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tas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elsila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信区: Fantasy
标  题: 镜·龙战(3-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n 16 18:14:53 2006), 转信

□ 沧月

三、梦中身

    裂成一线的灰白中,忽然有柔风吹过。
    松开缰绳,白色天马在结界上空长嘶一声展翅飞回,一袭白衣如同飘雪般翩然而落,半空中随着风浪飘飘转转,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困龙台正中心。空桑皇太子妃。
    方才苏摩竭尽全力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位置,她却踏入得那般容易。
    苏摩神色一动,却不曾起身迎接。
    “正是六月初十——你来得这般早?”
    白璎看到台上静坐的傀儡师,微微笑了起,竖起一根手指:“以你身手孤身潜行,一路上定然没什么拦得住。可怜西京带着那笙虽和你一起出发,此刻却还被堵截在康平郡。”
    苏摩没有回答,他肩上的那个傀儡自从进了结界后一直都静默,此刻望着从天而降的白衣太子妃,眼神忽然也是微微一变:“后面有人追你?”
    “是飞廉少将的下属吧。”白璎一边说,一边微微震了震衣襟,有血色从雪白的衣衫上被震落,忽地笑,“从无色城出来,恰好又看到变天部在到处追那笙他们,我便趁机将他们引开了一部分。反正,这个结界他们也难进来。”
    孤身引开征天军团、又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她却只是这样笑笑的一句掠过。
    苏摩坐在黑曜石的石台上,一身的黑衣几乎溶入其中。唯独那双眼睛是深碧色的,听得她这样淡淡的说笑,那里面的神色却有些越发琢磨不透起来。
    “沧流也算是人才辈出,有一个云焕也罢了,居然还有飞廉这样的人才。”刚从一场厮杀中脱身前来,空桑太子妃有些微微的疲惫,忽地笑,“西京在桃源郡的伤势还未愈,半路又碰上飞廉——若不是天香酒楼的魏夫人帮忙,只怕不等我们半夜赶去支援,他们便要在半途被截杀。魏夫人是如意夫人的手帕交,所以冒死相救——说起来,还应谢谢你们复国军。”
    然而,只由她这般说着,黑衣傀儡师却是一句未答。
    碧色的眼睛是空茫的,似是直视着白璎、却又仿佛看到了不知何处的彼岸。
    白璎一眼也看到了石台中心的金索钉扣,然而她尝试着伸手解开时,却同样被一种外力推开——和苏摩一样尝试了几次、最终明白是封印的作用,她霍然一惊,注视着台上的残血,恍然大悟地转过身来,想说什么。
    转身之间,终于发觉了苏摩这样奇特的眼神,忽然间她便是一惊。
    他原来尚在用心目进行观测——她知道靠着“心目”来观测外物的术士,往往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东西——因为在他们的意念里,被感知的不仅仅是眼睛能看到的世间一切,还有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过去、未来和异界。
    但,如今他这般神色,却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
    白璎不敢打扰,便在另半边白色的地面上坐下,开始闭目静坐,回复自己在片刻前的遭遇战中消耗的力量——潜入苍梧之渊解开封印、释出龙神,这是如何艰难的事情,她并不是不明白。
    然而这样的寂静中,苏摩这样沉默的凝视,却让她不能安心。
    她霍然睁开眼睛,直视着对面的黑衣傀儡师,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两人就这样静默无声地分坐在黑白两色的石台上,仿佛各自都溶入了背后的底色。
    很久,依然不知道苏摩在看什么,白璎有些微微急躁,侧头看向台下汹涌奔腾的黄泉怒川,看着那一条金索的另一端垂入深不见底的水下,默默估计着深度,太子妃伸手捻了一颗飞溅上来的黄泉之水,感受着水中恶灵的烈度,开始做下水一探的准备。
    然而转头之间,她忽然发觉有什么在水底看着她,带着某种隐隐的召唤。
    她霍然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等得她定神在望去,那双眼睛却已经在怒川巨浪中消失不见。那是什么样的眼神?那样熟悉、亲切,似乎几生几世魂梦中看见。那一瞬间,空桑太子妃恍然有一种冲动,便想立刻投身于这万丈深渊之中,追随那一双清亮的眼睛而去。
    然而苏摩依然只是聚精会神地凝望着虚空,面上的神色瞬息万变。
    “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声声厉咒回荡在这个凝定的时空里,那样的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灭。他看到台心那个白衣女子对着虚空厉声诅咒,浑身浴血,已然魂魄将散。
   “竟为鲛人背弃我?你是我的皇后,所有一切都是予你共享的,这天,这地,这七海——你为何如此?”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虚空里回响,同样的愤怒、绝望和不甘。
   ——却如此的熟悉。
   是谁?那个站在“黑”位上的人,是千古前的星尊大帝?
    他努力想看的更清楚。然而穿越千年时空的景象已经是如此模糊,他看不清白衣女子的脸,更看不清那个黑衣帝王的模样。
   “愧为君妻。终不能共享如此天下!”那个白衣女子忽然抬起头来了,毅然回答——不再是片刻前那样面目模糊,面容清晰可见。一语毕,居然挥剑硬生生将手指斩断!
    铮然作响。一枚细小的指环随着喷涌的血跃上半空,转折出晶莹夺目的光。
    苏摩没有去看那只戒指,只是震惊地看着瞬间抬起脸的女子。
    ——白璎?是白璎?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惊呼出来。是虚像?还是真实?还是因为在同一地点、在用心目看来的时候,隔了七千年的两张脸,重叠在了一起?
    他吃惊地站起来,想努力分辨清楚。
    然而仿佛追溯忽然间变得艰难,他“看到”的所有景象在一瞬间便得极其缓慢。
    那枚银白色的戒指从断裂的手指上滑落,在虚空里转折着慢慢上升,划出优美的弧线。戒指上蓝色的宝石折射出夺目刺眼的光,血珠一滴一滴飞溅满了空气。一切忽然变得如此缓慢。那一瞬间,天地间没有丝毫声音。血洒落在那枚后土神戒上。
    戒指极其缓慢地上升,下跌。最后落入了一只带着同样款式戒指的手里。
    那只手流满了血,轻轻覆上女子已然无神的眼睛。然而,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却至死不瞑,愤怒地凝视着虚空,湛蓝如晴天。那是斩断一切关联后、依然永不原谅的眼神——
    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他恍然明白,这是她临终发下的誓愿。
    “薇儿。我斩下了那个海皇的头颅,灭了海国。为了这些,你如此恨我,”他听到那个黑衣的帝王用某种非常熟悉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那就如你所愿——”
    帝王的手瞬间探入,竟将皇后不瞑的双目挖出!
    凌崖而立的帝王黑衣翻飞,沾满血的手心握着那一只临死前退回给他的后土神戒,将白薇皇后的眼睛剜出,沉入深渊,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某种毁灭性的疯狂:“那么就在这里和蛟龙一起永远看着空桑吧——我必不让你的眼睛在空桑亡故之前化为尘土!”
    瞬间,风起,浪涌,巨大的声音在地底呼啸着,血在一瞬间溅满了虚空。
    他看到黑衣帝王开始低沉的祝颂,无比强大的力量在他手中凝聚——那是可以摧毁和破坏一切的力量!深渊裂开,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漆黑的水底慢慢下沉,最终消失不见。帝王催动力量,那一道裂渊又一分分的闭合,最终只得十丈宽。
    血染红了石台,地底下龙的哀号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岩壁,似乎为死去的女子痛哭。忽然间一个大浪从深渊涌起,瞬间将那袭白衣卷去。
    时空就此永远的凝定。
    
    “不要!”在白璎想要纵身潜下一探时候,忽然被从背后一把拉住。
    吃惊地回过头,看到的是苏摩的脸。那样恍惚的神色,让她忽然间有某种异样。
    “不要下去……”苏摩眼里的碧色是奇异的,仿佛看着极远的地方,然后渐渐终于凝聚起来,看到了她脸上,喃喃,“不要下去。那人在底下等着你,你若下去了……”

    那人?白璎微微一惊:“你也看到水里那双眼睛了?那是谁?”
    苏摩没有回答,忽然有一种苦笑:为何还不闭呢?既然已经看到了空桑的覆灭?
    白薇皇后,你为何还不瞑目?
    是否你心里尚有不甘,在等待着白璎的归来,然后想借着她的神魂复生?
    “绝不是邪魔……我能感觉出来!”然而温婉的太子妃这一次却罕见地固执,凝视着底下的黄泉之水,“我要下去看一看……我一定要下去看一看!而且封印不解开,龙神也无法挣脱束缚。我们这次不正是为此而来?”
    然而苏摩只是从背后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却没有说一句话,身体微微发抖。
    心脏在更加急促地跳跃,有另一种力量在冥冥中召唤着他,近在咫尺。背上仿佛有烈火在烧,文身之处越发火热——那样的痛苦,在记忆中只有一次可以比拟:幼年时奴隶主将他胸腹剖开拿出阿诺、再劈开尾鳍之时。
    白璎回头看到他,忽然脱口惊呼起来:“火!苏摩,你背上的火!”
    金色的火、居然无声无息地在傀儡师身上燃烧起来!
    腾龙文身之处剧痛,仿佛有什么要破开血肉冲出,背后衣衫嗤啦一声裂开,金色的火忽然笼罩了苏摩,火光中隐约看到一只探出的利爪。
    “是幻火……烧不到我。”背上只有剧痛没有炙热,苏摩忍痛短促地回答,然而胸腔中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似乎他的躯体再不前去、便要自行跳出奔走一般。知道是地底的龙神感应到了自己的到来,已经急不可待,他不能再拖延,只道:“我先下去,你在这里等。”
    不等她答应,苏摩将偶人塞入她手中,短促地吩咐:“替我看着阿诺。”
    金色的火焰在这短短几句话之间更加猛烈,几乎将傀儡师整个人都包围,苏摩只觉体内的催促再也无法拖延,只来得及说一句“若引线一动便立刻引我上来”,便足尖一点、跃入苍梧之渊最深处。
    被金色火焰包裹着、宛如一条金色的巨龙霍然跃入深渊。
    白璎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觉手中的引线蓦地一沉、似乎是被一下子拉长到了极限,然后那些无形无质的引线便在巨浪中飘飘转转,再无声息。
    “苏摩!”她有些失神地扑到困龙台边,失声往下看,只有漆黑色的大浪从下涌起,呼啸卷成巨大的漩涡、消失在地狱的缝隙里。而人,早已不知被卷入何处。
    抬头看,头顶是无天无日的惨白,白璎恍然间有某种说不出的恐惧。
    虽然知道苏摩拥有惊人的力量、自己也是冥灵之身,然而跌入了这一方时空的裂缝,她恍然觉得这些力量突然就渺若草芥——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出这一线之天、也不知道是否就这样永远消失在这凝固的时空里。
    “苏摩!”她看不到那些透明的引线飘落在何处,忍不住对着深渊大喊。
    然而,只有怀里那个小偶人无声地看着她,带着诡异莫测的表情。
    白璎急切地顺着那些引线看去,想知道此刻水下的情形。但巨浪滔天,哪里能看清?在呼啸而过的风浪中,她忽然又隐约看到了那一双漂浮的眼睛,在漆黑的浪里一闪即逝。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话:“来呀!”
    那样温和而亲切,传入她心底。如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一样亲切而熟稔。
    谁在叫她……那般的熟悉?决不是邪魔……那样莫名的亲切,没有丝毫邪魅的气息。
    也觉得有什么在心底呼唤,白璎长身站起,也不顾等待苏摩上来,便要投入渊底。在她站起的瞬间,偶人阿诺似已知她的心意,忽然自己动了起来,微微一挣,竟要从她手中挣脱、不愿和她同赴黄泉。
    白璎一怔,下意识地捉紧手中的偶人,忽然间感到那些引线被剧烈地扯动了一下。似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猛然攫住了引线那端的人,往地底拉去。
    苏摩?!
    她来不及想,瞬间腾出手抓住那些透明的引线,用尽全力往上提拉。
    两种力量沿着纤细透明的引线传递、她在瞬间被拉得跌倒在困龙台上,死死攀住边缘才不至于跌落深渊。那个刹那她将引线在手上绞紧,不顾这些锋利的东西会切割她的灵体,只顾将力量提升到最大。纤细的线在瞬间绷紧,僵持停顿了几秒。
    偶人阿诺仿佛感到了痛苦,脸色扭曲起来。显然,作为“镜像”的傀儡,已经感觉到了水下主人的危险。白璎连一口气都不敢吐,用尽全力维持着平衡。
    寂静中,啪的一声轻响,有一根线忽然断裂了。
    手蓦然往下一沉、她连惊叫都不敢,只是闪电般探身出去,双手抓紧了另外九根引线。然而她的身子也已经被大半拉出了石台,在风浪中摇摇欲坠。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是用尽全力拉住那些线,知道手心握着的是另一人的生命。
    底下的潜流在呼啸着,僵持再度出现。然而寂静中,一根接着一根地,那些引线断了。
    “苏摩!”在第九根引线断裂的瞬间,她看到偶人的七窍里流出了殷红的血。阿诺忽然自发动了起来,用力一挣、居然挣断了最后一根连着他颈关节的引线。偶人眼里有恐惧而阴郁的光,咔哒咔哒,连着倒退了几步,远远离开了台边。
    连阿诺,都知道主人危险已极、不愿再与之同休戚了?她恐惧地对着漆黑的深渊呼喊,不顾一切地将所有力量凝聚到剩下的唯一一根引线上,却不顾自己已经即将随之跌入。
    在她以为这最后一根引线会断裂时,巨浪忽然再度涌起——浪尖上,她看到苏摩苍白的脸。连鲛人入水、都会出现这种窒息的青白脸色?这水……到底有多少邪异的力量?恍惚中她看到他对自己大声叫着什么,然而她却一时听不真切。
    浪只是将潜入水底的抛上来一瞬,便随即重新将他埋没。仿佛地底有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如影随形。
    “放手!”
    就在苏摩重新没入深渊的刹那,白璎终于听清了他的怒吼。
    手中仅剩的引线蓦地重新往下一顿。然而就在那一刹、她根本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全身的力量都用了上去——水下那巨大的力量,顿时将她如断线风筝一样地从困龙台上拉出。
    黑色的浪兜头将她淹没。瞬间她就无法呼吸。
    ——冥灵本是不需要呼吸的,然而这瞬间的感受、就如常人在水下窒息一模一样!
    这根本不是水……而是充溢着的死气和恶灵!
    四周漆黑如铁,水更是冷的像冰。那些黑色的激流在呼啸,发出苍老的笑声,形成巨大的漩涡、往最底下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中流去——那一线黑,白璎只看得一眼便悚然心惊。
    那,的的确确、是地狱的裂口!
    她终于相信了那个远古的传说:是星尊帝劈开了炼狱、放出九泉之下的恶灵,汇集成了这苍梧之渊!那样强大而恶毒的力量隔绝了所有人,永远封印着龙神和他的皇后。
    巨浪涌动,将她推向那一线漆黑。她用尽全力对抗着来自地狱的力量,想拔出光剑斩杀那些充斥着的恶灵,然而身在虚空居然无从发力。她的身形不由自主地随着潜流往底下飘去,却下意识地将手上的线一分分的扯回。她不知道是不是苏摩已经被卷入到那个裂缝中,只是极力拉着那条引线,不放松分毫。
    只要稍稍一松手,便是堕入炼狱。
    可若是不松手,又能如何?最多,一起堕入炼狱?
    “唉……”忽然间,漆黑一片的水里,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谁?白璎在巨浪中勉力保持着自己的身形,瞬间回头四顾——然而瞬间她就发现了异常:这个声音,是没有来源的。就仿佛忽然在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样,虚无缥缈。
    “傻孩子。”漆黑的水底,忽然浮现出一双清泠泠的眼睛,飘飘浮浮地看着她,“你终于来了……去那里吧。”
    去哪里?她来不及问,手上引线一动、一股温和而强烈的力量忽然从乱流中涌来,一下子将她扯出即将进入的深渊——她被凌空抛出激流,不知落到渊底何处,然而周围的水流显然已经平静许多,也不再充斥着邪气。
    “谁?”她急切地转头,寻找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你是谁?”然而只是瞬间,这双眼睛便已远去,变成水底幽幽可见的两点光亮。
    白璎站在苍梧之渊水底,茫然无所适从。
    这是哪里?没有风,没有光,只有漆黑一片的虚无的水。那一瞬间她几乎有种时空已经终结的错觉,然而手心里握着的那条引线却是真实的,在她无所适从紧抓的时候,忽然间微微紧了紧,仿佛黑暗的彼端、有人在微微致意安好。
    “苏摩?”她脱口惊呼,四顾,“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黑暗中一只手悄然伸过,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这里。”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她惊的一颤——苏摩没事?苏摩没事!
    “走。”不等她发问,耳边声音吩咐,在黑暗中拉着她往前走去,“跟着我。”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诧异在这样无论眼睛还是心目都无法看到东西的地方、他如何还能这般行动自如——然而她瞬间便想起来了。在这个鲛人的少年时期,曾经有过长达上百年的、真正什么都看不到的日子。
    那是盲人的本能。
    黑暗中他紧握她的手,鲛人的肌肤依然毫无温度,然而她却感觉到了他心脏在急速的搏动——那是这一片黑中唯一的“生”。她默不作声地随着他的牵引一路向前,盲女般无所适从。四周是一片虚无的黑,仿佛时空都已经不存在。
    这样沉默的跋涉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在白璎忍不住开口问“到底要去哪里”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两点漂浮的光亮。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又看到了水中那一双漂浮的眼睛。然而等眼睛恢复了视觉后,她才发现那只是两点极其遥远的光亮。
    “在那里。”苏摩停下来了,似乎长久地凝望着前方的光亮,“封印。”
    “你怎么知道?”再也忍不住地,白璎诧异地脱口,“你来过?”
    苏摩默默摇头,仿佛倾听着什么声音,淡淡回答:“龙在告诉我。”
    龙?白璎忽然发觉,走了那么长的路、居然再也感觉不到地底的震动——仿佛那条愤怒挣扎的巨龙已经安静下去。他们,到底是在哪里?
    “我们已经在结界里行走了很久。”苏摩凝视着那两点依稀可见的白光,抬起手指着前方,“从那里走出去,便是封印——你的力量无法穿越地狱之门,所以我带你来到了这里。接下来解开封印的事情,我无法再帮忙。”
    “苏摩?”虽然他语气平静,白璎却察觉了有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流到自己的手心,诧然回顾,将手放到鼻下一嗅。
    血的腥味!
    “你怎么了?”她急切地问,回身一把抓住他,想查看伤势。然而四围漆黑,远方依稀的光无法照亮这里的死寂,只有冰冷的血的腥味在暗夜里弥漫。
    “你受伤了?”那一瞬间白璎想起了困龙台上那个傀儡偶人全身是血的样子,恍然明白——阿诺都已如此,镜像的本体又怎么可能无恙?穿越地狱之门,进入水底结界,他只怕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在暗夜里牵着她走了这样长的路。
    “伤的如何?”顺着血流的来处,她在黑暗中惊乱地探寻着伤口,摸到了满手的血——他全身竟然有九处伤口!伤口上贯穿着细细的线,想来是他用引线硬生生将那些可怖的伤口缝合起来。脑中浮出偶人阿诺痛苦的模样,她知道苏摩的痛楚必不在此之下,一时惊惶失措,连声音都变了:“别动!快坐,包扎一下!”
    “不用。”苏摩却在黑暗中回答,只是继续往前方的光亮处走去,“我还死不了——只要我不想死,就不会死。”
    顿了顿,仿佛补充一般,道:“起码现在,我、不想死。”
    他走了几步,白璎手上的引线便绷紧了。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继续着这样的沉默跋涉。

    忽然间,她听到有人轻轻的笑,霍然惊讶地回首。
    “你来了。”只见暗夜里,那一双眼睛对着她眨了一下、依稀有喜悦的神色,轻轻地说了一句,然后忽然再度隐去,消失在远处的那一点白光里。
    “苏摩!你看到没?”白璎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一把拉住前面走着的傀儡师,“眼睛!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我是看不见的。就如你听不到龙的话音。”苏摩却毫不惊讶,淡然回答,“在这里,我们只能各自听从各自的召唤,奔赴各自的命运。”
    说话间,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两点依稀可见的白光终于慢慢扩大,宛如地道不远处的出口,青钱般大小,透出淡淡的亮光。
    借着光亮,白璎在一瞬间看到了苏摩身上正在愈合中的伤口,虽然已经靠着幻力进行了催愈,依然可怖得超出她的想象。她吃惊地想问什么,然而在那时候苏摩却放开了牵着她的手,径自走向其中一处光亮。
    她下意识地跟过去,苏摩却摇摇头,指给她看:“你该去那里——我们的路不同。”
    ——那一处白光,正是那双眼睛消逝的所在。
    她只看得一眼,依稀仿佛又看见那双眼睛在白光里对着自己微笑了一下。
    “只能到这里了,接下来我们宿命中要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苏摩的声音却是在耳边传来,“我要去龙神那边,而你、要去先解开那个封印。我们不再同路。”
    “好。”虽然暗夜里想到要孤身前行、有一丝的畏惧和茫然,她依然点头应承,扬起脸,想了想,又问,“在路的那头,会再见么?”
    “会。”傀儡师微笑起来了——那一瞬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从手上退下一只引线已经断裂的指环,拉过白璎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根引线,打了一个结。
    “一切完成后,顺着这根线回来。”
    他将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低声嘱咐。透明的引线脆弱而纤细,一头连着他的拇指、另一头连着她左手的无名指,仿佛轻轻一拉就会断裂——但她知道这种无形的线并不同寻常,会无限的延展,哪怕从云荒的一头到另一头
无论走出多远,只要顺着这一线,便能返回彼此身畔。

   “好。”她转动着那枚小小的戒指,心头一定,不再犹豫,“那就到了路的那头再见。”
    苏摩只是对着她微微一颔首,便隐没在白光之内。
    她也不再迟疑,向着另一处的白光举步奔去。
    踏入光中的一瞬,凝滞的空间仿佛忽然动了。她看到那一点光在不停的扩大、扩大,恍然将她全部包围。就像是天门开了,她恍惚中看到白光的周围有流云如水般翻卷,五色绚烂,梦幻一样的美丽。她听到有无数美妙的声音在歌唱,恍如天籁。
    在白光的中间,有什么景象在一幕幕的转变。
    她仰着头,看着那光、那色、那景象,忽然间有些神不守舍。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奔走,意识忽然之间就变得模糊。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手——居然隐隐透明,进而一分分的变得稀薄,如即将散去的雾气。她本是灵体,凝聚成形——而此刻,在奔向那点光亮的途中,她居然看到自己在慢慢涣散开来。
    然而,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她的心居然是平静的,仿佛是在迎接一场宿命。
    她其实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奔跑,然而四周的景象的确是在平缓地向后移去——不知何时,她周围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浮现出了各种奇妙的景象。
    最初,她仿佛在一条长得看不到底的镜廊上奔跑,脚底、四周,映出的都是一个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以各种角度、各种姿态,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渐渐地,镜子里的“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眼神,好奇的相互顾盼。
    她诧然地看着,有做梦般的不真实。她看到那些镜子里的“自己”的动作开始脱节,慢慢地自行活动起来,不再跟随着她做一样的举止。“她们”仿佛脱开线的木偶,开始自顾自做出各种举动——她们背后的景象,也随之换成了各种不同的时空。
    她看到她坐在一艘巨大的木兰舟上,领着船队远航深海,天风吹动她的头发; 
    她看到碧绿的水如同蓝宝石在头顶荡漾,水底珊瑚如同树一样扶疏,有鲛人在歌唱;
    她看到一个鲛人将一把长剑送给了一个黑衣男子,指着遥远的陆地、说着什么;
    她看到一支箭呼啸而来,穿透她的肩膀、而那个自己策马驰骋在万军之中,叱咤凌厉;身侧有人和她并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她看到自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殿中万人下跪,八方来朝,声音震动云天;
    “皇天后土,”她听到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在低沉的说,“世代永为吾后。”
    ——她看到一枚银色的戒指戴上了她的右手。
    “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白光里忽然回荡起一声厉咒,响彻了这个凝定的时空。
    是什么样的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灭!
    就在那个瞬间,她看着镜中无数个自己,忽然明白过来了。那不是她……那不是她!镜子里的每一个影像,都是另一个人——
    “白薇皇后!”她忽然惊呼起来了,指着镜中的自己,“你是白薇皇后!”
    喀喇喇一声响,无数的镜子忽然一起碎裂了——所有的记忆轰然坍塌,恍如银河天流席卷而至,将她推向那点白光的出口。她在无数的幻象中,穿越了几生几世的记忆,忽然间淹没,忽然间又从那些破碎的影像中浮出来。
    她穿越了那一点白光,忽然发现眼前换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纯白色的世界,茫茫一片,空洞无比。唯独中心有一条巨大的金色锁链,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垂坠,贯穿了这个世界,不知始,不知终。这个白色的世界在震动,一下,又一下,仿佛是在一个心脏里跳跃着。而那颗愤怒的心脏,却被系在金索的另一端。
    白璎顺着那条金索往上看去,看到锁链上有一个六芒星形状印记,闪着刺眼的光。金色的印记旁边、有飞翼的形状——细细看来,那双翅膀却是人手烙下的印迹。
    不知多少年前、有某一双手交错着十指、雷霆万钧的在金索结下了这个封印。
    带着双翼的六芒星——和她的戒指多么相象。
    白璎下意识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右手,是一模一样的那枚银色戒指。而左手,是牵引着她的那条引线——她忽然一惊,发现自己已然重新凝成了虚幻的形体,恢复了自己的意识。
    有一双眼睛、就在这虚无的白中,宁静地看着她。
    在第一眼的对视之后她就明白了:那双眼睛、是她自己前世的眼睛。
    ——隔了几千年的时空,终于能这样与她相对而视。
    “等了你很久。”那双眼睛看着她,微笑起来,“空桑都亡了,你才来。”
    “白薇皇后!”她终于忍不住对着那双眼睛低低惊呼起来,“是您么?”
    那双眼睛依然微笑着,凝视着她,带着某种叹息和感慨的表情。忽然间一个飘忽,就停在了她的掌心。秋水般湛亮,大海般安详,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仿佛想看出这个后世之身的一切。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安心,仿佛所有的心中想法都被对方了解。而那样平静舒缓的心情,是自从飞跃下白塔后上百年来、再也没有过的。
    然而终究想起了这一次的目的,她开口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请借我力量,打开这个困住龙神的封印。”
    “借给你力量?那是自然的……只有你能继承我的力量。”那双眼睛在她掌心看着她,不知为何有悲悯的神色,看了许久,忽地开口,“可是,我的血之后裔啊,你那样年轻、却已经是冥灵之身了么?”
    “是的……”那一瞬,白璎低下头去,“在九十年前,已经死了。”
    “那么,你是虚幻,我亦是虚幻。”白薇皇后的眼睛漂浮而恍惚,那双经历过无数苦难的眼睛里隐藏着叹息:“没有了躯体,你拿什么承载我的力量呢?我的血裔?”
    如冰雪当头,白璎忽然间呆住。
    “白之一族,还有别的嫡系女子么?”白薇皇后叹息着问。
    “没有了。九十年前,被灭族。皇后,我葬送了全族人。”白璎低声回答着,忽然间因为羞愧而微微颤抖,“所以,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要将空桑挽回过来。不,不止是空桑,还有海国……甚或还有冰族。我希望能有新的平衡,让各族都好好的繁衍生息,让云荒不再是现在这个样子!希望您成全我……把力量借给我!”
    那双眼睛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那是这个血裔的愿望么?
    然而,冥灵是不能转生的,他们在死时靠着自身的念力、拒绝进入轮回,用死前强烈的信念维持着魂魄不散、成了三界之外的游魂——他们是没有将来的一群。
    若有朝一日心愿已偿,冥灵便会如烟雾般消散在六合之中。
    “对……对了!我还有一个妹妹!”忽然间,白璎冲口而出,“还有白麟!她有形体!”
    “白麟……”那双眼睛微微阖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的所有者在进行着遥感,片刻沉默,眼睛里旋即却有更加哀伤的表情,“那个鸟灵也是我的血裔啊……为何如此。白之一族,竟然都已经沦入魔道了么?”
    “魔道……是不可以承载的么?”白璎诧然,分辩,“她是有形体的。”
    “我知道。她是将心魂和阴界的魔物结合,获得了新的躯体。”白薇皇后凝视着虚空,眼睛里有叹息的神色,“魔,并不是不能继承我的力量——‘护’的力量并没有魔神之分,若要传承给白麟,也是可以。只是……”
    那双眼睛忽然凝定了,有冷肃的光:“我的力量,并不能传给满心恶念的魔!无论是不是我的血裔,有这样心魂的人、是注定不能继承的!”
    那一瞬间,这双一直微笑的眼睛里有冷芒四射而出,震慑了白璎。
    “护的力量,不能交给这样的心。”白薇皇后冷然回答,“宁可永闭地底,也好过如此。”
    白璎忽然间没了主意,定定看着掌心上那一对漂浮的眼睛——来的时候,无论是她,还是真岚,还是学识最渊博的大司命,都没有想过遇到这样的问题。他们都以为只要血缘不断、无论生死都可以继承上一代的力量,来打破这个封印。
    然而,白薇皇后却说:没有实体的冥灵,无法承载她身上的力量。
    她无法获得力量,更无法打开龙神的封印——空桑和海国之间的盟约,已不能完成。回去,如何和真岚他们解释?又如何对苏摩交代?他们约定在路的尽头相会,然而她却连走到那个终点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在刹那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忽然有了决定,却仍有一丝犹豫。

    那样重大的决定前,她想寻求旁人的意见。然而她在下意识中拉动引线,那条线却是纹丝不动。白璎吃惊的看着那条纤细的引线,发现在这个雪白空洞的地方,这条线不知消失于何处——如那条垂落的金索一样,看不到终点,也没有长度。
    只有震动越来越剧烈,让雪白的空间都颤栗不已,仿佛大地的心脏已经到了无法负荷的地步——那是龙的咆哮和挣扎吧?千年的屈辱和困顿、已经让这大海之神变得疯狂愤怒如许,带着毁灭一切的火焰。
    她不敢想苏摩如今又是如何,用力的拉动着那条线,想知道彼方人是否安好。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那双眼睛微笑起来了:“你找不到他。”
    看着她诧异的表情,白薇皇后叹息:“现在你们站在两个不同的位面上,即使只隔一线、又如何能碰面?就如高天流云,底下的凡人看见以为是被风吹到了一处——殊不知、那是不同高度的两片云,永远无法重合。”
    白璎悚然心惊,忽然觉得有冷意直浸入骨。
    “亦如你我,如今虽站在这里对话,可之间已是千年的距离。”
    那双眼睛里闪过决断和凌厉的光芒,忽地厉声:“回去罢!虽等你千年,却不能将力量传承给你——是他一手铸成空桑的厄运,我也不必为此再费心。”
    白薇皇后瞬忽飘去,然而白璎急切之间忽地探手、竟将那一对眼睛抓入手中——
    “皇后!我愿成魔,”顾不得失礼,女子双手合十,低声断然请求,“我愿成魔——请将力量借我!”
    那双眼睛忽地凝定了,注视着后裔的脸庞。
    多少年过去了,隔了无数轮回,这张脸、居然和她早已消失的形体一模一样。
    许久,那双眼睛里没有表情,只是道:“那很方便——下一个位面、便是阴界黄泉,恶鬼魔物无数。你跃入其中,以魂饲魔,便能获得新的形体。”
    随着她的话语、雪白的空间里,忽然裂开了一线,透出无穷无尽的死气和邪异。
    那双眼睛静静的注视着,声音也是漠然的:“你想清楚了。冥灵,不过是有一个永恒的‘死’罢了;而一旦沦入魔道,却是一场无涯的‘生’。”
    白璎已经走到了阴界裂口边上,听得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颤抖了一下。
    “你将再也无法回到无色城,也无法回到世间,你要以血和腐尸为食,永远与肮脏、杀戮为伴——直到魔性将你的神志侵蚀殆尽。那之后,便是一只凭着本能蠕动的恶灵了,而且——永远不会死。”看着血裔眼里掠过的一丝恐惧,白薇皇后的话语冷静锋利,“我的一个后裔已经成了魔,另一个也要成为魔么?”
    “我不会玷污白族的血。”白璎紧紧交握着双手,咬牙回答,眼神却坚决:“到时候,等六合封印解开、帝王之血复生……”她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某个方向,眼神坦然:“真岚会杀了我——他必不会让我受苦。”
    那个陡然而出的帝王名字,让那双眼睛里的光凝定了一下。
    “真岚……”听得那个名字,仿佛想起了什么,皇后轻微地叹息。
    不等白薇皇后回答,冥灵女子已经将手探入那道冥界的裂缝,回头对着那双眼睛一笑:“等着我变魔物回来,皇后!——你答应把力量借给我的。”
    然后,便是耸身一跃。

    一生中,她曾有过一次这样“飞翔”的感觉。
    她至今怀念那一刻伽蓝白塔顶上的风。那些风是如此的温柔凉爽,托着她的襟袖,仿佛鸟儿在里面扑簌簌地拍打着翅膀,活泼而欢跃。她仰面从万丈白塔顶上坠落,神色却安宁和平,瞳孔里映着云荒蔚蓝的天空,洁白的浮云。
    那种安宁的、轻松的感觉,是她一生里仅有。
    然而奇怪的是,在堕入地狱的瞬间、她却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涅槃般的喜悦。
    她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灵而空明,仿佛不再受到任何拘束。
    奇怪的是、地狱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邪灵,没有恶鬼,没有呼啸而来吞噬她灵体的魔物——当她从时空的裂缝中耸身而下时,漆黑包围了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坠落,看不到底。她期待着能直接落入一只魔物的口中,然而不知道坠落了多久、周围却只是一片虚空。
    虚空里,隐约有一点一点的金光浮动,仿佛萤火。
    在她凝神去看的时候,这些金光忽然又浮动着变幻开来。这次她看清楚了,居然是满空开阖着的金色贝壳!里面吞吐着光亮,忽聚忽散,绚丽无比。这个空间在震动,而每震一次,这些金色的浮光就随之变幻一次,在那些浮动着的金光中心,悬浮着一颗明珠般的东西,发出幽幽的光。
    ——这,便是地狱里的景象?
    她看得呆了,直到在某个坚硬的实体上停止了坠落的趋势,才回过神。
    到底了?她的手接触到地面,冷而坚硬,宛如金铁铺就,之间有密密的接缝。
    “小心!”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厉声喝了一句。
    苏摩?苏摩的声音?她惊诧得几乎脱口而出,然而不等她站起来,地面忽然裂开了——黑暗中,她感觉到有巨大的利剑当空刺来,带起凌厉的风。她在空中转折,回手一劈,想借势避开那带着可怕杀意的一击。然而她只是轻轻一提身、瞬间便在了百丈上的虚空。背后有嘶吼声,空气中回荡着巨大的力量,满空的金光都在剧烈搅动。
    那样的力量在空气中交错回荡,让白璎惊得呆住——那是她方才的随手一击?
    那样瞬间释放出的惊人力量、居然来自于她手中?
    各种感官似乎突然敏锐无比,不用眼睛、不用耳朵,她瞬间就知道了黑暗中有什么庞然大物再度逼近——该躲开吧,先去刚才金光最密的地方看个究竟——这里究竟是哪里?
    念头一起,她甚至没有动一下身形,忽然便转瞬移到了金光之中。
    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脚——这样迅速的移动,早已超出了她的极限。这个灵体,似乎已经再也不是她自己所有,它随着她的意念随心所欲地移动变幻、发挥惊人的力量,仿佛是一个附身的魔物。
    魔物?自己、自己是不知不觉中已经入魔了么?
    闪电般穿梭来去的念头,让她心里不知是惊骇还是惊喜。然而一边想着,在看到身侧金光中那一颗“明珠”时,她忽然掩面惊叫起来,将所有疑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些不是金色的贝壳……而是无数金色的鳞片;
    黑暗中,盘绕着一条巨大得可怕的龙,开阖着鳞片,扭动着身躯,吞吐着火焰——然而让她惊呼的是,巨龙护卫着的那一颗“明珠”——那、那居然是——
    “苏摩!”
    再也顾不得什么地狱、什么魔物,她脱口惊呼,定定看着金光凝聚之处,心胆欲裂。
    她的躯体再度随着她的意念瞬移,她的手指在瞬间就接触到了那颗头颅——鲛人深兰色的长发拂在她手上,然而碧色的眼睛阖起了,绝美的脸上有某种已经凝定的从容淡然。白璎看着这一颗被斩下的头颅,忽然所有意识都变得空白——这样熟悉的脸、有着世间无双的绝美光辉,然而脸上最后一刻的表情却是如此陌生。
    只是一瞬间、便已如此?
    “你回不到他那里。”“哪怕只有一线之隔。”
    恍惚间,片刻前白薇皇后的话回响起来,那样不经心的短语,如今听来却是惊雷。
    “苏摩!苏摩!”她将他的头颅捧在手中,不敢相信地低语,连身边那些金光已经再度活动和凝聚都没有感觉——不是说只要不想死便不会死么?为何只是短短一瞬,便成了这样?是因为穿越地狱之门已经透支了所有力量、所以一进来就被疯狂的龙神所杀?
    这里,原来便是路的终点?
    她凝望着那张从少女时期就无比熟悉的面庞,忽然间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苏摩!”
    “快躲!”暗夜里有火光闪现,耳边却是听到又一声厉喝,“呆着干什么?”
    苏摩的声音?!白璎看着手中那颗头颅,然而被斩下的头颅毫无表情。她惊在当地,怔怔看着手心里的头颅,根本不顾黑暗里迎面扑来的熊熊烈火。
    “白璎,快躲!”苏摩再度厉喝,声音已经焦急万分,“龙发狂了!”
    然而她站在原地捧着头颅,四顾,居然没有来得及转身。龙在呼啸,扭转巨大的躯体撞击着禁锢它的空间,吐出红莲烈火,转瞬将闯入白衣女子吞没。
    “白璎!”暗夜里,苏摩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疯了?快躲!”
    然而声音未落,白衣沐火而出,似有巨大的力量笼罩着,竟是毫无损伤。白璎站在虚空里,手捧那颗头颅、看了又看,脸色渐渐又变得悲戚起来。是苏摩……死去了的,还在继续和她说话、提醒她小心?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暗夜里,忽然有风掠过,一只手猛然拉住她扯向一边。
    龙狂怒的火焰从身侧喷过,她直冲出去、跌倒在坚硬冰冷的鳞片上。
    “苏摩?”借着火光,她终于看到了暗夜里身侧的鲛人,瞬间不可思议地惊呼出来,“你——你——活着?!”
    “哼。”好容易将她拉回,立刻又将手按在了龙颈下的逆鳞上,尽力平息着龙神的疯狂怒意。傀儡师只是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不知她在说一些什么。
    “你活着?”龙喷出的火已经熄灭,白璎还是不敢相信地低呼。
    在黑暗中,一只手急切地触到了他的手和脸:“你……你活着?”

    “我还不至于被这条发疯的蠢龙弄死。”双手都按在怒龙片片竖起的逆鳞上,平息着巨龙的愤怒,然而看到自己的“龙珠”被外人夺走,这条巨龙更加疯狂起来。傀儡师下意识的侧头躲开她的手,冷冷催促:“你拿了蛟龙的什么东西?快扔回去!”
    白璎没有回答,只是急切地沿着他的手臂摸索。直到摸到了右手上那枚连着引线的指环,刹那终于确认了眼前人的真实性,白衣女子陡然喜极而泣。
    “怎么了?”被她这样的举止震惊,进来后一直在和怒龙搏斗的苏摩停下了手。
    为什么哭呢?即使那一日在神殿顶上,她都没有哭过吧?
    “那这又是谁?”火光明灭中,白璎霍然将怀中抱着的那颗头颅捧起,直递到他面前,“这又是……又是谁?”
    苏摩忽然惊住。
    宛如面前陡然出现了一面镜子,他在镜中照见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发色,在这个诡异的封印里,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被斩下的头颅。
    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那一颗头颅,久久注视,恍如做梦:“这、这是……”
    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仿佛已经在舌尖上打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纯煌。”
    忽然间,有人替他回答了,平静而深沉:“这是纯煌的头颅。”
    “纯煌?”白璎茫然地反问,“是谁?”
    “七千年前的先代海皇。”那个声音回答着,“我和琅玕曾经的、共同的朋友。”
    “白薇皇后!”苏摩在那一瞬间闪电般抬头,碧色的眼里有闪电般的冷光,直视着黑夜,“谁在说话?是白薇皇后?”
    然而,抬首之间、他只看到一双漂浮的眼睛。
    恍如无穷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平静、柔和而又广博,仰望之心便会不自禁地生出敬畏和爱戴。那条巨大的龙还在咆哮,张开口吐出火焰,然而那双眼睛只是一转,看着洪荒中的神兽,微笑:“龙,是我来了。”
    只是看得一眼,这个充满愤怒和躁动的空间就忽然平静下来了。
    所有怒张的鳞片缓缓闭合,磨爪咬牙的咆哮消失,火焰和怒意在一瞬间泯灭,暗夜里的密闭空间中,巨大的神兽陡然反常地安静下来。漆黑中燃起两轮明月般的光,从半空里俯视着虚空中的几个人——那是龙的眼睛,从金索上方看下来。
    “七千年。”白薇皇后仿如看着老友,又转瞬看了苏摩和白璎一眼,轻轻叹息。

    白璎忽觉手中一空,那颗头颅凭空飘起,转瞬已和白薇皇后面面相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着死去的人,忽然开口:
    “纯煌,你可安息——剩下的事,我自当担待。”
    暗夜里,忽然有白光如烈火燃起,照彻虚空。白薇皇后的眼睛缓缓阖起。
    只是一瞬、那颗头颅便在光影中消失。

四、往世书
    
    念力之火在虚空中燃起。
    苏摩和白璎都来不及反应,就看到海皇之首没入了火中。而如珍宝般守卫着纯煌的蛟龙、居然没有丝毫阻拦,就这样在半空中静默地注视,巨大的双目犹如明月皎洁。
    那一瞬间,他们看见银白色的火中飞散出无数幻象——
    一片一片、仿佛是破碎的梦和记忆,从这颗死去几千年的头颅中散逸,然后在火光中消散湮灭,直至无痕。
    一切只是一瞬,然而苏摩和白璎都是灵力超人,幻象消失的再快、也一一收入眼底。
    那个瞬间、两人忽然都静默下去。
    那已被斩下数千年的头颅里保存着的、是那样的记忆?
    历经千年,丝毫不曾枯萎和退色,依然栩栩如生,宛如昨日。
    ——那样蓝的海,那样蓝的天,美丽得不真实。波光在头顶荡漾,眼前是无穷无尽的五彩鱼类,结队成群的游弋而过;红色的珊瑚林立、其间珠光闪动;海带随着潜流起伏,仿佛跳着舞蹈。鲛人们从海底花园中携手游过,雪白的文鳐鱼是他们的坐骑。
    那样美的记忆……和她少女时期想象中的海国、一模一样。
    “苏摩…那是、那是你的故乡?”白璎叹息般地低语,问身边的傀儡师。
    然而那个一出生就在奴隶市场的鲛人没有回答,仰望虚空的眼睛里,有茫然的碧色。他什么都没有看见过……他们是被奴役中出生的一代。那么多年了,他的双脚、从未踏上过故土,他的眼睛,也从未看到过故乡的碧海和蓝天。
    “是吧。”终于,苏摩回答了一句,茫然地看着转瞬消失的幻象。
    碧海,蓝天,银沙,鲛绡明珠,采珠的鲛人少女,吞云吐雾的蛟龙,贴着水面飞翔的海鸟,在月下歌唱的鲛人,一年一度的海市,远洋的巨舟船队,船头远眺的红衣女船长……应该也是经历海天裂变的一代,然而这个先代海皇的记忆,留下的居然都是这样美丽如画,没有丝毫的阴暗或者仇恨。
    那个叫做纯煌的海皇,是和他正好相反的两个人么?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两人都从一闪即逝的记忆碎片里、看到了熟悉的脸。
    ——那是白薇皇后。
    那样的年轻,不过十四五岁。明朗,高爽而亮丽,如一株秀丽的白蔷薇。
    帆已经扬起了,龙在天空盘旋着鼓起风。风向北吹,吹向远方的云荒大陆。大红斗篷的白衣少女站在木兰巨舟的船头,恋恋不舍地挥手,大声说着什么。站在她身侧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携着一柄样式奇异的剑——奇怪的是看不清脸。
    “我会回来找你!”
    在那个记忆碎片湮灭后,他们才从她的口型中隐约猜出了那句话。
    不知多少年前,未谙世事的少女在离开碧落海时、曾对着鲛人皇子那样许诺;而之后呢?谁都知道便是乱离、便是战争,便是两个民族之间的征服与被征服——最后云荒一统,海国覆灭,白薇成为云荒历史记载中第一位皇后,和星尊帝一起并称“双圣”。
    史籍记载,她死于三十四岁那年的深秋。至死,再也没能回到那片大海。
    而在太初五年之后,那片海上漂浮满了尸体,也已经成为死海。
    “鲛人是不信轮回的……”将头颅焚烧的一瞬,那双眼睛是一直闭着的,没有看。然而声音却悠远:“纯煌在七千年前就化成了海上的云,回归故土——可笑琅玕依然顾忌他生前所有的力量,将他的头颅和龙神一起封印。”
    在火光消失,一切恢复空白后,白薇皇后的眼睛睁开了,带着苦笑。
    “皇后……真岚给我看过本纪的第十二章……”白璎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可是,可是,你很早就认识鲛人?你早年曾生活在碧落海?这些……都没有写。”
    白薇皇后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史记?不过是一面镜子罢了……镜像中是否真实,又有谁知道?只怕照镜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模样罢。”
    “就像、每次回想起那时琅玕的样子,我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记忆。”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宛如乱世里陡然升起的一对星辰、璀璨夺目。
    然而,那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们那般强大的力量从何而来;那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尸骸归于何方。
    史籍中关于这一对伟大帝后的记载甚多,然而每次他们的名字都是和重大的历史转变一起出现,其中、关于他们个人的描述,却是极少极少。
    “帝与后幼时相戏,互许婚姻。帝尝谓后曰:‘若得此天下,当以阿薇为妇,共享之。’”
    ——《往世书·星尊帝本纪·卷一》
    他们幼年相识于动荡不安的云荒大陆,肩并着肩长大,彼此形影不离。她是白族人,更是南方望海郡中三大船王世家的么女,深得宠爱,自幼随父亲来往于七海诸国,十几岁已能指挥一支庞大的船队;而他,则是他们家族请来的星象师的弟子,给白家观测天文、占卜航期已有数十年。
    传说开始之前,他们本皆平凡。
    她虽出身富贵、但全家族亦在战乱中如履薄冰。几个兄长或在战乱中被杀、或在出海中遇难失踪,人丁寥落。她小小年纪便懂事,开始帮着父辈分担家族事务;
    他没有父母,不知身世,只跟着年老的师父漂流在云荒,以星象占卜为生,困顿潦倒。习剑术,研天象,刚毅沉默,有的往往是空负大志的寂寥眼神。
    相识之初是如何,早已无人知晓。
    但从八岁初识到三十四岁死去,一生中,她只离开过他两次。
    一次,是毗陵王朝建立后在宫中待产,而星尊帝远征;另一次,则是在少女时,她出海前往羽民国,遇到海啸,在海外漂流了一年多。
    那一次是他们一生中最长久的离别。她生死未卜,从未出海过的少年星象师不顾一切地找遍了四海,最后在南方极遥远的碧落海璇玑群岛上找到了失落的少女。他歃血为誓、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一步——那之后,他们果然谁也不曾再离开过谁,一直到死。
    当时,空桑六部各自为王、相互之间征战不休,哀鸿遍野。而一直蛰伏在西方广漠的冰族趁机复出,想夺回大陆的控制权——一时间,整个大陆烽烟四起。
    她几个兄长被征入伍,先后死于战乱,其中二哥更是卷入了党派之争、不但身死,更差点株连全族。亏了父亲用巨款各方打点,才渡过一劫。那之后,白家举家从叶城迁往望海郡,远离云荒的政治漩涡,也立下了“不许干政”的严厉家训。
    他志在天下,不甘困于玑衡算筹之间做个星象师,也不甘入赘白家做一个商人,便要在这群雄逐鹿的云荒中拔剑而起;她也不是普通女子,游历中结识了诸多英雄豪杰、学来了一身本领,眼见云荒生灵涂炭,亦立下愿来,要尽一己之力、平息战乱,靖平故园。
    在全家族的反对中,他不退半步,亦不解释。到得最后、是她逆了慈父、一笔勾了族谱上的名字,一剑截了长发改做男子装束,和他携剑出门,投身滚滚战火。
    那一去,便是音信全无。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时白家已然在战火中寥落,船队早散了,父亲亡故,姊妹都嫁了,只剩了一个七哥苦苦支撑,靠典当度日。而幼妹和夫君得锦衣还乡,无疑让这个没落家族重现辉煌——虽然昔日寄居门下时,七哥对琅玕多有刻薄,然而归来的帝王丝毫没有计较昔日恩怨。白家不但一路加官进爵,甚至一步登天,成了白之一族的王。
    她担忧七哥的品性不足以成王,然而对于仅存的兄长又满怀眷顾。
    “云荒本就是你与我一同支配,让些好处与你兄长又有何妨?”帝王却是无比的宽容,他没有族人、便极力提携白家。虽然皇后极端得宠,平分天下权柄,然而白之一族的迅速扩张,却也暗中引起了其他五部的不满。
    虽不动声色,五王却各自动了心机。
    白薇皇后算不上绝色美人,历经大小百战,遍身伤痕,额头亦有流矢破相,与星尊帝结发近十年,一无所出——于是五王中有暗中结党,培植私军;更有送族中美人入宫、以求分宠。一时间,刚统一平定,开始出现休养繁荣迹象的云荒上,便有奢靡安逸的甜香暗涌。
    然而出乎意料,虽然为了安抚各部,美人并未被退回,但入宫后均不得宠;而帝王对于六部之间开始显露倪端的野心和斗争,也已冷眼了然于胸——统一云荒的战争里,六部中各有精英跟随于他转战云荒、创下了开国功业。然而这些王在战乱中扩张着自己的力量,拥有各自的私军,天下太平后,感到获得权柄不能满足期待,已然开始露出难耐的野心。
    “削藩,撤军,势在必行。”帝王这样对他的皇后说,“但我需要一个机会。”
    那时候,皇后出现了妊娠迹象,从王座悄然退回了后宫休养——战乱中,她已透支了太多的心血和精力、一直不能受孕,如今天下初定,她也已经年过三旬,这一次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腹中胎儿。
    于是,对于朝野的暗流、皇后生平第一次无法顾及。
    怀孕中的女子性格日益温柔慈爱,少女时的活泼明快完全转成了国母和慈母的心胸气度,顾惜一切生命,便对一只蝼蚁也不肯随意踩死——星尊帝国务繁忙,来的也少了。她闲来凝视着右手上的戒指,想起那只戒指象征着的力量,不由一阵敬畏。
    她知道是因为继承着后土“护”之力量的缘故,才让她的性格有了如此的转变。
    然而,对应着皇天“征”之力量的琅玕呢?

    一念及此,她心里无端端的就是一跳。那是破坏神的力量——虽足以在乱世中破除一切障碍,扫荡奸佞一统四方,可毗陵王朝建立后、那种力量又该如何收藏?那样狂热的杀戮之力,在云荒稳定后又会如何影响着丈夫的心?
    那时候,待产的皇后尚不知道、星尊帝心中已然有了远征碧落海的打算。
    国内弊端已现,帝王决定内战外行,要借着再次的战争、来削弱各藩,将云荒的统治彻底稳固。对于国内的危机,掌握着“征”之力量的帝王,唯一的解决方式便是“战争”。
    那一日,她听说远方的碧落海国派来了使者、带来珍宝觐见云荒新的主人。多年来一直不曾忘记少时纯煌在海啸中的救助和璇玑岛上的愉快时光,皇后破例接见了海国的使节。席间殷勤打听昔日好友的消息,知道原来纯煌已然在成年后继承了海皇之位。
    “那,以后便永为秦晋之国。”皇后喜不自禁,举杯。
    然而刹那间的绞痛、让手中杯子跌碎在地。满宫慌乱。

    当日,皇后早产下了一个男婴,但因为中毒和失血而极度虚弱;
    三日后,云荒毗陵王朝以意图毒杀皇后和太子之名斩杀来使,旋即对海国宣战;
    各族贵戚久已垂涎海国富庶的传闻,又知道那是海上商道必经之处,得此机会个个摩拳擦掌,调集部中军队,想早日出兵海外灭了那个遍布珍珠珊瑚的国家。
    星尊帝不动声色,如数准许这些掠夺者扑向碧落海,却将御前骁骑军留在帝都按兵不动。
    三个月后,消息传来,说是水族得到了龙神的庇护,六部军队不敌,受到了重创。
    拖了一个月,星尊帝才率领骁骑军、乘着船王白家所制的木兰巨舟,麾兵入海。
    史籍和歌谣里,有着无数的篇章描写这一次海天之战的惨烈,传说中,碧落海都成了一片血海——然而生性优雅、爱好艺术的鲛人里没有军队,也没有尚武之风。虽然海皇和龙神为了保护领土和族人拼死战斗,却依然不是掌握了“皇天”力量的帝王的对手。
    待得大病初愈的皇后支撑着回到王座上,远征回来的丈夫已经手握龙神的如意珠、将海皇的首级扔在她脚下,意气风发:“如今,你再也不用回碧落海找他。”
    皇后愕然良久,最终呕血而退。
    那是“白薇皇后”这个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史籍的公开记载中。
    “后体弱,太初四年于朝堂呕血,次年病逝。余一子姬熵。帝大恸,罢朝三月。”
    ——《往世书·白薇皇后本纪·十一》

    “怎么会变成这样……”千年之后,在星尊帝亲手设下的封印里,那双眼睛忽然隐约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一刻开始我就不认得他了……他的眼睛完全黑了——那是杀人者的眼神!”
    “这种眼神,在以前并肩开拓时也不是没看过,但只在逼到绝境时才会显露。但那一刻开始,皇天的力量完全操纵了他。他居然连我和孩子的安危、都已不顾惜,这个云荒、还有什么是他不可以拿来牺牲杀戮的?”
    “他为什么要灭海国?要杀纯煌?
    “如果不是纯煌,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死在了怒海之中——而琅玕来找我的时候,也几度遇到风暴,同样是鲛人将他从巨浪中救出。如果不是他们,我们两人都不会活下去。
    “而且,在我们北归云荒的时候,纯煌挽留不住,知道我们有意逐鹿云荒、便用龙牙制成破天长剑赠给琅玕,又将海国皇室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我们——如果不是他的引导,我们根本无法在镜湖中心寻找到上古魔君神后的遗迹,用剑劈开封印、继承那样强大的力量。
    “鲛人们早就知道上古力量所在,但他们无意于此、转而告知了我们。
    “而我们,却最终用纯煌赠给的破天长剑将他的故国覆灭!
    “我曾和纯煌说过、要回去找他——然而投身战火后,岁月倥偬身不由己,已然是渐渐淡忘。可这句十几年前的言语、琅玕却记得那般牢。一生中我从未离他左右,那一次流落海国经年,原来他一直不能释怀。
    “魔性会扩张人心中的黑暗面,将一切欲望推到极至:勇武变成了黩武,刚毅变成了固执,关爱就变成了独占欲……这些琅玕性格中原本的亮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扭曲。
    “就在纯煌头颅落在我脚下的刹那,我知道、和琅玕这一生的路已到尽头。破坏神的力量已经在他体内觉醒,他停不下手!——这个云荒上、如果我不阻止他、还有谁来阻止? 
    “对于云荒,我要的,是守护、是平安;而他要的却是征服、是支配!——大约,这也是皇天和后土分别选中了我们两人的原因。从十几岁时拿剑投入战火中起,我们注定走向的是两个终点。
    “我将孩子偷偷带出,放入水底无色城,然后开始调集自己麾下的人马、准备叛离。
    “——我必须要杀了他,然后,将他的力量封印。”
    “白薇皇后……”白璎定定看着虚空中那双冷光四射的眼睛,喃喃叹息——那是她的先祖么?这样的决断魄力、雷厉风行的手腕,却是这一世里温柔文静的她身上极少具有的。是千年前的血、流到她身上的时候已经淡漠了么?
    “那一战中,我的兄长背叛了我,将我和我的军队出卖……苍梧一战后,我知道大势已去,便立刻遣散了麾下军队、孤身来到这里,想先放出龙神——结果……”
    白薇皇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是一声叹息。
    想起帝后两人最后惨烈的结局,白璎不敢接口,沉默下去。
    “杀戮太重,惟我独尊,这样的空桑迟早会遭到报应——这个世上、从不存在‘绝对’的、没有‘制衡’的力量。只有破坏、而不懂建构,再强的王朝也会渐渐衰朽。
    “七千年,从里到外糜烂出来的空桑、最终灭亡了……而我果然只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不知道他又在何处……封印了后土,皇天的力量也会从失控到逐渐衰弱,他如今也已经不复从前强大了吧?不然,如何会看着自己一手创立的王朝灭于外族之手。”
    白薇皇后长长叹息,眼睛阖了一下。等这双眼睛再度张开的时候,已经瞬忽移动到了那条金色的巨大锁链旁,看着白璎:“来,把龙神的封印打开。”
    白璎看着锁链上那双翼状的封印,诧然:“我……可以么?”
    “当然可以。”白薇皇后微笑,“如果你也不可以,世上没有人再能打开它了。”
    冥灵女子有些迟疑地飘过来,沿着那条巨大的垂挂着的金索走上去。金光笼罩着她虚幻的身体,白衣女子仿佛浮动在虚空的光芒四射的神袛。
    “把双手交错着放上去。”白薇皇后吩咐,“左右手交叠的顺序和上面的相反。”
    “可是……我还没有成为魔……”白璎望着封印上那一双交错如飞翼状的印记,迟疑,但还是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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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人间,往下看,地狱就像天堂一样。把堕落当作救赎的时代,上帝也不愿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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