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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lsila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信区: Fantasy
标  题: 镜·双城(7-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un 14 15:53:49 2006), 转信

□ 沧月 

七、桃源 
  
  夜色笼罩住桃源郡的时候,一家破落茅舍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惊起邻家黄狗声声嚎叫。那敲门之人一哆嗦、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老婆子,老婆子,快点开门!” 
  “谁啊?”房内一灯如豆,传来一个妇人有气无力的问话声,拖曳着脚步过来。到了门边,一听门外男人的声音,那个妇人反而挺了脚步,倒立双眉,不但不开门,反而隔着门叉腰大骂:“死老贼!一整天死了去哪里?家里着灶冷锅破,米也没一粒、菜也没一棵,是想饿死老娘哩!胡混一天,亏你还有脸回来!” 
  被她大声一骂,邻家黄狗叫得越发大声,扑腾着要过墙来。 
  “老婆子,老婆子,先开门好不好?”杨公泉生怕惊动邻居,用破衣袖掩着嘴,小声地哀告,“让我先进去,你再骂个够,啊?” 
  妇人开了门,冷笑了一声:“要骂?要骂也要有力气!嫁了你这个窝囊货,老娘就是个饿死的命!”啪的一声,把门一摔,径自进屋去了,一路上千蠢货万杀才的骂个不停。 
  杨公泉沉着脸进门来,没有同平日那样低声下气哄老婆,只是从屋角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抹抹嘴,坐到了那盏昏黄的豆油灯下,任由妇人唠叨,从袖子里摸出一物来,在灯下晃了一晃,斜眼看那妇人:“你看,这是啥?” 
  妇人瞟了一眼,冷笑起来:“几片破叶子也当宝?穷疯了不成?” 
  “妇人家见识!”杨公泉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将那半枝草叶子放在烛火上方,稍微烘烤了一下,忽然间那片枯黄的叶子颜色就起了奇异的变化,馨香满室。 
  “哎呀!”妇人看得呆了,以为自己花了眼,用力揉了揉,脱口,“天呐,那是什么?” 
  “瑶草!没见过吧?”杨公泉洋洋得意,将草叶子从灯上拿开,“知道值多少钱么?说出来吓死你!” 
  妇人伸手过去,想拿过看看,杨公泉却是劈手夺回,自己袖了,冷笑:“你个老婆子,蛋也不曾下一个,成日只是唠唠叨叨,受了你多少气!这回得了奇宝,我多多的买良田美宅自己享着、娶房年轻女子,再不用每日听你数落。” 
  妇人听得杨公泉这般说,心下倒是慌了,脸上堆起笑来,扯他的衣袖:“你莫不是真的恼了我吧?我也是为你好,励你上进、何曾真的嫌弃过你来?” 
  杨公泉冷哼了一声,转向壁里坐着。妇人再上前软语求饶,他只是不理。 
  妇人说了几句、也觉得尴尬,便也顿住了口,一时间房子内安静得出奇,只听得风声嗖嗖穿入破了得窗纸间,吹得桌上灯火乱晃,瑟瑟生寒。静默间,妇人忽然捂着脸,呜呜咽咽了起来:“嫁了你十几年,顿顿吃不饱,能一句不说么?我若真嫌你、早另寻出路了,哪还天天在这里挨饿?” 
  杨公泉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着自家老婆干草叶似的枯黄脸儿,粗服蓬头,四十多的妇人已经白了一半头发,心下也是恻然,知道她所言不虚。心想如今自己若再趁机发作、便有富贵弃糟糠之嫌。于是也放缓了语气,开口问:“今日吃饭不曾?” 
  妇人听丈夫开口问她,喜得笑了起来,一边擦泪一边道:“不曾哩!你昨日出门后,已经两天没揭锅了,哪里来的饭!” 
  杨公泉惊道:“如何不去隔壁顾大婶家借些米下锅?” 
  “哪里还好意思去?”妇人擦擦眼睛,苦笑,“前些日子陆续借了一升了,一次都没还过。平日抬头见了、人家即使不催,我这脸皮还是热辣辣的。” 
  说着妇人站起,走入灶下,端了个破碗出来,放到桌上,里面盛着一块枣糕:“前日东边陈家添了个胖儿子,分喜糕给坊里邻居——我怕你出门回来肚子空空,就给你留到现在,只怕都有些馊了。” 
  “老婆子,”杨公泉拈了一角尝尝,果然已经发馊,眼角潮了,“苦了你了。” 
  妇人抹抹眼睛,强笑道:“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怎生得了这个宝贝?害我在家里提心吊胆,生怕你出事。” 
  “我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出什么法子,便想去天阙那边雪山上碰碰运气,挖雪罂子。”杨公泉便把这两日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说给老婆子听了,叹了口气,“最后下山的时候那群官兵不由分说就要砍杀我们,几个人便散了。幸亏那时天黑了,我又熟天阙山里的路,爬爬滚滚找了个僻径下得山来——不知道慕容公子他们如何了。” 
  “哎呀!难怪今日村里人都说官府好多人来封山,从山那边过来的统统杀了,尸首都堆在路上。”妇人听得胆战心惊,白了脸,辟头打了他一下,“死鬼!你如何跑到那里去了?不要命了?被官府知道了可要捉去杀头!” 
  “不拼出命来,哪里得来这宝贝。”杨公泉笑,把半枝瑶草放到老婆手上,“你好生收着,找个时间去镇上卖了,然后买房买地,好好过日子。” 
  妇人欢喜得了不得,慌忙细心拿帕子包了,道:“肚子饿得不行!老头子,你也饿了罢?待我去弄些酒菜来,好好吃一顿。” 
  “顾大婶还借你米?”杨公泉笑谑,“一看就知道是个有进无出的主儿。” 
  妇人按了按怀中揣着的瑶草,啐了一口:“老娘现在有宝在身,还怕借不到?等明日他们还要来问咱借钱哩!”说着巅巅地走出去了。 
  
  杨公泉看着妇人出去了,一个人抱膝坐着,在漏风中缩了一下头,心下又后悔起来、觉得不该把那株瑶草便这样交付了老婆。肚中饥饿难忍,在榻上辗转反侧起来。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稀簌之声,刚开始他还以为是风吹窗纸,然而那声音却是一直前行到了门外,然后停住。莫非歹人已经知道了家里有奇宝,这么快便摸了过来?杨公泉悚然惊起,在榻上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只听果然有外面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应该便是这里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道。 
  “你没记错吧?”反驳的却是一个女子,“你那么看一眼、就能摸黑找到他家?万一错了,被人发现我们是今天从天阙那边来的告发出去、我们就麻烦了!” 
  “嘘……”年青男子让对方压低声音,道,“先看看吧。” 
  然后杨公泉只听两人脚步声挪到了窗下,明白了是谁,不由暗自失笑。听得窗下轻轻一响,开了一条线,四只眼睛齐齐排着看进来。屋里灯光黯淡,还不等两人看清楚,窗子却忽然吱呀大开了。那笙失声叫了起来,引得隔壁黄狗吠了起来。 
  “嘘,快进来!”杨公泉本来想吓一下两人,反而被那笙唬了一跳,连忙过去开门。 
  慕容修拉着那笙进门来,杨公泉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惊动邻居,立刻栓了门,灯下将两人从头到脚看了看,又惊又喜:“慕容公子,你们怎生逃下来的?让我白白担心了半日!” 
  “我们在山上藏到了天黑,木奴回去找了鬼姬来,鬼姬让比翼鸟送我们下山来的。”慕容修也是一脸的疲惫,应对却依旧从容,“幸亏还记得老兄你白日里指过的家舍方位、摸黑拉着那笙姑娘便投奔了过来——麻烦杨兄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杨公泉搓着手笑了起来,忙把两人往里让,“没有慕容公子、我早在天阙上被强盗杀、被野兽啃了!——对了,茅公子江小姐如何了?” 
  “跑散了,没见他们。”那笙叹了口气,想想难受, 
  “那笙姑娘莫难过,说不定他们吉人天相,此时也已经脱险了。”杨公泉看看家里别无长物,只能舀了两碗清水过来,“我家老婆子刚出去买吃食了,两位稍等就好。” 
  然而疲惫交加,慕容修道了声谢,便接过来一气喝下。 
  那笙却是怔怔的坐着,心知杨公泉的话只是安慰:茅江两人既不如自己和慕容能得到鬼姬相助,也不如杨公泉那般熟悉地形,自身又无技艺傍身,要平安只怕是万难的。她对茅江枫毫无好感,但是对那个江楚佩小姐、或许是因为同命相怜,想到她从强盗蹂躏中余生、云荒近在咫尺却终难逃丧命,便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 
  “怎么了?”慕容修喝了水,缓了口气,看到一路大大咧咧的那笙忽然哭泣,吃惊地看过来。 
  “江姑娘的命真是苦。”那笙擦着眼泪,眼眶红红。 
  慕容修不料这个东巴少女是为一个路遇的陌生人而伤心,想起那时候她奋不顾身扑过去用身体为江楚佩挡箭的情形,倒不由多看了那笙几眼。 
  “唉,女人命苦,多半是因为跟错了男人——你没见被强盗掳掠来一路上那个书生的孱头样子!”杨公泉也跟着叹了口气,看着面前一对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女,笑谑,“哪像那笙姑娘有眼光、托付得慕容公子这样的人?” 
  那笙正在喝水,听得这句话差点呛住,然而看了看慕容修,脸却微微红了起来,心里嘿嘿笑了起来。却可怜腼腆的慕容修登时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杨兄,不是……” 
  一语未落,听得外头拍门声响起,屋里三人立刻噤声。 
  “死鬼!关门干吗?老娘手里拿满了东西,怎么开?”外面妇人声音嚷了起来,用脚踹着门,“重的不得了,快来开门!” 
  “不妨事,是老婆子回来了。”杨公泉舒了口气,对二人道,上去开了门。 
  那妇人一脚跨进门来,兀自唠唠叨叨数落,只见她:左手抱着一斗米,米上放了一块熟牛肉,几样杂碎,右手提了一壶酒,还捉着一只咯咯乱叫的母鸡。 
  “老婆子,如何买那么多?”杨公泉关了门,一回头看见妇人这样,也呆了,脱口。 
  “老头子,这两位是……”妇人却看着房内两位不速之客,惊疑不定。 
  “哦哦,老婆子,这就是我方才对你说的慕容公子和那笙姑娘!”杨公泉连忙过来介绍,“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的命早送在天阙上了!——这是我家老婆子,娘家姓黄。” 
  两头介绍了,分别行礼见过,黄氏便将满手的东西放下,满脸堆起笑来:“两位是贵客!少坐,正好买了东西,待我下厨切了送上来——老头子,你陪着客人说话。”杨公泉唯唯诺诺惯了,不由得便答应了,坐着陪两人说话。黄氏转到了后面灶间去切菜不提。 
  少时便料理好了,那笙帮着端了上来,满满摆了一桌子,四人围着入座举筷。一个个都是饿得狠了,竟是顾不上多客套,闷头吃了起来,等吃的差不多,才吐了口气,斟上酒来。黄氏为他救自己丈夫敬了慕容修一杯,堆下笑来,问:“公子从中州来,可是要去叶城做买卖?” 
  慕容修点点头:“小可带了些货物,准备在泽之国出手一些、然后便去往叶城。” 
  “如此,便多留几日。外头这几日不知怎地,只管要砍杀天阙东来的客人,公子两人还是先避过风头再上路。”黄氏言语伶俐,便殷勤留客,“只管在我家住下,也好报公子救命之恩。” 
  “如此,便多谢了。”慕容修忙用手拉了拉那笙衣袖,两人一起谢了。 
  不一时吃完,黄氏让丈夫收拾碗筷,自己下去整理了一间多年不用的房间出来,家里被褥只有一套、又不好出去借让人得知家里来了人,只得将自己房里的破褥子抱了出来铺上,出来对慕容修道:“只有两间房,被褥也破烂,让两位见笑了——将就着宿一夜,明日便去买新的来。” 
  “什么?”那笙倒没看那床破被子,跳了起来,指着慕容修,“要我和他住一夜?” 
  “怎么……两位不是一对小夫妻么?”黄氏终究不明底细,只听说两人是一同从中州来、又不像兄妹,便如此猜测。 
  “不是、不是……”慕容修红了脸,连忙摆手,“——我在外面桌上趴一宿便是了,不必费心。” 
  “啊……”黄氏生性精明,见慕容修为难,沉吟间便有了主意,“这样罢,如果那笙姑娘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晚上就和老身歇一处;慕容公子和我家老头一间,如何?” 
  “好,好。”慕容修舒了口气,连连点头。 
  那笙斜了他一眼,见他飞红了脸、看上去更见俊秀,心下忽然大大后悔。 
  
  入睡前,黄氏端了盆水来,招呼那笙洗漱,一眼看见那笙右手上包裹的严严实实,便惊道:“姑娘可是受了伤?如此包着可要烂了伤口,快敷点草药才好。” 
  那笙见她要动手,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放到背后,脱口道:“不用不用,没受伤!” 
  “啊?”黄氏愣了一下。旁边慕容修只是冷眼看着那笙的窘态,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果然是故意包上的,是为了掩饰什么吧?作为珠宝商人,他天生对宝物有一种奇异的直觉,那笙身上那种无以言表的贵气是他从未遇见过的。他只是个商人,之所以答应鬼姬照顾这样一个成为累赘的女孩,不但是为了那棵雪罂子,更重要的、是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子时,就直觉地感觉到了她身上携带着宝物。 
  ——如果能想办法从这个头脑简单的女子手上换取宝物,那应该不虚此行。慕容家大公子心里打着算盘,却不料同时那个计算中的少女也在计算着他,心心念念要钓金龟婿。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就这样开始了相依为命的异乡跋涉之途。 
  那笙洗了很久,洗下满盆的灰尘污垢来,原本黝黑的脸登时变得雪白晶莹——虽然五官平常,但是长眉大眼,看上去倒也爽利喜人。她照照水面,满足地叹了口气:这一路的颠簸总算到头了,也算看到了自己干净的脸。 
  “姑娘生得真端正。”知道女孩子爱美,黄氏在一旁夸了一句,那笙美滋滋地擦干脸解散头发梳理起来,转过了身。然而转身之间,忽然呆住—— 
  慕容修也掬水洗漱完毕,散开一头墨也似的长发重新打了个髻。原本风尘仆仆的时候还不大显真容、如今一旦尘垢去尽,只见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便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也不过如此。 
  “啊呀。”那笙看得呆住,手里的梳子啪的一声掉到地上。黄氏虽是快半百的年纪,此刻乍一见居然也看得发怔,说不出话来。 
  慕容修转头一看两人,心下大窘,脸上不觉一热,忙忙进了里间。 
  那笙还在发呆,黄氏却回过神来,拉了一把刚烧了水进来的丈夫,把他拉到厨下,压低了声音急急道:“老头子!这位慕容公子只怕有些怪异——生得也太俊了。” 
  杨公泉怔了一下,失笑:“老婆子你年纪一把,怎生看到英俊后生也动心了?” 
  黄氏摆摆手,示意他低声:“嘘……不是,我是觉得他俊得太过了。你不觉得那样的面容、活生生像个鲛人么?” 
  “鲛人?”杨公泉吓了一跳,立刻否认,“不对不对,鲛人都是蓝发碧眼,慕容公子可是黑发黑眼睛,和我们一样。而且,他明明是从天阙那边来,中州哪里来的鲛人?” 
  “……。这倒是。”黄氏想了想,依然心事重重,“私自收留鲛人可是死罪!老头子啊,我眼睛老跳个不停,只怕留下他们会引来大祸呢。” 
  “唉唉,老婆子你就爱乱想。人家是我救命恩人,能不收留?”杨公泉拍拍妇人,低声笑,“——人家带了一篓子瑶草呢,咱们待客殷勤点、说不定慕容公子高兴了还会再照顾一下咱的。” 
  “天咧,一篓子瑶草!”黄氏浑浊的眼睛里登时放出了光,不再言语。 
  
  入夜,因为数日奔波劳累,那笙一倒头就睡得香甜。 
  风从破了的窗纸间簌簌吹进来,恍恍忽忽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远远的,仿佛从天那一边传来:“那笙、那笙……” 
  “嗯?”她模糊地应了一声,觉得那个声音非常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快点来!快过来……我等着你,要快点来啊。”那个声音叫着她。 
  “过哪里来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然而那个声音仿佛有说不出的魔力,引得她晃晃荡荡地从榻上支起了身子,看见旁边的黄氏还在酣睡,她爬过妇人的身子,下床,在漏进月光的房里跟着那个声音恍恍忽忽前进。 
  “过九嶷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了一句,远在天边。 
  忽然间天地全变了——周围变得漆黑不见五指,狭窄得令人窒息。 
  她觉得透不过气,慌乱起来,伸出手来、却发觉自己仿佛在一口石头做的棺材里,四处摸索不到出口,她只好用力拍着面前厚而重的石壁,大喊:“放我出去!这是哪里?这是哪里!快放我出去啊!” 
  “这里是九嶷山。”那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这次却是近在咫尺的,回答。 
  “我怎么会在九嶷山?快放我出去!”那笙越发慌了,伸手用力拍打面前紧闭的石壁,大声喊,“慕容修,慕容修救我!” 
  然而,只有她的声音冷冷回响着。她觉得自己的手骨都要拍碎在石头上了,然而那样坚硬的禁锢却丝毫不动,狭窄的空间仿佛一口活生生的石棺、将她窒息。 
  绝望中,她筋疲力尽地瘫倒在石壁上。 
  黑暗是看不到头的一片,不知道其间有多少诡异危险。她绝望地躺了很久很久,忽然间,隐隐约约听到头顶上有脚步声走近——有人么?有谁过来了么? 
  那笙来不及想,惊喜交加地拼命拍着石壁、仰头对外面大唤:“救命!救命!” 
  远了的脚步声又转回来了,仿佛还不能确定她的方位,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又渐渐远去。那笙急得用力捶着石壁,声嘶力竭:“救命!救命!我被关在这里了!” 
  “谁在那儿说话?”外面的人终于听见了,停了下来,有些无法确定地拍着外面的石壁,低声奇道,“咦,这里有个好旧的封印……但是里面怎么会有人的声音呢?” 
  “我是那笙!快打开它、放我出来!”听得外面那个人的声音,那笙陡然间心底腾起说不出的寒意,但是获救的狂喜让她想不起其他,只是连忙拍着石壁,对着头顶上方大喊。 
  “嚓”,轻轻一声响,仿佛外面什么东西破掉了,那个人的声音更为清晰地传了进来:“谁在里面?——你说你叫什么?” 
  “我叫那笙!”厚重的石壁破了一个洞,外面的风吹了进来,接近窒息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欣喜若狂对着那个前来救她的人大喊,“谢谢你,谢谢你!” 
  那人刚伸进手来准备拉她出去,猛然触电般颤抖了一下:“不可能!你不是那笙!” 
  “我不是那笙是谁?我就是那笙呀——”她有些莫名其妙地回答着,伸手拉住头上那个豁口里探下来的那只手——忽然间,她整个人呆住了: 
  戒指!那只“皇天”戒指!那只手……那只手,是她自己的手? 
  “我才是那笙呀!”头顶上那个破开的封印上,那个声音不解地喃喃自语——那笙终于明白了自己方才一听那语音就寒冷到了骨头里的原因:那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她自己在外面隔着石壁对她自己说话! 
  她一声惊叫,松开了握着的那只手,从破口里仰头看上去。外面的光线淡淡洒落,通过破坏了的封印豁口,她看到了那张低下头的脸——果然是“那笙”! 
  
  “啊啊——!!”她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仿佛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对方脸上的恐惧如出一辙,低下头盯着她,面容扭曲地同时尖叫起来。 
  “救命!救命!”那笙再也控制不住、崩溃般地大喊起来。眼前猛然间又是一片漆黑,感觉窒息无比,拼命大喊,“救命!救命!慕容修救命!” 
  “怎么了?怎么了?”猛然间旁边有人大声问,晃动她的肩膀,“出什么事了?” 
  慕容修的声音?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生怕看到又是那张恐惧的面容。然而模糊间、看到的果真是年轻珠宝商莫名急切的脸,她定睛再看了看,忽然间一声大哭扑上去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救命!救命!” 
  “怎么?做噩梦了?”慕容修半夜被惊醒,披着头发跑过来,便看到东巴少女疯了一样的又哭又叫。虽然脸上发烫,但生怕惊动邻居,他连忙安慰那笙。 
  那笙说不出话来,全身发颤,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黄氏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抱怨:“那笙姑娘一定是魇住了!方才睡得好好的、却忽然翻身坐起来嘀嘀咕咕地说话,说什么‘封印’,还一个劲儿说‘我才是那笙’——然后就死死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我说‘封印’?是我说的?”那笙本来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听得黄氏重复自己的梦话,忽然全身发抖,捂住自己的耳朵,“真的是我?外面那个人真的是我!?” 
  “怎么了,怎么了?”慕容修看到她那样,心下也是骇然,“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见我自己了……”那笙喃喃自语,眼里恐惧之意越深,忽然一把拉住慕容修,“救救我!很可怕……很可怕。” 
  “不用怕,我们都在这儿,不过做梦罢了。”慕容修拍拍她,安慰,“先睡吧。” 
  “我不睡!我不睡……”那笙尤自心惊肉跳,撑着坐起来,“我不敢睡。慕容,你陪我说说话,我不敢睡。” 
  慕容修为难地看了她一眼,看到那笙脸色雪白、眼神散乱,心知她真的吓得不轻,不忍扔下她不管。旁边黄氏咳了一声,打圆场:“这样,还是让老头子过来和我一间吧,那笙姑娘吓成这样,还是有人陪着好。” 
  杨公泉赤着脚赶过来,这时也在一边赞同,把自己衣物拿了过来,和老婆一起就寝。 
   
  终于又安静下来了,榻上两夫妻并头睡着,听得另一间里面也关了门,黄氏暗自捅了捅丈夫,低声道:“老头子,他们两人真的很反常哩!刚才我分明听见那个姑娘说什么‘皇天’‘九嶷山’——那都是前朝流毒、当今官府的忌讳啊!莫非、莫非官家今日封山要捉的、就是他们两个?” 
  “胡说,哪有那么巧……一定也是和我一般运气不好撞上日子了。”杨公泉压低嗓子呵斥,但是忽然顿了顿,声音也犹豫起来,“不过……方才和那小哥同榻,无意看见他的耳后…似乎真的有鲛人那样的鳃。” 
  “真的有?”黄氏也唬了一跳,“我就说他是个鲛人!这回可惹了大祸了!” 
  “但是,老婆子你说、鲛人不是都和鱼一般全身冰冷?可我碰了碰他手肘,明明是温的嘛。”杨公泉分解,但毕竟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心里也有点惴惴不安,“而且他的头发、眼睛,都不似鲛人的样子啊!” 
  “反正是个祸患,还是不要往家里招了。”黄氏压低了声音。 
  杨公泉为难,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人家救了我的命,总不成赶人家走吧?” 
  黄氏冷笑:“救你命是顺手罢了,如果官府查过来、可是连坐!那时候要赔老娘的命进去——一进一出,你说是赚了还是亏了?” 
  “人家说不定不是歹人,是规规矩矩的客商。”杨公泉压低声音回答,终究没忘了爱财,低声道,“人家有一篓子瑶草哩!咱们招待好他了,能短了好处?” 
  “嘁!没见识的老骨头!”黄氏不屑地冷笑一声,在暗中戳了丈夫一指头,“指望人家手指缝里漏一点下来,还不如……” 
  “嘘。”杨公泉唬了一大跳,连忙去堵老婆的嘴巴,仔细听了听隔壁的动静,低声骂,“糊涂的家伙,你活得不耐烦了敢打人家主意?你知道那个慕容公子多厉害,连天阙上的鬼姬都和他客客气气说话!你几个胆子敢这么想?” 
  “那报官如何?”黄氏想了想,继续出主意,“说这两人是今日从天阙那边过来的——让官府来,咱还能拿些赏钱。” 
  “作死!”杨公泉冷笑,“我是和他们一路从天阙过来的、官府来了他们一攀供,还不把我也抓进去?” 
  黄氏倒是不言语了,过了半天,笑了一声,道:“说得也是,老头子,睡吧。” 
  杨公泉叹了口气,翻身躺好,喃喃道:“不过这两个人的确来路蹊跷,留得久了也怕是惹祸……怎生打发他们快些上路才好。” 
  
  “你睡吧,我在一边守着,魇住了就叫醒你。”看着那笙在榻上瑟缩着,慕容修好言好语地宽慰,其实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她会吓得那么厉害,然而也看出那笙恐惧不是装的。 
  “嗯……谢谢你。”那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答应了鬼姬要一路照顾你,也收了你的雪罂子——成交后守诺是应该的,你不必谢。”慕容修笑了笑,拿了自己的长衣到一边坐了,将背篓放到身侧,随身看顾着。 
  “啊,好像这次生意我赚了呢。”那笙终于放松了紧张的情绪,也笑了。 
  “睡吧,这几日你也很累了。”慕容修对她点点头,她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然而慕容修却是睁开了眼,似乎敏锐地听到了什么声音,不做声地站起来走到门边,侧耳听了一会儿,脸色渐渐严肃。窗外淡淡的月光照进来,年轻的珠宝商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有“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透过破碎的窗子看外面,那漆黑的夜色背后、是莫测的新大陆,前途莫测,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赖的了。 
  这里是住不得了,到了明日就走吧,在人家发觉自己原来是个普通人、下定杀心之前。 
  那笙已经睡去,呼吸舒缓平稳,月光照在她脸上,仿佛有一种发光的安详——这个什么也不会的女孩、一时贪图宝物答应了带上她,真是一件亏本生意呢。 
  想着,慕容修苦笑了一下,坐下准备闭目小憩,然而忽然看见那笙在睡梦中眉头蓦然蹙起、脸上浮现出恐惧的表情,全身发抖,无声地张开了口,却叫不出声来。 
  又魇住了?慕容修没奈何,连忙过去用力摇醒她,过了片刻那笙才睁开眼睛,然后如上回一样惊恐地拉住他:“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又来了!它非要跟它去九嶷!” 
  “做梦,只是做梦。”慕容修拍着她瑟瑟发抖的肩,安慰。 
  虽然在决心要钓的金龟婿怀里,那笙此时却毫无心境,犹自喘不过气来:“不!不是做梦!它缠上我了!它缠上我了!” 
  “谁缠你?”慕容修莫名其妙地看着面色苍白的那笙,问。 
  “它。”那笙将右手举到面前,看着层层包裹着的手,神色恍惚,“该死的,戴上去就脱不下来——那臭手害死我了!” 
   
  
  折腾了一夜不得好睡,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慕容修推醒了那笙,连忙出去,只见桌上已经整整齐齐摆了三四样小菜、两双筷子、两碗稀饭。杨公泉一见两人出来,站起来招呼他们吃早饭。两人洗漱后坐下,那笙便只管下筷子,慕容修拉住,横了她一眼,转头对杨公泉道:“杨兄为何不来一起吃?” 
  “我和老婆子起得早,早吃过了。”杨公泉笑着推辞。慕容修暗自察言观色,见他说话之间并无不自然之色,心里防备稍微放下几分,然而还是细细看了看桌上饭菜,以他行走江湖历练来看、也看不出下过毒的样子。慕容修举筷每样尝了一点,确定无毒,才放开手让那笙下筷。 
  “如何不见大嫂?”吃着饭,四顾不见黄氏,慕容修又问。 
  杨公泉搓着手笑笑,道:“老婆子说两位一路奔波、衣衫破旧,去城里买几件我们这里的新衣裳给两位替换,也免得穿着中州式样的衣服走在街上显得触目。” 
  “好呀好呀!”那笙虽然昨夜折腾了半夜,但毕竟天性爽朗,一醒来就恢复了活力,拍手,“你们的衣服是羽毛穿成的吧?很好看!我喜欢。” 
  “那笙。”慕容修看了她一眼,转头对杨公泉道,“如此,多谢杨兄和大婶了——换了衣服、我们也正好继续上路。” 
  “慕容公子这么快便要走?”杨公泉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慕容修点了点头,含笑道:“在下和一位朋友有约、得按时赶过去赴约才行。” 
  “哦,如此,公子是个守信得人,倒不便耽误了。”杨公泉没料到对方只住了一夜便要走,但是倒是正和他心意,便正好顺水推舟。 
  正说话,门一响,却是黄氏抱了一包衣物进门来,听得他们的话,有些诧异:“住一夜就走?如何不多盘桓几日?”慕容修见那花白头发的妇人满口留客,能揣摩到对方的心思,便是心里冷笑,然而口里只推说和人约好了日子,非得快点去城里不可,执意要走。 
  黄氏一再挽留,无法,便只好解开包裹,拿出两件新买的羽衣来,定要送给两人穿上。羽衣一大一小,都是男式,穿着青色的丝线,上头还用金线绣了一支如意,做得十分精致。那笙看了喜欢,便抢过那件小的在身上比划。 
  慕容修知道中州装束不好出门、这些衣服是必须的,倒不推辞,只道:“要杨兄破费,如何好意思?”便从袖中拿了又一支瑶草出来,作为谢仪。杨公泉笑得眼睛都没了,推辞了一番收了,便要两人换了新装出来看看。 
  等穿出来,果然气象一新,两袭青衣,翩翩两少年。黄氏又殷勤指点两人将头发解开、重新按照泽之国的风俗编好,垂下来挡住耳朵。 
  等装束妥当了,两人对视,看着对方奇异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笙看了慕容修半日,忽然道:“还是看着奇怪。” 
  “哪里奇怪了?”慕容修转了转身,觉得并无不妥,奇道。 
  “长得太好看了,挑眼。会被云荒的强盗当大姑娘劫了。”那笙开玩笑,看着他愠怒地涨红脸,连忙吐舌头,一个箭步窜了出去,“上路了上路了!” 
  慕容修无法,只好背起背篓,对着杨公泉夫妇作别。 
  
  “谢天谢地,这两个灾星总算是送走了……”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去,杨公泉长长舒了口气,看着手里的瑶草眉花眼笑,仿佛炫耀般对黄氏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不用太担心,你看人家还再给了一支呢,这回发财了!” 
  “没见识的穷鬼!”黄氏啐了丈夫一口,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来,往杨公泉眼前一晃,冷笑,“你看这是什么?” 
  杨公泉夺了过去,定睛一看,失声道:“一万铢?你如何淂来这许多钱!卖了我给你那棵瑶草、也换不得这些钱啊!” 
  黄氏得意洋洋,笑了起来,劈手夺回银票:“还是老娘有本事吧?你猜猜我今儿一早去干吗了?” 
  “不是去城里替他们买衣服了么?”杨公泉不解。 
  “衣服是买了——老娘也顺路把他们两个卖了好价钱。”黄氏掩嘴笑了起来,看着道上快要走得看不见的一男一女,“我去和如意赌坊的总管说、从中州来了个带了一筐瑶草的珠宝商人,可是好大一票生意——你也知道如意赌坊暗地里做见不得人的勾当罢?刚开始那个主管还不信,我把那支瑶草给他看了、他就不言语了,然后给了我一万铢。” 
  杨公泉瞪了妇人半日,忽然笑了起来:“好歹毒的妇人!亏你想淂出借刀杀人的把戏。” 
  黄氏挥了挥手中银票,得意:“这样既不用我们下手、也不用惊动官府,就能白白淂这一笔——多划算。” 
  杨公泉想了想,跺脚:“那么如何你让他们走了?等如意赌坊那边人来了怎生交代?” 
  “那还用的你提醒?那边大总管早想好了。”黄氏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笑,“没见我给他们穿的那件新衣?——上面绣的那个金如意就是做的暗号,桃源郡是如意赌坊的天下、这个记号一做,他们两人能跑到哪里去?而且听说他们还要去城里——如意赌坊正派人往这里来,这一下可是半路就送上门了。” 
  得意地笑,看到两个人已经走得看不见影子,黄氏回身:“老头子,你说咱们盖座啥样的新房子?住到城里去可好?买多些好吃好玩的,跟着你这倒霉鬼吃了一辈子苦、也该好好享乐一下……” 
  杨公泉跟在她后面诺诺,然而心里却是倒抽一口冷气,暗道:“乖乖不得了,这妇人何时变得如此歹毒!” 
    

八、风起 
    
  如意赌坊今日生意依旧很好,宾客盈门,喧闹非常。 
  老板娘如意夫人坐在阁楼雅座上,挑起帘子,看着底下热闹的赌场,旁边的丫头给她打着扇子,捶着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并不显眼,穿着普通,外貌也不出众,落拓不得志的样子,个子挺高、坐下来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赌钱也赌得很猛——只是手气一直不好,和同桌几个人猜点数老是输。 
  让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却是跟在他身侧的深蓝色头发绝色少女,那样的发色让人一望而知是个鲛人。 
  ——居然公然带着鲛人出头露面?要知道、在沧流帝国的条令中,鲛人只能呆在两个地方:叶城东市,或者私养的内室,绝不许上街和主人同行。 
  然而那个少女仿佛却习惯了在人世走动,毫不拘谨,站在那名男子身后听从他的吩咐、给他倒酒捶背,口口声声叫着主人,恭敬顺从,看得旁边那些赌客垂涎欲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惯了的鲛人,被训练得奴性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着,鄙夷地笑。 
  “夫人,苏摩少爷醒了。”掌扇捶背的丫头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采荷过来,俯身轻轻禀告。如意夫人连忙站起:“伺候少爷洗漱过了么?快些迎来这里就餐。”采荷应了一声,却不走,迟疑着,脸色有些发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见采荷吞吐,如意夫人叱道,“快说,别见了鬼似的!” 
  采荷定了定神,贴耳轻轻道:“但是昨夜去伺候苏摩少爷的银儿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吓了一跳,脱口,“怎么回事?” 
  采荷苍白着脸,显然惊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清早去到少爷房里、就看见银儿裸着身子死在床上,手脚血脉被割破,满床是血——苏摩少爷已经起了,在内堂沐浴,洗下满桶血水来。吓得奴婢掉头就跑了。” 
  “怎么…怎么这样?”如意夫人也听得呆了,“难道说、难道说……” 
  “的确是我杀的。”还不等采荷回答,忽然雅座珠帘掀起,一个声音漠然回答。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意外地看见傀儡师走进来,木无表情地回答着话。她连忙挥手让采荷退下,放下帘子,上去迎了他进来,恭谨地道:“如何自己过来?少爷眼睛看不见,万一——” 
  “我吹眉!彼漳Υ蚨纤幕埃蹲宰呓矗袅烁鑫恢米隆?
  “你、你看得见了?”如意夫人眼睛闪出了亮光,过去看着他的双眸,惊喜交集,“少爷小时候就失明,两百年了……如今真的能看见了?!” 
  “眼睛还是看不见的。”苏摩淡淡笑笑,深碧色的眸子黯淡无光,“但是我学会了不用眼睛看东西。” 
  如意夫人看着眼前的人,眼里满是喜悦:“恭喜少爷!少爷一回来、我们鲛人真的有望解脱了啊!” 
  “但是我自己永远不能解脱了。”忽然间,傀儡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眉目间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混合着种种自厌、自弃和傲慢,有些烦躁地将脸埋入掌中,对如意夫人道,“如姨,我完了……我彻底完了。” 
  “少爷,怎么了?”如意夫人吃了一惊,连忙问,“就为银儿的事么?一个小小丫头少爷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该死,少爷不用为此烦恼啊。” 
  “不,她服侍得很好。”苏摩笑了笑,抬起脸来,声音忽然变得很怪异,眼色恍惚,“很媚,脸很漂亮,身子也温暖……我很满意。如姨,你有没有觉得冷过……我们鲛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鱼一样……但是为什么我常常觉得很冷呢?这些年来不抱着女人、晚上我就睡不着。” 
  “……”如意夫人听到他那样恍惚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年轻的傀儡师睁着空茫的眼睛,摆弄怀里的那个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见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诡异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的摔得粉碎,直直瞪着苏摩怀中的偶人,脱口惊呼,“它、它怎么在笑!它、它怎么和当年的苏诺少爷一摸一样!” 
  “阿诺总是很烦。我让它活过来之后、它就变得很烦……”苏摩毫不惊讶,漠然回答,狠狠转过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间却是有刻骨的厌恶,“总是不停对我说话,总是想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礼那个东巴女孩,这次,它又杀了银儿……我说抱着她我已经能暖和了,它却非要说人血才够暖……” 
  如意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担忧地看着面前一直自言自语的苏摩,有些口吃地:“你说、你说什么?——你说,苏诺少爷活了回来么?他、他不是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死了么?” 
  “他是死了……一生下来就被那些空桑人拿去当作猫狗玩,很快就弄死了。”傀儡师抚摸着小偶人的秀发,喃喃道,那个小偶人面貌栩栩如生,和苏摩仿佛孪生兄弟,精巧得纤毫毕现,“我不要他被埋到土里腐烂掉。我就把阿诺做成了傀儡……我切断它的关节、用提线串着,让它动起来,像活着一样,到哪里都带着它……” 
  “天啊……苏摩少爷。”如意夫人看到苏摩的神色,心底寒冷起来,低低惊呼。 
  苏摩嘴角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后来我去了中州、学会了操纵死尸,阿诺就真的能自己动了……可是它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不听话……不是好孩子。它太喜欢杀人了,一闻到血的味道就兴奋得不听我控制……它快要脱离我了、怎么办啊。”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低低唤,想把眼前年轻人的神智从崩溃边缘拉回来,“苏摩少爷!” 
  傀儡师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间重新用手埋住了脸,浑身颤抖:“如姨,我完了!我没得救了。” 
  “苏摩少爷,别这样,不会有事的。”虽然暗自担心对方的精神状况,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声安慰着少主人,“你是我们所有鲛人的希望……要振作一点,相信自己什么都能行。很快复国军左权使他们就要来看你了,你可不能这样说话。” 

  “复国军?”傀儡师怔了怔,喃喃自语,“复国,复国……是的,海国。但是,为什么非要我不可呢?为什么要我复国?我不干了。” 
  如意夫人震惊地看着语无伦次的苏摩:“苏摩少爷,你是海皇的后裔呀!也是我们鲛人的英雄,大家都盼着你回来——百年来,你不是也为此一直修炼着的么?” 
  “为这个么?”有些恍惚地,傀儡师回答,忽然间从掌中抬起脸来,大笑,“英雄?可笑……为什么?难道因为我逼着那个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楼?你们以为那就是我们鲛人的胜利么?” 
  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着面前的人自言自语自笑,担忧之色更深。忽然间苏摩不笑了,俯过身来,仿佛透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在耳侧诡异的低声道:“告诉你,如姨……其实我们输了。” 
  看到对方不解的神色,苏摩再度大笑起来,怀中的偶人再次随着他裂开了嘴巴,一起笑得诡异。苏摩抬手,指指自己:“还不明白么?如姨,你看看如今的我、真的还不明白么?” 
  “苏摩少爷!”恍然明白了,如意夫人脸色雪白,不知道说什么好、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抬头看着那张容色绝代的脸,然而美妇眼神却是绝望的,“怎么会这样!……苏摩少爷。那、那怎么办好啊……” 
  “如姨,我是没得救了……”苏摩微微苦笑起来,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从秘密雅座的窗口对外看出去,还可以看到天地尽头伫立的白塔。 
  静静看着,终于,仿佛心里平静了一些,傀儡师提起引线,让偶人站到了茶几上,摆出了一个姿势。许久,淡淡道:“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这个脑子只怕也快要到极限了,经常不受控制地胡言乱语。如姨,你莫要当真。” 
  顿了顿,看到如意夫人那张苍白的脸,苏摩抬手扶起了她,笑了笑:“复国军的使者什么时候来?是不是该准备一下了?” 
  “那么少爷你……”诧异于对方片刻间的反常平静,如意夫人反而怔了怔。 
  轻轻动着十指,让桌上的偶人做出各种姿势来,傀儡师淡淡道:“我没事……我还会有什么事呢?” 
   
  怀着担忧莫名的心情、如意夫人走出了秘座,迎面遇上了前来禀报的总管。 
  “刚刚已经派人出去抓那个珠宝商人了,”总管晃动着肥胖的身体,满身金光,“如果那老婆子的秘报没错、这回可是头大大的肥羊啊,夫人!” 
  “给了那个老婆子多少?”如意夫人点点头,问。 
  “一万铢。”总管搓着手,拿出一支瑶草,“包括这个在内。” 
  “唔……就让她美一阵子吧。”如意夫人接过瑶草,只是放在鼻下一嗅便辩明了真假,冷笑,“等抓到肥羊让他吐出了钱,再撕票、把尸体扔到那个老婆子家去,跟官府说那家人谋财害命——那一万铢钱就是证据。” 
  “哦,官府那边……”总管听得吩咐,并不意外,只是问了一句。 
  “官府那边我会去疏通的。”如意夫人笑了笑,挥挥绢子,“这点事我还摆不平?” 
  总管也笑了,弯腰领命:“是是,夫人的面子、全国上下官衙谁不卖?属下这就去准备。” 
  “慢着,”如意夫人却叫住了他,“这事不急——镜湖来的贵客还没到吗?” 
  总管搓着手,仿佛手上总是没洗干净,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还没到——奇怪了,属下一早派了人去城外候着,可水路和陆路都不见来。” 

  “奇怪……左权使怎么会失约。”如意夫人脸色微微一变,秀眉蹙了一下,将绢子在手指上绞,“你再派人往城外远点的地方看看——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是。”总管领命转身,然而就在那个时候,如意夫人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脸色大变,几步奔到了窗前,探出头往天上看。这时总管也注意到了风里那一缕犹如利箭呼啸般的声音,脸色同样变了,扑上去一看,脱口而出:“这是、这是……风隼?!” 
  湛蓝的天宇下,白塔伫立在天尽头,一队巨大的黑翼掠过桃源郡上空,木质的机械飞鸟滑翔着,在半空里盘旋,发出尖利的呼啸。 
  “他们出动了风隼……他们出动了风隼!”如意夫人脸色苍白下去,手绢陡然被生生扯裂,“是知道少主要回来了吗?知道今天复国军要来?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谁?谁告诉他们的?我们鲛人里面……我们鲛人里面有叛徒吗?!” 
  “夫人,事情未必这么糟糕。”总管搓手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肥胖的脸上肉一跳一跳,“说不定他们并不是为此而来——不然为什么不直扑赌坊?” 
  “哦……”如意夫人怔了怔,看着在桃源郡上空盘旋不落的风隼,神色稍微定了定。 
  “风隼,是来找空桑帝王之血的。”忽然间,秘座里面,传来了一个声音。苏摩挑开了帘子,站在那里,淡淡回答,“沧流帝国怕的是帝王之血,目下并不太重视我们鲛人。” 
  “帝王之血?”如意夫人看着走出来的傀儡师,脱口惊呼,“难道、难道是——” 
  苏摩点了点头,听着风里的呼啸,淡淡道:“第一个封印被解开了。” 
  如意夫人和总管猛然惊住。 
  
  “那么说来,六星汇聚、无色城已经迎入了第一个封印中‘王的右手’?”回到雅座,听完了幕士塔格雪峰和天阙上发生的事情,如意夫人惊诧,“那么,外头的风隼为何还在桃源郡停留?” 
  “他们应该是在找‘皇天’的持有者。”苏摩喝了一口酒,听着外面隐约的风声,笑了一下,“沧流帝国怕了吧?那个人既然能解开第一个封印,那么当然也能解开剩下的四个封印……‘皇天’将指引持有者去往那里。而十巫,是绝不会让那个女孩子活下去的。” 
  “苏摩少爷,你既然碰见了那个女孩儿,为什么当时要让她走掉呢?”如意夫人不解,“如今看来、十巫如果杀了她,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吧?” 
  苏摩拿着酒杯,空茫的眼睛注视着杯中嫣红色的美酒,摇了摇头:“如果我带着她走,必然会暴露我的行踪——太明显了,她还没有能力隐藏掉‘皇天’的力量。而且她也未必会死:皇天不会轻易让持有者受到伤害。” 
  “嘘……应该算是好事。”如意夫人长长舒了口气,外头的风声听起来也不那么刺耳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皇天’的出现引开了沧流帝国的注意力,两股力量交叠着同时进入云荒、少主的存在就被掩饰掉了……天都在帮我们呢。” 
  “天?天算什么?”苏摩冷笑起来,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奇异的嫣红泛上苍白的脸颊。 
  那种魔性的美,仿佛陡然四射的光芒,让同为鲛人的如意夫人都为之目眩。 
  难怪……百年前,才会为面前这个人引发了“倾国”之乱吧?此后沧海横流、尸横遍野,而这个人却扬长远去、并不曾看见那遍地的烽火狼烟。 
  静默中,楼下那帮赌徒的喧闹声便更加刺耳。 
  “如何要开赌坊?”喝得太快,傀儡师微微咳嗽起来,问。 
  “来钱快啊……只要赚钱、我什么生意都做:赌博、卖笑、杀人越货……”如意夫人笑了起来,摇摇头,低声道,“——复国军要钱,而我们鲛人又都是奴隶。还能如何?” 
  苏摩低下头,侧耳听着楼下不绝于耳的笑骂声、吆喝声,淡淡道:“要开这样一间赌坊,可不是容易的事吧?如姨好能耐。” 
  如意夫人怔了怔,掩口笑了起来:“苏摩少爷果然目光犀利……不错,如意赌坊当然有靠山,不然如何能在桃源郡立足?” 
  苏摩没有问下去,然而如意夫人顿了顿,脸上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慢慢道:“我是高舜昭总督的……怎么说呢?下堂妾?”美妇笑了起来,用绢子掩住嘴角:“应该连妾也不算吧?鲛人怎么能做妾呢?只是女奴罢了。” 
  苏摩回过头,用空茫的目光注视着童年时代认识的如姨,没有说话。 
  “那时候总督迫于十巫的压力、把我从府中遣出,但是他私下给了我一面令符——”如意夫人微笑着,从密室的暗格里拿出一个玉匣,“他说,如若遇到什么杀身之祸、而他又不能及时相助——那么,执此令符,可以调动泽之国下属所有力量。” 
  一面的白玉令符,晶莹温润,放入了傀儡师苍白修长的手中。 
  “是双头金翅鸟——沧流帝国的最高令符。”如意夫人淡淡解释,“本来是伽蓝城沧流帝国的十巫、赐予所派出的属国总督的最高权柄象征。” 
  “总督权柄,作了鲛人的护身符?”苏摩微微笑了起来,冷峭地,“色令智昏。” 
  如意夫人猛然收敛了笑容,虽然面对着少主,然而她眼色却是毫不退让的:“错了,我想如果不是十巫逼迫,舜昭他定然会如约娶我。” 
  听得那样的话,苏摩只是低了头,微微冷笑:“如姨也昏头了么?谁会真的娶一个鲛人!” 
  如意夫人脸色苍白,又不敢冒犯少主,愤然而起,准备离席。 
  “你看——人们只会那样对待鲛人……”苏摩没有留她,只是侧脸听着楼下的声音,淡淡地笑,隔着帘子指着楼下西南角一群狂热的赌徒,“鲛人只会被那样对待。” 
   
  “压这个、压这个!”楼下西南角的赌桌上,围得水泄不通的赌徒们红了眼,大声起哄。将黑衣人面前的最后一串钱扫过来后,看着囊空如洗的对方,赢得满面红光的光头赌徒听到大家起哄,咧嘴笑了,探过身去、一把将站在黑衣人身后的少女拉倒了中间,“没钱没关系!压这个,算你五万铢!我们继续赌!” 
  深蓝色头发的鲛人少女被粗鲁地推搡着,踉踉跄跄到了人群中央,仿佛货物般被人围观着。无数双眼睛上下打量,那些赌徒啧啧垂涎,交头接耳。 
  “五万……也值这个价钱了,是个女的,看样子又不到一百五十岁,相当年轻呢。” 
  “嘿嘿,再过三十年大约就能拿到东市卖出好价钱了!” 
  “就算她不会织绡,这几十年里光收收鲛人泪、拿去当明珠卖也有好几斛了。” 
  “不过也太冒险了吧?脸蛋是不错,可身体有没有瑕疵要脱了衣服才看得出呢!” 
  “对对,如果破身破的不正、两条腿不够直,那这个鲛人就不值钱咯!” 
  光头赌徒出了价、眼睛发亮地等着对方答复,然而听得旁边围观的人那样议论,也有点动摇了,连忙追加条件:“当然,得先剥了衣服看看货色再给钱!——怎么样?五万铢不算少了,你可还欠我三千铢呢,准备脱光了裤子还我吗?那也不够呀……” 
  旁边围观的赌徒一阵大笑,那个输光的黑衣人满脸晦气,喃喃道:“唉,真是没办法啊……那个慕容小弟怎么还不来、害的我一边等一边就输了个精光!呸呸。” 
  “怎么样?没钱就把这个鲛人奴隶卖给我吧!”光头赌徒洋洋得意,看着少女,目光淫猥,一步跨过去,准备撕开衣服当场看看货色,旁边一群闲汉登时大哄起来。 
  “哎哎,算了,汀,你就让他看看吧!”黑衣人想喝一口酒、晃了晃却发觉空了,丧气地扔到一边,吩咐那个蓝发少女,“让这位大爷见识一下你美丽的腿,啊?” 
  旁边闲汉听得那个鲛人的主人都那么吩咐,发了一声喊,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连别的桌上的赌徒都停下来、挤过来看热闹。 
  雅座里,如意夫人皱了皱眉头,手用力握紧,然而终究不好插手赌客间的交易。 
  苏摩默默听着,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慢慢喝了一口酒,手指指着楼下,漠然:“你看,在人眼里、鲛人就不过是件货物而已。” 
  光头赌徒一看黑衣人都同意了,更是眼放亮光,几乎要盯到少女的裙子里。 
  “是的,主人。”听到那样的吩咐,深蓝色头发的少女居然毫不迟疑,恭谨地领命。然后退了一步,撩起长裙,整个赌场发出了尖叫和口哨—— 
  忽然间,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长裙飞舞、蓝发少女双腿闪电般连环踢出! 
  盯的眼睛都要凸出来的光头赌徒尚未反应过来,那个叫“汀”的少女已经连着两脚:第一脚踢在裆下、第二脚正中胸口,把他庞大的身子踢得飞了出去,砸倒了大片看客。 
  大家还未回过神来,只见那个鲛人少女已经停手,退回到了主人身侧。长裙垂地,冷冷看着周围。 
  “怎么样?她的双腿美丽吧?”黑衣人拍手大笑起来,看着在地上捂着下体蜷成大虾状惨嚎的光头赌徒,“看清楚了吧?要不要再看一次?” 
  “他、他娘的!居然敢偷袭老子?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老子我们是游侠儿?”光头赌徒断续地抽着冷气,被同伴扶起,目露凶光,“兄弟们给我、给我……” 
  一听“游侠”两字,一群看客大哄,知道赌场里又要上演一场全武行,纷纷自动让出一块场地来。 
  黑衣人不等他说完,忽然笑了起来:“不要看就算了,咱们要不要继续赌?——告诉你,汀我是绝对不会‘卖’的,因为她不是货物。要赌就赌这个——” 
  他抹了抹嘴边的酒水,伸手进怀里掏了半天,怔了怔,然后扒开了破衣,还是没找到,转头问身侧的蓝发少女:“汀,我的剑哪里去了?——你收起来干吗?快给我!” 
  光头赌徒被他那么一打岔弄得愣了一下,看清他故弄玄虚以后更加暴怒,咆哮着:“兄弟们!给我把这个找死的家伙拖出去剁成八块喂狗!” 
  和他同来的赌客纷纷拔剑,杀了过去。其他赌徒们慌乱地回避,要知道那些游侠儿都是游荡在云荒大地上的亡命之徒、以武犯禁,连沧流帝国的严厉刑法也奈何他们不得。 
  “呃……就这个,”在这个时候、黑衣人终于找到了他的剑,啪的一声拍到了赌桌上,“压十万,干不干?” 
  听得“十万”,所有人都怔了怔,凝神向桌上看去,想看看是啥样的宝剑——一看之下不由同时发出了嘘声:哪是什么宝剑?只是一个银色的圆筒,光泽黯淡,分明是废铜烂铁。 
  然而,光头赌徒那伙人冲到黑衣人面前三尺处、却仿佛施了定身法般地呆住了,几双眼睛瞪得似要凸出来。忽然那些游侠仿佛被人抽去了筋、呼啦拉瘫倒在地上,连连磕头:“是、是……是西京大人驾到?!小的们、小的们瞎了眼了!” 
  喧闹的赌场里忽然间静止了,所有声音、动作、表情都是空白的。赌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个落魄的黑衣人脸上——如若那人是块黑色的煤、在如此炽热的凝视下一定早已冒起了烟。 
  西京。一个光芒四射的名字:游荡在云荒大地上、千万游侠中号称第一;身为前朝名将、而沧流帝国通缉百年都无法奈何;空桑剑圣?尊渊的三位弟子之一! 
  ——那是所有习武之人仰望的神话。 
  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一群自称是游侠的光头赌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的们有眼无珠,竟敢在大人面前拔剑!请大人挖出我们的眼睛,把这群无知的狂犬斩了吧!” 
  “呃,好夸张。……算了,汀也踢了你两脚、扯平了。”黑衣人西京看着面前那群游侠儿,抓抓头,拍拍赌桌上的剑,兴致不减:“咱继续来赌吧,用这个压十万、赌不赌?” 
  “大人的光剑、任何一个游侠都没有资格碰上一下的!”听得西京如此说,那群赌徒反而更加紧张,磕头不停,“如果大人缺钱,小的们全部钱财都可以双手献上!——只求大人收我们为徒!如果大人不答应,小的们就长跪在此!” 
  西京呆住,看着地上那群人抬头看着自己——那热切地目光让他感觉毛骨悚然。糟糕,又遇到了他最头痛的情况。 
  “汀!快逃!”西京大叫一声、抓起光剑转身夺路而走。 
  “是!”深蓝色头发的少女应了一声,同时点足跟着主人掠起,两人身法都是极快、整个赌场里的人只觉一阵风过,已经看不到两人的影子。掠出了大堂,往大门边跑去的时候,汀却想了想,一把拉着西京往楼上掠去:“这边,主人!” 
  “干吗、干吗要上楼?”西京愣了一下,问。 
  汀一边跑,一边回答:“我要看‘那个人’啊,主人!你忘了么?”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掠上了二楼,然而明白了汀的意图,西京却蓦地在走廊里顿住了脚,淡淡道:“那么,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汀垂下了眼睛,低声:“主人……你、你还是不想见他么?” 
  西京笑了笑,抬手摸摸少女的头发,然而眼里却是渐渐腾起杀气:“嗯,你自己去吧,我怕我看见那个家伙会——” 
  “会如何呢?”本来平整的墙壁忽然裂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密室,拂起珠帘,年轻的傀儡师举步走出来,眼神空茫地看着黑衣剑客,淡淡,“西京将军,好久不见。” 
  
  光剑瞬间出鞘,吞吐的白光宛如闪电、斩向年轻的盲人傀儡师,迎面而来的剑气逼得他一头深蓝色的长发拂动起来、猎猎如旗。 
  在如意夫人的惊叫中,苏摩面色丝毫不动,不还手也不抵挡,只是站在密室中。 
  光剑抵着他的鼻尖凝住。然而即使如此、强烈的剑芒还是在傀儡师脸上割出一条裂痕,从额经眉心至颔,齐齐裂开,将绝美的脸庞划破成两半,血珠如同红珊瑚珠子一样渗出、凝聚在苏摩高而直的鼻尖,滴落。 
  “有种。”西京眼睛里是鹰隼般的冷厉,定定看着苏摩,许久,忽然冷笑,收剑,“如果是空有面容的小白脸,老子就一剑杀了你。” 
  “主人!”汀心惊胆战地上来拉住他,带到一边,“别杀他、他是我们鲛人的少主啊。” 
  “嘿,我还未必能杀得了他呢,你担心啥?”西京甩开汀的手,向后一屁股坐到密室椅子上,冷笑着拿起一瓶醉颜红,仰头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来,“你看看他的脸吧!” 
  汀转过头,不由轻轻脱口惊呼:只是一转眼、苏摩脸上的伤痕已经泯灭无踪! 
  “好剑法。”傀儡师淡淡笑,击掌,“不愧为剑圣尊渊的第一弟子。” 
  西京冷笑一声,根本不理睬他,只顾自己喝酒,斜了汀一眼:“你不是要看你们的少主么?有什么事快办,我这壶酒喝完就走。” 
  “主人……”汀知道主人的脾气,如果他一旦看某人不顺眼、那便是费多少唇舌都不管用,只好有些抱歉地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苏摩行礼:“少主,我主人就是这个臭脾气,您不要介意——汀是鲛人复国军下属第三队队长,特来见过少主!” 
  如意夫人惊讶地掩住了嘴:鲛人历来都处于严酷的奴役之下,难得自主活动。而二十年前那一场起义,又被沧流帝国派出巫彭镇压下去,鲛人的数量经此一役减少了五分之一。十几年后才重新组建了复国军,为了防止沧流帝国发觉、编制极其机密,而每个高层战士更是隐藏得很深——如意夫人身为后方负责粮草的主管,除了和执掌日常事务的左右权使直接联系之外、也不大了解都有哪些人。 
  “我不是什么少主……”然而,听得汀那样热切而崇敬地禀告,苏摩却是漠然回答,“你们把我捧上那个位置、那是你们的事。我绝不是你们复国军认为的那个‘英雄’,看来非得让你们失望了。” 
  “……。”听得那样的回答,汀瞠目结舌,偷偷抬头看了看多少年来鲛人心目中的英雄——果然如传言所说的那样英俊,即使在鲛人一族中也无人能出其右。然而那种美是阴郁而苍白冰冷的,带着魔性和邪气。 
  “苏摩少爷的脾气很怪,别被吓到啊,汀姑娘。”看到傀儡师那样回答,如意夫人忙不迭地上来打圆场,拉起了汀,“放心,苏摩少爷他将带领我们为获得自由、重归碧落海而战的!——是不是,少爷?” 
  听得如意夫人的问话,苏摩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抱着怀中的傀儡,缓缓点头。 
  如意夫人长长舒了口气,拉着汀退了出去:“汀姑娘、今日其实左权使也说过要代表复国军来迎接苏摩少爷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左权使居然还没到!——我们出去一下吧,让苏摩少爷和你主人好好说话。” 
   
  密室里,两人各自沉默着,气氛仿佛凝固了。 
  喝完了最后一口醉颜红,西京满足地叹了口气,摸着肚子,斜眼看着对面摆弄着偶人的傀儡师,忽然冷笑:“你倒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 
  苏摩的手指轻轻牵着线,小偶人在桌子上欢快地翻着跟斗,一个又一个。傀儡师嘴角露出漠然的笑容,带着某种奇异的自厌,回答:“我当然不是——将军才称得上那两个字吧。百年前叶城那一战,足以名留史册。” 
  “呃?……”倒是没有料到对方会这样回答,受了恭维的西京有些尴尬地抓抓头,“那个啊……不是打输了么?还有什么好提的。” 
  “虽然那时候我还被囚禁在青王的离宫、但也听说了那一战。”苏摩聚精会神地低头操纵着偶人,淡淡回答,“听说那时候四方属国都陷落了,而真岚皇太子认为空桑国内腐朽没落、积重难返,还不如灭亡,就无心抵抗——叶城被围、将军带领三千殿前骁骑军对抗冰族十万大军,坚守空桑咽喉、居然抵抗了足足一年多。” 
  “那个啊……”似乎不愿多提百年前的事,西京又抓了瓶酒,喝了一大口,“不管这个国家如何、百姓总是无错的。真岚那家伙那时候简直是糊涂了——而作为战士、为所效忠的祖国战斗到底,那不过是本分而已。” 
  苏摩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笑了笑:虽然那个人只是如此简单地一笔带过,然而无可否认地、是他让百年前那一场空桑人和冰族的“裂镜”之战出现了转折,从而名留史册。 
  
  百年前那一场战争刚开始的时候,面对着不知何处忽然出现在云荒大陆的敌军,荒淫腐朽的空桑梦华王朝根本无法抵挡外来的铁骑,步步退让。战争开始的第二年,泽之国为求自保、首先归附了冰族,然后北方的砂之国几个部落相继脱离梦华王朝,或是自己封王割据,或是归附冰族。剩下几个部落做了抵抗、然而根本不是庞大冰族军队的对手。 
  最要命的是,梦华王朝内部四分五裂。六王之间钩心斗角不说、连新任军队统领的真岚皇太子都无心抵抗,对积重难返的空桑国感到了绝望。 
  战线是摧枯拉朽般地往大陆中心推进的,云荒上的陆地渐渐都被占领,冰族军队在十巫的率领下、很快就对镜湖中心的伽蓝圣城形成了合围之势。伽蓝圣城唯一对外的通道、是与叶城之间的湖底水道——若是叶城被攻克,那么空桑人最后的土地、伽蓝圣城便成了彻底的孤城。 
  叶城是云荒大陆上最繁华的城市,云集着最富有的商贾。而那些有钱人对于战争是最恐惧的,城里到处是恐慌的情绪。而除了富商之外,城里的奴隶和鲛人都认为冰族到来后,便能让他们从奴役下解脱,所以暗地里也开始准备里应外合。 
  这样的情况下,十巫认为叶城内无强兵、外无援军,人心惶惶,攻克不过是旦夕间的事情。何况从兵家来看,攻城之时、攻守双方兵力之比在三比一以上便有获胜的把握,而如今叶城守军不到七千,在冰族十万大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一开始的情况、的确如同十巫所料,叶城守军不到十日便伤亡过半。多处城墙被炸开缺口,甚至冰族两个小队的战士已经突破上了叶城城头,撕开空桑人的防线。 
  “日落之前,叶城城门将为您打开。”半个时辰向金帐中的智者汇报一次战况,长老巫咸信心十足。 
  然而,那位神秘的智者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声音,忽然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可能。” 
  巫咸震惊地抬起头,看到了登上城头那一队冰族战士忽然纷纷滚落到了城下,城头号角嘹亮,兵刀尖利,旌旗闪动交替,忽然间甲胄的色彩变了—— 
  “骁骑军!殿前骁骑军来了!”叶城中,爆发出了欢呼。 
  巫咸脸色苍白,震惊地喃喃道:“骁骑军?……他们还是派出了骁骑军?” 
  原来,在西京将军的执意请命之下,真岚皇太子虽然觉得于事无补、仍然终于同意将空桑人最精悍的军队:负责保卫宫廷的殿前骁骑军,派出伽蓝驻防叶城。 
  开战以来一直所向披靡的冰族军队,在叶城下遭遇到了第一次惨败。眼看叶城快要攻破,骁骑军却通过湖底水道及时赶到,迅速和疲敝不堪的守军接防完毕。 
  接下来的战斗成了冰族噩梦的开始:骁骑军只有三千名士兵,首轮投入战斗的不过一千多名,然而平均每个人却防守着两丈长的城墙,平均每个战士要面对至少二十名的敌人!战斗从早上打到黄昏,冰族攻城的军队倒下一批又一批,尸首堆积如山,却始终不能前进一步。而那些突破上城的冰族小队,在和骁骑军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中、如沃汤泼雪,转瞬被化整为零地就地歼灭。 
  看到忽然逆转的战况,十巫目瞪口呆——进入云荒到现在、他们从未看到空桑人中有这样强大战斗力的军队! 
  “看到了吧?这才是当年星尊帝时代的空桑战士……可惜这个荒淫糜烂的帝国里,也只剩下这么一点往日的荣耀了。”金帐中,看着城头上战斗着的骁骑军战士,智者顿了顿,估计着战况,淡淡道,“再攻一年看看吧。” 
  于是,僵持第一次出现在双方之间。 
  叶城虽然于一年后告破、但那一场守卫战,却成了空桑和冰族“裂镜之战”中的转折点。空桑人被打击到几乎摧毁的信心开始恢复,叶城告破之后,在真岚皇太子的亲自指挥下、伽蓝孤城坚守了十年之久。 
  
  “听说叶城攻破的时候,三千骁骑、只剩下你一个?”听着美酒咕嘟咕嘟流入对方的咽喉,苏摩面无表情地操纵着偶人,蓦然问了一句。 
  那句话仿佛最锋利的剑、猛然刺入西京的胸口。酒呛住了喉咙,黑衣男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了腰。 
  “很痛苦吧?听说叶城是从内部攻破的——那些城中的富商为了保全自己身家、暗中联合起来出卖了叶城。那一日,商会借着犒劳军队,在骁骑军的酒里面下了毒……”傀儡师慢慢让偶人摆出一个痛苦抽搐的姿势,跌倒在桌上,“上千战士就这样倒下了。叶城的城门是被从里面打开的,冲进来的冰族军队全歼了骁骑军——你看,无论果壳多坚硬、如果果子是从里面开始腐烂的话,也无济于事啊。” 
  “住口。”锡制的酒壶在西京手中慢慢变形,沉声喝止。 
  “我还记得你单身回到伽蓝城请求皇太子处死你的情形——多么耻辱啊!”苏摩仿佛没有听见,反而微笑起来了,继续,“所有下属都战死了,作为统率却还活着——你为什么没死呢?就因为你是个滴酒不沾、自律极严的将军?” 
  “住口!他妈的你这个瞎子给我住口!”黑衣的剑客猛然暴怒,将捏扁的酒壶扔到苏摩脸上,酒水泼了傀儡师一头一脸,滴滴答答顺着苍白英俊的脸滴落。 
  然而苏摩毫不动容,继续淡淡道:“但让你痛苦的不止于此吧?叶城陷落以后,为了报复、冰族进行了七日七夜的屠城,除了少数富商、无数平民奴隶被杀——好像其中也包括了你的家人吧?真是愚蠢,为什么不举家逃走呢?” 
  “可惜真岚皇太子不肯用死刑来结束你的痛苦……所以让你痛苦的事情还是接二连三。”似乎对往日了如指掌,傀儡师说着,声音忽然也有些颤抖,“你剩下唯一的师妹从白塔上跳下来自杀了;伽蓝城里的空桑人因此要屠杀鲛人泄愤、你却无力阻止……最后你擅自开放地底水闸,放走水牢里的大批鲛人奴隶——这一次,真岚皇太子也无法回护于你,只好剥夺了你的一切爵位、永远放逐。” 
  “那以后你去了哪里呢?谁都不知道……我猜,你是用了剑圣的‘灭’字决在某处避世沉睡吧?然后在醒来的间隙偶尔游走于云荒大地,成了一名游侠。”似乎是终于说完了,苏摩眼里有空茫的微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美酒,然后摸索着拿起了一杯醉颜红,对着西京举了举,微笑:“为往日,干杯。” 
  西京没有动,在桌子对面看着这个英俊的傀儡师喝下酒去,眼里的光芒忽然雪亮,冷冷道:“苏摩,你说这些、却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喝完了一口酒,傀儡师微笑着将白瓷酒杯放到颊边轻轻摩娑,吐了口气,“在你开始报复我之前、不妨先让你狠狠地痛一下吧!” 
  西京看着他,仿佛想看出这个盲人傀儡师眼里哪怕一丝的真实想法,苏摩漠然。 
  沉默的对峙进行了许久,忽然间,落魄的剑客笑起来了,手腕一动,将银色的光剑在手心抛起,接住,嘴角扯了一下:“老实说,老子他妈的真想一拳打到你这张脸上!” 
  “打啊!”苏摩也是微笑了起来,挑衅似的回答,隐隐间居然有热切的表情。 
  “奶奶的,打了也是白费力。”西京抛动着手中的光剑,忽地冷笑,“本来老子发誓、如果见到你,非得替阿璎把你大卸八块扔去喂狗,但是——” 
  黑衣剑客斜眼看了看苏摩,眼色蓦然锋锐起来,大笑:“但是听你刚才那么说,忽然就改主意了——奶奶的,什么抢先不抢先?和你计较什么?百年前你是个孩子、百年后还是个孩子!既然阿璎自己都不记恨,老子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你说什么?”苏摩的手指忽然停滞了,在对方那样的大笑中、他漠然的表情忽然冻结,空茫的眸子里、闪过触目惊心的杀气! 
  “不许笑!不许用那样轻慢的语气说话!”傀儡师猛然站起,厉声,手指间光芒一闪。 
  西京向左滑出,闪电般反手拔剑、铮的一声,白光吞吐而出。 
  桌上的偶人手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动着,十只式样各异的戒指在空气中飞旋而来,方向、力道完全不同,带动着透明的引线、宛如锋利的刀锋般切割而来。 
   
  “糟了,他们还是打起来了!”听到外面的声响,汀急得跳了起来,连忙想冲进去。 
  “别去。”如意夫人一把拉住了少女,皱眉,“他们两人动上了手、谁还能拉得开?” 
  “不行呀!这样下去、主人和少主有一个要受伤的!”汀跺脚。 
  如意夫人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么,你希望哪一个受伤呢,汀姑娘?” 
  汀忽然呆住,说不出话来。 
  “如果西京站到了我们鲛人的对立面上,汀姑娘,你如何呢?”如意夫人拉着少女,尖尖的指甲几乎要把鲛人少女粉嫩的手臂掐出血痕来,“你忠于‘主人’,还是忠于我们鲛人一族?” 
  蓝发少女张口结舌,脸色渐渐苍白下去:“不,主人他不会这样……他是我们鲛人的恩人哪!他以前一直知道我是复国军的人,也没有反对啊……” 
  如意夫人美艳的脸上忽然有可怕的表情,抓住少女,压低声音,几乎是逼迫般地:“我是说万一……万一他要伤了、杀了少主,你如何?” 
  “我……”汀脸色惨白,手剧烈地发抖,低声道,“我杀了他!” 
  “好孩子。”如意夫人终于微笑起来了,放开了蓝发少女,抚摸着她的秀发,“好孩子。” 
  在她的低语中,密室的门轰然倒了,一个人踉跄着破门而出,勉强站定。 
  “主人!”汀一声惊叫,冲上去,看到主人脸上裂开了一道伤口,血流披面,形状可怖。 
  “好!”西京推开她,却是将光剑换到了左手,抬起受了伤的右手、用拇指擦了擦脸上的血,放入口中舔了一下。他的眼睛看着室内漠然而立的傀儡师和桌上二尺高的偶人,缓缓开口:“好一个‘十戒’,好一个‘裂’!” 
  “好快的‘天问’。”交手过后,也已经退到了密室角落,苏摩淡淡回答。 
  “汀,我们走。”西京手腕一转,喀嚓一声收回光剑,对着蓝发少女吩咐,“我不想跟不像人的人呆在一起。” 
  “呃?是的,主人!”汀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走之前跟如意夫人点点头告别。 
  如意夫人奔入了密室,看到毫发无伤的傀儡师,陡然间欢喜不可名状,欢叫:“苏摩少爷,你、你居然能赢西京么?!” 
  苏摩没有回答,弯腰低下头,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了一枚戒指——那是方才被西京一剑削断落地的戒指。傀儡师极其缓慢地把戒指戴回手上——右手的无名指的指根上、忽然冒出了一道血丝。 
  被斩断的引线另一头,桌子上偶人的右手肘部、慢慢地,居然也有血迹透出! 
  “苏摩少爷?苏摩少爷?”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气,连忙上去扶住了傀儡师。 
  苏摩忽然回手捂住自身的右手肘部,指间鲜血淅沥而落。 
  
  “主人,我们不在赌坊等慕容公子了么?”出得门来,汀惴惴不安地问,“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您的伤也要找个地方包一下呀。” 
  “不回去!”黑衣剑客皱眉,断然道,“我可不想和不像人的人靠那么近!” 
  “呃?”汀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主人已经说过一遍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仰头,迟疑着问:“主人、主人是骂苏摩少主不是人么?主人看不起鲛人么?” 
  “……”西京无奈地皱眉,拍拍汀的肩膀,“想哪里去了,我是说他没人味儿——这样的人还是人么?可怕……他内心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变成……怎样?”汀莫名地看着主人,从怀中拿出手绢给他擦着脸上的血,惴惴不安,“主人,你不喜欢苏摩少主么?你、你会杀他么?” 
  “杀他?”西京一把拿过汀的手绢,粗鲁地三下两下擦干净,“他不自杀就是奇迹了!” 
  顿了顿,握着染满鲜血的手绢,看着一脸惊讶的汀,落魄剑客沉吟着,苦笑:“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被人伤到。能有个那样的对手很难得呀——他死了就可惜了。” 
  “主人?”汀看着西京,忧心忡忡。 
  西京胡乱用手巾包扎着右臂的伤,吩咐:“汀,你回如意赌坊看看慕容那个小子来了没,我就不去了——还有……”顿了顿,剑客仿佛沉吟了一下,脸色凝重:“还有,你回去告诉那个家伙,要他小心一些:如果不趁早斩断引线、他迟早要崩溃!那法子太恶毒,难怪他越修炼越不像人了。” 
  “什么法子?”汀依旧莫名。 
  西京苦笑起来,拍拍:“丫头,看到那个小偶人了么?” 
  “看到了啊,和少主一摸一样。”汀点头,“孪生兄弟一样,好可爱!” 
  “可爱?那就是‘裂’啊……”西京叹了口气,脸上有忧虑的神色,“没听过吧?我本来也以为不会有这种术法的——那个家伙,是把自己魂魄神智硬生生分裂开来、把‘恶’的另一半封入了那个傀儡里啊!然后通过本体、用引线操控傀儡杀人。” 
  “为什么要分裂开来呢?”汀听得目瞪口呆,却不解。 
  “大约是为了避免‘反噬’吧。”西京点点头,沉吟,“虽然我学的是剑道而非术法,却也略知一二——所有术法都有反作用,如果施用法术失败,在施法者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咒语将以起码三倍的力量反弹回施术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会有一定的力量反弹回来,造成潜移默化的不良影响。” 
  “所以,许多修炼术法幻力的人,到最后无法再进一步、就是因为承担不起施法同时带来的巨大反击自身的力量。”西京对着汀解释,目光中有敬畏之色,“——如今苏摩硬生生将自己一部分神魂分裂出来、封入傀儡中,用傀儡作为替身来承受反噬,那么他就可以无止境地提高自己的修为……一百年来,他大约就是这样修行的吧?” 
  “难怪少主这么厉害。”汀似懂非懂地点头,“可是,这样有什么坏处呢?” 
  西京低头微笑起来,摇摇头:“后果是很可怕的……苏摩自以为能控制那个傀儡吧?却不知在他本体修炼提高的同时、承受反噬力折磨的傀儡力量也在同时积累,渐渐脱离他的控制——到最后是他控制那个傀儡、还是傀儡控制了他?那可说不定了……” 
  “啊?但是、但是那个傀儡,本来不也是他的一半神魂么?”汀还是不解,“怎么会有谁控制谁呢?” 
  “傻瓜,一个是‘本来’的他,一个是‘恶’的他——一个身体里面有两个截然相反的魂魄激烈争夺着、你说会最后如何啊?”黑衣剑客叹了口气,问。 
  汀怔住了,半晌,才喃喃道:“会……会发疯。” 
  西京缓缓点头,目光却是雪亮的:“目下看来,苏摩还能控制那只傀儡,但精神也已经到了极限了吧?如果不尽快斩断十戒上相连的引线,全面的崩溃也是迟早的事了!” 
  “天,我马上去和如意夫人说!”汀惊住,跳了起来,“得让少主切断那些引线!” 
  西京叹息,摇摇头:“其实说了也是白说,他哪里肯啊……事到如今,引线一断、偶人自然死去,但是他多年苦练的力量便要随之散去,全身关节尽碎、筋络齐断,成为废人一个——那个孩子这般孤僻桀骜,哪里会肯……” 
  风里的呼啸声还是隐约传来,那些风隼似乎往东边去了,变成了小黑点。仰头看着云荒湛蓝的天宇,剑客缓缓叹息:“那家伙对谁都是毫不容情呢……当年阿璎遇上他、被他害成那样,那也是劫数吧。” 
  长风吹动剑客的发丝,看着天宇,他微笑起来了:“明庶风起了……从东边来的青色的风啊。汀,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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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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