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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lsila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信区: Fantasy
标 题: 镜·双城 (18-19)【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un 14 15:55:59 2006), 转信
十八、纵横
沧流历九十一年二月初七,一个欲雨的黎明前、云荒力量格局悄然发生了变化。
当灯下两只手相击立誓的时候,一个新的同盟诞生了。
或许当一切都成为史书上墨色黯淡的文字时、后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会这样来称呼这一夜里双方定下的盟约:空海之盟。——为了空桑和海国的复生,而让千年来一直相互敌对仇恨的两个民族将手握到了一处,将力量合并为一股。
那样隐秘的联盟、纵使不被第三方得知,然而力量对比的悄然变化,依然引起了极少数几双眼睛的注意——那都是寥寥可数的能洞彻云荒一切变化的人。
虚无的殿堂里,敏锐地感到了什么正在静默中改变,大司命拂开了水镜,通过氤氲的水气看向另一个空间:那个瞬间,他看到的是两只交击相握的手。虽然没有戴着皇天,然而空桑帝王之血特异禀赋依然一眼可认。
“开始了么?”不自禁地脱口,大司命喃喃道,旁边围观的三位藩王脸色为之一变。
大司命长长叹息——尽管可以洞彻轮回,但他永远只是个宿命的旁观者,只能目睹这一切的发生而无能为力。他所能做的、和历代大司命一样,只是应宿命流程而行,挑选着,守望着空桑延绵千年而不断绝的帝王血脉,然后将一切如实记录入《六合书·秘闻录》,成为某一日沧海桑田后云荒唯一存在过的凭证。
“空桑的帝王之血!怎么可以和那么卑贱的鲛人握手?”旁边,黑王玄羽忍不住愤怒地低语,深受千百年来空桑贵族正统熏陶的另外两位王者眉间也有不忿之色。青王塬年少,脱口应合黑王的反对声,唯独紫王的脸沉默在袍下,许久,才淡淡道:“帝君和六王,七人中如今有四人支持结盟,这个盟约,无法反对。”
真岚,白璎,蓝夏和红鸢——在地面上的四个人,足可以决定空桑的未来。
“而且尽管对方是鲛人,如果这块踏板能有点厚度、还是尽力使用吧。”紫王芒的语气是波澜不惊的,“皇太子殿下的决定,我们不能置疑。”
“总有一天,殿下会连帝王之血的尊贵都忘记掉。”黑王嘟哝着,然而终究不再说话了。
大司命听得旁边诸王的纷争,却没有说话——百年前承光帝时期开始、六位藩王就钩心斗角你争我夺得厉害,空桑亡国后成为冥灵,为了一息存亡、相互间暂时熄了争斗之心,但分歧依旧是存在于六王心中。
真岚那个孩子……要担起那么一副烂摊子,的确是辛苦得很呢。
大司命默默叹了口气,俯身准备合上那一面透视不同时空的水镜,然而,猛然间老人的眼睛里有了震惊的神色——一双眼睛!
居然有一双眼睛,在水镜那一边黑暗的一角注视着结盟的双方,带着说不出的奇特笑意。不是空桑那一方,也不是鲛人……那双黑暗中浮凸的眼睛,又是谁?
有谁……还有谁和自己一样,通过水镜在观察着转折点上的这一幕么?
“啪!”大司命的手猛然探入水镜中,仿佛想触摸到那个黑暗里神秘旁观者的脸,然而水面骤然碎裂,所有景象化为一片虚无——虽然是在虚无的城市里,大司命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样的眼睛,居然冥冥中在某处记忆里曾经见过。
“是谁?是谁?”大司命扶着水镜凸起的边缘,目眦欲裂地低头看着荡漾破碎的水面,有些恐惧地喃喃低语。
“智者大人,您看到了什么?”
黎明前的雾气笼罩着巨大的白塔。顶端的神殿里,隔着千重帷幕,传来一个少女恭谨的问话。焰圣女身穿白色的礼服,匍匐在帘下,将送进去的水镜从帘下拖回,合上,静静地问了一声。按以往惯例、有通天彻地之能的智者在每次看完水镜之后,都会对沧流帝国发出最高的口谕。
“唉……”长年无人进出的神殿里,重重帷幕背后、陡然透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然后,便是一阵含糊不清的低语,腔调古怪用语奇特,仿佛一个初次学舌的婴儿在努力地说话,但毕竟发出的还是奇异的不成字句的单音节。
然而,焰圣女仿佛听懂了里面那位神秘人的口谕,神色忽然间凝重。
“既然力量格局已经变化,智者大人,为什么不告诉十巫呢?”少女匍匐于地,低声请求里面的那个人,声音却是颤抖着的,“海皇复出,空海成盟,云荒的平衡即将破裂——为什么不告诉十巫呢?您为什么要保持沉默呢?”
长时间的安静,帷幕后面的人没有回答一个音节。
作为冰族的圣女,云焰想尽早告诉族人这个不祥的消息,然而无形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压制着她的行动,让她根本无法起身。
“智者、智者大人……您难道是想让……沧流帝国覆亡吗?”陡然间明白了帷幕后那个神秘人的意图,挣扎着,焰圣女终于大着胆子问出了这句几近责问的话——历代圣女中,或许从未有人对智者说过这样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帷幕背后的神秘人还是没有说话,沉默中仿佛压力越来越大,重重帷幕开始微微拂动,然后越来越明显地向外飘拂,猎猎飞扬。
“呵呵呵……”忽然间,里面发出了一阵单音节的奇异的低沉笑声。
飞扬的帷幕拍到了焰圣女的脸上,将少女的视线全部裹住。又来了么?分明还没到月圆的时候啊……虽然心中的恐惧无以言表,焰圣女还是支撑着匍匐于地、不敢后退半分。昏黑一片中,她陡然觉得手腕上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空气中有无形的利刃割破她的腕脉。
血忽然如同一道彩虹般掠起。
黎明前的夜色里,尸体堆积如山。
而一片死亡的气息中,唯独一家破败零落的房间里还透出温暖的灯光——如意客栈的大厅里,一行人正在进行着黎明前夕的最后商谈。
庞杂的事务终于接近尾声。
“如此,你可以先去九嶷山下的苍梧之渊。到时候白璎会在那里等,然后你们一起去把龙神的封印解开——我们空桑人如今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单独打开星尊帝设下的封印,不然何必蛰伏百年?”随着黎明的渐近,真岚的力量开始恢复、说话语气明显有了慑人心神的力量,不容反驳,“作为回报,你们须替我们拿回我被封印在海底的左手。”
“哦……”听得那样干脆利落的提议,苏摩忽然笑了笑,“不需要我拿到你的左手后、再来寻求太子妃的合作么?好高的姿态啊。”
“我并不是信任你。”那一颗头颅在桌上翕合着咀唇,然而眼睛却是看了看一边远处灯下的白衣女子,“我是信任白璎……她经过那样的事、都肯再度相信你,我怎么可以比老婆更小气?”
傀儡师没有说话,抱着怀中的小偶人,空茫的眼睛不知道看着虚空中何处。
另一边,赤王和蓝王已经开始提点各自人马,准备返回无色城。只有作为太子妃的白王璎还坐在灯下,似乎对于紧逼而来的黎明丝毫不焦急——虽然出身尊贵,但自小修习过女红,冥灵女子从如意夫人那里借来了针线,在烛光下低着头,手里拿着真岚穿来的那件斗篷,细细的缝补上面的两个破洞。
苍白到几近虚幻的女子,纤细的手指间拈着银针,用自己雪白虚无的发丝为线、一针针地将斗篷前胸后背上地两处破洞补上——那样专注沉静的神色,让这个存在了上百年而依然年轻的女子、陡然闪出奇异的温婉的光。
虽然那笙在一边看着即将醒来的炎汐,但是一抬头看到白璎的眼睛,陡然便是一阵恍惚……其实,苗人少女对于这位太子妃是颇感失望的。听过西京讲述百年前堕天的故事,那样绝决惨烈,心底里不自禁的便遥想着那个女子该有如何绝代的风华,风袖月颜、雪魄冰魂——然而,等她终于见到白璎的时候,那些猜想却完全没有在冥灵身上得到印证!
眼前的空桑皇太子妃安静而平凡,就如世上很多嫁为人妻的女子一样。
此刻她在灯下拈着针低眉的样子,根本让那笙无法和那个从万丈高塔顶端纵身跃下大地的女子联系上。那笙一手探着炎汐的腕脉,一边就有些出神地看着她——旁边,如意夫人端了一盏药过来,也是怔怔地立住了脚步,看着灯下织补衣物的空桑太子妃,眼神复杂。
百年未见,真的是什么都不再一样……堕天的刹那,她也曾在伽蓝城外的镜湖中浮出水面、惊呼着仰头看向那一袭坠落的华衣,然而百年后却是这样沧海桑田。
在那样商议存亡大事的关头,苏摩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凝视着虚空,穿过室内摇曳的烛光,似乎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真岚仿佛想继续说什么,但看到对方弥漫开去的眼神,便暂时沉默下去。
“龙神如果被放出,那么白薇皇后被封印的力量也将回到白璎身上——这是双赢的事情。如果作为鲛人的少主、你还有点眼光的话,根本不该拒绝。”恍惚中,真岚的话语忽然传入耳中,分析利弊,隐约间闪着冷光,“而且,若是你再度毁约,将置白璎于何地?”
轻轻喀嚓一声响,偶人的嘴巴大大张开,面目有些扭曲,似乎傀儡师弄痛了他。
苏摩面沉如水,本来就是空茫的深碧色眸子此刻更加看不到底,他只是抱着偶人,把头微微转向桌子上那颗会说话的头颅,忽然间,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控制着傀儡师的心,一个奇异的笑容掠过了他的唇角。
“死也死不掉,才真是可怕的事情啊。”漠然的微笑中,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说冥灵女子、还是眼前这颗不死的头颅。
“我们鲛人自然会尽全力从鬼神渊带回装着你左手的石匣。”顿了顿,仿佛没有看到真岚的眼神也微微黯淡了一下,苏摩一反方才恍惚的样子,冷静地一字字回答,“其实放出龙神,对你们空桑人的好处、不下于对我们鲛人——你们也需要白薇皇后的力量吧?还要我们拿左手作为回报,似乎有些太贪心了哪。”
空桑皇太子没有料到这个桀骜阴沉的鲛人少主忽然间如此反击,微微错愕了一下。
“不过,既然我答应了,自然会做到。”没等对方发话,苏摩只是扬着头、看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眉间是看不出喜怒的漠然,“让白璎获得力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如果你敢毁约,她就有能力杀了尚在自四分五裂中的你。”
那样漠然的语声,却让所有听见的人都猛然一震。
如果龙神释放,白薇皇后后土的力量回归、的确皇太子妃的力量便会超过被封印的皇太子——空桑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后土胜过皇天的局面吧?
“既然你也同意,那么,我们在苍梧之渊等你的到来。”真岚笑了笑,却不纠缠于这个颇为逆耳的问题,只是重复了那个约定。
“天也快亮了,你们该回去了。”苏摩站在窗边,让苍白俊美的脸对着天边微露的晨曦,淡淡催促。外面,天马已经惊觉了日夜交替的来临,开始不安的低嘶起来。
“嗯。”空桑皇太子的力量随着白昼的将近而慢慢增强,断肢从桌上跃起,托起了头颅,凌空转过头去对着一边的三位王者招呼:“白璎,蓝夏,红鸢,你们先回去吧——大司命他们一定是等急了。”
“‘先’回去?”有些诧异地,诸王惊问,“那殿下你——”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真岚微笑着摇头,把目光投向一边已经打起了瞌睡的慕容修和西京,以及守着炎汐的那笙,对同僚道,“不用担心,你们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诸王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觑——前夜皇太子妃已经险遭不测,如果让太子殿下又一个人留在这个诡异的傀儡师身侧……即使是刚结下盟约,但可信度实在是不高啊。
“那么,我们先回去了。”首先开口的是作为皇太子妃的白王,仿佛感觉到了日光的逼近,那个冥灵女子越发苍白和单薄起来,然而神色却是从容的,走过来抖开手中补好的斗篷,覆盖上了那个凌空的头颅。
应该是力量已经慢慢恢复,斗篷在虚空中立起,架出了一个隐约的虚无人形。
白璎低下头,将斗篷在真岚颈中打了个结,然后拂了拂,认真地审视了一番,微笑:“好,可不要再被人弄破了——不然怎么还给黑王?”
“最多我再用幻力‘结’一件出来嘛。”真岚皱眉,满不在乎,然而看到外面的天色也有些紧张起来,催促妻子,“你快回去吧,再过一刻,太阳便要跃出地平线了!”
“嗯,好。”知道时间紧迫,白璎也不在多话,只是微微点头,“自己小心。”
然后,她便回身,合着赤王蓝王一起走了出去。走过窗边的时候,白色的女子眼睛停了一下,看着那个鲛人傀儡师,悄然一笑,点头:“苏摩,我在苍梧之渊等你。”
没有等到那个蓝发男子回话,冥灵女子空无的身体已经穿过了苏摩的身体、厚实的墙壁,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如意赌坊,来到了庭中。天马在扑扇着翅膀扬蹄嘶叫,急不可待地想回归于无色城,白、赤、蓝三位王者拉住了马缰,翻身而上。
雪白的双翼顿时遮蔽了天空,消失在晨曦微露的天穹。
苏摩深碧色的眼睛里始终没有一丝光亮,不再凭窗看向外面,只是沉默地转过头来、低声问了一边的如意夫人几句。然后走到左权使炎汐榻边,挥手让发呆的那笙走开,开始俯身查看复国军战士的病情。
“啊,太子妃姐姐走了也不跟我说句话!”本来对于那边两个大人物的谈判没有丝毫兴趣,所以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炎汐是否好一点,然而等她抬起头来已经不见了白璎的影子,那笙感觉受了冷落,委屈地嘟起了嘴,同时将身子挪开,不情愿地让苏摩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呵呵,不要闹,你跟西京一起去北方的九嶷山,就能碰到她了嘛。”她刚转开了头,就看见那颗浮在半空中的头颅,笑笑的向她招呼。虽然一开始就看惯了这样支离破碎的情况,那笙每次面对着这张脸时、还是忍不住觉得想笑——雪山上凝结出的那个幻象实在给了她太深刻的记忆,所以看着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时,总是有被欺骗的哭笑不得。
“九嶷,听说很远啊。”然而那笙却是收起了孩子气的表情,眼睛望着天尽头,长长叹了口气,那里,红日蓦然一跃、跳出了地平线。
“嗯?舍不得和炎汐分开么?”真岚注意到她眼中担忧和留恋的神色,老实不客气的笑了起来。
那笙忽然间红了脸,瞪了他一眼,生性爽直,却不抵赖,只是抱怨:“又不象你和太子妃姐姐,几千几百里都可以不当一回事。要走多久才到九嶷呀!”
“嗯。”真岚忍不住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低头看她,“可惜就算我现教你法术幻力,你也无法修行到日行千里啊——”
“法术?”听得空桑皇太子那么说,那笙的眼睛却忽然一亮,毕竟是对术法略知一二,她立刻伸手去拉真岚,跳了起来,“对了,你要教我学法术!要学可以救人的那种,我会学得很快的!”
那笙拉了个空,这才想起真岚没有左手,却依旧扯住斗篷不放。
“哎,哎。松手,松手!再拉就要破了——弄破了白璎要说我的!”真岚看着她扯住斗篷,眼神微微一惊,却是皱眉,忙不迭地想甩开那个粘上来的小家伙,“我教你就是。”
“呀,不许赖的!”那笙欢呼了一声,松开了手。
看到少女眼睛里腾起的欢跃光芒,空桑皇太子却是默默笑了笑——本来也就是要教会这个皇天持有者保护自身的基本技能,所以才留了下来。
能扯住本来就是“虚无”之物的斗篷,这个自称通灵的女孩子本身就有了一定的灵力了吧?她倒不算自吹,如果学起来、进境应该不慢。
“我要学他那样砍了一刀马上合拢的本事!”那笙放松了力道,却不肯松开斗篷,忽然指着后面榻边的苏摩,嚷,“这样我就不怕被人杀了。你就不用担心我啦,也不用西京大叔陪我一路去了。”
“胡吹大气。”听得那样的话,真岚眼睛微微在苏摩身上一转,神色不动,口中却笑,“那本事你学不来的。”
“为什么?”那笙不服,扯紧衣服。
“别拉!”真岚吓了一跳,连忙顺着她的力道往前凑了凑,“人家练了一百年,你呢?”
“呀,要练那么久?”那笙诧异,急急问,“那有没有快一些的法术?”
“有的有的。”真岚答应着,抬起唯一的右手,手指凭空划出连续的四条折线,当最后一条线的末端和第一条线的开端重合的刹那、那个虚空的方形忽然凝结出了实体,幻化成一本书册的形状,掉落在那笙的手心里。
“是九天玄女那样的天书么?”苗人少女惊诧地松开拉着斗篷的手,接住那本书册,诧然发现是薄薄的羊皮册子,满心欢喜去翻,却立刻气馁——封面上就是淡金色的一行文字,一个个如同蝌蚪模样跳来跳去,根本看不懂。
“咦?真的是天书啊……”那笙不死心,往里再翻,还是满页的蝌蚪,不由嘀咕。
“本来就是空桑文写的术法篇章。你看得懂才有鬼。”真岚嘴角扯了扯,“我给你翻过来吧——你要苗人文的,还是汉文的?”
“啊?”没有料到对方那样殷勤,那笙愣了愣,立刻道,“汉文!”
手指凭空划过,那笙手中的羊皮册子登时有了细小的改变——上面淡金色的文字居然如同有生命般扭曲,变幻成了她所熟悉的文字:《六合书·术法篇》。
“这本书本来就是虚幻的东西,所以能用念力随意地改变。”看到那笙睁大的眼睛,空桑皇太子解释,一边俯过身来用右手翻开书,点着扉页,给旁边的少女耐性的讲述,“你看,其实都是启蒙的一些东西……”
“胡说!分明是真的书!”那笙却根本没听真岚说了什么,只是用手搓着书页,柔软细腻的羊皮发出微微的硝过的气味,真切的手感,少女蓦然叫了起来,“分明是真书嘛。”
“是么?”真岚微笑起来,口唇微微翕动,手指轻轻一点。也不知做了什么,那笙手上的书册瞬间变成透明,然后消失——她还来不及惊呼,转眼手心里凸起了一处,居然是一颗嫩绿色的藤蔓爬了出来!
根茎扎入她腕脉,汲取着养分,藤蔓迅速攀爬上了她的手指,相互牵连着,枝叶刷刷地延展,居然在尽端处开出了一朵淡蓝色的花,美丽芬芳。迅速地、那朵花又变成了一颗果实,清香阵阵。然后那颗果实熟透了,叶子渐渐枯黄,根茎也从她手上的皮肤中脱离,金黄色的果实啪的一声掉落在苗人少女的手心里,滚了滚,停住。
那笙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四季枯荣在瞬间就呼啸而过,几乎感觉如对梦寐。
然而那颗刚掉下的果实在她手心里,沉甸甸的压着她的手上肌肤,厚重的实在的感觉,提醒她这片刻间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尝尝看?很好吃的。”怔怔出神时,耳边却听到了那颗头颅微笑的提议。仿佛被催眠一样,那笙拿起果子,咬了一口,沙而甜的汁液流入了口中。
“啊呸!”她刚要咬第二口,忽然想起这该死的果子是从自己血脉中长出来的,忽然间觉得恶心,立刻吐了出来——然而嚼碎的果瓤,吐到半空,忽然化成了缤纷的火星。
那笙彻底呆住,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手心已经是空空荡荡,无论书册、鲜花、果子全都不见了,缤纷而落的火星中,浮凸出空桑皇太子微笑的脸,带着笑谑的表情:“如何?那本书还是真的么?那个果子还是真的么?——小丫头你知道什么真假啊。”
“你……你……”一时间脑子昏乱,那笙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知和被作弄,忽然就怒了,用力一推那个顶着个斗篷的怪物,“讨厌!滚开!”
“哎呀呀!”嘶啦一声,斗篷被少女用力之下再度破碎,裂开了个大口子,这次忍不住叫出来的却是真岚,立刻拉着衣服跳开,愁眉苦脸地看衣襟上的破处。
那笙满肚子火,却在看到那一只断手拉着衣襟的样子时陡然烟销云灭,不禁嗤的一笑,吐舌头:“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能撕破你衣服!”
“你厉害,你厉害,我怕你了。”真岚苦笑着顺着这个小孩儿脾气的皇天持有者,重新摊开了手,那一册羊皮书赫然完好地躺在他手心,“自己看吧,你那么厉害,不用我教你了。”
“变成汉字再给我!”那笙柳眉倒竖,看到上面果然换成了认识的字才一把拿过来,唰唰翻页,又是眉花眼笑——果然都是精妙不可言的术法,隐身术、定身术,隔空移物、支配五行,堪舆天地……很多东西,都是她在中州依稀听过的传说中的仙人法术。
“呀!云荒真是仙境!不然怎么会有天书?”那笙忍不住欢呼起来,笑。
“我们空桑人信仰神力、千年来竭尽全力试图能通天彻地,这方面术业有专攻而已。”真岚却是不经意的笑笑,否定了她的恭维,“你先看看,这是入门启蒙一卷,也够你受用了。”
“咦,为什么你们喜欢修行这个呢?”那笙诧异的抬头,问空桑皇太子。
真岚微微笑了笑,却抬头看着天地尽头那一座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声音忽然变得辽远,淡淡道:“因为……我们相信空桑人的祖先是从天上来的,因为某事下到凡间、却不能再回去。”
“祖先?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么?”那笙睁大了眼睛,想起方才真岚说的那一段秘闻——空桑人的皇室内,看来真的有无数不为人知的隐秘罢?那一卷只供帝王阅读的六合书里,到底记载了一些什么东西?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空桑皇太子没有回答问话,只是蓦然轻轻叹了口气,眼睛抬起,沿着天尽头的白塔,往上、往上……一直将目光投注到浅蓝色的天空上,“所以我们造起了白塔,几千年来都在努力想着回到老家去——就像鲛人想要回到大海去一样。”
那样的话,忽然让在座的人都是一震,没有人说话。
“嗯,和我们中州一样呢!那些皇帝,个个都说自己是‘天子’——天帝的儿子呢!”然而唯独那笙没有那样微妙的感触,雀跃地回答,为自己的举一反三而得意,“看来哪里的皇帝都一样,觉得自己厉害的不像人了!”
“呃……”真岚蓦地苦笑,摇头,“我可没那么说。”
“不过你真的很厉害啊!”见过了方才那一个小小的术法,那笙表面倔强,却是心服口服的点头,“你的法术再厉害一点、就可以象神仙那样了吧?”
“丫头,其实方才不过是个小的幻术。”真岚笑了笑,脸色却是凝重的,真的也是没有时间手把手的教导,只好提纲挈要地说,看她到底能领会多少,“你确认那本书是真的,不过是通过眼、耳、鼻、舌、身的种种感触——但那些其实都是不可靠的。我不过是凝结出一个幻象,而那个幻象告诉你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真实书本一模一样的感觉,那么你就会觉得手里拿的是一本真的书。”
“同样,隐身术就是告诉别人‘我是不存在的’,用这一个虚幻的‘念’来封闭别人的视觉。定身术,可以通过告诉对方‘你的身体现在不能动’,来封闭掉他四肢的一切移动能力和触觉——当然,要做到这样,首先施展术法的人本身要有压过对方的强大念力。”
“嗯……”那笙听得那样一段话,似懂非懂的答应着,却不好意思说没听懂。
“所谓的幻术,就是绕开实体、而用虚无的幻象代替……呀,说白了就是骗人。而且要理直气壮的骗,骗得对方相信那绝对是真实的就行了。”真岚说着,也有些毛糙起来,一句话总结拉倒,“你多看一下书册就会明白。”
“嗯……”那笙连连点头,却蓦然问了一句,“有没有不是骗人把戏的真本事啊?”
“呃?那个啊。”真岚抓抓头,大笑,“当然有很多!比如堪舆,观星,再比如支配金木水火土风各种六合间的因素……甚至沟通天地、交错无色两界——不过那些对你来说现在还太深奥啦,你好好学,说不定有生之年能略窥一二。”
“哼。”听得那样的语气,那笙忍不住哼了一声,不服气,却问,“那么你可以做到最厉害那种,是不是?”
“以前可以啊,现在大约差了好几点。”真岚摇头。
“好几点?到底几点?”那笙诧异,莫名其妙。
“这里、这里、和这里……”断手掀起斗篷,点着空空荡荡的身体各个部分,左臂、双腿和躯体,真岚微笑着,“一共四点。”
“啊,是这样……”恍然大悟,苗人少女连连点头,却大包大揽地拍胸脯,“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替你补上这几点,让你变成最厉害的!”
顿了顿,那笙终归还是好奇,忍不住问:“那么现在谁最厉害嘛?”
真岚笑了笑,拉着那笙,指指一边的苏摩,悄声:“现在还没有他厉害呢。”
那笙看着一边低头给炎汐治伤的鲛人少主,心里却是欢喜的——那样炎汐就一定不会有事了。她压低声音,吐了吐舌头:“他最厉害?可他一定不肯教我的。”
“嗯。你要自己好好学。”空桑皇太子轻声嘱咐,神色却是凝重的,“以后要很辛苦呢……即使有西京一路陪着你。最厉害的如果是苏摩也罢了,可惜沧流帝国还有个垂帘听政的智者圣人……那个人、那个人……唉。”
真岚的眼神从未有那样的晦暗沉重,交错着看不到底的复杂。
“那个人才是最厉害的?”那笙吓了一跳,问。
“至少我还没见过更强的。到底是谁……九十年前就是败在他手里,却居然从未看到过那个人的‘真像’。”空桑皇太子长长吐了口气,微微摇头,“太强了……虽然那时候我被青王出卖、中了暗算,但那个智者居然能击败帝王之血的力量,并将其封印,已经匪夷所思……哪里来的这种力量。”
那笙听他喃喃自语,却有些莫名其妙,只懂得他确认了那个沧流帝国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不由心里忐忑:“万一……万一他来了,我可打不过他啊。”
“不会亲自来的罢。”真岚看着天尽头的白塔,喃喃自语,“百年来那个智者从未离开过伽蓝神殿一步啊……真是个奇怪的人,很多事情、他似乎是在有意的放纵呢。不然鲛人早已全灭,无色城也未必能安全。”
“嗯?”那笙诧异,却看到真岚已经回过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那个笑容又是爽朗干净一如平日,将她心头的阴云驱散:“不要怕啊,小丫头。你戴着皇天、好好学一些防身的术法就好,你一定能解开四个封印的。”
“我才不怕。”那笙咬着牙抬起眉头,看着真岚,“别以为我怕了——那笙答应别人的,还从来没有作不到的!”
真岚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额发,笑了:“真要感谢皇天选了你。”
另一边的西京,却是和慕容修低语了许久,两人的脸色都是凝重的。
“看来我是无法亲自送你去叶城了,不然给反而会害了你。要知道目下整个沧流帝国会开始追杀我和那笙一行。”两人在这个间隙里分析了目下的形势,西京沉吟许久,终究说了一句,“想不到我居然不能实现对红珊的诺言。”
看到剑客郁郁不乐的神情,年轻商人反而安慰:“前辈不用为我担心……”
“西京大人不要担心,如果泽之国境内、我可以托人一路护送慕容公子。”一边开口的,却是风华绝代的赌坊老板娘。家业一夕间破败如此,如意夫人却毫不惊慌,慢慢开口:“我在此地多年,好歹也有些人脉,要护送一个人并不难。”
“如此……多谢了。”西京愣了愣,看到老板娘认真的神色,脱口。
“不必谢。慕容公子是红珊的孩子,也是我们鲛人一族的后代,该当出手相助,”如意夫人抬手掠了掠鬓发,笑了笑,“而且……如今我们鲛人和空桑人之间、也该相互扶持,不好让西京将军为难。”
她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解开,将一面晶莹的玉牌拿在手里轻轻抚摩。
上面,刻着双头金翅鸟的令牌——沧流帝国十巫赋予领地总督的最高权柄象征。这个情人的馈赠她保留了多年,未曾轻易动用。
“这面双头金翅鸟的令牌,就让慕容公子随身带着吧……”如意夫人垂下头,看了手中那面温润的玉牌半日,终于收回了恋恋不舍的目光,道,“为了海国,红珊当年战败被擒,受了多少苦楚,才遇到了你父亲——如今天见可怜,让我遇到她的孩子。”
轻轻叹息,如意夫人终究狠下心,将那面含义深长的玉牌递给一边的年轻商人。
“啪”,忽然间凭空一声轻响,仿佛无形力量蓦然卷来,那面玉牌从慕容修指间跳起。众人大惊,西京按剑回头,看到坐在角落榻边的傀儡师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招,将那一面令符收入了手心。
“少主?”如意夫人诧异,有些结巴地问,“怎、怎么?少主不同意么?”
“不同意。”苏摩收起手,冷冷道,“这个东西,不能给中州人。”
“是……是。”没有料到少主会这样斩钉截铁地反对,如意夫人愣了一下,却只是无奈地低头服从,依然低声分辩,“但慕容公子他是红珊的……”
“红珊是红珊,他是他。”不等如意夫人说完,苏摩蓦然出言打断,傀儡师的眼睛依然是茫然冰冷的,嘴角忽然泛起一丝不屑的冷笑,“一个走南闯北的男人,还要靠前人余荫庇护,算是什么东西。”
那样锋锐恶意的话,仿佛刀般割过慕容修的心。
年轻珠宝商人蓦然抬起眼睛,盯了这个傀儡师一眼,仿佛要把这个说出这样冷嘲的人的模样记住。然而慕容修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按住了涌起怒意的西京,只是对着苏摩淡淡道:“教训的是——原来阁下毕生都未曾受人半点恩惠,佩服。”
苏摩冷笑,本来开口就要说,陡然间仿佛想起一个人,心里便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忽然间闭口不言,脸色转为苍白。
虽然是沉默,可那样凝聚起的杀意让室内几个高手都悚然动容。那一边真岚已经顾不得捧着书卷看的那笙,立刻回身,有意无意地拦在双方之间,笑:“鲛人也会闹内讧?这个慕容小兄弟可算是你们自己人吧?”
“呵,”忽然间,苏摩身上的杀意淡了下去,却是冷笑着,轻声吐出两个字,“杂种。”
那样的两个字,让所有人都变色。
——云荒上几千年来都畜养着鲛人,作为奴隶。而无论空桑人、还是现在的沧流帝国,都很少有鲛人生下的混血孩子。畜养奴隶的主人们虽然耽于纵欲享乐、却从骨子里认为让鲛人延续血脉是极端可耻的事情,因此很多胎儿在刚成形的时候便被杀死在母亲身体里;而另一方面,即使鲛人内部、对于这种被凌虐而生下的半人孩子,也视为耻辱的印记、并不善待,以“杂种”称之。
那是不被任何种族接纳的代称——而这个中州来的珠宝商却不曾了解这样称呼背后错综复杂的含义,听得那两个字、只是按照中州的字面理解,怒意勃发。
虽然知道傀儡师脾气诡异阴枭,然而真岚实在没有想到苏摩会莫名其妙的为难慕容修。虽然慕容修和空桑没有半点关系,但是却是那笙的朋友,他还是需要回护于他,只好开口试图缓和气氛:“这么说可就不——”
“先别说,”苏摩冷笑,再度打断了别人的话,眼角带着说不出的刻毒,“你不也是?”
——帝王之血本该由空桑皇室男子和白族王族女子延续,才算嫡系,而真岚之母来自北方砂之国、身份卑下,甚至不是空桑一族,那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盟约刚刚结成,鲛人少主那样的话却猝然而至。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愣了愣,连忙拉住他,低声,“你说的什么话!”
“公归公,私归私——答应的事情我自然会做到,但是没有必要给我厌恶的人好脸色看吧?”对着自己的乳母,桀骜阴枭的傀儡师终于稍微软化,却是冷笑着,“皇太子大局为重,一定不会见怪——”
话音未落,忽然间黑影拂动、脸上一痛,似乎是被什么拂中。
“我当然会见怪。”真岚淡淡回答了一句。他动手于猝及不防之间,挥袖拂去,身手如傀儡师居然一时间来也不及闪避,脸上热辣辣挨了一下,“所以我动手了——当然,为了鲛人一族的大局,少主肯定也不会见怪。”
真岚那一击快如鬼魅,即使西京也来不及阻拦,此刻见两人居然动上了手,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按剑插身其间,想要调停。如意夫人也连忙过去拉住了少主,生怕以他的脾气便要彻底翻脸。一时间,气氛凝重。
然而苏摩慢慢抬起手抚着脸上的伤痕,空茫的眼睛渐渐凝聚如针,却没有说话。
“有趣……哈哈哈哈。”第一次被人打到了脸,然而傀儡师却没有回以颜色的意思,反而奇怪地笑了起来,“不错,我当然不会见怪。好身手啊。”
看到傀儡师微笑的刹那,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唯独空桑皇太子眼里波澜不惊——绝不要畏惧、也绝对不要纵容那样乖戾阴枭的脾气,对于每一个锋锐的毒刺都要针锋相对的回敬过去。这样,他才会把你放到对等的位置上。
果然是正确的……看来,这世上唯一能了解这个孤僻傀儡师的,也只有她了。
“九头金翅鸟的令符不能给慕容修——”仿佛被那样一击打回了冷漠的常态,苏摩忽然间转开了话题,将手中握着的令符举起,“这样的权柄,应该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真岚愣了一下,忽然间明白过来:“你是想拿到泽之国兵权?那是不可能的。”
“我当然不会笨到以为拿着这块石头就可以掌控泽之国。”傀儡师苍白修长的手指紧握那一面令符,红润的嘴角浮出一个奇异的笑,“泽之国内民怨沸腾,军队也多有怨言,我只是要借着这个搅浑一潭水,好让大家各自安然上路。”
真岚眼睛停留在这个傀儡师身上,不知什么样的表情,慢慢凝聚神光。
“昨夜在那些死人堆里,听到有军队想不顾上头禁止地反击征天军团……好像总兵姓郭罢?”一说到正事,苏摩空茫的深碧色眼睛里就变得看不见底,字字句句透着寒气,“无令举兵自然是株连的罪名,可如果给他‘总督同意’的谕示,又会如何呢?”
“呀,好主意!”慕容修脱口称赞,西京和如意夫人均是动容。
苏摩不出声地笑了笑,忽然将令符扬手扔出,扔到慕容修手里:“给你。”
年轻商人下意识地接过,却有些发楞,不明白这个方才还坚决反对如意夫人赠与自己令符的人为何忽然如此举动,耳边却听到了傀儡师没有感情的冰冷声音:“我们鲛人不便亲自出面,想要假你之手去传布‘总督口谕’——你是个聪明人,做这点事不难吧?”
慕容修感觉到了手中沉甸甸的玉牌,听到那样的要求,不由有些错愕地握紧。
“护身符不是不给你——但你总要做一些什么作为回报。世上没有不付代价的东西。”苏摩的声音是冷定的,没有了方才的邪异和恶毒,字字句句清晰而带着压迫力,“你替我去传播煽动军队的口谕,让泽之国开始动乱,然后你便可趁机上路。在商言商,这生意很公平吧?”
“是很公平!”脱口,年轻商人点头答应,看着面前这个喜怒莫测的诡异傀儡师,眼睛里却扫除了方才的记恨,微微显露出钦佩赞许。
“这样西京将军也不用太担心了。”苏摩淡淡道,却是头也不抬,“可以把你的光剑收入鞘中了吧?”
光剑悄无声息地滑入鞘中,西京有些感慨地看着这个盲人傀儡师,暗自叹息。
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可、可是……少主,这样一来高舜昭总督怎么办?用他的令符调动军队对抗征天军团,不是让他变成了叛逆么?”只有如意夫人脸色青白不定,没有料到少主居然将情人赠与她的令牌做了那样的用途,“十巫会派人杀了他的!”
“那么,就在十巫没有下手前举起反旗吧。”苏摩脸色不动,冷冷道,“——他若不反,就只有一死。”
如意夫人怔住,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俊美傀儡师,怎么也看不清这个年轻男子眼底沉沉的碧色。苏摩……苏摩少爷,何时变得这样的看不到底?连她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都感到某种无名的恐惧。
“如姨,如果你真的为他好,我想你应该赶快去往总督府帮他看清局势,”仿佛感觉到了旁边女子苍白的脸色,苏摩面色微微一缓,修长的十指轻轻拍了拍如意夫人的肩膀,声音却是冷而轻的,吐出最后一句话,“不然,莫要说是我们把他逼上绝路。”
“如果……如果舜昭不反呢?”如意夫人想起当初总督对十巫作出的妥协、将自己迁出总督府移居桃源郡,忍不住苍白了脸颤声问,“如果他不肯反呢?”
“那么,如姨,你就逼他反。”苏摩的脸色丝毫不动,声音也是毫无起伏,“如果他不肯背弃十巫,那么……”顿了顿,傀儡师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个奇特的笑:“那么没有‘他’也不是不可以——我随时可以造出一个傀儡来取代他目前的位置,继续做一切我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不如一个傀儡听话。”
如意夫人放开了手,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怔怔抬起头看着傀儡师毫无光亮的深碧色瞳孔,忽然间打了个寒颤。自从第一次看到苏摩少爷回到云荒、她就感觉到了归来者身上陌生的气息——归来的,到底还是以前那个苏摩少爷么?
傀儡师怀中的小偶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张着眼睛看着,忽然间对着如意夫人笑了笑。
那样诡异的笑容,让如意赌坊的老板娘脸色唰的苍白。
“你不要害舜昭……你不要害舜昭!”如意夫人看到偶人那样恶毒诡异的笑容,忽然间脱口而出,拉住了傀儡师的袖子,“苏摩少爷,你、你不要害他,我去劝他……”
“那就好。”虽然对方是自己的乳母,但是对于那样的接触还是觉得嫌恶,傀儡师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衣袖,淡淡微笑,“如姨,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所以也不要逼我走那一步——高舜昭他毕竟是沧流的冰族贵族。如姨是聪明人,可别像那些没见识的小女人一般、犯了一时的糊涂,误了大事。”
“……少主说的是。”如意夫人怔住,不出声地倒抽了一口气,低声回答,脸色苍白。
“事关重大,如果他不肯回心转意,”傀儡师感觉到了美妇心中的变化,知道这位复国军的隐秘战士已经回复到了平日的心绪,才从怀中拿出一个指甲盖大的小瓶子来,“那么就把这个送给他罢。”
一边说,苏摩的手指轻轻一震,左手食指上那一枚奇形的戒指忽然打开了,一只极其细小的白色东西从戒面的暗盒中爬了出来,发着奇异的光,宛如闪电般落入了那个瓶子中。
苏摩随即将瓶子拧紧,递给一边发怔的如意夫人。
如意夫人下意识接过,喃喃:“那是……”
“傀儡虫。”傀儡师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万一事情不顺,那便是最后的底牌。”
“你要逼她对那个人下蛊?”终于明白过来那个瓶子里是什么,慕容修虽是颇历风霜,依然忍不住脱口。
“我没有逼她。”苏摩眼神依旧是淡然涣散的,语气也漠然,“轻重缓急,如姨心里自己应该明白——二十多年前她留在总督身边,以色侍人曲意承欢、也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连真岚和西京都蓦然惊住,说不出话来。
“我们鲛人是脆弱而不擅战的,偏偏有着令贪婪者掳掠的种种天赋——但是,毕竟我们有一种好处……”傀儡师的手指托着怀中的偶人,阿诺歪歪头,作出奇异的动作,“就是我们活的比陆地上的人类更久——上天给予我们千年的岁月,去承受更长时间的痛苦,但,同时我们也可以长时间的隐忍,一直等着看到你们的灭亡。”
那样的话语,让原本激动的如意夫人都沉默下去。这个貌美如花的女人经历过诸多风霜坎坷,也已经不再如同少女时期。
静静握着手心里那个小瓶子,如意夫人眉间忽然沉静如水,跪了下去,用额头轻轻触碰苏摩的脚面,低声:“我们终将回归于那一片蔚蓝之中,但、希望以后的鲛人都可以自由地活在蓝天碧海之间……少主,如意一切都听从您的吩咐。”
“希望不至于动用傀儡虫。”俯下身去拉起自幼抚养他的女人,苏摩空茫的眼睛里也带着罕见的叹息意味,莫名的深沉的哀痛,“如姨,明知如此、为什么当日你不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呢?”
“苏摩少爷。”迎上傀儡师那样空茫而洞彻一切的眼睛,历经沧桑的美妇人忽然间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挣扎,失声痛哭。这一次她的额头抵住了傀儡师的肩,而苏摩却没有嫌恶的神色,只是静静任凭她痛哭,有些疲倦地阖上了眼睛——他并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是却不得不出声支配当前的局面,真是感觉不耐烦之极。
斗篷下,真岚脸色静默,但眼睛里却有神色复杂地变幻。西京有些茫然地抬起了手,却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对于鲛人的一切,因为红珊和汀,他或许比很多空桑人更加了解。然而,对于他们的痛苦虽然明了,自己一百多年来居然选择了旁观。
室内,只有簌簌的轻响,那是鲛人泪化为珍珠落地的声音。
“鲛人所有一切痛苦都由空桑而起……千百年未曾断绝。”苏摩漠然的眼光仿佛穿透了面前的空桑人皇太子,声音也是辽远沉静的,忽然间抬手拍了拍如意夫人,冷然,“所以,如姨,不要在他们面前哭。”
如意夫人的手指在袖中默默握紧,身子慢慢站直。
那个瞬间,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凝重——几千年来两族之间的恩怨纠葛,就宛如看不见的深渊裂开在脚下,让近在咫尺的双方忽然间不能再说出什么。
真岚的眼睛看不到底,苏摩深碧色的瞳孔也是散漫空茫的。
方才他们交握的两手,原来并不是代表彻底的谅解——不过只是架起了一座桥梁而已。桥底下,依然是看不到底的深渊和鸿沟。
那样的盟约,不知道又能坚守多久。
十九、征途
东方第一缕曙光划破天宇的时候,万丈高的伽蓝白塔的顶上,新一批的风隼集结待发。
那是征天军团中北方玄天部的军队,正准备飞往九嶷山,由正在九嶷王封地上拜访的巫抵带领,前往泽之国追捕皇天的携带者。这一次一共出动了二十架风隼,领队更是用上了帝国内寥寥可数的几架“比翼鸟”之一。
沧流帝国的统治如铁般不可动摇,几十年来,还很少有这样的大规模出动。
那些穿着银黑两色军服的沧流战士眼里,都有掩不住的兴奋和战意——虽然前几日先行出动的东方苍天部已告失败,损兵折将地返回,但这样挫败的消息却无法抵消玄天部战士的士气。征天军团下属分为九个部队,号称“九天”,分别监视着云荒大地各个方向的动静,但是各支部队之间相互并不服气,所以玄天部并不以苍天部的失利而气馁。
巨大的机械发出鸣动,风猛烈地流动起来,吹起待发战士的发梢。所有人都已经在风隼上就位,只等少将一声令下便出发远征。
然而,奇怪的是此次负责行动的飞廉少将并未出现在座驾“比翼鸟”上。
“咦,那边是——”有人忽然低声叫了起来,指向另外一个方向的甬道——那是和出征方向不同的另一个出口:飞往西方的通道上,一架银白色的风隼已经开始缓缓滑动。然而在越来越猛烈的风中,一个黑袍的战士站在通道旁边,手指抓住了窗棂,说着什么,跟着开始起飞的风隼跑动起来。
“飞廉少将在干什么啊?”认出了己方的将领居然跑到了那边去,副将旭风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那不是云焕少将的风隼么?他难道要跟着去砂之国么?”
“是在跟湘话别吧?……”忽然有战士低低笑了起来,“飞廉少将总是婆婆妈妈。”
副将旭风默不作声地盯了那个大胆的战士一眼,却没有喝令那个人闭嘴——和云焕少将治军的严厉铁血相比,飞廉在征天军团内一向有优柔的口碑,即使他一直以来各方面都在军团中出类拔萃,攀升的速度却总是落后于讲武堂同一届出科的云焕。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作为下属、很多战士却是乐意接受飞廉的带领,而不愿归于云焕麾下。
然而,一门中出了两代圣女,云焕的出身和背景却是远远优于平民出身飞廉。而云焕雷厉风行的手段和不苟言笑的作风,更是符合巫彭元帅对于军人的定义,成为整个征天军团战士的典范。而飞廉,从出科那一天就在比剑上败给了云焕,此后步步落后于同僚,也得不到巫彭元帅的青睐,经常被派驻外地——虽然实战经验多于长期镇守帝都的云焕,可提升速度却非常慢,就连提拔为少将、也比云焕晚了好几年。
这一次追捕皇天携带者的事件,巫彭元帅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派出云焕。
可惜云焕失手,错过了这次立下大功的机会,从而在巫即和巫姑的提议下、改派飞廉出马——而这样来之不易的机会到来时,这个人却尚自怠惰、耽误出发的时机?
副将旭风有些不耐烦地坐在风隼里,等着那个人尚在云焕风隼边的主将。
黑衣在风中猎猎舞动,风隼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而飞廉却不放手,拉着窗棂对里面的云焕大声叮嘱着什么,随着风隼一起跑着,脸色关切。
“飞廉少将,是被鲛人傀儡的魔性迷住了呢。”
——看到这一幕,陡然间,旭风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想起了军团里的传言。
传闻里,飞廉几次该升而不升、甚至失去巫彭元帅的青睐而得不到重用,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对于配备的鲛人傀儡往往怀有不适当的感情。在征天军团战士的眼里,那些脸孔漂亮的白痴傀儡,不过是一件用来操纵风隼的器械,偏偏优柔寡断的飞廉少将却不能将其视为非人的东西,反而当作同伴一样地对待。一次风隼坠毁时、为了救出被固定在座位上的鲛人傀儡,飞廉冒着爆炸的危险冲入火焰,赤手拉断禁锢救出了傀儡。
“那是非常危险的倾向。”当巫彭元帅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立刻下了断语,“飞廉太优柔寡断,不足以当大任。”
于是,那个傀儡被调离了飞廉身边——那以后,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任何一位和飞廉搭档的傀儡,停留在他身边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年。
这一次,借口云焕的傀儡死去,又将湘从飞廉的身边调走、去试飞伽楼罗。
那是多么危险的任务,只要是征天军团的战士、心里都有数。为了让伽楼罗飞起来,几十年来已经有三位数的军人和傀儡死去。何况这一次和湘合作的军人又是云焕少将……那个在军团内部以冷血闻名的军人。
“还有,湘吃辣的东西会过敏……”风隼的移动已经越来越快,然而飞廉依然对着坐在风隼内的云焕做最后的嘱咐,“砂之国干燥的气候会让她皮肤裂开的,带上这个——傀儡是不会自己说话要求什么的,所以请你好好留意她……”
海贝穿过剧烈的气流,划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曲线落在云焕的衣襟上,那个掏空的贝壳里面,填满的是防止皮肤开裂的油膏。云焕一直漠然地看着窗外边跑边说话的同僚,脸色木然得如同另一边的傀儡。然而,看到那个海贝,他忽然间笑了。
“那个,你还真是爱惜她呀……”笑容在军人薄而直的唇线边上露出,让冷酷的面容都有了奇异的变化,云焕抬手拿起那个贝壳,竟然是好好地收了起来,“不过,请记住湘现在起已经是我的所有物了——再罗罗嗦嗦地说下去,我会认为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湘不是‘物’呀!”已经快到了甬道的尽头,风隼速度越快越快,疾风托起巨大的机械翅膀,让飞廉几乎无法说话,“她虽然不会自己思考,可她不是……”
“不,鲛人傀儡就是‘物’。 难道你忘了讲武堂教官对我们的训导了?”云焕忽然间打断了他的话,语音却是冷酷的,“鲛人傀儡是和风隼配套的武器,训练一个好的傀儡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是很‘珍贵’的‘物’。战士必须爱护他的武器,那样贵重的东西、要和风隼一样好好‘使用’才对。”
“云焕!”听到同僚那样的回答,飞廉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只好再次叮嘱,“一定要好好带着湘回来啊……”
“放手吧。”忽然间,云焕看了这个同一届讲武堂毕业的少将一眼,眼神是淡漠而锐利的,隐隐有着金属的冷光,“再不放手就要被拖下去了。”
飞廉蓦然放手,扑倒在甬道边缘——那个瞬间,风隼滑行到了甬道尽头,剧烈的气流托起了机械的双翅,呼啸着滑入了伽蓝白塔下的千重云气中。
一边的鲛人傀儡在熟练地操纵着风隼,美丽光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所有的傀儡都是那样木然的,除了听从主人的吩咐之外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在巫彭将她送到云焕身边时,她的脑子里便已经不再记得前一个主人。
“蠢材啊……”手里握着那个海贝,云焕锐利的眼神里闪过讥诮的神色,“对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傀儡再好、又有什么用?”
白云在眼前分了又合,风呼啸着托起机械巨大的双翼,吹动帝国战士一头黑发。
万顷土地就在脚下如无边无际的地毯般展开,西方尽头的色泽是枯黄的,间或夹杂着一点点惨绿——砂之国,那就是他将要前往的地方。
“荣耀与梦想同在。”将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帝国少将低眉轻轻说了一句。
——“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罪恶和龌龊都踩踏在脚下!”
教官昔日最后一番训导,宛如雕刻般停留在这个年轻军人的心里,无论哪一次回想、心头都有热血如沸,燃烧在他的灵魂深处。
云家从卑贱发迹,到如今在等级森严的沧流帝国里已经成了新贵——其中,他的姐姐云烛和妹妹云焰更付出了舍身的代价,才让整个家族从伽蓝城最底层的外郭贫民区中、一路搬迁到了十巫等最高贵最有权势的人所居住的皇城。
那是一个家族奋斗的血泪史,每一步的前进、都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现在,轮到了他。
那些遮蔽天日的双翼还没有离开伽蓝圣城,远在云荒大陆最东方的泽之国一间破败的赌坊里,所有和大陆命运相关的重要人物都已经悄然离开——
一袭黑斗篷裹住了大陆原先主宰者的脸,真岚在安顿好了一切事务之后、再度将那笙托付给了西京,便立刻回归于无色城——作为沧流帝国长年通缉的头号要人,为了安全起见百年来空桑皇太子极少行走于这个大陆上,这次迫不得已出面达成了盟约、便要迅速回归水下,以免千里的征天军团闻风而动赶来。
“一路上你要听西京的话,不许胡闹了,”看到那个苗人少女笑嘻嘻的表情,真岚心里总是感到不放心,“尽快赶往九嶷,如今东方慕士塔格的封印一破,沧流帝国必然加强其余几个地方的警戒——你们要赶在伽蓝城派出的人马将九嶷控制之前、赶到那里将封印打开。”
“嗯,嗯,知道了啦。”那笙微微感觉不耐烦,这样简单的事情却要一而再的提醒,让她心里大没好气——炎汐一直发烧,眼看都要各自上路了还没醒过来,她心里急得要命,心思完全没有在真岚的嘱托上,只顾着看苏摩那边,不知道鲛人要将炎汐送往何处。
真岚看了那笙一眼,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这个女娃大约没有真正了解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样的考验,生怕她半路闹起脾气来坏了大事,不由看了西京一眼——西京只是对他默默点头,示意他放心,然而对着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女、空桑的大将军也有些无可奈何。
“喂,喂!你要把炎汐送哪里去?”忽然看到苏摩和如意夫人低语了几句,先是将汀的尸身抬走,又有赌坊的心腹下人过来将软榻上昏睡的炎汐抬起。那笙再也顾不上和真岚嗯嗯啊啊,一下子撇开两人跳了过去,试图阻拦:“不许带走炎汐!”
苏摩侧头微微冷笑,理也不理,只是吩咐那几个显然也是装扮成普通平民的鲛人:“雇一辆车,立刻秘密将左权使送往离这里最近的青水——然后你们两个,就带着左权使从水路回去,一路上小心。”
“是,少主!”原本是如意夫人心腹的两人齐齐跪地领命,便转过了头。
“不许带走炎汐!”那笙急了,一把攀住了软榻的边缘,不让那两个鲛人走开,瞪着苏摩,“你、你不许把他送走!你快把他治好了!”
“轮不到你说话。”苏摩忽然对这般的拖拖拉拉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只是一挥手便将那笙击得踉跄出去,“炎汐是复国军左权使,须听从我的命令。他回到镜湖后,还须前往碧落海办事。”
“才不!”那笙却是不服气,又几步跳了过去,拉住那个抬起的软榻,已经带了哭腔,“他、他也是我喜欢的人!不许就这样把他带走!”
苏摩眉头一皱,然而这次不等他出手、肩上偶人微微一动,空气中看不见的光一闪,就有什么东西勒住了那笙的咽喉,让她说不出话来。
真岚和西京脸色微微一变,抬手扶住了那笙,等判定苏摩出手的轻重才松了口气。然而真岚眼睛里再度闪过担忧的神色——果然是这般胡闹不知轻重,苏摩是何等人,也敢和他说三道四?一路上如果这傻丫头倔脾气发作,不知要惹来多少麻烦。
“那笙姑娘,那笙姑娘。”看到那个少女捂着咽喉、却依然要再度上前,如意夫人不顾苏摩的冷脸,一把上前拦住,好言相劝,“不怪少主,苏摩少爷也是为了左权使好——现下他如果不赶快回到镜湖去,用水温把体内不断上升的温度平衡下去、他就就会一直发烧,脱水而死的。”
“啊?”那笙愣了一下,看如意夫人表情不像说谎,张大了眼睛,“炎汐、炎汐到底是受了什么伤?怎么这么厉害?”
这回轮到了如意夫人一愣,忽然忍不住掩袖而笑——一屋子里的人脸上都露出微微的笑意。云荒大地上的人,无论空桑人还是一般的平民,对于鲛人“变身” 都已经是当作了常识,却忘了对于这个中州少女来说、还是云里雾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们笑什么呀!”看到这样显然是有深意的笑,那笙却急了,“是、是很厉害的伤么?非要泡到水里去?”
“嗯。”出乎意料,这一次回答的却是那个傀儡师,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如果他不赶快回到水里,他就没法子变成一个男子了。”
“咦,炎汐本来不就是……”那笙顺着脑中惯性不自禁脱口反问,忽然想起鲛人“无性”的事情,这才回过神来,一下子跳了起来,欢呼着拉住了苏摩的袖子,“啊呀!真的么?真的么?他…他真的要变成男的了?”
“如果是变成女的,我看连这位法力无边的少主也会很惊讶的。”看到少女如花绽放的笑容,真岚陡然感觉心头一朗,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啦,你可以不纠缠了吧?”
“啊,真好……真好。是你、是你用法术变的么?”听得“法力无边”那笙却是会错了意,忍不住的雀跃,拉着苏摩袖子不放,仰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喜悦,“你是好人!谢谢你把炎汐——”
“不是我变的,”下意识地对这样的接触感到厌恶,然而这一刻少女脸上那样的神色居然让傀儡师忍住了没有翻脸,只是淡淡回答,“我没有那样的法力——是你令它改变,你不知道么?”
“咦?我还不会法术呢,哪里能比你还厉害?”那笙摸了摸怀里刚拿到手的典籍,诧异,“——不对,那么你是被谁变的?那个人一定也比你厉害。”
“嚓”,忽然一声轻响,苏摩出其不意地挥手,瞬间将那笙震了开去,脸色阴沉下去。这一次出手得重,那笙的身子直飞了出去,若不是真岚和西京双双接住了她便要直跌出门外。
“上路。”再也懒得多说,苏摩回头吩咐,软榻抬起。
“喂,喂!”那笙心下大急,想要跑过去,然而真岚和西京怕她再度触怒苏摩,拉住了她。看到女子那样焦急的表情,真岚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兜圈子:“好啦,别闹了——人家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想要变成一个男子来娶你的啊。你就让人家安生一些、好好的变身行不行?鲛人这段时间内如果不呆在水里,就会有很大麻烦的。”
“呃?”听得这话,不停扑腾的少女陡然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抬头,满脸不信,“炎汐、炎汐也喜欢我么?……你怎么知道?”
“天,”真岚皱眉,陡然觉得头大如斗,这样简单的事情解释起来居然要那么费力,只好简而言之,“我不是法力高么?我就知道他喜欢你了,行不?”
“哦……”那笙愣了愣,点点头,看着那些人将炎汐带走,忽然又哭了起来,“不行……我要和他说话!他一直都没醒呢,我要多久才能见到炎汐啊?”
“空桑如约让鲛人回归碧落海之日,你便可见到左权使。”苏摩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抱着傀儡冷然转过脸,看着真岚,“在蓝天碧海之下,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否则,呵。”
“苏摩!”陡然明白了傀儡师那样的神色背后的威胁意味,真岚陡然眼神冰冷。
“那笙姑娘,你看左权使真的烧得很厉害了……还是回头再说吧。”如意夫人出来打圆场,微微笑着,安慰着少女,“其实,如果左权使醒来,我想以他刻板的脾气、他大约还不好意思见你呢。”
“咦?”想象着炎汐脸红的样子,那笙忽然也脸红了一下,乖乖低下头去,觉得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难过,许久,只讷讷问,“如意夫人……你说,炎汐真的、真的喜欢我么?”
“嗯,是啊,一定是。”如意夫人见她到了此刻还不明白,掩嘴笑,“不过左权使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又发着烧,必须要马上回镜湖去。”
“这样啊……那么……”那笙的脸一直红到脖子上,恋恋不舍地望了那抬出去的软榻一眼,忽然扯了扯如意夫人的袖子,低声,“那么,你替我告诉他……我也很…很喜欢他啊!”
“好,一定。”如意夫人看着这样爽朗的少女忽然间扭捏的样子,忽然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母性的怜惜,真心实意地点点头,抚摸着那笙的头发,“你也要保重自己——一路走下去,在前方某处、你们定然会再相遇。”
“嗯!”那笙用力的点头,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果他不来找我,我也会钻到水底去找他的!”
说话之间,软榻已经被秘密抬了出去,在清晨的阳光里消失。
那笙笑着笑着,又觉得伤心,眼泪簌簌落下。
苏摩却似见不得这般情景,只是转过了头,对如意夫人淡淡叮嘱:“如姨,你也要赶快上路赶去总督府那边了——慕容公子已经拿着令符出去了,说不得就有一场动乱要起。你若不去高舜昭那边……”
“是,属下立刻就去。”如意夫人敛襟行礼,马上便退了出去打点行状,准备前往总督府。只是仿佛不知道此去能否说服高总督,神色之间忧心忡忡,握紧了手里的傀儡虫。
“那么,真岚,苍梧之渊再见。”苏摩头也不回,只是扔下了最后一句话,就转身离开,那个傀儡偶人坐在他怀里,一脸漠然。
“咦,苍梧之渊,不是和我们同路么?”那笙回过神,讷讷,“怎么…怎么不和他一起走?”
那样厉害的同盟者,如果和他一起前往北方,应该可以共御很多强敌吧?
“他的样子,是肯和别人结伴的么?”西京冷笑起来,看着那个黑衣傀儡师带着偶人走入日光的背影——虽然是沐浴在日光里,然而那样温和的晨曦落到他身上都仿佛变冷。那样一袭黑衣,和赫然不掩饰的鲛人蓝发,越行越远,不曾回头。
“而且……他身上有某种吸引魔物的气息,只怕引来的麻烦会更多。”真岚也是沉吟着,看着那个孤独的背影,眼里有复杂的光,“所以那笙,你还是乖乖和西京一起走吧,一路要听他的话——”
说着,那颗苍白的头颅忽然微笑起来,抬起唯一的右手,拍了拍少女的脸,戏谑:“这一次,你可要捧我的‘臭脚’去了。”
“呸!”眼里还噙着泪,那笙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我也该走了,”成功地将这个少女逗得笑了,真岚歪了歪头,对着西京笑,“接下来那笙就拜托你了,我的大将军——九嶷山上,祝你们马到成功。”
“啊,等一下!”看到对方要走,西京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住了好友,凑过去,“有个咒语我要问你——”
“你不是剑圣传人么?学术法?”连真岚都微微愣了一下,反问。
“我要问你那个……”西京仰起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对了,就是那个可以把人缩小收到瓶子里去的术法,免得一路上带着太麻烦。”
“呃?”真岚愣了一下,忽然间明白过来,大笑,“瓶子呢?”
西京抓了抓头,从破旧的衣襟摘下一只空了的酒壶:“虽然不喝酒了,好歹还习惯带着这个——味道可能不大好,将就一下吧。”
最后一句,却是对着那笙说的。
“啊?”苗人少女还没有明白这两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忽然间听到真岚拿起那个空酒囊说了几个音节,她只觉飕的一声,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喏,每次你只要敲敲酒壶口,念这个咒语就可以了……”头顶上,蓦然传来真岚和西京的对话,“这样就可以了,对,对……”
刺鼻的酒味熏得苗人少女几乎昏过去,她盯着头顶上那一处遥远的光亮,发现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她陡然明白,立刻跳了起来,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该死的臭手,该死的酒鬼,放我出去!”
“喀嚓”一声,头顶那唯一的一点光亮也被遮盖上了。
“耳根总算是清静了……”西京将那个酒壶挂到腰间和光剑放在一起,拍了拍,抬起头却看到空桑皇太子有些沉吟的目光。真岚看着他将酒壶放入腰间,点了点头:“你是长年行走江湖的,我也不多唠叨要你小心之类的话了——只是沿路上也要好好照顾这个丫头,等下放她出来吃饭的时候,你多陪些小心,她在里面一定郁闷得要疯了。”
“呃……我可不会哄孩子。”西京想起待会总要将这个麻烦鬼放出来,就觉得头大,“不行,还是你先给她说清楚厉害关系吧,让她乖乖自己钻进壶里去——”
然而话未说完,那一袭黑色的斗篷就瞬忽消失在日光里,远远只传来真岚的朗笑:“不行!我也哄不了……我的大将军啊,就交给你了……”
“他妈的,真岚你个臭小子给我回来!”
日光中,这片废墟在热力下蒸腾起血的腥味——那是昨日那一场杀戮中死去的平民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西京收起酒壶,一人一剑走出破落的如意赌坊。
带着腥味的风迎面卷来,吹得他乱发飞扬。
“呵呵!”落拓的剑客抬头看着万里蓝天,虽然明知前途漫长险阻,却忽然觉得雄心满怀,直欲拔剑四顾——那是他买醉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踌躇满志。他西京便要游历天下、去一一扣开那六合的封印,前路凶险异常,不知道会在哪一处倒下、被何人斫去了大好头颅?
“将军也要上路了么?”身后忽然听到有人招呼,回过头去就见到了收拾好包裹出来的如意夫人——这个赌坊原先的老板娘成熟美艳,看似柔弱无骨,然而却是复国军中的精英。为了族人她曾委身事敌,多年辛苦经营、敛聚势力财产。一等时机到来、便毫不犹豫地一夕间散尽家财,遣走庄客,孤身一人踏上前往总督府的道路。
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烈烈风骨,慷慨激烈,该让世间多少男子汗颜。
作为游侠的西京心下肃然起敬,立住了脚步:“夫人也要上路了么?”
“嗯,少主吩咐我要尽快赶去总督府,片刻延迟不得,”如意夫人已经换了一身素衣打扮,却掩不住举止之间的美艳风姿,神色却是焦急的,“慕容公子已经拿着双头金翅鸟的令符出去,假若他能成功、桃源郡的变乱便要起于顷俄,我得赶快去见舜昭。”
“总督府……是在息风郡吧?”西京沉吟着,盘算着前方的路途,对着如意夫人点点头,“路途不算远,夫人自己小心。”
“嗯。”如意夫人答应着,跟了出来,眼神却是犹豫,“怎么不见那笙姑娘?”
“她?”西京忽然笑起来,扣了扣腰上的空酒壶,“这里!”
如意夫人一愣,潜心听去,果然隐隐听到酒壶里有敲击的声音,陡然明白了谁在里面,终于忍不住扫了满脸的愁容,掩口微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赌坊老板娘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交给西京:“将军此去九嶷,必经过康平郡——我有一位好姐妹在康平多年,广有人脉,或许能帮上一点忙也未必。将军到那里、只管拿着这个信物去找天香酒楼的老板娘就好。”
“酒楼?”多时未曾沾酒,西京听得那两个字喉头耸动,也不客气、笑了笑伸手取过,顿了顿,在如意夫人就要出门的时候,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交给对方:“对了,这里有些微薄物,还请夫人收下、代为转交复国军。”
如意夫人诧异地看着交到手里的一卷旧书,入目的是封面上古朴的手书,赫然四个草书——《击铗九问》!
恍然知道西京交付到自己手里的是什么,如意夫人仿佛烫着一般退了一步,讷讷看着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的落拓剑客:“西京将军……你、你把剑圣门下的不传之秘交付给我?这、这可怎么当得起?……”
“我还嫌交得晚了——若我早日将卷中的剑技教给汀,她也不会……”西京顿了顿,声音低哑下去,扯着嘴角笑了笑,“其实师傅在入门的时候就教导我:剑圣之剑须要为天下被侮辱被损害之人而拔——可笑我习武有成、却遭遇国破家亡,百年来更一味沉溺在醉乡里,居然对身边那些需要我拔剑相助的人视而不见。尊渊师傅若知道我今日将剑圣门下的剑技公之于众、遍授复国军,想来他只会怪我做得晚了、绝不会说我做错了。”
如意夫人握紧手中薄薄的一册,眼睛微微红了一下:“将军何必如此自责……其实汀虽不能长久追随阁下,对于我们鲛人一族来说、她已经是少有的幸运。”
“幸运……幸运么?”西京忽然低头苦笑,摇头,“不,我只希望以后鲛人中如她那般命运的,不要再多。希望夫人将这一卷书带给复国军——我不知道汀从我这里偷师学去了多少,但这卷书总要比零碎的片断要有用得多。”
顿了顿,西京再度补充:“鲛人天生缺乏力量,而反应的灵敏却胜过陆上人,所以我觉得剑技对你们来说是很适合的选择——《击铗九问》里面记录了我师祖云隐到师傅尊渊,以及我至今的心得——左权使炎汐的身手已经不错,如能好好研习这卷书,当有大成。到时他可将剑圣门下剑术结合鲛人自身,授遍复国军……希望能对你们有所裨益吧。”
“多谢将军!”如意夫人听得剑圣传人这般筹划,忍不住便是低首拜倒。
西京吓了一跳,忙不迭扶起对方:“夫人不必多礼——那也是汀的愿望。我既答允了她要帮她看顾族人,自然要尽力。可惜我故国也是事务繁杂,暂时无法分身。等九嶷之行完毕,有空我便来复国军中、亲自指点各位将士剑法。”
“如此,他日我们鲛人必将盛宴结彩、开镜湖水道,迎接将军。”如意夫人手里拿着那卷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憧憬的武学至宝,平素从容的语气也激动起来,“欢迎将军成为第一位来到复国军大营的空桑贵客!”
“夫人客气了。”满身酒渍的剑客朗声大笑,按剑四顾,只觉心中无数豪情涌动——虽然明知带着那笙去往六合封印,此行凶险异常,几无生理,然而出发前总算将心事完结了一件。来日泉下见到汀,也不会有未曾尽力的愧疚。
看得西京按剑长笑出门,如意夫人眼里陡然有了同样爽朗的豪气,朗声:“西京将军,等来日痛饮,请鉴赏妾身亲酿的极品‘醉颜红’如何?”
“好,好!”西京大步踏出门去,听得“醉颜红”三字却是喉头耸动,连连答应,“我虽答应汀不再酗酒,但若杀出重围、来日必当和复国军诸将士一醉方休!”
朗笑中青衫闪动,西京已是扬长而去。废墟中,如意夫人将《击铗九问》小心收起,也向着总督府所在的息风郡上路——那里,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又是什么。
冥灵军团和六王早已回归于无色城,真岚也已经返回。而红珊的儿子、那个老成干练的年轻人正拿了那面象征属国最高权柄的双头金翅鸟令符、去设法挑动起新一轮的混乱,力争在下一批伽蓝城派出的沧流军团追杀到来之前、用泽之国本地军队的力量,结成新的屏障——这个年轻珠宝商的手腕和野心,或许已经超出了一个商贾该有的。
而她的少主——所有鲛人心中视为救世英雄的那个黑衣傀儡师,却孤身带着那个孪生的偶人踏上漫漫征途,去往遥远的北方苍梧之渊、去和以前的宿敌联手释放出龙神,希望那个古老的神袛可以再度庇佑受尽了苦难的一族。
如意夫人微微抬头、看了看矗立在天尽头的那座白塔——那里,穿入云霄的白塔顶端仿佛忽然有一片乌云散开,向着东北方迅疾移动过来。那是征天军团中的变天和玄天部同时出发,呼啸着往东方和北方扑去。
阳光照射在桃源郡的废墟上。在这个破败的赌坊中,云荒大陆的各方势力风云际会,短短几日间各种合纵、连横转瞬结成,将沧流帝国铁腕维持的平衡秩序打破。
如意夫人和西京背向而行,远远地、听到风里传来剑客的长吟:
“天龙做骑万灵从,独立飞来缥缈峰。
“怀抱芳馨兰一握,纵横宇合雾千重。
“眼中战国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龙?
“抚剑长号归去也,千山风雨啸青锋!”
一场风云际会、龙争虎斗之后,所有人都风流云散,各自奔向各自的漫漫前程——只是都许下了在前方的再度相逢的诺言。云荒大地上传奇般的历史即将开始新的一卷,然而在《六合书·往世录》上留下的、不知道会是哪几个名字?
【双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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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有牺牲就什么都得不到。为了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这就是炼金术中的‘等价交换’原则。那时的我们坚信那就是世界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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