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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lsila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信区: Fantasy
标 题: 镜·外传之一:六合书·东风破(下)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n 16 18:16:56 2006), 转信
□ 沧月
六、还记章台走马
暮色四起,书房内又剩下了他一个人,独对四壁的萧瑟和无边的黑夜。
在这样的铁幕里,他已然独自跋涉多年。
“嘿嘿,真是伉俪恩爱啊。”窗忽然开了,黯淡的室内忽然就多了一个人,高而瘦,负剑冷笑。尊渊刚从赶来,在外面看到这样一幕,想起慕湮筋疲力尽睡去的孩子般的脸,心底忽然有压抑不住的愤怒泛起,便忍不住跳入了室内。
“都是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罢了。”夏语冰低着头,微微苦笑起来,淡淡回答。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萧瑟,如风般卷来,让外粗内细的尊渊怔了怔,不再说话。
“明日上朝,我要再次弹劾曹训行。”章台御使拢了拢案头的宗卷,忽然间凝重出声,“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弹劾那个老贼。”
“最后一击了么?”尊渊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点头,“放心,我将在这里会保护着你、一直到你上朝,不让曹太师有机会下手。”
然而,听得对方这样的承诺,夏语冰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摇了摇头:“太师府今夜未必会对我下手。”
尊渊听得他如此肯定的用语,忍不住一怔,询问地看向年轻的御使。
“他还不知我明日上朝就要全力弹劾他所有罪行,所以未必就急着要来下手——而且,这么多年来他知道我身边有你这样的影守在,昨夜刚刚铩羽而归,太师府杀手今夜未必会立刻再次出动。”夏语冰慢慢分析着,眼睛里的神色缜密从容,有一种直面生死而宠辱不惊的淡定,最后加重了语气,“何况,今夜太师府那边一定通宵不得安睡,所有杀手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虽然知道对方是要引他发问,尊渊还是忍不住顺着问了下去。
“曹太师要全力阻止真岚皇子返京继承皇太子之位,必然不能容他到达帝都。”一字一句地,对着一个朝廷之外的游侠儿说出了宫里目前最大的机密,章台御使的眼神奕奕生辉,“如果真岚皇子死了,那么倒曹一党便会失去最终的王牌曹太师可以继续高枕无忧。”
“哦?”尊渊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揉揉鼻子,对于这种朝廷上党派之争毫无兴趣,然而多年来的历练和见识,让他很快明白到了皇子返京的重要性,“看来真的很严重嘛。”
“是。可以说成败在此一举。”夏语冰眼神凝聚起来,看到剑圣大弟子的脸上,“所以,我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岚皇子明日一定要平安到达帝都!”
一语未落,年轻的章台御使忽然间一拂袖,就对着剑圣弟子拜了下去:“因此,求阁下无论如何出手相助、保皇子从叶城连夜返回!”
“喂,喂,你这是干吗?!”被夏语冰的大礼吓了一跳,尊渊慌忙拉起他。
云荒著名剑客的眼睛里,闪动着锋利而冷醒的光。虽然游荡于天下、不问政局纷争,但是他并不是不知道章台御使这次慎重托付的事情的重要:今夜那个叫做真岚的皇子能否平安抵达帝都,可能将关系到整个梦华王朝命运的走向。
而且,将无可避免地、影响到天下百姓将来的生活。
虽然凭他的能力,可以不象平常百姓那样和政局息息相关,但是他依然时刻能感觉到目下整个王朝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糜烂气息——即使反感这些政客的钩心斗角,但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真正脱离政治而游离在体制之外吧?
“剑技无界限,但是剑客却应该有各自的立场和信念,明白将为什么而拔剑”——在出师之时,剑圣云隐的话语响起在他耳畔。
如果今夜非要他从曹太师和章台御使之间、作出一个选择的话,那么……
“御使请起,”尊渊的眼睛里,陡然有山岳般的凝重,吐然而诺,“我今夜就去叶城,天明必然护送真岚皇子返京。”
暮色笼罩云锦客栈的时候,刚给慕湮端上药和晚膳的老板娘、陡然听到了外头喧嚣的吵闹声。
“哎呀,一定是赵老倌从御使台衙门回来了!”老板娘连忙放下托盘,站起身来拉开门,笑吟吟地迎上去,“怎么样?判书下来了吧?我说老倌你不要哭,你女儿不会白死,夏御使他一定会让凶手抵罪的!”
听得“夏御使”三个字,慕湮苍白的脸色便微微红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视线跟着老板娘的身形出去、看向那几个陪同赵老倌从衙门返回的闲客,希望从那些受苦的人儿的脸上看见沉冤得雪的喜悦。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被嘶哑的哭号和痛骂凝结了——
“什么狗屁夏御使!黑心御使!
“居然说那畜生是失手误杀了彩珠,只判了流放三百里……怎么可能是失手?看看彩珠被那糟蹋成什么样子,瞎子都知道那不会是误杀!我杀了那个狗官!我拼了老命不要,我要杀了那个颠倒黑白的狗官!”
老人的嚎啕声响起在客栈里,所有人都怔住了,屏息无语。老板娘美艳的脸也仿佛被霜打过,颓然低下头去,用涂了红色丹寇的手指抹着眼角,震惊地喃喃:“不会的,一定是误会、一定是误会……夏御使不是那样的人。”
渐渐地,有议论声低低响起在人群里,大家叹息着,上来扶起瘫倒在地的赵老倌。
“看来还是官官相护啊……这个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连夏御使都这样?真是想不到……我还以为他总能替咱们百姓说句公道话呢。”
“唉……半年前,我就听姚太守府里的小厮说了,夏御使收了他们的银子,贩卖私盐那个案子才被压了下去。那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那是真的了——”
压低了声音,有个盐贩子模样的人更加爆出了惊人内幕,众人啧啧摇头叹息。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们说谎、你们说谎!”陡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压过所有不屑的议论声,“闭嘴,不许诋毁夏御使!”
老板娘惊讶地回头,看见刚喝下药在静养的慕湮忽然涨红了脸,从房间里冲出来,对着楼底下那一群人嘶声大喊:“不许诋毁夏御使!你们说谎,一个个都该抓起来!”
“呀,这里有人为狗官说话呢!”人群诧然片刻,终于哄笑起来,其中有个尖瘦脸的中年人说得尤其刻薄:“外头包养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啊?胆子真大——听说他老婆是青王的侄女儿,靠着裙带关系才爬到那么高,居然还敢在外面拈花惹草?”
“闭嘴!”慕湮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里忽然闪出了杀气。
不等老板娘惊叫,女子手里流出雪亮的光,宛如闪电般跃下楼去,一剑将那个讲得最起劲的男人的舌头割了下来!所有人都发出了惊骇的叫声,纷纷退开,看着这个女杀神。
“谁敢诋毁夏御使?……”慕湮的手指紧紧抓着长剑,眉目间杀气纵横,逼视着一干闲人,愤怒得全身颤抖,“谁敢再在这里诋毁夏御使!”
“……”看到女子手里滴血的长剑,客栈里所有人噤若寒蝉。
“狗官!他就个是狗官!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他!”在所有人都不敢开口的刹那,赵老倌苍老嘶哑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不顾一切,“不得好死,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女儿当娼妓!老子我要杀了他!”
“唰”地一声,长剑指住老汉的咽喉,慕湮眼里冷光四射。
“哎呀,姑娘!千万别!”楼上老板娘看得真切,脱口惊呼,急急下楼来。
赵老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一下子扒开胸前破烂的衣服、露出搓衣板似的胸口,把舌头伸了出来:“杀呀!割了我舌头呀!——我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还能将天下人都杀了,天下的舌头都割了?”
慕湮看着老人飘萧的白发和近乎癫狂的笑容,不知是否因为大病未愈合,身子一颤,忽然间手腕剧烈发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长剑——她居然对着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拔剑!身为云荒剑圣的弟子,从小便被师傅用侠义教导,而她、她今天居然对着这样的老人拔剑威吓!
她……她究竟在做什么?还是天下人都疯了?
“姑娘,姑娘,快别这样!”老板娘眼看客栈里要出人命,连忙跌跌撞撞跑下来,拉住慕湮,“老倌是死了女儿急痛攻心,别和他计较,啊?——我也不信夏御使会是这种人……”
“好,我带你去当面问个清楚!”慕湮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收剑,舒手一下子就提起了干瘦的老人,点足飞掠,瞬间消失在暮色里。
七、心事已成非
“我在书房外面的庭院里用盆景假山石布下了一个阵,虽然潦草、但多少能阻拦一些刺客杀手——天亮上朝前,你千万不要随便走出这个庭院。”再三交代夏语冰加,看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尊渊再也不敢迟疑,拉上风帽、便往城外方向掠了过去。
尊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要答应下这样重大的事情——虽然身为剑圣的大弟子,但是他生性放诞不羁,出师后的十几年中,自顾自携剑逍遥游历天下、从未以什么救国救命的侠客自居。
然而此刻,在家国变乱摆到面前、他的力量一旦加入就能影响到最终国家命运的时候,揉揉鼻子,仿佛带着一丝无可奈何,他最终还是吐然而诺。
剑客的承诺,从来都是言出如山。
伽蓝城在镜湖中心,于叶城之间有水底甬道相连,而入夜宵禁之后,为了帝都的安全甬道便将关闭,所以、要出城去迎回皇子,必须趁着天黑前出发。云荒剑客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暮色里,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消失不见。
雨已经停止了,然而初春的天气还是寒冷入骨的,墙角的腊梅开到了末季,正在挣扎着吐露最后一缕芬芳,散入渐起的薄暮。
案头写好的弹劾书,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太师府这十年来犯下的滔天罪行——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刻意示弱的“查无实据”,条条都可以举出物证人证。明日奏折一递上去,就算曹太师那边有三头六臂,一时间也无法全部脱了干系,惊动大理寺干预势在必行。如果在这个时候,真岚皇子可以返京、册立为太子,那么太师那一党作恶多端的人,就到了恶贯满盈的死期了。
夜色沉沉笼罩下来,漆黑冷硬,有如铁幕——宛如这么多年来帝都的每一夜。
然而,在这样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春的脚步隐约在耳,仿佛有风儿轻轻吹来,空气流动起来,带来墙角梅花清冷的香气——是东风吹进来了么?破开了这沉寂如铁的黑夜?
燃起的风灯飘飘荡荡,窗下,夏语冰低下头看着写好的奏折,眉间有难得一见的笑意。
在这条路上跋涉多年、含垢忍辱,终于看到了尽头出口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
“夏御使!夏御使——”正在沉吟,耳边忽然听到了低低的唤声,带着说不出的阿谀猥琐腔调。夏语冰的神思陡然被拉了回来,回到目前尚自黑沉沉的现实里。循声看去,居然看到庭院门外站着两个下人,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庭中纵横布置的盆景山石。
“是谁?”御使的眉头蹙起,推开窗子,淡淡问来人。
“御使大人,你看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哪个下人弄得乱七八糟的?”御使府的管家看着满庭看似散乱布置的石头,试了几次、居然无法跨过短短几丈的庭院,不知道主人做了什么手脚,只好站在院外,陪着来客,弯腰禀告:“是刘侍郎府上的管家来访。”
“刘侍郎?……”陡然想起了刚被自己改过的案卷,夏语冰便觉胸口一阵窒息,挥手令管家退下,看着庭外的来人,冷冷道,“刘府来人有何贵干?”
“禀御使大人——”那个山羊胡子的来人连忙躬身作揖,谄媚地笑,“今儿案子判下来了,我家公子多承照顾,因此老爷特意令小的送几瓮海鲜过来,好好的谢谢御使大人。”
“不必了。”夏语冰低眉淡淡道,手指用力抓紧窗棂,忍住嫌恶,“请回吧。”
刘府管家愣了一下,心里嗤笑一声:果然是外头做清官做惯了的,架子还是端着放不下来呢。他一边点头哈腰地唯唯诺诺,一边喝令跟来的小厮把挑着的四小瓮海鲜放下:“这海鲜、是老爷答谢御使大人的,请大人过目。”
刘府管家弯下腰去,揭开小瓮的盖子。瞬间,在黯淡的暮色里,陡然闪烁起夺目的宝光!——四个瓮里,满满的都是一瓮瓮的夜明珠!
连夏语冰都愣了一下,皱眉,脱口:“这都是什么‘海鲜’?!”
“是海里的夜明珠——也叫鲛人泪。”刘府管家谄笑着,弯腰解释,“都是上好的海鲜。我家老爷说了,些微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御使大人再高抬贵手、免了我家公子那三百里的流刑罢!——统共只这么一个儿子,老夫人实在舍不得我家公子远游。”
听得那样的话,章台御使冷笑起来——一条人命,不过换了流刑三百里,居然还来得寸进尺的讨价还价!
“在下不喜欢吃海鲜,还请回罢。”蹙眉,嫌恶地挥手,夏语冰冷冷道。
刘府管家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章台御使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果然出门前老爷交代的没错,这个人是外头装清廉惯了,回头在家里私下收受贿赂、还如此扭扭捏捏。
“老爷说了,投桃报李,如果御使不喜欢吃海鲜也罢了,但明日朝堂上……”虽然不明白明日朝堂上将会发生什么、但是刘府管家还是按照出门前刘侍郎的吩咐,压着嗓子复述这段话。果然,风灯下御使的眼神变了。
“都是自己人,何必那么客气。”年轻的御使忽然改了口吻,回答,手指用力握着窗棂,用力到指节发白,但是声音却是平稳的,“请回去转告刘大人,说海鲜就不必了,但令公子的事、在下心里会有分数的。”
刘府管家大喜,摸着山羊胡子深深一礼:“如此,多谢御——”
话音未落,忽然间只听嗑啦啦一声响,什么东西轰然滚落。庭内房中进行着见不得光交易的两个人,陡然吃了一惊,同时抬头循声看去。
浓重的暮色笼罩了一切,然而依稀还是看得出耳房屋顶上不知何时居然站了一个人,在冰冷的寒风中孑然而立——似乎是听得有些出神,手一松,手里提着的重物便砸落到了屋面上,滚落下来。
“呀?”刘府管家抬头看去,暮色中虽然看不真切,然而那人手上一点冷光映入眼里,冰冷尖锐——那是…那是剑?
他陡然吓得脱口大叫,“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哪!”
“砰”地一声闷响,来人手里提着的事物沿着屋檐滚下来,砸落到庭院里,然而那物居然立了起来,嘴里嗬嗬有声,显然是认出了害死自己女儿的帮凶,赵老倌丝毫不顾身上的疼痛,掏出刀子、便是直扑刘管家而去:“畜生,还我女儿来!”
然而庭院中散放的山石盆景,阻挡着老人奔出院子扑向仇人的脚步。赵老倌跌跌撞撞,然而走不出几步便被绊倒。趁着这个机会,刘府管家一声大叫往外便跑,狂呼:“有刺客!有刺客!快来人啊!有——”
“嚓”,还不等他反身逃出,一道白光忽然贯穿了他的头颅,从他张大的嘴里透出。
有刺客!同一时间里,章台御使悚然一惊,迅速关上窗子——太师府的刺客居然今夜又来了,而尊渊却不在!目前情势危急,内外无援,看来只能盼那个庭中布下的阵法、能阻拦住太师府派来的刺客吧?
然而,心下才想到这里,只见窗下人影一闪——那刺客居然刻间就突破了尊渊布下的阵,来到了书房外!
章台御使急退,握紧了袖中暗藏的剑,盯着窗外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今夜……无论如何,他明日定要亲手扳倒曹训行那个巨蠹!
“太师府给了你多少钱?”再度打开暗格,他的声音一丝不惊,带着沉定和诱惑的意味,对着窗外那个迫近的杀手、开价,“十万?二十万?——无论他给你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双倍。”
“……”窗纸上那个影子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只是在那里沉默。夜幕中,府里下人们听到刘府管家临死前的呼救声后慌乱赶来,却被庭院里的花木乱石挡住,在院中进退不得。赵老倌在破口嘶哑大骂,听不清在骂些什么。
然而外面一切都倒不了他心头半分,章台御使只是盯着一窗之隔的影子杀手,眼神变了一下——对方那样的不置可否,反而让他感到极大的压迫力。如果此人如杀手蛇一样,能为巨款所动,无论如何,他还有一击搏杀对方的机会。
但是,这次太师府派来的刺客、居然丝毫不为金钱所动?
“两百万!如何?”迅速翻着暗格里的银票,大致点清了数目,他想也不想,将所有银票堆到了桌上,“太师府不可能给你这么高的价格吧?我可以给你两百万!你看,都在这里,随你拿去。”
“……”隔着窗子,外面的刺客还是没有出声。夏语冰紧紧盯着窗上映着的迫近身边刺客的影子,陡然看到来人身子微微一倾、一口血吐出,窗纸便飞溅上了一片殷红。
——怎么回事?那个刺客受伤了么?是谁出手伤了那个刺客?
来不及多想,趁着那个绝好的时机、他迅速靠近窗子,握紧了暗藏的短剑,对着那个影子迅速一剑刺出!无论如何、他不能死,今夜绝对不能死……他要看到明天破晓的光亮,他要看到曹训行那个巨蠹倒下!
刺客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映在窗纸上,居然来不及移开。那一剑刺破窗纸、没入血肉中。他用尽全力刺出、一直到没柄。
又一片血溅到窗纸上。
——得手了!章台御使立刻后退,离开那扇窗子、避开刺客的濒死反击。
喀嚓一声轻响,窗子被推开了一条缝。
还没有死么?……他那样竭尽全力的一剑,居然还没有斩杀那个前来的刺客?章台御使看着慢慢推开的窗子,脸色有些微的苍白——这一次,他又要如何对付眼前的危机?
来不及多想,生死关头,他的手握紧了剑,挡在案前、将弹劾奏章和那些如山的铁证急速收起,放入暗格,重重锁好——他可以死去,但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太师府的来人毁掉这些东西!有证据在,即使他死在今夜,同党还是可以继续倒曹的行动。
然而,不等他将这些都做完,窗子缓缓打开,一双清冷的眼睛看见了他——书房内、银票堆积如山,零落散了满地,而脸色苍白的章台御使正在急急忙忙地掩藏着什么。
站在窗外的女子没有说一句话,似是不敢相信地看着室内的情景,忽然间身子一颤,急怒攻心,又一口血从喉头冲出,飞溅在半开的窗上。
夜色狰狞,张牙舞爪地吞没一切,如泼墨般大片洒下。
沉沉的黑夜里,窗外站着的女子单薄得宛如一张剪纸,抬手捂着贯穿胸口的伤口。血从指间喷涌而出,然而来人却似丝毫察觉不到痛楚,只是这样怔怔地看着室内的情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空空荡荡。
“原来都是真的……这么些年来,你居然在做这种事……”半晌,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一句话。
“阿湮?!”手中的文卷唰然落下,飞散满地,章台御使夏语冰脱口惊呼,看着窗外那个提剑前来的白衣女子。
他颓然放开了手,仿佛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脸。
那个瞬间,他真希望脚下的大地突然裂开,将他永远、永远地吞没。
八、淮南皓月冷千山
夜幕里人影绰绰,仿佛鬼魅般忽远忽近。叶城外驿道上,黑影纠结一团,厮杀声是低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哼和短促的惨叫,交织在泼墨般浓厚的夜幕里。
黯淡的星月光芒下,刀兵的冷芒宛如微弱的鬼火,一闪即没。
尊渊在夜幕中穿过那些尸体,四处寻觅着目标,陡然间觉得非常恼火——他终于是赶到了章台御使交代的叶城的那个秘密地点,然而发现太师府的人已经抢先赶到了,和青王府的护卫正在斗得惨烈。
让他恼火的、是他居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认不出哪个是真岚皇子。
——夏语冰做事缜密,出来之前倒是没有忘了对他描述过真岚皇子的外貌特征,然而尊渊没有料到自己一赶到、便遇到如今这样乱哄哄的厮杀状况,黑灯瞎火的,一伙人拿着刀剑毫不留情地相互对砍,他根本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以尊渊之能,自然也不会被这些黑暗中的乱刀冷箭所伤,然而他点足在驿道上飞掠,心急如焚,无法从这黑夜乱糟糟的局面中、准确地找到自己此行需要寻找的人。
时间多拖得一刻、那个少年皇子就岌岌可危一分。
尊渊掠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夜色中,看到了那一辆华丽的马车,缨络流苏坠满,黄金络马头,白玉做马鞍,不知嵌了什么宝石,居然在星月无光的暗夜里发出奇异的光彩。
这样触目的表记……是为了符合那个少年未来君临天下的身份么?
才念及此,果然听到混乱的人群里传来低低的招呼声:“找到了,在马车里!太师说了不必抓活的,就地格杀!大家快上!”
黑暗中,各方混战的人群忽然耸动,如同纷纷如同暗潮涌向那一辆马车。
“妈的,真的在车上?那不是活靶子么?”尊渊听得众人异动,暗自骂了一句,却是丝毫不敢耽搁地掠向那架正在月下慌乱地东突西撞的马车,听到马车里已经传来了惨嚎声,有断肢人头从里面飞出。
“嘿嘿,抓住了!”有人在里面低低冷笑,得意非凡。
“是我的!”大约是想起太师府的巨额悬赏,里面蓦然爆发出了短暂的动乱。
知道刻不容缓,尊渊在那个刹那已经掠了过去,剑光从斗篷里划出,切入挡在前面的人的咽喉,已经顾不了分辨是敌是友。隐约中,看到马车里银灯摇晃着,诸位杀手围住了一个华服高冠的少年,相互之间激烈地厮杀。
“呀!我不是皇子!我不是皇子!”扣住皇子的那个杀手显然被围攻的急了,便想先切下人头来,也好方便突围带回去领赏——然而刚把剑架到那个华服少年颈中,那个戴着玉冠的“皇子”便叫了起来,拼命挣扎:“我是被逼着穿上衣服呆在这里的!我不是真岚,我不是皇子!”
听得那番话,有一个刹那、所有的杀手都愣了愣,停下了手。
“我不是皇子!”华服少年用力去搬开杀手扣住他咽喉的手。那个瞬间,所有杀手都留意到、那个装束华贵的“皇子”双手居然布满了伤痕和老茧、完全不符合外在的衣饰和身份——
“那真的皇子去了哪里!”扣住华服少年的杀手第一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同时卡住少年的脖子,狠狠逼问,“不说出来、老子立刻捏死了你!”
“我、我哪里……”华服少年本来想说不知道,但是杀手的力道瞬间增加、他几乎马上就不能呼吸。手足挣扎着,少年的眼睛在急切地逡巡,忽然间看到了乱战中一骑跑过去的人马,眼睛亮了一下,想也不想,他指着那个跑过去的士兵模样的少年,脱口大呼:“就是他!就是他!他们想趁乱让皇子逃走!”
戴着玉冠的华服少年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卡着他咽喉的手猛然松开。失去了支撑的少年跌落在马车上,捂住咽喉剧烈地喘息,却发现一车子的人瞬间都没了踪影。
“咳咳,咳咳……”挣扎着爬起来,少年看着流满了鲜血的车厢,跌跌撞撞走下马车,抹去玉冠扯下外袍,拉住了一匹乱跑的无主骏马,翻身而上。
驿站上空只有一轮昏暗的冷月、静静俯视着下边大地上的混战和屠戮。
夜色漆黑如墨,吞没一切。
庭院里赵老倌嘶哑的骂声还在继续,却已经湮没在府里众人纷乱的惊呼声里。
御使府的管家将拜访的刘府来人领到御使庭前,刚刚走开没多久就听到了“有刺客”的惊呼。立刻返回,却看到了刘府管家已经倒毙在地。他立刻大声叫喊起来,惊动了全御使府上下,登时大家都涌到了御使书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里一片凌乱,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道被谁挪动了,散乱地摆在那儿,所有人只道随便就能绕过去、却不料越绕越胡涂,到最后居然不是困在里面出不来、就是绕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园门口。
众人惶惶然之中,不知如何办才好,有人大声呼喊御使的名字,想得知书房中的章台御使是否平安无恙——然而透过扶疏遮掩的树木,依稀还可见残灯明灭的书房里,却半晌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
一时间众人忐忑不安,看着不过几丈大小的庭院、束手无策。
“语冰,语冰呢?”忽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人群被用力推搡开,纷纷踉跄让开——所有下人都诧异地看到向来讲究仪容的御使夫人仿佛疯了一样地过来,显然已经睡下了,只穿着单衣、披头散发地奔过来。
“御使……御使好像在里面……”管家低下头去,嗫嚅,“可我们过不去……”
“过不去!什么过不去!”青璃听得“有刺客”的惊呼,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疯了一样大喊,推开侍女的手、一头冲入庭院,一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语冰!语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里,眼前仿佛不经意散放的乱石盆景阻挡住她的脚步,青璃几次绕开,发现始终无法接近那个书房一步——“语冰!语冰!你没事吧?”她对着那残灯明灭的窗子大喊,却始终听不到回音。
贵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光,忽然间再也不去想如何才能绕开那些障碍,反而自己动手、将挡在面前的盆栽和石头吃力地挪开。然而那些假山石的重量超出了一个贵族女子的能力,青璃用尽全力、也不过稍微挪动了一角山石。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间回过神来,因为猝及不妨的危机而有些僵住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看到御使夫人这样的举动,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大家快过来!别呆在那里——和夫人一起把那些东西统统搬开!把庭院全部清空!”
庭外众人的呼声宛如狂风暴雨般传入书斋,然而里面的人仿佛聋了一样置若罔闻。
短短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仿佛过了千万年。
慕湮左手捂住胸口的剑伤,右手提着剑,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神是空洞而没有焦点的,仿佛也没有看着面前多年未曾正面相见的人,只是茫然凝视着虚空。
夏语冰也是说不出一句话。仿佛瞬间有霹雳击中天灵,将他的三魂六魄都震散开来。
那样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听到轻微的沙沙声,文卷在地上散乱地飘,忽然间一阵风卷来、将日间刚批下去处理完的宗卷吹了起来,拂过慕湮眼前。
“刘侍郎公子酒后持刀杀人案”——一眼瞥过,上面那个殷红如血的“误杀”两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面吹来,慕湮下意识地伸出沾满血的手抓住,低头看了看,忽然间嘴角就微微往上弯了起来,仿佛慢慢浮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个苍白的笑,夏语冰忽然无话可说,只是木然应了一句。
“两百万……好有钱啊……”慕湮看着地上尤自洒落的几张银票,微笑,“都是他们送来的么?”
“是。”那样的目光下,章台御使无法抵赖,坦率地承认。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颤,抬起眼睛来——那眼睛还是五年前的样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汪黑水银。她看着他,有些茫然地问:“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来我天天看着,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得那样的话,年轻御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眼里的光亮一闪而过:五年来?难道说、这五年来自己身边的影守,并不是尊渊、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问她什么,只是毫不隐瞒地下意识回答着对方的提问,仿佛自己是面对大理寺审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思危贩卖私盐案开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从那么久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忽然间,慕湮抬手,将那份颠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剑光纵横在斗室中,纸张四分五裂地散开。在漫天飞的白色纸屑中,单薄如纸人儿的女子陡然扬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嘴角慢慢沁出血来——
五年来,她舍弃了一切正常人的欢乐,过着这样暗无天日、梦魇里沉睡的生活,以为自己是在守护黑夜中唯一不曾熄灭的光——却不料、就在她的守护之下,书窗下那个人已经悄然的蜕变,再也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夏语冰。
她五年来豁出性命保护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贪官!
这么多年来,通通看错了、通通指望差了——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个章台御使大人!”慕湮大笑起来,忽然反手拔剑,剑尖直指对方的咽喉,黑瞳里凝聚了杀气,血从胸口那道剑伤上喷涌而出,染红她的白衣,“原来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在身体里的力气消失前,云荒剑圣的女弟子拔剑而起、指向多年来深心里的恋人。
那个瞬间,仿佛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弹劾曹训行、忘了多年来跋涉便要看见的最终结果,章台御使在那一刹居然不想躲闪,只是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点冷冷的剑芒。夏语冰其实是没有死去的……然而这数年来的朋党纠葛、明争暗斗,当真是千头万绪,片刻间、又如何能说清。
何况最隐秘的深心里,长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经让他疲惫到不想再说任何辫词。他怎么敢说自己无罪……那些冤狱、那些贿赂,难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来,深恩负尽、满手肮脏。夫复何言。
“住手!住手!”就在那个刹那,忽然间有人直冲进书房来,扑向慕湮握剑的手。
慕湮一惊,下意识避开。然而没有想到自己重伤之下、行动已经不如平日那样灵活,这一避居然没有完全避开。来人没有抓住她的手,踉跄着跪倒,却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终于奔到了书房,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对丈夫大喊:“语冰,快走!快走!”
章台御使怔住,愣愣地看着平素一直雍容华贵的妻子、就这样蓬头散发地闯进来,不管不顾,径直扑向闪着冷光的利剑。
慕湮仿佛也愣住了,看着这个不顾生死冲进来青璃,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这就是五年前记忆里那个优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贵族少女——那个看似文雅羞涩、眼神深处却是闪着不达目的不罢休光芒的青王侄女。
“语冰!语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松手回头,只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仿佛游离的魂魄这才返回了一些,夏语冰脱口喃喃。
慕湮苍白了脸,忽然间回剑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捂着伤口往后退了一步、用剑指着来人。然而看到多年前从自己身边夺走语冰的女子,她的手却不自禁地发起抖来,这一剑无论如何刺不下去——多年来,心里一直是看不起这个藩王侄女的,认为她不过是凭着身份地位夺得了丈夫而已……但看到现在青璃的样子,她忽然间就有些微的释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断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抬头之间、才看清了刺客的脸——那个瞬间、御使夫人美丽的脸上,陡然便是苍白。
“慕姑娘!是你!”她惊呼起来,认出了五年前的情敌,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挣扎着爬起来,“你、你不要杀语冰,不要杀语冰!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对!”
“那时候我不该让叔父帮忙、用诡计让语冰身陷牢狱,逼他……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个被辜负的女子、在暗夜中提着利剑出现在丈夫的书房里,御使夫人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拦住慕湮,语无伦次地承认:“他、他那么多年来,一直都心心念念记着你,他没有负心,是我耍诡计——求你不要杀他!”
“夫人!”那样的话仿佛惊雷,同时击中房内的两个人,夏语冰晃了一下,脱口惊呼。
慕湮听得愣了。多年前本来已经结痂的伤疤、原来并不曾真正愈合,随着真像的猛然揭露,鲜血汹涌而出。她踉跄了一下,仿佛有刀子在心里绞,嘴巴张了张,想说出什么话来、最终一开口,却只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慕姑娘,求求你不要杀语冰……”青璃捂住小腹,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却执意拦在两人之间,哀求,“他、他就要当父亲了……求你不要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再一道惊雷劈下,让房中两个人都惊得呆了。
趁着这个机会、青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慕湮执剑的手。慕湮一手捂胸、一手执剑,踉跄后退,重重靠到了墙上,鲜血不停地从伤口涌出,带走她身体里的温度和力量。
外面已经一片喧嚣,府里的下人穿过了庭院,将书房围得水泄不通,叫嚷着抓刺客。
“够了……够了!”仿佛脑子再也不能承受片刻间如此剧烈的变故,慕湮抬起手捂住头,大喊。爱与恨、情与义,宛如刀子在心里绞动,让她无法思考,终于仿佛崩溃般地嘶声大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都给我闭嘴!”
就在那个刹那,看到刺客乱了心神,青璃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执剑的手,扭头大喊:“来人!快来人!抓刺客!”
房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家丁和仆役轰然涌入,将重伤的刺客重重围住。
慕湮咳嗽着,咳出侵入气管中的血,想拔剑突围,然而右手被青璃死死抱住,她又迟疑着,不敢真正发力、去硬生生震开这个毫无武功怀有身孕的女子。
“够了,的确已经够了……都给我住手!”在新一波的争斗起来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章台御使终于仿佛恢复了平日冷定的神智,拨开众人走了过去,似乎丝毫不畏惧被刺杀的可能,他径直走过去,将妻子从刺客身边一把拉回到了身后。
“我没事,大家不必惊慌。”看着众人,章台御使淡淡吩咐,看着庭院中被绑起来的赵老倌,“把他放了,没有他什么事。”
“语冰!”好容易摆脱了危机,听得丈夫这样的吩咐,青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
仿佛被烫了一下,夏语冰下意识地甩开了妻子的手。青璃脸色唰地苍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必然会引起丈夫的嫌恶,眼里流露出了哀怜的情绪,看着章台御使走向靠墙站立的慕湮,低下头去,对她附耳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慕湮抬头看他,眼神冷淡,捂住伤口咳着血,忽然间对着夏语冰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高岭上经冬不化的皑皑初雪,清亮刺眼,却是空茫的一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蓦然滑落清澈的泪水,却转瞬不见。
“好。”终于,女刺客低着头,吐出一个字的回答,眼里带着杀气。
没有看周围下人们诧异的眼神,章台御使亲手拉开了窗子,送那个女刺客跳入夜幕,头也不回地离开。
九、又照我、扁舟东下
“语冰……最后你和她说了什么?”府上所有人惊魂方定,侍女扶着御使夫人在内堂坐定,青璃喝了盏茶压惊,看着送她回来的丈夫,最终忍不住问。
仿佛依然有巨大的洪流在胸臆中呼啸,章台御使许久没有回答,最终只是开口,有些微情绪起伏地问:“你有了身孕,为何不告诉我?莫非是当时情切、随口扯的谎?”
“不,没有说谎!”刚坦白了自己婚前的欺骗,再度涉及到类似的问题时,青璃忍不住叫了起来,拉住丈夫的袖子,急切地,“是真的,已经两个月了……我、我不说,是怕你不高兴。”
“不高兴?”章台御使愣了一下,低头看妻子蜡黄的脸——一夜惊乱,拼命不顾,青璃蓬头散发,不施脂粉的脸上有一种平日严妆盛服时所没有的憔悴,然而在此刻,他感觉和他结缡多年的贵族夫人、却从未看上去有这一刻的美丽。
“我怎么会不高兴……那是我的孩子。”年轻的御使喃喃道,忽然叹息着伸手拂去妻子额前散乱的头发,眼神温和,“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了。我实在不是个好丈夫。”
“……”青璃抓住丈夫袖子的手颤抖起来,陡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夏语冰看着窗外即将过去的漫漫长夜,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又回复到了青璃这么多年来一直看不懂的,低声道:“但是,总算,一切都要过去了。”
还要问丈夫什么,然而夏语冰已经转过了身,眉间隐隐有沉重的神色,看了看天色:“已经五更了,我要去准备朝服和奏折,你好好休息吧。”
将方才急切间拢起锁住的所有文卷都拿出来,重新一一核对,理出明日早朝需要呈交皇上和大理寺的奏章,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全部整理完。
夜还是黑沉如铁,但东风微微流动,传来梅花的清冷香气。
东方的天际已经有了微微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年轻的章台御使看着案上足以扭转当今朝廷局面的弹劾奏章,仿佛气力用尽般,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些筋疲力尽地低下头去,用手托着额头,手心里被烧焦的痕迹还在,血肉模糊,每翻动一页奏章就刺心地痛一次。
——然而,这点痛、哪里及得上此刻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
事隔多年、然而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出现,看到他最龌龊的一面时,天地陡然全部黑下来了,洪流呼啸着急卷而来,将他灭顶湮没。他宁可世上任何别人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另外一面,哪怕是御使台、大理寺,甚至承光帝都无所谓!——然而,偏偏看到的人却居然是阿湮……
那比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身败名裂更甚。
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下去——这么多年来,明的暗的,干净的和肮脏的,他安之若素地承受了多少。游走于各方势力中,不露一丝破绽地扮演着白昼和黑夜里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会同青王将那些朝野间一切倒曹的力量慢慢凝聚在一起,形成新的暗流。
然而在看到尽头曙光的刹那,他终于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那一直在他心里激烈辩论的两个声音,让他快要崩溃。
何谓忠,何谓奸?何谓正邪?何谓黑白?——这些,本都该是绝对的、山穷水尽都不能妥协半分的东西。可这样的生存,却无疑是孤立无援的。所以他放弃了这样的固守,终于慢慢可以由别的途径、达到同样的最终目的。
然而,沦丧便是他付出的代价。他再也没有一个纯白的灵魂。
为什么他在下定决心不择一切手段扳倒曹训行的时候、不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呢?
这么些年来,凝视着那些自己一手造成的冤狱,听着那些被自己亲手压制下去的、含冤忍辱的呼声,被百姓视为正义化身的铁面御使,心底里已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他终究是无法安之若素地穿行在白昼和黑夜里的,光线的反差、超出了他视觉的承受能力。
在多年后再度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他终于再也不能忍受——
“且宽待一日让我处理些事情——明晚,我等你来、一并清算所有的帐。”
那时候,他在那个人耳边,低声恳求般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如果要了结一切,也希望由那一双手来吧?多少年前,他曾牵着那双柔软的手,并肩走过长亭短亭,看过潮来天地青、浪去江湖白。直到他松开那双手之后,多年来,心里一直还是片刻不曾忘却——也许不能忘却的、并不是那年少的爱的本身,而是他生命中唯一曾有过的清澈洁白的日子。
只可惜,一切都无法再回头。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亲手扳倒那个巨蠹——这些年的含垢忍辱,必须要有结果。
“御使大人,时辰到了,轿子侯在门外——请大人启程进宫上朝。”外面,管家禀告。
已经更换好了大红蟒服,听着滴漏、静坐等待天明的年轻御使闻声而起,一手拿起案上厚厚的弹劾奏折,目光又回复到了平日一贯的冷定从容——今日,无论如何在朝堂上,他要看到曹训行那只老狐狸因为惊惧而扭曲的脸。
或许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他生存的意义,就在于此刻。
出得书房来,有些诧异地、他看到妻子并没有按他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已经打扮齐整、安安静静地在廊下等待,准备送他上朝——宛如五年来的每一日。
那个刹间,泪水无声地模糊了他一贯冷定的视线。
上愧对于天,下有惭于民,回顾以往有负阿湮,而现在却又伤害青璃——到底,在他做过的事里、有多少是真正正确的?在那善的根由里,如何结出这样的恶果。
或许,一切的答案,就在于今日。
青璃心中忐忑,一宵不得安睡,早早地起了,在廊下送丈夫早朝。
一反平日、青璃感觉到丈夫的视线今日是难得的温和,甚至接近于温柔。没有说话,一直到坐入轿子中,放下帘子的刹那、章台御使终于开口了:“璃儿,你快些回去休息罢,要小心照顾我们的孩子。”
轿子沿着街道远去,消失在清晨的雾气里,然而御使夫人仿佛被那一句温柔的话说得呆了,半晌站在门边没有动,手指暗自隔着衣服按住了小腹,脸上泛起微微的笑容。从未有过的幸福,让她陡然间容光夺目。
软轿急急地沿街走着,往前一点转过弯,就到了入宫的朱雀大街上。
忽然间轿子停住了,然后传来轿夫的呵斥和嘶哑的喊冤声。
“怎么了?”轿子里,章台御使问,因为今日赶着事关重大的早朝、而有些微的不耐。
“禀大人,这里有个人拦住轿子喊冤。”显然跟随御使大人多年,已经看惯了这样的事情,轿夫随口回答,然后回答那个伸冤的百姓,“大人赶着上朝呢,先让路罢。”
“冤枉啊……青天大人,冤枉啊!”轿子外,那个嘶哑的声音却是不肯退却。
那一句“青天”,让心里的裂痕仿佛被陡然触动,夏语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喝令轿夫停轿,拂开轿帘,招呼那个伸冤者过来:“把状纸留下来给我,然后去御使台等着,我一下朝便会看你的案子。”
听得御使吩咐,轿夫放开了那个被拦住的褴褛老人,让他去呈上状纸。老人佝偻着身子,手足并用地爬到轿前,托起一卷破烂的纸,一边嘶哑着嗓子喊着冤屈,一边展开状纸,递上去——“侍郎公子刘良材酒后奸杀爱女彩珠”。
那一行字跳入眼中的刹那、章台御使只觉腹中一凉。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剑,想击杀刺客,然而一眼看到面前老人的苍苍白发,手便是一软,再也没有力气。
弹劾奏折从手中滑落,折子牵出长长的一条,血淅沥而下。
“啊嗬嗬嗬!狗官!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老人眼里有癫狂的笑容,不顾一切地拔出匕首,连接用力捅了几刀,一边狂笑,手舞足蹈,直到惊骇的随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地赶来、将他死死按到地上。
“有刺客!有刺客!御使大人遇刺!”
尖利的呼声响起在清晨里,划破帝都如铁幕般的静谧。
新的一天是晴天,阳光划破了黎明的薄雾。虽然天气依然寒冷,但立春已至,严冬终究就要过去。黎明的空气中已经有东风暗涌,毕竟时节将过、庭角的梅花已快要凋谢了。无意与群芳苦苦争春,无声地散了满地,悄然在暗夜里零落成泥,
黎明,通过了叶城和帝都之间漫长的水下通道、尊渊终于拎着那个少年出现在伽蓝城的城门下。即使是空桑剑圣的弟子,经过那一场惨烈的百人斩之后,也是满身是血,筋疲力尽地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顾上手中提着的是抢来的空桑皇子、未来的皇太子,只是如同拖着一只破麻袋一样拖着被封了穴道的少年,一路赶到伽蓝城。
自己答应过夏语冰,在早朝之前、一定将真岚皇子平安送抵帝都。如今天已经亮了……还来得及么?
“干吗?干吗!放开我!”那个他突破重重阻拦才救出的皇子却在不停地挣扎,瞪着这个拖着自己走的男子,因为背臀的磕痛而大怒,“我说过我不是——”
“皇子”那两个字还没出口,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尊渊一把捂住了少年的嘴,压低声音,不耐地:“别怕,是夏御使让我来护送你回京的,不用否认了——你不是真岚皇子又是谁?”
“我……我是西京!”士兵模样的少年不停挣扎,终于模糊的漏出了一句话,“我……护送皇子的……前锋营……”
“呃?”尊渊吃了一惊,这时候天色终于渐渐发白,第一丝天光透下来,照到了他手里拎着的那个“皇子”身上——尊渊这才诧然发现、虽然眼前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模样,的确和出发之前夏语冰描述的并不一致,然而在那样昏暗混乱的杀戮之夜里,居然谁都来不及分辨。
“那么,真岚皇子呢?真岚皇子呢?”第一次有失手负约的震惊,他松开了捂住少年嘴巴的手,将那个叫“西京”的士兵拉起来,急问。
“就在那马车上呀!”西京大口地呼吸,等终于喘过气了,大笑起来,“那家伙好大的胆子!不肯躲起来也不肯换装,还说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嘿嘿……结果到了最后,还不是要拿我顶缸?害的我差点被乱刀分尸了。”
尊渊怔住。不错,在一眼发现那个显然是王座的华丽马车时、他心里第一个印象就是不信皇子会在那样明显的目标里面。因为抱着那样的疑虑,所以在听到扣住的华服少年争辩说他不是皇子时,他和大部分的杀手都立刻信了——金蝉脱壳,那也是常见的技巧了吧?
然而,没有想到正是这种疑虑,却被巧妙地利用了。那个真正的皇子,就在所有杀手的眼皮底下安然逃过了一劫。
“那么真岚皇子如今在哪里?”尊渊依旧不放心,追问。
少年士兵笑了,似乎是从北方砂之国一路护送的旅途中,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之间产生了成年人难以理解的情谊,西京坦然回答:“我肯告诉你我不是皇子,当然是算准真岚已经到了平安地方了啊——我们约好、如果他抵达帝都,顺利和青王白王会合的话,就在角楼升起黄色的旗帜……”
尊渊忽地抬头,看向城头——黎明的光线里,果然看到角楼上黄旗猎猎。
“嘿嘿……”尊渊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然而想起自己居然无意中也被当作了局中一子,不由心中忿忿,给了西京一个爆栗子,“你是当替死鬼的吧?也不怕自己真的变成鬼了。”
“真岚是我兄弟,我当然要保他。”西京揉了揉鼻子,说着大言不惭的话,那个相似的动作让尊渊心里忍不住一笑。前锋营的少年士兵笑了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孩子的笑容,宛如此刻破云而出的日光,明朗爽利:“哎,我命好啊,不是遇上了大叔你么?你好厉害呀!一个人就斩杀了他们一堆……”
看着少年士兵揉着鼻子说话,尊渊陡然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俯下身去揉揉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怎么,想不想学啊?”
“想啊——”西京眼里放出了光,脱口回答。
尊渊正待回答,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看到城南某个街区里开始传出骚动,然后看到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城中街头巷尾如风般传着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
“夏御使遇刺!御使大人被刺客刺杀了!”
剑从剑客的掌中铮然坠地,少年士兵吃惊地看着那个长夜连斩百人眼都不眨一下的杀神颓然扶住了墙,仿佛不相信似的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喃喃道:“怎么会……小湮,他……”
他再也无法镇定,向着御使府方向掠去。
天刚蒙蒙亮,云锦客栈的老板娘照旧一早起来,梳洗完了,一路将尚在睡觉的小二骂起,自顾自先去楼下开了门,准备新一天的生意。一开门,便看到了东方微红的晨曦。
看着积雪刚融的街道,老板娘看到天晴,忽然感觉心情都好了很多——这几天来看到赵老倌父女的惨状,心里总是沉沉的不能呼吸。这个世道啊……
然而,刚把门打开,老板娘的眼睛就惊讶地睁大了:客栈的廊下,居然蜷伏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仿佛睡去一般安静。浓妆艳抹的老板娘连忙俯下身去,翻过那个昏迷的人,一眼看到对方雪白的衣襟上有一处剑伤,血流了满襟。老板娘惊叫着松开手,认出了那个女子、居然便是昨日里带着赵老倌去御使府对质的慕湮。
“怎么会弄成这样……赵老倌呢?怎么不见回来?”老板娘有些惊惧地喃喃着,终究还是将昏迷的女子扶了起来,也不敢惊动小二,自己跌跌撞撞扶上楼去。
慕湮醒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枕边散放着的桃子。
“哎,姑娘你可醒了!”老板娘的声音在耳边传来,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拿着一方汗巾,为她擦去额头上的虚汗,“我在这里守着你,可半步不敢离开——姑娘昏迷了大半天,不停咳血,可吓死我了!”
“我?……啊……”慕湮的眼睛起初是游离恍惚的,然而很快神智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昨夜看到的所有情形又烙铁般地刻在心里,她陡然坐起来。
“哎呀,姑娘,快别乱动,小心伤口又破了。”老板娘连忙按住她,然而胸口绑扎的绷带已经渗出血来,“啧啧,怎么回事……哪个人对姑娘下了这样的毒手?要不要报官?”
“报官?”喃喃重复了一遍,慕湮忽然间将脸埋在手掌里,低声笑起来。
要她怎么说……要她对百姓说,是那个万民景仰的、铁面无私的章台御使,在被自己识破贪赃枉法的真面目后,痛下杀手,想要杀人灭口?
报官?……她忽然间笑得越发深了,牵动胸口上的剑伤,痛彻心肺。
“姑娘,你…很喜欢吃桃子么?”看到慕湮这样莫名其妙的笑起来,老板娘吓了一跳,拿起枕上散放的桃子,想岔开话题,“你昏过去的时候,还口口声声喃喃要吃桃子——可怜你哥哥没回来,我只好把那几个桃子让你拿着,你才不叫了。”
“哥哥?”一直到听得那两个字,慕湮才猛然怔了一下,止住了笑声。想起了好久没见的师兄,脱口,“对了,他、他去哪里了?昨夜,不见他在御使府啊……”
“姑娘昨夜真的去了御使府?”老板娘倒是吃了一惊,看着女子身上的伤,“莫非你……怎么、怎么不见赵老倌回来?”
“赵……”昨夜看见夏语冰起,她心神就完全顾不了别的,此刻被老板娘提醒才蓦然想起那个她带去的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变了脸色,“他还没有回来么?难道御使府把他当刺客扣住了?……我、我就去把他带回来。”
“姑娘、姑娘莫着急……”看到慕湮就要挣扎着起来,老板娘连忙按住她。
“我带赵大伯去御使府对质,却没有照顾好他……如果、如果他被那边……咳咳。”慕湮一动,就感觉痛彻肺腑,剧烈咳嗽起来,然而对赵老倌的愧疚让她不管不顾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披上衣服,拿剑,“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他,因为——”
仿佛烈火灼烤着心肺,慕湮的脸色更加苍白,顿了顿,忽然回头看着老板娘,悲哀地一笑,低声道:“因为……的确是那个夏御使贪赃枉法,草菅了彩珠的人命案子……”
“啊?”老板娘也呆住了,浓妆的脸上有诧异的神色,喃喃摇头,“不,不可能的!夏御使不会是那种人,绝对不是那种人!”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慕湮咬着牙,冷冷道,“他是个贪官污吏!”
“不!不是的……不许你诋毁夏御使!”老板娘忽然间沉下了脸,美艳的脸上居然有震怒的神情,“他是好官!如果不是夏御使为我作主,十年前这家客栈就被我舅舅仗势夺了去,我也被逼着上吊了!哪里还有今天,哪里还能在这里救你的命!”
慕湮愣了愣,忽然间呆住,说不出话来。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诋毁夏御使,他是多好的人啊……这个朝廷里,只有他是为民作主的好官了。”看到对方语塞,老板娘越发忿忿,用涂着丹寇的手指抹着眼角,“这么多年来,他为国为民做了多少好事,平反了多少冤狱,为什么还要冤枉他、血口喷人?”
“……”慕湮捂着伤口,低下头去,不知道是悲哀还是喜悦,身子微微发抖。听着老板娘不住口地为章台御使辩护,说出一桩桩他曾做过的事迹,她忽然间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我去找赵老倌回来……”再也不说什么,她低低说了一声。
老板娘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日前亲眼见到的冤狱,忽然间滔滔不绝的气势旧低了下去,只是喃喃:“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赵老倌弄错了……他错怪了夏御使。”
慕湮苍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勉力挣扎下地,打开门走出去。
外面的阳光射到她的脸上,带来寒冬即将过去的温暖预兆,然而就在这样的光线里,慕湮忽然间觉得天旋地转的恍惚,一头靠到了门边上,用力抓着门框不让身子瘫倒下去——门一开,刚走到接上,就听到街头巷尾上哄传着一个惊天消息:
“夏御使遇刺了!今天上早朝的路上,被刺客刺杀了!”
“不过刺客当场被拿住了!大理寺一拷问,就什么都招了。”
“听说御使大人今天早上准备弹劾曹太师,所以太师府才派刺客下了杀手!”
“天呐,太师府真的心狠手辣!”
“但是御使大人遇刺后还是上朝去了,听说他递上了弹劾奏折,就倒在了丹阶下。”
“御使死了?——我们快去御使府看看吧……他可是个好官啊。”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哪。”
她踉跄走在街上,听到街边的百姓议论着传闻。一片都是对于那个人生平的盛赞,她有些不信地抬头看去,看见每个百姓的脸上都是震惊和惋惜的神色,带着出自于内心的愤慨和悲痛。议论着,就有许多人自发转过身,一起朝着御使府方向走去。
语冰?语冰!……那个瞬间,仿佛内心什么东西喀嚓一下碎裂了,发出清脆的断响。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坚定地爱,坚定地恨,然而就在这个刹间,她心中几十年黑白分明的信仰,却轰然倒塌。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对那个人,自己究竟该去爱,还是恨。
慕湮不管不顾,忽然间捂着脸在街上大哭起来。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她,然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各自奔着各自的前路而去,没有为一个在街心失声痛哭的女子停留一下脚步,更没有人问她为何哭泣。
“阿湮。”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耳边有人低唤,“阿湮。”
她抬起头,看见的是尊渊的眼睛,她的大师兄低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悲悯和怜惜,将手轻轻按上她的肩头,平定她浑身的颤栗,然后拉起她冰冷的手:“快跟我来——他想见你,不快些就来不及了。”
十、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便是曹训行误国害民的证据,微臣斗胆……斗胆请圣上过目。”
今天早朝,章台御使在入宫面圣途中遇刺,然而却暗自用手按着腹部的伤口,支持着照旧上朝。一直到递上奏章,断断续续禀告完毕,才仿佛力气用尽,扑倒在帝座前。朝堂上一片惊呼,列席同僚这时发现、他大红蟒服已经由内而外的浸透了鲜血。
看着血染丹阶的年轻御使,连一直对于朝政漠然的承光帝都牵动了脸上麻木已久的肌肉,接过呈上的奏折,俯下身来,认真审视御使拼了性命递上来的弹劾奏章。看着看着,眼睛慢慢眯起,有冷光涌动。
“曹训行,你还有何话说!”承光帝冷笑起来,看着旁边脸色不定的太师,狠狠将染着血的奏折摔到位极人臣的曹太师面前。
曹太师惶恐地伏下身,捡起奏折看着,脸色也大变——原来,前面几次“查无实据”的弹劾都是假的,夏语冰这个家伙、居然查得那么彻底。
这时,殿上青王转过身,看了看外城墙头的角楼——那里,果然如约升起了黄色的旗帜,代表着那人已经平安抵达帝都。青王和白王相视一笑,眼里都有了狂喜的光芒。
“禀皇上,天大喜事——真岚皇子已经于今早返回帝都!”
青王出列,用新的消息平息帝君此刻的怒火,却将太师一党再度推入了惶恐不安的深渊。丹阶下,被太医和侍从急急扶起的章台御使,昏迷中仿佛听到了这个消息,嘴角陡然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这条路终于到了终点……也就到这里吧。他有时候不敢再去想接下来会如何。
扳倒了曹太师,自己所能控制和支配的力量会更大,但是,以后又如何呢?所借用的各种力量越大,所受到的掣肘和牵制也越大。越到后来、可能十件事里面就有七八件被牵制,那时候无论本心是否尚未泯灭,自己大概会沦落为十足十的贪官污吏吧?
所以,一切,请到此为止。他已然竭尽全力。
他被抬出了天极殿。抬出去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透亮了。
——是一个晴天。刺目的阳光洒下来,笼罩住他,他在一片白光中失去了知觉。
出了这等大事,御使府内外一片混乱。
外面有成群的百姓跪在门前,口口声声要进去给御使大人磕头,求神保佑他平安,无论府里的人怎么劝说驱赶都不肯离去。而府内,御使夫人在听说丈夫遇刺后几度昏厥,根本无法主持府里上下,幸亏青王及时带着大内御医赶到,主持内外局面。
“呵呵,语冰果然是深孚民望啊,你看,外面那么多百姓跪着为他祈福。”青王从外面进到书房来,一边啧啧称赞,对旁边的刘侍郎道。
刘侍郎拈须微笑起来,得意:“他越得民心、那么曹太师激起的民愤越大——到时候只怕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谢天下了。”
“是啊,居然敢派出刺客来刺杀这样清廉正直的御使。”青王抚手低笑,忽地询问,“那老儿,侍郎令刑部好生看着了罢?”
“王爷放心,那刺客原来天生是个哑巴呢。”刘侍郎也是笑得得意,顺着青王的语气,“老天这次要曹训行那个老狐狸垮台啊。”
“唉,恶贯满盈,天理昭昭啊。”青王摇头叹息,然而眼里却是冷醒的,吩咐心腹属下寒刹,“给我吩咐御医好生看着御使大人——他伤重胡涂了,可莫要乱说什么出去。”
“是。”寒刹领命退了下去,然而半路又被叫住,青王沉吟着,眼里有冷光闪动:“派个人去,给我好好把御使府管家封口——夏御使平生的清白,可不容人玷污分毫。凡是有人敢传播御使不是的,统统让他们住口。”
“是。”寒刹眼睛也不闪地领命,轻如灵猫地退了出去。
“哎呀,夏御使真有福气,王爷是要给他立碑吧?”刘侍郎笑了起来,眼里有说不出的讽刺,想起自己刚被开脱出来的公子。
“本王不但要给御使立碑,还要给他建祠堂,等夫人生下遗腹子、本王就视同己出的收养……”青王笑了笑,负手看着庭院,那里的一株老梅已经碉落了大半,只剩铁骨伶仃,“夏御使为国为民,舍命除奸,他的后人本王应该好好体恤才是。”
“王爷英明!”听到那样的话,刘侍郎连忙称颂,同时喃喃,“夏御使当然清廉正直,一心为公——只是可惜了我昨晚送去的四瓮‘海鲜’哪……”
“侍郎这般小气。”青王忍不住笑,在书房里左右看看,翻开一堆奏章,发现了暗格,啪的一声弹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堆着银票,“青璃说得没错,果然都放在这里——那小子也算是硬气,居然是一分也没花。”
青王看也不看,抓起一叠银票扔给刘侍郎:“侍郎放心,令公子那点事算什么?”
“嘿,嘿。”刘侍郎有些腼颜地接过,看了一眼暗格,忍不住咋舌,“好小子,居然收了那么多!黑,真是黑啊!”
“他手是黑了,可心不黑。”青王将银票全数拿出,收起,冷笑着弹弹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文卷,“你看看,他一天要披阅多少公文?章台御使的清名不是骗来的……那小子有本事,有手段——只可惜那胡涂老儿一刀刺死了他,不然到将来可了不得呢。”
刘侍郎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去,唯唯称是。
“回头看看我青璃侄女儿去。”青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发现没有别的需要料理,回头往后庭走了过去,“她也哭得够了——这小子其实对她不好,女人真是奇怪啊。”
当年胞兄的女儿青璃托他帮忙设局,费尽了心思嫁了夏语冰,却落了把柄在叔叔手里。他趁机要挟,让青璃以夫人的身份帮他监视着章台御使,将丈夫的一举一动偷偷禀告青王——可惜夏语冰五年来对她也颇为冷淡,甚至连书房也不让妻子轻易进入,因此她也说不出多少秘密来。
就算是少女时曾迷恋过英俊的青年,但做了几年过那样的夫妻、心也该冷了吧?青璃那个傻丫头,为什么看到丈夫被刺,还哭得那样伤心欲绝?
无法理解这样的执迷,青王摇摇头,来到后院,想去看垂死的侄女婿。
然而刚进到后院,就发现那里一片混乱。
“怎么了?怎么了?”青王一惊,连忙退了出来,问旁边从内院退出的一名家丁。那个家丁脸色惊恐:“禀王爷,方才后院忽然来了两个人说要见夏御使,被下人拦住,结果他们居然硬要闯入,还拔出剑来……”
“怎么回事……是刺客么?”青王失惊,脸色一白。
此刻青衣侍卫寒刹已经返回,手中长剑沾上了血,显然是已经完成了刚才主人吩咐的任务,看到后院混乱,立刻掠了回来护主。
“替我进去看看,到底来的是什么人?”青王招回寒刹,吩咐,然而眼里却有黯淡的冷光,压低了声音,“如果是来杀御使的,也不必拦着——只是,千万不能伤了我侄女。”
“是。”寒刹毫无表情地低下头去,领命,迅速反身掠入后院。
“啧啧,寒刹真是能干。”看到青衣侍卫利落的身手,刘侍郎及时夸奖,“王爷有这样的手下,足当大任啊。”
青王微微笑,却不答,许久才道:“云荒上最强的应该是历代剑圣——听说这一代的剑圣云隐虽然死了,却有弟子留下,可惜无缘一见。”
“呵呵,王爷将来叱咤天下,要收罗一个剑客还不容易?”刘侍郎谄媚地回答。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急退回来的人打断。寒刹脸色是苍白的,手中长剑折断,踉跄着从后院返回,单膝跪倒在青王面前,嘴角沁出血来:“王爷,来人很强,属下无法对付……请王爷降罪!”
“寒刹?”还是第一次看到属下失手,青王诧异地脱口,“怎么会?连你也不是对手?”
“来的似乎、似乎是剑圣门下。”寒刹回忆对方的剑法,断断续续回答,“恕属下无能。”
“剑圣门下?”青王愣了一下,失惊,然而毕竟精明,脑子一下子转了过来,“难怪!原来夏御使身边的影守、就是剑圣门下——难怪太师府这么多年都奈何不得他!”
他回头,让受伤的寒刹站起身来,问:“那么,他们为何而来?应该不是要杀御使吧?”
“不是。”寒刹摇头,禀告,“他们身上没有杀气——口口声声只是要见御使一面,特别是那个女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着,青王问,“没人能拦住他们吧?进去了没?”
“没有。被拦住了。”寒刹顿了顿,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光,回禀,“青璃夫人站在门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让他们进去。”
“什么?”连青王那样的枭雄都一惊,脱口,“璃儿疯了么?见一面又如何,反正那小子已经快死了。”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厉声说对方如果敢进去一步,她就自刭,一尸两命……那种眼神……”寒刹不知该如何形容娇弱贵族女子身上那种可怕的气质,顿了顿,继续道,“来人仿佛被吓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里僵持着。”
青王沉默了,仿佛在回想着多年来关于章台御使的各种资料,一一对上目前混乱的情况。半晌,终于缓缓道:“本王明白了……想不到那个慕湮姑娘,居然是剑圣传人。”
“应该是。”寒刹低头,回禀,“好像御使在房里唤着一个名字,便是阿湮……”
“这样啊。”青王轻轻击掌,却仿佛对目前混乱的情况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转来转去,又回到起点……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真是不明白,女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僵持中,院子里初春尚自凛冽的空气仿佛结了冰。
看到贵族夫人这样疯狂的神态,尊渊打了个寒颤,然而却也是无可奈何——青璃的刀子抵着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便会穿透血管。连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酿成一尸两命的惨剧。
“阿湮……阿湮。”然而,尽管外面的御使夫人如何激烈捍卫自己应有的,里面弥留中的丈夫还是唤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却不肯放弃。
那样的呼声仿佛利刃,绞动在两个女子的心里。
“求你让我进去吧……”慕湮脱口喃喃道,然而一开口就是一口血冲出,眼前一黑,尊渊连忙扶住她。
“不可以!”青璃却是绝决的,几乎是疯狂般地冷笑,仿佛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报复机会,恶狠狠地,“你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想见到他!再也不要想!你的夏语冰,几年前就死了!”
仿佛是为了斩断慕湮的念头,御使夫人冷笑着,开口:“你还以为他是五年前那个夏语冰吧?你知道什么!他早不是你心里的那个夏语冰了——他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坏事,你知道么?”
听着御使夫人将丈夫多年来所做的肮脏事滔滔不绝地揭发出来,慕湮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说不出一句话。
“哈哈哈……那样的夏语冰,你憎恶了么?你嫌弃了么?那天你识破他真面目后、想杀他是不是?”青璃大笑起来,得意地看着慕湮,忽然间不笑了,微微摇头,“你的那个夏语冰,早已经死了。你不能爱如今这个已经变质的语冰,他是我的……绝对不让你再见他。”
御使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近执迷的坚定,不动摇地喃喃。
慕湮看了青璃很久,仿佛第一次从这个贵族女子脸上看到了令她惊诧的东西,她微微苦笑起来,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她发现对方说的居然没有错……五年来,自己丝毫没有长大。自从作了不见天日的影守,她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变化、看看语冰的变化——她依旧停留在十八岁那个相信绝对黑和白的时候,无法理解黑和白之间、还有各种不同的混合色。
或许,青璃说的对,她的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罢?何苦再作纠缠。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她终于不再哀求那个为了守住丈夫、发了疯一样的女子,挣开了师兄的手,径自回过了身,再也不去听房间里那个人弥留中的呼唤。
——或许,此刻垂死之人心中念及的最后一个名字,那个慕湮,也已经不是如今的她。
“阿湮?……”看到师妹居然不再坚持见那人最后一面,就要离去,尊渊忍不住脱口。
然而女子纤弱的背影,却是不曾再迟疑地离去。慕湮疑转头,就对上了满院的护卫,青王迎上来挽留、堆着满面恭谦的笑:“小王有礼,还请两位大侠暂时留步。”
得势的藩王伸出手来,想要留住这两位当今天下纵横无敌的剑客,收为己用。然而慕湮根本没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只是漠然地穿过那些拿着刀兵的护卫,如同一只在风林雪雨中掠过的清拔孤鹤。
转身的瞬间,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遥远的歌还在心中低低吟起,却已是绝唱。
多少春风中的折柳,多少溪流边的濯足,多少明灯下的添香、赌书后的泼茶,在这一转身后便成为色彩黯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页岁月轻轻翻过,悄无声息。
而此刻,房内的太医紧握着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着他越来越微弱的脉搏,看到伤者在那样长时间的呓语后,终于还是无法坚持等到自己要见的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着,咳嗽着,气息渐渐微弱,终于无声。
太医松开伤者的手,发现在伤者垂死的挣扎里,自己手腕被握得红肿一片。他咳嗽了几声,清清喉咙,按例宣布:“御使大人亡故了!”
内外忽然一片安静。门外的御使夫人第一个松开手,仿佛解除了戒备般全身瘫软,双膝跪倒,掩面痛哭。哭声由内而外地传出,引起门外百姓的轰然嚎啕,回荡在天地间。
就在那个刹那,太医回过头,陡然发现章台御使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闭合。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着窗外,带着说不出的神色,仿佛欢喜,却又仿佛绝望——太医曾在伽蓝白塔的神殿里看到过一幅描绘三界的壁画,而此刻年轻御使的眼睛、却正象极了壁画上那个堕入无间地狱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狱里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丝的阴暗,居然明澈如高岭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无声地凋落了最后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动的东风中零落成泥。
龙朔十二年的春天,整个帝都伽蓝、甚至整个梦华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变”的力量。仿佛有东风破开了长年累月凝滞空气,带来了新的改变。
首先是皇太子的册立。那名从北方砂之国民间被迎回的少年真岚,终于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当着所有王室和大臣的面,跪倒在历代先王面前,戴上了那只代表着空桑帝王血脉象征的“皇天”戒指。承光帝当即承认了他的身份,迎入禁城,并改年号为“延佑”。梦华王朝悬空了几十年的皇太子的位置终于有了主人——也让天下人松了一口气。
皇太子的册立,同时也标志着以曹训行为首的太师一党垮台的开始。自从真岚以皇太子身份进入东宫开始,大司命重新担任了皇太子太傅的职位,影响日隆。而朝廷上,青王和白王结成了联盟,以章台御使最后递上的那份弹劾为导火线,在朝野对曹太师一党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而在民间、由于章台御使遇刺身亡让百姓群情汹涌,大理寺门外每日都有百姓自发跪在那里喊冤,请求朝廷对御使遇害一案彻查到底。
倒曹的风暴从朝野间席卷而起,撼动了整个梦华王朝上上下下。
大理寺和御使台已经按承光帝的旨意、介入了对曹太师一党的清算和追查,第一个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杀死章台御使夏语冰。
那名刺杀夏御使的刺客当场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后指使者是太师府,便被判了凌迟,准备在夏御使出殡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当众行刑,以平民愤。
行刑那一日,整个西市人山人海,连集市上的商贾小贩都不做生意了,个个挤着过去看那个刺杀御使的凶手伏法,每个人脸上都有激愤和兴奋的神色。然而看到那个被押上来的瘦小的老人时,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这样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实在和百姓心中那个狠辣杀手的样子相去甚远。
那个刺客显然在狱中已经遭到了残酷的刑求,满身的肌肤片片脱落,被铁索拖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只睁着一双看不清眼白的浑浊老眼,看着底下人头济济的看客。仿佛忽然间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嗬嗬的含糊声。
“杀了他!杀了他!”底下不知是谁先带头大喊,很快赢得一片应合。
愤怒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话。云锦客栈的老板娘远远站在街角,看着被拖上行刑台的老人,认出了是赵老倌,忽然间全身就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抬起涂了丹寇的手指掩着嘴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赵老倌杀了夏御使么?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杀了他!为御使报仇!千刀万剐啊!”看到那个刺客竟然不认罪地四顾,底下叫嚣更是响亮,愤怒的人们纷纷将手中杂物投掷出去,打到刺客身上。
“不!不!”老板娘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想要拨开人群冲过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夏御使——”
然而这边语声未落,那边刚要开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了一阵混乱,发出一声大喊,潮水般地往外退去。
“劫法场!有人劫法场!”惊慌而愤怒的喊声,在围观者中传递着。
人潮在惊呼中退却,两个人从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剑抹了监押的官兵,从台上扶起了遍体鳞伤的赵老倌。其中一个白衣女子劈开了枷锁,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将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来。两人转身联手合剑,直冲出人群。
老板娘惊得目瞪口呆——是他们!是他们!……那个曾经住在她客栈里的姑娘和男子。
原来,他们都是这般厉害的大侠。
一个月后,当梦华王朝对于剑圣两位弟子的通缉遍布云荒大地时,九嶷山下云隐山庄里的桃花已经开了,璀璨鲜艳,仿佛与破开寒冬的春风相对嫣然微笑。
满树的繁花下,有人击节而歌,歌声低沉嘶哑,调子却宛转,竟是一曲《东风破》。
曹太师已经垮了,青王白王联袂掌权,大司命重新成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尽快遴选出贵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面的一个月,天翻地覆,然而云隐山庄里面却只有桃花悄然绽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觉,照旧梦见童年时在师傅身边嬉戏的无忧岁月。睁开眼睛,就看到师兄带着新收的徒弟端着药过来,正俯下身,盖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她不由抬头璨然一笑。
就算什么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却已经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无忧的童年。
被他们救回的赵老倌神智一直有些胡涂,又不能说话,只是在远处咿咿喔喔地不知唱着什么,仔细听来,却是一曲从大内传出、如今流行在坊间的曲子《东风破》——想来,大约也是他卖唱的女儿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大约是伤口没好就勉强使力、力克寒刹劫了法场的缘故,慕湮胸口一直隐隐作痛,稍一运气就痛得全身发冷,连剑都不能使了。
“恩,快来喝药。”尊渊从西京手里拿过药盏,递给师妹。
慕湮接过,喝了一口,眉头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热喝,喝完了我这里有杏仁露备着。”尊渊笑着低下头来,劝师妹听话,看到她苍白秀丽的脸上已经满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赶快好起来。”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喝了,然而神色却是怔怔的,抬头看着满树桃花,忽然轻轻梦呓般道:“我怕我永远都不能好了。永远都不能好了……哥哥。”最后那个称呼,是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的,听得尊渊微微一震。
语冰被刺的那天,她心里的世界就轰然坍塌了。
那个人的一生里,明明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和脏事,于公于私、都有愧于人。然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百姓这样深切地爱戴着他?难道他欺骗了天下人?……他出殡那一天,飘下了残冬的最后一次雪。那雪大得惊人,漫天漫地一片洁白。人们都说,那是上天在为夏御使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里暗自猜想:不知道语冰死后,是堕入地狱、还是升入天界?
也许,一切就像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一片纯白晶莹,却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龌龊黑暗。朝廷体恤,青王看顾,章台御使在死后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极尽哀荣——然而,即使盖棺了、就真的能定论么?
什么是正邪,什么是忠奸,什么是黑白……这些原本她以为清清楚楚的东西就被那个人搅浑了,再也无从判断。或许,以后一生、便要在这样的浑浑噩噩里面过去。她再也无法挥剑,因为无法断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慕湮的手指有些倚赖般地绞着尊渊的衣角,茫然地喃喃:“你说语冰,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再遇上一个夏语冰,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明白……头很痛啊!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知道……”
“傻丫头……”尊渊叹了口气,蹲下去扶正师妹的双肩,直视着她黯淡无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纷繁复杂,的确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无法评判夏语冰的为人,但是……”顿了顿,尊渊的声音沉定如铁,慢慢道:“但是,你要记住有一件事是永远正确的:那就是你的剑,必须维护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惊,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远处疯疯癫癫、咿咿而歌的白发老人。世上还有多少这样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
——为他们而拔剑!这是多么简单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刚一入门,师傅便是这样教导她。而在世事里打滚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叹了口气,点头,将头靠在师兄肩上,清瘦的脸上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尽管沧海横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点本心如明灯不灭,就可以让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纠缠的混乱纷扰。
“西京,你也要记住了。”尊渊收起空了的药盏,站起身,对跟在身后的新收弟子道,“空桑历代剑圣传人,一生都必须牢记这一点。”
少年慎重地点头,抬起头看着师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坚定的光。
风里偶尔卷落一片残花,老者的歌声嘶哑,渐沉。东风破开了严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树下回旋,依稀扯动被撕裂的情感。爱恨如潮,一番家国梦破,只剩江湖寥落,无处招归舟。明日天涯路远,空负绝技的剑圣两位弟子,以后只能相依为命罢。
何谓正?何谓邪?何谓忠奸,何谓黑白?堪令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啊。
【完】
一些评论:
主题:从海瑞到夏语冰
作者:剪刀石头布
黄仁宇先生在他的《万历十五年中》对海瑞的评价是—“古怪的模范官吏”。说是模范官吏,当然是指海老先生一生清廉,刚直不阿。至于古怪,大概跟万历皇帝所说的“迂戆”意思差不多。引用一段书中的话:
“他(海瑞)的信条和个性使他既被人尊重,也被人遗弃。这就是说,他虽然被人仰慕,但没有人按照他的榜样办事。他的一生体现了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精神,但这种精神的实际作用却至为微薄。”
海瑞活了好几十年,官做的也不小(有趣的是,他的提拔往往不是因为他做成了什么事,而是因为他的对头搞糟了某些事),除了参劾别人,其他政绩好象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在地方的政令往往难以实行,最后还弄得自己处境尴尬。其最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黄先生说的—“他的所作所为无法被接受为全体文官们办事的准则”。通融、变通、权衡,这些他全不会。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他不懂与人相处之道,注定一事无成。
相比于海瑞,夏语冰可以说聪明得太多—他有理想,同时也有手段。他敢于向茫茫暗夜宣战,并且几乎就要成功了--虽然这种成功是以他自己的沦丧为代价,虽然没有人知道天亮后是否有晴空。
如果让你选,你希望这世上多一个海瑞,还是多一个夏语冰?答案好象一目了然—一百个海瑞也未必比一个夏语冰有用。但是,如果让赵老倌选呢?
我们必须在手段的正当性和有效性之间选择,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不过,如果我们连需要进行这种选择也不明白,那就更加悲哀。是不是为了减少一千个冤狱就可以堂而惶之地制造一个冤狱?是不是只要目的正确就可以不择手段?
很难去对夏语冰的选择进行道义上的评判—虽然可以肯定地说,以他的抗争手段,天亮之后不会有晴空。这不是他个人的悲剧,是整个社会的悲剧,是制度下必然的结果。现代的人已经明白实质正义之外还须有程序正义的道理,以非正义的手段来追求正义的结果,最终只是缘木求鱼。但是夏语冰那样生活在皇权时代的人是很难懂得这一点的。他已经付出了个人的代价,可他所生存的社会还没有。。。。。。
剑为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而拔,呵呵,剑客有这种觉悟已经很好了--比空洞的“为国为民”好得多。
其实侠本身也是一种矛盾的存在。所谓以武犯禁,正常的秩序是容不得侠的。侠客以自己的道德判断凌驾于普遍规范之上,反映了世人对于自由的梦想。但是如果一个侠客有足够的自醒意识,早晚会面临郭靖在华山上的道德困境。象洪七公那样对自己的判断有绝对自信的大侠是很可怕的。
侠以非常规手段追求自己的正义,比夏语冰其实五十步与百步而已。只是身处他们的时代环境,因为正当的社会救济途径无法依靠,他们的选择也就无可厚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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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帝赐予我平静的心,
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事情;
愿上帝赐予我勇气,
改变我能改变的事情;
愿上帝赐予我智慧,
明白两者之间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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