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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lsila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信区: Fantasy
标 题: 镜·双城(5-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un 14 15:53:23 2006), 转信
□ 沧月
五、六星
六星破空而来的时候,天阙山下、慕容修刚刚弄熄了那堆篝火,盖上了背篓的盖子,准备和三个同伴一起上路,然而无意一抬头,不由脱口惊呼,“天啊……你们看!六星!是六星出现了!”
因为鬼姬的曲声而昏迷了半夜的那几个人都醒了,压根不知道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那几个被劫的人只是惊喜地看到乱兵都被杀了、剩下几位也被五花大绑扔在一边。书生还在安抚那个不停哭泣的女子,压根没有听到他的惊呼,接口的却是那位潦倒中年人,和他一起看向天上:“六星?那是什么?”
抬首之间,果然看见破晓前的天幕下,有六颗大星划过苍穹,流出六道不同的淡淡光芒:蓝、白、赤、青、紫、玄,向着天阙方向迅速划落,转眼没入林中。
“你是泽之国那边过来的人,你不知道六星的传说么?”看着那个潦倒的中年人,慕容修微微笑着,声色不动地点破。
那个中年人面色尴尬地抓抓头发,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的?你到过云荒么?”
“我叫慕容修。”年轻的珠宝商有些腼腆地介绍自己,摇摇头,“我第一次来这里——不过我听来过云荒的长辈介绍过,泽之国的人多为中州迁徙而来,说中州话,穿着鸟羽穿成的衣服、宽袖垂发——就象阁下的装束。”
“我叫杨公泉。”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嘿嘿笑了两声,也不抵赖,“的确是从山那边的泽之国过来的……倒霉啊,天阙的凶禽饿兽没吃了我,却被这群强盗逮了,又遇上了鬼姬,当真吓得我昏了过去——是小哥你救了我们几个吧?好本事啊。”
慕容修却不否认,心想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防人之心不可无,让对方觉得自己有本事也不是什么坏事。听得那人说的也是中州官话,只是语音有些不同,便笑:“大家都是拼了命往天阙那边去,怎么大伯你却是反而往这边来了?”
“嘿,只有你们这些中州人才把云荒当桃源。”听得这个年轻人发问,那叫杨公泉的中年人用破旧的羽衣擦了擦自己的脸,“我是在那边没饭吃,家里的老婆子也快饿得不行了,才冒死跑到天阙来——据说雪山坡上长着雪罂子,一棵抵万金,过来碰碰运气好了。”
“哦……”听得那个泽之国的人如此说,慕容修有些深思地应了一声,从怀中贴身小衣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拿了一根火堆上的炭棒,将那句话记了上去,然后再细细问了雪罂子的外形如何。
“这是——?”杨公泉却是个多事的,大咧咧地凑过来看。只见那是颇为破旧的册子,上面写着行行文字,却是记着一些云荒洲上各处的风土人情,在他看来都是无甚大不了的事情。而这个年轻人却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慕士塔格雪峰西坡出雪罂子……”
面有菜色的中年人呵呵笑了起来,搓手:“这位小哥倒是个细心人。”
“我的先辈也来过云荒,历代来人都在这本《异域记》里留下他们的见闻,以助后人。”慕容修写完了关于雪罂子的一条,将册子往前翻了翻,果然字迹都各有不同。
“小哥不远万里来云荒,是为了——”杨公泉咋舌,开口问。然而话刚出口,猛然间天上仿佛有闪电一现,吓得他忘了要说的话,抱着头看向天上。
天色即将破晓,只见方才没入丛林的六颗大星居然此刻又掠了出来,盘绕在天阙顶上,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只管在丛林上方流连不去——六色光芒宛如闪电、映照得土地光彩绚烂,令人不敢仰视。
“六星!”再度失声惊叹,慕容修急急翻开那本册子,疾书,“元康四年九月初七,天阙上六星齐现。”
“那是什么?”被惊得跌坐到慕容修身边,那个泽之国的人抬手挡住了眼睛,诧异。
“你真的不知道‘六星’?”慕容修看杨公泉的惊异并非作假,倒是自己忍不住惊讶起来,眯着眼看黯蓝色天幕里盘旋于林上的六颗大星,“那不是你们云荒上面空桑国一直的传说么?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齐现,无色城开!”
“啊呀!这个我怎么知道?”听得“空桑”两字,杨公泉不知怎地面色大变,一把堵住了慕容修的嘴,左右看,“莫说莫说!这两个字可千万提不得!那是忌讳!小子,快给我闭嘴——被人知道私下提及前朝、保不定要掉脑袋!”
慕容修怔了一下,看着旁边那个泽之国人的紧张神色,不由心下一惊——来之前、也知道冰族建立沧流帝国之后,对于前朝的一切都采取了彻底埋葬的暴烈做法:伽蓝城中除了白塔几乎全部宫殿都被推倒重建、典籍被焚毁、钱币收回重铸,仿佛为了建立新的王朝、就要把前朝从历史上彻底抹去一般。
但是,那时候的做法仅限于国都和叶城而已——他没有料到、二十年后自己继父亲来到云荒,这种坚壁清野的政策已经扩大到了周边属国!
慕容修暗自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气,记住了这一忌讳,决定绝不沾惹这种麻烦。
然而,树林上空六星还在盘旋,时近时远,光芒耀眼。
慕容修看着,有目眩神迷的感觉,手指缓缓翻着手上的册子,到了首页,无声地默念上面远祖记下的那一首百年前曾流传于云荒大地上的诗篇——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从天飞舞而降的高冠长铗的帝君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飞鸟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蓝之湖水
“站在白塔顶端的帝君
“将六合之王的呼应一一聆听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那笙被那只断手连推带拉地弄上了天阙山顶。虽然只不过是几百尺高的小山,然而草木异常茂盛,几乎看不到路。那笙一路飞奔,穿越那些树木和藤蔓,身不由己地跑到了山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好……还好,他们还没有遇到苏摩。”那只断手仿佛松了口气,喃喃道,退了那笙一把,“快点啊。”
“干、干什么?”她弯下腰,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膝盖,剧烈喘息着,问。
“快点擦你的戒指!”断手一把将她拎起来,急切地吩咐,“快啊!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不正好?你不是要天亮才能——”那笙翻眼看了看茂密树林上方露出的一块一块的天空:浅淡的青蓝色,正是黎明破晓前的颜色。她喘着气,回答,然而话说到一半,左手猛然被拉了起来,那只断手的语气竟是从未见过的严厉:“别罗嗦!快!”
本来就受伤的左臂猛然一阵剧痛,那笙脱口哎呀了一声,疼的皱起了眉头,瞪了那只断手一眼。然而,听出了断手语气中反常的急切,她乖乖地勉力抬手,摩擦着右手中指上那枚戒指,一下,又一下,没见有什么异常,不由莫名其妙地发问:“就…就这样?”
话音未落,她右手上猛然腾出了一道闪电!
惊叫声未落,那只戒指上发出的光芒已经穿透了层层密林,射出了天阙。
天阙上空盘旋不去的六颗星,发觉了那道光柱,猛然间一齐向着那个方向聚集、迅速的穿破了密林,落到地面上,将正在惊叫的那笙围在核心。
那样强烈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灵力。
蓝、白、赤、青、紫、玄,六色光芒呈圆形落到地上。星辰坠地,生生将林中土地击出六处浅坑。光芒渐渐泯灭,消失的瞬间凝定成六个屈膝半跪的人,四男二女,均是穿着奇异样式的华服,齐齐向着她低头。
“恭迎真岚皇太子殿下重返云荒!”那笙目瞪口呆的时候,当先的一名蓝衣男子开口了,躬身行礼,“属下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那笙做梦般地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六个人,听到那名蓝衣男子的话,却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才好。然而那只断手却是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地一直走到那个蓝衣人面前。
见她走近,蓝衣人屈膝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捧起那笙戴着戒指的右手,用额头轻触宝石:“六星归位,无色城开——恭迎皇太子殿下立刻返回!”
“皇、皇太子殿下?”那笙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句,烫着般地缩回手,“你认错人了……我是个女的!”
“蓝夏卿这番话,是对着我说的。”忽然间,一个声音微笑着回答。
那笙怔了一下,猛然间反应过来:是那只断手的声音!——然而,那个声音却不是如同以往般从她心底传来,而是切切实实地传入她耳际!
东巴少女随着声音来处看过去,大吃一惊:前方左侧半跪着的是一名白衫女子,脸罩黑纱,容色沉静。她手里捧着一只金盘,盘上居然是一颗孤零零的头颅,面貌如生。那笙吓了一跳,看着那颗陌生的头颅,更奇异的是、那颗头颅嘴唇翕合、居然开口对她说话:“多谢一路上的照顾、如今已经回到了云荒境内,我可以随他们回去了。”
“你……你……”听出了是和那只断手同样的声音,那笙说不出话来,“臭手你、你是……啊呀!怎么可能?!”
“我的名字是真岚——是空桑人的最后一名皇太子。”那颗头颅对着目瞪口呆的少女微微一笑,解释,“这六位,是我的妻子和臣子。”
“妻子……”那笙迟疑地看看那六个人,只有白衣和红衣两位是女子,而红衣女子的年龄显然已经不小了。果然,那名带着黑色面纱的白衫女子抬起头来,对她致意:“我叫白璎,是空桑皇太子妃,真岚的妻子——非常感谢姑娘你救了我的夫君。”
虽然是隔着面纱,但是那样清冷的容色和语音,让一向嘻嘻哈哈的那笙一下子束手束脚起来,忙不迭回礼:“啊……啊,我也只是顺路……不用谢不用谢。”
旁边的蓝夏拿出另一只金盘,举过头顶。那只断手从她肩上松开,跌入了蓝夏手中捧着的那只金盘里,支起手肘、对她摆了摆手:“多谢你把我从慕士塔格雪山顶的封印中带到云荒,我们很是有缘啊——作为回报、那只戒指就留给你吧!”
“戒指……”那笙愣愣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中指上那枚奇异的指环:银白色翅膀上托着一粒蓝色的宝石。如此精致的东西、真让人不敢相信方才那道照亮天地的光芒就是从这上面发出。
“这上面的力量应该能保护你走遍云荒,只是莫要轻易被别人看见——”真岚皇太子的头颅在金盘上微笑着,顿了顿,翻翻眼睛看了看天色,连忙道,“天就要亮了,没时间多言。小丫头、你自己保重。”
六个人齐齐起身,蓝衣白衫两位男女分别捧着金盘,带领众人转身。
“喂喂,臭手!”听得发楞,那笙在看见那几个人离开的时候才回过神来,脱口叫了一声。手捧头颅的白衣女子定住了脚步,然而只是站着没有回头。金盘上的头颅闻声,自己转过脸来,对她扬扬眉:“怎么啦,小丫头?舍不得?”
那笙看了那个发出她熟悉语音的人头半天,忽然跳了起来,指着它大叫:“臭手,你骗我!你、你给我看你自己样子的时候、根本不是这张脸的!你这个骗子!”
“……”金盘上的头颅忽然对她撇了撇嘴,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个小花痴,我不变张英俊的脸出来你怎么肯带我走啊?”
“走了走了!”不等她回答,看了看天色,蓝夏手中的金盘上,那只断手洋洋得意地一挥,瞬间六道光芒照彻林间,六星腾空而起、划破已经露出了第一线曙光的天空,消逝。
远处天尽头的镜湖中,万丈高的伽蓝白塔投在水面上的影子、陡然发出了奇异的扭曲。
无色城开。迎入了它的主人。
天色已经破晓,再也看不见有什么星辰闪现。晨曦从林外撒下,点点碎金。
“啊……那只臭手就这么、这么走了啊?”扬起脸,看着转瞬泯灭了踪影的六道星光,东巴少女喃喃自语,有些惘然若失,然后皱了皱眉头,不解,“不过…一个皇太子说话的腔调怎么会象那那样也是奇怪。哎,那个皇太子妃倒是很漂亮高雅。”
“你说什么皇太子、皇太子妃?!”忽然间,耳边有人厉叱,急问。
树叶簌簌分开,极度茂密的树林里,一个人闪电般掠过来,一把抓住了她。
在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停顿之后,那笙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居然是那个诡异的傀儡师,不禁吓得脱口叫了起来,用力挣扎着、双手一振,以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惊人速度挣脱了苏摩的双手,几步躲到了一边:“你、你干吗?”
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少女居然能从自己的手中挣脱,苏摩反而愣了一下,空茫的眼睛看着她的方向,他怀里那只偶人却是眼睛滴溜溜的转,也面现惊讶之色。终于,偶人苏诺的眼睛定在了东巴少女的手上,嘴巴无声裂开了,仿佛笑了一下。
“哎呀!”看到那个诡异的小偶人,那笙比看到苏摩还要惊惧,一下子后退了三步。
“你手上的戒指是哪里来的?你刚才说什么皇太子、皇太子妃?”那个冷定的傀儡师说话却是不冷定的,一连声追问,踏进了一步,“你看到他们了?”
再也不许对方逃脱,苏摩伸出了手。伸手的瞬间,十枚指环闪电般无声无息地飞出,带动指环上的引线,在空中相互交错着飞向那笙,仿佛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指环脱手后,引线的另一端就控制在了那个叫做苏诺的偶人身上,偶人的双手手腕、双脚脚踝、双臂、双足、腰、颈十处的关节上,十条引线若明若灭,那个偶人被这么一牵、啪嗒一声从傀儡师怀中掉落在地,然而却没有趴下,反而动了起来。
不知道是飞舞的指环牵动它的身子、还是它身子的运动控制着指环,那笙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脱离了主人控制的小偶人在树林中自己动了起来,举手投足、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节奏。
那笙刚要闪避,忽然觉得手腕就是一痛——低头,一根细细的透明的线绑住了她的手腕,切入肌肤,渗出了血。那样纤弱、然而却是比刀锋更锋利的细线。
如果她看到了昨夜火堆边那些乱兵可怕的死像,便知道如今她离死亡也只有“一线”。
然而那笙没看见,她忍不住不服气地挣扎,想挣脱出来。
“不要乱动,一动,你的手腕就要被整只切下来。”苏摩的话冷冷响起来,傀儡师走过来了,手指托起被束缚住手脚的少女的脸,“老实回答我的话——不然我就把你四肢一根根切下来,然后用线穿起来、像人偶一样吊在树上。”
对着他空洞然而无表情的深碧色眼睛,那笙机灵灵打了个寒颤,身体立刻不敢乱动了,然而手脚却是不自禁地微微发抖,她只能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你要问什么?”
“你手上的‘皇天’是哪里来的?”苏摩开始发问。
语音一落,远处地上的小偶人身子一动,那笙只觉手腕刺痛,不自禁地抬起了右手,放到傀儡师面前。苏摩慢慢伸出手,抚摩着那只银色的戒指,面色复杂。
“你、你说这只戒指?”那笙讷讷道,“我、我在雪山冰下的一只断手上找来的……”
“雪山?断手?”苏摩却是愣了一下,“空桑皇帝的信物,怎么会在那里?”
“啊,那只断手说他是空桑皇太子!那颗头也这么说!”看到对方不信,那笙生怕苏摩一怒之下真的下毒手,连忙分辩,却不知自己的话如何莫名其妙,“它们说,他是什么空桑国的皇太子…对了,叫真岚。”
然而,东巴少女那种前言不搭后语、匪夷所思的话,傀儡师听来却没有呵斥她的荒谬。那笙感觉苏摩抚摩着戒指的手猛地一颤,然后近在咫尺的那个人微微闭上了眼睛,有些梦呓般地低声重复着那个名字,莫测喜怒:“真岚……真岚?”
那是多么遥远的名字。
“头?手?原来在云荒之外的慕士塔格上有一个封印?”傀儡师喃喃自语,忽然间语气变得有些反常,低声继续问,“那么,你也看到了皇太子妃?”
“嗯,是啊,很端庄的漂亮姐姐。”那笙听到对方的语气慢慢缓和下来,惊魂方定,“那只臭手说那是他的妻子,穿着白衣服,带着黑纱,好像……好像叫做白璎?”
“嚓”,苏摩的手指蓦然收紧,抓住她戴着戒指的手,用力得让骨头发出了脆响,痛得那笙陡然间大叫起来。
“白璎……白璎……”那双一直空茫的深碧色眼睛里,第一次闪现出某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傀儡师的嘴角似笑非笑,头也不回,蓦然开口厉声道:“鬼姬!你还骗我说、白璎已经死了?!”
“你先放开那个姑娘。”果然,他身后一个声音淡然回答。密林的枝叶是无声无息自动向两边分开的,仿佛那些树木在恭谨地避让着那个骑着白虎从林中深处出现的女子。
显然也是刚才看到六星出现才赶过来——鬼姬坐在白虎上,裙裾飘飘荡荡,漠然注视着面前的傀儡师:“不错,白璎的确已经死了,九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胡说!”苏摩不再管那笙,猛然回头,冷笑,“虽然我也来晚了,没有遇见——但你看、这里还有她刚才留下的残像!”
傀儡师的手一挥,随着他手臂平平挥过的轨迹,仿佛那个面上的空气陡然凝结,变成了一层半透明状的薄薄镜子,映照出了一个白衣女子离去瞬间的样子——那是闪现力量的一刹,腾空而起的女子面罩黑纱,手中捧着金色的托盘,眼睛注视着盘中那颗头颅。手指上、一枚和那笙手上一摸一样的戒指奕奕生辉。
那个映照在空气里的女子是淡薄的,仿佛烟雾中依稀可见的海市蜃楼,虚幻的不真实。
然而,鬼姬的脸色却白了白,脱口:“定影术?”
苏摩没有否认,冷然:“所以,即使是‘神’,最好也不用瞒我任何事。”
“哈。”怔了怔,仿佛无奈般地摇摇头,鬼姬讥讽地看着这个灵力惊人的傀儡师笑了,“苏摩,不可否认你现在的确很强——但是如此强大的你、居然看不出如今的白璎不是人么?”
“不是人?”苏摩蓦然呆住,瞳孔收缩,“你、你是说——她现在是……”
“是冥灵。”鬼姬笑了起来,摇头,“她九十年前已经死了啊!你以为我骗你么?你如果路过北方的九嶷,就能看到她没有头的尸体还和其他五位同僚一起、伫立在在苍梧之渊边上吧。”
“冥灵?”傀儡师脱口惊呼,猛然想起了自己在星宿海观测到的那一场浩大的流星雨——九十年前…正是那个时间!
“你不知道吧?”鬼姬抚摩着白虎的额头,看着山下的白塔,叹息,“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云荒了——空桑人死守伽蓝城十年,最终被冰族攻破、真岚皇太子阵亡。那时候,为了保全城中无路可逃的十多万空桑百姓,大司命决定打开无色城。”
苏摩的手猛然握紧,低声重复:“打开无色城?”
无色城是一座“空无”的城,据说由七千年前空桑历史上最强大的帝王:星尊帝?西华所建立。
星尊帝在征服四方后,按战功分封了六个王,镇守六方国土,并在镜湖中心建立了国都,以白塔为中心界定云荒大陆方位。
然而,在空桑皇家才能翻阅的典籍记载中表明,星尊帝建立的“国都”,并非如同后世普通人认为的那样、仅仅指代圣城伽蓝;而包括了水下的另一座城市:无色城。
如果说水上那座伽蓝城是这个大陆“真实的”中心,那么水下的无色城却是虚无飘渺的存在,那是与水面以上那个世界完全不同的“异世界”之城。
无色城的存在,宛如伽蓝城的倒影,孪生姊妹般并存,光与影般相互映照。
星尊帝听从了大司命的谏言,动用他无上的力量、为了空桑人在某日必然来临的“大劫”而建立了这座城市,然后封印了它、关闭了两座城之间的通道。星尊帝驾崩前留下了遗诏,说明了打开封印通道的方法、并叮嘱除非末日来临,切不可随便打开那座城。
七千年来,空桑经历了大灾大难,也曾几次濒临倾国的边缘,然而诸王们无一例外都咬牙支撑着死战,竟无一打开过那座城。
因为,根据典籍中记载、星尊帝在遗诏上是那样说的——
“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齐陨,无色城开”!
连苏摩听到“无色城”三个字也变了脸色,低声问:“打开无色城?他们、他们有那样的力量么?”
“他们当然有。”鬼姬笑了,笑容中却有一丝惨酷,看向天际,“只要肯付出代价——你没有亲眼目睹那是如何惨烈的景象啊……那时候,冰族已经攻破了外城,城中幸存的十万多空桑人齐声祈祷,声音一直传到天阙上!”
“为了护住空桑的最后一点血脉,六个王都心甘情愿听大司命的安排,扔下百姓、合力杀出了重围,一直血战到了作为历代空桑人王陵的九嶷山下,向着供奉历代皇帝皇后的陵墓跪下祈祷,请求星尊帝准许他们动用所有的力量打开那被封印的通道……”
“然后,围着祭台上的传国之鼎,六部之王一齐横剑自刎,六颗头颅同时落入鼎中!——六部最强的战士,同时对着上苍做出了血的祭献。
“那一瞬间封印被打破了,六合震动起来,伽蓝白塔发出照彻云荒的光芒,它的影子映在湖水中,忽然间也仿佛活了起来。耀眼的光芒湮没了一切,等冰族的‘十巫’和战士们看得见东西的时候,他们惊讶万分的发现、整个伽蓝圣城已经空无一人。
“十万空桑人在瞬间消失了,无色城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居住者。”鬼姬叙述着九十年前空桑亡国的情形,眼睛望着天尽头的白塔,叹息:“白璎就是那时候死的……她作为白之一部最强的战士,接替了她的父王,作为六星死在九嶷山下——所以我说,你往北走、还可以看到她的尸体,几十年了依然不曾仆倒腐烂,守在那个通道入口。”
傀儡师默默听着,脸上越来越平静,渐渐没有一丝表情,有些讥讽地笑了起来:“真是遗憾,我没能亲自来终结这个腐朽的王朝。空桑该亡——那是天谴!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作为战士死去的么?我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女人而已。”
“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次那样的梦。”鬼姬摸着白虎,那只灵兽舔着她的手,云荒的女仙蓦然冷笑起来,“而多谢你让她早早梦醒了。”
“啊……原来空桑人还应该感谢我这个奴隶造就了他们的女英雄。”苏摩嘴角扯了一下,笑。
鬼姬看着他,却一直看不透这个傀儡师内心真正的想法又是如何,顿了一顿,只好点点头,叹了口气:“你回来应该有所企图——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要再去找她了。”
“我没有打算找她。”苏摩漠然道,“我并没有吃回头草的习惯。”
“那就好。”鬼姬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其实离开云荒的这一百年里、你也已经找到了所爱的女子了吧?不然你不会以如今的样子出现。”
傀儡师闭了闭眼睛,不做声地笑了笑,转过头去:“你还是如一百年前那么多话。”
回忆中,泛起许多年前他来到天阙的情形——被山中凶禽猛兽追捕,少年跑到山腰已经满身是血,抱着偶人、又看不到路,一脚踏空便滚落陡坡。然而,半昏迷的时候,耳边听到虎啸,所有禽兽都远远避开了,那只虎温驯地伏下身来,将他平安送出了天阙。
他其实还是欠这个世上有些人的。
想着,傀儡师转过身去,招了招手,仿佛有看不见的线控制着那个偶人,阿诺刷的动了起来,缠绕着那笙手足的丝线忽然解开了,十只银戒飞回了苏摩手中。然后,那个小偶人也往后飞出,跌入了苏摩怀中。
那笙揉着手腕瘫倒在地上,看着那个诡异的傀儡师终于转身离开。
“修炼百年,连你的偶人都会杀人了?”苏摩转身的时候,鬼姬忍不住开口了,“知道么?当年,是白璎拜托我一路送你出天阙的——她怕你眼睛看不见、会被那些猛兽吃掉。你若是还记着有人对你好过、杀人的时候就多想想。”
苏摩顿住脚步,忽然回过头微微一笑——那样的笑容足以夺去任何人的魂魄。
“错了,她对我好、只不过那时迷恋着我的外表而已——和那些把鲛人当作玩偶玩弄的历代空桑贵族一摸一样。”傀儡师微笑着,俊美无俦的脸上有着讥讽的表情,“只是那些权贵们不知道,所谓的‘美丽’、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
他微笑着,抬起手来,指间利刃泛着寒光,忽然“嚓嚓”两声,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脸——血流覆面。那横贯整个脸庞的伤疤,让原本美得无以伦比的脸陡然扭曲如魔鬼。
即使一边看着的那笙,都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骇与痛惜的尖叫。
“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皮。”苏摩放下了手,将沾着血的手指放到嘴边,轻轻舔舐,“所有有眼睛的人却看得如此重要。”
鬼姬却没有惊讶,看着他的脸——刀一离开,他脸上的伤痕就合拢、变浅,消失在一瞬间——仿佛刀锋划过的是水面。
“那么那个让你变成男人的姑娘呢?总不会也是这样的罢?”她执意追问,想在这个人踏上云荒的土地前、尽可能消除掉他心中的恨意。
然而,苏摩怔了怔,蓦然奇异地大笑起来。
再也不和鬼姬多话,傀儡师扬长而去。
“呃……这个人不但杀人不眨眼、还疯疯癫癫的。”看着傀儡师离开的背影,那笙心有余悸,撕下布条包裹自己手脚上的伤口,“阿弥陀佛,保佑以后再也不要碰见他了。”
在她包扎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抚摩了一下她的手腕。
“啊?” 那笙抬起头,看到前面是那个坐在白虎上的白衣少女——若不是想象想着那个女子从苏摩手里救了自己、那笙看到老虎只怕就要拔腿就跑了。
然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在那个白衣女子指尖抚摸过的地方,那些伤痕全部愈合了。
鬼姬……是鬼姬么?就是昨夜那个只听到声音、却没有见到脸的鬼姬?
“小姑娘,你一个人能跑到天阙、可是很命大啊。”那个没有腿的白衣女子从虎背上俯下身来,微笑着摇头,摸了一下她的手脚,将血止住,“你看、手臂也折了,都没包扎一下。”鬼姬的手握住了那笙的左臂、忽然间一握,那笙只痛得大叫一声,声音未落却发现痛楚已经全部消失。
“啊…多谢山神仙女!”用右手抚摸着左臂原先骨折的地方,那笙惊喜地道谢。
“嘻嘻,山神……好新鲜的称呼。”鬼姬掩口而笑,拍拍那笙的手,眼睛却落在她右手那枚戒指上,忽然敛容,问,“这枚‘皇天’,是哪里来的?真岚给你的么?”
那笙把那个依然听起来有些陌生的名字转换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仙女你说的是那只臭手么?是啊,是它说送给我作为报答的。”
“手……”鬼姬喃喃,眉心忽然一皱,然后又展开,“是了!原来昨日慕士塔格那场大雪崩是因为这个!封印被解开了么?难怪今日六星忽然齐聚到了天阙!无色城第二度开启——是因为第一个封印被解开了么?!”
“空桑命运的转折点到来了。”鬼姬从白虎上再度俯下身来,看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面有污垢的东巴少女,打量了很久,开口问,“你,打开了封印?”
那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往后躲了躲,笑:“啊……我只是、只是顺路。”说话的时候她脸红了一下,没好意思说是自己想把戒指占为己有、而挖冰掘出了那只手。
“来自远方的异族少女啊……云荒的乱世之幕将由你来揭开!”叹息着,鬼姬低头抚摩那笙的头发,看着她手上的戒指,点点头,“你是很强的通灵者吧?所以能戴上这枚‘皇天’——有通灵者来到慕士塔格、发现冰封的断手,破除封印、戴上戒指,戒指认可新的主人,而新的主人又愿意带断肢前往云荒……多么苛刻的条件啊,居然、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机缘。”
“呃?”那笙愣了愣,有些糊涂地眨眨眼睛,大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似乎在无意中放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那东西是好是坏?山神仙女,那只臭手…那只臭手是灾星么?我做错了事么?”
“嗯……它不算坏吧。”被她问得愣了一下,鬼姬沉吟着,苦笑回答,“不过说是个灾星,倒也没错——啊,那时候白璎来警告我说有不祥逼近天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应在苏摩身上……原来是两股力量重合着同时进入了云荒!”
“呃?”那笙还是不明白,却松了口气,“不算坏就行——那个苏摩不是好东西吧?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害怕啊。”
“苏摩……”鬼姬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而却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笑笑,俯下身拍了拍那笙的手背,嘱咐,“下了天阙到了有人的地方,可千万要小心别被人看到这只戒指啊!‘皇天’是空桑皇室历代以来和‘后土’配对的神戒,被人看见要惹祸的。”
“嗯,这戒指一看就很值钱的样子,一定会有人抢。”那笙晃着手,看着中指上那枚戒指,却是一脸苦相,“但是我摘不下来啊!那臭手说我勒断手指都摘不下来——怎么藏?”
“……”鬼姬为这个命运少女的懵懂而苦笑,只好耐心解释,“喏,你可以用布包住手掌——还有,云荒现在是冰族沧流帝国的天下,你贸贸然戴着空桑的‘皇天’到处走,被看见可连命都没了。”
“呀,原来是个灾星?”那笙吓了一跳,甩手,“那臭手还说这戒指能保我走遍云荒!那个骗子,就没一句真话!”
“‘皇天’有它的力量,能保护佩戴的人。”鬼姬摇头,安慰,“只要你小心,那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哦。”那笙点了点头,忙不迭用布条将右手手掌包了起来,层层缠绕、一直包到指根上,将戒指藏起。
“这样天真而又不够聪明的小孩,戴着皇天走到云荒去,总是让人担心啊……”看着手忙脚乱的东巴少女,鬼姬暗自叹气,然而就在此刻,耳边听到了树木被拂开发出的悉莎声,仿佛有一行人走了过来,伴随着断续的语音。
“是慕容家那个孩子啊。”听出了慕容修的声音,鬼姬忽然有了主意,一把拉起了那笙,然后呼啸了一声,仿佛招呼着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草叶无声分开,一条藤蔓当先如同活着一般在草地上簌簌爬行过来,宛如蛇般蜿蜒。
应该是听见了鬼姬的召唤,那只木奴来到鬼姬座前,抬起了藤稍,昂头待命。
来的果然是昨夜露宿天阙山下的那几个人。慕容修走在最前面,跟着那只木奴,一边拿着砍刀分开树木藤蔓开路,那个泽之国过来的中年男人和那一对书生小姐跟在后头。那个叫做江楚佩的小姐一路上还在哭哭啼啼,几次寻死觅活都被她表哥茅江枫拦住,那个书生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扶着她一起哭。
杨公泉看得好生不耐烦,恨不得丢下这两个麻烦货。然而慕容修却是耐心十足,也在一边好言相劝,也耐着性子等那个江小姐挪着小脚一步步爬上山来。因此虽然一路上没遇到阻碍,几百尺的小山却是爬了半日才到山顶。
拂开枝叶,四个人眼前出现的是林中空地,空地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少女、以及那个骑着白虎的女子,没有脚的裙裾在风中飘飘荡荡。
“鬼姬!鬼姬!”跟在慕容修后面的杨公泉一眼看见,失声叫了起来,往后便逃。慕容修拉住他,要他不用怕,然而杨公泉哪里肯听,往山下就逃。那一对恋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听到杨公泉那样的惊叫,也下意识地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回头跑。
“随他们吧。”看到慕容修无奈的神色,鬼姬笑了笑,对着他招招手,“过来,孩子。”
“女仙。”年轻珠宝商走过去,恭谨地低头,“有什么吩咐么?”
鬼姬笑了笑,拉起那笙的手:“这位姑娘也是去云荒的,我想拜托你一路上照顾她。”
“啊……”慕容修看了那笙一眼,却不料东巴少女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目光闪亮。那笙看得放肆,他倒是反而红了脸,低下头去,讷讷:“男女授受不亲,一路同行只怕对这位姑娘多有不便……”
“啊,不妨事!没有什么不便的!”不等他说完,那笙跳了起来,满眼放光,“我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汉人女子,东巴人可不怕那一套!”
鬼姬看着腼腆的慕容修,不禁忍不住举起袖子偷偷笑了笑,然后正色:“你行事小心老成,这位姑娘不通世故人情,你若是同路、也好顺便照顾她则个。”
“这……”不好拂逆了鬼姬的意思,慕容修红了脸,嗫嚅着。
“啊,是不是怕我一路白吃白喝?”看到那个慕容世家的公子还在那里支支吾吾,那笙急了,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来,举到他面前,“喏!我拿这个谢你行不行?这是雪罂子!”
慕容修看到她手里那个淡金色的块茎,眼睛也是陡然一亮,作为商人、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东西的价值。
“出门在外,相互照顾是应该的。”鬼姬看到慕容修意动,在旁加了一句。
“如此,以后就要委屈姑娘了。”搓着手,年轻的珠宝商觑着哪株雪罂子,终于规规矩矩地向着那笙做了一揖,“在下慕容修。”
“我叫那笙!你叫我阿笙就好。”喜不自禁,那笙回答,把雪罂子递给他。
慕容修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小心收起,然后对着那笙拱了拱手:“姑娘在此稍等,待我去找回那三个同伴,再一起下山。”
“去吧。”那笙还没回答,鬼姬却是微笑着挥了挥手,那株木奴唰地回过了梢头,领着慕容修下山去了。
很快他的影子就消失在密林中,那笙却是嘟着嘴:“啊呀,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拿了东西就扔下我不回来了。”
“那孩子为人谨慎,算计也精明——他执意要找那几个同伴,怕也是需要一个熟悉泽之国的人当向导。”鬼姬看着慕容修离去的方向,微笑着拍拍那笙的肩膀,“不过那可是个好孩子,作为商人、对于成交的生意要守信,他不会不懂。小丫头,你努力吧。”
“什么、什么努力啊……”那笙陡然心虚,矢口否认。
鬼姬笑起来了:“看你忽然粘上去非要跟他走,我一算就算出来了……”
即使爽快如那笙,也是破天荒地红了脸——幸亏一路颠沛,尘垢满面,倒也看不出。
“呵……”骑着白虎的女仙摇摇头,微笑,“不过可是难哪,那小子是个木头——而且啊,你看你,做一个女的、还不如人家好看,像什么样子?”
在那笙要跳起来之前,云荒的女仙笑着拍了拍白虎,转过头,悠然而去:“努力啊!”
东巴少女捂着发烫的脸颊看着那个山神离去,气得跳脚,却无话可说。
“是要努力……慕容世家!多有钱啊……而且人也俊。”那笙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满脸笑容,“这等郎君哪里去找!千万不能放过了——啧啧,不知道那棵雪罂子到底有多宝贵……算了算了,反正那也是随手拔来的,当下本钱得了。”
东巴少女在林中空地上蹦蹦跳跳地走来走去,等慕容修返回,心里充满了对新大陆和未来新旅程的各种想象。
空茫一片的城市,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如果仔细看去,居然会看到街道和房子,鲜花和树木——然而那些景象仿佛升腾着的蒸汽般虚幻,一触手便会消逝,宛如海市蜃楼。
这个梦境般的城市里,镜湖六万四千尺深的水底,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十万多个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白石棺木。
纵横交错,铺在一望无际的水底。
每一个石棺中,都静静沉睡着一名空桑人——这一场长眠,已经有将近百年。
蓝夏和白璎的双手分别捧起金盘,举过头顶,一旁大司命的祝颂声绵长如水。许久,等祝颂结束,两人才小心翼翼地将盛放着头颅和断肢的金盘放入神龛内。
头颅的双眼蓦然睁开。
安静的水底忽然沸腾了,似乎有地火在湖底煮着,一个个水泡无声无息地从紧闭的石棺中升起来,漂浮在水中。每一个水泡里,都裹着一张苍白的脸,然而那些长久不见日光而死白的脸却是狂喜的,看着祭坛上金盘里的头颅和断肢,嘴唇翕合:
“恭迎皇太子殿下返城!”
有些感慨地,头颅笑了笑,然后另外一边金盘上的断手挥了一下,向全部臣民致意。
“天佑空桑,重见天日之期不远了!”狂喜的欢呼如同风吹过。
“大家都继续安歇吧,”大司命吩咐,一向枯槁的脸上也有喜色,“继续贡献你们所有的灵力、为冥灵战士提供力量吧!天神保佑,云荒从来都是空桑人的天下!”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十万空桑人的祝颂震颤在水里,然后那些气泡逐渐慢慢消失了——天光都照射不到的湖底,悬挂着数以万计的明珠,柔光四溢。气泡消失后的湖底,只有看不到边际的白石棺材铺着,整整齐齐。
“老师,好久不见。”子民们都退去之后,蓦然间那只断手动了起来,攀住大司命的肩膀——在瞬间消失的空桑一城人中,唯独这位能“沟通天地”的老人不必沉睡在石棺中,而能以实体在水下行动如常。空桑人历代的大司命,也都是皇太子太傅。
“皇太子殿下,”看到调教了那么多年,真岚的举止还是不能符合皇家的风范,大司命不由承认失败的苦笑了起来。
然而看着那只手,大司命面色忽然一凛,叱问:“‘皇天’如何不在手上?!”
“送人了。”满不在乎地,头颅回答,“人家辛苦把我送到天阙,我好歹是个太子、总得意思一下吧?”
“什么?!殿下居然拿皇天送人?”大司命身子一震,看着真岚的头颅,眼睛几乎要瞪出来,“这、这可是空桑历代至宝啊!皇天归帝,后土归妃,这一对戒指不但和帝后本人气脉相通、彼此之间也能呼应——这么重要的东西,殿下怎么可以轻易送人?”
“总不能让我再去要回来吧?”头颅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然而,看到大司命睿智稳重的脸已经涨红,手中的玉简几乎要敲到他头上来,真岚连忙开口分解:“啊,您老人家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你先听我说——我给那个丫头戒指,也是为了让她继续帮我们啊!”
“继续?”大司命颤抖的花白长眉终于定住了,然后沉吟着皱到了一起:“也没错——她既然能戴上皇天,就证明她也能为我们破开其他四处封印!找到这样一个人可不容易啊。”
“对!太不容易了,怎么能这样放她走呢?”断手再度攀上了大司命的肩膀,赞同地用力拍了一下,“老师您也知道、那戒指和我本体之间气脉相通是吧?那丫头戴着‘皇天’,就会下意识地感觉到其余四处封印里面‘我’的召唤,她会去替我们破开的!”
“说的倒是……”大司命沉吟,看了一下金盘上的头颅——百年过去了,这张脸还保持着倾国大难来临时的样子,然而,率性的语气依旧,而皇太子殿下显然已经在持续百年的痛苦煎熬和战争中成长起来了。
将那只乱爬上肩膀的断手捉开,大司命苦笑:“但是那个人够强么?解开东方封印完全是碰运气——另外四处封印,可哪一个都是非要有相当于六王的力量才能打开啊。”
“她很弱,根本没有自己力量。”断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金盘上的头颅配合着撇撇嘴,“所以,我们得帮她把路扫平了才行。”
“……”大司命沉吟着,转头看看丹砌下面待命的六王,“此事,待老朽和六部之王仔细商量——皇太子身体刚回复了一些,先好好休息吧。”
“咝……疼啊,你轻一点不行么?”
所有一切都归于空无之后,祭台上只留下了一个半人。白衣女子细心地轻轻解开右手手腕上勒着的绳索,然而那道撕裂身体的皮绳深深勒入腕骨,稍微一动就钻心疼痛。另一边金盘上,真岚痛得不停抱怨。
“嚓”,轻轻一声响,清理干净了伤口附近的血迹碎肉后,白璎干脆利落地挑断了绳索,那条染着血污的皮绳啪的落到了地上。她拿过手巾,敷在伤口上——百年的陈旧伤痕,只怕愈合了也会留下痕迹吧?
看着旁边金盘里的脸庞,忽然间感到刺骨的悲痛感慨,泪水就从眼里直落下来。
“嗯?哭了?”空无的水的城市里,本来应该看不见滴落的泪水,然而真岚不知为何却发现了,“别以为看不见,你念力让水有了热感——刚才落到我手上的是什么啊?”
旁边金盘里的头颅说着话,另一边肢解开的断臂应声动了起来,拍了拍妻子的脸,微笑:“真是辛苦你了。”——然而,他的手却穿越了她的身体,毫无遮拦地穿过。
他忘了、她已经是冥灵,也没有了实体。
真岚怔了怔,看着一片空无之中,眼前这个凝结出来的幻象,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白璎皱眉,看它,“好没正经……一点皇太子样子都没有。”
“你也不是才看见我这样子了,爱卿。”真岚皇太子笑起来了,但是眼里却有说不清的感慨,看着自己结缡至今的妻子,“忽然觉得很荒谬而已——世上居然有我们这样的夫妻……简直是一对怪物。”
看着对方身首分离的奇怪样子,又低头看看自己靠着念力凝结的虚无的形体,白璎也忍不住笑了——然而笑容到了最后却是黯然的。真岚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让那个虚幻的形体在他掌心保持着形状。白璎默不做声地翻过手腕,握着真岚的手,中指上的那枚‘后土’奕奕生辉。
居然变成了这样……百年前,从万丈白塔上纵身跃向大地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命运居然会变成如今这种奇怪的情形。虽然鬼姬的比翼鸟接住了她,但是她想、真正的白璎已经在那一瞬间死去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于是就象死去一样、无声无息地蜷缩在伽蓝城一个潮湿阴暗的角落里,一直过了十年。十年中,外面军队的厮杀、嚎叫,百姓的慌乱、绝望,丝毫到不了她心头半分。
皇太子妃已经仙去了——空桑人都那么传说着,因为看到那一袭嫁衣从高入云霄的白塔顶上飘落,而地面上却没有发现她的尸骸。而且,当日,国民还有目共睹地看到了云荒三位仙女、乘着比翼鸟在云端联袂出现。
于是不知道从哪里有了传言,说:皇太子妃本来是天上的九天玄女,落入凡间历劫,因为不能嫁给凡人,所以在大婚典礼上云荒三仙女来迎接她、乘着风飞回了天界。
那样的传说,被整个信仰神力的空桑国上下接受,信之不疑。夕阳西下的时候,很多国民走到街头对着耸立云中的白塔祈祷,希望成仙的皇太子妃保佑空桑,并称呼那座白塔为“堕天之塔”——然而,没人知道、那个传言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皇太子真岚。
欺骗天下人的谎言、是为了维护空桑皇室的尊严,和白之一族的声誉。
然而,即使事件的真相被掩盖,也被严密地禁止流传,然而在空桑国鲛人们私下的传言里,关于皇太子妃白璎郡主居然是被他们同族的鲛人奴隶勾引,无颜以对从而自尽——这个消息还是如同静悄悄的风一样快速地传开。几千年来一直作为奴隶的鲛人一族每个人都幸灾乐祸,觉得那个叫做苏摩的鲛童狠狠打了空桑人一耳光,为所有鲛人扬眉吐气。
很快,又有传言说、那个叫做苏摩的鲛人,是被星尊帝灭国后掠入空桑的海皇的后裔,血统尊贵,所以容貌举世无双——这个消息更加无凭无据,接近附会,但是那些鲛人奴隶非常乐意相信那是真的。海皇觉醒,蛟龙腾出苍梧之渊——而那个叫“苏摩”的少年是鲛人的英雄,必然将带领所有被奴役的鲛人获得自由、回归碧落海,重建海国。
传言漫天飞的时候,城外冰族的攻势也越来越猛烈。然而,传言里的两位当事人都不知晓这一切了——苏摩被释放、离开了云荒流浪去了远方;而传说中仙去的女子,却是躺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窖里,用剑圣传给她的“灭”字诀沉睡着。
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倒在无人知晓地方悄然腐化的尸体,上面布满了菌类和青苔,夜鸟歌唱,藤蔓爬过。无知无觉。千百年后,当城市成为废墟、镜湖变成桑田,或许会有人在这个废弃的地窖里发现她的尸体,然而,不会有人再认得她曾是谁。
她沉睡了足足十年。一直到那一天,头顶上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她,慌乱的报讯声传遍伽蓝城每一个角落——
“危急!危急!冰族攻破外城!青王叛变!白王战死!皇太子殿下陷入重围!”
白王战死?白王战死!
她忽然惊醒过来,全身发抖,惊怖欲死——父王、父王阵亡了?父王已经整整八十岁了,已经几乎举不动刀了……他、他居然还披挂上了战场?他为什么还要上阵!
——“因为白之一部里面,唯一有力量接替他的女儿躲起来在睡觉呀。”
潮湿昏暗的地窖里,忽然有个声音桀桀笑着,阴冷地回答。
“谁?谁在那儿?”她猛然坐起,向着黑暗深处大声喝问,不停因为激动而颤抖。
“醒了呀?”那个老妇人的声音继续冷笑,点起了灯,鸡爪子似的手指拨着灯心,灯光下、深深的皱纹如同沟壑,“大小姐可真是任性啊,这一觉睡得够久的了……再不醒,老婆子我都要先入土了呢。”
“容婆婆。”眼睛被灯光刺痛,很久她才认出了那是族中最老的女巫——父王不知道她何时醒来,派女巫来守护沉睡着的女儿。
面对着容婆婆仿佛转瞬间更加苍老的脸,她忽然觉得羞愧难当。
“外城攻破,外城攻破!皇太子殿下将被处以极刑!”
外面的金柝声还在不停传来,她全身因为恐惧而发抖着,在昏暗中慌乱地摸索:“我的光剑、我的光剑呢?”她眼里有狂乱急切的光,甚至没有发觉自己身上覆满了青苔,头发变得雪白、长及脚踝,长年的闭气沉睡已经让面色苍白如鬼。
“在这里。”容婆婆从黑暗中走过来,从宽大的袍袖底下摸出一个精巧的圆筒,递给她,“我好好地收起来了——我想郡主终究有一天还是需要它的。”
她的手指猛然抓住了圆筒状的剑柄,微微一转,喀嚓一声、一道三尺长的白光吞吐出来。震动着手腕,调试着光剑的长短和强度,她刚觉得手感慢慢回复,就飞身掠了出去。
她抓着剑,从街道上掠过,快得如同闪电。
“我们完了,皇太子殿下要被他们俘虏了!”
“青王背叛了?他害死了白王、也出卖了皇太子殿下!”
“空桑要灭亡了吗?天神啊,为什么听不到我们的祈祷?”
“赤王、蓝王、黑王、紫王还在,不要怕!还有四位王在啊!”
“皇太子都死了,皇家血脉一断、空桑最大的力量就失去了!失去了帝王之血、还有什么用!”
亡国的慌乱笼罩了本来奢华安逸的伽蓝城,到处都是绝望的议论,街道上看不到路面,所有人都走出房子,由大司命带领着匍匐在大街、上对着上天,昼夜祈祷——多少年来,空桑人以神权立国、信仰那超出现实的力量。然而,这一次,上天真的能救空桑么?
“那些冰夷要车裂皇太子殿下!就在阵前!”
祈祷中断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在民众中传播着,所有人都在发抖。
“车裂……”高高的白塔顶上,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神殿里大司命的脸也陡然变了:“他们、他们居然知道封印住帝王之血的方法?那些冰夷怎么会知道?怎么会!”
“是谁?是谁泄漏了这个秘密!”仙风道骨的大司命状若疯狂,对天挥舞着权杖:“唯一知道封印帝王之血方法的人只有我!——是谁?指挥冰夷攻入伽蓝城的?究竟是谁!”
“智者,时辰到了。”金帐外,巫咸不敢进入,跪在外面禀告。
金帐内没有一丝光亮,黑暗深处,一双眼睛闪着黯淡狂喜的光,吐出两个字:“行刑。”
军队的中心空出了一片场地,五头精壮的怒马被牢牢栓在桩上,打着响鼻,奴隶们挥动长鞭用力打马,那些马被鞭子抽得想挣断笼头往前方跑去,将缰绳绷得笔直。每一匹怒马都拉着一根坚固非常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锁在中心那个高冠长袍的年轻人手脚上。
城上城下无数军队包围着,听到金帐中的命令传出,城上空桑人绝望地捂住了脸。
空桑人年轻的皇太子被绑在木桩上,手脚和颈部都被皮绳勒住,然而那个平日就不够庄重的皇太子却一直微笑,毫无惊怕。听到行刑的口令,他蓦然开口,对着城上黑压压的军队和臣民,说了最后一句话:“力量不能被消灭,天佑空桑,我必将回来!”
语声未毕,缰绳陡然被放开,五匹怒马向着五个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
同样的瞬间,伽蓝内城上四道影子闪电般扑下,直冲层层重兵核心中的皇太子。
“四王!四王!”一直到影子没入敌军,城上的空桑人才反应过来,大叫,一瞬间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然而那一丝希望一瞬间就灭了,因为冰族阵前也是掠起了黑色的风,显然早有防备、“十巫”中的八位分头迎上了由高处下击的四王,立刻陷入了缠斗。
就在那个刹间,怒马狂奔而去,木桩上的人形陡然间被撕成六块,只余躯体残留。
奇怪的是没有一滴血。
那样可怕的速度,让铁链撕扯开身躯之后、带着血肉顺着惯性如箭一般往前飞出。然而反常的是去势居然丝毫没有遏止的迹象、五条铁链仿佛被什么力量推动着、如同呼啸的响箭往五个不同方向飞去。
右手往东,左手往西,右足往北,左足往南。
而更奇怪的是、扯断了的头颅,居然直飞上了半空。只余下躯体还留在阵中。
城上的空桑人怔了一会,刚开始似乎还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然后轰然爆发出了绝望的哭喊声——真岚皇太子的死亡、彻底灭绝了他们心中的希望。
“说得好!——力量不能被消灭。看来那小子虽然不是纯血,但是天赋还是很高。”金帐中,听到最后一句话,那双眼睛亮起来了,连连赞许。然后,对跪在帐外不解的巫咸缓缓解释,“这个宇宙六合中,力量从来不能凭空产生,也不会被消灭,只能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或者保持着平衡而让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帝王之血的力量不能被消灭、也不能转移给除了空桑王室嫡系血统之外的任何人,所以那小子到最后还那么狂。”
巫咸看着阵前还在混战的四王和十巫,又看着向着五个方向消失的躯体,喃喃:“怎么可能……难道、难道能死而复生?”
“空桑的帝王之血蕴藏着多少力量啊!”金帐中的眼睛满意地看着被车裂的皇太子各个部分,然而眼里全是渴慕和怨毒,“星尊帝的血被流传了下来,一代代传承。如果不被封印,他的子孙即使在灰烬里也可以重生!”
“那……”巫咸吃了一惊,“智者,这一回——”
“这一回我要让帝王之血彻底凝结!”金帐内,那个人冷笑,“力量的确不可以被消灭——但是可以被封印。把他的四肢镇于四方,头颅放入伽蓝白塔塔顶,身躯封入塔基,用六合的六种力量彻底封印了他吧!‘空桑’两个字,将彻底从云荒消失!”
冷笑着看着外面已经瞬乎消失、即将进入封印的五部份躯体,金帐中眼睛眯起来了,冷锐雪亮。空桑千百年来的力量,终将被埋葬。
忽然间,巫咸听到帐中的智者蓦然变了声音,震惊地脱口:“那道白光、那道白光是什么!”
白王死了,青王叛了,剩下四王还在苦战——还有谁?还有谁居然有那样“破天”的力量?!
用尽了全力,然而她终于还是来晚了。
没能扭转命运倾覆,反而看到了最惨烈的一幕。
真岚皇太子的躯体撕裂,手指上那枚戴上去就无法脱下的“后土”猛然间共鸣。剧烈的痛楚传入她的内心,仿佛将她和自己的“夫君”一起生生撕裂。那个瞬间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迟了……不是迟了片刻,而是迟了十年。整整十年!
作为六部之首的“白”,历代空桑皇后的“白”,以“后土”的力量对应“皇天”的“白”——本来作为族中最强者、作为空桑的太子妃,该要担负起的责任有多少!享有了那样的力量,却没有担起相应的重任,十年来,她只是为了一己之私而逃避,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终至无可挽回。
那些绝望号哭着的百姓,那些死战到底的战士,那些孤身陷入重围的各部之王!还有她那八十高龄而代替女儿出战、战死在乱兵中的父亲。
这是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她本该与之并肩血战的下属和同僚!
空桑要灭亡了……空桑要灭亡了吗?
恍惚间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冲到了城头,看着呼啸着被带往天际的头颅,只是点足一掠,整个人宛如白虹一般从女墙上掠起。
那样的速度让城上城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等大家回过神来,只看到那一袭华丽的羽衣从天而降,面色苍白的少女一手执着光剑、一首抱着皇太子真岚的头颅,飘落在伽蓝内城的女墙上,一头雪白的长发垂到了脚踝,飘拂宛如神仙中人。
“太子妃!是太子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在看清楚穿着婚典嫁衣的少女正是白王之女时,所有空桑人都沸腾般大喊了起来,“太子妃从天上回来了!空桑有救了!”
“天佑空桑!”她站在城头上,将真岚皇太子的头颅高高举起,对所有人大呼。
“天佑空桑!”忽然间,那个头颅微笑着,开口回应。
所有人都呆住,片刻后,空桑人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连陷入苦战的四王都振奋了精神,仰天大呼,声浪一直传到了天阙。
“啊……她醒了。”天阙上,抚摩着白虎的额头,鬼姬听到远处的呼声,微笑起来。
“但是星辰的轨迹、已经不可避免地要转折了。”一边,曦妃回答,梳理着她的长发,“百年沉睡开始了。”
“百年不过一霎,我们就等着吧。”慧珈微笑着回答,“人世,可真纷扰多变啊。”
云荒上的三位女仙相视微笑。
六、泽之国
“白璎。”宁静中,握着妻子的手,许久许久,旁边金盘上的头颅忽然轻轻唤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嗯?”白璎从出神中惊醒过来,应。
“他回来了。”真岚皇太子转过头看着她,淡淡说。
“谁?”白衣女子有些诧异地问,看到对方的神色有些奇怪。
真岚皇太子笑了笑:“那个鲛人孩子。”
“啊?是吗?”黑色的面纱后面,女子的明眸睁大了,有毫不掩饰的吃惊,手猛地一震,“果然没死在外面啊……苏摩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
“不会是找你吧?”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真岚皇太子笑了,“老实说,他变得很强——强到令我都吃惊。不知道他此次的意图,所以一路上不敢和他碰面。”
“那孩子……那孩子,孤僻偏激,很危险啊。”白璎抬起头,看着周围一望无际的水色,在虚幻的城市里叹了口气——百年来,沉睡了很久才醒来的她本已经变得自闭沉默,因此作为空桑太子妃守着真岚的头颅,这种枯寂如同死水的生活在她来说毫无感觉。她已经不会衰老,也不会死去,但是她也没有感到自己活着。
不知道哪一日她开口回答了身边这个头颅的第一句话——从无关痛痒的琐事开始,当她回答了第一句话以后,渐渐地交谈就变得不那么困难。那颗孤零零呆在水底的头颅或许也是百无聊赖,乐于倾听她断断续续的语言,然后用他自己的方式给她意见。
已经记不起她第一次对真岚皇太子提起那个鲛人少年是多少年前。“苏摩”两个字刚出口的时候,她看到那颗头颅扯了一下嘴角,真岚忍不住大笑起来,说这个话题他忍了好久没敢触及,都快憋死了。——最终,他们之间最后一块禁域也被消除了,最近的十几年里、对于所有往日的成败荣辱,他们之间都能够坦然平静地面对。
真是很奇怪的情况。在世的时候,一个是率性而为的储君、一个是孤芳自赏的郡主,锦衣玉食的他们并不曾有机会相互了解彼此;然而当实体消灭了之后,命运居然给了两个人百年这样长的时光、几乎是逼迫他们不得不开始相互聆听和支持,渐渐成了无所不谈的、彼此最信赖投契的人。
白璎有时候无法想象自己居然变得这么多话,那样一说就是几个时辰的情况以前看来简直是荒唐的。可如果不是这样、百年的孤寂只怕早已彻底冻结了她。
“嗯,那么他现在更危险了。”听到她那样评价苏摩,那颗头颅笑了起来,“因为那个孩子现在长成一个大男人了。”
“哦?”显然是有些意外,白璎诧异,“他选择了成为男人?我还以为他那样的是永远不会选择成为任何一类的——看来百年来、他在外面遇到了好姑娘吧?”
“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失败……”头颅对着她眨眨眼睛,诡笑,“——哎呀!”
“一边去!”白衣女子秀眉一蹙,顺手反扣住那只断手,狠狠砸在他脑袋上,“没正经。”
“呃……女人恼羞成怒真可怕。”可怜根本无法躲闪,挨了一下,头颅大声叫苦,然而眼睛里却是释然的深笑——一直以来都担心那个少年的蓦然回归将会打破无色城的平衡,让空桑人多年的复国愿望出现波折——然而,如今看来真的不必太担心了。
坠塔的时候,白璎郡主十八岁;而如今,空桑太子妃已经一百一十八岁。
时光以百年计地流淌而过,有一些东西终将沉淀下去、成为过去。
“苏摩现在变得很强,大家都要小心。”真岚皇太子的语气收敛了笑闹,慎重叮嘱,“你们六个人每晚轮着出去巡守,也要防着他——你们虽然成了不灭之魂,但是六星的力量在打开无色城封印时候几乎消耗殆尽,如今我虽然将残余帝王之血的力量分注你们六人,但除了同时身负剑圣绝技的你、其他人恐怕未必是苏摩的对手。”
听得如此说法,白璎无声无息地吸了一口气,诧然:“那孩子……那孩子如今有这么强?”
“他不是孩子了。”头颅微笑了起来,再度纠正,摇头,“不知道是敌是友,小心为好。”
停顿了许久,真岚脸上忽然有悲哀和沉痛的表情——这样罕见的神色出现在皇太子脸上让白璎吓了一跳。真岚抬起眼睛、看着空茫一片的无色城,慢慢开口道:“白璎,这几天和那个中州丫头一起,忽然觉得很羞愧……那个小姑娘拼了命爬到了慕士塔格,就是为了想来云荒——中州人都说、云荒这边没有战乱,没有灾荒,那里的人都相互敬爱帮助,尊重老人、保护弱小……只要去到那里,便不会再有一切流离苦痛。”
说到这里,真岚垂下了眼睛,黯然:“那天晚上天阙下面一群中州乱兵在强暴一个姑娘,带着我的那个小姑娘哭得很厉害,她大概觉得到云荒了便不会再有这种事了吧?……但是…但是,要怎样跟她说、真正的云荒是一个并不如她所想的地方……”
“真岚。”看到他这样,白璎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安慰,“是他们想的太美——只要是阳光能照到的土地、都会有阴影的。”
“不过那时候我忽然很难受。因为想想、其实我曾有机会改变这个大陆的种种弊端的啊!就在父王膏肓、我作为皇太子直接处理国政军政的开始几年……”真岚皇太子笑了一下,眼神黯然,“可我那时候在干吗呢?和诸王斗气、反抗大司命太傅,闹着要回到砂之国去——能作一点什么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看不惯空桑那些权贵的奢靡残暴,那时候我甚至想、这样的国家,就让它亡国了也没什么不好吧?冰夷攻入的第一年,我根本无心抵抗。”
“其实,空桑是该亡的。”在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白璎低低说出了心底的话,“承光帝在位的最后几十里,云荒是什么样的景象啊!暴政、酷刑、滥用权势、腐败奢靡,到处都有奴隶造反,属国相继停止进贡……那样的空桑、即使没有冰夷侵入,上天的雷霆怒火也会把伽蓝化为灰烬吧!从塔上跳下去的时候,我对空桑、对一切都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那么,最后你为何而战?”想起九十年前最后一刻白璎的忽然出现,他微笑着问妻子,“那时候虽然我说我必然会回来,可是看到冰夷居然设下了封印,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少希望了——那样说,只是为了不让所有百姓绝望……但是,你醒来了。”
“为何而战么?”白璎惨淡地微笑了一下,眼神辽远起来,“为战死的父亲吧……或者为了你——不是作为我的‘丈夫’的真岚、而是作为空桑人唯一‘希望’的真岚。空桑该亡,但空桑人不该被灭绝。我不想让冰夷攻破伽蓝后屠城——他们的首领简直是个疯子。”
“那些冰夷是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忽然出现在云荒大陆上?”叹了口气,真岚皇太子用手抓了抓头发,百年的疑问依旧不解,“还有,他们中怎么会有人居然知道封印住我的方法?”
那笙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听到慕容修那一行人的脚步声——那之前,她一个人在林中空地里不耐烦地来回走动已经走了上百次。看到太阳一分分落下,她的心就一分分下沉,周围密林里有看不见的东西活动着,发出奇怪可怕的声音,她忍不住哆嗦——却忘了自己戴着皇天,本不用惧怕这些飞禽走兽。
“不会、不会拿了东西就扔下我了吧?”她喃喃说,几乎哭了出来,“骗子!骗子!”
“就到了。歇一下吧。”就在那时候,她听到了树林里簌簌的脚步声,还有慕容修的说话声。那笙欢喜得一跃而起,向着身影方向奔过去,大叫:“慕容修!慕容修!”
一条蛇无声无息地向着她溜了过来,那笙一声惊叫跳开去。等看清楚那是一枝会行走的藤蔓时,慕容修一行人已经分开树叶走了过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那笙看到慕容修居然背着杨公泉气喘吁吁地走来,而杨公泉一只脚已经肿得如水桶粗细,不由失声惊问。
“奶奶的,刚才被那个鬼姬吓了一跳,跑下山去一个不小心掉到一个窟窿里去了,奶奶的,一窟的蓝蝎子……”杨公泉趴在慕容修背上直哼哼,痛得咬牙切齿,“奶奶的,居然咬了老子一口!”
“才咬你一口算便宜了!”看到慕容修累得额头冒汗,那笙顿时对那个潦倒的中年大叔没有好气,“你可是踩了人家老巢。”
“那笙姑娘,让你久等了。”慕容修将背上的杨公泉放下,喘了口气,对那笙抱歉道。
那笙看他辛苦,连忙递过一块手帕给他擦汗:“没关系没关系,这里风景很好,顺便还可以看看日落。”
慕容修看她的手直往脸上凑来,连忙避了避,微微涨红了脸:“姑娘你继续看日落吧……我得快点给杨兄拔毒,然后在天黑前下山去。”
“呃……”那笙怔了怔,拿着手帕杵在地上,看着他转身过去。
慕容修拿出随身的小刀,割开被绷得紧紧的裤腿,看到杨公泉的小腿变成了肿胀的紫酱色,一个针尖般大小的洞里流出黑色的脓水,不由皱了皱眉头,想起了《异域记》上前辈留下的一句话:“天阙蓝蝎,性寒毒,唯瑶草可救。”
杨公泉看到慕容修皱眉,知道不好办,生怕对方会把自己丢在山上,连忙挣着起来:“小兄弟,不妨事,不妨事!我可以跟你们下山去。”
然而,他还没站稳,腿上一用力、大股脓水就从伤口喷了出来,溅了慕容修一脸。杨公泉也痛得大叫一声,跌回地上。旁边的茅江枫还在低声下气地劝着哭哭啼啼的江楚佩,根本没心思看这边的事情。
“算了,还是用了吧。”慕容修擦了擦脸,仿佛下了个决心,转身将挂在胸前的篓子解下——那个背篓他本来一路背着,背上杨公泉之后便挂到了胸前,竟是片刻不离。
他没有打开背篓的盖子,只是把手探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东西来。
那笙好奇地凑上去看,等慕容修摊开手掌后,握在他手心的却是一枝枯黄草。慕容修将摘下一片剑状的叶子、放在杨公泉腿上伤口附近,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缕缕黑气仿佛浸入了草叶里,被草叶慢慢吸收,延展上去——而那枯黄的叶子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颜色先是变成嫩绿,然后变成深蓝,最后忽然化成了火,一燃而尽。
“瑶草!瑶草!”那笙还没拍手称奇,冷不防杨公泉死死盯着,脱口大叫起来,“那是瑶草!……老天爷,那是瑶草!”
“什么啊,那不就是苦艾嘛?”那笙撇撇嘴,一眼看出那不过是中州常见的苦艾,“少见多怪。”
“中州的苦艾,过了天阙就被称为瑶草。”慕容修笑了笑,调和两个人的分歧,“被云荒大陆上的人奉为神草仙葩。”
“呀,那一定很值钱了?”那笙看着剩下那半片“瑶草”,左看右看都不过是片苦艾,忽然间觉得沮丧无比,“原来云荒没有苦艾啊?早知道我背一篓子过来了!”
慕容修看她瞪大的眼睛,不由笑了笑:“当然不是所有苦艾都是瑶草,需要秘方炼制过了、才有克制云荒上百毒的效果。”
“啊……我明白了。”杨公泉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恍然大悟,“你是珠宝商人!是从东方过来拿着瑶草换取夜明珠的商人吧?”
慕容修有些腼腆地颔首,笑:“慕容修初来云荒,以后还请杨老兄多加关照。”
“哪里的话!小兄弟你救了我的命啊。”杨公泉连连摆手,然后踢踢了腿,发觉腿上疼痛已经完全消失,站了起来,“咱们快下山,寒舍就在山下不远处,大家就先住下吧。”
站起来时,杨公泉看了看那只背篓,暗自吐舌不已:“天咧,一篓子瑶草!”
一行五人相互搀扶着走下山去,沿路上那笙左看右看,大惊小怪。
夕阳下,天阙上风景奇异,美如幻境,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皆是前所未见。有大树,身如竹而有节,叶如芭蕉。林间藤蔓上紫花如盘,五色蛱蝶飞舞其间,翅大如扇。枝叶间时见异兽安然徜徉而过,状如羊而四角,杨公泉称为“土蝼”,以人为食;又有五色鸟如鸾,翱翔树梢,名为“罗罗”,歌声婉转如人。
然而那些飞禽走兽只是侧头看着那一行人从林中走过,安然注视而已。
那株木奴蜿蜒着引路,一路昂着梢头,啪啪在空气中抽动,发出警告的声音,让四周窥视的凶禽猛兽不敢动弹。
岩中有山泉涌出,色作青碧,渐渐汇集,顺着山路随人叮当落山。
“这就是青水的源头吧?”看着脚边慢慢越来越大的水流,慕容修问。杨公泉点头:“这位小哥的确见识多光——不错,这就是云荒青赤双河中、青水的源头。”
“天阙之上,青水出焉,斜穿大陆,西流注于镜湖。自山至于湖,三千六百里,其间尽泽也,故名泽之国。是多奇鸟、怪兽、奇鱼,皆异物焉。其水甘美,恒温,水中多美贝,国人多渔米为生。”
——想起《异域记》的记载,慕容修暗自点头。
江楚佩本来一路啼哭,然而看到眼前的奇景也不由睁大了眼睛,止住了哭声。
“天上景象,非人间所有啊……”扶着她的茅江枫本来心烦意乱,也不知如何劝慰表妹,此刻心境也好了起来,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摇头晃脑地脱口念诗: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慕容修扶着杨公泉,听得是中州那首《天上谣》,不由摇摇头,看看这个吃了如此多苦头、却依旧把云荒看成天上桃源的书生老兄。
“哎呀!”茅江枫吟得兴起,忽然间额头撞上了一件东西,下意识仰头看去,不由脸色惨白,一声大叫放开手来便往后跳,江楚佩被他那么一推跌倒在地,抬头一看也惊叫起来。
原来路边大树上悬挂下来的是一个腐烂的人,横在树上的上半身已经只剩下骨架,下半身却完好,在树上挂着晃晃悠悠。
“是云豹……是云豹。”杨公泉也退了一步,喃喃,“云豹喜欢把东西拖到树上存起来慢慢吃。”
果然,话音未落,树叶间传来一声低吼。纯白的豹子以为有人动它的食物,从枝叶间探头出来,对着树下众人怒吼。木奴昂起梢头,啪的虚空抽了一鞭,算是警告。云豹藏起爪子,对着几个人吼了一声,懒洋洋继续小憩。
“哎呀,小兄弟你真是了不得,不但身手好,还通神哪?”看到灵异的树藤,一路上已经见识了慕容修许多厉害的地方,杨公泉啧啧称赞,“若不是遇到小兄弟,我这条命肯定是送在天阙了。”
“走吧。”慕容修笑了笑,也不多说,扶着一瘸一拐的杨公泉继续上路。
沿路看到很多尸体,横陈在密林间,因为气候湿润、动物繁多,都已经残缺不全、开始腐烂,想来都是从中州过来、却死在最后一关上的旅人。
“别小看这小土坡,那里死的人可不比这座雪山上少了。你能一个人过去,就算你厉害。”——忽然间,慕士塔格雪山绝顶上那个傀儡师的话响起在耳侧,那笙打了个寒颤,看着旁边树洞里露出的一张腐烂的人脸,被菌类簇拥。
“呃……樗柳又吃人了。”杨公泉摇头叹气,忙招呼那笙,“快回来,别站在树下!小心樗柳把你也拖进去当花肥了。”
然而已经是来不及,那颗类似柳树的大树仿佛被人打了一下、忽然间颤抖起来,千万条垂下的枝条无风自动,仿佛一张巨网向着那笙当头罩下。
“哎呀!”那笙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自己,樗柳枝条一下子卷住了她的手腕,往树洞里面扯过去——忽然间,那颗树迅速松开了那笙的手,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鸣叫,如遇雷击、从树梢到根部都剧烈颤抖起来,叶子簌簌落地,整棵树以惊人的速度萎黄枯死,根部流出血红的汁液。。
“啊?”那笙揉着手腕,向后跳开,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快过来!”然而慕容修来不及多说,一把上来拉开了还在发呆的东巴少女,把她扯回大路上,远离那颗正在死去的樗柳。
“奇怪……怎么回事?”那笙兀自惊讶地看着那颗树,直到看到树根底下露出森森白骨、才皱眉转头不看。
慕容修放开了她的手,微微吃惊:“姑娘的右手受伤了吗?”
“呃……是的是的!扭伤了。”那笙抬起自己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右手,看了看,心里猛然明白过来,连忙答应。
暮色已经越来越浓了,一行人也快到了山脚,底下的村落房屋历历可见,炊烟萦绕,阡陌纵横,看上去颇为繁华。
“山下便是敝乡——”杨公泉立住脚,站在山道上指着山下,介绍,“是泽之国十二郡之一,因为这里靠着天阙,泽之国先民最早从中州来的时候,都说是桃花源到了,于是这里故老相传,就叫桃源郡了。”
茅江枫长长舒了口气,和江楚佩都面有喜色,相对微笑。
“喏,那家没冒烟的破房子就是寒舍。”杨公泉苦着脸,指点着某处,“家里老婆子一定又是没米下锅了……我这次白跑了一趟天阙,也没带回什么可以吃的。只怕除了留宿各位,都没法待客了,先告个惭愧。”
慕容修看着杨公泉面有菜色,衣衫褴褛,想了想,从背篓中拿出一枝瑶草来,放到他手心:“杨兄不必烦恼,待下了山,拿这株瑶草去卖了,也好将就过日子。”
一枝瑶草足以买得良田美宅,杨公泉大喜,连忙一把攥住了,连连道谢不迭,竟连腿上也不觉得疼了。
“我也要!”那笙一边看得心动,大叫,而那一对书生小姐只是远远看着,目露羡慕之色,但读书人毕竟自矜,并未开口。
慕容修沉吟了一下,走过去将方才给杨公泉治伤留下的半枝瑶草递给茅江枫,拱手:“虽素昧平生,但和这位兄台毕竟一路同行——小可手无缚鸡之力,奈何看江小姐横遭不幸,于心有愧。分别在即、些微薄物兄台也好留作纪念。”
茅江枫把瑶草拿在手里,知道此物的珍贵,心知对方是出于怜悯自己两人不幸,心中登时狷介之气涌起便想谢绝。但转念一想前途茫茫,身无长物去到云荒终究不好,便不由不低头受了,也拱手回礼:“如此,多谢慕容兄大礼,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我呢!我呢!”看到慕容修拿出瑶草分赠左右,那笙越发心痒,伸出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然而慕容修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笙姑娘,女仙托付在下沿路照看你,你衣食起居自然不必担心,又何必索要瑶草呢?”
那笙皱眉,不服:“我只是好奇要拿来看看嘛,小气。”
慕容修没去看她,只是低头看着她包扎得严实的手,笑笑:“或者,姑娘如果愿意拿手上的东西跟我换,那也是可以的。”
那笙看到他温厚然而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包裹好的右手,猛然烫着般跳了开去,红了脸:“什么、什么嘛……发臭的绷带你也要啊?真奇怪。”
慕容修笑笑,不再多话,继续赶路。
再走了一程,旁边杨公泉猛然惊呼起来:“快看!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死了!”
一行人闻声过去,看到杨公泉正在山道边翻看几具新死的尸体——黯淡的斜阳下,只见那几个人也是中州打扮,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堆叠在一起,血流满地。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些人致命的原因,却不是刚才沿路上看见的凶禽猛兽所为——身上的断箭、遍布的刀痕,显然是被人屠杀。
这里离山下已经很近了,难道又有强盗出没?
正在想的时候,山下草丛忽然分开,几十张劲弩从草叶间露出,瞄准了这一行人。
杨公泉看到那些弓箭手一色青白间杂的羽衣,认得那是泽之国官衙中行走的侍卫队,连忙挥手大叫:“官爷莫射!官爷莫射!这些都是中州来的,不是强盗歹人!”
“就是要杀中州来的。”带头的侍卫一听,反而冷哼一声,用力一挥手,“今早总督大人接到圣城传谕:凡是今日从天阙东来的人、统统杀无赦!”
声音一落,劲弩呼啸而来,一行人连忙躲避,往后逃去。江楚佩脚小走不动,跌倒在山路上,茅江枫想拉她、但是劲弩如雨般落下来,他忙不迭缩手躲避,跑了开去。
“小心!”看到那些箭往江楚佩那边射去,那笙来不及想就跳了过去,根本也不知道该如何招架,她把心一横张开手拦在前面,闭上眼睛,迅速默念——戒指啊戒指,如果你真有用就显灵吧!
呼啸声,破空声。她紧闭眼睛不敢睁开,只管对着江楚佩大叫:“快跑!快跑!”
“快跑!”忽然间,耳边反而有人对她大吼,一把拉住她的领子往后便扯。
那笙睁开眼睛,看见那些射来的箭全部已经跌落在她身前、形成黑黑的一堆,而山道上那群泽之国的侍卫已经跳出草丛、拿着刀剑追杀了上来,已经到了十丈之内。
“快跑!”慕容修上来一把拉住她用力往回拖,对着发呆的她大喊。
“哎呀!”那笙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抓着慕容修的手臂,跌跌撞撞狂奔。
夜色笼罩了云荒大地,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轻轻覆盖上了明净光滑的镜湖。雾气弥漫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似乎在云荒大陆中心的湖面上拉开了庞大的纱幕。
雾气烟水中,影影绰绰,无数幻象在夜幕下游弋。
星垂平野。天狼已经脱出了轨道,消失在地平线以下。然而昭明星却出现在云荒上空,白色而无芒,宛如飘忽的白灵。忽上忽下。那是如同天狼一样不祥的战星,它所出现一宿的相应分野、必将会兴起战争。
夜幕下,同时默默仰望那一颗战星的、不知道有几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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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汀,你看——”某处天空下,一个坐在篝火旁边的黑衣男子拉起披风,阻挡入夜的寒气,望着天空、招呼旁边汲水过来的少女,“是昭明星啊!天狼已经脱离了流程、现在昭明也冒出来了……这个国家看来是免不了大乱一场了。”
“对主人来说,无论这个天下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吧?”水蓝色头发的少女提着水笑吟吟地过来了,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个皮袋,“主人反正只要有酒喝、有钱赌就可以了。”
“呵呵,你昨天还说没有酒了?”接过皮袋晃了晃,听到里面的声音,黑衣男子大笑起来,看着水蓝色长发的娇小少女,“汀,你这个小骗子。”
“明天才能到桃源郡,我怕主人喝光了、今天晚上就要馋了。”那个叫做“汀”的少女开始借着火光准备晚饭,把鲜鱼剖开放在火上烤着,撅起了嘴,“但是,我说啊主人,你就不能一天不喝酒给汀看看么?”
“你就不能不叫我‘主人’么?”仰头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黑衣男子皱眉,“小家伙,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这样叫——我又不是那些把鲛人当奴隶的家伙!”
汀用汲来的清水洗着木薯和野菜,抬头对着黑衣人微微一笑:“正是因为主人不是那种家伙,汀才会叫主人主人的呀。”
“……”被那一连串的“主人”弄得头晕,黑衣男子明知辩不过伶牙俐齿的汀,只好拿起皮袋来闷头喝了一大口,却发现里面的酒只剩下几滴了,于是更感觉郁闷,用力把皮袋远远扔开,嘟哝:“如果走得快一些、大约明天下午就能到桃源郡了吧?听说那里有家如意赌坊,里面老板娘酿的一手好酒……”
“主人先别引馋虫了,吃鱼吧。”听到黑衣人肚子呱呱叫,汀忍不住笑了起来,把烤好的鱼递到他手里,然后又低下头去削块茎的皮,洗野菜的叶子。
黑衣人拿着用树叶包好的鱼,却没有吃,只是借着泯灭的火光看一边辛勤劳作的少女。
虽然已经一百多岁了,作为鲛人的她还像个孩子。身材很娇小,手和脚踝都很纤细,仿佛琉璃般易碎。汀有着一头美丽的水蓝色长发。这种明显的特征、让云荒桑无论谁都能一眼认出这位少女的鲛人身份——为此不知道曾有多少官府的人在街上拦截住两个人,要求看起来落魄潦倒的他拿出这个鲛人的丹书、以证明他的确是她的拥有者。
这样的盘查全部都以他拉着汀逃之夭夭,背后留下一堆被打倒的士兵而告终。
“汀。”看着她,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等她放下手中的野菜询问地转过头来时,他叹了口气,“跟着我太辛苦了,经常在野外露宿、吃的是野菜,时不时还要遇到决战的对手不知道死在哪里……可不是女孩子该受的——我觉得你还是自己走吧,反正你的丹书我早烧掉了,你是自由的了。”
“主人,看来你又喝得糊涂了。”汀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将一大片烂菜叶子丢到他脸上,“我不在、你喝醉酒躺到马道上谁拖你回来?我不在、你难道天天吃生鱼啃生菜?我不在,你又输光了谁去赎你?”
“呃?”居然没能避开,烂菜叶子啪的一声拍到黑衣人脸上。想了想,倒真的想不出那几个“我不在”会如何收场,他讷讷半天,终于抓抓头发笑了起来。为缓解尴尬,他捏住菜茎把贴在脸上的菜叶子扯开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好大一株葵蕨啊……”
“是红芥!”汀没好气翻翻眼睛,“连这些都分不清,看还不饿死你!”
晚饭终于完成了,汀坐到了他身边,用树叶包着野菜饭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许久,看着旷野上显得分外璀璨的星空,忽然开口道:“主人,其实我真的很想跟你去桃源郡……我想去看看‘那个人’。”
“嗯,”显然知道少女想见的是谁,黑衣人微微皱眉,“但是你真的相信那个传言吗?”
汀转过了头,很认真地看着主人,点头:“是的,我相信我们的海皇终究会回来——复国军里其他姐妹兄弟们都说、近日鲛人的英雄就要返回云荒了!他已经和复国军的左权使预先通知了他的到来。”
“你们传言里的那个救世英雄……是叫苏摩吧?”黑衣人看着星空淡然摇头,他年纪看起来在三十左右,眼睛很深很邃,笑起来的时候有风霜的痕迹,冷笑,“那家伙算什么英雄了——如果不是他、白璎怎么会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
“那些空桑人活该!报应呢,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也要让他们尝尝被人玩弄的滋味,”汀冷笑起来,那个笑容让她本来明亮纯真的脸忽然冷酷起来,“我们鲛人卑贱、不是人是畜生——但是这样说来空桑人的太子妃不是更贱?”
“住口!”黑衣人猛然截口大喝,沉下了脸。
然而正在说的畅快的汀没有听从,继续刻毒地宣泄:“海皇回来了,龙神一定会被放出。等我们鲛人重新称霸了海上,就把所有人统统杀——”
“啪”,黑衣人眉间怒气闪现,不等她说完,一扬手将汀打倒在地,怒斥,“你知道你现在说话象什么?和那群你所憎恨的禽兽没区别了!”
“主人……”嘴角被打出了血,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愣了一下、忽然哭了起来,抱住他的脚,“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忘了白璎郡主是主人的师妹……但是、但是我一想起那些空桑人,我就忍不住——我只想杀光那些禽兽!”
“汀……”黑衣人叹了口气,低下头抚摩她的长发,将她扶起,看着她,沉声问,“你想杀光所有空桑人和冰族是吗?可我也是空桑人啊……”
“……。”汀抽噎着,半晌讷讷,“可主人是好人。”
“我以前也杀过很多人、也养过鲛人奴隶。”他的目光深远起来,微微叹息,“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可以绝对的。汀,你还太小,不了解这个世间的复杂纷繁——但是,既然你跟着我走遍云荒,希望你能从中学到让你成长的东西,让你的心能容下黑夜与白昼。”
“嗯。”汀用力点头,“主人,我会好好学的,你千万不可以扔下我。”
黑衣人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小家伙,我如果要扔下你走掉,你哪里能跟得上我啊?——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看眼泪都一大把了。我们走到中州去的旅费都够了呐。”
他抹着汀的脸,为她擦去泪水,然后展开了手掌——掌心上一把泪滴状的明珠奕奕生辉。鲛人织水成绡,坠泪成珠,那就是被称为“鲛人泪”的明珠——陆上之人对珍宝无止境的贪婪,也是鲛人一族世代遭到捕猎、蓄养为奴的重要原因。
汀连忙擦眼睛,在草地上寻找散落的珍珠——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
顿了许久,黑衣人声音忽然黯然下去,看着星光下天尽头那座白色的塔:“多高的塔啊……那丫头就眼一闭跳了下去。想想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吧!——刚听说那个消息的时候、我一瞬间忽然想把所有鲛人统统杀光!”
“主人。”听到那样充满杀气的话,汀有些畏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可思议地问,“你、你也曾那么憎恨过鲛人吗?那么……那么为什么圣城空桑人被激怒、要屠杀所有鲛人的时候,你却拼了命地袒护我们呢?如果不那样,主人您也不会被驱逐。”
“呵……”黑衣人笑起来了,摇摇头,“跟你说过,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可以绝对的。以杀止杀是永远没个头的啊……当然了,也是因为可爱的汀、那时候用她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缘故吧?”
他笑着,把自己手里的食物放到汀的手心,自己转身躺下:“你吃吧,我饱了。”
汀红着脸接过,啃了几口,忽然忍不住开口:“主人……”
“嗯?”在篝火旁躺下,黑衣人用披风裹着身子,把靴子垫在头底下已经熏然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嗯……我小时候眼睛很大吗?”汀咬着木薯,探过头照了照桶里的水,沮丧,“为什么现在反而一点都不觉得比常人大呢?难道是我的脸胖了?”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汀回过头,看见黑衣的主人已经枕着靴子酣然入睡。
“真是云荒最‘强’的剑客啊,”少女微微摇头苦笑,“——居然能不觉得靴子臭。”
同样的星辰照耀之下,镜湖上、骏马的双翅轻轻掠过湖面的雾气,烟水中腾起。
飞马背上,今夜领军的却是一朱一青两名男女骑士。
“青塬,你看——昭明星出现在伽蓝城上空呢!”勒马望天,朱衣女子喃喃对同伴说,她已非青春年少的少女,一举一动都有成熟女子说不出的动人风姿,美艳而尊贵。她掠了掠发丝,看着天空:“唉……平静了九十年,终归要打仗了。”
然而青衣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处伽蓝圣城的方向,忽然道:“红鸢,沧流军团!”
所有马上的骑士都齐齐一惊,朱衣女子手一挥,身后马上所有的黑衣骑士陡然幻灭无形。她转头看过去,只见星光下、远处伽蓝白塔顶端仿佛有一片乌云腾起,飞速向着东方掠过去。
映着明月,可以看见那些乌云般云集着迅速移动的、居然是展开双翅的黑色大鸟,排成整整齐齐的列队。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大鸟的翅膀却是不曾如同一般鸟类般展动,而只是平平掠过空气,发出奇怪的声音。
“是‘风隼’。”女子看着飞过去的大鸟,失惊,“他们从伽蓝城里派出了‘风隼’!——除了那次鲛人造反之外、几十年来,没见过沧流帝国方面出动过军团中的‘风隼’。看来这一次十巫是动真格了……”
“什么?”显然吃了一惊,少年青塬看着天空,勒住了天马,“冰夷不是严禁国人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说那是需要消灭的空桑流毒吗?他们烧了所有占卜、幻术、祈天甚至历法的典籍,只留下了营造、冶炼、农耕方面的书——可现在……他们居然乘着神鸟飞天?”
“那不是真的鸟,青塬。你不经常出来巡逻,所以没有看到过它们吧?”叫做“红鸢”的女子温和地微笑着,耐心地向年少的同僚解释,“那是木头和铝片做成的木鸟——完全是靠着人手技艺做成的机械。那些木隼从六万四千尺的白塔顶端滑翔而下,空中转折轻灵,可以飞上一日一夜而不落地,飞遍整个云荒。”
“木鸟也能飞?”青衣少年抽了一口冷气,看着天空,“那些冰夷……那些冰夷,奇技淫巧竟能一至于此?不用神力,也能上天入地?”
“嗯……我想,沧流帝国制造这些东西、也是预备着将来和无色城开战吧?不然如何能对付我们的天马。”红鸢点头叹息,目中流露出担忧之色,“据说,除了‘风隼’之外,沧流帝国‘征天’军团里面,据说还有更高一级、能翱翔三日不落的‘比翼鸟’;以及至今谁都没有见过的‘迦楼罗’。”
“他们……那么强?”青塬喃喃自语,脸有忧色,“如果这样,我们空桑人要重见天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后悔了么?青塬?”红鸢笑了起来,看着少年,“当日如果你跟着父亲投入到冰族那边,如今你该在北方九嶷那里封地为王了呢!哪里用过着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
“赤王,你不要讽刺我了。”青塬低头笑笑,“我哪里后悔过。”
赤王红鸢没有说话,看了看这位诸王中最年轻的青王,忽然点点头:“那么我问你、当年你为什么不和你父王走?为什么要和我们其余五部之王留守伽蓝这座孤城呢?谁都知道伽蓝城迟早要完了,你哥哥都随着你父王走了,你为什么不走呢?”
“赤王,你怀疑我吗?”仿佛受了伤害,青塬猛然抬头看着年长自己一轮的女子。
红鸢掠了掠头发,悠然笑了起来低下头,拍拍马脖子:“嗯……我们快点回去把冰夷出动‘风隼’的消息禀告皇太子和大司命吧!”
天马昂头长嘶一声,展开双翅。
在骏马腾空之时、美丽的赤王回头看了一下云荒的东方:“奇怪……皇太子都返回了,那些‘风隼’为什么还要前往东方呢?”
同样的星空下,有人凭窗而望。那是一名中年美妇,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身着雪青洒花百叠裙,红绫抹胸,丰肌胜雪,臂上戴着翡翠点金臂环,长发挽起、用一枝五凤含珠簪挽住了。眉如黛画、目横秋水,丽色无双,却是裹着浓重的风尘味儿。
然而这个显然是风尘中打滚的女子、却只是仰望着天空,那些近在咫尺的喧闹声、吆喝声、笑谑声、推牌九掷骰子声,诸般声音全都到不了心头,仰头看着天尽头那座矗立在夜幕下的白色巨塔,喃喃自语:“昭明星都出来了……乱离起了,他也该来了吧。”
“如意夫人……来来,一起喝个同心杯吧!”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醉醺醺的嚷着,酒气扑面而来。那位被称为“如意夫人”的女子被打断了心思,暗自皱了一下眉头,却脸上堆起了笑,转过身去:“呦,薛爷今夜脸色好得很啊,应该是赢了不少钱吧?”
“嘿嘿,是啊!老子今夜手风好的紧!来来来,老板娘快来喝一杯……”满脸红光的汉子大笑着揽着女子,把喝了一半的酒盏递到她面前,“你们坊里酿的‘醉颜红’、可如同夫人你一样让人一闻就醉醺醺……”
如意夫人也不推辞,笑着低下头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口:“如意赌坊果然能如薛爷的意吧?以后薛爷可多多照顾才好呢!”然后转头挥了挥帕子,大声唤:“翠儿!你个小妮子死哪里去了?还不快过来招呼薛爷去那边下注发财?”
应付了那些赌坊客人,而赌坊的老板娘却是转到了屏风后。旁边的喧闹声不停传来,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卷袖划拳之声震天响,如意夫人却是避开了众人,独自继续对着夜空发呆。
“夫人。”忽然间,贴身侍女采荷匆匆从内而出,脸色惊疑不定,疾步凑到如意夫人耳边,低声道,“夫人,内堂有个人在那儿说要见你。”
如意夫人正在出神,冷不防唬了一跳,辟头骂了一句:“小蹄子你昏头了?有客来也是从外来,怎么说在内堂等?”
采荷脸色白了白,咬着唇角,指了指内堂:“那个人不知道怎么就进去了!外边那么多姑娘小子、怎么都看不住?夫人……我看那个人有点邪呢。”
“哦?……”听得侍女这么说,如意夫人不但没有惊惧,反而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忽然眼睛里闪出了光亮,身子蓦然颤抖起来,推开采荷往里疾步就走。
内室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黯淡,家具的影子在四壁上投下扭曲怪异的影子。
如意夫人一进去就反手关了门,想用点起四周的灯来。
“不用点灯了,反正也看不见。”忽然间一个声音从房子的阴影里面传出来,冷淡而疲倦。水声哗啦响起,一个人拧着湿淋淋的头发,将头从脸盆上抬起。
昏暗的烛光下,如意夫人看见他原本黑色的长发颜色褪去,露出了奇异的深蓝色。虽然是男子、但陌生来客的十指上都戴着奇异的戒指,上面牵连着微微反光的透明丝线——丝线的另一端,连着一个放在他怀中的小偶人。
如意夫人怔怔看着阴影中的陌生来客,那个高大男子的整个人都在黑暗里,只看得见轮廓。一束烛光投射在他侧面,让他半张脸在黑暗中浮凸出来。
虽然只是那样的半面,却已经让阅人无数的如意夫人惊得呆住。
“你、你是……”她颤抖着声音,看着站在黑夜里的那个人,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黑暗中浮凸的半张脸上忽然有了个奇异的微笑,将手巾扔到了脸盆里,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如姨,不认得我了?大家还在等我回来么?”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蓦然间扑过去跪倒在那个人脚下,抱住了他的腿,不停用额头触碰他的脚尖,激动得颤抖,哭出声来,“沧海桑田都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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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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