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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lsila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信区: Fantasy
标  题: 镜·龙战(1-2) 作者:沧月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n 16 18:14:27 2006), 转信

□ 沧月

一、 星之陨 

  沧流历九十一年六月初三的晚上,一道雪亮的光芒划过了天空。 
  那是一颗白色的流星,大而无芒,仿佛一团飘忽柔和的影子,从西方的广漠上空坠落。一路拖出了长长的轨迹,悄然划过闪着渺茫宽阔的镜湖,掠过伽蓝白塔顶端的神殿,最后坠落在北方尽头的九嶷山背后。 
  观星台上玑衡下,烛光如海,其中有一支忽然无风自灭。 
  伽蓝白塔神殿的八重门背后,一双眼睛闪烁了一下,旋即黯淡。黑暗中一个含糊的声音低低发出了几个音节,似乎简短地陈述了某个事实。然而那几个外人无从得知含义的音节、却让刚进入神殿的巫真云烛脱口低呼,匍匐在地。 
  “那颗一直压制着破军光辉的星辰、终于坠落了。” 
  ——方才那一刹,智者大人是这么说的。 
  她知道智者口中的“破军”,是指代此刻正在北荒执行绝密任务的弟弟云焕。然而,她不知道智者所说的坠落星辰,是不是她多年来一直在默默观望的那颗“虚无”和“静止”的黯星? 
  十六年来的与世隔绝,却不能阻挡她每夜于万丈白塔之颠,眺望星空、为亲人长夜祈祷。她一直认得和弟妹宿命对应的那两颗星辰,也留意着牵制他们的辅星。 
  每一夜,她都看到一颗黯淡的星辰悬于正北。那颗星没有光芒、不会移动,有一瞬她甚至以为那是一颗已经湮灭的星辰留下的幻影。然而,正是这颗星、一直压制着破军的光芒。她长久地守望,看着夜空中破军旁边那颗寂灭不动的黯星,无数次的猜测过那颗星辰照耀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今夜,不祥之星萤惑现于北方——其南为丈夫丧,北为女子丧——那么,今夜对应流星而死去的,应该是一位女子。 
  她甚至不知道弟弟生命中何时出现了这样重要的女子。 
  她也无法推算这颗星辰若坠落,破军的流程又会如何?弟弟将从砂之国找回如意珠、顺利返回帝都?还是又将面临着一场失利? 
  前日,幼妹云焰在服侍智者大人开水镜的时候,不知何故忽然间触怒了智者,被褫夺了头衔赶下伽蓝白塔,一夕间跌回尘土成为平民,十大门阀中已经颇有议论,一些宿敌更是暗中蠢蠢欲动——如果二弟此次在砂之国没有完成任务,那么整个云家就岌岌可危了吧? 
  “在西方的尽头,他正在渡过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智者大人的再一句含糊低语,打断了她此刻千头万绪的种种假设。 
  “啊?!”云烛大惊,眼睛里有恳求的光。然而十几年的沉默让她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只能发出同样含糊的语声、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你想求我救你弟弟,是么?”黑暗中的语调不徐不缓,却毫无温度,“我会一直看着破军的。你弟弟很有意思。但我不救他……也没有人能够救他。但我答应你:如果他这次在西域能够救回自己,那末、到伽蓝城后,我或许可以帮他渡过下一次的危机。” 
  巫真云烛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在黑暗中茫然前视——智者大人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前几日开水镜、看到的是什么吗?”智者大人在黑夜里笑起来了,那个声音含糊而混沌、仿佛一团化不开的黑,“空海之盟已经成立了。我……看到了云荒命运转折的那一刹那……真是有意思……让我们继续看下去吧。” 
  巫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空海之盟?智者大人是说、空桑和海国结下了盟约? 
  这样重大的事情,智者居然一直不曾告知十巫中的任何一位么? 
  云焰触怒智者,就是因为此事? 

  “云焰太自以为是……”果然,她的所有想法都被洞悉,黑暗中那个含糊的声音里带了低低的冷笑,“在我面前,她也敢自以为是。还想将天机泄露给十巫,她想干预云荒的命运…不是一个合格的守望者啊……你,应比她聪明吧?” 
  “啊……”喉中发出了惊悚的低呼,巫真云烛叩首于地,不敢抬头。 
  “帝王之血的复生和海国的复兴…破军的光芒将会照彻亘古——我,曾以为云荒在失衡后已经无可救药了。不想这片失去了‘护’之力量的杀戮之原,自身也有调和的力量……”黑暗里那个声音仿佛有悠长的回音,意味深长,“云烛,我们一起来看着这天地吧……直到最后一颗星辰坠落。” 
  
  白光从遥远的西方迢迢而来,向着这一片弥漫着冥气的山峦坠落。 
  九嶷山幽冥路的尽头、一道倒流的瀑布横亘在那里,仿佛一堵隔断阴阳两界的巨大墙壁。那自下而上汹涌流动的苍黄色之水来自苍梧之渊,沿着幽冥路一路向高处奔流,汇集了梦魇森林的妖气和怨气、浸透了空桑王陵的死意和冥色,最后在九嶷山顶卷地而起,汇成了巨大的瀑布,倒流着消失在天尽头。 
  那便是九嶷山上分隔阴阳两界的“黄泉”,如同立于天地间的巨大照壁,将生死隔离。 
  所有死去的灵魂,都会投入那一道倒流的苍黄色瀑布中,被带往看不见的天际,然后,从那里转生。那道光白光迢递而来,转瞬湮没在巨大洪流中,随着滔滔黄泉消失在天际。 
  一个名字,忽然从一面碑上浮凸出来,放出淡淡的光华,然后隐没。 
  慕湮。 
  “空桑一代剑圣,竟也湮灭于此夜。” 
  九嶷山麓,那金壁辉煌的离宫中,忽然有人抬起头,望着天际长长吐了口气。 
  那是个五十许的中年男子,高冠博带,赫然王者装束。然而和那一身装束不相配的、却是他眼中一直闪动的阴冷狡狠气息。仿佛是倦了,观星的王者垂下头去,嘴角忽地出现了一个冷笑:“九十年了……这世上和空桑相关的事情是越来越少。我想再过百年,只怕云荒上已经没有人会记起‘空桑’这两个字了吧?” 
  侍立在侧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听得王者这样的叹息,却不知如何回答。 
  当日,出卖故国、勾结外敌的,不也就是他么? 
  因为识时务、应变得快,所以在那个腐朽的空桑王朝轰然倒塌后,其余五部全灭,青之一族依然毫发不损——不仅没有在改朝换代中遭到损失,甚至连属地九嶷都保留了下来,此后百年里得到了沧流帝国的特别看顾,待遇不低于前朝。如今,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荣华、封位、富贵、甚至长生……贵为九嶷王的眼前人,为何还念念不忘前朝? 
  若是十巫知道了,不知又做何感想。 
  沉默了半晌,白发老人弯下腰来,想扶起王者,殷勤开口:“夜也深了,您不要再在往生碑前久留,回去歇息吧!” 
  “骏儿,你先回去吧。你年纪大了,得早些休息。”王者开口,如唤晚辈那样唤着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淡淡,“我还要多留一会儿。最近往生碑上不停闪现新的名字,半月前几乎一日满碑皆是——这么多死者……我想,大约云荒的变乱又要到了。” 
  那个老人一惊:“您说天下又要大乱?可沧流帝国的统治,哪能轻易撼动?” 
  “呵……”九嶷王仰着头轻轻笑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是道,“你下去休息吧。” 
  “是,父王。”白发老人无奈,只得领命退下。一直到穿过了游廊,走入了最浓重的阴影里,老人才暗地里回头,看了王者一眼。那一眼里,不知道有多少暗藏多年的厌恶与憎恨,在暗夜里如匕首般雪亮。然后,那个白发萧萧的世子沿着建筑的阴影往外走了开去。 
  离宫里,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九嶷山的山腹里,那些连绵不断的巨大墓室中,应该也是这样的寂静吧? 
  万籁俱寂后,九嶷王独自面对着那一面往生碑,出神。 
  那座一丈高、三尺宽的碑寂静无声地伫立在夜色里,碑身洁白如玉,上面隐约有点点红斑浮现,底座是一只形状怪异的巨大骷髅头,嘴里衔着一把剑,深深的眼窝似乎看不到底。 
  传说这座往生碑是开创空桑王朝的星尊大帝所立,也是这位最伟大帝王留在九嶷的唯一一件标记。七千年王朝更替,九嶷山遍布着历朝皇帝皇后的寝陵,几乎将山脉彻底凿空。然而,其中唯独缺少的,却是第一代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的遗体灵柩。 
  这一对伟大的帝后,被视为远古时期魔君神后的转生。相传他们在生命终结的时候、踏上了倒流往天际的黄泉瀑布、离开了尘世,去往上古神人葬身的北海轩辕丘,因此并无留下遗骸。唯一留在九嶷山的、除了衣冠冢外,不过是一座石碑。 
  石碑上没有一个字,底座是狰狞可怖的骷髅头,嘴里衔着那一柄传说中星尊帝当年的佩剑“辟天”,隐喻着一将功成万骨枯。 
  然而,没有人知道一生叱咤睥睨、所向披靡的星尊大帝为什么要在死前立下这样一座碑。那空无一字的石碑,是暗示着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抑或是对自己的一生无言以对? 
  然而,这一面无字石碑凝聚了帝王之血的神力,却成了沟通阴阳两界的镜子。每当有灵魂前来九嶷,投入黄泉,石碑上便会闪现那个人的名字。 
  在这里不曾被修筑成九嶷王离宫、与世隔绝之前,这块碑是可以被所有空桑百姓所触摸的——每次云荒上有人亡故、他们的亲友便会在转生期满之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送亡灵最后一程。然后,对着这面石碑上一闪而灭的亲友名字痛哭祭奠。 
  所以往生碑在空桑民间、又被称为“坠泪碑”。 
  千年来空桑人在此碑前哭泣,血泪浸入石碑、洁白的石头中竟隐隐蔓延开了红丝,而石碑下那个骷髅底座,也被抚摩得光可鉴人。这座由星尊大帝立下的、守望着子孙后裔的石碑,凝聚了多少年的血泪和悲哀,成为通灵的神物。 
  九十年前空桑覆灭那一日,天摇地动,无色城开。 
  那之后,原本就是此地藩王的青王辰得到了沧流帝国的特许,继续保留了这块封地。然而新封的九嶷王却无法享受这种安定——因为一夕之间,整座九嶷山都颤动起来!无字的碑上忽然沁出血珠,沉默衔剑千年的骷髅忽然张开了口,仰天大吼,眼中泪流如血。 
  仿佛地底下埋葬着的空桑历代帝后全睁开了眼睛,怒视着叛国的青之一族,发出了诅咒。王陵中原本蛰伏封印的邪灵纷纷出洞,吞噬封地上百姓;而倒流的黄泉居然改成了顺流,将无数冥界冤魂厉鬼从地底带入了这个世间! 
  无论神庙里的僧侣和巫祝怎样日夜祈祷,都无法平息整座九嶷山上王陵中的愤怒。 
  最后无奈之下,新任的九嶷王听从了伽蓝白塔顶上智者的谕示——来到往生碑前,从怒吼的骷髅嘴里抽出那把长剑,将一妻六妾九子、尽数斩杀在碑前。血泼碑面,待得最后一个儿子杀尽,骷髅眼中流的血终于停止,牙齿合拢,咬住了那把剑,重新沉默。 
  九嶷王以全家的血平息了地底的怨恨,将封地重新安定。 
  妻子总会再有的。那时候他是那么想着,无视于结发之妻和子女的哀求痛哭。那之后他安享这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纳了十多名姬妾,然而十年中居然一无所出。 
  他曾求于伽蓝帝都的十巫,然而即使是最精通炼丹的巫咸长老,都无法可想。甚至,连属地上的青族都开始人丁寥落,每一对夫妇生育的子女往往只有伶仃一两个,甚或无子,整整一族都开始逐渐衰弱。 
  那时候,他才知道这块土地上浸透了空桑先皇的诅咒,根本不会容许他再有子孙后人。 
  有一段时间九嶷王疯狂地纵情于声色之间,直到身体虚弱不堪。十年之后,他听从了属下臣子的建议,收养了同族的青骏,并立其为世子。然后,再也不曾接近过女色。 
  然而这些年来,一直服用着巫咸赠与的延年驻颜灵丹,他外貌丝毫不见衰老,反倒是当年收养时才十三岁的青骏不可避免的老去,如今已经是八十高龄,却一直只是世子的身份。 
  “他定然在想:你怎么还不死?” 
  忽然间,空无一人的离宫内,有一排字慢慢浮凸在碑上。 
  九嶷王悚然一惊,低下头看着底座上那个骷髅,面色厌恶已极。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自从得到了这块封地后,每夜都要听着这个骷髅的喋喋不休,至今已经将近百年。 
  那个骷髅瞪着深不见底的空眼眶,牙齿依然紧紧咬着那把剑,然而字迹却慢慢浮现在无字的石碑上:“你的死期到了。” 
  “闭嘴!”九十年来的高枕无忧锦衣玉食,当初权臣的阴枭冷定似被消磨了不少,九嶷王一怒踢在骷髅牙齿上,冷笑,“青骏狼子野心,和帝都里巫朗那厮勾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倾国之乱我都过来了,岂会栽在那小子手上?” 
  骷髅深深的眼窝里,似乎有冷笑的表情:“我说的,不是他。” 
  “那是谁?”九嶷王倒是一惊。 
  洁白的玉碑上,忽然闪现出了一幕景象:木叶萧萧而下,一名黑衣的傀儡师在暗夜里赶路,蓝发拂过密林的枝叶,悄无声息。他的身后、一只有着妖艳女童面容的鸟灵静静跟随。 
  “那是……”九嶷王凝视着那一闪即逝的身影,被那样无俦的美丽震惊,恍然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当年你手上的那个傀儡。”那个骷髅似乎在笑,那种笑容仿佛是地底涌出的,凝聚了无数恨意—— 
  “当初种的因,请看如今结成什么样的果吧。”  

  幽暗的密林里,山风簌簌而下,带来远方九嶷山上阴冷的寒意。 
  然而傀儡师却在这样阴邪的气息中,舒展地叹了口气。肩上坐着的那个偶人同时也长长做出了一个叹气的动作,当然,不会有任何气息从这个傀儡口中吐出。 
  一个多月前从桃源郡出发,一直昼夜不息地向着北方走,苍梧之渊已经近在咫尺,九嶷山上亡灵的叹息也近在耳侧——他不敢有半丝耽搁。 
  过了前面这一片密林,便是目的地了。 
  有一片叶子拂到了脸上,轻轻触了一下便飘开。然而这样轻微的触碰、却让走着的鲛人忽地一震,在原地顿住了脚。全身的“眼睛”都张开了,在暗夜里窥探着外物。 
  这是……梦魇森林?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梦魇森林么? 
  那一片传说中位于九嶷山麓,却四处漂移无定的邪魅森林,居然在今夜选上了他? 
  傀儡师的眼睛陡然睁开了,静默地站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握紧了手指。 
  “呀!这是什么?”前方传来惊呼,黑暗中扑簌簌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探路的幽凰扇着翅膀跳了起来,费劲力气将那颗树整个击断,才从一头撞上的藤萝里解开。 
  “见鬼啊,我刚才分明还看到这里有幢房子,里面有灯火的!怎么一头就撞上了这些藤蔓?”已经有好几根漆黑的长羽被藤萝卷走,鸟灵疼得皱眉。忽地看到了一支依旧牢牢卷在她翅膀上的藤蔓。 
  那个藤蔓居然白皙如肌肤,末端还长着如人一样的小小的手,紧紧揪住她的羽毛。 
  鸟灵爱惜自己的羽毛就如人爱惜自己的容貌,眼见自己的羽毛被揪落,幽凰宛如看到老鼠爬上裙子的少女般尖叫起来:“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一边说着,一边跳脚,她向着那支藤蔓抓去——一抓之下,那支藤蔓立刻冒起了白烟,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声尖叫在空寂的森林里回荡,居然激起了无数回音。暗夜里,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涌过来了。 
  幽凰吓了一跳,扑扇着翅膀后退、变回女童的形貌,落到了苏摩身边。 
  “那……那是什么?真见鬼,那是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眼光却是看向整座动起来的树林,霍然发现整座森林根本不是树木组成,而是活动着的无数巨大藤蔓。那些藤蔓有着白皙的肌肤,宛如人纤长的手臂,在暗夜里舞动。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沉默,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同伴被伤害,那些藤蔓发出了尖叫,纷纷逼了过来。无数雪白诡异的枝条直伸过来,枝条末端的手原本是纤细秀丽的,此刻铮然弹出了一寸长的青色指甲来! 
  邪异鬼魅的气氛弥漫在风里。幽凰知道强敌环伺,连忙又从女童形貌化回了真身,九子铃铮然发出,削向那些不停逼过来的触手。一声脆响,一条藤蔓应声断裂,裂口里流出冰冷鲜红的汁液,然而九子铃上也有一个铃铛碎裂开来。落到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幽凰看着满空抓过来的修长利爪,又是恼怒又是惊慌——一路行了几千里,都是平安无事,居然快到九嶷山的时候遇到了这种鬼东西! 
  原本就充满了杀戮气的鸟灵眼里露出了冷光,再也不愿多纠缠,忽地尖啸一声。 
  随着她的尖啸、每一支方才脱落的黑羽拔地而起,宛如利剑般绞杀在漫空的藤蔓中!幽凰恢复了鸟灵首领应有的森然凌厉,在半空中重新展开了翅膀——那些羽毛上弥漫着惨白色的辉光,一支支如同钢铁般锋利! 
  仿佛一把巨大的剑缓缓展开,翅膀碰到的地方、所有藤萝都尖呼着避开来。 
  “是鸟灵!她是鸟灵之王!”忽然间,地底传来了一个语声,沿着闷闷的传开,让人脚底感到了某种震颤,“不要捕食了,快走!” 
  所有藤蔓飒地抽回,立刻风一样地在黑暗中后退。 
  然而就在那一刹,一直漠然旁观的傀儡师忽然动手了——苏摩足尖一点、疾冲而出,没入黑暗森林的某一处。霍然驻足探身,抬手插入了地下,直将整个手臂都没入泥土。 
  地底下陡然传来了一声痛呼,整个地面都颤了一下。 
  “我抓到你了。”苏摩单膝跪在地上,将手插入了泥土,冷笑。 
  “放开她!”那些刚刚退去的藤蔓忽地又出现了,漫天漫地地扑过来,再也不顾一边幽凰张着翅膀虎视眈眈的神色,奋不顾身地抢身前来。幽凰急忙阻拦,然而尽管努力张开了双翅,能挡住的范围依然有限。一个顾不上,好几条藤蔓依旧穿过她直奔苏摩而去。 
  傀儡师没有动,肩头的小偶人看着漫天伸来的雪白手臂,仿佛觉得有趣,抬手一划、嗤啦一声那些东西便藕片般地掉落下来,冷冷的、鲜红的汁液洒在它脸上。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阿诺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仿佛震惊般地,它侧头看了傀儡师一眼,顿住了手。眼里有疑问的光,仿佛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 
  “住手。”苏摩喝止,然而手臂一用力,便破开了腐土,将地下那物提了上来。 
  那是一个柔软的囊,三尺长,囊下仿佛植物的根茎一样,长着蓝色的根须。从那个根茎上生长出了四根白皙的藤蔓——那藤蔓原本有数丈长,此刻被苏摩一提出地面,便立刻向着囊里收缩回去。 
  “咦,那是什么?”幽凰看得奇怪,忍不住踢了踢那个囊——如击败革,里面仿佛还有水在晃荡。她好奇心大起,双翅一挥,便要斩开那只皮囊看个究竟。然而苏摩只是一挥手,便将她拦了下去。 
  “你是要我剖开紫河车呢,还是自己出来?”苏摩漠然对着那个囊发问,“如果剖开把你拿出来,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囊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仿佛里面的水在波动:“你为什么要我出来?”里面有个诧异惊慌的声音问,竟似女子声调:“捕食错了人,遇到你们这般高手,算是我们命不好——杀了就是,何必多问?” 
  “我没有杀你的意思。”那个动辄杀人的傀儡师,此刻居然毫无杀气。 
  “那你要我出来干什么?”囊里那个声音问,稍微有了松动。 
  “我要你看看我是谁。”苏摩嘴角忽然浮出一丝冷笑,忽地提高了声调,“把你们的眼睛,都从土里浮出来吧!那么多年浸泡在黄泉的水里,让你们都变盲了么?” 
  那样冷肃的声音响彻密林,傀儡师一挥手,头顶浓密的森林全数分开,月光直洒而下。 
  那一瞬间,整片林子都起了诡异的颤抖,仿佛雷霆陡然击下,那些修长的藤蔓急速缩短,没入了土壤——土底下发出了无数窃窃的议论声,仿佛惊骇地争论着什么。然后,地底开了无数个小口子,似乎无数双碧色的眼睛看了过来。 
  “还认不出么?”苏摩忽地冷笑,将长衣拂落——月光洒在他身上,美如雕塑。 
  那种恍非人世的极至美丽镇住了地底下所有的争论,所有声音截然而止,空莽的森林里似乎听得到远处九嶷上亡灵的叹息——月光穿过密林、洒落在傀儡师宽阔的肩背上。在那上面,竟有一条黑色的龙纹,张牙舞爪、直欲破空而去! 
  “龙之魂!”地底的沉静忽然被打破,藤萝们惊呼起来,“是海皇!真的是海皇!” 
  噗的一声,那只被他擒住的囊率先裂开了,藤蔓先伸了出来,然后化为四肢、如同十字星般展开,紧接着一张脸从囊里的水中浮出来,睁开了碧色的眼睛,梦呓般地看着苏摩,开口:“是海皇么?真的…是海皇?我们在这里守着蛟龙,已经等了你很多、很多年……” 
  “我知道。”那一瞬间,苏摩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回答。 
  地底一处处的裂开,不知有多少藤萝浮出了地面。囊口张开,先是四肢,然后是脸,接着是蓝色的长发,最后是身躯——满身淋漓着汁水,无数苍白美丽的女子从地下的囊里滑了出来,仿佛初生婴儿一样、赤裸地坐在土地上,抬起碧色的眼睛看着傀儡师。 
  “呀,她的眼睛和头发,和你一模一样!是鲛人?”幽凰看得呆了,脱口惊呼。 
  她明白了,方才那些纠缠的藤蔓,就是这个人从囊中探出的手脚——那些东西居然可以随意变化形体、如藤蔓一样无限地延长,抓取着来往的旅人。而刚才囊中探出的根茎般的蓝色,则是这个人的一头长发了。 
  然而同样是碧色的双眸,这些女萝的眼睛却是混沌的,带着一种死气,恍如那些死了的鱼类的眼睛,不瞑地望着世间一切。 
  在她一眼看过来时,幽凰心里一冷,感觉到了一种非人的气息,悚然一惊,再度脱口:“啊?她是死人!” 
  “是的。”女萝低声,仿佛一离开那个囊,力量就迅速消散,“我们几百年前就死了。” 
  幽凰为第一次在云荒上看到这样的东西而诧异,打量着,惊诧莫名:“你、你不是鸟灵也不是冥灵。你算是什么呢?是鲛人?怎么死了……还能动?” 
  “对啊……我们……算是什么呢?”女萝低着头,双手交叉着环住肩头,喃喃,“我们被活埋入地下殉葬,已经几百年。不肯死去,也不能重生,算是什么呢?” 
  赤裸而雪白的身体毫无遮掩,越发显得右肩上那个烙印刺眼。那是奴隶的烙印。 
  “殉葬?”幽凰抬头就看见远处阴冷巍峨的九嶷,忽地明白了。 
  原来,这些都是被殉葬的鲛人…… 
  在前朝,因为鲛人数量稀少,因此拥有这种美丽奴隶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空桑贵族巨富无不争相畜养。有的空桑贵族在临死前,便将生前最珍爱的珠宝或奴隶一起殉葬,一为炫耀毕生财富和权势,二为不可抑制的独占欲——这种行为的极至、便是历代空桑帝王的大葬。 
  空桑人相信宿命和轮回,所以非常重视地宫王陵的建设。往往新帝即位的同时、便在九嶷山上选址动工修建身后的寝陵,直至驾崩之前、日夜不停。 
  作为这片大地绝对帝王,空桑王室掌握着天下所有的财富和性命,为了表示这样至高无上的地位,每次空桑帝王薨后,便会在墓前的陪葬坑里活埋无数奴隶和牲畜。 
  而所有东西里,最珍贵的、无疑就是鲛人。 
  以密铺的明珠为底,灌入黄泉之水,然后将那些生前宫中最受帝王青睐的鲛人奴隶活着装入特制的革囊中,称之为紫河车,沉入挖好的陪葬坑里,再将坑填平,加上封印。那便是给帝王殉葬的最贵重的珍宝了。 
  因为鲛人生于海上,所以尽管土下没有可以呼吸的空气,黄泉之水也极为阴寒,可有些鲛人可以在坑里活上多年而尤自不死。因为怨恨和阴毒,那些处于不生不死状态的鲛人某一日冲破了封印,从墓里逃脱、化成了可怕的邪魅。 
  ——这个传说是自五百年前,从盗宝者嘴里流传开的。 
  那些北荒的大盗觊觎王陵重宝,无数次试图闯入机关重重恶灵遍布的墓室。五百年前的天玺王朝时期,有一个盗宝者成功地撬开了陪葬坑,想挖取紫河车里的凝碧珠——然而,在打开一个被活埋五六年之久的革囊时,他震惊地发现里面的鲛人还活着,而且依然保持着那样凌驾其他种族的惊人美丽,一开眼看到盗宝者、那个鲛人便哀求他救自己出去。 
  虽然贪图对方的美貌、也知道活鲛人更值钱,但因为地宫机关可怖、恶灵遍布,只身出入都极度危险——那个盗宝者在地宫里满足了自己的兽欲之后,只挖去了凝碧珠,弃尸于地,便孤身返回。 
  那之后他靠着这一笔的横财、逍遥享受了很多年。在财富耗尽后,重新落魄潦倒。一次酒后,他忍不住将此事说出口,向同伴夸耀——然后受到了怂恿,带着更多同伴和更精密的工具、重返王陵。 
  然而,在下到三百丈深的地底,返回相同处所的时候,那个盗宝者赫然发现那具被他剜去双目的鲛人尸体不见了——不仅如此,那个被他撬开的陪葬坑里所有的紫河车,也全部从这个密不透风的墓室里消失不见! 
  “你破坏了陪葬坑上的封印!”看到当初被盗宝者撬开的一处痕迹,同伴里有人忽然惊呼起来。那个经验丰富的同行、刹那间似受了极大惊吓:“快走!这个墓室不安全了!” 
  那一行盗宝者里、最后只有一个人返回了地面。然而幸存者的神智也错乱了。 
  “那些手!地底下冒出来的手!”那人不停地发抖惊呼,“紫河车里长出来的手!” 
  但,没有人理会一个疯了人的话。 
  十几年后,另一队盗宝者无意中进入了这个空空的墓室,发现了一堆尸体。令他们惊讶的是、在这几百丈深的地底,居然长着奇异的雪白藤蔓,缠绕着那些遗骸。 
  那些人的身体早已朽烂成白骨,然而唯独眼珠依然完好,甚至有着活人一样的表情,死死盯着前来的人、露出了乞求和痛苦之意。 
  那一行盗宝者震惊之下挥剑砍去,一番血战后,藤蔓松开了那些白骨,缩入地下。那些白骨得了自由,开口说自己也是北荒来的盗宝者,并祈求对方杀死自己——盗宝者大惊,一一询问姓名,才发现那果真就是十多年前失踪在地宫里的先代同行! 
  显然,那一行盗宝者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报复。他们被那些地底下伸出的藤蔓抓住,被当成了汲取养分的泥土。那些东西紧紧裹着他们,一点点吸取他们的生命,却不让他们立刻死去。这些人就如那些被活埋入地底的鲛人一样、挣扎呼号,却无法死去。 
  直到十几年后同行无意闯入,挥剑将白骨粉碎、才结束了他们的痛苦。 
  九嶷地宫里鲛人之灵的传说由此而始。此后还有更多的盗宝者看到过这种诡异而恶毒的东西——那些东西在地宫土壤和水里自由的来去,躲在那个葬身的革囊里,手脚却能无限的延长,宛如土里长出的植物。因为清一色为鲛人美女,所以也被称为“女萝”。 
  女萝们抓取地面上的活人、以此为食,群集在一处,仿如白色的森林,在九嶷山附近飘忽来去、行踪不定。多有行人商旅或盗宝者、被这片游弋的森林吞噬,尸骨不留,因此,在云荒大地上、就有了“梦魇森林”的传说。 
  不同于鸟灵和沙魔,女萝却是安静而本分的,从不露出地面,甚至从未离开过九嶷王的封地,只在苍梧和九嶷两郡出没,偶尔捕食过往行人,却没有造成过大规模的伤害——因此沧流帝国建立起来后、倒也没有被这些魔物惊动。 
  然而在今夜,幽凰却第一次看到了这种从不露面的神秘东西。 

  “你们……一直不肯死,就是为了等待苏摩?”幽凰收起了翅膀,讷讷看着那些苍白诡异的女子,“等到他了,又如何呢?你们……想回到碧落海里去么?” 
  听得鸟灵这样的问话,被苏摩抓住的女萝首领忽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用苍白的手臂抱着自己点肩膀,笑了起来:“鸟灵,你还想转生成人么?” 
  听出了语气中的讥讽,幽凰怔了一下,却不以为忤:“我们这些怨气集成的东西,气散则消,再也无法进入轮回了。” 
  “是呀,”女萝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星星点点的天空,“我们也回不去那一片碧海了……也无法化成云、升到星空之上——若不是凭着一念支撑,还能怎么办呢?” 
  “我们尽管化身为魔物,却依然不敢离去、一直在苍梧之渊附近徘徊,守着龙神,也等待着海皇。等着能向那一族复仇的时机到来。”她对苏摩点头,似是感慨、也似是疲惫:“海皇,您和龙神一样已经沉默了七千年,无声无息——我以为直到我们的眼睛都化成了土、都无法看到您的归来了。” 
  苏摩一直不曾说话,只是站在那一片由死去族人组成的诡异森林里,沉默。 
  很久以来,他内心都在桀骜地抗拒着加诸于他身上的“海皇”宿命,不承认自己是鲛人的希望和少主、更不希望成为被无形之手操纵的傀儡——然而此刻,在看着那一双双死去多年尤自不肯闭合的眼睛时,某种力量让他忽然无法出口否认。 
  如果,这个承受了多年苦难的民族、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那么,不妨就让他们这样希望下去吧…… 
  沉默许久,他开口,直截了当:“你们,能帮我什么?” 
  “我们知道苍梧之渊最深处、星尊帝当年囚禁龙神的龙宫所在。”女萝也不含糊,立刻回答,“我们能带您前去释出龙神,复兴海国。如果九嶷王被惊动,前来阻拦、我们也能帮您对付那些军队士兵。” 
  “哦。”苏摩简短地应了一声,也不多言,“那么,带路吧。” 
  “连夜就走?”女萝们有些不安,“您连日跋涉、不休息一夜么?” 
  “不需要。”傀儡师微微有些急躁,“事情很多,得一件件快些解决——我怕沧流帝国得到消息会前来封锁苍梧之渊,得赶快去和白璎碰面、一起去破开封印。” 
  “白璎?”领头的女萝忽地一惊,迅速变了脸色,脱口,“前朝空桑太子妃?您……要去苍梧之渊和她会面?” 
  “是。”苏摩回答得越来越简短,“空桑现在是我们盟友。快走吧。” 
  然而,整座活动的森林忽然停止了,一时间气氛变得极其凝滞,仿佛风都静止。 
  那一瞬间迅速凝聚起来的敌意和杀气,让偶人的眼睛蓦地睁开了,手指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牵起丝丝引线,隐约放出白光—— 
  “你说什么?空桑人现在是我们盟友?!”忽然间,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寂静黑夜,大笑起来,“姐妹们,你们听听!‘海皇’说,空桑人是我们盟友!……他去苍梧之渊,不是为了释放龙神,而是去见空桑人的太子妃!那个一百年前为他跳下白塔的太子妃!” 
  树林里爆发出了令人骇然的大笑,那些安安静静说着话的女萝们仿佛触到了什么痛处,忽然间变得疯狂和不安,敌意霍然而起。 
  “我们弄成这样,全是因为空桑人!” 
  “海国所有的鲛人、都和空桑誓不两立!几千年的血债,决不能忘!” 
  “绝不原谅,绝不能宽恕那天罚的一族!” 
  “说出这种话的,不是海皇!绝不是我们期待的海皇!” 
  在这样疯狂的敌意和愤怒里,苏摩眉间隐约有不耐,却罕见地克制了下去,开口,声音不响,却压过了所有女子尖利的呼叫:“以沧流帝国目前的实力,我们根本无法单独对抗,所以必须要借助空桑人的力量。” 
  树林里那阵疯狂的笑慢慢平息,然而那些女萝睁着没有生气的眼睛、看着月夜下的傀儡师:“空桑人现在躲在水底,也想复国吧?怎么能让他们如愿!那些罪孽深重的家伙,应该也像我们一样、一辈子活活地关在地底,永远不见天日才对!” 
  苏摩听着,忽然间仿佛忍耐力到了极点,脱口厉叱:“血债自然都要还,可目下你们如果连暂时忍耐也作不到,那就算了!——如果觉得我就是什么海皇,那么和空桑结盟就是海皇的决定!如果不是,那么这就是我个人的想法,也不需要向你们解释!” 
  那样脱口而出的话语里,带着某种杀气,让那些恶毒诅咒的女萝都安静下来。 
  “你们都已经死了,不管眼睛闭合与否、都已看不到新一日的阳光,只能在土下怨恨诅咒,”傀儡师冷笑,尖锐得毫不留情,“但是、请别用你们埋入腐土的眼睛,来阻碍年轻的孩子们看不到新的一天——就算我们都在云荒化成了腐土,他们也要回到碧落海!” 
  仿佛被那样一针见血的话震慑,女萝们相互看看,手指纠缠着握紧。 
  多少年来,她们心心念念想着的、便是如何等待龙神和海皇到来,带领她们向空桑人复仇、血洗云荒,杀尽一切凌辱欺压她们一族的人类……执着那样强烈的怨恨,她们才不能瞑目地活到了今天,她们只关心自己的憎恨和仇视,不肯宽恕分毫——还是第一次想到:海国活着的同族,将来的命运又会如何? 
  那些活着的鲛人……又将如何? 
  “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云荒。”仿佛知道女萝们内心骤然而起的迷惘,苏摩开口,“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应该有自己的未来。他们将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远离一切战乱流离,住在珊瑚的宫殿里,子孙绕膝,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他们必不会再如我们一样。” 
  那一句话,出自于空桑皇太子之口,当日曾在一瞬间打动了傀儡师冰一样的心。 
  此刻那样的描绘、同样仿佛勾起了那些死去多时鲛人们内心的残梦,女萝们蓦然爆发出了啜泣,无数苍白的手臂纠缠着,掩住脸:“是的,她们…必不会如同我们一样……在云荒的土里腐烂……” 
  “不是只为了复仇,女萝,”苏摩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收敛了杀气,“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先得让海国复生,让活着的同族们在有生之年能返回故乡。为此我可以和空桑暂时结盟。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 
  女萝们沉默下去,放下了手,相互间窃窃私语了片刻,间或有激烈的争辩。 
  在幽凰都等得不耐烦时,领头的女萝终于统一了意见,回头来到苏摩面前,睁着没有生气的眼睛,定定看着他:“你能保证在海国复兴之后,会让空桑人血债血偿?会让我们所有的怨恨都得以平息、所有眼睛都可以闭合?” 
  被这样一问,苏摩在刹那间迟疑了,然而只是一刹那,立刻开口:“我保证、会让你们的怨恨得以平息。你们的血债,必然会得到偿还。” 
  一语出,背后的密林陡然起了扭曲,所有的手臂都伸展开来,长的诡异可怕,然而那些藤蔓般的手臂却是相互纠缠和击掌起来,发出了尖利的欢呼。 
  “好!那么,您就是我们的海皇。”领头的女萝弯下了苍白的身体,所有女萝随着她跪倒,暗夜下之间一片苍白的肌肤和蓝色水藻般的头发,“一切唯您是从!” 
  “起来。”经过方才那一场争辩,傀儡师却似乎厌倦到了极点,抱着傀儡转过身去,“我们快走吧,我怕延迟会惊动沧流帝国。” 
  女萝笑了起来:“这里是九嶷王的封地,沧流帝国轻易也不会来干涉。” 
  苏摩身子一震,忽地问,“这里的九嶷王,是……?” 
  女萝沉默了一下,神色忽地有些奇怪,终于低声道:“就是前朝空桑最后一任的青王辰——您还记得他吧?” 
  青王辰……暗夜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咔哒轻响,傀儡仿佛吃痛,蓦然张开了嘴,然而眼睛里却有欢喜的表情——每次主人出现那样凌厉杀气的时候,阿诺的神色就分外欣喜,仿佛预见到了一场杀戮的狂欢。 
  “赶路。”强自压下了刹那间涌出的强烈杀气,傀儡师铁青着脸转过身去,对幽凰吩咐了一声,便立刻拔脚走开,“去完了苍梧之渊、去九嶷!” 
  幽凰被那样的语气吓了一跳,暗夜里一片细细簌簌的声音,是那些女萝纷纷缩回了革囊中,悄无声息地沉入了地下,伴随着苏摩一起上路。 
  那样的情景宛如梦魇——冷月下,黑衣的傀儡师带着一只会自己活动的偶人,身后跟着一只美艳的鸟灵女童,而跟随着他移动的、却是整片苍白的森林! 
  
  转出那片山坳时,前方陡然闪出了一点灯火,点破死寂阴沉的夜。 
  一幢玲珑精致的阁楼、忽然间出现在一行旅人的面前,里面灯火憧憧,隐约有人影。 
  “咦,我刚才没看错啊?前面果然有人家!”不好插手鲛人内部的事情,幽凰憋了半日,此刻忍不住欢呼。然而旁边的女萝们却起了不安的骚动,苏摩也仿佛觉察到了什么,立住了脚步,用空茫的眼睛长时间凝望着前方,似在默测。 
  “刚刚我们来的时候,还没见这里有人家。”地底下传来低沉的声音,女萝有些诧异,“这片苍梧之渊旁的地方,向来无人居住,只怕前面的也不是凡类。” 
  苏摩忽地冷笑了一声,只道:“走吧,没事。” 
  “那究竟是什么……”幽凰却觉得畏惧,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后走着,嘀咕,“我觉得有些不对啊……你看,女萝们也在地下畏缩呢,前面的到底是……” 
  “自然不是人。”傀儡师冷笑,“不过也不是和你一路的,而是让你畏惧的东西。” 
  “啊?”幽凰诧然抬头,看着暗夜里那一点灯火,依稀见、看到的是一个女子临窗抬笔书写的身影——那个影子果然有着让她惊骇的力量,只看了一眼便双目如火烧,立刻侧过头去,颤声惊呼:“那、那究竟是谁?” 
  “是云荒三女仙之一的慧珈。”应该在方才的默测中得出了结果,苏摩微微哼了一声,“也和魅婀一样试图阻拦我么?这些天神,都是如此多事。” 
  就在那一瞬、窗子被撑开了,里面的女仙放下了笔,侧头看着窗外赶路的一行人。 
  那个号称云荒三女仙中智慧化身的慧珈年轻美丽,完全看不出自魔君神后时期开始、就守望着这片土地,已然存在了万年。推开窗子,慧珈侧头微笑:“谁在骂我多事?苏摩,你从来都是背天逆命之人啊。” 
  “哼。”傀儡师没有理会,只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慧珈笑了起来,旁边的黑衣小婢递上一卷书,她一页页的翻开,停在最后空白处:“我有自己的事——我是来引接一个灵魂去往彼岸的。” 
  云荒土地上凡人不知几许,碌碌如蝼蚁,能让三女神为之瞩目的灵魂,又不知哪一个? 
  她手中的书、一页页都是空白,只有在苏摩这样的人看来、才明白上面的内容。只是微微一瞟,傀儡师便变了脸色——“慕湮”。 
  在最后一页上,赫然看到了这两个字。 
  那,不是白璎的师傅么?那个先代空桑女剑圣,竟然刚刚死去么? 
  “我们,其实并不是云荒人的所谓神袛。我们守望着了这片大陆千年,只为另一个目的。”女仙手里的笔点着雪白的书页,嘴角含笑,不知是看过了多少沧桑起落,“今夜,我们要等的那个灵魂终于来到了。” 
  “剑圣慕湮……是西京的师妹罢。”苏摩低声道,眼神有些恍惚。 
  慧珈微微一笑,眼神深远:“是的,她这一世的身份,只是空桑的‘剑圣’,西荒牧民的‘女仙’——但是,对于我们而言,她却是我们的同伴和姐妹,是云浮城的继承者。” 
  云浮城?就是上古神话里,那个由大神头颅化成的天外飞岛么? 
  那个传说中生活在九天之上的、近乎神话般的民族。那些以凤凰为图腾的云浮人背有双翅,可以自由来去于天地之间,他们拥有远超陆地和大海里任何种族的力量,曾经一度是海天之间最强大的民族。 
  然而在上万年前,那个民族忽然和云浮城一起消失了,于今早已湮没在传说里。 
  苏摩没有明白慧珈话里的意思,但却没有再问下去——无论是慕湮的魂魄去向,还是三女神的真正身份,这些,都并不是他所感兴趣的。 
  站在窗外,看着房内烛影摇红,沉默许久的傀儡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慧珈,我想问你:七千年前,白薇皇后是否真的死于星尊帝之手?” 
  虽然真岚复述过,可生性猜忌阴暗的他一直质疑那一段没有旁证的历史。 
  慧珈微微一怔,抬头看着苏摩,微笑:“否则,你又为何前来苍梧之渊?” 
  苏摩沉默下去,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前方黑暗。 
  “白薇皇后……”慧珈忽地对着窗外的暗夜伸出了手,直指北方尽头,“就在那里……七千年了。被丈夫封印的她不能解脱,这个云荒也不能解脱。命运的天平是从七千年前开始失去平衡的——若不是‘护’的力量消失,这片土地何至变成现在的模样!” 
  那样的话,让幽凰和女萝都听得一头雾水、唯独傀儡师身子一震,握紧了双手。 
  “我守望了这片大地千年,可依然不明白你们的想法,你们都追求至尊或霸权……可这个世间,哪里会存在没有制衡的‘绝对力量’存在呢?”女仙凝望着这片大地,旁边青鸟幻化的小婢捧书而立,“即使是星尊大帝那样的一代英主,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啊……” 
  慧珈翻着那一卷书页,往上翻到开篇,久久凝望,神色黯然。 
  苏摩却微微冷笑起来:“可是,沧流帝国的那个智者、又比空桑星尊帝好上多少?” 
  慧珈抬起了眼睛,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位智者、还是比星尊帝好上一些的……至少在某些方面。” 
  傀儡师一惊动容,看着这位智慧女神的眼睛。 
  对于那位神秘的智者圣人、云荒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丝毫底细——哪怕拥有力量如苏摩,也无法看出对方丝毫的过去未来。 
  然而,在他转头询问地看过来时,慧珈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天机不可泄露。” 
  “慕湮的魂魄已然抵达黄泉路,我得去了。”女仙忽地笑了起来,手指一按窗台,身子便轻飘飘地飞了出来,身后的楼阁蓦然消失。旁边捧书的黑衣小婢和捧笔的红衣小婢随之飘出,在半空一个转折,便化成了一朱一黑比翼双鸟,驮着慧珈往北飞去。 
  “我在天上看着你,海皇。”俯身在比翼鸟上,慧珈回首微笑,转瞬消失。 
  苏摩站在黑暗里,似乎长久地想着什么问题,面上渐渐有了疲倦的神色。 
  “嗯?不走了么?”知道女仙走开,幽凰才能说出话。地底下一直蛰伏着不敢动的女萝也将手露出地面来,询问地看向傀儡师。 
  “休息一下。”苏摩忽地改了主意,就靠着方才楼阁位置的一颗桫椤树坐下。 
  “真是出尔反尔。”幽凰没好气地喃喃,但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好扇动翅膀飞上树去,用巨大的漆黑羽翼包裹着身子,在九嶷山麓阴冷的寒气中睡去。 
  女萝们都安静下来了,纷纷缩入了地底,这一片森林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森冷寂静。 
  傀儡师靠着参天大树,眼睛无神地望向密林上方暗黑的天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身侧的那个偶人,在看到慧珈那一刻起、就一直不出声地缩在他怀里,此刻却悄然把手伸出主人的衣襟,挣了出来。用诡异安静的眼睛,看着苏摩,嘴唇翕合。 
  “是么?”不知阿诺说了些什么,苏摩只是望着天,淡淡回答,“只怕未必。” 
  阿诺喀喇喀喇地抬起手,拉住了主人的衣襟,仿佛冷笑着回答了一句。 
  苏摩的脸色这才微微一变,收回了望向天空的目光,低头看着那个阴冷微笑的傀儡、忽地抬手卡住了阿诺的脖子,将这个偶人提到眼前来。 
  应该是很用力,阿诺的眼睛往上翻,四肢挣扎不休。 
  苏摩看着那只凌空舞动手脚的偶人,忽地有某种说不出的厌恶,扬手一挥、将阿诺扔了出去,重新靠到了桫椤树上,闭上了眼睛。幽凰被惊动,张开翅膀探出头来,看着树下。一见阿诺居然被主人如此对待,忙不迭地飞了下来,瞪了苏摩一眼。 
  偶人四脚朝天地落在地上,同样深碧色的眼睛瞪着天空,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你怎么可以随便摔阿诺!”幽凰恨恨地骂,将偶人抱紧,准备飞上树去休息,“我们不理他了!” 
  “或许,你说的没错。”忽然间,树下的傀儡师开口了,带着一种惊诧和疲惫,“那个智者,应该就是这样的身份。” 
  什么身份?幽凰大吃一惊,从树上探出头来。然而那一句话过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偶人苏诺伸出冰冷的小手,搭在鸟灵温暖的羽毛间,将小脸贴了过来——不知为何,在面对着这个由白族亡灵怨念凝结而成的女童时,阿诺的神色就会变得分外欢喜。仿佛一个镜像里恶的孪生、喜欢另一个镜像里的相同类。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苏摩喃喃对着虚空自语,身体在九嶷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这七千年来平衡的倾覆和倒转,应该有一种力量在操纵。可我不明白……我以为我已经可以穿破所有、直抵最后那一面石壁之前。然而,却……” 
  幽凰抱着阿诺,看着自言自语的傀儡师,忽然一惊,挪不开眼神。 
  此刻,苏摩脸上有某种令人颤栗的表情:星月的辉光照耀在苍白的脸上,肌肤在寒冷的空气中有玉石般坚润的感觉,空茫的眼睛因为凝神思索而具有了某种光芒——那一瞬间、这个鲛人之皇身上闪现出的那种“极致之美”,竟让幽凰刹那间神为之一夺! 
  就是那样的美吧?足以让姐姐从万丈白塔上飞跃而下、足以让沧海横流天地翻覆。 
  鸟灵眼睛里陡然闪过杀气,却不做声地抱紧了偶人阿诺,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憎恨——怎么能不恨呢?在她身体里,无数的声音在呼啸、要她去杀了这个引来白族厄运的人。 
  然而,在桃源郡废墟里一看到对方的出手,她就知道这个傀儡师的力量绝非她所能匹敌。 
  而那个偶人、看似是他的孪生,其实可能就是他最大的弱点和缺陷。 
  所以,她只有跟随着他、设法将阿诺控制在手里,希望能寻得复仇的良机。 
  ——为此,她甚至放弃了带着族人一年一度去往空寂之山哭祭的职责,也不知道罗罗他们一路前往西方的砂之国,如今是否顺利。 
  一路从桃源郡跟着苏摩一行到了苍梧郡,她百般小心、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却始终不知道这个喜怒无常沉默寡言的傀儡师、究竟有着什么弱点? 
  “他很冷。”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心底说话,吓了她一大跳。 
  四顾无人,只有怀里的傀儡开启了小小的嘴巴,无声地对着她笑,神色莫测。 
  “咦?”幽凰硬生生压住了冲到嘴边的惊呼,低头看着偶人。 
  “去温暖他。”阿诺在心底向她传话,小小的手抱着她的脖子,将脸埋在她蓬松温暖的羽毛里,声音尖细而恶毒,居然是十几岁幼童的腔调,“你知道么?这世上,寒冷,才是他唯一畏惧的东西——你先得取得他的信任。” 
  幽凰诧异地低下头,看着怀里对着她微笑的偶人,忽地打了个寒颤。 
  阿诺……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也在希望主人死么? 
  然而她在片刻之间便打定了主意。展开翅膀,从树梢翩然落地,站到了苏摩面前,看到傀儡师的脸果然因为九嶷深夜的寒气而变得苍白。 
  “很冷么?”幽凰微笑起来,施施然展开了双翅,将他裹住。 

  女童美艳的脸上有着成年女子才有的娇媚,将温暖柔软的翅膀覆盖上了他的肩背。幽凰带着一种奇特的天真,轻笑起来:“我听说,你们鲛人都是没有体温的……如果不在水里,到了陆地上、就会因为寒冷而让全身的血凝固……是么?”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翅膀收紧,微笑起来:“那么,让我来温暖你吧。” 
  傀儡师一直没有说话,然而他身上因为寒冷而起的微微颤栗、在那双黑色羽翼裹上来的同时止住了。在幽凰微笑着收紧翅膀时,苏摩忽地笑了一笑,抬起头来,捏住了女童尖尖的下颔,眼里骤然凝聚了某种妖异的杀意。 
  “是有点像啊……”就在幽凰几乎屏息的一瞬间,傀儡师嘴里吐出了一句低语。 
  然后,突如其来的冰冷拥抱和深吻、几乎将她的气息阻断。 
  一刹间她展露出欢喜的笑,漆黑的巨大羽翼围合起来,裹住了里面的人。傀儡师冰冷的手沿着羽毛的缝隙、一直探了进去,仿佛追索着那种温暖。 
  “你能温暖我么?死去的怨灵啊。”苏摩埋首在漆黑的羽翼里,忽地低声微笑起来了,“憎恨能温暖我么?来试试吧……” 
  那一瞬间、幽凰忽然觉得某种畏惧,仿佛觉得这个人将会把自己吞噬。 
  然而身体已经被擒住了,无法动弹,她只觉得那个冰冷的怀抱让自己窒息。然而在这几乎看不见底的冰冷和绝望里,有一种极至的欢乐在她身体里如花般绽放。她抓着苏摩的后背,牙齿用力地咬住嘴角,却依然压抑不住透出的愉悦。 
  原来……是这样的么?就算是化成魔物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也还有这样的欢乐? 
  女萝们都在地下沉默,不敢惊扰。只有树上吊着的那个傀儡偶人低下头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二、石中火 

  晨曦微露的时候,傀儡师在巨大的黑色翅膀中醒来,凝望着桫椤树顶的天空,忽地开口:“其实那天晚上,我看到了那颗流星。” 
  也不知和谁在说话,他只是喃喃:“萤惑现于北——是空桑有女子亡故、前来九嶷转生了。但那颗星,是一颗暗星啊。应该已经消亡多年了……可奇怪的是,却似乎是它一直在牵制破军。难道,那,便是慕湮剑圣的星辰?” 
  “云荒三女神来迎接她的魂魄返回天界……云浮城,真的就是传说中的天界么?” 
  “嗯?”幽凰被惊醒,慵懒地簌簌抖了抖羽毛,在清晨的寒气里裹住自己赤裸的身体,貌似未醒地开口,懵懂,“你说谁死了?什么破军?” 
  苏摩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沉吟。似乎是片刻间没有想到什么头绪,他站了起来,手指一动、树梢上那个晃荡的傀儡就啪的掉落在他手心。在寒风里挂了一夜,阿诺发间凝结了寒气,脸也冻得发白,然而一对眼睛依然是灵动的,似笑非笑地看着主人。 
  “走吧!”忽然间感到烦躁,苏摩牵起偶人转过身去,跺了跺脚、和地底的女萝们打招呼,“我们去苍梧之渊!” 
  顿了顿,他嘴角浮出一个冷彻的笑意:“然后,再去九嶷离宫!” 
  去九嶷离宫,找那个百年前如此折辱过自己的空桑人! 
  每一次看到傀儡师露出这样的表情、幽凰心里就是一阵寒冷——被这个傀儡师如此憎恨的人、不知道将会得到怎样的报复? 
  现任的九嶷王就是先代空桑的青王辰,也正是她生母的胞兄,她的舅舅。 
  正是这位青王、在就是年前将府中作为娈童的苏摩送入伽蓝塔顶,引诱太子妃破了戒——青王唯一的目的便是想扰乱选妃典礼,拖延时间、让当时尚年幼的外甥女有机会当上空桑国母,这样便更有利于他继续把持朝政,不让白族夺权。 
  尽管最后皇太子出乎意料地赦免了太子妃的罪,然而白族的白璎郡主还是从伽蓝白塔上一跃而下——那一跃,震惊了天下。 
  倾国之乱由此而起,白族和青族结下不解的冤仇。 
  那时候、最为难的,便是她身为青族郡主的母妃——知道继室和胞兄勾结谋划了此事,白王一怒之下将王妃废黜、连着女儿一起放逐。 
  那时候她只有六岁,还处于什么不懂的时期。唯一知道的、便是忽然间所有的仆人都不见了,锦绣金玉忽然间消失,她看到了母亲居然要亲自出门去汲水、要出头露面地和那些贱民打交道,买菜买柴,自己生火。 
  那样的剧变让她无法忍受,六岁的她恨父亲,顺带着也恨那个从未谋面的异母姐姐。 
  “她夺走了你的一切。”每夜,母亲那样怨毒地在她耳边喃喃,如失心疯的妇人,“那个私奔贱人丢下的女儿,夺走了你的一切——麟儿,你本该是云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 
  她并不知道什么是云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然而,她隐约地知道、正是这个人,夺走了她的仆人、她的锦绣玩器、她的父王,害得她和母亲被赶到这里住,必须和那些贱民为伍——还在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地学会了恨。 
  那样的生活过了七年,她在怨恨和不甘中长到了十三岁,开始出落得惊人的美丽。 
  每日里都听着白族和自己母族相互征战的消息,眼看两族之间仇恨越来越深,知道白王再也不会原谅自己,母亲的生命终于在担忧的煎熬和艰苦生活里消耗殆尽。在她十三岁的某一夜,昔日青族骄傲尊贵的青玟郡主含恨逝去。 
  “我的麟儿,比那个贱人的女儿漂亮多了……”在最后的弥留中,母亲脸上有傲然的自得,然而满怀怨恨,“你本该是云荒的女主……空桑国母……她夺走了你的一切!” 
  母亲的手抓得她手臂一片青紫,十三岁的她开始懂事,知道那凝聚着多少的恨意和不甘。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 
  然而不等她有机会抒发恨意、空桑的灭顶灾难席卷而来,将一切嘎然终结。 
  趁着白族和青族连年内战,实力大损,外敌从南泽登陆。将泽之国收服后,依次灭了玄族、紫族和赤族,最后终于直指六部中实力最强的白族封地。 
  无数同族的血亲战死,头颅被斩下,悬挂在冰夷的九翼旗帜上,血染红了封地。父王没有再顾上这些眷属,带领一些勇将拼死杀出血路,西归帝都。剩下的王族无路可逃、被冰夷压往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那里,早已为他们挖好了坟墓。 
  驱逐入地宫后,屠杀便开始,那是她十三年来最颤栗刻骨铭记的一刻。每一个白族死前都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白璎!——她知道那是她的异母姐姐。那个白之一族最强的战士,手上戴着后土神戒,被视为白薇皇后转生、司掌“护”之力量的姐姐白璎。 
  “如果白璎郡主在的话”——无数白族人在被屠杀的时候,都是那么想的吧? 
  在屠刀临头的时候,十三岁的女童终于忍不住因为恐惧而哭起来,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憎恨那个异母姐姐,只如旁边所有族人一样、脱口喊着“白璎郡主”,仿佛那是一句符咒、可以将那个殉情而死的战士重新召唤出来,保护大难临头的族人。 
  然而那个女人,哪里还记得什么族人和土地?!在从白塔上一跃而下时,她早已将这一切抛弃。 
  那一刹,她好恨……那个贱女人,从自己手里夺去了那样尊贵的地位、却完全不能担起和那个地位匹配的责任!如果她是太子妃的话,必然不会—— 
  然而,在想到那一刹的时候,屠刀已然斩落。血色泼溅,剧痛让魂魄飞散。她作为“人”的记忆,中止在那一刻。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 
  灵魂腾出躯壳的刹那、她恨极地呼啸,听到墓室里全是新死魂魄的声音——然而,封印镇压着他们,让满腔的仇恨无处发泄。渐渐地、为了避免消散,更多的恶灵凝聚融合在了一起,顺带着将种种恨意和不甘汇集。然而在白族的所有恶灵里,她的恨是最强烈的、她的灵也是最尊贵的,因此、便成了白族灵体的主宰。 
  因为智者封印了空寂之山,他们无所逃逸,一直蛰伏了四十多年。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很多亡灵都因为执念的消退而渐渐衰竭,只有她的恨意越来越强烈——没有人知道一个死时才十三岁的女童、为何心里会有那样难以泯灭的仇恨和不甘。 
  她咬牙收爪地忍受,只为等待着复仇的时机。 
  终有一日,霍图部冲入空寂之山地宫、夺走装有六合封印的石匣。大漠上最骁勇的一族拼死战斗,破坏了智者设在空寂之山的封印——她也趁机逃脱、进入了阳世,成为了一只强大的鸟灵,被拥立为同类中的王。 
  出去的时候,她才知道外面已经天翻地覆。 
  空桑早已亡国,六部无一幸存,父王战死阵前,帝都的十万百姓沉入水底无色城沉睡。如今的云荒,已然是冰夷外族的天下。六王自刎于王陵神殿前,皇太子被车裂封印,空桑人亡国灭种…… 
  种种宛如当头冷水浇下,灭绝了她复仇的可能。 
  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她曾带领鸟灵们四处袭击军队和冰夷百姓、和帝国为敌,然而很快就吃到了苦头、知道了沧流军队的可怕。为了自保、她只有暂时的隐忍下去,和十巫达成了协议。 
  重生了一次,游荡了百年,家与国的概念在她心里都变得模糊。唯一越来越清晰的,便是生前积累的那种恨意——不仅仅恨冰夷,更恨无色城里沉睡的那个人! 
  当然,她也深切地恨着这个引起了一切灾难的鲛人傀儡师。 
  然而这种恨意里、却夹杂着无数复杂的感受——是这个人,让自己最恨的姐姐从万丈高塔上一跃而下,伤心亡故。那种报复了姐姐的快意、每一念及她心里都快活得要颤抖起来;然而,也真是这个卑贱的鲛人引起了倾国大祸,从而让她的父族和母族覆灭。 
  被封在空寂之山地宫的时候,她是无数次揣测过那个傀儡师的,带着无限好奇。 
  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竟然能引得文静安分的姐姐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情来! 
  种种快意、好奇、鄙视、仇恨被搅拌在一起,调出了百味的毒液来。 
  在桃源郡屠杀过后的晚宴里、第一眼认出那个傀儡师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扑上去杀了他——然而一击之下,便知道自己的力量和这个人相差了太多。心念电转,一瞬间她便装出了和面貌相称的懵懂天真,装作喜欢他身侧的那个玩具偶人,想解除他的敌意。 
  “我知道你要杀他。”然而,在抱起那个诡异偶人的刹那,她听到了那个傀儡忽地在她心底说话,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因为震惊而几乎摔了那个偶人,然而那个小小的东西却自动张开冰冷的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喜欢你……白族的恶灵,我们一起杀了他吧。” 
  她因为惊骇而踉跄后退,折身飞走。 
  那一瞬,傀儡师对她动了杀气,却被赶来的白衣冥灵女子阻拦。 
  ——她终于在百年之后、第一次看到了异母姐姐。 
  果然…她是没有自己美丽的。一眼看过的时候,她骄傲地想。然而在第二眼的时候,她却忽然间无法直视——那个已经死去的冥灵,眉间依旧保存着纯净淡定的神色、周身发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恶灵终其一生、也永远无法拥有的光芒。 
  从心到魂、这个异母姐姐都拥有这样纯白的颜色么?那一瞬间,她的嫉恨无法抑制。 
  在振翅飞去的时候,她遇到了迎面前来的空桑冥灵军团——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不想和紫王赤王照面。 
  然而那两个王者还是认出她来了吧?所以眼里才有那样的震惊和鄙夷。 
  六部中最高贵的白之一族、如今化成了这样的恶灵。以前那两个不如白族的贱族,心里一定在偷偷的笑吧? 
  那一瞬间,心里的恨意更加凛冽,她几乎就要折身返回、直接去找那个异母姐姐。但念及傀儡师和那只诡异的木偶,终究还是不敢。 
  ——没有料到、还未飞出桃源郡,却是苏摩前来寻着了她。原来是那只叫阿诺的偶人说服了主人,前来寻找她,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同路去往北方。 
  为什么不?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作出欢喜的表情,去拥抱那只木偶。 
  跟着你,总有机会可以杀掉你……或者,从姐姐那里、夺走你。 
   
  然而,就在她默不作声暗怀心思、跟着傀儡师往苍梧之渊继续赶路的时候,身侧游弋的 白色森林瞬忽收入了地下——“小心!”——同时,她听到地底传来闷闷的警告。 
  他们此刻已经快要走出那一片桫椤林,就在那一瞬间,苏摩一抬手、一个回肘就将踏出林子的她挡了回去!幽凰猝及不妨,痛得哼了一声,却发觉苏摩同时将手一挥、身侧立刻结起了雾气般的屏障。 
  怎么了?鸟灵也感觉到了一股强大力量的迅速通过头顶上空,诧异的抬头。 
  “征天军团?!”那一瞬间、看到遮蔽天日的巨大机械,她变了脸色、脱口惊呼。 
  然而苏摩看了她一眼,随即加强了结界、干脆将声音也封闭起来。 

  咦,这是想保护她么?幽凰忽然觉得沾沾自喜,昨夜的种种压不住地涌上心头,那种迷乱狂欢的极乐,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的一百多年里、都是从未体验过的。仿佛初经人事的少女,忽然被打开了另一扇乐园的门。 
  那一瞬间,她才知道生于世间、竟然有这样微妙极乐的滋味,顺带着、对面前这个傀儡师也有了微妙的改观。那种情绪是只知道憎恨的她所不清楚的:似是迷惘,憎恨或者轻贱,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狂热和欢欣。 
  她从来都不曾料想、自己某一日会失身于一个鲛人——那从来都是空桑奴隶的卑贱鲛人! 
  一念及此、内心便有一种隐秘的颤栗。 
  纯粹靠着怨恨维系着的灵体里,忽然有奇异的波动。 
  姐姐、姐姐当年也和这个鲛人做过这样的事吧?……所以不能当上太子妃、所以才在婚典上从高入云霄的白塔顶,一跃而下? 
  胡思乱想的一刹、鸟灵女童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起了激烈的变化。 
  女萝全缩回了地下,消弭了形迹。那一瞬间、巨大的阴影平移着通过了上空,呼啸的气流卷过上空,九嶷山麓的树木如同水草在浪中起伏不定,一波波漾开。 
  那一支闪电般移动的编队前列、赫然有一辆体积超过同类一倍的机械,色做赤玄两色,一翅红色一翅黑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那庞大的机械移动速度极快、竟是一路带领着风隼编队直奔北方尽头而去。 
  “比翼鸟?”幽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喃喃,“他们……出动了比翼鸟?!” 
  沧流帝国建国将近百年,征天军团建军也有五十多年,然而麾下可以出动的比翼鸟座架、却不过区区五架,一般只有十巫级别的元老才可以动用。除了五十年前巫彭元帅操纵首架比翼鸟,远征北荒平叛,此后帝都从未派出过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 
  虽然以前曾和沧流帝国军地交过手,鸟灵们始终没见识过这种传说中的可怕机械,然而仅风隼的攻击力、已经让幽凰刻骨难忘。 
  如今,他们居然出动了比翼鸟?! 
  ——是预知了苏摩一行的到来,所以要去苍梧之渊戒严? 
  那一瞬间,满心憎恨的鸟灵也有了微微的畏缩——毕竟还是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性,虽有着偏执的恨意,然而也有着娇生惯养带来的畏惧和退缩。 
  “是比翼鸟啊……”她有些无措地转头看着傀儡师,语气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无主和求询,“他们去了九嶷了!我们、我们还要去苍梧之渊么?” 
  “自然要去。”待得那一支军队呼啸去远,苏摩撤了结界,想也不想,“走吧。” 
  幽凰缩了一下翅膀,嗫嚅:“可……可去苍梧之渊不是自投罗网?你一个人打的过比翼鸟么?何况还有那么大一支军队!”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仅仅过了一夜、她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如此微妙的转变,有抱怨、更有担忧。 
  然而她的话还没结束,傀儡师已经自顾自带着阿诺走远了。 
  地底下细细簌簌的,是那些女萝们潜行跟上的声音。幽凰站在桫椤树林里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咬牙,拍打着翅膀跟了上去。哪怕前面有危险,她还是想跟着他。 
  “上次苍天部在桃源郡失手,帝都这次出动的是玄天部?”仿佛在潜心默算着什么,傀儡师一边走,一边沉吟,根本没有顾到身侧鸟灵有无跟上,只是凝神望着虚空某一处,喃喃,“那么说来……来的是和云焕军中齐名的飞廉少将?帝国双璧么?” 
  然而他立即微微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推算:“不,以飞廉的军衔、还无法操纵比翼鸟座架——那么,方才比翼鸟里的肯定是十巫中的某一位了……哪一位?巫礼?巫即?巫抵?” 
  但所有靠着幻力的推算,一旦抵达和十巫相关的外延、就完全阻断,无法进一步深入。 
  ——他的力量和十巫还处于相同的位面上,所以无法预测。 
  “那么,飞廉如今又在哪里?”傀儡师眼睛再度阖起,开始用幻力进行急速的逆算,很快便吐出了一口气,微微蹙眉,喃喃,“原来还在康平郡?……那么,应该是被派去做先遣追捕皇天、从而遇上了空桑那一行人了吧。云焕?……在砂之国?又是为何?” 
  “你是说谁啊?”幽凰听了这许久,忽然听到故国的名字,忍不住诧然插话——桃源郡里,她只在火场上和苏摩白璎打了个照面,根本还不知道最新的动向,此刻一听空桑两字,震惊,“你说征天军团是来找空桑人的?可是剩下的空桑人不都躲到水下的无色城了么?怎么回事?” 
  苏摩的默算被她打断,一瞬间忽然爆发出难以压制的怒意,霍然挥手:“滚开!” 
  随着怒斥、银光在空气中一闪而过,幽凰惊惧之下后退,堪堪避过了迎面而来的指环,肩头长羽有六七根被齐刷刷的切断。女童抚摩着珍爱的羽翼,脸色刷白。 
  傀儡师已然没有耐心:“够了,你回去。” 
  怀里的偶人咔哒一下抬头,仿佛要劝说什么,然而苏摩不容它发话便径自转身。 
  幽凰怔怔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傀儡师弃如鄙履地离去。 
  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巨大荒谬感包围了自己,耳边轰然响起刺耳的嘲笑声——自作多情啊。原来,这个鲛人根本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半分!尽管他曾来要求她同路、尽管他们曾结伴走过数千里的旅途,尽管在昨夜他们还在一起恣意欢乐,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合为一体——但这一切,原来并不曾在这个鲛人心里留下半分影子。 
  这算什么?这个卑贱的鲛人,居然敢这样对待她、高贵的白麟郡主! 
  她忘记了百年前,这个鲛人早已这样对待过另一个白族郡主,鸟灵只觉得狂怒和杀意如潮卷来,全身的羽毛在一瞬间支支立起。她的眼睛转为血红色,绞动着双手,九子铃发出了阵阵摄魂夺魄的声音。 
  应该是迅速觉察到了背后的杀气,傀儡师的脚步微微一缓,然而始终没有回头,就这样带着阿诺扬长远去。地底下的女萝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同行者霍然间显露的杀气,发出了不安的骚动,瞬间有无数支雪白藤蔓从地底蔓延而起,相互交错缠绕、结成了一道藩篱,阻拦在她面前,虎视眈眈。 
  幽凰绞着双手,直到皮肤从苍白变得血红,脸色极其可怖,然而终究压住了内心的狂怒和憎恨,只看着傀儡师远去、并不曾贸然出手。 
  苏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然后一根接一根地、那些女萝缩回了地面,迅速潜行离去。 
  幽凰站在苍梧郡密林的边缘,交握着双手,伫立良久。 
  巨大的翅膀在她身后霍然展开、一阵旋风过,鸟灵展翅飞上半空,狠厉的声音响彻了整片森林:“卑贱的鲛人,你到底有没有心肝啊!苏摩,你等着!” 
  已经走出密林的傀儡师仰起头来,不做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赶路。 
  怀里的偶人怒目而视,嘴巴开阖,似乎大声抗议着鸟灵女童的离去,然而苏摩一把将它的头按到了自己怀里,不让这个小东西继续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喜欢那个鬼东西……不过确实不能再带着她了。” 
  顿了顿,傀儡师望着前方嵯峨群山中已然露出一角的湛碧深渊,冷然:“这小鬼不比它姐姐——凭它那点德行、到了苍梧之渊,除了送死之外,毫无益处。不如早早打发回去。” 
  脸被摁到衣襟里,所以看不到此刻偶人的表情。 
  然而那一刻、阿诺的脸上,确确实实是闪过了一种莫测的表情,小手揪紧了主人的衣襟,嘴角微微裂开。 

  鸟灵那一阵当空厉叱、响彻了整片九嶷山麓。 
  苍梧之渊对面的巨大神坛上,巨大的羽翼遮蔽了日光,投下云一样的阴影,狂风在耳边呼啸,军队随之足踏飞索降落——九嶷人从未看到过如此强大的军队,一时间都怔在了原地。 
  只有九嶷王长长松口气:玄天部的人手已经到来,巫抵大人甚至亲自驾驶着比翼鸟前来助阵,那么这一次虽然空桑人试图卷土重来、夺取王陵里的六合封印,也没有多少好担心的了。 
  然而,听得风里传来的那一句厉叱,前来迎接帝都贵客的九嶷王,脸色却瞬间变了! 
  苏摩! 
  这个当空炸响的名字仿佛一支呼啸响箭、洞穿了他心里某一处,让他惊得如噩梦初醒。 
  苏摩!……这个已经极其遥远的名字,霍然仿佛从记忆的血池里血淋淋浮出,提醒他当年的种种。那个双目失明的盲人鲛童、就带着那样让人心寒的笑容站在了他面前——这是个绝不简单的孩子。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在接下这一卑贱屈辱的任务时,居然能将憎恨和杀意完全隐藏,只是那样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地笑? 
  在从作坊里买下这个双目失明的鲛人孩子时,看着绝美脸上那一双无神冷笑的眼睛,他就在心里这样一咯噔。 
  所以在将那个叫苏摩的孩子派上伽蓝白塔神殿时,他就在心里做了决定——无论此次计划是否成功,事后这个鲛人孩子必须除去!不然,可能真的会成为倾覆天下的魔物吧? 
  此外别的事情都容易——虽然白王寥宠爱长女,一心偏袒;但若白璎无法立妃、幼女白麟成为妃子白族也绝不会因此两族撕破脸。再加上胞妹青玟好歹是白王妃,在夫家和母族之间多加斡旋,转立白麟也不是难事。 
  然而,即使是深谋远虑的青王、也没有料到接着事情会急转直下—— 
  皇太子真岚居然会回护污名已著的太子妃,坚持立那个不洁的女子为妃; 
  而那个一直安静得有些怯懦的少女、居然义无返顾地从万丈白塔上纵身一跃而下! 
  一切恶化到了无以挽回。 
  在看到太子妃飞身跃下时,他第一反应、便是要杀了那个鲛童灭口。 
  但事情再一次转变得出乎他意料:尽管怒气冲天,然而皇太子真岚居然真的如约释放了那个引起如此大祸的鲛童,只是将其驱逐出了云荒。 
  “放心,我守住了秘密。” 
  在被驱逐前,他几次试图暗杀那个鲛童,却被其一一识破。在被押解离开云荒的时候,那个鲛人孩子忽地立足,转身微笑着,对他低语:“空桑有你这样的王,真是福气啊……继续努力去抓住你的权杖吧!你还有大把机会呢……” 
  那双自行刺瞎的眼里,发出的诡异而恶毒的光,震慑了弄权的藩王。 
  那个卑贱的鲛人孩子……到底心里都想过些什么?又看穿了些什么? 
  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鲛童被驱逐出了云荒,永生不得返回,只怕他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如何暗通冰族为日后做打算,而是先杀了那孩子灭口吧? 
  那之后,过去了百年……时间的洪流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将所有改变、带走。 
  如今已经握住了权杖、拥有了享不完富贵和生命,稳坐在权势的颠峰上,却忽然凌空响起了一个霹雳,将那个百年前让他凛然心惊的名字重新揭出。 
  苏摩! 
  那个鲛人孩子的名字,居然会在九嶷上空回响! 
  他恍然明白那一夜往生碑上闪现的、究竟是哪一张面容了。是那个昔年鲛童回来了?……直奔九嶷而来,勿庸置疑、是找自己复仇吧? 
  百年前那双无神的碧色眼睛里,曾经暗藏过多少的恨意和恶毒啊……今日,是回来想一把火燃尽当年一切操控和折辱过他的东西么? 
  九嶷王在洗尘的宴席上,就这样握着酒杯、失态地怔怔望着空荡荡的天空。仿佛那个名字随着那个一闪即逝的声音、被用鲜血大大的书写在了九嶷山上空。 

  “王爷?”不知道旁边的巫抵是叫了第几声,才传入他耳中。 
  九嶷王一惊,发现自己握着酒杯发呆已经很久,旁边所有下属都带着诧异的神色。他连忙干笑几声,对着帝都贵客举了举杯,一口将酒饮尽,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呵呵。”分明也是听见了半空回荡的那两个字,看到九嶷王如此神色、巫抵却没有深问,只是举杯也一同喝尽了。将手指一弹、那一只空酒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入碧空,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转瞬消失为目力不能及的一点。 
  旁的人不明所以,只是继续喝酒。 
  “骏儿,好好待客。”九嶷王吩咐侍立在身后的养子。不同于养父一直维持着的五十多岁的外貌,身后的青骏世子却已经是年近八十的垂暮老人,看起来仿佛行将就木。听得父亲的吩咐,世子青骏连忙上去举杯,殷勤劝酒。 
  然而转身之时,青骏和巫抵对望了一眼,闪过不易觉察的愤恨之意。 
  巫抵无声地摆摆手,示意对方忍耐,随即继续痛饮高歌。 
  作为沧流帝国最核心的精英,难得到来的征天军团军官士兵被属地上的官员殷勤款待着,身侧簇拥满了美姬和美食,阿谀奉承不绝于耳。虽然是军纪严格,那些前来赴宴的军官平日受多了约束和艰苦的训练,乍一入如此富贵温柔乡里,虽然个个按军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眼神却已然流露出动摇之意。 
  客气地应酬着九嶷王封地上的官僚们,军官们的眼神不时在美姬盛宴之间留连,只是惧于巫抵在座,不好有出格举动。 
  “难得来一趟,九嶷王的盛情、大家可不能辜负了啊。”弹出那只空杯后,没有回答九嶷王疑问的目光,巫抵只是大笑了起来,揽过身侧两名绝色的美姬,对着席间僵硬坐着的下属挥手,“除了留在风隼上照顾机械的人,其余都可以过来一起放松一下——很快就要有一场大仗要打了,大家先热一下身,啊?” 
  听得巫抵长老都如此吩咐,所有将士眼里闪过了欢跃的光芒,霍然齐齐点头,发出了短促的应答。那样短促凌厉的声音吓得斟酒的美姬手一颤,然而那些杀气逼人的军人转瞬就重新坐了下来,解下腰间的佩剑,松开日光下晒得灼热的铁甲,立刻回复到了常人的装束。 
  在享受着美人投怀浅笑、美酒金樽环绕的时候,所有军人都在感慨自己的好运气,居然还能在九嶷遇到如此一场狂欢。 
  要知道变天部的弟兄、还跟着飞廉少将在泽之国苦苦追查皇天的持有者呢——据说沿路遭遇了好几场血战,很是折损了一些人手,甚至飞廉少将都受了伤。在变天部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这些跟着巫抵大人的玄天部军队,居然能坐享歌舞声色,不得不说是幸运。 
  回望着九嶷王疑惑的眼神,巫抵莫测地微微一笑,随手另外拿了一个金杯斟酒。 
  九嶷王也是久历人世的,当下便不多问,只道:“如何不见飞廉少将?” 
  “他么……”巫抵就着美姬手中,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微微笑道,“年轻人心急,主动请缨、带着一支人马去泽之国半途截击去了——我总不好阻拦他建功立业,是不是?” 
  “哦?呵呵。”九嶷王干笑了几声,心里雪亮,却只含糊笑,“毕竟是年轻人么……” 
  巫抵大人百年前开国时就追随着智者,开国后派系叠出,局面纷繁微妙——虽然他也算是国务大臣巫朗那一派的势力,可对年少得势的飞廉一向心怀戒备。何况此次又是追索皇天那样的大事,老谋深算如十巫,哪里会让大功落到旁人手中? 
  看着眼前的声势,分明是此次精英大部云集于此——这个老狐狸,吩咐飞廉带了一支人马前去半道截击搜捕,他却自行带领精锐先行来到了九嶷,守着六合封印所在的空桑王陵!——飞廉所带的那些人马、虽不足以击溃皇天力量,可那一行空桑人多少会受到损伤罢?这样,他带着玄天部养精蓄锐地等待对方自投罗网,便是十拿九稳了。 
  就算飞廉那小子技艺惊人、真的半路有能力擒获皇天,巫抵这老狐狸少不得也早早做了手脚,绝不会轻易让如此大功落到这个才二十多的毛头小子手里去。 
  九嶷王心里明镜也似,冷冷笑着,嘴里却一叠声地客套寒暄,看巫抵喝酒喝得甚为无聊,便适时地一击掌,令手下将畜养了多时的一位美姬打扮得整齐推了上来——沧流十巫中,巫咸沉迷炼药,巫即痴于机械,巫罗敛财,巫抵好色——这些,都是云荒皆知的。 
  虽然举座喧闹,然而在那个美人脚步盈盈走过时,所有军人都不知不觉地忘了说话喝酒,目光牢牢粘着,一直跟随了过去。 
  “啊呀,王爷哪里得来这样的女子!”那名美人盈盈上前娇声劝酒,欲语还休,见多了世间丽色的巫抵眼前也不由一亮,诧然,“是空桑血统,还是泽之国人?或者是鲛人?我可从来不碰鲛人那种卑贱的东西的!可发色不对啊……不是蓝发?” 
  一边问,巫抵一边上去粗鲁地捏住了美人的下颔,查看她的眸子颜色和耳后,诧异:“果然不是鲛人!” 
  九嶷王坐在玉座上,笑笑:“大人血统尊贵,洁身自好,向来不沾卑贱的鲛人——小王如何敢犯忌讳?” 
  “嘿嘿。”巫抵心计虽深,行事说话却看似粗鲁,“不过那些贱民里偏偏出美女,弄得我看得到吃不下,也是憾事——想不到如此绝色也并非鲛人族里才有。王爷果然好本事!如何寻来这样的美人?” 
  “不过是多费了些功夫罢了——”须发苍白的九嶷王懒懒坐着,用长指甲挑起杯中的茶沫,“多年前小王也好女色,却同样不愿招幸那些卑贱的鲛人,就派人去叶城市场上挑选容貌出色的男女奴隶,寻来一一配对,那样所生子女往往更优于父母——如今已经是三代之后,所衍生的众多子女辈中,这一个算是最出众了。想着能入大人的眼,才敢拿出来孝敬。” 
  “哦?”巫抵听得有趣,捏着美人的脸左看右看,笑起来,“果然毫无瑕疵!在我见过的所有美人里,算是翘楚了。王爷真非常人也——不过如此丽色,怎舍得割爱?” 
  “一个美人算什么?大人喜欢就好。”九嶷王客套地笑,“小王年事已高,消受不了如此艳福啦——不象王爷老当益壮。” 
  “哈哈哈!”巫抵心情舒畅,将那个一直娇柔微笑的美人揽入怀中,回到自己的座上抱于膝头,一连抚摩狎弄了良久,才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离珠。”那个美人娇羞地笑,低声回答。 
  “你父母都是哪一族的?”巫抵抚摩着那隐隐透着红色长发,看着美人隐约带着冰蓝的眼睛——以他之能,却还是猜不出到底是如何混血才能得出,不由诧异,“你是哪里的人?” 
  “奴婢是为了服侍您而生出来的人。”离珠嫣然一笑,辗转在他胸前,娇声回答。 
  巫抵心下一乐,扬声大笑起来,也不再问,只是猛喝了一口酒 
  “砰”,极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碎裂声。那声音也不怎么响亮,淹没在满座的喧嚣中,然而巫抵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也不管膝上美人,霍然起身,一声断喝右手便往虚空里一挥。 
  离珠一下滚落,然而身形却轻捷、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身子尚未落地便是轻轻一跃,正好跌入身侧空座上。然而脸上却是一副惊吓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看巫抵、又看看九嶷王。 
  那一声断喝惊动了所有人。回头之间,只见巫抵右首间挟了一只杯子。 
  九嶷王脸色微微一遍,他认得那便是片刻之前、巫抵向着对岸声音传来出甩出的空杯。 
  “大人,怎么了?”玄天部的律川将军诧然询问,手已按上佩剑。 
  “没什么。”巫抵想了想,却只是淡淡回答,一挥手,“你们喝你们的去!” 
  军队领命而去,满座重又起了欢声笑语。然而巫抵默然坐入椅中,手指只是微微一动,那只空杯子忽然活了一般的跳了起来,在半空中一连跃了几次,扭曲着变形,仿佛痛极而挣扎,然后霍然化为一堆灰烬。 
  “什么‘影像’都没有‘盛’回来么?这般厉害的术法……”巫抵松开手,看着指间沁出的血丝,“是谁?” 
  黑袍的元老霍然抬首,注视着身侧的九嶷王,一字一顿:“对岸,来的是谁?” 
  九嶷王看着巫抵指间的血,似乎有点失神,许久才道:“一个一百年前的故人。” 
  “百年前?”巫抵霍然警惕起来,“空桑余党?” 
  片刻的沉默,九嶷王看着北方湛蓝的天,吐出一口气:“是。” 

  传说中,只要看过碧落之海的人、便会在蔚蓝中忘记一切烦恼忧愁;而在满月之夜注视镜湖波光的人,一定会看见内心里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不顾一切纵身跃入。 
  而见过苍梧之浪的人,则将被永远的埋葬。成为龙神不熄愤怒的殉葬品。 
  还没有穿出密林,只觉空气骤然冷了下来,风的流动开始加快,树木猎猎作响,向着一边倾斜。四周没有丝毫人烟,甚至也没有生灵活动的迹象,连地上的草都开始稀疏起来。露出的岩石地面上,居然干净得连一粒尘砂都看不到。 
  “快到了。”仿佛是畏惧什么,女萝们纷纷将肢干缩入了地下,闷闷地提醒。 
  苏摩却没有停顿一下,径直走向越来越烈的风中。 
  脚步踏到的地方,已经寸草不生。耳边已经有隐隐的轰鸣,裸露的岩石上传来剧烈的震动,一下,又一下,仿佛地下有激流暗涌。苏摩心猛然跳了一下,深碧色的眼里闪过一丝雪亮,却只是默不作声的往前走。 
  风猛烈得如同刀子,将区域内的一切毫不留情地斩杀,一切生灵都无法存在。 
  苏摩开始走的越来越慢,手指不做声地握紧,那些无形的引线扣着他的指节。肩头的傀儡被他微微一拉,已经由漫不经心的搭拉状霍然挺身坐起。那小偶人的眼睛里,闪出了某种狂喜的意味,开始自行地动了起来,左顾右盼。 
  “少主,前方三十丈。”女萝的前进速度远远不及他,已经落后甚多,在地底传来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已经微弱,“前方三十丈,苍梧之渊。” 
  苍梧之渊! 
  苏摩的脚步踏落在裸露荒凉的岩石上,感觉地底在一下一下地震动。 
  那种震动、居然从脚底一直传入了心底去。 
  仿佛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在地底下响起,震的地面微微抖动。空气中有冷冷的水气,卷在剧烈的风里吹到傀儡师的脸上,那种带着死气的水的味道、让生于海上的鲛人都微微震惊。那该是流向冥界的黄泉之水,每一滴水里,都有血泪般苦涩的滋味,带着邪异的力量。 
  若不是他身怀异术,仅仅这些风、这些水气,就足够让人粉身碎骨。 
  那是——那是——某一种腐朽的、绝望的、疯狂的力量,蛰伏在地底,已经几千年。 
  地面的搏动越来越激烈,仿佛地下有地火在运行,有什么就要立即挣脱束缚、裂土而出。苏摩走向前方,眼神渐渐雪亮。地底下那个搏动仿佛有莫名得力量,居然催起了他久已平静的心,竟隐隐合着地底下那个节拍。 
  他听到了巨浪拍击在岸上的声音,纷飞的水珠簌簌落到他脸上。他感觉到了血和泪的味道——已沉积千年。剧烈的气流卷起他的衣角,竟展开得猎猎如刀。 
  “少主,”地底下女萝的声音已经落后很远,“小心,前方三丈。” 
  话音落下的时候,傀儡师的脚已经踏上了崖边那块突兀的巨石。 
  巨石之下,裂渊万丈 
  那便是苍梧之渊? 
  总以为是如何浩淼的深渊,令千年来无人能渡,却不料是眼前宽不过十丈的一线。然而,那一线沉沉墨色、却仿佛是地狱之门裂了一线,放出烈烈红莲之火、恶鬼怨念汹涌如许。 
  传说中,星尊帝合六部之力擒回龙神后、挥剑裂土,劈成苍梧以囚蛟龙。渊成后放下金索、封闭深渊,故唯余一线。之后数千年,不见天日的蛟龙便只能在地底怒哮,却始终无法回到大海。 
  虽然宽不过十丈,然而站在这里,居然望不到彼岸。 
  也不是风浪阻隔,也不是雾气凛冽,只是望不到那边近在咫尺的九嶷郡土地。就如凭空忽然起了透明的罗网,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隔断——回顾深渊这边苍梧郡,却也是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是惨白一片,毫无生的气息。 
  苏摩忽然一惊,发觉了什么似的低头看去——果然,自己、居然没有影子! 
  死寂中,他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地底一下下的震动。 
  仿佛这深渊地底的搏动,才是这一片土地上唯一的“活”的象征。傀儡师终于明白了自己已经进入一个力量骇人听闻的结界中——这个结界封印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在这里,没有生死的轮回,没有日夜的更替,这是一个硬生生靠着强大灵力封闭起来的时空。 
  是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将这一块土地封印,让它生生从云荒上割裂了出来。 
  苏摩站在渊旁突兀的巨石上,只觉风浪如刀割面而来,他微微动了一下脚,坚硬的岩石居然被他随便踩下一块来,直坠那一线深渊。 
  “嗤——”一阵白烟升起。风浪卷来,尚未坠入渊中的石头居然烟消云散。 
  傀儡师拍拍肩头的偶人,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 
  “少主,”背后女萝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努力地把知道的一切都禀告,“从石下西北角攀下一百丈,有困龙台。金索的钉入点便在此上。但…我们试过了,有封印的力量笼罩着那里,无法打开金索……那个封印,却在水下我们姊妹的力量不能到达的地方……请您务必下水一探。” 
  下水一探?苏摩看着脚下连顽石都成齑粉的深渊,嘴角浮出一种笑意。 
  ——龙之怒,有谁敢忤其逆鳞? 
  何况,还有如此惊人的封印存在。 
  女萝们的声音更加微弱,在地下如丝般断绝:“我们力量有限,已经无法再跟随下去……”话音未落,地上却忽然重新生长出了雪白的藤蔓森林。居然离开了赖以为生的紫河车,那些早已死去的鲛人们纷纷挣扎上来,匍匐在地上,向着黑衣傀儡师深深行礼。 
  “少主,请您一定将龙神带出苍梧!” 
  天风如刀,吹得那些从地底出来的死白肌肤处处碎裂,然而那些遍身流血的女萝却不肯离去,望着那个站在渊旁的黑衣傀儡师,竟是不见他答复便不退半步。 
  苏摩漠无表情地看着脚底那一线裂开的大地,地底下的搏动越发激烈。 
  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坚硬无比的岩石大地。 
  自己学成术法以来停息已久的心竟随之跃动起来,似活过来一般在胸腔中跳着,一下,又一下,回应着大地深处的搏动。刹那间他有些吃惊地回手按在胸口正中,看着地底——它要出来?它在呼喊着要挣脱出来? 
  有什么声音、越来越激烈地在他心魂中呐喊着,说着要出来! 
  是龙神?是地底的那条蛟龙,对着他身上冥冥传承着的海皇之血呼喊么? 
  他看着那一线深不见地的黑,仿佛一瞬间被看不到的力量支配了,顾不上身后的女萝,足尖一点便从巨石上跃下。 
  
  落下去百丈,果然是崖壁上凭空挑出的一个石台。三丈见方,临着底下深不见底的深渊。 
  苏摩站在那里的时候,只觉呼吸微微有些凝滞。 
  崖下的风浪已经直扑到了脸上,黄泉之水的死气和冷意在风中呼啸,仿佛地底的恶灵从缝隙中争先恐后地涌出。石壁震的越来越厉害,底下的水沸腾一样,发出嗤啦嗤啦的声音,一击击拍打着崖壁。 
  然而,在这个壁立千仞飞鸟难渡的地方,凭空却有这样一个石台。做五棱之形,一半色做洁白,一半却漆黑。平整、空阔、泛着玉石般清冷的光,仿佛是造化用鬼斧神工、让这粗砾石壁上生长出了一枚灵芝。 
  ——这,便是空桑传说中星尊帝设下的困龙台? 
  然而,如此美丽的灵芝却是破损的。台上残留着凌厉的刀剑交击痕迹,竟深达尺许,劈碎了台面上精美的浮雕。石台中心黑白两色交融的地方透出隐隐的暗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有强大的灵力汹涌而上。凝神透视,有一道金光直射出来,照亮了漆黑汹涌的苍梧之渊。 
  肩上的偶人刹那睁大了眼睛——金索! 
  在石台之下,钉着的便是那一条上古设下、困住蛟龙的金索! 
  认出这是上古某种图腾,苏摩在落下的时候,便想直接落到这个石台的中心。 
  渊下有某种力量、极力阻拦着傀儡师的进入。苏摩身在虚空,却落下得极其缓慢,似在一寸寸前行。到得后来,一脚终于踩在黑与白纠结交融的中心,身上的黑衣却发出了轻轻的嗤响,裂开一道长长裂缝,仿佛有什么凌厉的剑擦着他脊背掠过。 
  裂开的衣缝里,背上那一条腾龙文身、隐隐探出一爪,做势欲扑。 
  然而苏摩的脚步刚一落到台心,另一种诡异力量随即从足底涌上,不容他反应、瞬间将他从中心推离,推到台上黑色的那一半上。 
  苏摩在瞬间发力,迅速点足抢占台心方位——然而无论他用哪一种术法,自下而上涌来的那个力量居然都比他快上一瞬,永远在他发动之前将他逼回原处。到得后来,他终于愕然发觉并不是外来的力量在推拒他——而是那个石台本身,随着他的举步在变幻! 
    他对着石台中心那一处金光伸出手,尚未接触到那缕光芒,便被再度震开。 
  无论他如何极力想去接近那个金索钉入点,却永远被留在那一半黑色的石台上。 
  那一瞬间,一直眼高于顶的傀儡师霍然止步,盘膝坐下,用灵力长久地追溯。 
  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远远凌驾于他的力量之上! 
  然而这样强大的力量,却是温和的。仿佛只是守护着这一处困住龙神的结界,不容许他接近,却对他没有半分伤害。满地刀剑交击的上古痕迹中,傀儡师凝视着石台中心那一道裂痕。那一剑的力量是令人震惊的,然而剑势到得后来却有衰竭得迹象,只斩开一线便无力深入。在裂痕周围有淡淡的暗红,掺杂在黑白两种纯色中。 
  这个困龙台上,何时曾有过这样惨烈的搏杀? 
  他穷尽力量去追溯,然而这个结界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无论如何用幻力遥感,他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景象。
    那是一片泼天的血之红色。台心,有一袭白衣如入血池,握剑站立。站在黑曜石上的是另一个人。那两双眼睛……那样的两双眼睛,竟然让傀儡师瞬间停止了呼吸。那是多少年前?在这小小的一方石台上,竟有两种旷世力量在静默地对峙,似要将时空都凝定。
    “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个女子的声音恍然回响。瞬间,风起,浪涌,巨大的声音在地底呼啸着,满空充斥着愤怒、绝望和不甘。血在一瞬间溅满了虚空。
    大浪从深渊涌起,瞬间将那袭白衣卷去。
    忽然间,有一行空桑文、就这样浮凸在他的记忆里。
    “后奔至苍梧之渊下,欲开金索而力竭。见帝提剑至,知不可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语毕断指褪戒,血溅帝面,乃死。帝解袍覆之,以手抚其额而眼终不瞑。帝忽悲不自胜。乃集白薇皇后之神力、镇于苍梧之渊下,为龙神封印,携后土神戒罢兵归朝。”
    那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苏摩霍然抬头!
    ——这是“护”的力量?!
    这,就是当年被星尊帝封印在苍梧的、白薇皇后“护”之力量?
    位于苍梧之渊最深处,和被困的蛟龙同在了千年。
    一念出,脚下风浪汹涌直上,凌厉如刀。仿佛地下蛟龙感知到千年后又有人来临,更加不安愤怒起来。地底隆隆的震动,台心殷红的残血,一分分催动傀儡师静默已久的心。七千年过去了,如今空桑已亡,一切苦难却还没有终结。
    已经不能再等……已经不能再等下去!
    那一瞬间,阴枭的傀儡师居然压不住心中涌动的念头,便要径自从困龙台扑下渊底。
    但就在同一瞬间,这个封闭的结界里,忽然起了微妙的波动,仿佛又有什么来到。
    苏摩抬起头,头顶是一线灰白,看不到天的颜色——这个幻力封闭起来的、无始无终的结界里,没有六合,没有天地。光阴,似乎永远停留在结界设立的那一瞬间。
    然而,这个到来的人、却给这个凝滞的空间带来了微妙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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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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