筑的不杀军生士被他全部调入海州,在他的亲
自率领下暗中保护巡视民间的楚月主仆——她坚持不带任何护卫,只要地方派几名役保领
路。在他离开荒岛的日子,原本九十一名的女真兄弟们损员五名,出世者失踪三人,入世
者不见两人,余八十六人,生士、秘士各占四十三人,生士除去留守荒岛桃源与宿城桃源
各五人外,实入海州者三十三人,他们的外表已与汉人无异,又被他粗教了些海州话,暗
中保护二女自无问题。
        二通事则以天使代表身份与官府往来,而艾里孙摇身一变成为他的表亲,用赠
济百姓剩余的银两为资本,开了海州城内最大的一家贸易商号——日月庄,在半官方的背
景下,回易茶马,课酒榷盐,劝粜豪右,无所不包,更以州府名义上报伪齐朝廷,筹备朐
山口商埠的开建事宜。
        事实再一次验证了楚月的英明决策,她主仆二人与生士队一明一暗,发现了大
量问题:一是负责发放钱粮的小吏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营私舞弊行为,二是各镇村的富豪恶
霸们——渔班、地主、盐枭、山霸乘机代领、冒领钱粮,而穷苦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幸亏走这一趟,否则受益的不是百姓,好事变成坏事了。像官吏舞弊行为,楚
月主仆可直接呈报官府惩处。而对恶霸们却无法可依,便轮到生士队大显神威:日里探明
恶霸家址,夜里蒙面登门,一番教训之后,恶霸们乖乖地吃多少吐多少。那一阵,被占了
钱粮的百姓每每清晨一起身,就发现门口堆满了失去的东西,却无一人,惊喜地对空拜谢

        几次下来,聪明的楚月亦猜到他暗中做的手脚,晓得他终究跟来了,又不违自
己初衷,便默许了,只是让刺花传话不准他与她见面。
        他确有心与可人儿偷偷见面,哪知她明察于前,他只得专注于地下工作,又觉
楚月主仆行动太慢,范围太窄,干脆将生士队分成五支小队,分赴各地暗访惩霸。
        顿时海州大地处处震动,传言四起,都说郡主娘娘慈祥感天,连神灵也帮她救
助穷苦人了,而楚月信任亲近的作风也赢得了百姓们的好感,尤其赢得了妇女们的爱戴,
她们不仅将她看作了海州媳妇儿和女儿姐妹、更将她看作了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制造的奇迹并没有被那场雷暴雨击散,反而滚雪球似的越滚
越大——楚月主仆每至一地,无论风雨,皆受到当地百姓的热烈欢迎,而妇女更自发地组
织起来,追随左右,主动揭发贪吏恶霸行经,甚至一些其他的冤情也向楚月申述。
        楚月亦显出因势利导的非凡意识与领导才能,发动妇女们成立“碧霞会”,自
任总会长,下设分会长,成为各地的民间监督力量,凡为非作歹者,自有官府治罪,而官
府管不了或无法管的,又有生士队暗惩。
        一时间,郡主娘娘的名望在海州如日中天,为恶者闻之色变,良善者为之欢欣
,后来百姓们觉得郡主娘娘毕竟是鞑子称呼,叫起别扭,皆称楚月为“圣娘娘”,而她背
后那支惩恶扬善的神秘力量,则被称为“圣军”——不杀军的新军号就此叫起。
        他取自后世将夫人推向前台博取民心的政治手段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作为
奇迹的始作俑者,他隐在娘子的神圣光环下,变成了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心里虽然酸溜
溜的,也更甜滋滋的,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一个月后,雨停日现,海州大地呈现焕然一新的勃勃生机,这种生机,不仅体
现于大自然中,更体现于黎民百姓的精神中。
        经过出世训练的天使卫队重新集结在城外,铁浮屠上下的面貌也为之一新,这
群以往只知杀戮的将士在从未有过的野外生存中第一次感悟了生的意义,为他日后的改造
打下了基础。
        他与楚月也终于见面了,一个月来他就在暗中注视着她被海州民众一步步地推
上神坛,甚至也产生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直到这刻将她真实地拥在怀里,才长出一口
气,那个清慧可人、娇蛮柔情的娘子回来了……
        艾里孙不仅为他备好了回燕京拜门的各般聘礼,更利用日月庄的强大实力,将
散布两淮、渗入各行各业的秘士们独立门户,成为日月庄的分支。当然,这一切离不开牛
文、马绉的背后出力。
        踌躇满志的他偷得浮生半日闲,携二通事登上孤枕西南、紧邻州城的白虎山,
这座后世以四月八庙会著名的小山因遍山磊磊白石、东望如卧虎吼啸而得名。山石上勒刻
留名者甚多,牛文、马绉在其中一碑前稍停嗟叹,他不禁留意碑文:微酞阁待制知州事张
叔夜……宣和庚子重阳日同登……
        他记得张叔夜乃北宋忠臣,却不知其做过海州知州,不敢乱评,因问:“此人
十分耳熟,不知有何事迹?”
        牛文语气凄重:“张相公乃大宋节臣,靖康之难时随二圣被金人所虏北上,途
中不食粟,唯时饮汤,闻过界河白沟,矍然起,仰天大呼,遂不复语而卒,实令吾辈愧对
矣……”
        马绉沉默不语,双目微湿,二通事一个外向,一个内敛,却皆怀一颗赤子之心
,他心有所感道:“逝者如川去,来者尚可追,吾辈切莫等闲啊……”
        闻此言,马绉忽然面浮激动,大步向上攀登,势若疾风,他忙手拉牛文,紧随
其后,须臾到了山顶,但见渔歌唱晚,落日熔金,鸟瞰海州全城,沐于碧光紫霞之间,有
如一座王者之城,好一个“虎峰夕照”之景。
        马绉目露奇光,长须拂颤,一扫寡言之态:“三才天地人,三光日月星,郡马
爷,你看这海州城像甚么?”
        他疑疑惑惑,极目俯眺,半晌迟疑道:“有点像个大龟……”
        马绉微笑:“然也,牛文,你也来看,这海州状如大龟,头向西,而城内那河
,逶迤如蛇,形成龟蛇相交而嬉之势,正是华省占星运,孤城望日遥!”
        他心头隐隐捕捉一丝影象,忙问:“先生有何高见?”
        马绉双手一背,超然屹立:“郡马爷可知,这海州城隐含一千古之迷,古今各
代玄师术士皆以破解此迷为大任,如唐代刘长卿之流,惜无不半途而止。吾自幼喜观天象
,偶窥一二……”
        他急道:“先生快讲!”
        “古传伏羲画卦之地即在海州,故海州城有“天下第一星象城”之说。所谓星
象,不外日、月、金木水火土五星及北斗七星,再外为二十八宿等等,各代玄师术士积累
前人,亦只勘出二十八宿玄武星象……”
        他气和:“先生请讲!”
        “青山与绿水,虎啸对龙吟。郡马爷请看,城东南方位有青龙山,西南方位有
吾等脚下的白虎山,正合二十八宿青龙象、白虎象。凤凰不落无宝地,城正南方位又有凤
凰山,合二十八宿朱雀象。此三山高度相近,大小相似,与海州城形成东青龙,西白虎,
南朱雀,北玄武四象布局……”
        他心静:“小子在听!”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自古取象于天的城池不是没有,却无海州天
然之象:龙祥云瑞,凤披彩霞,白虎啸海,玄武踏涛!而一旦勘出日月星三光之象,天象
应于人身,所谓天人感应,千古之迷自解……”
        他沉思:“小子受教!”
        “昨夜天晴,吾观天象,直至晨鸡报晓,整夜无异,惟独在破晓之时,只见日
月相贯,群星争耀,光照大地,一瞬而过,如此异象,闻所未闻,吾忽有悟,那日月星三
象将现海州,天命降世,千古一刻……”
        他一惊:“小子不明?”
        “明日,日出东方,月昭大地!你曾擎和氏璧,贵返海州城,明以郡主服心,
暗伏圣军惑民,左令日月庄聚敛,右将铁浮屠威收,外有挞懒呼应,内据海岛为基……天
象正应在你身上,还要瞒我二人到何时?”
        他大惊……
         



      正文 第六十八章 Kate & Leopold
      (更新时间:2004-5-31 18:24:00  本章字数:8958)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半天没出声的牛文忽然吟起东坡先生的千古名词《念奴娇·赤壁怀古》。
        他于转念间作出决断,恭身一鞠:“二位先生原谅则个,小子虽无三分天下之
心,亦有独树一帜之意。江山如画,朱颜几改,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宋也罢,金也罢,
在小子眼里不过烟云霓雾……”
        二通事齐齐动容:“下官恭听!”
        他蓦然回首,锐利的目光似乎欲将那不断西沉的红日钉于天宇,将负载不堪的
过往倾吐:“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小子自幼向往从军,欲把这一身骨肉报效于国
,杀敌千百万,血流万里山。渐大识书,又欲做个豪侠男儿,仗剑走天涯,快意追仇杀。
少年长成,见尽世间真情沦丧、人心沉迷,只觉男儿当暴戾,睚眦便杀人。后机缘巧合,
真个征战沙场,朝饮血河水,暮提人头归,杀一尚为罪,杀万倒成雄。万古千秋业,尽在
杀人中……”
        二通事额头冷汗涔涔:“下官受教!”
        他目光不动,仿佛那已沉入海平线的夕阳犹在原处,深藏于心、百折千锤的信
念喷薄而出:“多情少年子,不见春闺老……太阳落了,黑暗便降,杀得多了,人心便死
。太阳在明日将会升起,人世之明日在哪里?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人世之出路,决非杀
出来的!纵观前尘后世今生,杀念浸泡人心,杀心贯穿人性,杀性堵塞人间……我听多了
,看多了,也杀多了……所谓物极必反,杀极必不杀,可是只怕杀极之日,便是人世灭绝
之日!路总有人先行,我所举大业之信念,便源于两字——‘不杀’……我起始动机并不
高尚,全因一句誓言而起;我不信甚么天象天命,却信那古语老话——‘人命关天’;我
所举大业亦不是甚么千秋不朽业,只望以我微光,拨亮趋暗世间;以我微热,回暖趋冷人
心;以我微诚,唤醒趋沦真情;以我微力,遮护趋死黎民……不管二位先生听懂几许,我
尽吐肺腑之言,何去何从,悉听尊便……”
        “以我微光,拨亮趋暗世间;以我微热,回暖趋冷人心;以我微诚,唤醒趋沦
真情;以我微力,遮护趋死黎民……如此独树一帜,千古未闻……千古之迷莫非在此?”
 
      马绉皱眉凝思,陡然舒眉大叫,拉着牛文纳头便拜:“此天命非一国之天命,乃人
世之天命,我二人愿誓死追随天命之主!”
        “你成了天命之主?”楚月满脸古怪,忍俊不禁地上下打量他。
        “嘻嘻,只有天命之主方配上你这个圣娘娘么。”他涎着脸皮粘上去。
        楚月捉住他的手,以防非礼:“臭小子,正经点哩。二通事与秦桧皆爹爹自靖
康宋俘中得获,秦桧一力奉承,被爹爹引为心腹。二通事各有奇才,在宋廷亦不得志,偏
拒不合作,当日爹爹曾一怒欲杀之,被我劝阻,留于府中挂个闲职,此次随你南巡,我本
告之去留随便,却被你收服,也是天意……” 

        他就势将她的纤手贴在脸上温存:“上天让我遇到了你,才是真正的天意……

        楚月娇羞一嗔:“自家在与你说正事哩,爹爹派人送信,命你即刻率铁浮屠去
徐州接一位贵客,秘密护其入宋,然后才回燕京。”
        他惊奇:“甚么贵客如此重要,又如此之神秘?”
        “听说是位被羁留的宋使,名叫王伦,其他情况一些不知。”楚月仅知人名,
又嘱咐道,“回燕京拜门聘礼交我筹备,你只管去,返回时来海州接我便可。”
        “月儿,我可不想跟你分开……”他又想起一事,“拜门还需男方亲族一同前
往,不如让忽里赤带十几个兄弟冒充罢了。”
        “明日,我觉得你有时候很傻哩,你以为爹爹的侍卫认不出这些族人?”楚月
俏皮地戳一下他的脑壳,“不用想了,自家早为你安排好了……”
        次日上路,他仅带走一半卫队,如此才能放心留在海州的楚月。二通事中牛文
随行,而马绉性格内敛,敏锐沉稳,留下辅助楚月甚好,其实他心里更喜欢外向的牛文多
些。
        “郡马爷,这位便是王大人!”徐州城外,金兵屯守大营,高益恭领一宋服文
官与他相见,此人面带轻浮、眼神伶俐,市井气十足,与身上官服极不相称。
        王伦,字正道,故宋宰相王旦弟王勉玄孙,家贫无行,侠邪无赖,年四十余尚
与市井恶少群游汴中,往来京洛间,数犯法而幸免。建炎元年,假刑部侍郎,充大金通问
使使金议和,遂留不遣。
        若非牛文事先介绍,他真不敢相信这王伦已年逾五十,看起来只是个三十开外
的精壮汉子,羁留北国的岁月没有在其面上留下一丝痕迹。他判断,要么此人是个汉奸,
要么就是像自己一样油滑适境之辈,拱拱手:“王大人,有礼了。”
        王伦也睥睨双眼打量着他,第一句话很不客气:“不知称郡马为完颜大人,还
是明大人?”
        王伦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令他有种遇到对手的兴奋:“完颜——女真话
的意思是王者,译成汉姓,便叫王,我看王大人倒是完颜大人了,哈哈哈……”
        高益恭见双方言语激烈,颇有冲突之意,忙从怀里掏出一信,递于他,却是挞
懒密函,他拆封一看,愣了一愣,竟呆住了,却是大件事:
        原来大宋左相吕颐浩被秦桧排挤出朝后,觉察到秦桧之野心,开始反击,自镇
江府还朝后,外荐前宰相朱胜非入朝,内联殿中侍御史黄龟年,兵部侍郎綦崈礼等,以“
分朋植党”之名弹劾之,赵构正因秦桧“二策”无方,“和议”无音而恼,便将胡安国、
杨愿、王唤(口换日字)等被归为秦桧一党官员一并贬逐,使秦桧在朝中完全孤立,相位
岌岌可危。王氏以万分火急才动用的海青儿向主子挞懒急报:现下唯一能保住秦桧相位的
就是“和议”有信。刚升为右副元帅的挞懒势力渐大,赶紧说服粘罕“以和佐攻”,纵王
伦归宋,首开和议。因时间紧急,着高益恭率轻骑护送,以徐州往南靠近宋齐边境,地方
动荡,义军势强,便急调就近的他与铁浮屠接手。
        想不到不败的秦桧也有今日,而眼前这个王伦就是其救命稻草,挞懒叮嘱他要
善待之,越快送其入宋越好。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法立刻决断,下令扎营一夜。
        将军大帐,烛光摇影,他呆思不动,该怎办?秦桧作为挞懒大计的重要一环不
可或缺,他没理由自拆墙角,可是谁也不知道来自后世的他对秦桧的复杂感情,挞懒正因
为不知道这一点才将此重任派给他,才轻松没多久的他又一次被推上命运的抉择关口:秦
桧的政治命运就在他的手中,挞懒大计的命运也牵扯其中,还有妻族几千人的命运,他到
底该怎么办?
        良久,他方出帐,吩咐一支十人队随自己入徐州城逛晚市,至二更方回,还真
有心情。一番好睡,磨磨蹭蹭接近午时他才起床,帐外王伦正在拉着高益恭、牛文高声理
论,抗议还不动身,原来他下令小校任何人不见,而王伦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踏入宋境
,故此闹将起来。
        他不疾不徐地摇着圆蒲扇,一身轻绸,敞着胸,髻发而不裹巾,一副浮浪子弟
模样,仍无出发之意,向王伦打个哈哈:“王大人,这刚刚入秋,酷热难当,行军不比往
常,我手下儿郎皆重甲革马,若顶着毒日头上路,轻则疲热,重则中暑,战力低下。我所
以下令,每日起五更亮,趁早凉行,日中热时歇,晚凉时再行,入黑便止,方能令儿郎保
持战力,保护尔等安全,反正离大宋已不远,王大人毋须急于一时。”
        王伦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翻翻白眼,掉头便走。牛文与高益恭面面相觑,皆不
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到晚凉时分,队伍总算出发,他又下令,为安全计,王伦连同伪齐伴押的一名
官员皆被严密保护于一辆马车上,不得随意出入,以防走露风声,惹来义军。这话不是危
言耸听,大宋民间对朝廷与金和议一向深恶痛绝,秦桧亦因此被天下人识破其奸。
        从徐州往南,一马平川,过了淮水便是大宋,若按正常骑兵行军,本只两日路
程,他们却足足走了五日。中途间有小股红巾军出没,但与铁浮屠稍一接触,便知难而退

        对于被他无礼相待又等同软禁的王伦,他心中歉然,时常假惺惺前去问候,自
不会受什么好脸色,总遭王伦嘲讽,他也不是吃素的,忍不住反唇相讥,每次总以高益恭
、牛文与那伪齐官员的劝架而收场,竟成每日的例行公事。
        这种锋芒相对的接触,反令他确认王伦绝非汉奸之辈,其虽不拘小节,行为乖
张,却以一种另类的方式保持大节。再想到大宋历年遣使如宇文虚中、硃弁、魏行可、崔
纵、洪皓、张邵、孙悟之辈,皆被金人所拘,王伦作为第一个返宋之使,自有其独特手段
,实乃世上罕见的不学有术之徒,令他油生惺惺相惜之感。
        车马渐稀,人迹渐罕,他判断,快接近宋齐边界了,按走的路线看,前方便是
宋军涟水军水寨,只要将王伦送交大宋官兵手中,他的任务便算完成了。而见王伦时,其
难得笑脸相迎,想来思念故土,乃人知常情,毕竟身陷北方已有五年。
        前路出现一个黄泥岗,平静安详,他于马上抬头看天,无半点云彩,日下西山
,仍亮堂堂的,正是晚凉行军的好时节,却无他所期待的迹象,心头一阵焦躁,正欲下令
队伍停歇,蓦然一声鼓响,呐喊四起,无数步骑自黄泥岗上及两侧冒出,皆头扎红巾,呈
扇状扑来,来势汹汹,决非先前小股义军可比,转眼间将这支五百余人的大金骑军团团围
住,铁浮屠将士仅来得及布好防守阵势。
        他心中大喜,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双目鹰射,逡寻那应该出现之人,却见义军
兵器寒光若河,红巾耀眼如云,足有数千人的步骑蓄势待发,并无那人踪影,莫非自己弄
错了,来的是另一支义军?
        五百铁浮屠将王伦所在的马车及高益恭等轻骑围在中间,合成一个大圆,外层
甲撞矛鸣,长长刺出,内层箭矢交叠,连珠对空,有如一个钢铁战车,虽仅五百骑,但遇
山平山,遇林拔林的气势一些不减,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雷霆突围!
        他心脏狂跳,这种遭遇战是他树立“不杀”信念后最担心的一种情形:毫无准
备的己军与战力相当的对手狭路相逢,又只携常规兵器而无独特军器,非血流成河、尸横
遍野不足以决胜!他鼻尖渗出冷汗,只要义军稍一出击,战争机器便将按惯性规律发动,
他决计无法以“不杀”约束现在的这群部下!
        上天一次一次地挑战他的信念与灵魂,他的精神之弦已经绷紧到极点,随时会
断裂,他仿佛听到自己的脑神经发出绷裂般的“啪啪”声,心中长叹:世间要真有天命之
主就好了,可自己能做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到这份上,便由他去吧……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忽然轰天价一声炮响,黄泥岗上竖起一面宋军独有的
二圣环大旗——取被掳二帝北还之意,一队着绯红色战袍的大宋官兵出现了,数十名精骑
簇拥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胖头领飞驰而下,一路吆喝:“大宋淮东宣抚使刘相公金牌在此,
义军将士不得妄动……”
        他又惊又喜,正是那朝也盼、暮也盼的死胖子陈矩。
        原来那夜徐州城外他矛思盾想、天人交战好久,终又拾回海上第一次杀秦之决
心,皆因无论挞懒的大计、自己的大业,还是妻族几千人的命运,都远远比不上再造华夏
又一盛世对他的诱惑。
        试看再造盛世的人选,身为女真人的挞懒,即便一统江山,也有其北族人的局
限性。
        来自后世的自己,因机缘偶得“不杀”信念而晋入“放下”天境之后,愈来愈
接近一个“为民”的精神领袖,昭示人类终极方向的“不杀”理想在这时代绝无可能统一
天下,能偏踞海州一隅已是不错。
        和氏璧虽失,他建立一股宋金之外的中原势力之初衷已不是梦想——相比之下
,这时代两极分化的人性反而更有“不杀”生存的土壤,如忽里赤、艾里孙、海州百姓等
之单纯盲从,如教尊、张三峰、宗印、陈矩、二通事等之天慧自悟;若在尚物快欲的后世
擎起不杀大旗,定是听取蛙声一片了。
        而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他心目中的永恒偶像大英雄,若没有了秦桧这个绊脚
石,岳飞直捣黄龙、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抱负一旦实现,再造华夏并非没有可能!
        决心已下,考虑到萌芽中的不杀军尚难以配合他的要求——不动声色地延阻王
伦归宋而令秦桧相位不保,他立刻想到一人,便修书一封,借夜逛徐州城的机会,找到日
月庄的分支,交于秘士连夜送往海州总部给艾里孙,在函上如此吩咐一番,让其火速往泰
州去见追随张荣的胖哥陈矩。以他对陈矩的了解,定有办法让王伦救不了秦桧的相位,又
不会因此拖累归编刘光世部的张荣义军上下。
        若说他第一次杀死的是秦桧的原身,这一次杀死的就是秦桧的政治生命,效果
是一样的,第一次若非自己延续秦桧身份,也没有其今天的荣耀,便叫这奸贼“成也明日
,败也明日”吧。
        陈矩与他面面相对,彼此的眼神皆极其复杂,自大篷车一役后,两兄弟是第一
次见面,而他已经由一个怀璧小贼变成了金国郡马。
        陈矩却不知道,他曾以秦桧面目与其有过一次深入的接触,就在那一次,两兄
弟联手,为大宋赢得了喘息之机,也为淮南大地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和平,今日再一次联手
,又会开创怎样的局面呢?
        “兀那鞑子,前方便是我大宋地界,领兵前来,有何图谋?”陈矩眼中的敌意
并不见减,却跟他达成默契,装作不认识他。
        “胖南蛮,我乃送一宋使来此,不是与尔等打仗,可否借一步说话。”他亦装
腔作势,先解去双方敌意。两人一齐除去兵刃,打马来到两阵中央无人地带交谈起来。
        敌对的阵营皆虎视眈眈,两兄弟不便多说,彼此拣要紧处简问简答。原来无论
义军还是官兵,皆出陈矩安排,他有些不懂胖哥干嘛以两种阵仗迎接王伦。陈矩并不回答
,盘问起他来。
        为防万一书函遗露变成受制他人的把柄,他只通过艾里孙口头转告陈矩自己的
动机:他虽归金,但对宋人怀有故国之情,愿意做一些有利大宋之事,言下之意,可以利
用他的新身份为大宋效劳,作个谍人。而他真实的动机,决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只待以
后再找机会向胖哥交心请罪。
        陈矩自半信半疑,不过至少将奸相赶下台的这件事,确实有利大宋,而秦桧当
日缩头湖之功被时人看作为登高位作出的假象,秦桧的假象自然不少,惟独这一件却是真
的,但后来因他的原因而不愿居功,反被历史掩盖,此是后话。
        中国人素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之说,陈矩便将他训诫一通,交接了王伦,命
义军将铁浮屠放行,却又故意泄露王伦返宋议和的风声,民间义军恨议和者犹甚金人,立
刻转而包围住这支宋军不放,却是陈矩的双簧妙计。
        直到一个月后,才由刘光世派出大将王德率部赶来“解围”,当王伦还自金国
的消息上报到朝廷时,秦桧罢相已成定局。
        大宋绍兴二年·大金天会十年,八月,拜相一年的秦桧以“自诡得权而举事,
当耸动于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首建明于二策……顾窃弄于威柄,虑或长于奸朋”而罢
,赵构亲自诏告天下——“终不复用”,令秦桧几无翻身可能,一时人心大快!
        当此消息传来,他与楚月正踏上燕京郊外的入城官道,身前是铁浮屠开道,身
后是庞大的海州订亲团——五百骑意气风发的海州少年子弟连同一百车海州土特产,“碧
霞会”的妇女们一听迎娶圣娘娘回海州的订亲团人数不够,皆发动家里未婚少年参加,报
名人数超额火爆,最终经过一番筛选才定下五百人,皆是灵气可塑的精壮后生——隐然为
不杀军的壮大奠下基石。
        楚月一对明眸落在他脸上,尽是怀疑,看得他心里发毛,那件事可没敢告诉可
人儿,毕竟后果波及挞懒一族人,除了共同介入的艾里孙与陈矩,再无他人知道。但面对
灵犀相照的小娇妻,他难免心虚地把头转到一边。
        知夫莫若妻,楚月一夹小飞,绕到他面前:“臭小子,莫非你护送王伦时做了
甚么手脚,以致累了秦桧?”
        “哪有此事,你可以问高益恭么?”他相信即便当时在场的牛文与高益恭也看
不出破绽,急忙狡辩。二通事都留在海州,协助艾里孙打理日月庄和朐山口开埠事宜,忽
里赤则率十八名生士携带装备混杂在订亲团中,已与海州子弟打成一片,却是因黄泥岗的
教训,他必须保证自己身边随时有减免杀戮的力量存在。
        他再左右顾而作惋惜状:“这秦执事也忒没用了,枉费我一番心血,为其垫脚
……”
        楚月不由冷笑一声:“甚么心血与垫脚,只怕尝尽了风流而不舍罢……”
        “嘻嘻,娘子莫要吃醋,为夫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本欲嬉皮笑脸地
打消可人儿的疑心,却被她的花容骤变吓住了,顿时后悔不迭:坏了,刚躲开一个麻烦,
又挑起另一个麻烦!
        他当秦桧的这段经历一直是他俩回避不及的敏感话题,他对楚月的肉体背叛几
乎全发生在这一段,任他巧言令色也难以自辩,楚月虽然原谅了他,但并不表示就忘了他
被捉奸当场的老帐,而女人的的醋意一向是男人最难琢磨的情感之一,一旦翻起波来转眼
便成飓风海啸。
        “呵呵……只怕某某是人在床上、心不由己罢……”楚月不知是何“居心”,
娇笑着学他胡乱改词造句,他却笑不出,因为可人儿分明“笑里藏刀”,眼神透着陌生瞪
住他,好像是看到了另一张面皮儿……
        那眼神很熟悉,看得他心惊肉跳,一下子记起与楚月山洞重逢的一幕,后世的
情感经历告诉他,同样的一件事儿,男人与女人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比如那次重逢,他
记住的是与楚月的幸福初夜,而可人儿铭刻在心的一定不是这个!
        果然,楚月当着他手下儿郎与海州子弟的面,隔着马儿就一个耳光打过来,他
哪敢躲避,乖乖地将脸贴上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她也不管什么不在外人面前扫他
颜面的夫训了,连声娇叱:“臭小子、狗奴才、大淫贼……”
        前后众骑皆吓一跳,怎么无端端的郡主发起火来,听着听着,有些明白了,好
像郡马爷有什么风流勾当败露了,一时皆有情同戚戚之感,男人不易矣。
        他噤若寒蝉,哀叹自己算丢人到家了,惟有阿Q地安慰自己,在人前也有好处,
至少嘴唇不会遭受那次的苦难——被连咬两次。
        楚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临了,倒像她被欺负了一般,珠泪涟涟,飞一般地
弛骑而去。在那次有了经验的高益恭不待他吩咐,令一队铁浮屠跟去保护郡主,一面来到
他身前劝慰:“姑爷,下次可要小心些……”
        日妹么的,你倒说起风凉话来,老子有甚么小心的,若非你的劳什子植脸异术
,也不会有今日风波,他无明火顿起:“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一边凉快去!”
        高益恭没来由碰了一鼻子灰,心中不免有想法:你们夫妇俩吵架,我倒成了出
气筒?
        临近燕京城,早有一队人马迎出来,却是俩舅子,一见面,乌达补就哇哇大叫
:“小子,又怎么得罪我妹妹了,害得哭成她泪人似的,我可要替妹妹出头!”
        看来楚月已同哥哥们照过面,他放下心,陪起笑脸:“大哥、二哥好,我可不
是故意的,还不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妹妹娇纵惯了,妹夫可要体谅……”斡带理解地一笑,告诉他金主将临燕京
,父王挞懒已往祁州设元帅府戍守,镇护圣驾,而他与楚月的订婚大礼照旧在燕京举行,
毕竟金主赐婚,不可拖延。至于他的南巡天使任务就此交差,那支铁浮屠千人队正式归他
领导,成为郡马营。
        乌达补见他订亲团声势,又啧啧称赞:“好小子,这才不堕了妹妹的面子。”

        他心中苦笑,老子的面子刚刚可堕光了,而不用见岳父挞懒,他又暗自高兴,
毕竟破坏了其大计的重要一环,有些难以面对。
        三日后,上午,燕京城挞懒亲王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门前鞭炮震耳,观
者塞途,都知是郡主订婚的拜门纳币之礼。
        那个据说是汉人小子的郡马爷披红挂绿,骑一匹红马,身后数百子弟手执红旗
,携百车酒食,赶百匹骏马,浩浩荡荡来到亲王府前。
        一路全仗高益恭张罗,他按女真风俗一箭射落府门右边一串大红灯笼,顺利进
门,然后车福接手,领新姑爷并亲族子弟步行往小校场而来。
        但见昔日的小校场,变成了一个大宴会场,一排排的长桌摆开,亲王府的仆役
正将新姑爷带来的酒食特产摆上桌。中间搭起一座四面通畅的大帐篷,里面置一大炕,上
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女真男女——皆挞懒族人,以姑娘与孩童居多,嘈嘈笑笑,交头接耳
地议论着鱼贯而入的订亲团。
        楚月头戴金丝红环,一身水红长裙,粉颊明眸,樱唇皓齿,千娇百媚地坐在最
前面,似嗔还喜地看着他的到来。
        扑面而来的喜气熏得他似醉了一般,任车福摆布,率子弟们一起罗拜于炕前空
地下,乃女真“男下女”的风俗。
        “明日哥哥,恭喜恭喜!”一个相熟的少女脆声令他抬起头来,却见一个姿容
俏丽、眼神火辣的小妮子正亲热地坐在楚月身边,旁边一个汉服孩童不甘落后地向他嚷道
,“龙卫将军,抱得美人归,不见故人来啊……”
        哈!霜铃与完颜亮也来了,他刚刚竟没留意,原来两人皆随金主一同南下,闻
此喜事,赶来参加。却见完颜亮向他挤挤眼,而霜铃亦一面看着他笑一面跟楚月咬起了耳
朵,他心头一跳,可不要说自己什么坏话啊,当日的情形浮上来:
        “好个明日,竟敢咒我大金?”他唱完那首《天地歌》,刚步出粘罕宴帐,完
颜亮忽然从后面拉住他,在他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之前,又顽皮一笑,“龙卫将军,唱得好
,词更好,比那些老夫子教的都好,这天下、族分、权色皆不过沧海桑田,失之无过,得
之无罪,有志者无妨夺之!”
        他当即一激灵,总不成这孩子的远大志向竟在自己一首歌的影响下而产生,历
史竟是瞬间造就?他抚着完颜亮的头,不知是忠告还是点拨:“孩子,你要记住,有志者
事竞成,但凡事不能太过,心不能太大!因为成就越高,跌倒再爬起的机会就越小,到你
真正实现大志之时,你连一次也输不起的。”
        完颜亮不知听懂没有,伶俐一笑,岔开话题:“霜铃姨今晚约你私会,你去不
去?放心,我不会告诉楚月姨的。但你不去的话,我可要去哩……”
        他当然不会去,首先,不能再对不起楚月;其次,霜铃又是二舅子喜欢的女子
!可是他又不想完颜亮这么小就学坏,只好道:“飞来艳福,岂有拒绝之理,我这就去…
…”
        炕上的楚月一面听霜铃嘀咕,一面咬着嘴唇打量他,终于面上漾起浓浓的娇羞
与欢喜,看来霜铃说的都是女孩子间的体己话,他一直打鼓的心儿方和缓下来。
        鼓乐声起,岳父挞懒不在,便由大舅子斡带主礼,将楚月抱下来,让他接住,
他忙张臂,紧紧横抱在怀,生怕她又跑了一般。
        缤纷的花瓣散落头顶,祝福的童声响彻四周,可人儿怯怯地闭上双眼,柔软的
身子在他手上,仿佛要化了,一对新人便在双方亲族的簇拥下,送入一座悬挂红箭的红帐
篷。
         



      正文 第六十九章 The day after tomorrow
      (更新时间:2004-6-12 19:04:00  本章字数:8763)


        
        “月儿,有一天,我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出现在你的面前,迎娶你成为我
的妻……”红帐篷里,趁着姑娘小伙们被刺花挡开的空儿,他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埋藏心底
已久的誓言。
        “哦,今个场合也算万众瞩目么……”刚刚被姐妹们捉弄得面红耳赤的楚月方
有空甩开他一直不放的手,白了他一眼,三天前的气尚未消退,臭小子又说甜言蜜语哄自
己哩。
        “当然不是,我要按海州的风俗正式迎娶你,在一个真正万众瞩目的场合,在
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日子……”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自觉亏欠可人儿太多,在尚无名分的
情况下,就已为他生了孩子。也幸亏女真有男女自媒、奉子而归的习俗,若是按汉人传统
,未婚生子的女儿家不知要怎么遭罪呢。
        “好呀,到时是不是连岳楚姐姐也一并娶了,一效娥皇、女英?”楚月轻轻咬
唇,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臭小子与岳楚的关系决非他说的那般简单,她并非没有觉察,只
是不愿沦与寻常女子一般见识,她有自己的手段。
        也是奇怪,她的族人无论贵贱,皆有数妻,宗室子弟更是妻妾成群,像粘罕、
金兀术等连娶带抢的女子都不下上百,她虽以为对女子不公,却也认为世道如此。但臭小
子跟他们不同,没有这天下男子皆以妇人为附属的劣性,他对女子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偏又一副世间女子入我眼者几何的清高模样,这一点最能打动女儿心,她便因此着了道
。但臭小子一旦入眼,便会动情,正是知夫莫若妻,以这一点来看,他远比那些只当女子
为私有物的男子更具危险,亦凭这一点,楚月就容不得其他女子介入她与他之间。
        “娘子说笑,明日此生得你足矣,哪敢再有奢求?”被捏着软处了,可人儿那
习惯性的可爱神态令他战战兢兢,分明是反话,怎会听不出,楚月隐然已将三相公列为情
场之敌,他不由心惊她的直觉,本以为雨过天晴,现只有打起十二分精神,女人怎么都有
一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 

        楚月轻轻将小手交回他:“看在蒲察部第一美女——霜铃都没诱到你的份上,
姑且信你一回……”
        啊?难道霜铃小妮子是设圈套给自己钻,好在自己没上钩!他一面庆幸,一面
欢喜地握住可人儿纤手,这下真是雨过天晴了,忙大拍马屁:“我的娘子可是完颜部第一
美女、女真第一美女、天下第一美女,其他甚么美女,自然不放在心上。”
        “完颜部第一美女,自家都说不上,还论甚么天下第一美女……”楚月口里反
驳,心里可美滋滋的。
        “我却不信,完颜部还有比娘子更美的?”这是真话,楚月姿容更胜作少女时
节:青丝蝉鬓,星眸若水,柳眉翘鼻,朱唇皓齿,嵌入皎月娥梨的动人脸蛋,真如画中仙
子一般;而笋指玉臂、纤腰窈窕、雪肌含香的迷人体态,即便年方二八的江南糯腻处子也
相形见绌。
        比起至性纯情的三相公——岳楚、高贵冰洁的玉人儿——襄襄公主、万千风情
的妙人儿——玉僧儿、娇蛮热辣的小妮子——霜铃,可人儿爱憎分明、伶俐果敢的大气性
格更适合他,说白了,就是更能驯服他这个不按常理出牌、喜走极端的后世小子。
        “明日,听咱讲个故事……”楚月被他勾起了什么记忆,面色一正,淡锁云思
,讲起关于完颜部第一美女的故事:从前,完颜部刚刚开始扩充部落联盟的时候,正是她
祖父——挞懒之父盈歌任联盟首领,盈歌出征各部时,得一高丽美女,而生二女,便是挞
懒同父异母的姐妹,亦楚月的大小姨,皆绝色,小姨尤甚,故得完颜部第一美女之称。
        听到这,他心中一动,想到了仙去的教尊姐姐不是自称小姨么,莫非是她?楚
月继续道来:那高丽祖婆后来回故乡一趟,领回一个侄女,便成了楚月与斡带、乌达补的
母亲,后生楚月时难产而死,楚月因此对母亲没有任何印象。挞懒极爱妻子,很久没有再
娶,后来为图大计才续渤海大族的一车婆。他第一次听楚月谈起母亲,平静中隐含苦疚,
想来她一出生便累母早世,即便挞懒加倍疼爱,又怎弥补未泽母爱之憾,他不由默默揽住
可人儿纤腰,自己一定补偿她童年的缺憾。
        虽无言之中,楚月亦感受到他的心意,温柔地倚靠在他身上,讲下去:挞懒少
年时,当今金主吴乞买被盈歌收为养子,住入族帐,与小姨朝夕相处,生出感情,已近谈
婚论嫁。偏偏此时,辽天祚帝当道,时常派出银牌天使来生女真部落掠夺女真族魂——海
东青和人参、貂皮、骏马、北珠、蜜蜡、麻布等特产。那银牌天使率领大批随从,沿路欺
压、敲榨生女真各部,以致怨声载道。他不由赧颜,原来自己这个南巡天使出处在此,只
是大金既曾身受此苦,缘何施于他族?无论辽金,抑或唐宋,弱肉强食的动物本性在统治
者身上是一样的,自己能改变它么?
        楚月渐露激愤:最不能忍的是银牌天使一到,便迫使女真人献出部中美女伴宿
,既不问其出嫁与否,也不问家门高低。这般辱族行径,使得诸部无不忿恨怨叛,奈何当
时女真尚不足与辽国抗衡,惟有忍气吞声。却有一银牌天使听闻完颜部第一美女之名,指
名要小姨伴宿,而盈歌正忙于抚宁诸部,不愿树敌于外,无奈答应。小姨烈性,誓死不从
,求救于吴乞买,而吴乞买亦出于族之大义,违心地规劝小姨从权,小姨正绝望之际,已
经出嫁的大姨挺身而出,代妹临辱,那辽使竟未看出破绽。他听到此节,牙根处肌腱暴起
,只觉这些男人太不应该!
        楚月眼泛泪光:本来此事应算过去,偏偏大姨那一夜之后竟有了身孕,而为夫
家不容,逐出帐门,回到娘家产下一子后投河自尽,小姨因此无法原谅自己,亦对父亲盈
歌与爱人吴乞买痛绝,自此离家,不知所踪。此事十分隐秘,只挞懒一族与吴乞买等相关
人等知晓……
        “明日,按你所说,小姨应不知有何际遇而成了萨满教教尊,只是已不在人世
了,她的命好苦……知道她为甚么不让你伤害达凯么,因为大姨受辱所产之子,便是达凯
……大姨命苦,小姨命苦,难道生为女子,便要命苦么……” 
      楚月终于泣倒在他肩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不敢相信这么凄绝人寰的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他终于明白了教尊姐姐——小姨的心,终于弄懂了金主与她的关系,胸口闷塞欲炸,忽然
大声宣告:“月儿,我明日为了你,即便背负天下人也在所不惜!”
        至此,海州之行圆满得超乎想象:与楚月三笑团圆——最大的惊喜,重拾旧部
初创大业根基——最大的安慰,楚月得海州民心——最大的神来之笔,新收二通事而受天
命——最大的责任——管他是真是假,暗交陈矩而将秦桧拉下马——最大的意外收获,再
纳五百子弟兵与铁浮屠归属郡马营——却是他来到这时代拥有的最大的一支人马,最终正
式纳币拜门——最大的开心了!而唯一遗憾的是——娇儿春林被挞懒岳父也带去祁州,个
中原因不言自明。
        本来若非金主巡幸燕京,订婚之后他便可携楚月同返海州,因为挞懒给女儿女
婿订婚的最大礼物是——海州戍守由郡马营负责。通过女儿与汉族小子的联姻而获得汉人
好感,并在汉地发展壮大、扩辐影响,这本是挞懒大计的新增一环,尤其失去秦桧在汉地
的支持之后,他这一环的作用无形中放大——亦是无心插柳的又一好处。所以挞懒利用自
己经略南边的大权给予女儿女婿最大的支持——逐渐将海州变为一个名属伪齐实归明日的
独立王国。
        既然金主要来,他这个被其赐婚的龙卫将军一定要面谢圣恩,于是他将海州子
弟与郡马营驻扎在燕京城外,将一片临河的郊野辟为校场,利用此暇开始整军练兵。
        以他本意,欲将海州子弟直接编入铁浮屠,便于统一领导。谁知小老乡们皆不
愿与金兵为伍,竟闹将起来,还是楚月出面方平息事态,这民族间的仇恨与裂痕决非短时
可以愈合,亦非一个楚月可以解决,这可是不杀大业面临的首要问题之一,他才发现自己
忽略了,这时代的人如何通晓民族融合之大义?后世的民族问题皆需要相当的时间和大量
的工作来处理,他却不具备这些条件,只有在黑暗中摸索。
        好在他又想出奇招,干脆就分为两营,海州子弟兵组成圣娘娘营,以保护海州
为职责,解除他们对归属上的反感,名义上是楚月领导,实际由已融入其中的忽里赤指挥
。郡马营则由他直接领导,为培养成日后的不杀军,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梳洗,将原千人
长与百人长全部遣返原铁浮屠军,各职虚待将自基层崛起的兵士,而兵士中仇汉嗜杀者,
亦逐一退回,空额则由挞懒族忠诚子弟补上。
        整肃与练兵两不误,既然两营有族分之隙,他索性利用这一点,令两营展开练
兵比赛。他的练兵方法亦与众不同,以女真春猎大会的三个项目为基础,结合后世体育竞
技的长短跑、跳高、跳远、游泳等合成九项,号称“铁士九项”,以之为基本功训练,并
作为奖惩拔擢的标准之一。
        圣娘娘营争一口不输于女真人之气,郡马营则受到平等晋职的激励,更由于少
年人本就好奇争胜,独特的练兵比赛和“铁士”的荣耀极大地激发了两营兵士练兵的热情
。一时间,校场上虽泾渭分明,但两营之间、个人之间的较劲潮涌奔勃,每一个兵士均忘
我投入。如此场面,时来督军的楚月固然赞叹,偶来探视的俩舅子更是惊奇,斡带尚旁观
称许,乌达补早忍不住加入进去,要争那“铁士”名头。
        九项中除了击鞠是团体比赛外皆是个人项目,春猎三项自然是女真人强项,其
余项目大家却是统一起点,初时女真兵士赢得多,不过海州子弟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而来,
进步神速,不几日便差距锐缩。
        见海州子弟的基本功稍有扎实,他便迫不及待地展开作战训练,每日上午依旧
是“铁士九项”,下午则转为两营对阵。郡马营大多为出生入死的铁血战士,对付初出茅
庐的海州子弟兵,真是杀鸡用牛刀,他亦下令不可留情,因为真正的军人是打出来的。
        双方以相当兵力,步骑相倚,以泥簇之箭、无头裹灰之矛展开对攻,由于兵士
仅着铁兜鍪护头,精赤上身,箭矛虽无杀伤力,击在身上亦不好受,每每一场“惨烈”厮
杀下来,圣娘娘营最多只有忽里赤等十八生士好看些,其余皆灰头泥身,可谓全军“尽没
”。
        他深知万事开头难,眼前的一千五百余人将是日后不杀军的精魂,故暂舍温柔
乡,以普通一兵的身份轮流住在两营,与他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训练在一起。同时毫
不吝啬地拿出挞懒及其族人所赠彩礼,对表现优异者重奖并授职。如此摸打滚爬地朝起夜
归,他与部下的关系日渐亲近,两营之间的敌意亦日渐消退。
        不觉过了半月,大舅子派人传递消息,金主已至居庸关,不日便到燕京,要他
做好觐见准备。因此又训练一天之后,他便下令两营休整三日,可分批入燕京玩耍购物,
只待他觐见后便南归海州。此令一下,举营欢腾,海州子弟们尤喜。他只带个小校,也不
换身上的脏衣,一个人懒懒躺在河边,看那夕阳照水的美景。
        “这般痴痴地看着夕阳落下,是否又想着看谁老去……”一个俏皮馨心的娇声
响在身后,他大喜转头,一位红光艳射的小美人浴立在晚霞里,是楚月来了!他一跃而起
,将可人儿扑在秋黄的茸草上,一口吻住她的小嘴,半晌,她方得空羞喘,“臭小子不知
羞,有人看到哩……”
        他忙放手,四顾无人,小校早已识趣地溜开,又欲跟楚月亲热,她一把推开,
嫩面红红的,不知是夕阳映照还是羞赧所致:“明日,你弄脏人家的衣服哩……”
        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泥灰将楚月的一色裙子变成了五花脸,忙将上衣脱下为她
擦拭,孰料越擦越脏,挠头道:“月儿,对不起,我好想你……”
        楚月扑哧一笑,半眯着眼欣赏着他赤裸的上身,直到把他看得扭捏不安起来,
方刮脸道:“小淫贼也会害羞,难得难得……”
        他这时亦发觉自己的身体比后世强壮多了,本就标准的身材愈发健美,难怪可
人儿爱不释目,不由连摆了几个后世的健美姿势,又恢复了厚脸皮:“娘子,为夫的身体
是否让你心动了?”
        他俩相视而嘻,楚月幸福拉他的手坐在河边,一起看着漫天的红霞,不约而同
地想起他第一次反出大金的情景。
        远处的营地忽然热闹起来,传来女子歌声,原来楚月得知金主将至,兵士们辛
苦训练许久,也该放松放松,便带族里的姑娘们来大营联欢慰问,刚好他也下令休整,夫
妇俩倒想到一块了。
        身为主帅,自当与卒同乐,他与楚月携手归营,又激起一片欢呼声,但见两营
中间的空地上篝火熊熊,饮食丰盛,楚月自然考虑周到。除去巡逻警戒的小队,其余将士
都来了,营中乐手打起鼓点,几百名女真姑娘花蝴蝶般地在兵士们中间飞舞扬歌,到处欢
声笑语。她们默契地一分为二,分别融入两营。
        不要看这些海州子弟对女真男人没甚么好感,与女真姑娘们倒相见甚欢,相比
之下,圣娘娘营的竟比郡马营的更受青睐。原来海州子弟与她们中不少在订婚宴会上就相
识,她们作为挞懒族人,自然对姑爷的亲族格外热情,女真姑娘本就奔放,海州小伙们哪
里吃得消,看情形发展下去真有可能冒出不少对。他心中一动,晓得楚月又为自己解决了
一道难题,婚姻——确实是民族融合的上佳手段。
        “好娘子,你真是上天送给我的宝贝!”他大喜之下,拉住莫名其妙的可人儿
入场舞动起来……鼓声热烈,身边共舞的男女越聚越多,一大半是舞姿笨拙的海州子弟,
不时惹起旁观的兵士起哄的笑声。他与楚月旋转着,头顶的闪闪银星开心地眨着眼睛,仿
佛看到了华夏各族和睦相处的喜人前景。
        忽然,场外一阵骚动,率队巡逻的忽里赤出现了,表情慌乱地穿过人群寻来,
他与楚月停舞,诧异地对视一眼,发生何事,令渐具大将之风的忽里赤如此沉不住气?
        忽里赤递给他一卷小纸,又对他耳语几句,他亦脸色大变,将纸条展开,借篝
火去看,全是他看不懂的契丹文,他却识得大金上层才有的印记,双手不由颤抖起来:忽
里赤报来的竟是一个惊天消息!
        却是巡逻队遇一夜骑者,觉得可疑而俘获,搜得此信,大金境内通用汉、女真
、契丹三种文字,故军中有看懂者:守大同府的大金元帅右都监耶律余睹约云中、河东、
河北、燕京等地契丹掌军者,趁金主南巡之机,于三日后同时举兵,尽屠女真人,反金复
辽!
        他忙将信纸递给楚月,心中未免有些疑问,大金元帅右都监位列金军元帅府都
元帅、左右副元帅、左右监军、左右都监七大核心之一,可谓位尊权重,耶律余睹此人他
亦有耳闻,原是辽宗室大将,后降金,累立军功,深受金主器重,好好地怎么叛了?
        但楚月面上的震惊告诉了他此事多半不假,更读出一条重要细节:耶律余睹与
燕京统军萧高六约好,各派精兵一万,势必截杀金主及各重臣于居庸关前,时间就定在举
事前夜,造成群龙无首之局!
        他心中大动,这一事件,无论是对宋人来说,还是对图大计的挞懒来说,都是
一件可以化为己用的好事,他该怎么办?
        天!上天又将一道难题甩到面前,他肚中呻吟一声:老子又该怎么办?夹在汉
人、女真人之间已经让他够难受的了,又冒出了契丹人。反金复辽?说得好听,历史上喊
这种口号的就没有成功过的,他是坐观其变、是举报揭破,还是推波助澜……
        楚月皱着眉头,显然亦在思索同样的问题,时间紧迫,通知父王已经来不及,
眼下唯一能对此事做出应变的,就是她的夫君——明日,她决定不发一言,无论他作出什
么决定,她都支持。
        却闻场内的姑娘小伙一阵骚动,齐齐抬头惊呼,又发生了何事?他仰脖望去,
只见一颗白耀巨硕彗星拖着长长的彗尾,划破夜空,往东方扑去!
        “天垂象,见吉凶!彗星——主兵丧,除旧布新之象,余灾不尽……”他依稀
记起马绉与他讲过的天象占辞,这么巧!第一次有点信了,亦因此作出了一个连楚月也吃
惊的决定,大喝一声:“众将士听令,即刻停止休整,连夜开赴居庸关!”
        “好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他手举千里镜,南顾北望,但见两
山夹峙,绝谷累石,层峦叠嶂,悬崖峭壁下,危临纵沟,林深邃险,一水旁流,艰折万状
,那绵延数十里的古道——俗称关沟,便是南俯燕地、北拒塞外——“天下九塞,居庸其
一”的居庸关了。他第一次觉得古人造语毫无夸张,数月前虽来去过关,却在山谷,今登
其峰,方见天下绝险气势,而脚下的山头,亦仿佛那起伏山涛中的孤岛,令人顿生摇摇欲
坠之感。
        “‘绝反水连下,群峰云共高’。大唐高适笔下的美景,自家也是第一次见哩
。”楚月却另有一番感悟,浓秋的山岗上野草葱黄,漫野枫叶,红波翠浪,可人儿玉嫩纤
手拉住一粗糙的酸枣棵子,折一枝鲜灿山花,人花相映,分外妖娆。
        他不由脱口大赞:“正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楚月乍闻后世伟人的名词,惊艳闪眸:“明日,你又来惑人哩,此句前无古人
,却意犹未尽,给本郡主完整作来!”
        “笨手偶得一句,再也作不出了……”他哪记得全词,摇头一笑,谈起正事,
“月儿,若是你来截杀郎主,会施以何策?”
        楚月受引转神,凝视近处的居庸关南口,关外一马平川,沉思半晌道:“那信
既落入我手,耶律余睹与萧高六联军不成,但一万之兵足以谋划伏击。郎主南巡,自有一
军合扎猛安护驾,兵力三千,加上居庸关城守军两千,此刻这居庸关里不过五千兵马。叛
军远道而来,为避海青儿,当与我部一样昼伏夜行,必是轻骑兵。若等圣驾出关、关卒不
暇出救之时,以一万精骑围歼三千合扎猛安于平原之上,可是上策。然郎主出关必是白日
,叛军形迹无法回避海青儿,所以若是咱来谋划,必在关内伏兵!”
        他叹服现脸,愁眉微锁:“月儿灼见,我亦这般想,只是居庸关这么大,叛军
会伏于何处?”
        楚月面上却漾开笑意:“明日,咱给你讲个故事:我大金灭辽入关时,辽天祚
帝曾以劲兵驻守居庸关,见大金官兵临关,辽兵设伏于一山崖之下,以为可诱敌深入,转
败为胜。谁知天意不容,突然崖石自崩,戍卒压死,不战而溃,皆以为天助大金……”
        “多谢娘子指点!”他豁然开朗,“我若是叛军,亦会再挑此处设伏,时机以
郎主出关之时为最佳,正所谓‘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
        “呵呵,臭小子用词为何总是这般绝妙?”楚月被他的贴切形容逗得莞尔一笑
,随即轻蹙娥眉,“你仅握兵一千五百余,除去三成火头军与辎重兵,能战者仅千余,而
铁浮屠在山地威力锐减,你又不与郎主大营通连呼应,自家怎地也想不明白,你凭甚么对
付那一万叛军?”
        “铁浮屠力减,叛军轻骑兵何尝不是,月儿莫要忘了,铁浮屠儿郎曾上郁洲岛
训练一月,而海州子弟更习于山地。我早已考虑,平原战中铁浮屠可以一当十,山地战中
未尝不能以一当五,而叛军轻骑兵在山地中能以二当一已是不错,如此一算,无论哪种遭
遇,敌我均旗鼓相当……”他娓娓道出心中想法,又忍不住问,“月儿,我只奇怪,自那
夜你让族中姑娘捎信给大哥:严密监控萧高六部,不可打草惊蛇。至此,你还是第一次发
问,我的想法你当真不想知道?”
        楚月却将粉鼻凑近山花长嗅,闭目不答,俏皮一眨。此刻四下空野,山色奇绝
,秋风袭人,仿佛天地间只存在他俩,一种抑制不住的爱意涌上心头,他早已吻上去,可
人儿嘤咛一声,软在他胸前,花香、唇香在齿畔流连,衣袂飘拂,身体轻荡,真个欲成仙
矣。
        良久,楚月方躲开他的刁舌,和羞告饶:“小坏蛋,你肚里几条小虫怎逃过自
家法眼:耶律余睹之叛,虽时机尚可,然联络过广,战线过长,反而事易泄露,实犯兵家
大忌,一旦举事,必然观望者众,呼应者少,必败无疑。本来爹爹大计若逢其会,当风云
际转,得利趋胜。只是爹爹尚准备不足,无法化为己用。但对于翅膀未硬、急欲自立的郎
君你,却自然不肯放过这建奇功、邀圣宠、丰羽翼的大好机会,为妻我讲得可对?”
        “娘子真是我肚里的小虫!”他狡猾地在可人儿芳唇偷啄一口,“可只猜中其
一,为夫动机其二则是练兵。有道是‘上阵一回,抵练十年’,那五百海州子弟乃日后不
杀军精英,只靠铁士九项训练,不经沙场实战如何成材?天送个机会在眼前,我本意不管
野战山战,此次平叛由二个铁浮屠儿郎带一个海州子弟,如此可以关照,又可融生沙场上
的生死之交。动机其三是观彗星有感,若破叛军弑主图谋,则可消弭各地契丹人叛乱之心
,阻止兵灾,拯救无辜生灵。至于我为何不连通圣驾大营,一来出奇兵不可露痕迹,二来
欲独贪大功,三来便是检验不杀军器于实战中的运用……”
        “哦,郎君果然英明,自家还未想到怎么多哩……”聪明的女子总会装傻,见
他洋洋自得,楚月学他狡猾神情,作出恍然之态,却又现忧色,“明日,难道你真要愚守
不杀誓言,恶战就在眼前,即便有神奇军器助阵,自家也想不出如何不杀哩……”
        这句话可问到他最敏感之处,通贯天人之悟的他郑重地捉住可人儿香肩,彼此
双目对碰,递出心灵的火花,将那千锤百炼的不杀信念尽吐胸怀:“月儿,这想法在我心
中酝酿已久,终于可以与最亲密的人分享:不杀的真义在于结果,而非过程。不杀昭示了
生命存在之终极意义,亦是人世发展之终极归宿——人不杀人,才得以为人。如同人之成
长,不杀军亦要经过成长历程,其初期决计无法做到实质不杀,只能少杀、不妄杀,我也
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那一天,不杀军真的可以做到兵不血刃、不战而屈敌之兵。月儿,我
只是要世人知道,这世间,曾有过一支以‘不杀’为宗旨的军队,而且,将来也会有,一
定有!因为,今日已经来了,明日还会远么……”
        “人不杀人,才得以为人……今日已经来了,明日还会远么……”楚月陷在他
空明若宇的清澈目光里,痴痴喃喃,“明日,这些话儿好深奥,咱有点听不懂,可是心中
很是欢喜,仿佛迷雾拨开、朗空乍现……人家有时觉得你很浅,可以一目了然,有时又觉
得你很深,怎么也看不到底。到底哪一个是你,又到底是真是幻……”
        他无比怜惜地将可人儿揽在怀里:“月儿,你只要看清,我这一颗心!你只要
相信,我这无尽的爱……”
        “呜——”远处关沟正中的居庸关关城传来悠扬的号角声,他与楚月相视一眼
,齐齐想道:叛军既然算准郎主出关之时就在明晨,可知在圣驾左右必伏耳目,幸亏事先
没与郎主通报护驾之举。
        他嘴角忽然浮出得意的微笑:“娘子,多亏你提醒,为夫此次平叛真有可能兵
不血刃、不战屈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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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残荷,听血如暴雨……Sig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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