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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lsila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信区: Fantasy
标  题: 镜·龙战(5-6)【上·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n 16 18:15:18 2006), 转信

□ 沧月

五、龙战于野

    风从南边碧落海上吹来,带来盛夏即将到来的炎热气息。熏然的微风中,泽之国的沉浸在一片浓重的绿意中。

    源出天阙的青水到了春来开始骤涨,一路灌注着整个泽之国。春水涨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面都比冬日宽了一倍多,湮没了驳岸,还在继续往岸上漾开。茂盛的藻类浮满了水面,密密麻麻,底下不时有一个个小气泡泛出——想来是各种鱼类也苏醒了,在水底追逐着嬉戏。
    春草茂盛,萋萋生满了大泽水畔,几有一人高,大都是泽之国最常见的“泽兰”。大片的碧色中,星星点点开放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远远望去竟颇有风情。
    然而,在这云荒北方、烛阴郡的郊外,这些方生的春草却被踩踏得零落。
    无数的马蹄印和靴印,杂乱斑驳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马刚刚过去。火还在燃烧,一堆一堆沿着官道延向远方,风隼的轰鸣也已经远在十里开外——显然,这里和别处一样、也刚经历过一场规模浩大的搜索。
    这条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两旁、所有建筑完全被焚毁了,连地上铺的石板都被用钩镰枪一块一块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为中心,那些搜索践踏的痕迹朝着两侧荒野展开,一直延续到青水旁。
    暮色开始笼罩云荒大地,火还在燃烧,却已经是半熄不熄。
    地面上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这片烛阴郡的远郊,忽然仿佛成了一片死地——在征天军团和地面镇野军团的联手搜索下,哪里还能剩下一丝人迹?
    只有青水还在活泼地流动着,继续奔向九嶷。水面上开满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时有活泼的鱼类游弋,相互追逐着。有长着翅膀般双鳍的银色飞鱼忽地跃出水面、叼走水面的飞虫,然后也不落回水里,只是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飞远。
    暮色沉沉,死寂。
    没人注意到有两根高出水面一寸的芦苇,居然是活动着的,在顺流漂动。
    “哗啦!”又一条银白肥胖的飞鱼跃出了水面——然而从急速拍动的鳍来看,这条鱼显然不是为了追逐虫子而跃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面破裂,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从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鱼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湿淋淋的黑发从水里随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里的芦苇,一手提着乱跳的飞鱼惊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只大手,将少女连同鱼瞬间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面在瞬间又恢复到了一片平静,片刻,前面那条吃了飞虫而离去的飞鱼迅速地沿着水流返回了,重新跃入了水中。然而没有游走,却在一棵浮萍下长久地停着,摇头摆尾,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在呦呦地说着什么。

    忽然,那些水面漂浮的白萍散开了,密集游动的鱼类也很乖地让开了路,仿佛水下的一切生物都听到了无声的指令——蓝色的长发如水藻一样泛起,四名鲛人在暮色中浮出了水面,看了看四周,飞鱼停在其中一人的肩头,两鳃鼓动。
    “西京大人,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军队走了。”为首的鲛人道。
    水面再度裂开。一个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娇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面,均穿着紧身水靠。
    “我就说外头的人早就走开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里咬着的换气用的芦苇,那笙横了西京一眼,手脚伶俐地游向岸边,一边还不忘把抓到的鱼用草叶穿了鳃,扔在岸边。旁边的鲛人在她腰上一托、少女便轻盈地跃上了河岸,钻进了泽兰丛中:“闷死我了,我先换下这鱼皮衣服啦!都不许过来。”
    暮色中,一人高的泽兰簌簌动着,掩住了少女的身形。
    “湍,你们三个去替西京大人寻一些食物,顺便探探明天的路。”为首的那名鲛人对其余三名同伴吩咐,“看看离苍梧郡的水路通不?有多少冰夷军队把守?”
    “是,队长!”三名鲛人无声无息地滑入水中,沿着青水潜行而去。
    “多亏有你们带着我们从水路走,不然这满天遍地的搜捕,我们是无论如何也难活着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寻了一个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将靴子踩在溪水里,将贴身的鲨皮水靠剥下,一边对着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顾的鲛人战士道谢。
    “何必谢。空海之盟已成,如意和天香又是我们复国军的人,她们吩咐要不惜一切代价送你们到九嶷,我们当然要全力以赴。”复国军队长静默地回答,声色不动——应该是尚未“变身”的鲛人,这个复国军战士身上有一种中性的气质,俊秀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然而,虽然是这么客气地说着,还是看得出他对空桑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敌意。
    “天香酒楼的老板娘,也是你们的人?”西京忍不住地诧异,回想起半个多月前自己在那里的经历,“可她……明明是个中州遗民啊。不是鲛人!”
    复国军队长不出声地笑了笑:“我们复国军里,并不是只有鲛人。”
    顿了顿,将落在肩头的鱼赶开,队长轻轻加了一句:“鲛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里一热——那个丰腴泼辣的老板娘,虽然名为“天香”,说话却粗野,穿着打扮也俗艳。然,却有着一诺千金的豪爽侠气。当垆卖酒,结交天下游侠少年,巴掌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然而,这个老板娘却热衷于做需要巨额资金的鲛人买卖。多年来她一直从泽之国各郡购买鲛人,然后送到叶城去高价出售。
    种种奇异的行径,让她在康平郡一带人尽皆知,成了臧否不一奇女子。
    ——却不料,竟是复国军的人。
    “我有个好姊妹在康平郡开酒楼,将军到了那里会接应的。”
    几个月前从桃源郡出发时,如意赌坊的老板娘这样叮嘱——对于这个异族的手帕交,却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的信任。
    而天香只凭了好友那一句嘱托,便冒着杀身之祸、将受伤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楼,避开了沧流军队的好几次搜捕,帮他疗伤。后来再无法遮掩,她便紧急和复国军议计,让鲛人战士从水路带他们两人去九嶷,自己则留下来独面盘问和追兵。
    ——这两个异族的女子之间,竟有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谊侠气。
    这些年来,见多了鲛人和云荒人敌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例子。
    “对了,一直没问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问那个鲛人队长。
    “宁凉。”那个鲛人只是短促地回答,毫无热忱。
    西京忽然明白过来,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楼、定然是传说中“海魂川”的一站——那是用来帮助鲛人奴隶逃脱,回归自由的地下途径。
    他从汀嘴里听说过那一条秘道。据说海魂成立于空桑的最后一个王朝:梦华王朝中期,一直延续了几百年。漫长的逃离途中、沿途一共设有九个落脚点,每个都有复国军专人负责、存储了大量的财物,以便给逃脱的奴隶提供最大程度的庇护。
    成功逃离的鲛人奴隶,最后都会来到镜湖最深处的复国军大营,和同族汇合。
    后来沧流帝国建立,各方的统治不断加强,海魂也受到了残酷的破坏。百年来九个驿站已被毁去五个,剩下四个更是深藏在云荒的各处,除了复国军之外没人知道。
    “现在我们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脱口问。

    那个鲛人战士微微一惊,显然是没料到这个空桑人如此了解。
    “前面是,不过终点有改变,”鲛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仿佛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人之间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尴尬之间,旁边簌簌一声响,一个人从泽兰中钻了出来,却是换好了衣服的那笙。
    “饿了,吃饭吧!”她却是一脸轻松,俯身拎起地上拍打双鳍的鱼,对他们晃了晃,然后轻快地跳上了路边——废墟里还有残火明灭,正好可以用来烤东西。她高高兴兴地开始晚餐的准备:尖利的石片用来刮鱼鳞,树枝用来穿鱼烤,红芥的叶子可以包鱼吃。
    “哎,别吃那条文鳐鱼。”在她忙活的时候,却听到有人问。
    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个一路死样活气的鲛人——他肩头还停着另一条鱼,不停鼓着鳃拍着鳍,盯着地上被草叶穿鳃的同伴看,鱼眼快要弹出来,一副焦急的样子。
    “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条来换。”
    “……”宁凉被她抢白,慎重道,“我们海国的习俗,文鳐鱼是不能杀的——这种鱼有灵性,朝游北海暮栖苍梧,可以和鲛人对话。海皇每次诞生的时候、它们便会簇拥在旁。”
    “可我肚子饿。”那笙没好气,拨弄着鱼,把双鳍扯开,“我又不是海国人。”
    宁凉脸色青白,眼里有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和这个中州女孩沟通。
    “唉,丫头,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国人的份上,忍一会饿吧。”西京看不过去,在旁边懒懒说了一句,“再闹,我就把你收进酒葫芦关着啦!”
    听得“炎汐”两字,宁凉的脸色却微微一动。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你现在关不住我!我会破解那个法术了,哼!”
    这一路上,起先她每日被关在葫芦里打包上路,大叫大闹也不管用,最后她想起了真岚给她的那一册书,便急急翻开、寻起了破解这个禁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开那本书,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书中各种神奇的法术深深吸引。
    一个多月后,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围攻、重伤不支之时,葫芦里的少女自行掀开盖子冒了出来,用刚学会的拙劣咒术勉强抗住了剩下的残兵,扶着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跄跑去向天香酒楼的老板娘求助。
    自从那一次后,她终于从那个残留熏天酒气的牢笼里逃出来了。
    然而,听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微微叹了口气,将文鳐鱼放开:“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总不成饿死。”
    银色的飞鱼一得了自由,便拍打着双鳍跃起,尾巴一卷、最后还不忘打那笙一下,然后飞快地向着伴侣飞去,和宁凉肩上那条文鳐鱼一起,双双窜入了水中。
    “什么嘛……”捂着被鱼尾拍中的脸,那笙恨恨。
    西京换下了水靠,疲惫地坐在岸边,把玩着那把银白色的光剑,侧头看着苗人少女——那笙在沿着溪水寻觅,翻动着石头寻找贝壳鱼虾,折下水芹菜和红芥,开始准备着晚上的饭。然而,连日的冲杀劫难、已经让这张无忧无虑的脸上也有了困顿的疲惫。 
    已经快到苍梧郡了……眼看离九嶷已经不过数百里。 
    然而,经过昨日那一次遭遇战、显然征天军团变天部已经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沧流帝国军队的追杀也将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几百里,只怕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尸体铺就! 
    西京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腿部,伤刚刚愈合,一动就是钻心的痛。 

    “这位姑娘,认识炎汐么?”宁凉望着那笙的背影,忽然问。
    “是啊。”西京笑了起来,“是让你们左权使变成男人的女孩,让人头痛的丫头啊。”
    “哦……”宁凉低声应了一个字,神色奇异。
    “你也认识炎汐吧?”西京挑着眉毛,问。
    “何止认识,”宁凉淡淡道,神色不动,“多少年的战友了。”
    顿了顿,忽地冷笑:“还说什么为了复国舍弃性别……到最后,还是抵不过心底那一点本性萌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夸下那样海口。”
    西京眼神蓦然一沉,不再接口,转头:“丫头,弄好了就过来!”
    “哎!”那笙在那边折腾了半天,抬起头来,“酒鬼大叔你伤口没好,不能吃有腥气的,我得另外替你挖一些木薯来——对了哦,”她挽起袖子用短刀在泥地里挖,忽地转头问宁凉:“你们鲛人吃不吃鱼?不吃的话我多挖一点木薯好啦。”
    宁凉却一直看着她,不说话。  

    风在旷野里吹拂,带来泽之国特有的温润气息,宣告着初夏的来临。 
    用前襟兜着一堆块茎,那笙欢喜地沿着道路往回跑。路面坑坑洼洼,跑得满脚泥巴,两边尚未燃尽的房子还在暮色中噼噼啵啵地响着。那笙看着明灭的火舌,兴高采烈地想着:这样就不用生火可直接在废墟上烤了。
    挑了一处火还在烧着的地方,她拨拉着燃烧的木头——大概是坍塌下来的梁柱——扒出一个小坑来,然后将木薯用河边湿泥裹了,直接扔进火堆里去,用滚烫的灰捂上。这样,不出一个时辰木薯就会熟了。自幼在中州战乱中流离,打理这些自然是熟极而流。
    然而,在灰堆里扒拉着,忽然间扒出了一截黑糊糊的东西,扭曲着形如焦炭,上面似乎还吱吱冒着油脂,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
    那笙刚开始还诧异地用小棍子拨弄着,把那一截焦炭翻转过来,放到木薯上,借着火力烤。然而让她吃惊的是在火焰已经熄灭的房屋角落里,接二连三地发现了堆叠在一起的同类焦炭,有一些分明是做着挣扎的形状。她陡然明白过来那是个什么东西——苗人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扔了棍子向后退去。
    “怎么了?”西京吃了一惊,连忙握剑起身。 
    “死、死人!”那笙脸色苍白地连连倒退,指着废墟的角落,“这里,一堆死人!”
    西京将那笙拉到身后,径自踏入火场查看。光剑将横斜阻挡的木石扫开,在废墟的角落里果然发现了一堆被烧成了焦炭的尸体。挣扎着做出各种姿势,甚至有一具被烧成一团的女性尸身下、还护着一个同样被烧成小小一团的婴儿。
    那笙想,这些人生前大约都不愿被军队驱赶着离开故园,便躲在地窖。然而他们没有料到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在迁走居民后、还做了坚壁清野的措施,一把火将通往九嶷必经之处烧成了一片白地。烈火将地板烧塌、堵塞了出口。他们无法逃出,便活活地被烧死在内。
    木薯埋在那些死人的灰烬里,被烈火和鲜血的余温慢慢烤熟。
    “我们换个地方吧。”西京默不作声地查看着废墟,甚至用枯枝拨开灰烬翻动着死人的身体,灰里隐约传来金属撞击的轻响。最后西京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了一声,拉着那笙头也不回地走开。
    那笙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一堆焦炭,静静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再惊呼出来——自从踏上云荒土地以来,一路经历了这样多的生死波折、这个小女孩也已经渐渐有了自制力。
    或许,就是一场场目睹的杀戮磨练了她的忍受力,坚定了她继续跋涉的决心。
    “等从王陵里取出了那只臭脚,”她轻轻咬着牙,声音却冰冷,“我非要把这群冰夷坏蛋杀了不可!”
    西京却是摇了摇头,不做声。
    “怎么?”那笙远远地离开那片废墟,在另外一个残破的石阶上坐下,问。
    空桑剑圣凝望着北方上空的阴云,淡淡:“一个飞廉,已经和云焕一样难应付了。何况这一次连巫抵都亲自来了……比翼鸟啊,丫头,你恐怕还不是对手。”
    那笙还要说什么,却看见宁凉也在那边废墟里翻查了半天,手里拿着那几个从火堆里扒出的木薯,没有表情地扔过来:“已经熟了,吃吧。”
    “不要!”那笙脱口叫起来,“这是死人的灰捂出来的!”
    “人死了,和焦炭也没什么两样。”宁凉见她不吃,也不客气,一个人坐在路边的乱石上,剥开了一颗,无谓地笑。
    那笙只觉的恶心,侧过头去。
    刚开始看见宁凉的时候,那样清秀疏朗的眉目眼神、总让她觉得这个尚未“变身”鲛人战士应该是个秀丽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觉得宁凉实在不像会变成女子的样子。
    西京在一边看着,却离开那笙,坐到他身侧,摊开了一只手,示意。
    “你也饿了?”宁凉挑着眉笑,随手把掰开的另一半木薯递给他。
    西京接过,嗅了嗅,咬了一口,眉色却沉郁:“你也看见了吧?”
    根本没有问空桑将军看见的是什么,鲛人战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帮盗宝者。”
    ——刚才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翻查了废墟灰烬,发现地窖里那一堆焦尸中,夹杂有砂之国盗宝者特有的金属利器:钢钎、镐头、鲛丝绳、鲸油灯。特别是那呈半圆筒形的铲子,可连上绳索和长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铲子的内面可以带上一筒土,以此可以了解地下不同层位的土质、土色、包含物,判断地下文物遗存。
    这,赫然便是挖墓时候才用得着的冥铲。
    “那个小尸体,也不是婴儿。”西京遥点着,示意宁凉细看,“虽然烧焦了,可明显上肢比成年人还粗壮——应该是盗宝者中的‘僮匠’。”
    几千年来,砂之国恶劣的生存环境和骠悍的民风,迫使那里百姓不得不为了生活铤而走险、出了无数豪杰大盗式的人物。其中,不乏以盗墓为生的人群,被云荒上的百姓称为“盗宝者”。而大陆最北部的九嶷山号称帝王之山,遍布着空桑七千年来数百位帝王和皇后的陵墓,无疑成为千百盗宝者心中梦想的宝库,引其一批批舍生忘死地前来搏命。
    空桑梦华王朝末年,冰族入侵云荒,天下一片混乱,砂之国盗宝者趁机潜入九嶷,对历代空桑王陵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盗墓。
    沧流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国后,青王辰被封为九嶷王,派人一一清点和考察王陵的状况,竟发现册子上有记载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里,竟然有二百余座被破坏,墓中文物悉数被盗,流落云荒民间,大部分为叶城富豪所得。
    所谓的僮匠,便是盗宝者挖掘盗洞后,为了下潜地底而专门寻来的体型幼小者。
    为了节省物力,一般盗洞只掘到两尺见方,深达数百尺。而砂之国居民骨架魁梧居多,这般小的通道往往无法通过,便专门培养有体型幼小灵活的孩子来充任传递探勘之职。而这些“孩子”被从贫寒人家购买而来,服用了特殊的药物,体型便永远如童子般不会再成长。这些盗宝者中的僮匠都受过严酷的训练,身体虽然幼小,前肢却粗壮有力,能在狭小的洞窟内破开障碍,攀爬前行。
    “真是一群倒霉的盗宝者,”宁凉冷笑着,“还没到九嶷山、便被烧死在这里。”
    西京三两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四顾,拿起一根尚未烧焦的木头,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来,一边将那些骨殖放在里面:“无论怎么着,人死为大、好好安葬吧。”
    “将军你还真有空,吃完了就赶路吧。”宁凉不以为意地冷嘲,“这群人靠挖你们空桑人的祖坟吃饭,你还给他们做坟?”
    “本来死人就不该占着财宝。”西京手上拿着一段枯木,臂上蕴力、片刻便在河滩旁掘了一个深三尺广五尺的坑,不顾腥臭污秽、将那一堆焦尸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费,还不如拿出来给活着的人。”
    “哦?你还是空桑人的将军么?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坟?”宁凉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然而这一次,笑容里一直隐现的薄冰终于消失了。其实一开始奉命来帮助空桑解开帝王之血封印,作为海国遗民心里不是没有抵触的,毕竟帝王之血是鲛人千百年来一切痛苦的缘起,令他憎恨入骨。
    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何况面对着的、又是曾经对鲛人有过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来,心底那一点抵触依然在。离九嶷越来越近的时候,心里的阴暗便越蠢蠢欲动,听到水上沧流军队来去搜索的声音,甚至不自禁地想着、不如直接把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风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们奉令不顾生死保护的、是怎样的人?又会给海国带来怎样的结果?
    但此刻,鲛人战士在暮色中看着河滩上埋葬着盗宝者尸骨的空桑将军,眉间冰雪渐渐消融。无论如何,即使将来帝王之血复生、也有这样的人守在一侧吧?或许,稍可安心。
    那笙在远处坐着,不想再朝这边看一眼,自顾自的在另一摊废墟上用残火烤着食物。
    那边,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来的景风中静静地流淌。水面上偶尔起几个漩涡,显然是水下鲛人在来往捕食,采摘水草和白萍。
    那一对被放走的文鳐鱼此刻已经从前方悄然飞回,宁凉吃完了木薯,走到水边,俯下身,飞鱼一条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条跳跃着栖在了他肩头,拍着鳍鼓着鳃,仿佛喃喃地汇报着什么。
    宁凉脸色渐渐严肃,蹙眉沉思。
    
    血和火还在暮色中烧,然而气氛却是平静的。
    然而在宁凉出神、西京刚刚直起身的一刹那,那笙却发出了一声惊叫!
    “有人!”她对着废墟失声,看到那一片塌了一角的地窖里、有一双眼睛一掠而过。听得她惊呼,废墟里应声腾起了一道雪亮的电光,直切向她的脖子——居然有人还埋藏在这个焚毁的废墟里!是沧流帝国的伏兵?
    宁凉惊觉回首,就看到第二道闪电随之腾起。西京低喝一声,光剑出鞘,惊怒之下剑芒吞吐几达三丈,然而依旧无法在刹那间抢身到那笙面前为她拦下这一击。
    那笙惊骇之中想起了自己刚刚学会的那些术法,情急之下来不及起身、手指便在灰中迅速画出一个符来——然而毕竟不熟悉,手指才划了一道弧线,对方已然迎头击下!她尖声大叫起来,举手挡在眼前,徒劳地反抗。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蓝白色的光从她手上腾空而起,与对方斩来的光芒相击。
    那是皇天在生死关头再度保护了佩带者。
    “皇天?”来人居然一眼就认出了那笙手上的戒指,惊呼。

    轰然的巨响中,摇摇欲坠的废墟轰然完全倒塌,灰土飞扬。
    “别让他跑了!”西京看到一个人影从地窖中闪电般掠出,趁着飞灰急速奔逃,立刻低喝一声,点足扑了过去,手上光剑一闪,往对方后背刺去。那边宁凉已经回过神,也立刻从左侧飞速掠上,斜向拦截,手指间一动,已然扣住了三枚晶亮的暗器——如果这个人是沧流帝国埋在这里的伏兵,就万万不能让其走脱报讯!
    那个人一击不中,便立刻逃离。然而似乎是力气不继,速度并不迅速。
    只是一眨眼间,西京和宁凉已经双双赶到,低喝一声同时出手,分别取向对方的侧颈和后心,凌厉不容情。

    “呀!”那笙闭上眼睛不敢看,以为瞬间便要血溅三尺。
    然而只听得西京的声音低低传来:“留活口!”
    一声闷哼,一切便又归于寂静。
    那笙睁开眼来,看到那个地窖里突然冲出的人已经躺在地上。高而瘦,脸被烟火熏得漆黑,只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直直盯着他们三个人,眼里满是仇恨。
    “说,为什么在这里?”宁凉冷笑起来,一把提过那人,“是不是沧流帝国的人?”
    “哼。”那个人冷眼觑着他,同样笑了一声,带着轻蔑,“鲛人……。”
    宁凉眼神一变,想也不想、一掌将那个人打得直飞出去:“信不信我把你鱼鳞剐?”
    “别打,”西京却格住了他的手臂,“他伤得很重。”
    宁凉斜了西京一眼,然而西京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果然已经昏迷过去。
    “那么不经打。”宁凉冷笑,看着西京将那个昏过去的人提起,搜查着周身,“我看不是冰夷的人——沧流军队里的人,至少能挨上三天拷打。”
    “你看看他的伤。”西京却回头招呼,脸色凝重。
    宁凉俯身看去,忽然脸色也是一变——衣襟被撕开,胸腹之间长达三尺的巨大伤口赫然在目,血肉模糊,发出一种奇异的焦味。一般人受了这种致命伤早该立毙当场,而这个人居然还能支撑下来,并试图逃脱。
    “是风隼上的破天箭。”鲛人战士喃喃低语,看着这种伤。
    这个人,是方才和沧流帝国的军队交手过?
    居然能在风隼下生还,身手可算了得。

    “不象是泽之国的人,骨架很高大。身上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啊?”西京继续搜索着这个俘虏,拿出了一串金属片和一个类似沙漏的东西,忽地一惊,翻过那人的肩,撩开乱发、指着后颈一处,“你看这个!”
    没有沾上焦灰的皮肤是浅褐色的,颈椎部位上,纹着一只展翅的白色飞鹰。
    “萨朗鹰?”宁凉脱口而出,霍然明白过来了。
    那是北方砂之国盗宝者中最著名的一个团伙的表记。萨朗鹰栖息在砂之国最高的帕孟高原,风起的时候就随着狂沙飞遍大漠。而卡洛蒙家族,帕孟高原上世代从事盗宝的一个家族,便以萨朗鹰作为他们的家徽。
    这个家族出来的人不但个个技术精绝,而且性格坚忍、领导力强。几百年来,在砂之国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盗宝者中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具有很强的号召力。
    空桑梦华王朝末年那一场盗宝者的狂欢中,便是卡洛蒙家族趁着云荒大乱、带领其余七大盗宝家族出尽精英,洗劫了数以百计的空桑帝王陵,从此后富可敌国。
    沧流帝国建国后,虽然律法严苛,但对前朝遗迹却没有任何保护的律令,更不曾追究当时盗掘王陵的大盗。所以沧流建国百年来,盗宝者依旧活跃于云荒大地,屡屡越过苍梧之渊去往九嶷王的属地,对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财宝下手。
    卡洛蒙家族一直在同行中保持着极高的影响力,每当盗宝者们又瞄准了哪个目标,多半首先要来请示,询问是否可行并请求派遣人手支援。这个人应该这一队盗宝者的头领吧?
    “原来也是一个盗宝者。”宁凉喃喃,忽地笑了,“卡洛蒙家的人,骨头都很硬啊。”
    西京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身上的杀意便消散了,将那人平放在地,查看伤势——这个人和前头那摊废墟里的盗宝者应该是一伙的,显然是为了保护同伴、自己曾冲出来试图引开那些军队。这个盗宝者正面和征天军团交手,伤重之下才躲入了另一座房子的地窖里。
    这个盗宝者身上已经找不到完整的皮肉,伤势之重让西京越看越惊,连忙封了他几处经脉,再拿出剑圣门下密制的药来给他敷上。
    那笙一直在旁探头探脑,此刻连忙拿出手巾去青水里浸了,递给西京。
    “还是个孩子。”擦去对方满面的尘灰,西京叹息,“就出来搏命了。”
    盗宝者的头领居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间隐隐还有稚气,昏迷中依然用牙齿紧紧咬着嘴角、不肯哼出一声来。西京迅速替他止血上药,发现这个少年身量虽高,却极轻,显然身子尚未长成。
    一手拿着剑,另一手死死握着放在胸前。
    掰开他的手,手心里却握着一枚金色的罗盘。

    “居然是卡洛蒙家的世子。”
    一寸大的金色罗盘在指尖旋转,雕刻着精美华丽的图案和古怪的符咒。盘上浮着一枚细细的针,无论罗盘如何旋转、始终指向云荒的最北端——埋藏着几千年巨大财富的九嶷山。
“什么叫做世子?是不是大儿子的意思?”那笙好奇地看着那个旋转的罗盘,几次想伸手拿,却被西京阻止。
空桑将军似乎在研究着这个小小罗盘上的奥妙,并没听见那笙的问话。
    “正好相反,是家族里最小的儿子。”宁凉一直在看顾着那个昏迷的少年,回答,“按照西方砂之国的习俗,兄长们成年后便要分家独立、只留下幼子守着祖业——这个金色的罗盘、应该就是传说中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魂引’。”
    那笙撇嘴,不屑一顾:“这种东西在中州可不希奇,我们管它叫司南。”
    宁凉冷笑:“你以为卡洛蒙家会拿一个普通罗盘当宝么?魂引自然有特殊的力量。”
    “什么力量?”那笙好奇地看着西京手指上的金色罗盘。
    “穿越九冥黄泉路,指引魂魄之所在。”西京骤然开口,指尖轻抚过罗盘上环绕镌刻的符咒,眼神凝重,“盗宝者,就是凭着这支金针的指引、才穿过机关无数的地宫,找到帝王灵柩的确切位置。”
    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应该还有其他作用……不过只有这个孩子才知道了。”
    “我们带他一起走吧!”那笙叹了口气,在少年身边蹲下,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用手巾替他擦去因为剧痛而冒出的冷汗,“荒郊野外,扔下他不管他一定会死的!说不定到了王陵里、他还能帮上我们的忙。”
    西京点头,宁凉却冷笑了一声:“不成。”
    “为什么不成?”那笙急了,跳起来,“你见死不救?”
    “还是想着救救自己吧!”宁凉抬起手,指着前方远处,“文鳐鱼飞回来告诉我,前头苍梧之渊上、冰夷集结了大批的军队!他们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到王陵之前能不能活下来都尚未知。你带这个人去,是要他一起送死?”
    那笙吃惊地望着道路的尽头——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看去一片阴郁。
    “那山上,有星星?!”她没看到军队,却一眼看到了九嶷上闪烁的星光。
    北方尽头有闪烁的光,仿佛天上的北斗七星坠落凡间——
    “那不是星辰。而是空桑王陵享殿里,七盏数千年来不熄的长明灯。”西京遥望着北方,回答,神色有些沉郁。
    据说那七盏灯象征着空桑帝王和六部,灯亮则国运兴隆风调雨顺,灯黯则天下动乱天灾人祸。七盏巨大的灯里盛满了油,这些从极渊里深海中白鲸之脑炼制而成的灯油、自从星尊帝第一个入葬九嶷后就一直燃烧,穿越百年,竟然从未熄灭。
    唯独、梦华王朝末年的那一场劫难里,在六部之王自刎于殿中时,七灯无风齐灭。
    而青王取得九嶷控制权后,为了平息当时地底亡灵的愤怒,不但杀尽了妻子、更不得不重新点燃享殿里的长明灯,召集所有巫祝跪在灯前,长夜向着九嶷山上历代帝王的神灵祷告。由此,一度熄灭的七灯重新燃起,如亘古的星辰闪烁在九嶷山上。
    那笙怔怔看着暗夜里的七灯,忽然看到百里外有光芒隐约下击、裂开了夜空。
    “闪电?”她喃喃。
    宁凉脸色凝重:“不,是风隼和比翼鸟。”
    返回的两条文鳐鱼带来了前方的消息:苍梧之渊旁,大批沧流军队严阵以待,封锁了通往九嶷郡的所有路口——甚至、连巫抵都亲自驾着比翼鸟抵达阵前!
    “奇怪……他们现在在和谁交手?”西京目力远比那笙好,看着,蹙眉迟疑。
    那一道道裂开夜空的电光、分明是比翼鸟在急速的飞行中乍合又分,划出的流光!
    他们一行尚未抵达九嶷边界,巫抵带领的征天军团、又是与何人已然激烈交战?
    正在沉吟,夜色里哗啦一声响,水面裂开,是前去查看前方水路的鲛人战士返回了。
    “队长!”一冒出头,甚至来不及上岸,那鲛人战士就在水里喊,脸色苍白,全身颤栗,“队长,前面、前面是……啊,你快去看!”
    “是什么?”宁凉看到向来稳重内向的湍这般面目,心下一震,“见了鬼么?”
    “不、不是……”湍身侧的另外两个鲛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眼神却是直直盯着苍梧之渊的方向,神色极为奇异,“你快去看!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么?”宁凉终于不耐起来。
    “是龙神出关了!”
    ——一语出,四野俱寂。
    死寂的旷野上是一片烧杀过后的惨淡,然而在那一瞬间,似乎拂动的风都凝滞了。
    那样的寂静里,隐约能听到暗夜里远处传来的隆隆雷鸣,沉闷而低哑,仿佛不是穿行在云里、而是从地底下传来。战云密布的北方,隐隐看得见闪电下击。
仿佛,只是密云不雨。
    然而随着返回两名鲛人战士惊骇的语声,巨大的光芒忽然从北方尽头的暗夜里绽放出来!
    夜空忽然被撕裂,无数金光穿破了乌云,甚至湮灭了那些闪电惊雷。
    轰然盛放的金光在夜幕上投射出巨大的蟠龙形状,照彻整个云荒。龙在空中旋舞飞扬,似和什么搏斗,口中吐出火光,利爪撕裂了虚空。那些围绕在周身的闪电纷纷被击溃,一道一道坠落向大地。然而那两道乍合又分的银白色电光,却一直缠绕着巨龙,甚或几度直刺龙目而去,仿佛不堪其扰,巨龙长啸一声,摆尾,昂首直冲上九霄,直震得天地失色。
    鲛人战士仰首望着战况正酣的九嶷上空,呆若木鸡。
    “龙神……真的是龙神!”宁凉怔怔望天,第一个说出话来,“真的是龙神出了苍梧之渊!”
    他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勇气,踉跄着跪倒在苍穹之下,对着战云密布的夜空伸出手去,仿佛在向上苍表示无尽的感激——那样矜持冷淡的人,声音居然因为激动而有了哽咽的迹象:
    “海国…海国复生啊!龙神!海皇!我们的王,归来了!”
    另外三名鲛人战士随之跪倒,望着夜空中飞腾而起的蛟龙,颤栗不能言。
    连西京都被那样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时间神为之夺。
    七千年。已经过去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被空桑开国皇帝镇在苍梧之渊下的蛟龙,终于在今天挣脱了金索,飞上九天!这,是宣告了星尊帝在这片大陆上遗留的最后影响力的消失?
    再也顾不得别的,宁凉撑起身,向着北方急追而去。
    “喂,你们、你们干吗?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却只见夜幕下青水激起几个小漩涡,鲛人战士们已然向着九嶷方向泅游而去,甚至忘了还负有护送空桑人的职责。

    “他们失心疯了?就算看到龙、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啊。”苗人少女喃喃——初来乍到云荒的她,却并不知道龙神的复生对于海国和鲛人来说,是什么样的意义。她蹲在废墟里,照看着被宁凉遗弃在一边的少年盗宝者,拿着手巾擦拭着对方额头的冷汗。
    “苏摩和白璎可能就在前面,我们快走!”西京凝视着夜空,也催促着她上路。
    听得那个傀儡师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来,然而立时想起来:“那么,我们就扔下这个人不管么?”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西京不耐,将金色罗盘放回少年手中,拉着她上路,“快些!”
    那笙却不从:“扔在荒郊野外,他会死的!”
    “轻重不分。”西京已然有点恼怒,却知道这丫头一根筋,“我们已尽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彻,算什么尽力!”那笙大声抗议,然而声音未落、眼前陡然一黑,酒气熏天——原来是西京故伎重施,将磨蹭着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个酒壶中。
    “放我出去!”她气急,敲着金属的墙壁大呼,然而外头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发狠,准备按照书上的方法破开这个法术,手指在壁上画着,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后手掌一拍,低喝一声,“破!”
    然而,还是黑暗,还是漫天酒气。
    “咦……难道画错了?可我记得就是这样的啊,怎么不管用了?”她诧异地喃喃,手指急切地在壁上涂抹来去,“难道是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可一连变幻了几种画法,那个破解之咒都没有生效。
    “哎呀,还是得翻书。”她无计可施,从怀中拿出真岚赠与的那一卷术法初探,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盘腿在酒壶里坐下,急急翻开书查找起来。
    那只酒壶悬在剑客的腰畔,随着急速的奔驰一下一下地拍击着,发出空空的声音。
    以剑圣门下“化影”的轻身术,到百里开外的苍梧之渊应该不用一个时辰吧?
    只怕还能抢在宁凉他们前头。
    西京默默地想,忍住伤痛,提着一口真气、将身形施展到极快。

    一行人转眼走散,烛阴郡外的官道两旁又只剩下一片废墟。
    脚步声刚刚消失,一直昏迷的少年便动了动,缓缓挣开了眼睛,眼神清冽无比。
    他摸了摸方才被宁凉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一眼河滩上新筑起的坟墓,微微吐了一口气,眼神复杂。然后,将手中的金色罗盘打开,轻轻转动了一下上面的指针,喃喃低语了一句话。
    又是许久无声。残火明灭,在风中跳跃,风里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不是远处的交战声,细细听去,竟然类似婴儿哭泣,邪异而悲凉,从远处急速掠过。
    空气中,忽然有了无数翅膀拍击的声音,仿佛有成群的鸟儿忽然降临。
    “好多死人!快来快来,可以吃了!”空中有惊喜的声音,然后黑色的羽翼从半空翩然而落,覆盖了大大小小的废墟,在死尸上跳起了狂欢的舞蹈。
    那是泽之国的鸟灵,闻到了屠杀过后血和灵魂的味道、奔赴前来享用盛宴。
    “罗罗,慢着点,不会饿着你的。我们这次是接到召唤才来的,得找到人才行!”佩戴着九子铃的少女蹙眉,看着吃相难看的一只小鸟灵——这次征天军团大规模清扫,扰得天怨人怒,泽之国东边六郡接到总督下达的当地民众可群起反抗的手谕后,积怨已久的当地军队纷纷起兵反抗,转眼泽之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而在这反抗和镇压中,无数的生灵涂炭,他们鸟灵更是享用了连番的盛宴,好不快活。
    “哎呀!”那只小鸟灵却忽然惊呼,噗拉拉飞起,“幽凰姐姐!你看!活人!”
    所有正在享用血肉的鸟灵都被惊动,瞬地转头看过来——
    那里,明灭的余火下,一点金色的光刺破了黑夜——而那种奇异的光芒却居然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一贯凶残暴虐的鸟灵瞬间变得无比的温驯。
    “神器魂引……音格尔·卡洛蒙阁下?”鸟灵的头领喃喃,看着少年手里的金色罗盘,脸色奇特,却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从的姿态,“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唤我们赶来这里,是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么?”
    “鸟灵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将你从空寂之山释放,你对着神器许下血咒、可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个愿望。”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相称的冷郁,微弱地开口,“我的父亲曾使用过第一个愿望。如今,这是我第一次动用这个誓约的条款——”
    少年盗宝者吸了一口气,似乎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我的同伴、都已经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请你带我飞越苍梧之渊,避开那些混战的军队,抵达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处那个星尊帝的墓室。”

    “一个人,也要去?”幽凰诧异地看着少年,眼里有讥诮的表情,“音格尔,连你哥哥五年前带着那么多人想去盗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复返。你一个人?”
    音格尔的脸色苍白,手指却稳定地抓着那个金色的罗盘,上面指针一动不动地指着正北的方向。他的声音也执着而冷定:“我,并不不是一个人。还有一批先行的同伴,已经在前方等我。我要去那里把哥哥带回来,哪怕是他的尸骨——我的母亲只有两个儿子,已经哭得眼睛都瞎了。”
    “噢?这么看重手足之情?要知道清格勒对你可算不上好——”幽凰觑着他,忽地冷笑起来,“为了自己当上世子继承家业、几次试图把你弄死。”
    音格尔没有回答,脸色却微微一变。
    那一次夺嫡的事情尽管被一再掩饰,然而却瞒不过鸟灵们的眼睛。
    “你哥哥那般对你,你还要回去救清格勒么?”五年后,鸟灵幽凰冷笑着问。
    “不。”他回答,平静从容,“我只是要拿回那张黄泉谱而已。”
    鸟灵微微愣了一下,在夜色火光中看着这个少年。
    “没有黄泉谱,我无法正式继承卡洛蒙家族,”少年音格尔脸色沉静,“父亲去世后,各房一起刁难。说按祖宗规矩、没有掌握两大神器的世子,不能成为族长。”
    “哦……”幽凰若有所思的看着音格尔,微微扑了一下翅膀,“那你一个人去?”
    “不。”音格尔摇了摇头,“这次行动,我早已安排好——这一批和我一起来的人虽然全灭了,但前面两批的人应该已经抵达王陵之下等我了。所以,我现在受了伤,只求你带我飞跃苍梧之渊、去王陵入口处和他们汇合。”
    “原来不是个傻子。”幽凰忽地笑了起来,“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要求我去把那张黄泉谱拿回来呢?”
    音格尔薄薄的唇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鸟灵,是无法接触那件神物的吧?”
    能显示一切底下迷宫平面图的黄泉谱,和能指引一切灵魂所在的魂引一样,具有让九冥之下一切阴灵恐惧的力量,百年来一直是卡洛蒙家族的传家至宝,靠着这两样东西纵横地底,成为盗墓者中无冕之王。
    既便是比鸟灵修为高出千年的“邪神”,也不敢靠近这两件神器。何况是幽凰。
    幽凰女童模样的脸上有恼怒的神情,却没有发作,扑了一下翅膀。
    “走吧。”黑色的羽翼呼啦一声如风卷起,遮蔽夜空。
    幽凰探出利爪,轻松抓住了音格尔的腰,放到旁边鸟灵罗罗的背上。
    “前面好像在打仗呢。”小鸟灵怯生生的看着远方,道。
    幽凰展翅飞起,掠上高空,凝望着那一道道光芒,脸色忽地变了,低呼:“是苏摩?”

    漫天的流火,仿佛天穹的星辰在纷纷坠落。
    耳畔有钢铁木材断裂的声音,刺耳地穿破风隼的护壁,仿佛一颗巨大的钉子瞬间钉入。
    “渝!小心!”飞廉失惊,顾不得颠簸的风隼已让人无法站立,瞬间扑过去,想击碎外面那支断裂后倒刺而入的铁条——然而急速旋转着下坠的风隼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一松开壁上的护具,身形就踉跄着失去了控制。
    “噗”,一声闷闷的钝响,那根铁条从风隼头部刺入,刺穿了鲛人傀儡的腹部,将娇小的鲛人钉死在操纵席上。
    “渝!”飞廉脱口惊呼,然而渝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只是用尽全力地转过舵,将失控坠落的风隼拉起。精确的操控下,风隼在瞬间几乎是沿着原路折返回来,避开了如雷霆扫到的一击。
    然而半空里降落的火柱还是舔到了这架风隼。烈焰映红了夜空,那一瞬间风隼表面的软银都开始融化,整个舱房就如浸泡在沸腾的温泉里。
    “大家小心,抓紧护具!不要松手!”在天地逆转的那一瞬间、飞廉对着背后机舱里的下属大声提醒。然而,一轮急遽的旋转过后,却没有听到回答。
    他回过头去,才发现在方才那一轮生死擦边的交战中,所有同机的战士都已然从这个风隼上消失——不是负伤后从机中坠落,就是被穿破舱壁的火焰吞噬。在巨龙吐出的烈焰和带起的狂风中,这些训练有素的帝国战士就好像纸折的人一样,轻飘飘地从中坠落、燃烧。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连十巫那样的长老、都不可能不感到畏惧吧?

    巫抵大人下了死命令,让他追杀空桑人一行直到烛阴郡境内,甚至将通往九嶷的官道旁所有一切夷为平地。带了自己下属的玄天部,执行完这个命令后,回头就看到了九嶷上空密布的战云——先前,他以为那只是巫抵大人为迎接自投罗网的空桑人布下的阵势。
    他虽然年轻,但出生以来就每日在见识的权谋斗争、却让他明白了眼前的微妙局势:巫抵大人是想借他来消耗空桑人的力量,然后等其进入九嶷后再自己来一网打尽!
    追回空桑至宝皇天,那是多么巨大的功劳——如何会甘心将其落入外人手中?
    贵族出身的少将微微苦笑起来,眼角却带着无奈和无所谓。虽然武艺出众,血统高贵,可他自小就喜欢琴棋书画多过争权夺利。虽然二十多岁就升任少将军衔,可在帝都所有人眼里,飞廉似乎更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而非一名铁血军人。
    为了避免让巫抵以为自己抢功,他干脆不再继续追击搜索,命令下属们在烛阴郡附近回翔,自顾自地观望着远处严阵以待的变天部。
    然而,变起仓卒之间——
    他看到有什么巨大的金光从苍梧之渊飞腾而起,在瞬间直抵九天!
    虽然那边有巫抵大人带了比翼鸟压阵,整整一支变天部依然在他来得及赶回之前覆灭。
    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如此可怖的力量,超出了沧流至今以来穷尽心力研究的机械力之极限——几乎是洪荒天宇的力量,铺天盖地而来,将所有一切灭为齑粉!风隼在虚空中如浪里小舟一样的颠簸,他凝望着半空中时隐时现的金光,隐约认出那是一条巨大的龙。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在皇家藏书阁里偷偷阅览过的前朝文献,想起了和此地相关的一个远古传说——
    龙神!那是七千年前被空桑星尊帝镇在苍梧之渊的龙神?
    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飞廉在颠簸的风隼中极力稳住身形,死死注视着夜空中那庞大到只能看清一鳞半爪的巨龙,手指扣住了风隼上尚自未曾发射的破天箭的机簧,目光凝定,喝令:“渝,稳住风隼!左转,将右翼拉起来!”
    渝一边咳着血、一边却面无表情地听从了主人的指令,极其艰难地将即将四分五裂的风隼勉强拉起——又是一个大幅度的回旋,机舱里已经能听得见外壁的材料在撞击和高温下喀喇的碎裂声。
    鲛人用尽了全力将破碎的风隼拉起,直冲云霄而去。
    在逆转而起的瞬间,飞廉看到无数流星如银河划落,又如烟火般在半空四散而开——他知道、那是他带来的玄天部军团,也在那种可怖的力量下纷纷溃败。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和这种远古洪荒的力量对抗的!
    巫抵大人呢?比翼鸟呢?一边将濒临碎裂的风隼拉起,他一边急速地巡视。
    然而,什么都看不到。
    “逃罢。逃罢……”心底里有个声音开口,“你还能做什么呢?螳臂当车啊。”
    连巫抵大人都敌不过这般可怖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抵挡?趁现在还有一线生机,还能全身而退——失机的罪自有巫抵担了去大半,他一个下属少将,倒不会怎么受上头责难了。
    而一旦回到了帝都……啊,帝都——
    一念及那两个字,无数温暖的、苍凉的、旖旎的、蕴集的思念和记忆就涌上了心头。
    “葳蕤就要开了,等你回来、正好一起看。”一个笑语在耳畔盈盈,那是碧在他出行前对他说。帝都的别院里,碧还在等着他……如果他死了,碧就要重新沦为奴隶了吧?
    一定要活着回去,逃吧,逃吧!
    那个声音在心底不停的说,越来越大,几乎湮没了他的意识。温文蕴籍的贵公子在漫天战云中长长叹了口气,握着剑的手有些颤抖,心中生之眷恋越来越浓。
    “渝!转头!转头向南!”下意识地,他回头遥望着那座巨大的白塔,低叱。
    然而,那个娇小的鲛人傀儡、他的新搭档,却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渝被断裂的铁条钉在座位上,血流纵横。在用尽全力按主人的吩咐将风隼拉起,避过巨龙的致命一击后,她便已经死去。然而临死前,鲛人傀儡将纤细的手臂从舵下穿过,握住控制架上的铁条,双臂交错扭结、死死固定住了舵柄——
    是以这个鲛人虽然死去,可风隼却一直往上冲去,未曾显现丝毫颓势。
    “渝……渝!”飞廉只觉心里一震、热血直冲上来,悲痛莫名。
    这些傀儡……这些被奴役着的、操纵着的鲛人,没有思想,不会反抗。有的、只是对于主人的绝对服从和爱护,至死不渝。那种愚昧的、盲目的力量和信念,竟比爱情和死亡更强烈坚定!死亡,战争,无辜者的牺牲——这一切,究竟何时才是个终结?!
    风隼的去势转眼到头,速度渐渐缓慢。飞廉知道、在到达顶点后会有一刹那的静止,然后便会如碎裂的玩具一样坠向大地。而他,必须在那一瞬的静止里,从这个即将毁灭的机械里跃出,打开一面巨大的帆,以风的力量延缓自己下坠的速度。
    他静静地等待着速度的极点。
    那短短的一段时间却仿佛极其缓慢。一路的上升中,耳边只听到连绵的、巨大的爆裂声:那是一队队的生命如烟火般在夜空中陨落,美丽而残酷。那么多的战士、那么多的生命划落在苍穹,却甚至连一声悲鸣都发不出。那,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下属战士。
    救我…救我,少将!
    在那些破裂的风隼一掠而坠的瞬间,他不停看到战士们在机舱内苍白扭曲的脸。那些来自帝都门阀贵族的少年一生优裕,凌驾于各种族之上,然而,在面临死亡的那一瞬、却和云荒所有的普通年轻人毫无二样。
    他的手紧握着舱壁的扶手,看着死去的渝和坠落的战士们,渐渐苍白。
    在达到顶点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巫抵大人的比翼鸟——
    应该是和鲛人傀儡分别驾驶着裂开后的比翼鸟,此刻两道银光如梭般灵活地穿过了半空卷起的火云,直刺向当空悬挂的两轮明月——那应该是巨龙的双目吧?
    然而,半空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道交错的银光,仿佛交织的闪电!
    那些闪电网住了比翼鸟,一寸寸收拢、绞紧,仿佛有人操纵着漫天的银色丝线。仿佛是感到了压迫力,比翼鸟转瞬合而为一,化为一支巨大的利剑,刺破了罗网。就在这破网而出的一瞬间,仿佛终于抓到机会、半空中蛟龙一声低吼,滚滚的火云笼罩了半个夜空!
    刺目的光芒。剧痛。灼热。失速流离——
    就在这一刹那,飞廉看到巫抵大人驾驶着比翼鸟冲入了火云之中,竟是毫不迟疑。
    也就在这一刹那,破碎的风隼到达了顶点。
    短短一刹的静止,却仿佛是永恒。似乎时空都凝固了,只有心在激烈的跳动,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忽然爆发出了呼喊:飞廉,你要临阵脱逃么?!身为军人,如何能在这个时刻退却!多少兄弟战友都死了,连巫抵大人都在生死不顾地战斗,你,又如何能退却!
    退了这一步,日后又如何面对这一瞬?
    心头瞬间热血如沸,飞廉来不及想什么,扑到操纵席前,用双手全力地扭转了舵柄,让风隼歪歪斜斜撞向巨龙,同时他的脚用力踏下,踩住了那一排发射破天箭的机簧——
    如果没有记错,按空桑古籍记载、龙神的弱点除了双目,便是颈下的三寸逆鳞!
    在剧烈的颠簸中,他踩下了机簧,厉啸声划破夜空。
    中了!在发射的瞬间他就有一种直觉。果然,那两轮巨大的明月忽然变成血红色,然后又瞬间暴涨。他听到巨雷般的轰鸣在半空炸响,气流急遽地旋转,带着火云,在空中形成火焰的漩涡,将他那架四分五裂的风隼迅速卷入。
    尽力了……他在风隼碎裂的瞬间长长舒了口气,向着舱外扑出去,夜色和天风包围了他。
    “少将!少将!”旁边一架同样在下坠的风隼上,传来下属的惊呼。

    “龙,小心!”眼看那架风隼在坠落前一刹居然还发出了如此凌厉准确的一击,扶着双角乘龙飞驰的傀儡师一声低喝,手指上的丝线灵活如蛇,瞬间卷住了十几支劲弩。然而,还是有四五支巨大的破天箭,直直钉入了蛟龙颈下的逆鳞中。    
    那是龙最脆弱的部位。
    巨龙的眼睛瞬间睁大,然后变成了血红,开始不顾一切地摧毁周围一切。
    风云骤起,天地旋转,比翼鸟在烈火中碎裂成千百片。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中激射而出,破开了烈火,直取龙神双目——那是巫抵撇了座架,不顾一切地发出了最后一击!
    龙伸出利爪,当空便是一抓,仿佛是两种巨大的力量交锋、夜空里瞬间闪出夺目的光来。
    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样四分五裂,然而龙全身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喀喇……苏摩隐约听到一声响,似乎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用手按着龙的顶心,连连喝止,然而甚至连他都无法控制这条被激怒的神兽。龙在击溃巫抵后,依然狂怒地摆动着尾巴,挥舞利爪,吐出红莲烈焰将所有残留的征天军团吞没!
    然而就在此刻,他听到远处有翅膀扑簌的声音,是天马展开双翅的声音——他看到无数冥灵战士浮出,向着交战地奔来。领头的是赤王红鸢,手捧金盘,带着空桑军队奔向刚刚从苍梧之渊里出来的白璎。
    想来,空桑人担心他们的太子妃、也已经很久了吧。
    傀儡师忽地冷笑了起来,干脆不再控制,只任凭一朝腾出苍梧之渊的蛟龙发泄着千年积压的怒气。天火坠落如雨。
    不知为何,在龙神归位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感觉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觉得有一种奇异的疲乏感——精神越发的恍惚起来,身体里有一种诡异的虚弱,仿佛是…对了,仿佛就像当年刚刚学成操纵傀儡之术、造出阿诺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个偶人,耳边便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声。
    回头看去,只见靠着长长的引线挂在龙角上,那只偶人如风筝一样的飘在夜空中,正仰头望着无数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发出了奇特的笑声——一眼望去,苏摩的眼神骤然凝聚了,甚至闪现出一丝的恐惧和嫌恶:
    居然……居然又长大了!
    那个偶人、那个他用孪生兄弟尸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长大了!
    离开苍梧之渊只有片刻,这个偶人居然又悄无声息地长大了一尺有余!从困龙台到黄泉结界,再从深渊到夜空——不过短短一日,阿诺居然两度迅速地成长,从原来的三尺多长到了六尺高。
    此刻的它,恍如一个身形初长成的俊美少年,随风翻飞在落满烟火的夜空里,对着满空的死亡和鲜血发出了惊喜而天真的笑声。
    那一瞬间,傀儡师一直阴枭冷漠的眼睛里,也闪过了无可掩饰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获得大幅增长的同时、作为镜像存在的孪生兄弟却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为每一次力量的获得,都伴随着无数死亡、恐惧、愤怒,这些,都能给这个原本就象征着“虚无”和“毁灭”的偶人注入更强大的动力。
    苏诺,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长。
    苏摩的呼吸不易觉察地加快了,眼睛里闪出一种绝决的杀意。
    “龙啊……”在他的手刚刚伸出之时,忽地听到了一声低呼,那样熟悉的声音让他微微一震,转过了头去——虚空中,白色的天马展开了双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样的长发在焰火中飞扬。
    纯白的冥灵女子乘着天马飞起,来到狂怒的龙面前,轻轻抬手抚摩着颈下的逆鳞,将上面的长箭小心拔出,包扎着伤口,轻声抚慰:“平息你的愤怒吧。征天军团已经尽数歼灭了,不要祸及下面大地上无辜的百姓啊。”
    抚着逆鳞,平息着龙的愤怒,白璎抬起头,对着巨龙柔声说着话。
    奇迹出现了。在白璎微笑的刹那,狂怒的龙忽然平静下来,熄灭了复仇的火焰。
    龙垂下了头,长长的胡须拂到了白璎脸上,鼻子里喷出的气由急促变得缓慢,最后渐渐平息。眼睛如同两轮皎洁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白衣女子,温和从容。仿佛低下头,在和空桑的太子妃喃喃说着什么。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减弱了很多吧。”白璎叹了口气,抚着逆鳞下的伤口,那样的语气、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后的两种性格,“一定要从沧流那边把它寻回来啊。还有海国,还有鲛人,你和海皇都要为之奋战了。”
    龙轻轻摆了一下尾,搅起漫天风云,闭了一下眼睛,点头。
    “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为了弥补带给你们的伤害。”白璎轻轻叹气,天马翩然转身,在半空中一个盘旋,飞向不远处的空桑族人。

    那里,有着数百名黑衣黑甲的冥灵战士,以及手托金盘的美丽赤王。
    金盘上那颗头颅一直遥遥望着她,却没有上前打扰她和龙神的对话。
    “我要走了。”天马折返的时候,白璎注视着苏摩,轻声,“你……多保重。”
    傀儡师乘龙当空,黯淡的碧色双眸中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易觉察地握紧。
“保重。”显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虽然马上白衣太子妃却一再回顾,却依然片刻不停地抖缰催马离去,喃喃叮嘱,眼神里有一种依依却无奈的神色——苏摩霍然一惊:不知为何,那种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缄口的表情里,隐约有永远诀别的意味。
白璎克制住了自己啜泣和泪水,只是频频回首、沉默地离去——除了和她共用一个灵体的那个魂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一别,是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封印解开后,她获得了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对的、也承担了更艰难的使命。此次跟随白薇皇后归去、便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为空桑而舍弃一切——这一去,只怕再也不会回来。
    六合八荒,千变万劫,永不相逢。
    而苏摩……苏摩啊,你又该怎么办?
    但愿上天保佑你,千万不要被虚无和毁灭所吞噬。
    白璎一直一直的回头望着,望着那个少女时代开始就眷恋着的那个人,忽然间泪水夺眶而出,洒落在虚无的形体上——这一生,原来就是这样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那边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顺利完成,齐齐发出一声欢呼。
    “恭喜龙神复生,也希望海国能由此复兴——不过,海皇,我们得先回去了。”金盘里的头颅对着这边微笑,一直对这个带走他妻子的鲛人保持着礼貌风度,“我们会一直对沧流作战,也等着你们从鬼神渊带回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里,苏摩一直没有抬头。
    引线却深深勒入手心里,割出满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无声落在龙鳞上。
    仿佛是感觉到了海皇的血,龙蓦然一震,回首看着新的海皇——也看着他身边那个逐渐长大的偶人阿诺,满目的宁静和悲哀。
    “真像……”龙的声音忽然在他心底响起,直接和他对话,“真像纯煌当年啊。”
    只有隐忍,只有压抑,无望而沉默的等候——宛如时空逆转了七千年。
    虽然两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漫天飘落着死亡的焰火里,傀儡师一直默然低着头,用沉默遮盖了告别时哀伤的眼神。宁静中,只有偶人阿诺迎着风上下翻飞,发出诡异的笑,那是“恶”的孪生,在为又一次死亡的盛典而欢喜。
那样长久的沉默中,仿佛心里某一根弦忽然绷紧得到了极限,苏摩的手颓然松开,爆发出了一声啜泣。
    那声音犹如一头被困的兽。
    知道自己那么孤独那么绝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几千年来,海国的子民被从故乡掳掠到云荒,经受了无穷无尽的虐待、凌辱和践踏。然而,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他们的灵魂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也被渐渐的扭曲——这才是鲛人一族真正意义上的“覆灭”!
    要如何对她说,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以怎样绝望的心情,仰望那个纯白高贵的空桑少女,却无法逃开心里强烈的自卑和自傲;
    要如何告诉她说,在多年来颠沛流离的苦修中,自己曾无数次的将她想起,又是多么盼望着回到云荒去看她一眼。然而,再回头是百年身。
    又要如何对她说,原来自己一直无法释怀的、并不是当年她的绝决,而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怀疑和不信任、对一切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然而,就算回到百年前,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又该如何去爱?在连尊严和自由都没有的时候,一个鲛人奴隶、又能怎样地去爱空桑未来的皇后!
    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阴暗,在她从万丈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刹那烟消云散——死亡在瞬间撤销了所有的屏障。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也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在那一场邂逅里,她已然竭尽所有,所以无论最后如何,都得以无愧无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终无法直面自己的最终原因。
    在远望她离去,回到族人和丈夫身边时,仿佛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楚的绝望,隐隐明白这将会是最后的相见,他第一次不再压制自己激烈变化的情绪,放纵自己在九天之上痛哭。
    无数的明珠落在龙的金鳞上,发出铮然的长短声,然后坠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色渐渐变成黯淡的深蓝,风从九嶷上掠下,吹散战火的气息。
    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仿佛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龙的叹息响彻在心底,“没有谁能够救得了谁——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只有‘创造’和‘守护’。”
    傀儡师全身一震——这句话!就是这句话!
    几个月前回到云荒时,翻越慕士塔格雪山中途,那个苗人少女那笙在雪地上扶乩,写下了对他人生的三句预言。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第一句“过去”已然应验;第二句“现在”,却是和此刻龙神说出的话一模一样!
   “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唯有创造和守护。”
    苏摩表情漠然地回忆着那句写在雪地里的预言,心里却在激烈地翻覆着,山呼海啸。
    ——那,是对他一生中“现在”的概括么?
    那么,他所没有来得及看到的第三句、他的“未来”,又是如何?
    恍惚之中,耳边传来了龙神深沉睿智的低语,提议——
     “我们去帝都吧……去寻找如意珠,去寻找复国军,去把族人们带回到大海。”

    还不等苏摩的情绪重新平静,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低哑的哭泣,一片片传来,分外诡异:“上天啊,龙神……龙神!您终归归来了么?我们的神归来了!”
    一惊回首,烧杀一片的旷野里,却什么都没有。
    “海皇终于带回了我们的龙神!”那些狂热的呼喊却充满了大地,“海国复生!”
    一支雪白的藤蔓忽然从土里伸出,然后展开,变成了修长的四肢。蓝发从土里冒了出来,一张张绝美而惨白的脸浮凸出来,带着狂喜的表情、看着从天而降的蛟龙,膜拜。
    然而他却被这些奇怪东西身上的死亡腐烂的气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些女萝,竟然渡过了已经枯竭的苍梧之渊,寻到了这里!
    “我们的神啊,您终于归来了!”带头的女萝深深地将额头印在地面上,泪流满面,仿佛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看巨龙,“我们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请将那些万恶的冰夷和空桑人灭亡吧!让海国复生,让鲛人成为六合间至高无上的霸主吧!”
    龙盘在空中,静静凝视着那些惨白的面孔,眼神无限悲悯。
    它的子民,本该是天地间最美的生物:生于蓝天碧海之间,只为爱而长大,有着千年的生命——如今,却变成了面前这些游走的腐尸,满怀恶毒和仇恨。
    “安息吧……”龙注视着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吟哦,尾巴轻轻一摆,凭空便起了剧烈的风暴!
    仿佛有闪电交剪而过,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萝甚至来不及抬头,就在瞬间被化为齑粉。
    殉葬用的革囊全部碎裂,黄泉之水瞬间流空。那些惨白的鲛人躯体裸露在空气中,仿佛死去已久的藤萝——然而,那笙诧异地看到无数白色的雾从那些革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个个美妙的人首鱼尾剪影,最后汇聚成了一片孤云,升上天空。
    “海的女儿们啊,不要被仇恨腐蚀,回到天上去吧。”龙的眼睛深沉悲悯,声音似乎是从六合中同时响起,“化成云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国去。”
    随着龙的声音,那一片云在九嶷清晨的微风中轻盈地升上了天空,飘然离去。
    ——那是这些被杀殉葬的鲛人,毕生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幸福。

    黎明前的暗夜里,一片乌云贴着地面急飞,小心地避开高空上的那一场激战,向着北方九嶷山飞去。鸟灵的翅膀交织成云。
    “下雨了么?”小鸟灵罗罗扑扇着翅膀,拂去一滴掉落在脸上的雨水,然而忽地惊呼出来:“姐姐,你看!是珍珠——天上、天上在掉珍珠!”
    背着重伤的盗宝者飞翔,幽凰闻言诧然抬头,忽然一震。
    那……那竟是他?
    传说中那条困于苍梧之渊的巨龙已然挣脱金索、腾飞于九天。而乘龙御风的,便是那名黑衣蓝发的绝美傀儡师!
    然而不知经历了什么,那样冷酷阴枭的人、此刻居然在高高的天宇中掩面痛哭。
    那样的绝望和无助,宛如一个找不到路的孩子。
    幽凰忽然间怔住了,仰头看着那一幕,任凭半空的珍珠接二连三地坠落在脸上。
    这个人、竟然也会如此哭泣么?
    那一瞬间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复杂感受,爱恨交织。虽然是远望着,她也能感觉到这个人内心的痛苦,虽然感到报复的痛快,却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直直刺入她心底。
    远处还有翅膀扑扇的声音,举目望去、有大批的天马消失在九嶷神庙方向——最后一骑是纯白色的,远远落在后头,一边走一边依然在回顾这边。虽然遥远到看不清面目,然而那样熟悉的感觉、即使隔了几生几世依然一望而知。
    那是她的姐姐……那个夺去了她一切的异母姐姐:白璎。
    她恍然明白,原来那一场痛哭、竟还是为了那个已然死去百年的女子!
    那一刻,疯狂的嫉恨重新笼罩了鸟灵的心。幽凰顾不得答允盗宝者要先送他去九嶷帝王谷,瞬间振翅飞起,直向半空中的苏摩冲去。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不把她放在眼里、又给整个白族和空桑带来灾祸的鲛人!
    “咯咯,”还没等靠近巨龙,半空中耳畔忽地有清脆的笑,“又见面了啊。”
    不知为何,还没见人、那个声音一入耳幽凰便有一种惊怖的感觉,凌空回首,九天黑沉空洞,哪里有半个人影——是谁?是谁在说话?
    “我在这里呢。”耳畔那个声音轻而冷,偏偏带着说不出的天真欢喜,让她心头无故一惊,立刻回顾,眼前闪现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苏摩?”幽凰脱口惊呼,转瞬却发现那并不是傀儡师。她惊怖地睁大了眼睛:那是……那是……
    一个在风里上下翻飞的人偶?!
    缝制的关节软软地耷拉着,随着风轻轻甩动,然而那张和傀儡师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天真而又冷酷,愉快而又残忍。
    她忽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短短几天不见,那个偶人阿诺居然长大了这么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龙神飞出苍梧之渊,苏摩在虚空中哭泣,而那个偶人、转眼却成为了一个少年!
    少年盗宝者手里握着一个金色的罗盘,那个罗盘的指针在瞬间剧烈颤抖起来,在飞快地转了几圈后,直指面前这个漂浮的傀儡——魂引,是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死亡”气息吧?面前这个诡异的东西,决非善类。
    “别和它说话!”幽凰还没开口,背上的音格尔却动了动,挣扎着说出一句话来,“这、这东西是‘恶’的孪生……快走…快走……”
    既便是鸟灵,也感觉到了某种惊怖,下意识地便绕开了偶人,向着北方飞去。
    “你不恨天上的那个家伙么?”然而,在她刚起飞的时候,阿诺的声音从心底细细传来,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他害死了你全族,还那般折辱你——想让他死么?”
    “别回头!”音格尔在背后低声警告,然而幽凰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阿诺在黎明前的夜风中翻飞,双眼发出摄人魂魄的幽暗绿光,音格尔只看得一眼、心中便是一阵恍惚。手中的魂引忽然跳跃而起,金针狠狠刺入他指尖,让他痛醒。
    然而就在这短短一瞬,偶人和鸟灵似已交换完了想法。
引线一荡,阿诺翻着跟斗飘了开去,而幽凰亦展翅飞向北方的九嶷。鸟灵急速地飞翔,眼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仿佛刚才偶人那一席话在她内心点燃了某种可怕的复仇之火。
    音格尔伏在鸟灵背上,用手指沾了族中密制的伤药抹到伤口上。被风隼打伤的地方剧痛无比,在清凉的药膏下开始愈合。他痛得发抖,咬了咬牙,只恨自己的身体为何如此脆弱,这番模样、又如何能去星尊帝的寝陵里救清格勒出来?
莫离带领着前一批人去寻找执灯者,此刻应该已经在谷口等待了吧?
    音格尔咬着牙,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瓶子,把里头的药粉全数到了出来,狠狠抹在自己的伤口上——那是从沙魔的唾液里提炼出的药,和可以蜃气结城的怪物一样,这种药也有着暂时麻痹躯体覆盖伤痛的功效。
然而在药力退去后,苦痛将会以数倍的力量反噬而来。
    但,只希望到了那时候,自己已然从王陵里返回,清格勒已然在身边……远方的母亲还在苦苦期盼,他一定不会让那双渴望的眼睛落空。
    幽凰降低了高度,缓缓朝着谷口飞去。

六、盗宝者

    黎明将至,四野里却并不寂静,隐隐听到一阵阵的惨呼痛哭。
    ——那是被从天而降灾祸、毁灭了家园的百姓的哭声。
    那么平常的一个夜晚,九嶷郡的百姓如往日一样沉睡,然而睡梦中却有无数的流火从天而降,伴随着燃烧的钢铁和木头,砸落在房间里。好多人甚至来不及醒来、就被直接送入了黄泉之路。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从睡梦中惊醒,手一动便摸到一滩血,侧头看到父亲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茅屋的顶破了一个大窟窿,似乎有什么天火坠落,房子猎猎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是前几天爹偷偷带回来的那群人干的?
    那群西方荒漠来的人,虽然改作了泽之国的打扮,还是掩不住一种枭厉的气息。
    是他们为了得到父亲秘藏的那包东西,便下了毒手么?
    “娘!娘!”下意识地,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哭喊。
    在另一头睡的母亲应声而起,同时骇然尖叫。女孩向母亲伸出手去,然而一向重男轻女的母亲却是利落之极地俯身,一手抱着一个弟弟冲出门,丝毫不顾着火的屋子里还有两个女儿。女孩儿怔了片刻,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爬到父亲尸体旁,从枕头下摸出一件东西放到怀里,踉跄地赤着脚出逃。
    刚出了门,忽然想起什么,又连忙跑回门边,叫着三妹的名字,却看到才八岁的哑巴妹妹正惊慌地往桌子底下直钻进去。
    女孩儿连忙惊呼:“晶晶,快出来!房子要塌了!”
    然而小孩子被吓坏了,蹲在桌子底下,闭上眼睛抱住头,不肯再动一下。
    喀喇一声,大梁被烧断了,整片屋架砸落下来,桌子下的孩子尖叫着抱紧了脑袋,身体仿佛僵硬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有一双手将她紧紧抱住。
    “哇!”睁开眼睛,看到的居然是姐姐惊恐的眼睛,孩子骤然大哭起来。
    “晶晶不要怕……不要怕。”去而复返的姐姐一边颤抖,一边紧紧抱住妹妹,不停安慰着,自己却也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顶上不停坍塌的房子。虽然是怕的要命,她还是在房子倒塌的一瞬间折身返回,护住了妹妹。
    爹死了,娘不要她们两姐妹了,如果她没了晶晶,还有什么呢?
    闭着眼紧抱着晶晶,她听到了头顶上的又一声裂响。她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妹妹退缩在桌子下。
    衣领忽然被揪住,窒息之中身体飞速掠起,却不忘紧紧抱着怀里的妹妹。
    “出来!两个小笨蛋!找死啊?”
    耳边有厉喝,伴着粗重的喘息。那双揪着她衣领的手也是粗砺的,动作却很温和,将她和妹妹分开。她死命挣扎,却感觉到自己被拦腰抱着夹在腋下,飞速地从火场逃离。
    脸孔朝下,视线晃荡得看不清东西。只看到颊边是一条腰带,腰上别着一个银色的圆筒状东西,还系着一个葫芦,随着奔驰一下一下地拍击。她忽然有些害怕,一手捂着襟口生怕怀里揣着的那物件掉落,另一手却摸索着攀住了那个陌生人的腰带,紧紧攥在手里,同时大叫着妹妹的名字。
    “咿!咿!”耳畔立刻有熟悉的声音回答,同样带着惊惧和恐慌。
    从那人身前看过去,看到了妹妹近在咫尺的脸——在那个人另一边腋下,同样在另一头紧紧攥着腰带,惊惶失措地寻找着她,发出哑女特有的咿呀声。
    女孩儿松了口气,努力伸过手去,绕过腰上系着的银色圆筒和空葫芦,紧紧拉住了妹妹满是冷汗的小手。同时在颠簸中尽力仰起头,想看清楚是谁救了她们。
    一个方方的下巴上,生着短短一层铁青的胡渣。
    她还要再仔细看,忽然听到脸侧的那个葫芦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仿佛里面关了什么小动物,在努力地拍打着想要爬出来。嗒,嗒,嗒,有节奏地敲打。她的脸和葫芦近在咫尺,忽然间就吃惊地听到了里面居然类似咒语的声音——那是人的声音!

    她惊呼起来。
    然而不等她惊呼完,腰间的葫芦里仿佛有什么陡然爆炸,一震,塞子噗的一声反跳而出,从里倏地透出一道光来。
    “呀!”她和妹妹齐声大叫,感觉那个带着她跑的男子也停了下来。
    “哈哈,终于出来了!”耳边乍然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三分得意三分淘气。
    身体一松,被放到了地上,踉跄着站稳,尤自还握着妹妹的手。
    “那笙,你怎么又胡闹?!”听得那个男人怒斥,“多危险,赶快回去!”
    回去?回到那个葫芦里去么?
    她吃惊而好奇地想,抬头,总算是看清了那个救命恩人的模样。
    一个落拓的汉子正在训斥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女,浓眉蹙起,显然是十分生气又无可奈何。那个被称为那笙的女孩子和她同龄,却嘻嘻哈哈地跳着脚走在前面,不当一回事,只看着她们两个:“哎呀,西京大叔,你看她们两个一直在看你呢!——好漂亮的姊妹花,叫什么名字呢?”
    原来那个恩人叫做西京。
    她忽然红了脸,低下头去,拘束地回答:“青之一族的闪…闪闪。那是我妹妹晶晶。”
    “闪闪和晶晶?”那笙笑了起来,“真好听。”
    “青之一族……”那个落拓的中年人却是沉吟着重复,眼神复杂,“上百年了,这片云    荒上,还有人以六部来称呼自己么?”
    闪闪眨了一下眼睛,并不明白恩人的意思——自她生下来起,九嶷郡上的人都是那样称呼自己的——虽然她也不明白“青之一族”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心!”在她眨眼的时候,忽然听到厉喝,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抬头的时候,她和妹妹双双惊呼——
    天上又掉下了一个烟火!在近地三十丈左右的地方爆炸开来,四散而落。
    身侧仿佛有一阵风过,西京整个人向上掠去,迎向掉落在她们头顶上方的一片火光,手里陡然闪现出一道闪电,喀喇一声、将那一大块燃烧着的巨木铁快在半空中击得粉碎。
    西京认出来,那正是风隼的残骸。
    他抬头看着黎明前的夜空,看到了巨大的龙盘绕在虚空,无数闪电和烈火环绕着。
    那样强的征天军团,在龙神的面前也如破碎的玩具般不堪一击么?
    闪闪看着不停掉落的天火,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手捂紧了衣襟,感觉那包物件火一样烫着。这是他们家里的传家至宝,父亲昨天还说,如果这几天他有什么不测、她一定要带着这件东西逃走,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想,父亲也是对前几天来到家里的那群西荒人、心里隐隐不安吧。
    然而,没有想到灾祸会来得那般迅速。
    “你们……你们是谁呢?”她看着两个来人,被那样的力量所震惊,九嶷人信仰神力的习俗,让她脱口喃喃,“你们……是天上下来的神么?”
    “神?”那笙怔了一下,笑起来,“才不是,我叫那笙,这个大叔是……”
    “是玄之一族的西京。”旁边的男子已经收剑,从空中翩然折返,落在身侧低声回答。
    闪闪一惊:“玄之一族?……云荒上有这个族么?”
    西京不答,眼睛里有一种深远的哀痛——过去了百年,在沧流帝国坚壁清野的铁血统治下,前朝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甚至连九嶷郡里残留的空桑人,都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故国。
    那样强大辉煌过的民族,居然被从历史中抹去。
    “咦,天上下雨了?好大颗啊,打在脸上很痛呢。”在他们对话的时候,那笙却是自顾自的走开来,仰着头看着天空中零落的烟火,忽然惊讶地抬起手,接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只是一看,就惊诧地跳了起来——
    不是雨水……不是雨水!
    一粒晶莹明亮的珠子,在她手心里奕奕生辉。
    ——那是泪滴形的珠子,从高高的夜幕里坠落,落在脸上的时候尤自有些微的柔软,溅到手上却随即变得冷而硬。
    “这个珠子是……?”那笙怔怔望着手心的珠子,喃喃,抬头望着天空,“龙神出关了……有鲛人在天上哭了么?”
    西京却是听到了半空中什么声音,诧然抬头——
    一大片黑色的云,移动着从上空急速飞过,带起诡异的风。
    鸟灵?
    西京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提防。然而那一群魔物毫不停留地飞掠而过,直扑不远处的九嶷山而去。那一片乌云里,隐隐闪着某种奇异的金色光芒。
    那群魔物……去往九嶷山干吗?
    它们的先祖、那些修炼到千年以上的鸟灵,会发生可怕的变异、成为毁灭性的“邪神”——空桑历代先帝为了维护百姓,都以皇天的力量寻找和镇压那些邪神。每一任皇帝在驾崩之前,都会将一只可怕的魔物带入地宫,以灵魂设下封印,永远地镇压。
    因为有着那种封印,所以九嶷山一向是鸟灵避而远之的地方。
    这一次大群的鸟灵前来,又是为何?
    西京一时间有些出神, 而那笙只是极力地往天上看,终于看清了夜空中巨大的龙,一惊一咋地呼叫。
    忽然间,她的声音截然而止——那是一种嘎然断裂的停止,仿佛是硬生生被某种无名的恐惧斩断。西京和闪闪都掉头看过去,只看到那笙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顶三尺高某处的一个东西,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
    一个六尺高的俊秀少年,随着一阵夜风飘来,掠过树林,悬浮在她头顶。
    手足关节似乎都断了,头也毫无力气地垂着,与蓝色的长发一起随着风微微晃荡。
    “哎呀!”闪闪先是一惊,接着却是欢喜地叫了起来,“偶人!好漂亮!”
    仿佛受到了某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两个女孩子争先恐后地伸手,想去触摸那个漂亮非凡的东西。西京脸色一变,掠过来一把将两姐妹拦到了身后:“小心!”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那个垂着头的偶人忽地动了。
    抬头,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哎呀!”三个女子同时惊叫起来,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它、它会笑!”闪闪下意识地护着妹妹,一手压在胸口的衣襟上,掩藏着衣襟里那个物件,颤声脱口,“它是活的?!”
哑女晶晶却是又怕又好奇地躲在姐姐背后,看着那个会动的偶人,一一哦哦地比划着什么。奇怪的是那个傀儡也抬起了手,歪着头笑,比划着,仿佛逗着这个哑巴女孩儿。
    “长那么大了。”西京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个飘荡的偶人,眼里有难掩的担忧与厌恶,“不过分别短短几个月。苏摩呢?”
    仿佛被牵动了脖子后的引线,阿诺瞬地抬起头,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眼睛翻起,顺着丝线看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夜空高处。
    然后,似乎突然又被扯动,偶人翻了一个筋斗、急速往天空里飞回。
    “等一下!”西京一声断喝,不等阿诺飞起,足尖一点迅速掠起。手指一并、夹住了那根看不见的引线。只是稍稍用力,剑客便如大鸟般翩然凌空上升,追逐着偶人,沿着线一直飞去,瞬间成为目力不能及的一点。
    “啊?”那笙呆了,看看天,又看看手里的珠子,讷讷,“苏摩…苏摩在上面么?那么,这个、这个是……”
    “苏摩是谁?”闪闪忍不住问,那笙却只是发呆,没回答。

    黎明渐渐到来,四野的风温柔地吹拂着,吹散战火硝烟的气息,隐约已经听得到村庄各处废墟里传出哭天抢地和呼儿唤女的声音——那是被突兀到来的战乱惊吓了一整夜的百姓回过了神,开始哀悼。
“爹……?”妹妹的身子微微发抖,依偎在怀里抬头问。
这个才八岁的妹妹,生下来就没了亲娘,后母又苛酷。,在三岁的一场大病里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损伤了声带,从此被病魔夺走了声音。从小只能发出极简单的单音节,靠着手的比划,结结巴巴地和人沟通。
    闪闪姐姐心里只觉一堵,眼泪夺眶而出,口里却只道:“爹娘他们一定是分头逃出去了,现在外头乱糟糟的,等下就会回来找我们的。”
“呃……弟,呢?”晶晶又问,小小的手努力比划着,担忧。
    “嗯。三弟和四弟,应该是被娘救出去了,不用担心他们。”闪闪应着,想起火中被母亲奋不顾身抱走的两个弟弟,眼里陡然有某种怨愦。
    晶晶急不可待:“姐!”
    “好,好,我们就去找他们。”明知爹爹是再也找不回来,闪闪却不得已地应承着,眼睛躲躲闪闪的不敢和晶晶对视,生怕一看到妹妹懵懂期盼的眼神、便会落下泪来。
    “多谢姑娘和……和这位游侠的救命之恩——”她拉着妹妹,对着那笙深深一礼,说到半途顿了顿,眼睛看向黎明淡青色的天空,“青之一族是相信轮回宿命的,无论今生来世,必当报答。”
    那笙一直抓着手心的珍珠,望着天空出神,此刻才回过神:“啊,你们要走了?”
    然而不等闪闪开口,旁边就听到一个妇人的尖利叫声:“闪闪!你个死丫头,总算找到你了!那东西肯定在你那里!”
    三个女子骇然回头,举目所及都是烈火焚毁的村庄废墟。一座废墟后忽然跳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直奔过来一把扯住了闪闪。
    “娘!”闪闪和晶晶又惊又喜,脱口。
    “快,快拿出来!”那个妇人身材臃肿,粗眉大眼,此刻完全顾不得和两个女儿叙什么大难之后的庆幸,居然一手就探入了大女儿的衣襟里,“快把那宝贝给我!”
    “不!”陡然明白母亲并不是来找她们,闪闪眼里的泪直落下来,一向秀气的女孩儿刹那倔强起来,捂住衣襟拼命挣脱了母亲的手,含泪,“不能给你!爹说过了,家传之物只由家长来挑选传人,不能擅自给别人!”
    “别人?”妇人冷笑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发髻,“我是你娘!快给我,再顶嘴给我去跪钉板!现在可没爹可护着你了!”
    “你……你都不要我们了!我们才没这种娘!”挣扎中,闪闪的头发散了,狼狈中忽然爆发似地哭喊了起来,“你早就不要我们了!”
    晶晶年纪小,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着娘又开始打姐姐,噤若寒蝉。
    闪闪横了心第一次反抗母亲,然而毕竟力气单薄。妇人一把揪住女儿的头发,另一只手已经从她衣襟里掏出了一物,眼睛发光:“就是这个!这回可好了!”
    妇人正待往回跑,忽然觉得身体不能动了。
    “坏心肠的后妈!”那笙弯着腰,把地上那个符咒的最后一笔画完,看着那个被定住的女人,愤愤不平,“抢女儿的东西,真是过分!”
    “不是后妈……”闪闪将那个盒子拿回,低声喃喃,“是亲娘啊。”
    “自己生出来的女儿都要打,那更坏了!”那笙一愣,更加气愤——也是第一次将学到的术法加以运用,小姑娘心里充满了打抱不平的豪气,觉得自己就像是西京那样的游侠儿。
    “那笙姑娘,把我娘放了吧。”闪闪看着身形定住、眼睛却在骨碌碌转动的妇人,叹息,“其实郡里很多娘,也都是这样——谁叫我们青之一族里,向来男尊女卑呢?”
    “咦?怎么和中州一样?”那笙吃了一惊,不明白,“我听说空桑不是这样重男轻女的啊——从白薇皇后开始,帝后都是平权的呢。我记得赤王还是一个女的呢,白王也是!怎么青之一族又变成这样胡来了?”
    “空桑?……那是什么?”闪闪却听得有些迷惘,茫然问了一句。
    那笙一怔,又不知从何解释。
    “听说上百年前曾经打过一场仗,族里男人都死了,剩下很多女人。所以王准许一个男人可以娶许多妻子,而且生出儿子来的就给奖励,生出女儿来的就当场扔到黄泉之水里去——”闪闪说着,抱紧了妹妹,眼神黯然,“虽然十几年后郡里的男丁又多了起来,这个风俗也废止了,但很多家里一看生了女儿,还是会扔去黄泉里的。当年若不是爹,娘早把我们姐妹扔掉了。”
    “啊……”那笙长大了嘴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一路走遍了半个云荒,所见所闻早已告诉她、这片土地和中州一样充满了血和火,和中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完全不同。
    “那个盒子里,是什么呀?”毕竟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那笙冒失地问。
    闪闪看了一眼满脸油汗的母亲,不顾对方脸上强烈反对的神情,还是把盒子对着这个陌路相逢的异族少女打开了:“我也没看过呢。”
    “啊?”那笙叫了起来,有点失望,“一盏灯?”
    只是一座高不盈尺的古铜色的灯,分开七枝,做七星状,七个盏里隐隐有着幽蓝的光泽。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积着一层铜锈,惨绿暗红,层层叠叠。
    那笙乍然看了一眼,手上的皇天忽然就隐隐亮了一下。
    仿佛被无形力量摧动,那笙的手不自禁地拂过那盏灯,一瞬间七点烛火齐齐点燃!
    “哎呀!”这回轮到了闪闪惊叫,“你、你怎么可能点燃它?”
    这盏世代相传的灯,只有家里的执灯者才能点燃——而这个陌生的少女只是手指一拂,就将七点灯火全数点燃!
    “我想起来了……”那笙却有点恍惚,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仿佛有什么影象在脑海里翻腾,“这个灯……这个灯,和九嶷神庙里的七盏天灯一模一样啊!怎么会在这里……”
    “听说几百年前,我家一个先祖,曾是神庙里最强的巫祝,守护着这盏灯。”闪闪低声解释,眼神奇特,“他爱上了来神庙朝拜的赤之一族的公主,于是主动废去了所有的灵力,返回到了山下的云荒大陆——这盏灯,就是他回到尘世后,一并带来的。”
    那笙茫然地看着那盏明灭不定的灯火,忽然看到那幽蓝色的火焰里,居然有七个小人儿在不停的舞蹈!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
    那些小人在舞蹈,飘忽而热烈。然而他们却有着七种色泽各异的眼睛,无论身形如何舞动,却是始终注视着云荒的各个方向,眼神凝定。
    那是……那是焰之灵?
    她刚看过真岚赠与的那册《六合书·术法初窥》,知道一些云荒的远古传说。
    这七星天灯,原本是星尊帝寝宫内书案上的一盏普通铜灯,伴随着这个空桑第一帝王披阅了无数奏折文卷,见证了风云起落。后来云荒一统,国务渐渐繁忙,星尊帝长夜处理国政,精力不支、经常在灯下不知不觉睡去。
    为了不耽误政事,帝王便将天上的七颗星辰降至灯内。每当灯燃起、这些神灵便会睁开眼睛眺望云荒大陆,将所见一切禀告给帝王,无论他是在清醒还是睡梦中。
    这七盏灯,是空桑帝王的眼睛,可以时刻注视着天地间的一切。
    星尊帝驾崩后,并未留下遗骸,传说魂归于极北方上古神人葬身的轩辕丘。帝王之山里只留下了他和白薇皇后的衣冠冢,伴随着无数陪葬珍宝。同样的,这七盏灯和他生前佩戴的辟天剑也被当作遗物,供奉在九嶷山的神殿里。同时,摹仿这盏灯的形状、下一代空桑帝王在神殿里布置了巨大的七星灯,用来为空桑帝王和六部祈福。
    “私带天灯下山?”那笙茫然叹气,问闪闪,“你知道这灯的用途么?”
    闪闪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只知道……这灯,能让家里丰衣足食。”
    百年前一场动乱后,青族遭到了空桑历代先王的诅咒,九嶷郡饿莩遍野,人丁寥落。当时村庄里十室九空,邻居都已经开始易子而食——而唯独他们家保全了下来,并且有能力去救济村里的其他百姓。据说,全凭了那一盏神灯。
    “丰衣足食?”那笙有些胡涂了——可没听说过这灯能变出吃的东西,或者能召唤那些焰灵出来当奴仆。
    这盏灯,除了“守望天地”之外,没有任何用途。
    那些焰灵在不停舞蹈,美丽不可方物。然而在灯火燃起的一瞬,闪闪漆黑的眼眸忽然变了,同时焕发出了七种色泽,宛如映着彩虹!
    “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惊喜地,少女茫然叫了起来,看着眼前的虚空,“天啊……我、我都能看到了!我成了执灯者么?”
    闪闪的眼睛里闪动着美丽的光,向着虚空伸出手去。
    “你看到了什么?”那笙吃了一惊,凑过去看着烛台,却什么也看不到。
晶晶一直瑟缩着不敢开口,此刻看到姐姐这般失控,吓得大哭起来。
    “九天上的龙和鲛人,比翼鸟上的女神……那是三女神中的慧珈啊。她来九嶷做什么?到西方有人返回了帝都……啊,破军…那是破军的星星在亮!”灯的七种色彩映照在青之一族少女的眼里,闪闪梦呓般地看着火焰,喃喃,“我看到万丈地底下的泉脉在流淌,向着黄泉奔涌……多么瑰丽啊……我都能看到了!”
    那笙目瞪口呆地听着她的叙述。这个平凡的少女,转瞬间居然有了洞彻六合的能力!
    闪闪却只是对着火焰长长叹息,恍然明白过来:父亲死后,她身为长女,自然而然便继承了“执灯者”的力量吧?
    “姐……”晶晶畏缩地拉着她的衣襟,比划着,询问,“爹?”
    “爹爹……”闪闪的眼睛转瞬黯淡了一下,然而执灯者在观看焰灵舞蹈时,却是无法说任何谎话的,她叹息了一声,对妹妹说,“在九冥的黄泉路……”
    晶晶还不知道什么是黄泉路,然而看到姐姐的表情、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事,哇的哭起来。
    闪闪注视着焰灵的舞蹈,眼里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落下,掉在火焰上,滋然化为白烟。
    火焰熄灭。
    少女眼里的七彩色泽也消失了,宛如平凡女子一样,捂脸痛哭。
    她的母亲在一边看着,看到女儿居然继承了神灯,眼里不自禁地露出嫉恨恶毒的神色,忽地眼睛一亮,对着远处废墟里奔来的一行人大叫:“在这里!我找到那个死丫头了!她和灯都在这里!——不关我们的事情,快把我儿子放了!”
    三个女子悚然一惊,转过头去,却对上了一行风尘仆仆的骠悍男子。
    骨骼明显比泽之国的人高大,古铜色的皮肤,深栗色的头发微微卷曲,五官深刻清晰——一眼看去,即便是尚未去过西荒的人,也知道那是砂之国的来客。
    闪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前几日来到村里,投宿在她家里的神秘客人。
    “你、你们……快把我弟弟放下来!”看到领先的西荒人手里提着的两个少年正是自己的弟弟,闪闪脱口而出,“你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领头的西荒人笑起来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轻而易举地拎着两个少年晃荡,“你爹死了,现在你是执灯者了吧?那就轮到你来履行我们的约定了。”
    “什么约定?”闪闪原本是个胆小的人,然而此刻却不得不表现出勇气来,护着妹妹,直面那一群来自西荒的盗宝者,“先把我弟弟放了,再来谈什么约定!”
    “呵呵,放就放。也不怕你们跑了。”领头的盗宝者看着强做镇定的女孩,大笑起来,手臂一松,两个男孩落到了地上,痛呼了半天起不来。盗宝者眼露轻蔑之色,踢了一脚:“东泽的男人就是没用,娘们一样,还不如一个小女孩儿有胆气。”
    “别踢我儿子!”母亲一旁看得心急,脱口大叫起来,恨不能立刻跑过去。
    那笙看着这群人来意不善,又个个凶形恶状,不由蹙眉,暗地里念了一个咒语,试图将那些人定在原地——然而咒语念完,那帮人却依然若无其事。
    她诧异地发觉,原来对方并非容易打发的普通人。
    西京大叔呢?她不自禁惶急地抬起头,在黎明的天空里寻觅那个凌空飞去的人——然而天上一片空荡,连云都没一片,罔论什么龙和人影。
    西京大叔……是找那个苏摩去了么?到底要做什么啊。
    她急切地四顾,没法应对面前这种遇上的劫难。
    “那笙姑娘,帮我把娘身上的符咒除了吧。”出神时,旁边闪闪推了推她,恳求。
    那笙哼了一声,老大不情愿的过去,帮那个胖妇人解了定身咒。妇人一得了空,立刻哭喊着儿啊肉啊,朝着两个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少年扑过去,抱在怀里揉搓。
    “那笙姑娘,拜托你一件事,”眼看着盗宝者一旁虎视眈眈,闪闪低声对那笙说了一句,暗地里把妹妹的手放到她手心,“我去和他们周旋,你带着晶晶赶快离开吧——村里的人受过我家大恩,就算晶晶成了孤儿也会善待她的。”
    “怎么可以!”那笙脱口,声音太大,引得那边盗宝者一阵观望,她连忙压低声音,“那你呢?我看这一群人都很凶啊,你就不怕被他们……”
    打了一个寒颤,终究没说下去。
    “我有神灯,”闪闪拿着七星灯,安慰,“焰灵会保佑我的,不怕。”
    “可这灯,只有‘观望’的力量而已啊……”那笙绝望地喃喃,抬头望着天空,“该死的西京大叔,每次危急的时候、他总是不在!”
    “小姑娘,还不拿着灯过来?”那边的盗宝者却是不耐烦了,粗声粗气。
    “我再跟妹妹说一句话。”闪闪向着那头大声应了一句,转头却是低低对那笙道,“不用担心,他们一日需要这盏灯,我便一日平安无事。以前我爹也是和他们认识的——晶晶,你要听话,啊?等姐姐回头找你。”
    那笙拉着晶晶,只觉那只小小的手不停地发抖,宛如受惊的小鸟。一时间,那笙陡然觉得自己长大起来,如母亲般地将那个小姑娘护在怀里:“你放心,晶晶一定不会有事!”
    “嗯,多谢你。”闪闪粲然一笑,便执灯走向了盗宝者。
    “你们可不许欺负她!”那笙看着那帮凶形恶状的西荒人,心里不安,扬头大声警告,“不然我一定找你们算帐!”
    “好凶的小姑娘……”那头却爆发出了一阵大笑,领头盗宝者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笙,龇牙:“好,我不欺负她——那我们来欺负你好不好?”
    “你、你……”那笙负气,却不知如何回嘴。
    那头又爆发出了哄笑,盗宝者的头领呸的一声吐出了嘴里咬着的草叶,看着脸色苍白却强做镇定的闪闪,拍拍她瘦弱的肩膀,笑起来:“别傻了,我们盗宝者才不欺负女人和孩子——你爹替我们提灯引路已经几十年了,如今换了个年轻漂亮的妞儿陪我们到地下走一趟,兄弟们都高兴的很,怎么会欺负你呢?”
    闪闪吃惊地抬起了头:“什么?你说、你说我爹…和你们合伙盗墓?”
    “那是。”盗宝者的头儿竖起拇指,反点自己胸口,“我就是莫离,你爹没跟你提起过?”
    “我爹怎么会和你们这群盗宝者合伙!”闪闪却叫了起来,带着厌恶的表情,激烈反驳,“我家…我家是巫祝的后代,怎么会去做这种卑鄙的事情!你骗人!”
    “嘁,居然看不起盗宝者?”莫离古铜色的脸上浮出冷笑的表情,眼神渐渐锋利,“你们这些空桑遗民,亡国了还自以为高人一等么?——当年若不是我们盗宝者庇护,你们家早就饿得绝子绝孙了!巫祝后代有个屁用?”
    “啊?”闪闪抬起头,想看这个盗宝者的眼睛——然而莫离比她高了一尺多,她仰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灰色的眼睛,“你、你是说那一次饥荒里,是你们、是你们救了……”
    “对。”莫离低下头,看着这个青之一族的小女孩,冷笑,“是我们盗宝者救了你们一家——如果不是我们冒死越过苍梧之渊、把泽之国的粮食捎带到九嶷郡,不但你们家、连这个村庄都早就灭绝了!”
    顿了顿,西荒来客指着那盏灯:“作为报答,你的曾祖父提着这盏七星灯陪我们下到王陵,盗取了一批宝藏——这盏灯,可以照亮地底的幽冥路,让我们看清黄泉谱和魂引的标示,成了我们的引路灯。”
    “可是,为什么要拿着神灯,帮你们去盗墓?……”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闪闪双手痉挛地抓紧了那盏灯,“那是我们祖先的墓啊……”
    “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你曾祖父是个好汉子,”莫离冷笑起来,一把提起了身形娇小的少女,闪闪来不及惊呼就已经坐到了他宽阔的肩膀上,“你看看,你看看!”
    指着远处的燃烧着废墟和支离破碎的尸体,莫离冷笑起来:“这是什么世道!给不给穷人活路?凭什么那些皇帝老儿在世时候作威作福,死了还要把财宝带到地下去陪葬?”
    闪闪略带惊慌地坐在莫离的肩上,抓着他的手,生怕跌下去。
    西荒的盗宝者大踏步往前走,穿过那些燃烧着的废墟、哭天抢地的孤儿寡母:“我们西荒不比泽之国,还有渔米为生。你没去过那边,不知道那里的恶劣环境——地上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那些死人却占着活人的财富!这公平么?我们从腐烂的死人手里夺回这些珍宝,让地上那些活着的人不至于饿死,又有什么不对?”
    闪闪望着那些平日熟悉的街坊邻居,看到狼藉的尸体和燃烧的废墟,眼睛里也渐渐湿润了。她低下头去,抓住了那只古铜色的大手:“你说的对……对不起。你是对的。”
    她掰开那只扶着他的手,跃下地,抬头看着莫离:“我带你们去。”
    高大的男子咧嘴笑起来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好姑娘!不愧是执灯者!”他赞赏地拍了拍闪闪的肩。闪闪痛得皱起了眉头,勉强笑了笑。
    “走吧,我们和少主约好、今晚要在九嶷山下碰头的。”莫离继续大步流星地走开,“可别迟到——少主对属下严厉的很,若是打乱他的计划、我可保不住你咯!”
    “少主?”闪闪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步伐,喃喃纳闷。
    “嗯,音格尔·卡洛蒙少主。”莫离低下头,将这个名字告诉少女,眼神肃穆,“——我们盗宝者之王。”

    九嶷山近在咫尺,青黛色的山宛如一面巨大的屏风徐徐展开,从北向环抱着云荒大地,阴冷而潮湿。山上处处游荡着白色的雾,仿佛是地底下那些埋葬了千古的帝王皇后的魂魄出没山中,到处游弋,发出低沉的叹息。
    而帝王谷,则隐藏在这青色的山峦中。
    沉睡千年的星尊大帝啊,你曾一手开创了一个时代,缔造了称霸云荒千年的民族……如今,请容许一行西荒的盗宝者惊扰你的长眠罢。

    龙战·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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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最接近预言,他们的迷乱眼神看见了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未知。 
於是,人们不敢以火终结承载著神秘的、恐怖的预言者。 
他们只是扬帆,将这群活在疯狂与死亡边缘的预言者,放逐到了洋洋无际的汪洋。 
愚人船。这是它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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