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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昆仑 第四集 龙游卷 作者: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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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文字转载自 Emprise 讨论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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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昆仑 第四集 龙游卷 作者: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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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 第四集 龙游卷 凤歌

    第一章 石公山头

    一二七五年七月,宋度宗赵禥病故于临安。同年,贾似道立年仅四岁的赵昆为帝,
一手把持朝政,封锁前方讯息,一时间大宋朝野惶惶,风雨飘摇。伯颜得细作禀报,心
知时机成熟,率大军二十万,顺汉水而下。其间靳飞、云殊屡兴义军,但宋军将庸兵弱
,义军纵然拼死作战,也是杯水车薪,不能济事。

    当年冬天,元军渡过长江,夹江而进。大宋兵部尚书吕师夔,殿前指挥史范文虎等
重臣大将纷纷投降,献媚取宠,丑态面出。

    襄樊陷落,贾似道始终封锁消息,不料前方一败涂地,再也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临
安,大宋举朝震惊,边邀贾似道亲征退敌。贾似道被逼无奈,命夏贵为副帅,统领水陆
大军二十万,战船三千余艘,逆江西进,与元军交战于鲁港。

    襄樊陷落,贾似道始终封锁消息,不料前方一败涂地,再也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临
安,大宋举朝震惊,力邀贾似道亲征退敌。贾似道被逼无奈,命夏贵为副帅,统领水陆
大军二十万,战船三千余艘,逆江西进,与元军交战于鲁港。

    两军对决,十余万元军齐发喊,如江上惊雷,顺流而下。宋人陆上兵马虽弱,但精
熟水战,逆流奋击。双方久站未决,夏贵心中发虚,忽趁众人不觉,掉船便逃。

    这时候,贾似道搂着酒杯,正靠着爱妾香肩观战。他对军阵一窍不通,看见双方厮
杀激烈,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乍见夏贵经过帅船,忙叫道:“胜了么?”夏贵嚷道:“
抵不住啦!”贾似道大惊,他本身是泼皮出身,此时再也不顾斯文,跳脚大骂道:“贼
厮鸟,也不早说?”匆匆拉着爱妾,扑通一声,跳上早已备好的快船,咬着夏贵的屁股
,一前一后,飞也似去了。

    此时有人瞧见正副统领先后走脱,惊叫起来,前方宋军闻声,斗志烟消。军中将领
纷纷逃走,一时间,宋军自向冲撞,乱作一团。元人趁势进击,宋军兵败如山,投降者
十余万,粮草辎重尽皆失落。

    鲁港败绩传到临安,大宋朝野怒不可赦。谢太后命贾似道革职拿办,流放循州。此
时贾似道众叛亲离,束手就擒,押解中途为官差所杀。

    这一战之后,江淮宋军斗志全无,或逃或降,鲜有抵抗。元军兵分三路,梁萧沿江
南东进,不日抵达京口,忽得伯颜将令,命他返回扬州。

    抵达扬州,伯颜召集诸将,集中中军大帐。伯颜神色阴沉,说道:“圣上有旨,命
征宋大军暂停南下,准备西巡。”梁萧奇到:“为何西巡?不打大宋了么?”

    阿术沉着脸道:“西北出乱子了!窝阔台得孙子,叶茂立得海都趁我大军南征,西
北空虚,纠集西北诸王,在塔那思河边结盟,认为圣上施行‘汉法’,践踏了太祖遗训
。诸大判王结集铁骑二十余万,以海都为首,越过阿尔泰山,直逼旧都和林。”

    伯颜皱眉道:“海都足智多谋,善于用兵,乃是圣上的劲敌。圣上如今犹豫难决,
让人传话说:”联两度攻打大宋,两度无功而返,眼看伯颜此次便要成功,海都又来生
事,若为南方招泽之地,丢了北方大好基业,好比得了羊,丢了牛,得不偿失。‘是以
命我与宋廷议和,划江而治。“

    阿术扬声道:“宋人连番惨败,军无成心,正是用兵之时!若与宋人议和,让他们
缓过气来,来日攻打难上十倍。海都兵马虽众,但西北诸王其心不一。依我看,只需精
兵数万,足可遏其锋芒,何必调动南征兵马?”

    伯颜颉首道:“阿术,我与你念头一般!如今我前往大都,设法说服圣上。我不在
军中,你代行主帅之责。”他顿了顿,又道,“梁萧。”粱萧应声而起,伯颜道:“我
命你为水陆兵马大总管,辅佐阿术,统领大军。”梁萧应了,伯颇又叮嘱一番,遣散众
将,趁夜赶往大都。

    是夜梁萧扎营瓜州,营盘方定,闻报郭守敬求见,心中大喜,出帐相迎。二人久别
重逢,握手寒喧一阵,郭守敬笑道:“粱大人,郭某此次特来辞行的。”粱萧问道:“
要回大都么?”郭守敬道:“如今大军驻扎不前,我也不用再建水站。加之今年黄河水
又涨得厉害,颇有泛滥之势,圣上召我北还,拟议疏河泄洪。”

    粱萧叹道:“干戈未平,水患又起,这天下真是纷扰不息啊!”郭守敬也叹道:“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下的纷扰,总是无穷无尽的!”二人各怀心事,捧
茶默然。阿雪立在一旁,见二人神色忽转沉重,心中奇怪:“方才还有说有笑,怎又突
然不高兴啦?”

    郭守敬又道:“梁将军,郭某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梁萧道:“郭大人无
须客气。”郭守敬扶案而起,叹道:“将军一身经天纬地之才,用于征战杀戮,不觉得
可惜了么?”梁萧听得一愣。郭守敬望了望阿雪,口唇微张,欲言又止。梁萧摆手道:
“此间并无外人,郭大人有话直说。”

    郭守敬点了点头,正色道:“粱将军非同俗流,郭某也就不妨直言了。”他站起身
来。负手走了几步,望着帐外晴空,缓缓道:“圣上承父祖霸业,雄心勃勃,欲要包举
四海,创立百世不易之功;粱将军韬略过人,战必胜,攻必克,功勋赫赫。只不过,常
言说得好:”自古无千年之国‘,就算大元一统,又挨得过多少年光阴呢,“他转过头
来,目光如炬,”试问数百年后,煌煌史册,又以将军为何人呢?将军百年之后,留与
后世以何物呢’“

    粱萧不料仙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奇怪,说道:“常言道:”人死万事空。‘身
后之事,哪管得了许多,“郭守敬摇头道:·郭某以为,此言大大不妥,世上虽无千年
之国,却有存留千年的物事,只看将军是否有志于此了。”

    梁萧心头一动,脱口道:“莫非朝廷要重修历法?”郭守敬拍手笑道:“将军真乃
解人。自祖冲之制《大明历》以米,历经数百年,未有多少改进。绦由有二:一则测量
地域不广;二则数术上有不可逾越的 难关。如今天下一统在望,大元疆域之广,必当远
超汉唐。圣上有心于各地设立天文台,观测日月,重 修一部新历。”他说到这里,但见
粱萧侧耳倾听,知他动心,微微笑道,“将军数术之精独步当今,若能与 郭某携手完成
新历,当为天下黎民之幸,足可遗惠百世之人!”

    梁萧向日被困于,“天圆地方侗”,便有推创新历、压倒前人之想。只是这等大事
,实非一人之力能够 完成。数年来他迭经变故,这念头却从未断过,反而一日比—日炽
烈,听郭守敬一说,不由激动起来,起 身踱了十数步,忽地黯然叹道:“可惜我军务缠
身,难以他顾。”

    郭守敬笑道:“这个不急!郭某想过了,此次测量北至钦察汗国,西至伊儿汗国,
东至高丽,南至琼 州。琼州等地隶属大宋,故而,大宋未灭,此事无从谈起。这次返回
大都,我便向圣上推举将军主持太 史局,监修历法,只不过届时将军放得下手中赫赫兵
权、滔天富贵么,”梁萧冷笑道:“与编修历法相比, 打仗算什么,富贵又算什么?”


    郭守敬惊喜莫名,大笑道:“郭某果然没看错,梁将军正是我道中人!”粱萧道:
“待军事告一段落, 我便去大都会合大人。”郭守敬伸出手掌,笑道:“一言为定!”
梁萧一笑,也伸出手掌,两人击掌三次,相对大笑。

    到了晚饭时分,阿雪整治了六样小菜,一壶果酒。梁萧与郭守敬把盏纵论,分外投
机。说到兴起处,梁萧道:“若要改进《大明历》,需得在这五处下功夫;一为大阳盈
缩,二为月行疾迟,三为黄赤道差,四为黄赤道外度,五为白道交周……”他谈得兴起
,郭守敬听得眉开眼笑。两人各以手指蘸取酒水,在桌上涂画天文算法,描绘天文仪器
,说到入神处,竟然忘了吃喝,阿雪忍不住出声提醒,二人方才作罢。

    用过酒饭,两人兴致仍浓,联床夜话,一宿未眠。到得次日,郭守敬告辞北还,梁
萧前往相送。他望着郭守敬人马背影,心中惆怅不已:“郭大人心愿得偿,一举脱出军
伍,潜心整治水利、编修历法。但我还得与那些宋军纠缠厮杀,端地叫人气闷。唉,只
愿这一战之后,千秋万代,永无战争,容我与郭大人创建历法,图画山川,治理百艺,
经营农桑,缔造出一个古今未有的煌煌盛世来。”他与郭守敬一席长谈,眼界陡开,所
谋更为远大。但此时天下未定,天文历法、水利机械俱是空谈,惆怅之余,又觉无可奈
何。

    宋德祜元年五月,宋廷得知元人西北危急,垂相陈宜中毅然斩杀元朝议和使节,上
奏谢太后,誓言夺回两淮。谢太后凤颜大悦,命张世杰执掌三军帅印,聚集舟舰万余艘
,与靳飞合军一处,号称水陆二十万,进围京口‘;李庭芝则率步骑五万出扬州,进击
阿术。几当此存亡之际,大宋一扫奸佞妖氛,精兵将会聚淮东,欲与元军决一死战。

    宋人来势猛烈,京口守备土土哈连连告急。梁萧率军渡江,进抵京口;同月,元军
诸将陆续会集。宋元两军对峙于焦山,战舰数万,阻江断流。

    尚未交战,宋军降将范文虎面见阿术道:“此去二十里有石公山,登山一望,宋军
阵势当尽收眼底。”

    阿术大喜,携军中大将往石公山观敌。

    石公山耸峙江畔,山高百仞。元军诸将登顶而望,只见大江阔远,烟水苍茫,金山
、焦山双峰遥峙,宋军战船千万,于两山之向不时往来,阵势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十
船一队结成方阵,颇为紧密。梁萧默察宋阵,忽道:“不妥!”阿术奇道:“如何不妥
?”只听梁萧娓娓道来:“宋军摆了个奇特阵势。此阵名叫‘天地玄黄阵’,十船一队
,居中结成五阵,合以东、西、南、北、中五岳之位;五岳内外夹杂九阵,法于邹衍九
州之数:晨土东南神州,深土正南邛州,滔土西南戎州,并土正西升州,白土正中冀州
、肥土西北柱州,成土北方玄州,隐土东北咸州,信土正东阳州,这十四阵相生相衍,
结成后土之象。”

    众人循其指点,果见宋阵内隐隐分作十四块,不由暗暗称奇。

    梁萧又指宋军外阵道:“后土阵外有玄天阵,又分化为二十四小阵,合以二十四节
气之数: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他一边述说,一面指出二十阵
方位。

    “玄天阵合于周天节气,后土阵合于八方地理,本也不难把握,但若天地交泰,则
变化无穷,难以应对。据我所知,此阵早巳失传,当初我也只得残简。不过残简中有言
:”此阵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万之兵如拈一芥,进退裕如,破无可破。“‘阿术
听得神色一变,还未说话,忽听有人哈哈笑道:”晦气晦气,大好江山却无人会赏,只
得野狗一群,在此嚎东嚎西!“

    众将一惊,回头瞧去,忽见光溜溜的大石上,坐着一个邋遢儒生,对着浩浩大江把
酒临风、意态潇洒。梁萧心中一喜,向那儒生拱手笑道:“公羊先生,许久不见,怎地
见面便骂人呢?”

    众将心中诧异:“梁萧怎认得他?山下有精兵四面把守,此人又是如何上来的?”


    却听公羊羽淡然道:“我自骂野狗,哪里又骂人了?”众将听出嘲意,无不大怒。


    梁萧心念一动,扬声道:“你是云殊的师父?”公羊羽瞥他一眼,道:“那又如何
?”梁萧面色发白,点头叹道:“我明白了。”

    公羊羽冷笑道:“你明白个屁。”他嘿嘿一笑,目视大江,举手拍打石块,长吟道
:“天地本无际,南北竟谁分?楼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难论!却似长江万里,忽有孤山
两点,点破水晶盆,为借鞭霆力,驱去附昆仑!望淮阴,兵冶处,俨然存!看来天意,
止欠士雅与刘琨,三拊当时顽石,唤醒隆中一老,细与酌芳尊,孟夏正须雨,一洗北尘
昏!”

    阿术听得奇怪,强自收摄心神,低声问水军总管张弘范道:“他所唱的什么曲子?
”张弘范颇通诗词,小声应道:“这曲子说的是:江山壮美,我要像祖逖、刘琨一样驱
逐胡虏,如诸葛孔明一般北伐中原。”

    阿术面色一沉,以汉话叫道:“足下是谁?”公羊羽瞧他一眼,笑道:“你问我是
谁?哈,我朝游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上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众亲兵早已忍耐不住,飞身欲扑,哪知方才举刀,便觉浑身一麻,动弹不得。诗句
尚未念完,十余个亲兵早已张口怒目,犹如木塑泥雕一个接一个定在当场。

    公羊羽大袖一垂,笑道:“阿术,你道我是谁?”这诗是吕洞宾所作,公羊羽随口
引来,本是以风流神仙自况,阿术不解其意,却觉眼前这般诡异之事从未见过,一时背
脊生寒,喝道:“大伙儿当心。这酸丁会妖法!”

    公羊羽呸了一声道:“分明是仙术,你却说是妖法。唉,人说挞子蠢如牛马,果然
不假,跟你说话,真叫对牛弹琴!无趣,无趣。”

    阿术定了定神,沉声道:“闲话少说,足下到底有何贵干?”公羊羽笑嘻嘻道:“
区区穷困潦倒,贵干是不敢当的。所干的不过是下九流的勾当。李太白曾有盲:”天地
赌一掷,未能忘战争。‘我这次来,只想和你们那个鸟皇帝忽必烈天南地北,赌上一局
?“

    阿术只觉此人言辞古怪难懂,心忖道:“遇上这等大刺客一,惟有走一步算一步,
跟他多说话,拖延时间。”当即道,“好啊,足下要怎么赌?”

    公羊羽拍手笑道:“果然是对牛弹琴!所谓天地赌一掷,当然是掷骰子了。赌注么
?便就是这天这地。不过赌徒有了,赌注有了,骰子也不能少!”说罢从身边提起一个
布囊,随手一抖,布囊中咕咚滚出一颗人头来。

    阿术看清那人头容貌,脸色一变,失声道:“燕铁木儿!”公羊羽笑道:“敢情这
家伙叫这个名儿。我瞧他在马上耀武扬威,便顺手牵来他这脑袋。”他嘻嘻一笑,指着
人头道,“这算我第一个骰子吧。听说他是劳什子马军万夫长,是以算作三点。”

    燕铁木儿乃是元军万户,骁勇善战,如今却身首分离。一时间,众将均生出兔死狐
悲之感。

    阿术身为大将,自然不能示弱,冷冷一笑,扬声道:“万夫长是三点骰子,本帅想
必就是六点了。”

    公羊羽大指一跷,笑道:“果真是三军统帅,大有自知之明。可惜,六点只有一个
,掷不出六六大顺、至尊豹子。不过,天幸还有三位总管。这姓梁的小兔崽子是兵马大
总管,算为五点。陆军总管阿刺罕算四点,水军总管张弘范算四点。参议政事董文炳带
兵不多,官晶尚可,好歹也算四点,至于这个范文虎么,卖国求荣,败类中的败类,算
一点都抬举他了,拿来做骰子,没来由脏了老子的手。”范文虎被他骂得狗血淋头,面
带怒容,内心却是窃喜不已。

    此时日未中天,江水如带,远景旷夷,本来十分写意。但这小小的石公山顶,气氛
却凝如铅铁。公羊羽始终笑容不改,便如赴会清谈。但他越是谈笑风生,诸将便越觉喘
不过气来。他们平日号令千军万马,手握无数人的性命,生杀予夺,为所欲为,但如这
般身为鱼肉、任人宰割,却是从未有过。

    公羊羽手拈胡须,又笑道:“赌徒赌徒,非三即六。穷酸我方才手风不顺,只掷了
个三点,敢问诸位,穷酸下一回掷个什么点数才好?”目光扫过诸将,竟无一人出列。


    公羊羽冷冷一笑,正要讥讽,忽见梁萧足不点地般越众而出,挥手在一名亲兵背上
拍落。那人四肢乱舞,穴道顿解。只见梁萧在人堆里左一穿,右一穿,身若蝶飞,掌如
电闪,眨眼工夫,那十余亲兵前仰后合、手挥足舞,尽又活动开来。

    梁萧身形一敛,足下不丁不八,淡然道:“公羊先生请了!”

    公羊羽脸上青气一闪而过,口中却笑嘻嘻道:“五点么,好得很。”他右掌一扬,
徐徐拍向梁萧胸际,梁萧但觉他掌风凝若实质,不能不接,谁料挥掌一挡,胸中便气血
如沸,不由得倒退三步。后方一名亲兵不知好歹,抢上扶他,怎料指尖才碰上他背,便
有巨力涌来,将他抛得飞出六丈,一个筋斗落下悬崖,一声凄厉惨呼,遥遥传至。

    公羊羽不待梁萧站定,一闪身已到他头顶,大笑道:“小兔崽子,再接老子一掌!
”梁萧哪敢再接,长剑出鞘,直奔公羊羽胸腹。公羊羽哼了一声,袖里青螭剑破空而出
,剑如薄纸,曲直无方,宛如群蛇攒动,刺向粱萧周身要害。

    顷刻间,二人剑若飞电,乍起乍落拆了五招,出招虽快,剑身却无半点交接,看似
各舞各的,实则无不是批亢捣虚的杀招。梁萧精进虽速,与公羊羽相较起来,仍是相形
见绌,迭经奇险。

    公羊羽见他接下自己五记杀手,又觉吃惊,又是难过:“此子假以时日,如何不成
一代宗师?可恨他助封为虐,武功越强,越是祸害,若不将他铲除,不知还要害死多少
宋人?”

    他一念及此,心肠复转刚硬,长剑一疾,刺到梁萧面门。梁萧向后一纵,忽觉足底
踏空,心头大惊:“糟糕!后面是悬崖了!”才要止住去势,公羊羽剑势如风,扑面而
来。

    在众人惊呼声中,梁萧身形后仰,坠落悬崖,但他情急生智,忽觑着崖壁缝隙,奋
力运剑刺人。只听“呛啷”一声,梁萧一手捉剑,身子悬空,随着浩荡江风,摇晃不已
。公羊羽暂不追击,拈须笑道:“这招‘猴子上吊’,使得妙极!”梁萧自知难免一死
,索性扬声道:“好啊,你使招‘野狗吃屎’来刺我啊!”

    他所在方位甚低,公羊羽心道:“若然刺他,必然俯身,形如野狗匍匐,岂非中了
他言语。”正自犹疑间,忽听背后风响,众亲兵挥刀扑来。公羊羽转身一掌,扫翻四个
,兵士们悚然止步。

    却听阿术喝道:“后退者斩!”他军令如山,无人违抗,亲兵们纷纷拼死上前。

    公羊羽笑道:“虾兵蟹将,一点都不算,若是掷出来,老子岂不大亏特亏,输之不
及。”他软剑嗖地缩回袖间,阿术忽觉眼前一花,已被公羊羽抓住心口,擎在手里。

    那公羊羽哈哈笑道:“你口口声声叫人送死,自个儿的本领却也稀松得很。”诸将
眼见主帅被制,无不失色。

    粱萧得了隙,一抖手,拔剑翻上悬崖,半空中沉喝一声,剑行“涣剑道”。涣者巽
上坎下,宛若狂风吹雨,向公羊羽背后洒落。

    公羊羽本是故意放他上来,见势笑道:“来得好。”抓住阿术背心,将他当作盾牌
迎_上萧的长剑。

    谁知梁萧剑势不止,刷刷刷一连六剑,剑身被他内力逼成弧形,每一剑均贴着阿术
的鼻脸腰身掠过。诸将瞧得惊心动魄,齐喊道:“梁萧,你疯了么?”梁萧只不作声。
他剑法拿捏精微,看似挥剑乱刺,但决计不会伤着阿术,只是不时绕过阿术身子,刺向
公羊羽。阿术知他心意,是以剑锋掠过额际,也是目不交睫、面色如常。

    公羊羽瞧他二人一个超然自信,纵剑抢攻;一个坦然受之,托以性命,以他生平自
负,心头也掠过一丝寒意:“元人有此将帅,无怪所向披靡。出剑者固然艺高胆大,但
受剑之人任凭长剑加身、面色不改,更是了得。”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起了爱才之念,将阿术拉在一旁,忽地伸指拈住梁萧剑尖,一
压一弹。梁萧只觉一股热流从虎口直蹿上来,半条手臂似乎被火烧灼一般,匆忙收剑后
跃。

    公羊羽朗声笑道:“泰山崩于前,猛虎蹑于后,其色不变。你这鞑子元帅,定力倒
也不错。好,梁萧,你我二人一个对一个,再赌一回,就赌这平章阿术的性命。你胜了
,我饶他不死,你败了,须得自裁以谢。”

    梁萧自知无法逼公羊羽放人,双眉一挑,道:“好!先生请说!”阿术心头一热,
甚为感动。

    公羊羽一时兴起,立下赌约,话一出口,又觉后悔:“今时不同往日,稍有不慎,
大宋休矣。虽说当年我立下誓约,不问大宋兴亡,但毕竟是气话。文靖那小子说得不错
:朝廷无能,百姓何辜?今日此时,老夫决不能容这些鞑子大将活着走下山去。”

    他心意已决,微微笑道:“好,你便猜猜,我手里这平章阿术,是死的还是活的?
”梁萧一愣,心道:“自然是活的。”

    他正要出口,忽又惊悟:“不对,阿术的死活,尽皆操于他手,自己有输无赢。我
猜活的,他掌力一吐,阿术没命,我非得自尽;我猜死的,公羊羽若让阿术活着,而我
则非死不可。”想到此处,他不由怔在当场。

    公羊羽暗笑道:“这小子却不肯上当。要么他答个‘活’字,我便可大发利市,赚
齐五六两点。”当即冷笑道,“小子,你还没想好么?我数到三,你再不猜出,便算是
输。听好了,一……”梁萧脸色发白,仍没出声。

    公羊羽笑道:“二!”正要道三,忽听有人冷冷道:“我猜是活的。”

    那话声虽不响亮,但阴沉沉闷雷也似,震人耳鼓。公羊羽心头一凛,侧目望去,只
见萧千绝黑衣飘飘,卓立在一块山石之上。

    公羊羽脸色微变,哈哈笑道:“老怪物,怕是你猜错了。”他掌力末吐,背后一股
腥风忽地猛压过来,公羊羽青螭剑反手刺出,顿听得虎吼如雷。就在他心神倏分的当儿
,萧千绝晃身抢到,挥掌按在阿术肩头,一道内力透肩而过,撞中公羊羽掌心。公羊羽
前后受敌,应接不暇,手腕一热,竟被萧千绝无双内劲撞得脱手,欲要再抓,萧千绝已
提着阿术飘退丈余,傲然道:“老穷酸,你说谁猜错了?”

    公羊羽哼了一声,侧眼望去,只见那头黑虎三爪踞地,龇牙怒啸,还有一爪不停刨
土,爪上剑痕宛然、鲜血淋漓,不由暗生恼怒:“好畜生,坏我大事。”众将瞧这一人
一兽凭空钻出,无不大奇。梁萧盯着萧千绝,握剑的手发起抖来。

    此时间,一名亲兵掏出号角,呜呜吹了起来。山腰卫兵听到号声,纷纷呼喊,向山
上拥来。

    公羊羽目光闪动,哈哈笑道:“萧老怪,你可知你有样本事堪称天下第一,穷酸很
是佩服。”萧千绝冷笑一声,道:“什么本事?”公羊羽笑嘻嘻道:“你跟风吃屁的本
事,确称得天下第一!不管老子身在何处,你总能闻风而来,不对不对,当是闻屁而来
才是!”

    萧千绝面肌微一牵动,冷笑道:“不敢当。你老穷酸也有一样本事,称得天下第一
。”公羊羽笑道:“老子天下第一的本事可不止一样,不知你的说的是哪样?”

    “别的本事殊不足道,但你一见老子,便逃得不见踪影,这‘逃之天天、屁滚尿流
’的本事,萧某很是服气。”

    公羊羽摇头晃脑,嘻嘻笑道:“这就是你老怪物的不对了。诗云:”窈窕淑女,君
子好逑‘。男人追女人,古已有之。区区一介君子,爱慕淑女,不好男风。哪受得了你
苦苦相逼!’‘言下之意,萧千绝四下追逼自己,乃是出于断袖之癖。

    众人愕然之余,纷纷望向萧千绝,心道:“这老头儿冷眉冷眼,却有如此嗜好,真
叫人意想不到!”

    萧千绝气得七窍生烟,怒道:“放屁,放屁!”公羊羽大袖捂鼻:“连放两个,臭
极!臭极!”说罢哈哈大笑,笑声冲天而起。

    山上众人中,除了萧千绝与梁萧,无不耳鼓生痛,头晕心跳,几乎便要站立不住。


    萧千绝听他笑得古怪,暗自留意,斜眼瞥去,忽见宋军阵中飘起一面丝绸风筝,形
若蜈蚣,长约十余丈,心中微觉讶异。

    公羊羽忽一抬手,青螭剑嗡然刺到。萧千绝稍退半步,挥手反击。只见数丈之内,
两团人影呼呼乱转,指剑相击,铮铮连响,仿佛千百珍珠坠人玉盘,断难分先后缓急。


    拥上山顶的士卒越来越多。梁萧心道:“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公羊羽纵然厉害
,前有萧千绝,后有万马千军,要想脱身,怕也不易……”转念间,忽道,“老王八,
看剑。”合身而上,一剑刺向萧千绝。众将见状,无不惊喝。

    梁萧却不理会,只是挥剑急攻。萧千绝斗到紧要处,忽遭袭击,顿被逼退三步。谁
料公羊羽厉喝道:“要你小狗多事?”转剑刺向梁萧。梁萧躲闪不及,眼见软剑穿心!


    哪知萧千绝倏忽逼近,一掌劈来,公羊羽只好放过梁萧,回剑应付。梁萧缓过气来
,挥剑又刺萧千绝。萧千绝怒道:“小畜生讨死么!”嘴上虽硬,但以一对二终究难敌
,只得权且闪避。

    公羊羽得暇,挺剑又刺梁萧。梁萧此次有了防备,转瞬间二人换过两招,萧千绝纵
身上前,正要出掌,不料公羊羽和粱萧双剑一分,齐齐刺来。

    萧千绝连变数次身法,方才避开,抬眼一瞧,梁萧与公羊羽又斗在一处,顿时怒火
上冲,双掌分击两人。二人只得掉转剑锋,与他周旋。如此乍分乍合,好比三国竞雄,
转眼拆了百招,仍是难解难分。元军只怕伤着梁萧,虽然持刀弯弓,却也不敢乱动。

    三人激斗之时,东北风正紧,宋军那面风筝借那风势,悠悠升起百仞之高,接近石
公山顶。此时,山上军士越来越多,公羊羽情知再难成事,瞪了瞪梁萧,又瞪了瞪萧千
绝,忽地一剑逼开梁萧,向萧千绝拍出一掌。萧千绝挥掌相接,二掌相交。

    公羊羽哈哈笑道:“老怪物,老子先走一步了。”萧千绝一愣,厉喝一声,飞步抢
上。却见公羊羽一个筋斗,已向崖外纵出,口中笑道:“不送不送,萧老怪,后会有期
。”

    他轻功本自超绝,再借上萧千绝掌力,这一纵不下十丈。但石公山高及百仞,任凭
公羊羽如何厉害,这般跃下也难活命。众人只道他临死不屈,跳崖自尽,梁萧更觉心头
一酸,几乎堕下泪来!

    江风呼啸,只见那面风筝定在半空,将一条粗大麻索绷得笔直。阳光洒过,绳索晶
亮,似是抹过油脂。公羊羽右手倏扬,十丈白续自袖间吐出,卷上绳索。那风筝微微一
沉,便将他悬在空中,公羊羽将白绫分成两股,套在绳上,便若小孩儿玩滑梯一般,顺
着百丈长索悠然滑落。

    山上哗然而惊。羽箭乱如雨点,向公羊羽射到。公羊羽右手剑光飞旋,将来箭尽数
圈落。只因绳索抹了油脂,他去势奇快,有如流星经天一般,顷刻间,羽箭再也够他不
着。

    江上两军见此奇景,人人手指天空,惊呼不绝。

    阿术眉头紧锁,忽地夺过一张硬弓,取出火矢点燃,拉弓开弦,一箭射向绳索。那
绳索涂满膏油,一点便燃,腾起一条火龙,顺风吞没风筝。风筝翻滚堕下,公羊羽骤失
平衡,落向江心。

    此时离江面尚有十丈之距,万人呼喊声中,忽见公羊羽一个筋斗,翻至绳索之上,
迎风展袖,衣衫鼓胀如球,坠落之势较那绳索还要缓慢几分。

    阿术不由失声惊喝道:“好酸丁,恁地了得!”喝声中,绳索落江,公羊羽随之落
下,踏索而行,恍若凭虚御风,飘飘然滑人宋军阵中,再也不见。

    梁萧见公羊羽奇计脱险,心中稍安,掉头一瞧,却已不见萧千绝人影,急忙提剑追
赶。但萧千绝骑虎而行,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追到山下,已不见人影。

    梁萧正自失落,忽听一破锣嗓子笑道:“你奶奶个熊。老子为啥不能站这里?”梁
萧听得耳熟,侧目一瞧,只见中条五宝站在远处,四周围着一圈元军。胡老百大刺刺抱
着膀子,正在说话。

    胡老千接口笑道:“不错不错,这么大块地儿,是你家茅坑么?就算是你家茅坑,
老子拉个屎也不成么?”五人一齐哈哈大笑。

    众元军听他胡拉乱扯,尽皆大怒,正想围攻,梁萧已上前道:“慢着。”元军认出
他来,纷纷退后。

    中条五宝见了梁萧,又惊又喜,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抢着说话。梁萧也觉欢
喜,问道:“你们五个混账,来这里做什么?”

    只听胡老万道:“老子跟萧大爷来的。萧大爷走前面,老子落后面,不想这群人围
住老子,硬说是奸细。”

    梁萧眉头一皱,一个军士上前道:“将军,方才山上出事,这几人穿南人衣衫,故
而我们才盘查,不料他们就动起手来。”

    梁萧道:“他们不是奸细,你们散了吧!”众兵士扶起地上同伴,行礼别过。

    胡老十小眼一转,忽道:“老大,老子徒弟呢?”梁萧一愣。

    胡老一也道:“杨小雀没跟老大一块儿么?”胡老千嚷道:“李庭呢?老子有点儿
想他!”胡老万笑道:“老子想了许多高招,全要教给王可,包他一日千里,所向无敌
。”

    胡老一斜他一眼,冷笑道:“狗屁高招,老子只须指点杨小雀三招,担保他一伸手
,王可就软得像柿子。”胡老十接口道:“我家三狗儿手也不用伸,吐口唾沫就能把他
淹死!”胡老千道广那不算厉害,李庭放个屁,也能臭倒那小王八羔子!“

    他三人对那句“所向无敌”好生不满,合伙羞辱胡老万。胡老万心头怒极,但想双
拳不敌六手,一时敢怒不敢言。

    梁萧略一犹豫,说道:“他们就在京口,你们要见,立马就能见着。”五人大喜。
梁萧寻来几匹马,与五人人城。

    李庭、王可乍见师父,惊喜交集,胡老千、胡老万更是欣喜若狂,不顾旁人看着,
似抱小孩儿一般,搂住身着甲胄的两个徒弟,抛来抛去。

    胡老一,胡老十看得眼热。那胡老十揪住梁萧嚷道:“三狗儿呢?”胡老一道:“
是呀,杨小雀呢?”

    梁萧皱眉道:“我困了,你问李庭好了。”李庭失声惊叫:“梁大哥!”

    话音未落,却早被中条五宝七手八脚拉住,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李庭被逼无法,只
得原原本本说了。

    中条五宝面面相觑,胡老一突道:“小畜生,你骗人……”说着一把揪住李庭,挥
拳便打。胡老千情急护徒,伸手一格,二人顿时扭成一团。

    胡老十呆了一阵,哇哇大叫,一脚向李庭踢去,胡老万横臂挡住,叫道:“你踢他
做什么?”胡老十已红了眼,一拳打在他肩上。胡老万跌出数步,痛人骨髓,怒道:“
你动真的?”

    二人拳来脚往,也斗在一起。拳风所至,堂上红木桌椅,玉瓶银壶,诸般陈设无不
粉碎。

    阿雪、土土哈和囊古歹也闻讯赶来,见此声势,哪敢上前。

    梁萧只得出门喝道:“住手!”

    胡老十被他喝声一震,神志稍清,抓住梁萧肩头,叫道:“老大,李庭那龟孙子骗
人,是不是?”梁萧摇头道:“他没骗人,句句都是真话。”

    胡老十一征,忽地放开手,以头抢地,撞得砰砰直响,嘴里呜呜呀呀,哭声不绝;
胡老一原被三个兄弟联手制住,死命挣扎,忽听得胡老十哭喊,也身子瘫软,大哭起来


    众人见两个浑人如此重情,也被牵动衷肠,眼角潮湿。

    胡老千呆了呆,放开胡老一道:“胡老一你莫哭啦,大不了老子把李庭送给你!”
说着一把揪住李庭,逼他给胡老一磕头。

    胡老万见状,也将王可揪到胡老十面前,道:“胡老十,老子……”他心中不舍,
踌躇一下,才咬牙道,“老子把徒弟也给你了吧!”听他俩口气,徒弟好似杯子碗,可
以随意送来送去。

    不料胡老十抹了把鼻子,道:“你的徒弟,我才不稀罕,老子只要老子的杨小雀!
”胡老一也哽咽道:“对,老子只要老子的三狗儿!”二人想到伤心处,又是大哭。

    胡老千、胡老万束手无策,叫道:“老大,你鬼点子多,快想个法子……”梁萧叹
了口气,伸手将胡老一、胡老十双双扶起,道:“都怪我没护好他们,你们尽管打我出
气好了。”阿雪急道:“不行!”双手护住梁萧,生怕胡氏兄弟当真打来。

    胡老十哭了一阵,摇头道:“跟老大没关系,都怪老子没教好三狗儿功夫。”胡老
一也道:“是啊,杨小雀把老子功夫学全了,只会杀人,哪儿会被人杀?”

    梁萧没料他二人竟得出如此结论,哭笑不得,便道:“你们想通便好。”又叫过王
可与李庭,道:“你们和三狗儿、杨小雀是兄弟,他们的师父就是你们的师父,他们的
爹娘就是你们的爹娘,日后无论成就多大事业,都要牢记这点!”二人应了,向五宝拜
了三拜。胡老一、胡老十各自叹气,但聊胜于无,也就愁眉苦脸认了。

    当夜梁萧设宴给五人接风,中条五宝心绪不佳,喝了阵闷酒,将李庭二人叫到中庭
,教授武功。他们汲取教训,恨不能将浑身本事全部掏出来,硬塞给二人,是以监督极
严。李、王二人虽是统兵将领,对这五人仍然老老实实,不敢稍有违逆。

    梁萧见状放下心来,回房歇息,睡到半夜,忽被一阵呼啸惊醒。初时只当是中条五
宝让李庭、王可比武,但略一细听,但觉那呼啸声强劲无比,心中大凛,披衣出门。

    却见中条五宝、李庭、王可正翘首凝望,满脸骇异。黑暗之中,两道人影在房顶上
倏忽来去,交错之间呼呼作响。

    粱萧认出那人影是公羊羽与萧千绝,不由大觉吃惊。此时府内众人皆闻声惊起,灯
火大盛。

    忽听公羊羽笑道:“萧老怪,此间都是你的同伙,敢与我去城外,一个斗一个么?
”萧千绝冷然道:“去就去!不怕你老穷酸有陷阱。”

    二人身形一分,并肩往城外奔去。梁萧纵身上房,紧随其后,中条五宝也哇哇怪叫
,跟了上来。顷刻间,七人脚力便分出高下,公羊羽和萧千绝并肩而行,梁萧则落下一
箭之地,至于中条五宝,却早被抛到爪哇国去了。

    梁萧一气追上城楼,只见那二人不知用何手段,早已越城南去。两点黑影去若飞箭
,转瞬没入暗夜。

    梁萧寻思道:“公羊先生又来杀我么?我倒要和他理论明白,到底是我错了,还是
云殊错了。至于萧千绝,我与他仇深似海,打仗事小,报仇事大,此番遇上,决不能错
过。”当下喝开城门,追赶二人而去。

    第二章 蛇啸雀来梁萧一路飞奔,不时可见二人所留痕迹,树折石裂,宛如飓风扫过
。梁萧触目惊心,自忖即便寻上萧千绝,也必死无疑。他想到此处,胸中腾起一股悲壮
之气,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仍未追及,那两人足迹又甚为浅淡,梁萧追到次日凌晨,竟然失
了线索。他四方搜寻一阵,也没半点蛛丝马迹,那两个大活人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梁萧不死心,继续前行,经过几处村镇,却不见一个活人,满地惟见折枪断弓、尸
首散落。那尸首多为宋元军土,可也有不少寻常百姓,其状惨不可言。

    梁萧惊疑不定,奔行百里,终遇上一群宋人百姓,一问才知有几支元军偏师到过此
地,屡与宋军遭遇。众百姓害怕乱军劫掠,纷纷弃了故园,逃难去了。

    梁萧见这些宋人个个衣衫槛褛,蓬头垢面,神色凄惶不胜。再联想到一路所见,顿
时悔意大生。

    当初他盟誓灭宋,绝对未曾料到这一仗仗打下来,竟会令百姓落得这般地步,与早
先所想全然不同!目睹襄阳城内惨状后,他便已生后悔,仍然随军战至今日,全因伯颜
一统天下再无战争的豪言壮语。可这一路征战下来,梁萧目睹杀戮之惨,内心无时无刻
不在煎熬之中。

    这一晚瞧见千村荒芜、万户流离的惨景,悔恨之余,又觉心神恍惚:“如此下去,
不知还会死多少人,牵累多少百姓?或许真如兰娅说的,即便这一战之后,永世太平,
可我的灵魂却永远不得安宁了。”

    梁萧怔立良久,醒转时,那群百姓早已去得远了。他望着众人背影,心中如被毒蛇
噬咬,痛苦难当:“萧千绝害我父亡母逸,流离失所,而今我又害得这些百姓失去家园
、流离失所,如此看来,我与萧千绝又有何分别?‘’,_他此次不顾性命赶来,只为
复仇,但一念及此,又觉意兴阑珊,报仇之念大减,昏沉沉只顾前行,一时也不知走了
多远,更不知走向何方。

    夜深时,梁萧只觉双腿如灌铅水,疲惫不堪,坐倒在一棵大树下,望着远处村镇,
黑森森、冷幽幽,形同地狱。倏忽狂风凄厉,刮得枝叶哗哗作响,便似人马哀哭一般。


    梁萧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阵。到寅卯交接时,他忽被一阵怪笑惊醒。那笑声尖细
高昂,夹杂着咝咝异响。梁萧惊觉爬起,那笑声却又一歇,四野重回阒寂。

    梁萧望向笑声起处,只觉漆黑一团,半分光亮也无,心中微生寒意。

    他循声走了十多里,忽见前方房屋俨然,乃是一座村庄。此时天色将明,隐约可见
村子后山影崔巍,倚天而出。梁萧不知这一路走来,已近黄山地界。

    走近时,忽见村子前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元军尸首。梁萧抢上,蹲身扯开一人衣衫
,只见他胸口有一团黑印,便似一只极阴沉的眸子,死死盯来。梁萧心头打了个突,细
看时,发觉那士兵浑身奇软如棉,三百多根骨骼节节寸断,竟无一根完整。

    梁萧大为惊疑,猜想这元军兵士当是被人一拳震毙,全身骨骼被拳劲波及,统统碎
裂。倘若如此,这凶手拳劲之霸道狠毒,端的闻所未闻。他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
印,骨骼尽碎。

    梁萧沉吟半晌,挖了个坑,将这些人就地埋了,才起身进人村内。他猜想那凶手或
在镇中,当下蓄满内劲,每走一步,均默察周边动静。但走了一程,却见村中户户门窗
大开,户内却无一人。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气寒风冷,厉风穿窗越户,凄凄惨惨,犹如百鬼夜哭。梁萧纵
然胆大,但一想到那凶人在侧,也觉心跳加剧。猛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大响,梁萧
失声喝道。“是谁?”斜眼一瞥,却见一扇木门在风中“咯吱”摇晃,蓦然风势再紧,
那门扇又“砰”的一声,打在框上。

    梁萧松了口气,转眼间,却见那门扇一合一开之间,似有人影闪动。梁萧心头一凛
,飞身纵起,穿门而入。但室内空空,并无一人。正觉奇怪,忽见地上有一道长长的人
影,敢情是晨光初放,竟将人影自窗外投人室内。

    梁萧破窗而出,只见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连,垂手而立。

    梁萧见那六人均是元军装束,双眉一挑,叫道:“你们是谁的部下?”那六人却如
痴了一般,动也不动。梁萧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后那人肩头,只听“噗”的一
声,六人如牌九一般,向前倾倒,叠在一起。梁萧大惊,细看时,只见那六名军士吐舌
瞪眼,显已气绝多时了。    梁萧俯身细看,只见六人并非如村外元军一般,骨骼尽断
,身上也无明显伤痕,只是最末一人断了右手小指,第五人则断了左手小指。梁萧看到
第四人时,耗时良久,才发觉他左足小趾已断。第三人则断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
头发节节寸断,除此再无损伤。梁萧惊疑不定,再看第一人时,却见那人骨骼头发均然
无损,他略一沉思,撕开那兵士的衣甲,果见那人胸口有一团漆黑拳印。

    梁萧思索良久,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由惊咦一声。他出声未毕,只听有人冷
笑道:“瞧出来了么?”梁萧大骇,抬眼一瞧,只见丈外萧然立着一人,衣着懒散,气
派潇洒。

    梁萧膛目道:“公羊先生。”略一迟疑,又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道:“此等无名小卒,杀之徒然污了手脚。”他上下打量梁萧,
嘿然道:“你若想死,老夫倒乐意成全。”梁萧微微苦笑,道:“萧千绝呢?”公羊羽
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亲热呢。”

    梁萧见公羊羽突然现身,委实诡异至极。又听他含糊其词,更觉疑惑:“此处发生
了什么事?”公羊羽瞧他一眼,哈哈笑道:“你这小子自身难保,还有心管别人的闲事
?”梁萧面皮一热:“就算我罪该万死,云殊就役犯有过失么?”

    公羊羽浓眉一蹙,目中寒光闪过。梁萧摆手道:“先生且慢动手,这六人与我同袍
从军。所谓人死怨消,先生且容我将他们埋葬,再斗不晚。”说罢自顾自拔出剑来,就
地挖了个坑,将六人掩埋。

    公羊羽从旁瞧了片刻,冷声道:“他们死了有你埋葬,却不知你死了之后,又有谁
埋?”梁萧听得这话,想起自己从军以来,征战频频,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千万将士
在战场上倒下,变成一具具无名尸首。自己活到今日,实属万幸。

    他一时心生凄凉,叹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后埋与不埋,又有什么分别?
难道来年先生弃世之日,也能料到谁来埋葬自己么?”

    公羊羽寻思自己抛妻弃子,身边再无亲人。恐怕百年之后,也落得个遗骨荒山,无
人掩埋的结局,想到此处心中一惨,默然半晌,道:“好,瞧你父亲面上,待你死后,
老夫亲手让你入土为安。”

    梁萧心中百味杂陈。他此来本想与公苹羽辩驳一番,但这一路行来,目睹战祸之惨
,悔恨交加。他既觉自己罪孽深重,论理之心便荡然无存,只想着:“今日死于他手,
也算莫大解脱,可惜爹爹的大仇未报,妈妈去向不明,我束手待毙,岂非天大的不孝?


    谁知公羊羽却被他一席话勾起生平憾事,沉思道:“天机宫我是不能回了,一子一
女名有实无,百年之后,恐怕也无人为我添香祭奠。唉,梁文靖那孩子本是好的,可恨
死在老怪物手里,这个仇我定要替他报的。不过他只得这一个儿子,倘若死了,岂不绝
后? 早先他听说梁萧攻宋之举,勃然大怒下,只想一杀了之,此时却又犹疑不决起来。


    梁萧见他拈须沉吟,久久不语,正觉奇怪,忽听公羊羽缓缓道:“小子,你可知道
,这镇中六人是怎么死的?”梁萧略一迟疑,应声道:“是被人一拳震毙。但为何第二
人断发,后面四人断了手指、脚趾,却叫人想不明白。”

    “这正是那人的厉害之处。若一拳将六人骨骼震散,原也不难。难得的是他拳劲所
及,只伤指骨头发,并不波及其他肌骨。内力之妙,可谓随心所欲了。”

    梁萧心头一凛:“可是萧千绝么?”公羊羽冷笑道:“萧老怪若要杀人,双掌所至
,千军辟易,何必玩这些花活?这门武功出白天竺,梵文名为‘湿婆军荼利’,湿婆是
婆罗门教破坏之神,军荼利则是‘瑜伽术’里对内力的称谓,也有蛇的意思,是以这内
功便是‘破坏神之蛇’。此功大成之后,内劲犹如千百毒蛇,游走于敌手体内,是伤心
碎骨,还是摧肝断肠,全凭修炼者的心意。”

    梁萧道:“这般看来,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道:“不错。”梁萧双眉一挑道
:“他叫什么名字?”公羊羽瞥他一眼,嘿笑道:“你这娃儿死到临头,问题却不少。
”粱萧脸一热,扬声道:“谁叫先生老不动手,尽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公羊羽望着他,暗叹道:“我若一心杀你,何必废话。唉,但眼下老夫委实硬不起
这个心肠,须得叫你惹我生气,再动手不迟。”当下试探道,“这人内功如此高明,你
很佩服么?”

    他心忖修炼这“破坏神之蛇”的人乃是大奸大恶之徒,梁萧只消答一个“是”字,
自己必然大怒,立马就能取他性命。故而话一出口。便目不转晴盯着粱萧双唇。

    梁萧一皱眉,摇头道:“天下间让我佩服的不过四人,此人决不在其内。”公羊羽
大失所望,随口问道:“哦,是哪四人?”

    “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他义气冲天,敢作敢当。梁萧佩服的人中,他算第四。”


    “你说的是九如和尚?”

    “先生也认得他?”

    公羊羽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那么第二人呢?”却听梁萧道:“第二人却是了
情道长。至于为何,也不消说了。”公羊羽听得连连点头,笑道:“这个自然,她排第
一对不对?”梁萧摇头道:“她排第三。”公羊羽面色一沉,心道:“我倒要瞧瞧谁排
在她前头。”

    却听梁萧又道:“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公羊羽眉头大皱,心道:“一个
小女娃儿,焉能与慧心比肩?”想着怒哼一声。

    却听梁萧叹道:“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却不自暴自弃,乐于助人,若然无她
相助,便无梁萧今日。”公羊羽听到这里,神色略缓,微微点头。只听粱萧又道:“至
于梁萧最佩服的人,却是个大元的官儿。”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闪,劲透双手。

    梁萧续道:“此人姓郭名守敬,他一心兴修水利,精研历法,成就千秋之功,遗惠
百世之民,故而梁萧佩服的人中,他算第一。”

    公羊羽听到此处,怒气渐平,点头道:“若真如你所说,此人无论在元在宋,均是
叫人钦佩。”他嘴里如此说,但梁萧佩服者中竟无自己,心头总有些不是滋味。

    忽听梁萧道:“先生的武功才智梁萧都是极钦佩的,可惜先生抛妻弃子,不顾亲情
,却又叫粱萧不太佩服了。”

    公羊羽勃然大怒,但转念一想,若然因此杀了梁萧,岂不自显心虚,便将一腔怒火
生生压下,冷笑道:“你小娃儿乳臭未干,又懂什么。”心中却想着:“这小子狡猾无
比,莫非已瞧出老夫心思,装模作样,叫我寻不着把柄。”转念又想,“我何必自己动
手,叫他乖乖自尽,岂不更好了”

    他沉吟一会儿,忽道:“小子,你随我来。”说罢转身就走,梁萧只得举步跟上。


    公羊羽来到村头一株苍松下。此时天光已白,四野亮堂。他一掌击在松树树干上,
松针顿如下雨一般,簌簌而落。公羊羽大袖一扬,袖间似有无穷吸力,那千百松针顿时
聚成一线,收人他大袖之中。

    公羊羽收完松针,说道:“小子,我若出手杀你,未免胜之不武。石公山上,你我
赌约未竟,而今不妨续上一续。”

    梁萧双眉一挑,只见公羊羽大袖再挥,袖间松针嗖嗖射在黄泥地上,少顷便摆成一
个图形,似方非方、似圆非圆。

    公羊羽问道:“你认得么?”粱萧神色微变:“认得,这是天地玄黄阵,莫非宋军
阵势,却是出于先生手笔。”

    公羊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你在石公山顶大放厥词,说什么‘此阵囊括天地
,吞吐日月,御千万之兵如拈一芥,,想必也有点儿见识。如今我这阵图之中,一枚松
针便算一个军士,你若破得此阵,我便饶你不死,你若败了,便自己抹脖子了账。”

    梁萧审视那阵势半晌,摇头道:“可惜我没有收发松针的本事,如何与先生比斗?
”公羊羽笑道:“这个不难,以你眼下修为,我说一说,你便会了。”

    他心想梁萧难逃一死,无须藏私,便拈起一枚松针道:“我这法子叫做‘碧微箭’
,以碧针为箭,内力为弓,将这松针射出便是。”他见梁萧神色疑惑,便道:“不明白
么?我且问你。弓能射箭,却是因何?”

    梁萧精于骑射,深明弓箭特性,便道:“弓背刚硬,弓弦柔韧。只消左手紧握弓背
,右手拉开弓弦,便能将箭射出。”

    “不错,一张弓里有刚有柔,你的内力可有刚柔之分?”

    梁萧恍然道:“先生之意,是以刚劲为弧,柔劲为弦,松针为箭。”

    公羊羽颔首道:“你这混账小子,心思却还不笨。”梁萧沉吟片刻,道:“如此说
来,这功夫和萧千绝的‘弓弦劲’倒有些相近。”

    公羊羽两眼一翻,啐道:“放屁,什么叫有些相近?哼,碧微箭是碧微箭,跟弓弦
劲全无关系。”说到这里,又哼一声,“就算有些关系,那也是萧老怪参得野狐禅,不
算正道。他以身子为弓,我以气机为弓,上达天道,二者境界,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老
子说:”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又
道:“将欲翕之,必固张之’。碧微箭的诀窍便在于此,比之‘弓弦劲’那等狗屁功夫
,高明一百倍也不止。”

    公羊羽骂了一阵,一吐心中闷气,才又细说如何走脉,如何运劲。梁萧悟性本高,
抑且华山之后,他历经阴阳龙战之劫,内力兼具阴阳刚柔。听罢公羊羽的话,拈起一枚
松针,加以五成刚劲,五成柔劲,刚劲外张,柔劲内敛,倏忽二劲相交,只听“嗖”的
一声,那枚松针应声飞出,插人泥里。

    公羊羽点头道:“孺子可教也。记清楚了,外刚内柔谓之出,外柔内刚谓之入。”


    梁萧一点头,呼地一拳击上苍松树干上,松针簌簌而落,他这掌却与适才相反,柔
劲外吐,刚劲内收,其势便似倒转长弓,弓背在内,弓弦在外,将箭反射回来一般。百
余根松针被他掌力一引,顿然射将回来。梁萧袖袍一拢,尽皆收入袖底。

    公羊羽悠悠道:“说起来,这道理也并非局限于松针伤人,来日若你内力臻达化境
,吹秋毫,射微尘,那也未尝不可。不过你若有幸臻此境地,天下之间,怕也无人是你
敌手了。”

    梁萧听出他话中的遗憾之意,微微苦笑,劲分刚柔,松针自袖中射出,也排出一个
阵形,似方非方,似圆非圆。

    公羊羽目光一闪,冷笑道:“你也用这个?”

    “天地玄黄阵‘乃百阵之王,无破之法。除了以彼攻彼,再无良策。”

    公羊羽冷笑道:“算你小子有些见识。”一挥袖,地上松针如被风吹,玄天二十四
阵运转开来:“立春阵”若殷雷滚滚:“雨水阵”如斜风吹雨:“惊蛰阵”蛟龙摆尾:
“春分阵”自分阴阳:“立夏阵”奔腾似火,“芒种阵”锐如麦芒,“小暑”、“大暑
”前后勾连,“小雪”、“大雪”左右仿徨:“霜降阵”若六合飞箱,无所不至:“寒
露阵”似叶间露水,聚散无方。一时间,阵形依四季变化,分进合击。

    梁萧也拂袖转动“玄天二十四阵”,但方位颇有不同。“冬至阵”对上公羊羽的“
夏至阵”“秋分”对“春分”,“大雪”对“小暑”,“处暑”对“清明”,“寒露”
对“谷雨”。玄天二十四阵合节气之变,自有阴阳生克,公羊羽阵法遭克,顿然凝滞。


    梁萧再一挥袖,“成土阵”从正北出,“隐土阵”自东北来,“晨土阵”自东南出
,“滔土阵”从西南来。一时后土九州九阵各依方位,纷纷杀出。

    公羊羽冷笑一声,大袖轻挥,玄天阵散至两冀,九州九阵居中突出。所谓南火克西
金,他以正南“深土阵”抵挡梁萧西方的“并土阵”;东木镇北水,以正东“信土阵”
抵挡梁萧正北“成土阵”。其他七阵,也各依五行克制。其势便如白鹤展翅,缥缈间暗
藏杀机。

    梁萧识得这是“天地玄黄阵”中“玄黄九变”之一的“鹤翔之变”,当下双眉一挑
,扬声道:“虎踞之形。”

    他内劲到处,后土阵内收,玄天阵外突,形如一只踞地猛虎,与冲天白鹤遥相对峙
。公苹羽深知攻不可久,斗得片刻,阵势内敛,变“品质之势”。

    、虫质为龙生九子之一,幼时其形如龟,成年后脱掉外壳,化龙而去。这一变寓攻
于守,后续变化甚多。梁萧即变为“风翥之势”,易守为攻。公羊羽立成“黄龙之变”
,玄天、后土二阵忽前忽后,势若神龙,不见首尾。梁萧阵变“玄龟之形”,任其来回
冲击,不动如山。

    两人虽以内力遥遥驾驭松针,斗得实则却是智谋。“玄黄九变”顷刻变完,二人又
另创新阵,仿佛弈棋一般。“玄黄九变”好比定势布阵,布阵已毕,再随机应变,各出
新意。只不过这比斗阵法,蕴含许多五行生克、八卦九宫之理,较之棋理却又繁复许多
了。

    公羊羽越斗越惊,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算学怎地如此了得。此阵他不过初涉
,我却钻研多年,却占不得半点便宜。”殊不知梁萧也是穷思蝎虑,不敢疏忽半分。初
时他不过为求自保,后来渐得妙趣,于学问之专注,反倒胜过关切自身性命了。

    二人均为当世一等一的聪明人。此番斗智,真可谓棋逢对手。初时变阵尚且疾如狂
风,斗到艰深处,渐渐放缓,各各整眉苦思,过得一时半会儿,方才各出袖风,交换一
轮变化,变到山穷水尽处,又才各自托腮长思。直到一方萌发灵感,重又变阵应对。

    如此斗了两个时辰,胜负未分。忽听得西方山中传来一声鹰唳,尖细悠长,久久不
绝。公羊羽双眉一动,微有不耐之色。

    那鹰唳响良久,仍不见歇。公羊羽倏地站起,一挥袖,两枚碧松针射向梁萧。梁萧
沉浸于阵法之中,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两穴一麻,顿被制住。

    只听公羊羽笑道:“阵法呆会儿再斗不迟,那两个贼货斗得许久,也不知胜负如何
,咱们先去瞧瞧热闹。”

    梁萧被他提在手里,只觉耳边风响。眼前景物一闪而没。公羊羽起落如飞,转瞬奔
出数十里路程。

    到得一处山坳,公羊羽跃上一块巨石,笑道:“到啦!”说罢将梁萧放下。梁萧定
睛望去,只见远处群山,翠峰横空,云环雾绕,不见天色;近处则是一片芦苇荡,芦花
摇曳,好似堆银积雪一般。荡边立着一黑一白两个人,黑衣的是萧千绝,白衣人则五旬
年纪,鼻高目深,面白无须,嘴唇薄似刀削,白发一丝不乱,如佛陀般堆在头顶。

    梁萧见这人怪模怪样,不类中土人士,又见他身边坐着一名元军兵土,毡帽已脱,
黑发落至腰间。他这一瞧之下,只觉心中剧震,若非穴道被制,几乎立时便要大叫起来
!敢情那元军兵士不是别人,竟是阿雪!

    梁萧惊骇之余,再一细看,却见她浑身僵直,愣在当场,就似一个石人。那白袍人
唇边横着一支血红长笛,鹰唳声正是从那笛中激发出来。

    只见天空之中,七八只苍鹰、鹞子发出凄厉呜叫,与两只秃鹫斗得羽毛乱飞。那两
头秃鸳悍勇无比,一啄一抓,便有一只鹰鹞堕下。梁萧想起母亲曾说少时养过两只秃鹫
,想来便是这两只了。

    随那白袍人笛声高起低伏,四面八方时有山鹰岩隼飞至,片刻间已不下数十只,团
团围住那两只秃鹫,乱啄乱抓。

    梁萧暗暗吃惊:“难不成这人竟能以笛子驱策鹰隼?”

    只见那两头秃鹫渐渐寡不敌众,头翅中爪,身形摇晃,鸣声凄厉。银袍人笛声忽地
一扬,数十只鹰隼、鹞子一拥而上,嚎爪齐施。只见半天中血雨纷飞,那两头秃鹫转眼
便被扯得七零八落。

    萧千绝见状,八字眉向下一耸,怒哼一声。白袍人歇了笛声,扬声道:“萧老怪,
你不是说这两只秃鹫长空无敌么?而今输了,还有什么话说?”说罢哈哈大笑,笑声中
隐有咝咝异响。

    梁萧听得耳熟,心道:“原来一早先听到的怪笑声便是他的。”

    萧千绝冷然道:“好,这一阵算我败了。说好了,先斗鸟儿,再比武功,贺陀罗,
有本事的,这次便不要再逃。”

    白袍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见萧千绝作势欲上,他忽地横笛于口,发出一串清
亮鹰唳。

    只听呼啦拉一阵乱响,漫天鹰鹞呼啸而下,齐向萧千绝扑来。梁萧心头凛然:“这
人真有御鹰之能,却不知是何来路?”

    萧千绝见群鹰扑至,大喝一声,双掌挥舞。要时间,半空中似有无形刀剑飞舞,那
些山鹰、岩鹞纷纷折翅断头,当空落下,未死的挣扎乱飞,却无一个近得萧千绝身侧。


    顷刻间,漫天鹰隼尽遭屠戮,仅存一只山鹰,惊惶着展翅欲飞。忽听一声虎啸,一
头黑虎从侧旁林中蹿出,纵起一丈来高,自半空中将那只鹰扑将下来,按到地上时,已
然不活了。

    贺陀罗咝咝笑道:“萧老怪,你的‘天物刃’越发凌厉了。”萧千绝两眼一翻,冷
笑道:“屁话少说,还我鹫儿命来。”

    他身形一晃,逼近三丈,贺陀罗手足不动,人却横飘两丈,让过萧千绝一掌,笑道
:“萧老怪少安毋躁,再让你见识见识。”

    他横笛于口,吹奏起来,此次却是叽叽喳喳,尖细嘈杂。梁萧忖道:“这是什么鸟
叫,好生耳熟。”

    萧千绝闻声止步,冷笑道:“好,老夫就再瞧瞧。”当下凝立不动,刷刷刷又是三
掌。贺陀罗虽在数丈之外,已然左右闪避,退到十丈处,脸色虽不大自然,口中兀自吹
奏不绝。

    一时间,只听四周叽叽喳喳,应和之声大起。梁萧但觉天色一暗,抬眼瞧去,就见
空中出现无数麻雀,如一片灰麻云彩,向这方飞快移来。梁萧恍然大悟:“这人吹的是
麻雀叫声。”

    却见那些麻雀便似疯了一般,快如利箭,嗖嗖嗖从天而落,射向萧千绝。萧千绝掌
风到处,麻雀尸身犹如雨落,但一群堕地,二群又至,前仆后继,浑然不知死为何物。


    萧千绝初时出掌尚且从容,渐渐越变越快,使到后来,双掌此起彼落,疾如风轮。
但那麻雀仍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铺天盖地,好似整个黄山的麻雀均向此地聚集而来


    麻雀聚集已多,经那贺陀罗笛声催促,分作两群。一群裹着萧千绝,密密层层,犹
如铁桶一般。另一群则冲向那头黑虎,尖嘴乱啄。黑虎厉声咆哮,挥爪摇尾,但那麻雀
无孔不人,黑虎顾首难顾其尾,不多时,便听得一声嚎叫,黑虎双眼流血,惊慌中拔腿
欲逃。但群雀穷追不已,对准它爪牙不及之处,啄得血肉飞溅。黑虎奔出二十来丈,口
中厉吼变成声声哀嚎,蓦地四爪一软,瘫在地上。

    萧千绝的“天物刃”掌风虽厉,但遇此怪异情形,也觉无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鸟之
中至为低贱弱小者,但因数量太巨,一旦聚集,威力之强竟是远超鹰隼。萧千绝杀透一
层,又来一层,只杀得地上雀尸堆积盈尺,而那头黑虎却为群雀啄食,血肉已尽,只余
白骨了。

    梁萧纵然统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但见此情景,也觉心寒。

    忽听萧干绝一声大喝,呼呼数掌,将雀阵冲出一个口子,身若一朵黑云,径向芦苇
荡飘去。

    梁萧见他使出这路轻功,也不由暗赞一声好,揣度道:“无怪他往芦苇荡去了,此
时除了钻人水中,委实摆不脱这些怪鸟。”

    谁料萧千绝贴着芦苇尖滑出三百步之遥,并不人水,而是落在对岸,手里却多了一
杆芦苇,色泽淡绿。

    萧千绝眉间含煞,将芦苇摘枝去叶,便成一支芦管,凑到嘴边,呜呜咽咽吹奏起来
。芦管声本就凄怨哀绝,再经萧千绝内力催逼,更是摧人肝肠。

    梁萧只觉眼角一酸,但他此时已非吴下阿蒙,一念方起,便悚然惊醒,忙以《紫府
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衡芦管之声。

    芦管声升起,与贺陀罗的笛声纠缠一处,麻雀被这一扰,无所适从,扑棱棱一阵拍
翅,绕着同类尸体上下乱飞,哀鸣一阵,四面散去。

    这一阵委实血腥惨烈,梁萧眼看群雀散尽,长吐一口冷气,颇有拨云见日之感。他
暗暗心道:“萧千绝这釜底抽薪之计委实高明,麻雀因笛声而起,笛声一破,雀阵自然
破了。”

    雀阵虽破,萧千绝却不敢大意,芦管声更是哀怨,如离人夜哭,怨妇悲吟,绕梁穿
云,千回百转,凄伤之意布满山谷。贺陀罗则变出百鸟之声,莺语关关,黄鹂啾啁,乃
至鸦鸣鹤唳,变化无穷。

    两人乐声皆以内力催逼,摇魂动魄,十分难当。梁萧以“洗心入定法”抵御,始能
无虞。凝神间,忽听嘤嘤之声,不觉一惊,张眼望去,只见阿雪如梨花带雨,哭得哀切
至极。

    敢情萧千绝芦管乐声太过凄伤,阿雪听得难过至极,血气上冲,突破禁制,哭出声
来。但禁制又未能全解,是以她虽欲号啕大哭,却又觉中气不足,只能嘤嘤啜泣,胸中
哀痛越积越厚,宣泄不得,渐渐面色发白,双目失神。

    梁萧心知如此下去,阿雪势必伤心而死。但他苦于穴道被制,无法施援,情急间运
功冲穴。但“碧微箭”何等厉害,他连冲数次,均然无功。

    正当此时,忽听公羊羽大笑一声,声震林谷,继而盘膝坐下,撤出青螭软剑。横于
膝上,屈指勾捺剑身,叮叮咚咚,竟有切金断玉之声。

    只听公羊羽哈哈笑道:“萧老怪,子日‘哀而不伤’,你这芦管吹得乱七八糟,叫
人听不下去。”说着以剑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宫商,琴音婉妙处,竟不啻于乌桐冰弦
、古今名琴,曲调欢快跳脱,令哀苦之意为之一缓。只听他应乐唱道:“野有死腐,白
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檄,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
兮!无感我兮!无使也吠。”

    这首《野有死腐》出自《诗经》,讲的是在荒野之中,女子怀春,男子上前挑逗的
情趣。是以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发。

    公羊羽唱罢这首,曲调一转,又唱道:“女日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
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
不静好………”

    这首《女曰鸡鸣》讲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之事,轻佻婉约,情意靡靡。

    这两首曲子一响,顿将芦管声冲得七零八落,阿雪胸中怨意大减,不知为何,竟觉
面红耳热,遐思纷纭,芳心可可,尽是梁萧的影子。

    贺陀罗忽地歇住鸟笛,咝咝笑道:“原来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所谓关关睢鸠,在
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洒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五日无之的。”

    他于汉诗原本所知不多,此时得以卖弄,大感得意,瞥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笑意
。梁萧却大大皱眉,心道:“这厮少说也有四五十岁,怎么还自称年少慕艾,未免太过
无耻。”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蓬搽不鲜。新台
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蓬搽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贺陀罗听出这曲中似有嘲讽之意,却又不明就里,正自皱眉。忽听公羊羽笑道:“
贺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蓬搽不鲜。是什么含义?”贺陀罗笑道:“这句言辞古奥,
洒家汉文粗通,可不大明白。”

    公羊羽眨一眨眼,哈哈笑道:“简而言之,燕婉之求,蓬搽不鲜,也就是癞蛤蟆吃
天鹅肉,自不量力的意思呢。”贺陀罗面色一沉,干笑道:“敢情公羊兄骂洒家是癞蛤
蟆了?”公羊羽笑道:“不错不错,老子连骂你三句癞蛤蟆,你却一概不知,这叫不叫
对牛弹琴?哈哈哈哈……”贺陀罗面色难看至极,重重哼了一声。

    两人对答之际,萧千绝的芦管声忽地一转,哀怨之意略减,绵绵之情大增。公羊羽
听得一愕。

    敢情萧千绝吹的正是一曲《兼葭》:“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首曲子,专道一名男子历尽无数险阻,追求心中爱人。公羊羽本有心魔,一听之
下,大生共鸣。

    要知他遍天下寻找了情,自觉所受苦楚,即便《兼霞》之诗也不足形容其万一,顿
时自怜自伤,甚觉迷茫。

    萧千绝将《兼葭〉吹完一遍,再吹一遍。公羊羽听得人耳,指下曲调竟也渐渐变作
《兼葭》的调子:“兼葭萋萋,白露未唏,所谓伊人,在水之渭;溯徊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此时他与萧千绝以琴音相斗,只此一瞬之间,心与曲和,双眼中渐生狂热。贺陀罗
瞧出便宜,心道:“此人武功才智俱是洒家劲敌,此时不除,更待何时?”当即横过鸟
笛,发出睢鸠之声。

    睢鸠乃是情鸟,雌雄相守,终生不弃。其叫声婉转哀怨,宛如煽风点火一般,令芦
管威力倍增。

    公羊羽听着芦管鸟鸣,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间只见了情白衣赤足,青丝
委地,俏生生立在云水之间,笑颜清甜妩媚,令人血为之沸。

    公羊羽定定瞧着前方,双眼里忽地流出泪来,双手一挥,高叫道:“慧心,你为何
躲着我,为何躲着我呀!你可知我寻你的苦么?溯徊从之,道阻且长,溯徊从之,道阻
且长……”他平日自怨苦,但囿于身份,始终藏在心里,此时忽而喷薄而出,竟是一发
不可收拾。

    梁萧见公羊羽如此模样,心中大急,但那两枚松针始终梗在穴道之间,无法冲开。
情急中,他灵机一动:“方才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么?外刚内柔谓之出,我
何不以外刚内柔之劲,将这两枚松针射将出去?‘’一念及此,他内力运至”膻中穴“
处,刚劲在外,柔劲在内,倏地引弓而发,只听”哧“的一声轻响,松针离体飞出。梁
萧大喜,如法炮制,将”神封穴“上的松针逼了出来。

    此时间,公羊羽已然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复叫着“溯徊从之,道阻且长”,业
已到了疯狂边缘。

    梁萧不及多想,一跃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玉枕穴”上,真气注人督脉,直抵大
椎,大喝一声。

    这法门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要知修道者初入定时,多有杂念,一招不
慎,便有走火人魔之患,因此身边多有师尊护持,待其人魔之际,便以此法喝转。公羊
羽此时情形,与走火入魔本相仿佛,是以立竿见影。公羊羽闻声一震,灵台顿转清明。


    萧千绝与公羊羽仇大怨深,本拟趁此千载难逢之机,将这生平强敌激得癫狂而死。
不料紧要关头,被梁萧横插一足,眼见公羊羽眸子忽转清明,顿知功败垂成,心中恼怒
无比,力催芦管,欲趁公羊羽立足未稳,攻他个措手不及。贺陀罗也是一般心思,鸟笛
声越发激烈。

    公羊羽既已醒转,当此两面夹击,暗叫不好,当即归真守一,盘膝坐倒,左手鼓动
软剑,疾奏《风雨》之声,抵挡萧千绝的芦管,右手摘下腰间红漆葫芦,“咚咚”敲击
岩石,声不离宫商之调,暗合《鸱鸦》之曲,抵挡贺陀罗的鸟笛。但他癫狂之时,心力
消耗太剧,仍未缓过气来,兼之以一敌二,备感吃力,不消片刻工夫,头顶已是白汽蒸
腾,倏忽间,“噗”的一声,酒葫芦破成两半,再一瞬的工夫,指尖掠过剑锋,皮破血
流。

    梁萧见状,纵身上前,挥掌拍向贺陀罗。贺陀罗见他年纪甚轻,掌风如此凌厉,微
觉吃惊,但他斗到紧要关头,无暇理会,也不见他晃身,人便已在一丈之外。

    梁萧一掌落空,心中凛然。身形一转,忽地掠出丈余,将阿雪抱在怀里,阿雪见了
他,欢喜无限,秀目中顿时泪光涟涟。贺陀罗见状,眉间透出一股煞气,偏又不便抽身
,惟有恨恨瞪视。

    梁萧见三方越斗越紧,当即撕下衣服,塞住阿雪双耳,呼呼呼又是三掌,扫向萧千
绝。萧千绝凝然不动,待得梁萧掌风到时,他衣袍一胀一缩,将来劲从容化去。

    梁萧暗暗吃惊,想要上前缠斗,但又放不下阿雪。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败无
疑。两难之际,忽听一记钟声悠悠传来,浑厚洪亮,摇山动谷。只听有人朗朗笑道:“
两个打一个,不要脸,哈哈,不要脸……”笑声中,嗡嗡钟鸣不绝,声声敲在萧千绝乐
声起承转合的空隙处。

    萧千绝一时不防,几被钟声攻得散音走板,只得弃了公羊羽,忙催芦管抵御钟声。


    公羊羽腾出一只手来,念到方才的狼狈苦况,双眼圆瞪,扬声道:“贺臭蛇,先时
的不算,咱们一个对一个,再来比过。”

    他积了一腔恶气,尽皆发泄在贺陀罗身上,双手以剑代琴,奏起一曲《殷武》:“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那杀伐之气,凛凛然直冲霄汉。贺陀罗不敢怠慢,也以百鸟
之声应对。

    霎时间,又听一声长笑。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山道尽头,九如肩扛铜钟,阔步行来
。那口钟较之寒山寺大钟小了一半,略显破烂。九如举棒连敲,发出嗡嗡巨响。

    他瞧见梁萧,当下笑道:“小家伙,好久不见了。”梁萧抱拳道:“大师豪迈如故
,可喜可贺。”九如哈哈笑道:“小于倒是嘴甜。也罢,待和尚事了,咱们敞开肚皮,
大喝三百杯。”

    不待梁萧答话,他目光一转,又盯着贺陀罗,笑道:“贺臭蛇,和尚遇上个老相识
,叙了叙旧,是以来迟。哈哈,你想我不想?”说话间“刷”的一棒,当头直击贺陀罗


    在梁萧看来,这一棒平白直人,并无奇特之处,但贺陀罗却甚为忌惮,飘退丈余,
将鸟笛收人袖内,冷笑道:“老贼秃,死缠烂打么?”九如笑道:“死缠是你贺臭蛇的
本行,烂打才是和尚的能为。所谓打蛇打七寸,牵牛牵鼻子。哈哈,可惜你贺臭蛇不是
道士,要不和尚须得找根绳子,牵你一牵。”他口里说笑,手中木棒飞舞,铺天盖地。


    贺陀罗闪身飘退,竖眉喝道:“老贼秃,天地虽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洒家从未
招惹过你。当年你将我赶出中原,也就罢了,如今我才回中原,你就追了洒家几千里,
这算什么道理?”

    只听“嗡”的一声,九如将铜钟重重搁下,乌木棒就地一戳,冷笑道:“贺臭蛇,
你还有脸说个‘理’字?你甫人中原,便残杀三百多人,奸淫六十余人。无恶不作,百
死有余。”

    贺陀罗哼了一声,不耐道:“那些百姓,生来便是给洒家练功用的,杀几个打什么
紧。至于那些女子,能得洒家垂青,那是她们的福气,既得无边快活,又能保住性命,
可谓一举两得。”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转了两转,呸了一声道:“放你奶奶的臭蛇屁。”

    他一棒挥出,贺陀罗扭身让过来棒,寒声道:“既然如此,今日有你无我。”忽从
肩头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许刀锋,弯似残月,冷若碧水,形同一
个大大的“峨”字。

    九如识得这兵刃名叫“般若锋”,锋利绝伦,招式诡奇,不由笑道:“掏家伙么?
”他棒法转疾,左手一抬,大喝声:“去。”那口大钟“呼”的一下,向贺陀罗头顶压
到。

    贺陀罗“般若锋”一闪,将那口铜钟劈成两半。九如长笑一声,棒如快鸟穿林,透
过两月铜钟,点向贺陀罗心口。贺陀罗身若无骨,扭曲避过,手中般若锋滴溜溜乱转,
便如擎着一轮明月,向九如翻滚杀来。

    公羊羽平生自负,既见九如出手,不肯再弹琴扰乱。

    他转眼凝视萧千绝,嘿声道:“贺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们也该了断了断了。”萧
千绝歇住芦管,冷冷道:“正合我意。”“意”字犹未落地,公羊羽大袖飘飘,软剑已
到他面门。

    萧干绝身形略晃,双掌忽刀忽剑,忽枪忽戟,一瞬间变了七八种兵器招式,挡住公
羊羽狂风般一轮剑势。公羊羽杀到得意处,纵声长啸,剑若风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
性情,任乎自然。

    萧千绝眼见徒手难以抵敌,便自袖间取出芦管。他的“天物刃”本为内劲,要旨在
于“天下万物皆为我刃”。运之于拳掌,血肉成刀,无坚不摧;运之于纸页草茎,便如
钢刀铁棍。此时他将芦管拈在指间,刷刷凌空刺出,虽只五寸长一段细管,气势之上,
却不下天下间任何兵刃。    天下四大高手如此捉对厮杀,世上武人终此一生,也难以
得见其一。梁萧却觉眼花缭乱,不知从何看起:瞧九如、贺陀罗一对,则错过公羊羽、
萧千绝;专注后者,却又错过前者。

    那四人斗到酣处,贺陀罗闪避之际,忽见公羊羽背对自己,心生毒念,抽冷避开九
如,一挥般若锋,偷袭公羊羽。

    公羊羽反剑挡住。萧千绝不愿与贺陀罗联手,略一迟疑,便听九如朗笑道:“萧老
怪,三十年不见,和尚还当你死了呢!”说话声中,挥棒打来。

    萧千绝举芦管挑开来棒,还了一掌,冷声道:“你老和尚活到今天,才叫稀奇。”
九如嘿嘿直笑,手中棒横劈竖打,左挑右刺,与萧千绝以攻对攻,各不相让。

    斗不多时,萧千绝一转身,又对上贺陀罗,九如则与公羊羽交起手来。这四人当年
均曾会过,多年不见,都想瞧瞧对方进境如何,是以频换对手,互探底细。

    梁萧看得人神,不由忖道:“这四人到底谁更厉害些?‘’他念头方起,忽听九如
笑道:”老穷酸,你和萧老怪、贺臭蛇不同。和尚本不想教训你的,怪只怪你绰号不对
,犯了和尚的忌讳。“

    公羊羽皱眉道:“什么绰号?”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剑,剑字倒也罢了
,但天下第一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讳。”

    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气,难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跷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
“老穷酸果然是读书人,见识不凡。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见他摇头晃脑,满脸得意,又好气又好笑,骂道:“无怪和尚叫做秃驴,脸
皮之厚,胜过驴皮。”

    他得九如解围,心中感激,始终留手,此时被九如一激,好胜之念大起,放开手脚
,径取攻势。

    两人兵刃皆为青黑,缠在一处,凝滞处如黑蛇绕枝,矫健处若乌龙乘云。九如斗得
兴起,连呼痛快。正自大呼小叫,忽听山外一个声音喝道:“老秃驴,是你吗?”声如
闷雷,震得群山皆响。九如神色一变,脱口骂道:“是你爷爷。”

    那人哈哈笑道:“老秃驴,来来来,咱们再斗三百回合。”九如脸色变得甚是难看
,骂道:“打个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闹了。”忽将公羊羽晾在一边,呼的一棒
,便向贺陀罗头顶落下。

    贺陀罗较之三人,略逊半分,单打独斗,或能撑到六百招上下,但此时走马换将,
变数多多,甚感不惯。此时他骤然遭袭,大觉首尾难顾,被九如刷刷两棒,逼得后退不
迭。

    忽听九如炸雷般一声:“中。”他一棒飞来,正中左肩,顿觉痛彻骨髓、转身便逃
。九如紧迫不舍。两人一走一追,顷刻间便上一座山梁。

    此时,忽地一条人影凭空闪出,截住九如,嘻嘻笑道:“老秃驴,咱们打过,咱们
打过。”他边说边拳打脚踢,招式竟高明至极,以九如之强,也惟有止步对敌。

    公羊羽、萧千绝均有讶色。他二人方才与九如交过手,深知这和尚厉害至极,谁想
竟被来人赤手空拳逼得团团乱转,委实叫人不可思议。再瞧那人武功,以二人的见识,
竟也瞧不出是何来历。

    却见二人疾如星火般斗了二十余合,九如一棒逼退来人,一纵身跃到山梁之后。

    那人哇哇怪叫道:“哪里走?再打过,再打过……”叫喊声中,一个筋斗翻过山梁
,消失不见。公羊羽和萧千绝见这人言谈举止无处不怪,武功又高得出奇,心中均有莫
大好奇,忍不住双双施展轻功,追赶上去。

    公羊羽奔出数步,忽又停下,转身傲立,瞪视梁萧道:“姓梁的小子,今日你于我
有援手之德,老夫若然杀你,不合道义。但你若再相助鞑子,老夫就算背负不义之名,
也要取你性命。”

    梁萧略一沉默,拱手道:“公羊先生放心,我梁萧从今往后,决不再伤一名大宋百
姓。”公羊羽皱眉打量他一眼,忽地一点头,跟着萧千绝,惊风也似地去了。

    梁萧瞧二人背影消失,心中百念起伏,回望阿雪。只见她双颊潮红,一对秀目灿若
星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有点点残泪。

    梁萧把她脉门,但觉任督二脉均涩,运内力冲击,全然无功。他运起“碧微箭”,
将内劲注入她体内,刚劲为弧,柔劲为弦,凝气为箭,沿路射出,阿雪但觉胸口一轻,
脱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啦。”

    梁萧正给她打通丹田禁制,闻言皱眉道:“傻丫头,张口就死呀活的,听着不吉利
。”阿雪脸一红,垂头捻着衣角。

    却听粱萧道:“你怎么来这里的?”阿雪眼眶一红:“我……我听胡老万说你追公
羊先生和萧千绝去了,心里一急,就打马出城来找你。”

    梁萧怒道:“胡老万这个大嘴贼货。回去我抽他大耳刮子!”阿雪急道:“哥哥,
你可别打他,若他不说,我岂不更加担心。”

    梁萧白她一眼,道:“担心又管什么用?那你是怎么落到那白衣人手里的,他……
他有没有欺负你……”说到这句,嗓子一哽,忙又道,“罢了,若你不好说,就当我没
问过,不说也罢。”

    阿雪摇头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就到这里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
都告诉你吧。”粱萧心头一酸:“我这个傻妹子,大约被人欺辱了,也不明白发生了什
么事。”

    他按捺住心中难过,说道:“阿雪,你拣不打紧的说,不快活的事就别说了,最好
今后想也不想,就当没发生过。”

    阿雪怪道:“什么叫就当没发生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会儿我骑着马出城,
也不知东西。正跑啊跑的,忽就觉马身一沉,似乎有人坐到我后面。”梁萧忍不住问道
:“是那白衣人么?”

    “是啊,但我回头看时,却不见人,可一转头,就觉他在我耳边吹气,怪痒痒的。
”她说到这里甚觉羞赧,脸上像蒙了块大红布。

    梁萧皱了皱眉,迟疑道:“后来呢?”

    “后来啊,我就反掌推他,不料又打了个空,收掌时,他又在我耳边吹气,边吹边
笑,还说:”小姑娘,你会武功啊,很好很好。‘我又害怕,又奇怪,忍不住就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我穿的可是男人衣服。’他就嘻嘻笑,说道:”洒家这双眼,
看一根汗毛就知道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你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洒家到了中原,也没看
见一个,即便见了,也不会武功。‘我听他又说又笑,不知为何,心里就觉不舒服,便
道:“你别坐在我后面,会压坏马儿的,再不下去,我可要打你了。’他就笑道:”好
啊,你打,打得着我,我就下马。‘说着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说到这里,她脸上
更红,几乎抬不头来。

    梁萧面沉如水,摇头道:“阿雪,不说了吧,我不想听。”阿雪蹙眉道:“后面的
事情可奇怪了,哥哥你不听太可惜啦。”不待梁萧答话,又说道,“当时我一生气,就
回头推他,但我一回头,却看不见他,一转身,他又在我耳边吹气,还说一些古古怪怪
的话,我也不大明白。就听他老是夸我好看,哥哥,你说,他是不是尽说瞎话,比起柳
姑娘啊,主人啊,还有阿冰姐姐、阿凌姐姐,我可丑得紧啦。”

    梁萧望着她莹白如雪的娇靥,叹道:“好啦,不说这个,我们回去吧。”阿雪不解
道:“为何呢?后面还有很多怪事,我都没说呢。”

    梁萧心头一痛:“或许让她说出来,大哭一场,更加好些。”于是涩声道:“好,
你说,我慢慢听着。”

    阿雪“嗯”了一声:“就在我赶不走他、着急的当儿,忽听身后传来‘当啷啷’的
钟声,就和刚才那老和尚的钟声一样。那白衣人重重哼了一声,说道:”该死的贼秃,
赶你……你奶奶……的丧。“‘她说完这句,脸一红,忙道,”哥哥,这句话可不是我
骂的,是那白衣人骂的。“    梁萧皱了皱眉,却没作声。阿雪又续道:“他骂了两句
,忽然就点了我的穴道,嘻嘻笑道:”小姑娘,借你马儿使唤使唤。‘说完就抢过缰绳
,打马狂奔。跑了好一阵才歇下来,带我下马,解开我的穴道。

    “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有些害怕,又怕耽搁时辰,寻不着你,就急得直哭。那个
人却笑着说:”不要哭啦,咱们找个舒适的地儿,洒家让你大大欢喜。‘我就说:“我
找不着哥哥,怎么都不欢喜。’那人又笑:”找什么哥哥啊,呆会儿你欢喜了,叫我哥
哥都来不及呢。‘“我听他说话古古怪怪,心里不快,就说:”我才不叫你哥哥,天底
下,我只有一个哥哥。’那人笑道:“呆会儿可由不得你。你生得这样好看,又是处子
,还会武功,做酒家的炉鼎,再好不过啦。”

    她说到这里,蛾眉一蹙,问道:“哥哥,什么叫炉鼎?”梁萧也不大明白,便道:
“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我也觉得不是好话,那人边说边瞧着我,眼神十分奇怪,忽就站起来,拉着我往
林子里走。我挣扎不开,正觉焦急,忽然又听钟响。那人一呆,怒道:”他妈的臭贼秃
,就不叫人安逸。‘接着又骂了好多脏话。嗯……哥哥,我都说不出口,不说好么?“


    梁萧随她说话,一颗心忽上忽下,此时闻言,说道:“不光不要说,更不能记在心
里。”阿雪点头道:“嗯,他一边骂人,一边抓我上马,但每次停下,就听后面钟声传
来,他很生气,又似有些害怕,一听钟声,立马就走。”

    梁萧长长松了口气,心道:“定是九如大师在后面追赶,贺陀罗抓到阿雪也无暇作
恶,至于九如大师手持大钟,料是为了克制他的鸟笛?‘’却听阿雪续道:”就这么奔
了一整日,最后把马儿也跑坏了。那人就丢了马,带我步行。走了一段路,忽见前面来
了群大元军土,他们一瞧我穿着军服,就纷纷叫喊,让那人放人。那人只顾冷笑,忽地
制住我穴道,纵身上前,一拳一个,把他们都打倒啦。“

    阿雪说到这里,神色一黯。梁萧忖道:“原来那些元兵是为救阿雪死的,我埋葬他
们,也算报答。”他知此事已到紧要关头,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还剩六个兵士,他们都很害怕,丢了武器,想要逃命,却被那人抓回来,逼
他们进村。村子里没人,他就让这六人砍柴烧火,洗米做饭。他吃过了饭,便叫六人靠
一排站着,一拳打过去,那六人就不动弹啦。他围着六人转了一圈,似乎很是高兴,大
笑起来。”

    梁萧想了想,道:“那萧千绝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笑罢,就对我说:”好啦,现在老和尚被我抛下,再也没人打扰我们了……
‘我见他盯着我看,心中很是害怕,正想跑开,却被他扯住衣袖。这时候,忽就听屋顶
上有人道:“老穷酸,咱俩的事须得搁一搁。,另一人说:”好说,你可不要偷鸡不成
蚀把米,穷酸可不想你死在旁人手上。’先前那人哼了一声,说:“放屁。‘”我听出
是萧千绝和公羊先生的声音,又惊又喜,惊的是遇上他们;喜的是他们既然在,哥哥你
也必然不远了。那人一听,脸色就变了,然后又发笑道:“老怪物、老穷酸,你们都是
一派宗师,怎么行事鬼鬼祟祟,背后跟踪洒家。’”就听萧千绝说:“什么跟踪?老夫
不过瞧你的进境,多走了几十里路而已。哼,你又带了个女人,是嫌上次开封府吃的亏
不够吗……”

    梁萧咦了一声,道:“慢着,你说什么开封府?”

    “嗯,我记得他说的就是开封府?”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唉,胡老万那个蠢材,什么‘活骆驼’、‘死骆驼’
,分明是‘贺陀罗’才对。”

    却听阿雪又道:“那人一听,笑着说:”好啊,萧老怪,干脆你和老穷酸一起来,
洒家也不怕。‘萧千绝却哼了一声,说:“你不用激将,取你狗头,老夫一人足矣。’
说完飞身跳下,一掌劈出。

    “那人挡了一掌,笑着说:”咱们先比脚力。‘说完抓着我,撒腿就往山里跑,萧
千绝也追上来。

    “那人在山里绕了半天圈子,忽又停下来说:”萧老怪,洒家带着一人,跑起来可
辛苦多啦。如今打起来,你可占了很大的便宜。‘萧千绝就说:“好,你休息一盏茶工
夫,咱们再打。’那人就说:”闲着也是闲着,先比比其他。听说萧老怪你有两只秃鹫
,凶猛无敌,对不对?‘萧千绝说那又如何,那人就说:“我也有几只鹰儿,大伙儿比
一比鸟儿,再比武功。’”他见萧千绝答应,就取出一根血红的笛子,吹奏起来……“


    听到这里,梁萧接口道:“阿雪,后面的我都瞧见啦。”他心中感慨,此番阿雪得
保清白,全赖九如与萧千绝。前者倒也罢了,但后者施以援手,却叫他满心不是滋味。


    两人相对无语,坐了一阵。

    良久,梁萧方缓缓道:“咱们回去吧。”阿雪皱眉道:“哥哥,你不去追萧千绝和
公羊先生了么?”

    梁萧摇头道:“我总不能抛下你。”说罢转身欲行,阿雪却呆了呆,忽地挽住他手
,道:“哥哥。”

    “怎么?”梁萧回头一瞧见阿雪眼眶里含满泪水,颤声道:“你千万答应我,不论
怎样都不要丢下阿雪。这一天一夜里,我想到再也见不着你,真……真想死了才好。”
她说着说着,泪珠已扑簌簌落了下来。

    梁萧呆了呆,伸手给她整了整秀发,叹道:“傻丫头,以后我不论去哪儿,都会带
着你的,再也不会让你担心。”

    阿雪听了这话,心满意足,又觉他手指过处麻酥酥的,心儿“扑通”直跳。

    梁萧挽起她手,正要举步。忽听“哈”的一声,从山梁后转出个人来,白衣白发,
正是贺陀罗。

    原来他趁九如被那无名高手缠住,藏身在灌木丛里,待四大高手走尽,方才钻出。
他忖度九如等人即便要追自己,也会向前追赶,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让三人扑了个空
,当即转了回来,不想正遇上阿雪和梁萧。

    他瞅了梁萧一眼,咝咝笑道:“小姑娘,他就是你哥哥吗?你叫得好亲热,洒家羡
慕得很。要不你也认洒家做哥哥,好不好?”

    梁萧逢此强敌,急思对策。阿雪藏在他身后,胆量大了些,叫道:“你头发都白了
,做我伯伯都嫌大,怎能做我哥哥。”

    贺陀罗脸一黑,摸了摸嘴唇,干笑道:“小姑娘你懂什么,洒家这叫少年白,不算
老的。嘿嘿,你不要我做哥哥,我偏偏要做。”阿雪蛾眉微皱,撅嘴道:“才不要,天
底下我只有一个哥哥。”贺陀罗脸色一缓,呵呵笑道:“这好办,我把你这个哥哥杀了
,就只有我一个哥哥啦。”    阿雪听得发呆,一时说不出话来。贺陀罗却笑眯眯地瞧
着梁萧,似在思量从何处下手。忽见梁萧眼皮一抬,笑道:“九如大师,你来得正好。


    贺陀罗被九如千里追击,已是惊弓之鸟,闻言匆匆转头,却不见半个人影。他心知
上当,再一回头,却见梁萧抱着阿雪,飞也似向一座山峰奔去。

    贺陀罗心中恼怒,嘴里却咝咝笑道:“好弟弟,你倒会哄人?”他一晃身,两个起
落离梁萧已不过十丈:“小姑娘,你想你哥哥怎么死?是囫囵着死,还是零碎着死?若
是你不跑,我倒能叫他死囫囵些。”阿雪吓得牙关咯吱直响,话也说不出来。

    梁萧忽一转身,钻人一处密林,大叫道:“公羊先生?”贺陀罗笑道:“好弟弟,
你又哄哥哥啦,呆会儿洒家就先割了你的舌头,瞧是怎么长的……”边说边钻人林中。


    谁想他话未说完,便觉锐风破空。贺陀罗身形后掠,双掌拍出,却见数枚细小物事
扑簌簌落在地上,定睛瞧时,竟是数枚碧绿松针。

    贺陀罗大吃一惊:“老穷酸的碧微箭?洒家分明见他与萧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
便绕到这里来了?莫非他恨我屡屡暗算,故意让这小于诱我到此,以图报复。”他出了
一身冷汗,飞也似纵出林子,厉笑道:“老穷酸,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有胆的滚出来
,与洒家大战三百回合。”    待得片刻,却不见应声,贺陀罗心中惊疑,又喝一声:
“老穷酸!”仍不闻动静。他仔细回想,但觉那数枚“碧微箭”劲道平常,不似公羊羽
往日那般神出鬼没、劲疾非常。

    他恍然大悟,连呼上当,长啸一声,钻人林中,跟着梁萧所留痕迹追出三里许,举
目一瞧,只见梁萧背着阿雪,拽藤附葛,正在攀爬那座高峰。

    贺陀罗不由笑道:“有趣有趣,乖第第,你真比泥鳅还滑啊。‘,梁萧听得笑声,
迭声叫苦。他使诈惊退贺陀罗之后,心忖平路之上定难撇开贺陀罗这等老江湖。是以兵
行险招,瞧得山腰处有座石洞,便欲藏身其中,暗忖贺陀罗醒悟上当之后,也只会沿下
方山路追赶。

    此计原本出奇,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未至洞前,贺陀罗便已赶来,但此时既已上山
,便如身在虎背,欲下不能,惟有硬着头皮向上攀登。

    梁萧越往上攀,越觉那山势陡峭不堪,许多地方均只有少许凸石浅坑歇脚。耳听得
下方笑声咝咝,低头望去,只见贺陀罗步履如飞,已近山腰石洞。

    阿雪听着,惊慌道:“哥哥,他追上来啦?”梁萧心念电转,忽地举剑将下方老藤
斩断。

    阿雪正觉奇怪,便听下方传来贺陀罗的怒喝声,转头下看,但觉一阵目眩。敢情只
这须臾工夫,二人已至数百丈高处,下方林木岩石越见细微。贺陀罗身在山腰,只见他
右手攀着岩石,两足下蹬,如蛇般一拱一拱爬将上来,不由心中奇怪,说道:“哥哥,
你瞧他爬山的样子好怪。”梁萧闻言一瞧,也觉惊奇。

    原来,梁萧砍断老藤,贺陀罗惟有靠手足之力攀登,不料刚爬数丈,便觉左臂痛楚
无力,这才想起不久前左肩曾挨了九如一棒。九如神力盖世,这一棒足可击石碎铁,贺
陀罗虽仗奇门内功卸去不少劲道,仍然伤了筋骨,此刻力攀险峰,伤势有所加剧。没奈
何,他只得以两腿一臂上攀。

    三人越攀越高,罡风猎猎,吹得三人须发横飞。梁萧每攀数丈,便将下方藤蔓、松
柏斩断,不给贺陀罗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头下瞧,只见下方景物越来越小,心惊胆战
,不敢再往下看,但偷眼上望时,更觉骇然。

    敢情上方绝壁倚天,状若斧劈,除了几棵老松,几无半点借足之处。阿雪暗暗叫苦
:“倘一失足,我俩岂不摔得尸骨无存?”她惊惶一阵,旋即又想:便是摔死,也算与
梁萧死在一起,永不分离。一念及此,满心惊恐中竟又生出几分甜蜜来,将头枕在梁萧
肩上,耳边似能听见他的心跳。霎时间,阿雪只觉置身梦里,不论云山松石,都变得那
么缥缈,那么不真实。

    梁萧却无暇顾及这些小女儿心思。他一心脱险,竟激发出浑身潜力,只顾上攀,就
连双手皮破血流,浸透藤蔓岩石也浑然不觉。

    贺陀罗因无可攀附,又缺一臂,格外吃力。他爬了一阵,抬眼望去,只见上面数百
丈光秃秃的,便似一面镜子,又见梁萧身子越来越小,好似钻入云里。贺陀罗心中惊怒
交进:“这小子是猢孙变的吗?怎能这般快法?”又忽觉左臂疼痛阵阵袭来,心知再不
静养,只怕日后留下病根,将来武功受损,得不偿失,当下盘算:“洒家且守在山腰,
待得伤好,再去擒捉他俩不迟。”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梁萧终于爬到峰顶,四肢瘫软,坐倒在地,气也喘不过来。阿
雪掏出手帕给他抹汗,转眼一瞧,却见山顶不过十丈方圆,地势平坦,正中长着一棵老
松,枝干夭矫,骨秀风神,竟将山顶覆盖了一半,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满雨水,水
清见底,苔痕宛然。

    梁萧却不及察看山顶情形,探首下视,遥见贺陀罗一手二足,一拱一拱,竟缓缓向
下滑去。梁萧见他不进反退,大觉惊讶,转念间,悟到其中缘故。一颗心放了下来,说
道:“这大恶人一时上不来,咱们由背面下去。”

    他拉着阿雪转到崖边一瞧,不觉大失所望,敢情其他三面,险峻之处,较之正面犹
有过之,相形之下,二人上来之处,倒像是康庄大道了。

    梁萧颓然坐倒,阿雪也默默傍他坐着。

    两人沉默一阵,梁萧忽道:“阿雪,须得将树皮搓一根绳索,放下山去。”阿雪道
:“哥哥你也累坏啦,得歇一会儿才好。”

    “就怕时不我待。那贺陀罗肩伤一旦痊愈,要想上山便十分容易。”阿雪无甚主意
,只点了点头。

    两人经此一劫,困倦不堪,靠着松树小憩。不一时,梁萧警觉,当先醒转,但觉察
冽罡风从东北袭来,砭肌刺骨,不由得缩了缩颈项,低头望去,只见阿雪尚未醒转,身
子蜷缩一团,似乎冷极。梁萧脱了衣衫,覆在她身上,背身挡住风势。

    他低头望去,只见阿雪细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隐含愁意,不觉心中酸楚:“她跟随
我以来,时时担惊受怕,竟没几个时辰安稳过……”

    梁萧正自怨自艾间,忽听阿雪低低唤了声“哥哥”,待定眼看去,只见她双眼尚闭
,原是梦中呓语。

    梁萧怜惜不已,只见阿雪眼角渗出一滴泪珠,口唇微合,喃喃道:“新月曲如眉,
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
成连理……”

    那声音虽微不可闻,却一字字敲在梁萧心上。他少时在“天圆地方洞”读过这首小
令,那时不大明白其中苦意,如今年事稍长,终于领悟一些。想是阿雪从韩凝紫已久,
听其吟诵,记在心里,平时不说,梦里却念了出来。

    阿雪想必梦到极伤心的事,念完诗句,泪水不绝流了下来。梁萧望着她,莫名歉疚
充塞胸臆。他聪明绝顶,如何不知阿雪的情愫,只是始终放不下柳莺莺,故而有意无意
总想回避。可如今瞧来,这傻女孩儿的痴念便如一根藤,将他缚着捆着,即便枯萎,也
不会与他分离了。

    梁萧不由想道:“我攻宋是错,留恋柳莺莺何尝不是错,她既钟情云殊,我又何必
对她念念不忘呢?”他想到这里,内心深处那柳绿色的影子已不再那么分明,低头再看
阿雪时,心尖儿微微发起抖来。

    阿雪张眼时,正遇上梁萧脉脉的目光。她不知发生过何事,只觉被他这么一瞧,便
面红心跳。忽又见梁萧眼角若有泪影,忍不住道:“你哭了么?”梁萧皱了皱眉,道:
“傻丫头,我哪儿会哭?你自己才哭了呢。”

    阿雪心一跳,想到梦中所见,羞窘不堪,忙道:“哥哥,不是还要搓绳么?”梁萧
一惊,叫道:“哎呀,我几乎忘了。”

    当下二人剥下松树树皮,搓制绳索。那松树年久日深,皮骨精坚,幸得铉元剑锋利
,方能剥制。但搓到入夜时,绳索也不过丈余。二人忙至半夜,蒙胧睡了一觉。

    临天亮时,忽听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从山崖下传来,二人悚然惊醒,抬眼瞧去,
齐齐变了脸色。只见无数麻雀从山崖下飞了上来,一阵风般在松树上盘旋。

    忽听贺陀罗的笑声如钢丝般钻破罡风,曲曲折折探上山顶:“好弟弟、好妹子,你
们还是下山来吧。要么我一声令下,这些麻雀可要拿你们当点心了,哈哈……”

    他声量虽不大,却字字清楚。梁萧听他露了这手“千里传音”,心中暗凛,当即运
足内力,长笑道:“谁给谁做点心,可说不定?”

    贺陀罗隐约听到,心忖不显些威风,难以威慑二人,当即吹动鸟笛。那些麻雀一听
,呼啦拉尽向树下扑来。

    梁萧说完话,便示意阿雪靠近自己。但见群雀飞来,当即一拳打在松树上,拳劲所
至,松针簌簌而落。梁萧一前一后呼呼拍出两掌,前掌刚劲,后掌阴柔,便如一张无形
强弓,将漫天松针激射而出。

    群雀被贺陀罗鸟笛驱使,失了神志,只会向前,不知躲闪。霎时间纷纷被松针射穿
堕地,但幸存的仍不畏死。梁萧只得不断射出松针,不消片刻工夫,麻雀尸体便已布满
山顶。

    贺陀罗本想以雀阵吓住二人,令其投降,不料吹了一阵鸟笛,仍不闻丝毫动静。他
心觉不妥,猛想起一事,倏地撤了鸟笛,厉声高叫道:“臭小子,你会碧微箭?”只听
梁萧笑道:“算你不笨。”

    贺陀罗懊恼万分,“碧微箭”正是他雀阵的克星,没想到竟被梁萧练成。他一念及
此,杀机更盛。

    梁萧逼退群雀,日夜搓制长绳,但树皮太少,最长也只得十余丈,抑且难以承受二
人重量。梁萧俯视四面悬崖,寻思自己若孤身一人,或能行险下去,但若带着阿雪,定
难成事。当真上山容易下山难,令他深感烦优。

    到得次日午时,贺陀罗忽又吹起鸟笛,召唤群雀绕峰盘旋。梁萧心知他必是猜到自
己心思,是以摆起雀阵,封锁下山路径,自己在山顶稳坐,或能以“碧微箭”击破雀阵
,但若附身悬崖之时,雀阵忽然来袭,自己本领再强十倍,也惟有堕崖一途。至此攀绳
下山之策,再不可行。

    阿雪只须梁萧在侧,便觉心中喜乐,至于如何下山,也不去多想。她见地上死雀甚
多,便拾了松树枯枝,击石取火,点燃一堆释火,将麻雀剥去皮毛,以坑中积水洗净,
一根树枝串上十余只,烤得异香扑鼻。

    有顷麻雀烤熟,她递给梁萧一串,梁萧尝了,但觉焦嫩合度,隐有松香气味,不由
赞道:“好手艺。”阿雪喜得眉飞色舞,也尝了一只,道:“没料到麻雀这么好吃。可
姐姐们常说,吃了麻雀,握笔时手会发抖的。”说着微感发愁。梁萧笑道:“只须你做
的,便算浑身发抖,我也一口吃了。”

    阿雪双颊梨窝浅现,低头笑道:“那好,以后我常做麻雀给你吃。”梁萧叹道:“
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势所迫。”他想到眼前困局,不由得眉头紧锁,烦恼间,想
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风筝脱险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心道:“可惜此时此地,那法子也
行不通。”

    阿雪见他愁眉不展,满腔欢喜也冷了下来。她痴痴望着崖外,见群鸟盘旋飞舞,甚
为自在,便道:“哥哥,咱们若能变成鸟儿就好啦,再高再远,一展翅膀就能飞到。”


    梁萧闻言,心中一动,沉吟半晌,忽而拍手大笑道:“阿雪,你说得是,咱们就变
成鸟儿,飞得远远的,叫那大恶人再也追不上。”

    他见阿雪瞧着自己,眼中尽是不解,便笑道:“你还记得我以前做过的竹鸟么?”
阿雪见他笑嘻嘻的,也觉开心,点头道:“记得,上好机括,就能飞来飞去,可惜这次
走得急,忘了带上。”

    梁萧笑道:“不打紧,咱们再做个大的,把你我带下山去。”他目光转到那棵老松
上,估算道:“若要木材,这棵树尽够了。”说着拔出铉元剑来,审视半晌,叹道:“
铉元啊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无能,只好累你屈尊,做一次斧头了。”

    他说罢,忽见阿雪向着老松合十默祷,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么?”

    “我在向这棵树说,大树啊大树,你在这里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
,只有牺牲你啦。你若有知,我事后定然烧香拜佛,佑你往生极乐。”

    梁萧欲要发笑,但瞧着那棵茕茕老松,又觉笑不出来,不由忖道:“草木且堪怜惜
,何况天下苍生?我攻城破坚,杀人无数,又算什么呢?”

    他想着闷闷不乐,暂且按捺心事,画图伐木。梁萧涉足西方算学之后,机关术更上
层楼,是以这只木鸟较之当年所造竹鸟更为精巧。他不敢稍有怠慢,昼夜兼工,即使入
夜,也燃着松明火把赶造,通宵不息。

    至第四日凌晨,木鸟终得完工,形若大鹰,左右翅长三丈,前后两丈五尺,下腹装
设机轮,上方两侧均有绞柄,头尾两翅共有风车四部,与绞柄相连。木鸟下端有圆木轮
,轮下斜搁两条木轨,为起飞之用。

    木鸟虽然造好,但其时风向不定,不便起飞,梁萧心中更是惴惴。要知此事自古未
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倒也罢了,阿雪若有长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贺陀罗白日封锁下山路途,夜里则在山腰石洞中运功疗伤。他的婆罗门内功深湛无
比,到得第三日夜里,肩伤不药而愈,只怕夜里攀山失足,暂且隐忍。

    这几日,他向山里人打听过,身处这座山峰名为天都峰,即“天仙都会”之意,乃
是黄山七十二峰中第一险峰,自古以来,鲜有能人登顶。贺陀罗当时一听,便雄心大起
,次日天色微亮,即刻出了山洞,但觉内力充盈,四肢便利,当下抖擞精神,手勾足搭
,飞般向上攀援。

    阿雪监视山下,她被云雾碍眼,一时未察觉贺陀罗上山,待得发现报知梁萧时,梁
萧俯身一看,只见贺陀罗在雾霭间纵跃如飞,距崖顶已不过二十余丈,不由暗骂:“老
贼来得好快。”

    此时虽然风偏西北,不大合意,也惟有一试了。梁萧当下搀着阿雪坐上木鸟,绞动
手柄,四部风车鸣呜鸣转,搅得峰顶烟尘四起。梁萧一挥剑,斩断后方绳索。木鸟顺木
轨滑下,“呼”的一声,谁料竟未飞起,却直直向山下俯冲而去。

    第三章 谁胜谁败变生俄顷,阿雪惊得双眼紧闭,失声尖叫,梁萧也是骇然色变,叫
苦不迭。

    贺陀罗来势奇快,转眼便要登顶,谁知头上狂风忽起,几乎将他刮下崖去。他只当
梁萧居高临下,趁机施袭,情急间奋力一掌翻出,这一下因是以下对上,用足十成内劲
,巨力可撼千钧。那木鸟被他掌风一托,斜斜一蹿,四部风车逆风转动起来,木鸟一沉
便升,终于停在半空,稳稳当当飞了起来。

    梁萧长长松了口气,大笑道:“贺陀罗,多谢相送!”贺陀罗则趴在崖壁之上,呆
望着二人乘风而去,脸上尽是不信之色,倏尔手脚一软,几乎掉下崖去。

    阿雪从木鸟起飞,始终闭眼尖叫,直待木鸟再无颠簸,方才定住心神,张眼偷瞧,
只见前方青峰簇簇,破云而出,晨光如水,在漠漠云海上染上绚烂的金色。极远处,江
河如错金玉带,穿山越岭,东流入海。这几日里,阿雪虽看惯了黄山美景,却没一刻如
眼前这般美丽。

    木鸟顺风,载着两人经过光明顶、莲花峰,穿梭在黄山七十二峰之间,清风阵阵,
吹得二人衣发飘飘,心旷神怡。梁萧情难自禁,搂住阿雪的纤腰。阿雪低头偎入他的怀
里,这一刹那间,两人的身心都似化了,交融如一,尘世间的种种纷扰争战,就似眼前
云烟,缥缈散去。

    木鸟飞了一阵,被清风送出山区,遥见平原上阡陌纵横,有农人望见木鸟,纷纷叫
喊起来,奔跑观看。

    梁萧俯视下方平野,忽地幽幽叹道:“阿雪,若能永远飞下去,该有多好。”阿雪
张口便道:“好啊。”

    梁萧微微苦笑,抬眼望见前方已是长江,当下摇动手柄,木鸟向江水俯冲下去,落
在江面上,顺流漂去。

    梁萧折下木鸟一翼,当作木桨。划到岸边,两人踏足江岸,望着木鸟漂远,心中满
是惜别之情。过得良久,梁萧挽起阿雪的手,叹道:“走吧。”阿雪抬眼瞧来,二人目
光一交,想到适才木鸟上的亲昵情形,面颊均是一热。梁萧别过头,默想方才自己心中
除了阿雪,竟然再也没有他人的影子。侧目偷看,却见阿雪敛眉低头,不知想些什么。
梁萧只觉一股暖意顺着她纤纤玉手传递过来,一时身心俱暖,恨不能仰天长啸,一抒胸
中快意。

    两人手挽着手,向东走了一日,抵达京口大营。守营士卒遥遥瞧见梁萧,匆匆报与
营内,只见营门方开,便已飞出三骑,正是土土哈、李庭与囊古歹,三人均是白衣白甲
,神色惨淡。

    三人奔近,李庭跳下马来,一把抱住梁萧,失声痛哭。梁萧已然猜到缘由,拍拍他
的肩,欲要说话,嗓子却被哽住了。阿雪奇道:“李庭,出什么事啦?王可呢……”李
庭身子一震,涕泪交流,欲语不能。

    土土哈黯然道:“阿雪,王可战死啦。”阿雪檀口微张,眼中泪水一转,夺眶而出


    土土哈一咬牙,续道:“梁萧你不告而别,阿术平章很生气,骂你不守军规。我听
不过,就说即便你不在,我们也不会输。阿术就说,军中无戏言,若然开战,你们打先
锋,胜了算是你们的功劳,败了就严惩梁萧。不多久,宋军下书挑战,平章率军迎敌。
宋人阵法厉害,我们损伤很大。王可就说:”我们死了不打紧,决计不能连累梁大哥。
‘就和李庭带了水师,装满火器,冲入宋军阵中,我和囊古歹两翼掩护。不料李庭半途
被宋军截住,王可便先将自己船烧了,再冲入宋军阵心。火器爆炸后,借着风势,将宋
军十多艘大船都烧着了,跟着东风一紧,数百里的宋军战船都被这把火烧了个精光……
“说到这里,土土哈嗓子一哑,涩声道,”宋军败了,王可也没回来,连……连尸首也
没见着……“

    说到这时,李庭已哭得身子发软,泪眼模糊中,见梁萧神色木然,便叫道:“梁大
哥,你……你要为王可报仇,我瞧见了,那姓云的就在宋军中指挥,他先害了赵山、杨
榷,如今又害了王可。我……我跟他势不两立……”说到这里,忽见梁萧身子一晃,哇
地吐出一口血来,不由得惊道:“梁大哥!你怎么啦?”

    梁萧拭去口角鲜血,瞧了瞧灰茫茫天空,喃喃道:“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李庭听他话语古怪,惊道:“梁大哥,你伤心糊涂了吗?”

    梁萧将他拂开,拖着步子向前走去,惨声道:“……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
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众人
呆立当地,望着他走入大营深处。

    李庭揣度着诗中含义,想起临出征时,梁萧也曾念过这首诗,未料一语成谶,自己
四名好友从军,未到临安便竟只剩自己一人。想到这里,又不禁落下泪来。

    京口一战,宋军万余战舰灰飞烟灭。消息传到临安,大宋朝野尽失主意。此时元廷
之中,正为灭宋与否争得不可开交,京口战报传来,伯颜大喜上表道:“经此一役,大
宋菁华尽失,攻而无力,守则无备,临安小城探囊可取。实乃长生天庇佑,以大宋万里
之土,成就陛下千古之业。”忽必烈阅罢奏章,不再顾忌西边战事,拜伯颜为右丞相,
阿术为左丞相,拜梁萧为平章政事,南下灭宋。

    伯颜返回军中,命阿术继续围困扬州,命梁萧为先锋,进逼常州。

    常州本是神鹰门发源之处,京口败后,靳飞与云殊率残兵败将退回常州。听得元军
南下,二人在书房内密议良久,却没定出一计半策。云殊呆了半晌,忽道:“师兄,你
我战死沙场也是应当,但娘亲与姊姊怎么办?文儿还小,也跟着殉国么?”靳飞摇头叹
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云殊皱眉道:“依我之见,不妨让姊姊带着娘亲与文儿,趁夜离城……”靳飞怒道
:“胡说,你我身负守城之责,此时迁移家眷,成何体统?”

    云殊脸一白,还未说话,忽听吱嘎一声,房门大开,一位素衣老妪站在门前,面如
满月,鬓已星星。身后一名三旬美妇,眉眼与云殊很是相似。

    二人神昏智乱,都未留心房外有人,见状俱是一惊。靳飞急起身施礼道:“师娘!
”又看了那美妇一眼,小声道:“阿……阿璇!”云殊也站起身来,向那素衣老妪道:
“妈!”又对美妇道:“姊姊。”

    云夫人淡淡地道:“适才路过,你俩的话我大致听到啦!”她嗓音沙哑,但说出话
来,自有一番威严,继而目光一转,盯着云殊道,“你方才那般龌龊念头,与贾似道之
流有何分别?莫非你爹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这话说得严厉,云殊只觉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颤道:“孩儿独自受难,也就罢
了,累着您和姊姊,便觉不安。”云夫人叹道:“国已如此,家又何存?鞑虏乱华,家
破人亡者何止千万,多我一个云家,算得什么?妈不是寻常妇人,阿璇也是深明大义的
孩子。我云家世代忠义,岂独男儿?”她语气淡定从容,云殊听在耳里,却觉心如刀割
,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云夫人长叹了口气,伸手扶起云殊,道:“殊儿,你知道你名里这个殊字是何含义
么?‘’云殊道之听爹说过,是特出的意思。”

    云夫人颔首道:“不错,你爹爹给你起这个名字,便是要你特出于众人之上,做一
个与众不同的大英雄、大豪杰!瞻前顾后,岂是英雄所为?”云殊身子一震,低头无语


    云夫人回头向云璇道:“阿璇,文儿呢?”云璇笑道:“他练武去啦!”说着深深
看了靳飞一眼。她与靳飞既是师兄妹,也是夫妻。靳飞见她神情,只觉当此危难之际,
妻子一颦一笑俱是弥足珍贵,怎么也看不够,再想战事一起,有死无生,又觉说不出的
难受,垂下眼睑,轻轻一叹。云璇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写道:“我不怕
。”靳飞心一颤,抬起头来,眼眶已然湿了。

    云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时日不早,你们劳累一天,早早歇息为好!”说着
自顾去了。

    云殊将母亲送走,正要回房,忽听隔壁传来打斗声,转过月门,只见风眠手持木剑
,与一使枪少年斗得甚是激烈。楚婉负手旁观,见了云殊,便笑道:“云大哥。”风眠
见他来了,有意显摆本领,忽地后跃两尺,卖个破绽,诱那少年挺枪刺来。待得枪至,
他猛然侧身攥住枪杆,木剑迅快之极,斫他手臂,少年只得放手后退,怒道:“又输了
!”一掉头,向云殊叫道:“舅舅,怎地我老是打不过人?”

    云殊强打精神,含笑道:“谁叫你以前顽皮贪玩,练功马虎!”靳文拧住他道:“
你教我些速成本事,好杀鞑子!”说到“杀鞑子”三字,他两眼闪闪发亮。

    云殊心头一叹,强笑道:“速成本事我可教不来!”靳文撇嘴道:“哼哼,小气么
?”向风眠道:“咱们再来!”二人呼呼喝喝,又斗在一处。

    云殊看了一阵,对楚婉道:“楚姑娘,你来,我有话说!”楚婉随他步出庭院。二
人在花树之间默默走了一段,云殊忽道:“楚姑娘,你还是回家得好!”楚婉诧然道:
“为什么?”云殊道:“兵凶战危……”楚婉不待他说出后话,打断他道:“我知道,
可我不怕!”她注视着云殊,目光盈盈,柔声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云殊看她模样,心头一点绿影闪过,不觉暗惊:“我怎又想起她来了?”他转眼望
着楚婉,又付道:  “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儿,可……只怕终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
人了。”楚婉见他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心头羞怯,一抹红云浮上双颊。

    两人相对默然时,忽见一个丫环冲过来,一把拉住云殊,叫道:“公子……不好…
…不好……”云殊诧道:“书眉,你慢说。”那丫环咽丁口唾沫,放声大哭道:“老夫
人……她上吊自尽了……”这句话犹似晴天霹雳,震得云殊大退两步,几乎跌倒。楚婉
伸手将他扶住,云殊呆了呆,冲入母亲房中,只见白绫如雪,将云夫人悬在梁上。云殊
手忙脚乱将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气绝。他伤痛欲绝,抱着母亲遗体,欲要痛哭,眼
角却涩涩的,竟哭不出声来。

    不知呆了多久,忽觉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却是靳飞,他双目红肿,沉声道:“大
敌当头,节哀顺便!”云殊不见云璇,心觉不妙,急道:“姊姊呢?”靳飞低头道:“
她骗我离开……吞金自尽了……”他虽竭力平静,两行泪水却包藏不住,滑落面颊。

    一日之中,失去两个至亲之人,云殊只觉脑中空空,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靳飞见桌上有一张素笺,伸手取过,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小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靳飞识得是云夫人的笔迹,胸中大恸,泪水涔涔落下。

    二人方自伤心,方澜悄然进来,见此情形,叹道:“鞑子到了。”二人一惊,收了
泪水,步出房门。一行人直上城头,只见长空万里,碧蓝如洗,元军人马迤逦南来,黑
压压一片,望之不尽。

    片刻工夫,元军止住来势,一骑飞奔而出。靳飞冷笑道:“又来劝降么?”一挥手
,城头弓弩尽张,只待来人到了城下,便将他射成刺猾。

    那人马来得快极,顷刻已近,云殊认得是梁萧,怒从心起,却见梁萧驰到千步之外
,提枪纵马,仰望城头,朗声道:“云殊何在?”云殊扬声道:“你来劝降吗?”梁萧
略一沉默,缓缓道:“我今日前来,只求你我单枪匹马在此一决,若我战败身死,自然
无话可说;若你命丧我手,我梁萧从此远走高飞,从此不问战争。”

    云殊听得血脉贲张,正欲一口答应,却听靳飞低声道:“此人诡计多端,必有阴谋
,你身负守城之重,不可轻易出城。”云殊一呆,默然无语。梁萧驻马半晌,不闻动静
,焦躁起来,朗声道:“云殊。”云殊双眉一扬,正要下城,靳飞反手拉住,道:“勿
要中他激将法!”云殊只得咬牙苦忍。梁萧连呼三声,城上仍无动静,只得恹恹转回。


    梁萧驻军城外,心中烦闷,日日与中条五宝饮酒,喝得烂醉如泥。土土哈等人见他
如此,心中不解,但又不敢劝他攻城,只因一旦劝说,梁萧势必大发雷霆。阿雪见他一
味酗酒,心中难过,但又不善劝慰,惟有衣不解带,尽心照看。

    六日后,伯颜抵达,见状大怒,但见梁萧醉得人事不知,一时气无处发,当即免了
他先锋之职,亲率大军攻城。常州本自城高池深,云殊又防守得法,元军攻打十余日,
始终无法破城,反而伤损甚多。

    宋廷得知消息,派兵援救,行至虞桥,土土哈伏兵纵出,大败宋军。次月,李庭摧
毁常州护城船只。

    囊古歹在城外筑起高台,将云梯搁上城楼,近万元军踩着云梯,攻人常州。

    宋军退人内城,且战且退,云殊落在最后,双剑抡得似风车一般。战得一时,靳飞
见元军不绝拥入城内,心知大势已去,转身抓住云殊肩头,叫道:“我在此抵挡,你率
其他兵马,从南边突围。”云殊吃惊道:“什么话?”靳飞双眉一扬,厉声道:“你不
记得师父的仇了吗?”云殊不由一怔。靳飞正色道:“师父一世英名,毁在萧千绝手里
,你父仇未报,怎可就死?你才智武功胜我百倍,理当留下性命,再与鞑子纠缠。”

    云殊挣脱他手,怒道:“我便是战死,也不离开。”靳飞横刀于颈,嗔目喝道:“
好呀,你若不走,我立时自刎!”云殊心头剧震,望着师兄,双眼倏地红了。靳飞插刀
在地,扣住他双肩,沉声道:“云师弟,师母以死相托,我决不能弃城而去;但师父驱
逐鞑虏之志,也不能就此断绝。师父之志,由你担当;师母之意,由我成全。”

    云殊又是一震,转眼望向方澜。方澜拈须大笑道:“傻小子,不用瞧我,快快去吧
。”云殊涩声道:“方老前辈……”方澜摆手笑道:“老头儿年纪大了,懒得跑啦。你
今天若能突围,来日替我多杀几个鞑子就是。”说罢哈哈大笑,豪迈之中,颇有几分苍
凉之意。

    云殊嗓子一硬,忽见靳文牵来马匹。云殊一咬牙,接过缰绳,跃上马背,转身之际
,忽地长臂探出,出其不意将靳文揽起;靳文腰间气户穴一麻,已是动弹不得。靳飞正
要阻止,云殊缰绳一抖,骏马撒开四蹄,霎时去得远了。靳飞呆视云殊背影,蓦然间,
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云殊率军冲出城外,李庭复仇心切,率军追到虞桥,赶上云殊。双方一场激战,云
殊大显神威,在元军阵中两进两出,杀伤无数,率百余残军,突出重围。

    两军一前一后,追逐一百余里。此时土土哈率钦察骑兵赶到,一时快马若风,锐箭
如雨,宋军人仰马翻,逃至平江之畔,仅剩十骑。此时追兵在后,河水在前,端的进退
不得。

    云殊身中数箭,血染铁甲,看了一眼靳文,蓦地发声长啸,纵马如箭,射人平江;
宋军将士见状,齐声大喝,随他跃马人江。

    但众人多已受伤,平江水骤起骤落,转眼间将其一一吞没,惟有云殊仗着内功深厚
,挟着靳文奋力挣扎,向对岸游去。

    元军赶到江边,土土哈方要开弓,身后忽地飞来一鞭,将他羽箭打落,土土哈回头
一瞧,惊道:“梁萧。”再见梁萧眸子清亮,并无醉意,心中大为不解,问道:“你干
吗不让我射箭?”李庭也道:“是啊,大哥,若不报仇,更待何时?”

    梁萧瞧了云殊半晌,摇头叹道:“好汉子。”众人一愣,梁萧掉过马头,朗声道:
“他死战不屈,难道不是好汉吗?此等好汉,我宁可一刀一枪,与他在战场一决生死,
也不愿此时放箭,趁人之危!”众军都与云殊交过手,暗里有些佩服,听得这话,均是
无语。李庭、土土哈见梁萧心意已决,各叹了一口气,不复再言。

    这时,一个百夫长押了几个俘虏上前。梁萧一眼看去,楚婉和风眠赫然在内,二人
都已中箭,彼此挽着,蹒跚而行。那百夫长便道:“他二人受伤躲在道旁,被我发现了
。”楚婉瞪着梁萧,一双秀目似欲喷出火来,风眠向梁萧唾了一口,但伤重乏力,难以
及远,只唾在马蹄上。一旁军士手起刀落,便向风眠砍下,不料梁萧挥手一鞭,将他大
刀卷飞丈余。那军士一愕,悻悻退后。梁萧吩咐随军医官道:“给他们治伤,不得虐待
。”医官应命,自与众人拔去羽箭,敷药包裹。

    云殊拼死泅过平江,与靳文彼此搀扶而行。经历这番苦战,二人均已伤疲欲死。苦
撑着走了一程,靳文失血过多,摔倒在地,云殊被他一带,竟也跌了一跤,心中颓丧至
极:“莫非我二人命丧此地么?”一念未绝,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云殊回头看去,但
见暗夜之中黑影幢憧,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马。

    云殊挣起身子,大叫一声,舞剑便向那队人马扑去,谁知方才奔出数步,便一跤跌
倒,额角撞上一块青石,两眼倏黑,隐约听得有女子呼叫之声,继而脑中一空,失了知
觉。

    梁萧率军返回常州,行了半日,隐隐见得谯楼。忽见囊古歹飞骑赶来,一脸笑意,
梁萧询问城中如何。囊古歹笑道:“伯颜大人说此城害我损兵折将,要给他个厉害瞧瞧
,下令将常州内外,杀个鸡犬不留。”他大笑两声,忽见梁萧脸上苍白,不由问道:“
你受伤了……”

    梁萧倏地将他当胸拿住,从鞍上提了起来,厉声道:“伯颜下令屠城?”他出手奇
重,囊古歹气闷难言,惟有点头示意。梁萧挥手一掷刁摔得囊古歹背脊欲裂。

    梁萧旋即飞骑人城,策马转了一圈,没见半个宋人活着,只见一队一队元军士卒杀
红了眼,大呼小叫。土土哈等人随后赶到,见梁萧当街伫马,正想招呼,梁萧忽地掉转
马头,飞驰出城,冲人元军大营。

    径至帅帐之前,他翻身下马,大步跨人,几个亲兵举手欲拦,却被他一拳一个,尽
数打倒。伯颜正在用饭,忽见梁萧闯人,张口欲问。却见梁萧右掌忽起,直奔他面门,
伯颜一惊,抬手欲挡,却觉心口一窒,被他左掌抵住。

    伯颜大意被制,惊怒交进。但他久历战阵,面上却不流露半分,只厉声道:“你作
反么?”梁萧目毗欲裂,咬牙道:“你下令屠城?”伯颜皱眉道:“那又如何?这城害
我损兵折将,若是不杀,后来城池纷纷效仿,何时能够到达临安?”

    梁萧呸了一声,怒声道:“战场上你死我活,杀的若是兵将,还有些许道理;但城
中百姓无拳无勇,斩尽杀绝,又算什么本事?”伯颜冷笑道:“天下人谁不是父母所生
、天地所养,谁又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既是杀人,杀兵杀将杀百姓又有什么分别
?你以前杀的人也不见少,怎么今天倒兴起妇人之仁来了?哼,打起仗来,人人都是地
里的麦子,将军便是农夫。谁的麦子割得最多最快,谁就是名将!”

    他疾言厉色,每一字却都似利锥扎在梁萧的心上。一时间,梁萧脑海中只有一个念
头转来转去:“是啊,都是杀人,又有什么分别?”

    迷惑之际,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拥人帐中,见这阵仗,俱是骇然。土土哈叫道:
“梁萧,你疯了么?”

    囊古歹也道:“梁萧,快快退下。”李庭也道:“梁大哥!不可造次!”

    梁萧被他们一番大呼小叫,心神稍懈,伯颜看得分明,身子倏然一缩,向后脱出三
尺。梁萧正要追击,土土哈忽地纵身扑到,梁萧身形一顿,左肘疾出,撞中土土哈“期
门穴”,土土哈跌倒在地。但只此耽搁,伯颜于疾退之中,忽转疾进,左掌斜飞拍在梁
萧的胸口上。这一掌有雷霆之势,将梁萧震退八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鲜血夺口而
出。两旁亲兵齐声发喊,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伯颜拭去额上冷汗,厉声喝道:“梁萧,你知罪么?”梁萧咬着牙不发一言。伯颜
喝道:“你以下犯上、行刺主帅,可是天大罪过,将你车裂刀剐,也不为过厂土土哈忙
跪道:”丞相开恩,土土哈愿将所有功劳,换取梁萧性命。“囊古歹也跪道:”梁萧性
子素来刚烈,容我们带他回去,慢慢开导。“

    梁萧眉头一皱,正要张口,李庭已知他心意,向他砰砰磕头,连声道:“梁大哥,
别说啦,别说啦。”直磕得头破血流。梁萧见状,心一软,将到嘴的话吞了回去,望着
伯颜扬声道:“闯帐逼你是我不对!但下令屠城,却是你错了。”伯颜也不忍杀这员爱
将,见他松口,当即道:“屠城对错,暂不去说。但你既已知错,且看土土哈三人面子
,饶你这次,下次若犯,定斩不饶。”一挥手,道,“放了他!”众亲兵这才应命放开
梁萧。

    梁萧缓缓站起,李庭想要扶他,却被他甩开。梁萧强忍内伤,缓步出帐,土土哈三
人怕他再生是非,遥遥跟在后面。梁萧走到到了营外,转头问道:“那些俘虏呢?”土
土哈忙道:“听你的话,待他们好好的。”梁萧向李庭道:“带他们来。”

    李庭飞马人营,片刻工夫,便将楚婉等人带来。梁萧略一默然,挥手叹道:“让他
们走吧。”众军一征,依言解开二人绳索,楚婉惊疑不定,冷哼一声,昂首去了,风眠
也瞪了梁萧一眼,一痛一拐,跟在她身后。

    李庭忍耐不住,高叫道:“梁大哥,这两个人也是杀三狗儿的帮凶,不能让他们走
了!”梁萧默不作声,望着那几名俘虏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见,方道:“土土哈,李庭
,囊古歹,你们说说,究竟为什么打仗?”

    众人听他突然说出这些话,均是一愕。囊古歹想了想,道:“就如成吉思汗所说,
男子最大的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
妻妾。”土土哈道:“对啊,成吉思汗说的定然没错。”李庭略一迟疑,也随之点头。


    梁萧望着三人,目光闪动,忽地长叹一口气,望着常州城缓缓道:“杀人眷属,破
人家族,夺人所爱,淫人妻女,这便是你们的志向么?”众人面面相觑,土土哈迟疑道
:“梁萧……你真有些不大对头。”梁萧微一惨笑,大袖一拂,扬长去了。

    第四章 西塞龙吟常州城破,苏州、湖州望风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独松关,元
军陆续抵达临安,临安城中大小官员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无策,派人议和,却为伯
颜回绝,不久遣人献上降表国玺。伯颜率军进抵临安城下。谢太后携幼帝赵歇出城纳降
,大宋君臣忍泪含悲,拜倒在伯颜马前,一时天空落起霏霏细雨,笼山弥野,天地尽无
颜色。伯颜下马扶起赵歇,不觉志得意满,仰天大笑起来。一时间,十余万元军欢呼声
震天动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惧,泪如雨下。时人汪元量后来作诗哀叹道:“西塞山边日
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

    梁萧随大军南下,名为平章副帅,实则日日以酒为伴,醉生梦死,几无清醒之时。
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来时头痛不已,阿雪忍不住央他出营走动散心,梁萧不忍拂她
之意,勉强应允。

    二人信马由缰,沿西子湖畔而行,举目眺去,只见薄霭未收,烟水茫茫,亭榭依旧
,却少了琴韵歌舞,远方雾锁长空,晦暗不明,连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梁萧眺望湖景,想起当年在这里偶遇花晓霜父女的情形,那时两小无猜,不知世事
,而今景色依稀,少时的心境却已不再了。

    伤感之际,忽听胡琴之声,调子凄凉不胜,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树,禽鸟折
枝图。水底双双比目鱼,岸上鸳鸯户。一步步金镶翠铺,世间好处。休没寻思,典卖了
西湖。”曲调暗哑,经久不绝。

    梁萧听了,暗忖道:“相思树,折枝图,比目鱼,鸳鸯户,这西湖真占尽世间好处
,引得大宋王公显贵醉生梦死,最后输光当尽,连这西湖也保之不住。若将这贪欢享乐
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国经武上,何尝会到这个地步?”心中越发窒闷,取了一囊烈酒,
一气喝光。

    回营时已是晌午,伯颜帅令来召。梁萧吩咐阿雪回营,自去中军帅帐。尚未进帐,
便听笑声不绝,伯颜一见梁萧,哈哈笑道:“梁萧,你来得好,且见过这几位贵客!”
帐中诸人闻言,无不回首注目。

    梁萧游目一观,骤然变色,敢情伯颜右手坐的正是王子脱欢,左手坐的竟是白衣怪
客贺陀罗。脱欢下手,一人黄衣白发,正是“黄鹤”明归,贺陀罗下首,则盘坐一名黄
衣喇嘛。四人身后立着的一排人梁萧也大都识得,分别是哈里斯、火真人、阿滩尊者,
另有一个不相识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面色清癯,一团和气。梁萧不防今日诸多对头
会聚一帐,不禁心跳如雷,遍体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脱欢一见梁萧,也是错愕无比,继而怒色闪过,含笑道:“这便是梁萧么?真跟传
言中一般面嫩!”最后四字说得咬牙切齿,不似夸赞,倒似充满恨意。伯颜对梁萧使了
个眼色,笑道:“这位是脱欢大王,受封镇南王,统领江南。”他见梁萧一动不动,皱
眉道,“见了大王,你怎不行礼?”

    梁萧两眼望天,只是冷笑。伯颜虽与脱欢不和,但觉当众扫他面子,说不过去,正
自犹豫,脱欢已摆手道:“罢了,我与梁大人也是旧识,跪拜就免了吧!”

    伯颜微微一笑,借梯下楼,指着明归道:“这位明先生乃是脱欢大王新聘的军师,
智谋高明,见识了得。”明归略略长身,冲梁萧淡淡一笑,却并不出言相认。梁萧心中
纳罕,不知明归为何竟然投入脱欢座下。却听伯颜又指着那名黄袍喇嘛笑道:“这位是
当朝帝师,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胆巴大师。”梁萧心头一动,胆巴他不知道,八思巴
之名却是听过,据说此人天生慧根,十六岁面见忽必烈,被忽必烈拜为帝师,权势显赫


    胆巴站起身来,只见他肩宽背阔,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
野,胆巴久仰了!”梁萧回了一礼,淡然道:“怕是过誉了。”脱欢见他向胆巴答礼,
却不向自己磕头,不禁嘿然怒笑。

    伯颜正待引见贺陀罗,贺陀罗却已起身,朗声笑道:“平章大人,所谓大水冲了龙
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洒家有眼不识泰山,若有得罪大人处,还请见谅。”众人均
是诧异,不知二人何以相识。梁萧自忖开拳不打笑脸人,此獠既然低头认错,自己再若
报复挑衅,有失气度,当下冷冷一笑,转身欲要就坐。

    哈里斯眼珠一转,忽而笑道:“平章大人,可还记得区区么?”梁萧见他笑吟吟的
,目光却甚诡谲,心念一转,颔首道:“记得。”哈里斯大步出列,笑嘻嘻地道:“大
人若不嫌哈里斯高攀,大家不妨亲近亲近!”左手向梁萧一伸。梁萧也道:“好说好说
!”伸出右手,便在二人手掌将握未握之际,哈里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钻”突地一转
,到了手指之下。

    伯颜看得分明,未及喝止,二人双手一触即分。梁萧转身便走,哈里斯却是一呆,
低头看去,脸色陡然煞白,不由急道:“平章大人留步!”梁萧回头道:“怎么?”哈
里斯踌躇道:“我……我的戒指?”梁萧道:“什么戒指?”哈里斯死瞪着梁萧,眼里
似要冒出火来。“蛇眼魔钻”是他祖传宝物,坚硬异常,精钢刀剑也是一割即断,倘若
握实,梁萧手上定然添个窟窿。哪知梁萧将计就计,趁握手之时,使出“如意幻魔手”
,轻轻巧巧将钻石从他指上褪了下来,待哈里斯发觉有变,梁萧早已缩手。哈里斯偷鸡
不着蚀把米,未伤着梁萧,反而丢了祖传宝物,惊怒之情可想而知。

    梁萧若无其事,大落落坐定,哈里斯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再嚷,忽听贺陀
罗叽咕两句,哈里斯一脸悻悻,站回他身后。贺陀罗目视梁萧,道:“平章大人好本事
!我儿子冒犯之处,请别在意。”梁萧瞥了哈里斯一眼,冷然道:“他是你儿子么?我
瞧你倒像是他儿子。”脱欢一行俱是变色,心道:“这人说话好生无礼!”

    不料贺陀罗却喜上眉梢,大拇指一跷,笑道:“大人真是独具慧眼,贺某别的本事
没有,惟独这驻颜养生之术,尚有几分心得,较之三十许人,还要年轻一些。”说罢顾
盼神飞,颇为得意。梁萧本意让他父子难堪,未料贺陀罗不怒反喜,甚觉无趣。将此事
放到一边,酒到杯干,片刻间喝光两壶烧酒,趴在桌上,昏然欲睡。

    众人见他醉态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颜更觉恚怒:“这孩子越来越不成话,早知
他如此出丑,真不该唤他出来!”一时只作不见,微笑道:“胆巴大师,你奉旨镇魇大
宋龙脉,那镇魇之法,不知详情如何?”

    胆巴笑道:“这法儿说难也不难,首要推倒大宋皇宫,断了它的地气灵根,再挖掘
宋朝诸帝的寝陵,取其骨殖,杂以牛马之骨,埋于其上,再筑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经、
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来,大宋王气尽泄,龙脉断绝,赵家皇帝子子孙孙,永世不得
翻身!”

    梁萧不愿与这些人交谈,故意装醉,听到这里,不觉心道:“原来这和尚挖人祖坟
来的?他既是出家人,当以行善为本,怎地行事恁地下作?”对胆巴仅存的一点儿好感
也灰飞烟灭了。

    却听脱欢笑道:“依我看来,断了大宋的龙脉还不足够。”胆巴肃然道:“大王定
有高论,小僧愿闻其详。”脱欢道:“赵家做不了皇帝,难保别家不会做皇帝。最好一
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门的祖坟,挖它个底儿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统千秋,万
代不绝。”胆巴道:“大王的话虽是不错,但宋人坟茔何止千万,怎生才能挖尽?”脱
欢笑道:“挖一个总少一个!”

    伯颜颔首道:“大王说得是!就仿佛行军打仗,今天折他几百个兵马,明天拿他两
个大将,终归叫他无兵无将,自己认输服气!”脱欢拍手笑道:“丞相不愧当世名将,
三句话不离本行呢!”众人纵声大笑。

    粱萧越听越怒,心中悲愤莫名:“我等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竟是便宜丁这等无耻
鼠辈。”霎时间,不觉酒气上涌,将桌子重重一拍,直起身来。

    帐中为之一静。伯颜瞧梁萧神色,心道不妙。他正要呵斥,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怪响
,忽缓忽急,忽高忽低,引得人心悸魄动,甚不舒服,梁萧不禁忘了说话,向帐外瞧去
,伯颜命那速前往查探,不一阵,那速便引了一名百夫长进来。

    伯颜见那百夫长神色惊惶,脸一沉道:“慌乱什么?现在就慌乱,打仗怎么办?”
那百夫长咽了口唾沫,忙施礼道:“是,启禀丞相,右军营中出了怪物!”

    伯颜冷然道:“胡说,青天白日的,何来怪物?”那百夫长道:“小将不敢胡言,
这声音便是那怪物发出来的。”众人均是一凛,却听那百夫长道:“先前小将部下兀突
海的帐里传出响声,初时大家浑没在意,以为是兀突海睡觉打呼噜。我想大白天偷懒睡
觉,很是不该,便让呼和台去揪他出来。”

    伯颜道:“白日睡觉该先打棍子,然后示众!”那百夫长道:“是啊,哪知呼和台
进帐,叫了声:”咦!‘便无声息!小将心中奇怪,又派人进去,不料一个个有进无出
,那怪声却越来越响,初时像草笛,渐渐变成牛吼一般,小将正想亲自前往一探,这时
兀突海却来了。“

    脱欢奇道:“兀突海不在帐子里么?”那百夫长摇头道:“他在外面守卫,听说帐
里出了怪事,二话不说,一头钻进去,只听他大叫一声,声音便没了。可那怪声仍然不
歇,而且越叫越响,一会儿工夫,整个大营都能听见了。大家打起仗来,刀枪弓箭都不
怕的,可这件事委实古怪,怕是邪物作祟,凡人胜不了的。听说胆巴尊者在此,小将特
来相请尊者,降服妖魔”说着两眼盯着胆巴,满是祈求之意。就在说话之时,那怪响越
发奇怪,低落处如箫管细细,高昂时似瓦釜雷鸣,调子起伏无端,极尽变化之能事。

    伯颜虽不信鬼神之事,但如此怪响,生平未闻,心头惊疑不定。胆巴略一沉吟,腾
身站起,道:“丞相,胆巴这就前往一观,看是何方妖邪!”贺陀罗也慢慢起身,笑道
:“洒家且陪尊者一行吧!”胆巴知他武功深不可测,师父八思巴也让他三分,当即合
十说道:“有劳先生。”    伯颜内心里对密宗法咒不以为然,但军中士卒迷信鬼神,
若不用些手段,只怕动摇军心,当下含笑道:“我也陪尊者去吧!”胆巴笑道:“何劳
丞相大驾,敢请烫好美酒,胆巴去去就来!”大袖一拂,与贺陀罗联袂而出。

    众人重又落座,但心中却不安稳,不多时,忽听那怪响一缓,竟是停了。脱欢击掌
笑道:“尊者好神通,却不知抓住什么怪物,本王倒想瞧瞧。”方要起身,忽听传来呼
喝之声。正自疑惑,却见那报信的百夫长又惊慌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叫道:“丞相不
好,胆巴尊者受了伤”脱欢奇道:“被妖怪咬伤了么?”

    百夫长摇头道:“那不是怪物,是一个人!”

    众人一惊,伯颜道:“你将缘由慢慢说来,不可遗漏半分!”那百夫长定了定神,
道:“尊者到了营中,便对那帐篷念了一会儿咒,忽地双手推出,平地里起了一阵狂风
,将帐子吹得老远。”伯颜心道:“那该是密宗的大手印了!”又问道:“帐中可有什
么古怪?”

    那百夫长道:“听来古怪,看来却不古怪了。就看呼和台、兀突海几个人横着竖着
躺了一地,床上睡着一人,穿着又破又烂,那怪响却是他在打呼噜!”脱欢诧道:“这
等声响,岂是人力能够发出?”那百夫长哭丧着脸道:“是奇怪了些,但实情如此,小
将不敢乱说。”伯颜面沉如水,淡淡地道:“好吧,你接着说。”

    那百夫长应了一声,续道:“胆巴尊者见那人睡着不醒,就说:”何方妖孽,到此
作祟?‘声音老大,震得我头晕眼花,耳间嗡嗡作响“阿滩尊者叹道:”胆巴师兄的狮
子吼真是密宗一绝!“那百夫长道:”狮子吼,小将是没听过的,但老虎吼也不过如此
啦!那人也被惊醒坐起,揉了揉眼,瞪着尊者道:“你在叫么?’就看他胡须长长,头
发蓬乱,却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胆巴尊者见他不像妖怪,便说:”阁下……‘不想
话未说完,那老头身子一晃,便欺到尊者身前,拿住他的胸口,将他掷了出去……“听
到这里,诸人无不变色,要知胆巴自幼跟随八思巴,深得真传,不论佛法武功,都是密
宗有数人物,谁知竟在一招之间被人掷了出去,委实叫人难以置信。

    那百夫长不觉众人神色有异,续道:“只见尊者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地。那
老头儿笑着说:”大和尚,本事不错!‘胆巴尊者神色惊讶,说道:“我是喇嘛,不是
和尚。’那老头笑道;‘管你是喇叭还是和尚,来,老子看你多大本事!’说着将胸膛
一挺,说:”你打我六掌试试!“

    帐中诸人听得这话,又是一惊,伯颜忖道:“这人太也托大,胆巴的‘大手印’境
界不凡,墙壁碑石也是一推即倒,换了家师,怕也未必能硬受他的连环六掌!”

    却听那百夫长续道:“却见胆巴尊者神色更为惊讶,合十道:”阁下来自何方?怎
地在此装神弄鬼?‘老头颇是不耐,挥手就说:“莫说废话,打不打?若是不打,我便
走了。’尊者正自犹豫,却听那个白衣先生笑道:”老先生必然身负惊世艺业,他如此
说了,尊者便随手打他两掌,料也伤不得他!“梁萧微微冷笑,心道:”这贺陀罗好生
奸猾,他没有必胜把握,便怂恿胆巴出手,好来个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却听那百夫长又道:“尊者听贺陀罗大师一说,便对老头说:”那就得罪了!‘那
老头哈哈一笑,说:“你来!’尊者到他身前,挥手便打了一掌,那老头退了一步,尊
者却退了两步。”伯颜道:“那人受伤了么?”百夫长摇头道:“没有!”伯颜浓眉一
挑,目有惊色。

    那百夫长续道:“尊者呆了一会儿,又打一掌,仍是老头退一步,尊者退两步。只
看尊者面有怒容,弯腰合十,骨头发出剥剥之声,好像铁锅太热,炒爆了豆子一般。忽
然他涌身上前,双掌齐出,在那老者身上连打四掌……”

    脱欢不待他说完,拍手道:“是了,老头定被打死,胆巴被他劲力回震,受了微伤
,对不对?”那百夫长摇头道:“老头虽然退了四步,甚事没有,尊者却跌出一丈来远
,脸上再无血色!”

    伯颜蓦地拍案而起,厉声道:“胡说八道!百骸有声,胆巴当是全力一击,这人竟
以血肉之躯,硬挡十成功力的大手印?”他这一喝有雷霆之威,那百夫长惊得伏在地上
,惶恐道:“属下句句是实,不敢虚言!”

    伯颜自觉失态,微一蹙眉,复坐下道:“也罢!后事如何?”那百夫长道:“胆巴
尊者吸了口气,方才起身道:”阁下武功盖世,胆巴望尘莫及,敢问高姓大名?‘那老
头伸手搔了搔头,喃喃道:“高姓大名?高姓大名?’他说了两句,忽地双手捶头,嚷
道:”想不得,想不得!‘一掉眼,瞪着尊者说:“喇叭和尚,你打我六下,我也打你
一下!’就这么一晃,便到了尊者面前,一个照面,尊者便跌将出去,嘴里吐出血来。


    众人听到此处,心头均是一寒:“这人挨了胆巴六掌,浑然无事,胆巴却连他一掌
也接不下?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却听那百夫长续道:“我们见尊者受了伤,正要提
着兵刃上前,那个白衣先生忽地抢到那老头面前,只见两团人影忽来忽去,只在场中乱
转,那老头连声叫道:”好本事,好本事。“听他语气,似乎颇为欢喜。两人斗了一阵
,难分胜负。”

    哈里斯听到父亲大显神威,面上露出得色,伯颜也忖道:“听说贺陀罗号称‘蛇魔
’,纵横西域无有抗手,我先时颇有不信,如今瞧来,果然名不虚传!但这老者又是什
么来路?”沉思间,却听那百夫长又道:“咱们见白衣先生难以取胜,便一拥而上,那
老头却哈哈一笑,说‘好啊,咱们来玩小鸡捉老鹰!’当下舍了白衣先生,在校场上兜
起圈子……”

    脱欢奇道:“自古都是老鹰捉小鸡,哪来小鸡捉老鹰的?”那百夫长苦着脸道:“
小将估摸着,他是说,他是老鹰,咱们都是小鸡。小鸡捉老鹰,当然是捉不到的。当时
咱们百多号人拦他,明是看他奔近,大伙合身扑去,却连衣角也沾不上。”

    脱欢皱眉道:“他定是从人头顶上跳过去的”那百夫长摇头道:“我在一旁看得清
楚,三四十人围堵他,他看人过来,既不跃,也不跳,一晃身就从三四十人中穿过去,
便似一团风,捉不到,摸不着。”说到这里,见脱欢满脸不信之色,正想赌咒发誓,忽
听一声长啸,苍劲雄浑,犹未停歇,又一声长啸跟着拔起,尖利高昂,夹杂咝咝之声。
那百夫长神色一变,叫道:“过来啦,过来啦……”

    伯颜浓眉一皱,起身道:“咱们就去瞧瞧,看是何方神圣!”说罢走出帐外,脱欢
等人随了出去,顷刻间,帐中只剩梁萧一人,他狂喝滥饮,醉到七八分,方才站起身来
,只觉胸中一阵翻腾,不由扶着帐壁,呕吐起来。恍惚间,但觉眼前人影晃动。梁萧觑
眼看去,但见帐中多了一人,狮口隆鼻,剑眉人鬓,相貌虽威武,须发却又多又乱,衣
料本是极上乘的绸缎,此时却已污秽破烂。此时只见他稳坐上首,双手左起右落,右起
左落,抓着酒肉大吃大喝。

    梁萧想起那百夫长所言,微微一惊,道:“你是谁?”那老者停住吃喝,闻言蹙眉
撇嘴,露出苦恼之色,敲了敲额头,摇头道:“想不得,想不得!”梁萧奇道:“怎么
叫想不得?”那老者道:“想不得我是谁!”梁萧更奇,皱眉道:“为何想不得?”那
老者两眼一翻,道:“想不得,一想便错。”

    梁萧心道:“这老头儿好生奇怪!”回眼一瞧,只见帐外亲兵个个呆若木鸡,听到
帐中说话,竟也不见动弹,顿时心头一跳,按剑喝道:“阁下有何贵干?”那老者笑道
:“吃饭吃饭!”说罢又眯缝了眼,嘻嘻笑道:“有饭不吃,便宜了皇帝,有屁不放,
对不起大王。难道你不吃饭,不放屁?”

    梁萧越听越觉奇怪,忽见那老者眼神略显癫狂,不类常人,当即神色一缓,问道:
“老人家,你从哪儿来?”那怪老者道:“我从海上来!”梁萧道:“坐船来的?”怪
老者两眼一瞪,道:“胡说,我自个儿划船来的!”梁萧皱眉道:“那还不是坐船!”
怪老者搔搔头道:“是么?”刚要再想,忽又摇头道:“想不得!一想便错。”

    梁萧耐着性子道:“你划船来做什么?”怪老者道:“找人打架!”梁萧道:“找
谁打架?”怪老者道:“找和尚!”梁萧奇道:“什么和尚?”怪老者搔头道:“记不
得了!”梁萧皱眉道:“记不得你找谁打去?”怪老者挠头苦思,蓦地一瞪眼,拍案叫
道:“小兔崽子,害我想得难过,打死你……”他说打便打,手一挥,两根筷子电射过
来,劲疾绝伦,梁萧急一闪身,方才避过筷子,忽见两个瓷盘一左一右向两胁击来。原
来怪老者算好他闪避方位,扔出这两个盘子阻挡,梁萧这一闪,不啻将身子送到两个盘
子之间。

    梁萧情急间双手分出,拂中两只瓷盘,瓷盘向内疾旋,一声脆响,在他胸前撞得粉
碎。这一招本是楚仙流的“寂兮寥兮”,梁萧如法炮制,竟一举破了怪老者的杀着。

    怪老者“咦”了一声,不怒反喜,将一块羊肉塞人嘴里,纵身跳起,油腻腻的五指
如鸟爪般兜头抓落。

    梁萧闪身避过。怪老者一抓未中,眉飞色舞,笑道:“我叫你躲,我叫你躲”势若
疾风,又出两爪。梁萧低头闪过一爪,但第二爪来势太快,只得长剑出鞘,使出“明夷
剑”,刺他右肩。怪老者矮身让过,飘退至桌边,抓起一根筷子,嘻嘻笑道:“来来来
,你拿刀子刺我,我也拿筷子刺你,看谁先刺着谁。”飘身疾进,举筷刺来,竟也是一
招“明夷剑”,出手之快,更胜梁萧。

    梁萧大惊失色,急变一招“大有剑”,怪老者随之变招,也使一招“大有剑”,同
时刺出。梁萧更惊,纵身后跃,变招“小畜剑”,怪老者也使出“小畜剑”,后发先至
,挑中梁萧虎口。

    梁萧把持不住,长剑堕地,失声喝道:“你也会归藏剑?”怪老者嘻嘻笑道:“你
也会归藏剑?”粱萧一皱眉,展开“十方步”,蹿到怪老者身后,双掌一并,“三才归
元”尚未拍出,眼前一花,已不见对手形影,继而背后掌风大起,急变一招“天旋地转
”,旋身攻那老者左胸。怪老者也随之疾转,攻他左胸,无论招式心法,均然与梁萧一
模一样。

    两人掌力一交,梁萧跌出丈外,落地时气血翻滚,心忖此老必与公羊羽大有渊源,
既然他“归藏剑”、“三才归元掌”均已精熟,惟有以别种功夫应敌,当即展开天机宫
石阵里“玄易境”内的武功,先使一招“伏羲问卦”,双掌猝翻。谁料掌势甫动,怪老
者也应手使出“伏羲问卦”来。梁萧骇然无及,急变一招“周文王卜龟”,再变一招“
鬼谷子发课”,两招连环,怪老者呵呵一笑,随之变出这两招,招式心法,与梁萧一般
无二。

    梁萧惊得无以复加,当今之世,这石阵武学惟他练过。这怪老者使得如此神似,委
实可怪。霎时间,两人拆到十三招上,梁萧百思莫解,灵机一动,忽地脱口叫道:“老
头儿,你偷学我的武功?”话音方起,那怪老者也叫道:“老头儿,你偷学我的武功。
”两人异口同声,竟似一起叫出。

    梁萧终于恍然大悟,敢情他使一招,怪老者便学一招,不但学得神形皆备,而且后
发而先至,克得他无法可施。想到此处,梁萧忽使一招“扪虱论道”,这招出自北朝王
猛的典故,当初王猛见秦王符坚之时,一手入怀扪虱,一手指点天下大事,脱略形迹,
甚为洒落。是以这招使来之时,左手指点对方穴道,右手人怀,掏出匕首短刀、暗器之
物,施以突袭。但是梁萧出手之际,却加之变通,左手指点如故,右手却忽然圈转,反
拍自身心口。怪老者见状,也依样画葫芦,左手虚点,右手拍胸。

    梁萧这掌拍下,内劲自有分寸,暗忖老者若然照势打落,势必伤了自身。他掌到胸
口,内劲一收,谁知怪老者竟也随之收劲,不但未曾受伤,左手五指仍然直直点来。

    梁萧未料他不但学会自家招式,连内劲变化也学到十足,错愕间,已逼到帐角,仓
促间一个筋斗纵起,使招“广成子倒踢丹炉”自上而下踢向老者心口。那老者照葫芦画
瓢,也使一招“广成子倒踢丹炉”,两人一上一下,身形交错,梁萧顿觉背心一痛,被
老者反足踢个正着,刹那间,满腹酒水急剧翻腾,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这一吐甚为出奇
。以那老者之能,也难照做,并且他头下脚上,若不闪避,定被秽物溅个正着,他只得
气得哇哇大叫,如风行草偃一般,贴地滑出一丈有余。

    梁萧得隙,翻身站定,抬眼一瞧,却见那怪老者瞪着自己,怒容满面,大吹胡子道
:“坏小子,你这吐水的功夫叫什么名字?”梁萧背心犹自疼痛,闻言没好气道:“这
招叫做天河倒悬!”怪老者搔头道:“天河倒悬,怎地没听过……啊哟……想不得,想
不得!”他双手又敲脑袋,神色惶急。

    梁萧暗忖道:“这老头疯疯癫癫,武功却又高又怪!我打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
计。”正欲转身,忽见帐门外白光一闪,贺陀罗足不点地般掠人帐内,一张笑脸阴沉沉
的,瞧见怪老者,打个哈哈,道:“相好的,你倒会算计,竟躲到这里来了,累洒家好
找!”那怪老者两眼一翻,道:“你是谁?谁是你相好的?”

    贺陀罗心道:“方才还与我打得要死要活!怎又不知道我是谁?哼,是了,这老小
子有意辱人。”冷笑一声,双拳齐出,此时两人相距十丈,梁萧不觉暗生诧异:“难道
他一拳之威,能远击十丈?”却见贺陀罗逼近三丈,倏又变掌,再逼近三丈,又变做拳
,倏然间忽拳忽掌,变到三次,二人相距已不过五尺有余。

    怪老者却两眼圆瞪,望着贺陀罗双手,神情专注。

    梁萧闪在一旁,见贺陀罗双掌微动,不由忖道:“变拳还是用掌?嗯,是了,该当
用掌。”不料贺陀罗大喝一声,双拳齐出,怪老者闪身出掌,瞬息间二人换了一招,劲
风陡起,激得四周杯盘纷落,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偌大帅帐也为之摇晃。

    两人交了一招,各各后跃三丈,忽拳忽掌,忽爪忽指,遥遥出招,口中更是呼喝不
断,如同喝酒兴起,彼此猜拳一般,但举手之间劲力沉雄,世间少有。梁萧早先猜错了
贺陀罗的拳掌,此时从旁瞧着二人手段,忍不住暗里猜测二人出拳出掌,还是出指出爪
,谁料十余招看下来,仅猜得两三招而已。更奇的是,贺陀罗出手虽然清楚,怪老者却
未模仿他一招半式。

    梁萧屡猜屡错,内心沮丧,眼见两人出手越来越慢,但掌风却越来越强。倏忽间,
贺陀罗掌势一滞,怪老者大喝一声,跨上一步,掌势斜带,贺陀罗掌力被带偏出,拂中
帐壁,只听三声脆响,支撑帅帐的木柱断了三根。梁萧见势不妙,飞身逸出帐外,立足
未稳,便听咔嚓嚓连环三响,帅帐轰然塌落,将二人盖在下方,惟见两道隆起,忽进忽
退,宛如龙蛇拱动。此时帅帐塌落,惊动四方,元军将士纷纷上前探看。

    伯颜等人也闻声赶回,欲要上前,但帐中二人的内劲传入牛皮帐中,一起一伏,均
可伤人。伯颜见难逼近,令人取来弓箭,扯得满满的,对准帐下之人,但那二人来去如
电,一时敌友难知。

    这一番起起落落,斗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未知胜负,众人正觉不耐,忽听一声异响
,牛皮帐破了两道口子。又听两声怪叫,两道人影不分先后跃在半空,闪电般连交七掌
。贺陀罗突地一个趔趄,向后仰跌而出。那老者怪叫一声,纵身疾进,呼呼拍出四掌,
犹如狂风乍起,浪涛相激,一掌快似一掌。贺陀罗闪过三掌,第四掌却再也躲不开,正
要抬掌硬挡,伯颜嗖地放开弓弦,三支羽箭连成一线,向怪老者射去。

    怪老者武功虽强,却也不敢托大,硬生生收回掌势,身子微缩,躲过一箭,双手疾
抡,又荡开两箭。不料贺陀罗趁机一拳送出,击中他胸口,那老者厉声长呼,倒纵回去
,身形逝如轻烟,鸿飞冥冥,起落间掠过十丈,越过诸军头顶,隐没在一座帐篷之后。
贺陀罗也翻身落地,倒退半步,长吸一口气,脸色微徽泛白。

    伯颜收起弓箭,目视那老者消失之处,浓眉紧蹙,方才那三箭蕴有他浑身之力,不
料竟无一箭中的,亦且那老者挨了贺陀罗一拳,尚能来去自如,武功之高,可惊可畏。
伯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此人来历,只得向贺陀罗道:“先生可曾看出他的来路?”贺
陀罗紧闭双唇,摇头不语,忽见青影一闪,那青衫老者飞步抢到,取出一支羊脂玉瓶,
倾出三粒丹丸,笑眯眯地道:“大师阴维脉略有滞涩,服下这三粒药丸,便可无碍。”


    贺陀罗接过药丸,嗅了一嗅,却不服下,目光落到哈里斯身上。哈里斯面肌颤抖数
下,忽地笑嘻嘻上前一步,拈了一颗服下。贺陀罗瞧他片刻,见是无恙,方才服下丹药
,吐纳数次,张眼笑道:“常先生的丹药果然灵验!”伯颜微微动容,斜睨那青衫老者
道:“先生姓常,莫非是‘笑阎王’?”青衫老者一怔,嘻嘻笑道:“区区正是常宁,
贱号得入丞相法耳,荣幸之至!”他嘴里谦逊,面上却大有得色。

    伯颜淡淡一笑,再不多言,梁萧却甚纳罕:“这老儿医术似乎不弱,怎地却落了个
‘阎王’的名声?”

    却见贺陀罗一转眼,望着明归笑道:“明先生,你见闻广博,不知猜出那怪人来历
否?”明归微微一笑,道:“明某眼拙得紧,心中虽有几个人选,不过细细想来,却也
不像,还请贺先生指点。”贺陀罗阴沉沉一笑,道:“明先生尚且不知,洒家怎会知道
,此人出手全无定规,叫人摸不透底细。”明归笑道:“贺先生客气了,不论此人是谁
,下次再见,必难逃出先生的手底。”

    他二人看似相互抬举,实则明褒实贬,贺陀罗与怪老头一战落了下风,心知日后再
会,自保或许容易,但要胜这怪人,千难万难。但他素来脸厚善忍,哈哈一笑,道:“
明先生过誉了。”明归只是微笑,梁萧却对明归再也清楚不过,见他举止谈吐,便知他
已猜到那怪人的来历,只是为何不愿吐露,委实奇怪,略一沉吟,忽有所悟:“他与这
贺陀罗看似脱欢的左右手,实则不大咬弦。明老头知而不言,正想叫贺陀罗始终不明那
怪人底细,下次交手,胜算大减,最好栽在那怪人手里。”

    第五章 魂断钱塘伯颜命人重设帅帐。方要入内,忽见一匹快马奔来,那骑士满身风
尘,神色惶急。伯颜浓眉间拧成一个川字,望着那骑士翻身下马,从怀中捧出一支黄色
卷轴,脱欢伸手欲接,那骑士却不理他,径自递到伯颜手中。脱欢神色尴尬,讪讪缩回
手去。

    伯颜展开黄卷,一眼扫过,脸色越见阴沉,慢慢收起黄卷,踱了数步,忽道:“传
我将令,参将以上,速至帅帐议事。”亲军们领命去了。伯颜大步跨人帐中,坐在上首
,面上阴沉沉不见喜怒。众人不知发生何事,惟有立在一旁。

    须臾,众将齐集,伯颜起身踱了数步,虎目中精光一闪,扫过众将,沉声道:“大
都来了消息!蒙哥的儿子昔里吉勾结海都,阴谋叛上,西北诸将尽被扣押,十万大军落
人他手。如今他与海都合兵一处,践踏了故都和林,夺走了成吉思汗的武帐。圣上命我
大军火速回师西巡!”众将闻言无不色变。要知成吉思汗的武帐,于蒙人而言,好比汉
王朝的传国玉玺,一旦失去,非同小可。而且西北兵变,叛军增至三十万之多,且有海
都等蒙古英王名将,大都形势可说岌岌可危。

    大帐中一时寂然,只听得伯颜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他踱了半晌,倏地停步,扬声道
:“梁萧!”梁萧一怔后出列。伯颜道:“圣上有旨,令你率蒙古营、钦察营、汉军八
万精骑率先北上,援救大都!阿术破了扬州,随后会来!”

    梁萧只觉心头一空,徽觉恍惚:“又要让我打仗?打完大宋又打蒙古,这战争何时
是个尽头?天下一统,再无战争,岂不是一句空话?”

    脱欢皱眉道:“如此一来,精兵强将抽调一空,如何灭宋?”伯颜道:“事有先后
缓急。大宋残兵败将,便如土鸡瓦犬,殊不足道。海都、昔里吉才是劲敌!”说着凝视
梁萧道,“此行关系重大,许胜不许败!”

    梁萧低头不答,伯颜见他无精打采,心头不悦,正要呵斥,一名千夫长匆匆进来,
急声报道:“大丞相,宋驸马杨镇挟持益王赵、广王赵逃出临安,向南去了!”伯颜正
被西北军事扰得心烦无比,听到这个消息,双眉倒立,厉声喝道:“岂有此理!”这一
喝声若霹雳,惊得那千夫长打个寒战,扑通跪倒。

    脱欢眼珠一转,嘻嘻笑道:“丞相何须动怒,此事交与本王!保管将那两个小兔崽
子手到擒来!”伯颜面露忧色,叹道:“让这两人逃到南方,后患无穷!”蓦地钢牙一
错,砰的一声,将桌案拍得粉碎,沉喝道:“好,便来个杀鸡吓猴,断了宋人的念头。
镇南王,你拿住广益二王,就地斩决,勿须宽饶!”脱欢拍手笑道:“好个杀鸡吓猴,
正合我意。”狂笑声中,率众出帐去了,伯颜分派完兵马,屏退诸将,独将梁萧留了下
来。伯颜沉吟良久,忽地叹道:“其实圣上早想见你一面,只欠恰当机会。唉,他老人
家春秋高了,诸王不服管束,屡屡反叛,太子又柔弱不堪,难当大任。是以圣上很想有
个年轻有为的大将支撑局面,即便大行之后,也能辅助太子,震慑诸王,开疆拓土,不
负太祖遗志。襄阳之后,你每打一仗,圣上都会让我将战况报回都里,详加考量。上次
我入朝之时,他在诸王大臣之前,也不直呼你的名字,而叫‘联的娃娃将军’,说是不
只将你留给儿子用,还要留给孙子用。唉,以往他屡屡破格提拔你,你也是知道的,这
次更是指名道姓,要你带兵北上,恩宠之隆,古今少有,遇上这等圣明之主,确是你的
福气!”

    他顿了一顿,又道:“说到治军打仗,海都之流决非你的敌手。但你身为朝廷重臣
,此次北上大都,须得谦逊自抑,收敛性子。官场不比战场,战场上一刀一枪,都看得
明白;官场上的刀枪,却是看不明白。我与你干系不同一般,才容你踢天弄井,别人哪
有这种气量?况且你位高权重,谁又不想取而代之?若人人与你为敌,你就算有一万个
心眼子,也应付不来!故而该硬挣的时候硬挣,该低头时也要低头,不可一味自负才学
,弄性尚气,有话道得好:”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当兵打仗,烧杀掳掠那是在
所难免的,若老是斤斤计较,树敌太甚;其次,你犹须记得,这天下是勃儿只斤的天下
。圣上看人,首要是忠心,其次才是本事,即便你没有不轨之心,但人言可畏,积毁销
骨!就拿今天说来,你对脱欢无礼,本是小事,但若脱欢有心计较,三言两语,就会变
了味儿。你我这等大将,若定了反罪,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说到这里,再叮嘱你一句
,莫老是摆弄那几根破算筹儿,早些时候,郭守敬一心荐你主持太史局,却被圣上矢口
回绝了。我大元以武功定天下,算术历法终是小道,打仗治国才是正经,更何况,圣上
雄才大略,不独要包举海内,更有拓疆海外之心,高丽、日本、安南、交趾、古龙、埃
及、大秦诸国,都是要一一平服的,你年纪尚幼,一身本事何愁没地儿使……“

    伯颜一口气说了许多,转眼一瞧,却见梁萧心神不属,目光游离,不觉心中大怒,
厉声道:“听到了么?”梁萧身子一震,颓然叹了口气,缓缓道:“明白了!”伯颜想
了一想,再无别的吩咐,便道:“好,下去安排兵马,就在这两日动身!”梁萧向他深
深一揖,转过身,长长吸了一口气,迈开大步,向外行去。伯颜瞧他背影,没来由心头
一乱:“这个惫懒小子,我不知还要为他费多少心思?”

    梁萧走出帐时,天色已昏,闷闷走了一程,忽听有人笑道:“恭喜恭喜。”梁萧一
皱眉,回头望去,只见明归从帐后笑吟吟转了出来。梁萧不想理会他,冷冷道:“有什
么可喜的?”明归笑道:“平章大人消遣明某人么?大人大权在握,明日统兵北上,若
一战成功,必能彪炳青史,难道不是喜事?”

    梁萧瞧他一眼,冷笑道:“你有话便说,不必东扯西拉。”明归低笑道:“往日恩
怨,咱们一笔勾销,若你不弃,明某人倒想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么?伯颜本届太子一
党,与脱欢乃是对头。脱欢日后也必会处处与你为难,但有老夫在他身边潜伏,向你通
风报信,对你将来趋吉避凶,定有莫大助益。”他见梁萧神色狐疑,便笑道,“你心有
疑惑,也是难免。不过此事于我大有好处,方今元廷内外,矛盾重重,外有反叛诸王,
朝内亲王也倾轧得厉害,只消忽必烈一死,势必生变,届时你手握重兵,且有我之助,
大可先倒脱欢,再倒太子,然后用兵压服诸王,必能一举把持大元国政,届时你我同享
富贵,岂不大妙。”

    梁萧瞧他诡秘神色,打心底里便觉厌恶,冷笑道:“你当梁某会与你同流合污么?
”明归面色一沉,嘿然道:“你又装什么好人?明某纵然小有算计,但杀人终究不多。
你王钺一指,伏尸百万,明某可是甘拜下风。嘿嘿,同流合污四字,原话奉还。”一拂
袖,飘然去了。

    梁萧不禁呆在当地,他从来不齿明归所为,此时被此人如此讥消,竟是反驳不得,
一时心中气闷已极,颓然站了良久,翻身上马,到临安城内走了一圈,买了些胭脂水粉
、彩缎衣裙。返回居所时,夜色已深,阿雪正在摆弄针线,见到梁萧,欣喜万分,帮他
卸下甲胃。梁萧见她笑靥如花,怜意大生,问道:“中条五宝呢?”阿雪笑道:“白日
里耍子去了,始终没见回来。”梁萧叹道:“他们倒快活,你在做什么?”阿雪双颊微
红,轻声道:“我看李庭他们都挂了香袋儿,你却没有。”梁萧道:“要那些臭张致干
嘛?”忽见阿雪低下头去,忙笑道:“好好,我说错啦,别人的都是臭张致,阿雪做的
,却是香喷喷的。”阿雪掩口直笑。

    梁萧也微微一笑,拿来一个盒子,转手递给阿雪,道:“你瞧这是什么?”阿雪笑
嘻嘻揭开一看,却是套刺绣极工的粉色女衣,不禁奇道:“哥哥,这是谁的?”梁萧望
着阿雪的笑脸,道:“我送你的!”阿雪脸一红,道:“我要跟着哥哥打仗,怎能穿女
孩子的衣服?”

    梁萧叹道:“从今往后,你再不用穿马弁的衣服啦!”阿雪一惊,道:“哥哥,你
……你要赶我走么?”梁萧道:“你别想岔了。”见阿雪神色狐疑,又道,“我让人烧
好香汤,你沐浴之后,穿了给我看!”阿雪面红过耳,转人房里。

    过了半晌,阿雪换衣出来,香汤热气犹自未消,双颊如火,更添娇艳。阿雪见梁萧
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不觉心头鹿撞,手足无措,低声道:“哥哥?”梁萧还过神来,苦
笑道:“原来阿雪这么好看!不知哪个王八蛋洪福齐天,能娶我这个漂亮妹子?”

    阿雪听得第一句,真个喜翻了心,听得第二句,却又好生泄气,撅嘴坐到镜边,哪
知久不着女装,发髻竟挽不周正。粱萧哑然失笑,起身给她挽好倭髻,又取来妆盒,为
她描了眉,扑上胭脂。

    阿雪呆望着镜子,任他施为,忽地低声说道:“哥哥啊,你把我装扮得跟新娘子一
样,莫非……你将阿雪许了人么?”霎时间,美目中已是泪水盈盈。梁萧苦笑道:“胡
说八道,哪有此事?”拉着阿雪的纤手,并肩坐在庭前阶上,叹道:“我不是说过么?
我不会迫你嫁人,你若想嫁谁,我也不会阻你!”阿雪垂下螓首,低声道:“要……要
是阿雪不小心嫁错了人,被人欺负,怎么好呢?”梁萧冷哼一声,道:“我拧掉他的脑
袋!”

    阿雪啊哟惊呼一声,扑哧笑道:“那我岂不成了……成了……”“寡妇”两个字终
究说不出口。梁萧哈哈笑道:“也罢,看你面子,饶他小命,打断两条腿儿好啦。”

    阿雪心想:“你自己能打自己么?就算能打,我也心痛!”目光温柔如水,轻轻将
脸颊枕在梁萧臂上。

    梁萧呆了呆,暗忖道:“若阿雪真是嫁给别人,我或许真会发狂,拧掉那人的脑袋
。”想着心中好不矛盾。

    二人相互依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了半夜,阿雪意倦神疲,迷糊睡去,醒
来之时,已躺在榻上,身上覆着锦衾,柔滑轻暖,芬芳在鼻。起身侧目看去,却见梁萧
对着孤灯,似乎写些什么,又包了一些东西,放在案上。

    阿雪柔声道:“哥哥,你在做什么呀?”梁萧回头道:“你醒啦?”起身推门,只
见夜色正浓,独有北极星分外明亮,他凝立半晌,转身走到榻前,低声道:“阿雪,我
不打仗了!”阿雪惊道:“你……你说什么?”

    梁萧沉默半晌,说道:“阿雪,我从军以来,害死许多人,本想等这一战完结,便
抛弃弓马,去大都修订历法,兴修水利,可他们不许,偏要我去西边征讨蒙古诸王,继
续杀人。”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想与其如此,还不如走了的好。”

    阿雪也轻叹了口气,将脸枕在他肩上,道:“哥哥,阿雪也倦了,我们走吧,走得
远远的,去钦察,去埃及,将青天覆盖的地方都走遍。”梁萧不觉莞尔,释然道:“阿
雪,听了你这句话,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他心中一畅,笑出声来。

    阿雪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说道:“跟土土哈他们说么?”梁萧摇头道:“无声无息
,走了最好!”阿雪虽不明其理,但也觉这般走了最好。

    梁萧心意州决,与阿雪收拾妥当,趁夜驰出北门。他手持通关令符,一路无所阻拦
。不想才上官道,便见一队队骑兵明火执仗,呼叫奔走。梁萧也不知发生何事,心中纳
罕,但他离开元营,再不愿与军中之人有所瓜葛,便道:“阿雪,我此番离开,伯颜必
然恼怒,派人追赶,我不想与这些军土相见,免得露了行迹,咱们先往山里住几日,过
了风头再走。”

    二人向东南山区一路行去,不想沿途元军兵马更多,梁萧竭力绕行,方才勉强避过
,与阿雪进人山中。走了约摸半日,正午时分,梁萧选定歇息之地,以掌力震断树木,
与阿雪修了一座窝棚,准备长住一段日子,待自己出走的风声过去,再去他处。

    梁萧搭好窝棚,正想坐下歇息,忽听十丈外灌木丛中哗哗作响,情知野兽在旁,心
头一喜:“妙得紧,晚饭有着落了。”当下屏住呼吸,纵身掠至,左手拨开草木,右手
如风抓出。这一抓精妙绝伦,涵盖丈余,便是虎豹,也绝难幸免;哪知草木一分,却露
出一张布满惊恐的小孩脸蛋。梁萧大惊失色,硬生生收回劲力,爪势凝在那小孩脸上,
却见那孩子不过四五岁年纪,衣衫破碎,脸上沾满血泥,被这一吓,小嘴大张,哇哇哇
哭将起来。

    他这一哭,梁萧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小孩身后又钻出个稍大的孩子,双
手一分,颤声道:“别……别碰我弟弟……”一句话没说完,只听浙沥沥的声响,梁萧
低头一看,敢情这大孩子嘴上虽硬,实则已然吓出尿来,心中又是吃惊,又觉好笑:“
这荒山野岭,怎地冒出两个孩子?”举目一望,却见二人身后躺着一个男子,身着宋军
衣甲,破碎染血,当下拨开二子,伸手探他鼻息。那大孩子叫道:“别……别碰……”
见梁萧不理他,又惊又怕,也哭了起来。

    梁萧见那人气息断绝,死了多时,心头黯然,站起身来。此时阿雪听到哭声,赶了
过来,见此情形,大觉惊奇,当下将二人搂将过来,温言宽慰。两个小家伙却似有满腹
委屈,阿雪越是宽慰,两人越哭得厉害,那较小的孩子边哭边叫:“妈妈。”

    梁萧皱眉沉思片刻,抚着小孩头顶,软语道:“你们叫什么名字?”那两个小孩仍
有些怕他,那较大孩子身子一缩,怯怯地道:“我……我叫星儿,他……他叫呙儿……


    梁萧道:“你们来这里作甚?”是儿眼泪不绝涌出,哭道:“我……跟弟弟正在睡
,姑爹突然闯进来,把我们抱上马,好多人在后面跑,好多人都死了……姑爹……就死
了……呜呜呜……姑爹就死了……”说着又哭起来,呙儿也跟着哭。

    赵星说得颠三倒四,含混不清,梁萧的脸色随他诉说而忽明忽暗,过了半晌,苦笑
道:“想不到,竟在此地遇上你们。嗯,你们姓赵吧!”两人瞪大眼睛望着他,呙儿脆
生生地道:“叔叔……你………你怎么知道呀?”梁萧一愣,忖道:“生平倒是第一次
有人叫我叔叔!”当即和颜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姑爹叫杨镇,你妈妈姓全
,奶奶姓谢!”二人更是惊讶,呙儿露出警惕之色,缩进阿雪怀里,声音打战:“你…
…你来捉我们的吗?”

    梁萧更无疑虑,寻思道:“昨日便听说附马杨镇挟持益王赵星、广王赵呙逃往南方
,脱欢担负追踪之责。原来山外那些兵马竟是脱欢遣来捉拿这二王来的!”他盯着二小
,眉头大皱,又忖道:“但这益王赵星、广王赵呙竟是两个不满十岁的娃娃,当真叫人
设想不到。”他一心脱出战争之外,不想方才弃官出走,便又陷人此等麻烦,一时浓眉
紧蹙,大感棘手。

    阿雪给两人拭了泪,柔声问道:“你们饿不饿?”赵呙点头道:“呙儿好饿,有燕
窝吃么?”阿雪愕然,摇头道:“没有啊!”赵星吞了口唾沫道:“五珍脍呢?”阿雪
愣了愣,又摇了摇头。赵星小眉头一皱,道:“墉鸭羹有没有呢?”阿雪叹道:“都没
有,只有牛肉饼呢!”说罢拿了干粮、泉水过来,二人虽在锦衣玉食里长大,但此时一
天没有进食,着实饿极,抓过面饼猛嚼,急得阿雪连声叫唤,只怕二人噎着。

    梁萧默不作声,离开了一阵,回来时脸色铁青,将阿雪叫到一边,将两人来历说了
,沉声道:“咱们一路上遇上的兵马,都是冲着他们来的,刚才我已瞧见许多元人军士
,只怕过不多久,便会搜到这里。”阿雪惊道:“那我们找个隐蔽处藏起来。”梁萧摇
头道:“脱欢领了将令,必会倾力搜捕。他手下兵马甚广,能人众多,仅是贺陀罗,便
难应付。如今这片山峦已被重重围困,届时千军万马一齐搜山,无处能够藏身。”阿雪
听到贺陀罗之名,不由打了个寒噤,颤声道:“那怎么好?难道将这两个孩子扔下不管
?”

    梁萧神色阴沉,缓缓道:“阿雪,伯颜已经颁了号令,擒住这两个孩子,就地处斩
。军令如山,决五更改。你我要离开此山,或许不难,但这两个孩子要想活命,十分不
易。”阿雪望着他,细眉紧蹙,发起愁来。

    此时间,忽听人声传来,梁萧一皱眉,转身抱起两个孩子,与阿雪行走一程,只待
人声消失,方才钻人一片山谷,觅地歇息。赵星惊惧过度,很快沉沉睡去,赵呙却精神
尚好的嘴蜜里调油,叫梁萧叔叔,又叫阿雪婶婶。阿雪脸上羞怯,私心里却颇欢喜。梁
萧却淡淡一笑,自去一边喝酒。

    阿雪和赵呙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阵话,见他精乖可爱,又想到山外那么多人要取他性
命,心中好不难过。想了一会儿,忽地手指梁萧,在赵呙耳边低声道:“呙儿,你给那
个叔叔磕几个头,叫他两声叔叔!”赵呙瞪圆亮晶晶的双眼,茫然不解,阿雪轻轻推他
一把,低声道:“快去呀!”赵呙不明就理,依言来到梁萧面前,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只呆呆站着。梁萧正喝闷酒,见他畏畏缩缩,奇道:“你做什么?”赵呙被他吓了一次
,始终有些怕他,梁萧一出声,顿时心惊胆战,两腿一软,扑地跪下,磕了个头。梁萧
大为惊讶,看他还要再磕,急忙扶住,叫道:“小家伙,你这是为什么?”赵呙不知如
何回答,嗫嚅道:“叔叔……叔叔……”叫了两声,心头一阵害怕,禁不住哭了出来。


    梁萧好不惊讶,阿雪走上前来,抚着赵呙的头,笑道:“哥哥,他想认你做叔叔呢
!”梁萧看她神情,顿知根底,心道:“笨丫头,你也太小觑人了。”看着赵呙红扑扑
的小脸,又忖道:“不管他爹爹是皇帝也好,妈妈是皇后也罢,他终归是个什么都不懂
的小娃娃!”怜意大起,拭去他的泪水,微笑道:“小家伙,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
全。”

    阿雪喜道:“呙儿,叔叔答应护你,还不磕头?”赵呙虽不大明白,但也依言磕头
,梁萧慌忙托住,阿雪这才将赵呙抱回,照顾他睡去。

    梁萧心事重重,始终未曾合眼,到得半夜,忽听金铁交鸣声,暗暗吃惊,当下携起
弓箭赶到北面。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山道上火光通明,数十个元军举火舞刀,正与四个
宋人厮杀。忽听一声惨呼,宋人中倒下一个,再一霎的工夫,又倒两人,仅剩一名女子
,披头散发,长剑狂舞,如中疯魔一般。

    元军有意生擒此女,一名百夫长大声吆喝,众军两面包抄,欲要断她退路。梁萧生
出侧隐之心,纵身跃下,觑那百夫长一箭射出。那人闷哼一声,颈上血流如注,梁萧贴
地飞奔,连连开弓,当真箭无虚发,元军不明虚实,纷纷叫喊退却。那女子趁机钻入林
子,梁萧低喝道:“来!”当先疾走,那人紧随其后。

    二人七转八转,到了歇息之处,借着火光映照,梁萧认出那人,大吃一惊,敢情那
女子竟是楚婉;楚婉更是骇异,举剑欲刺,却又知不是敌手,一时间进退不能,神色尴
尬。

    梁萧皱眉道:“怎么是你?”楚婉怒道:“这话理当我来问才是!”这时候阿雪和
两个小孩闻声醒来,楚婉转眼望去,忽地双目一亮,扑上前去,拉住赵星、赵呙,喜道
:“你们……怎在这里?驸马爷呢?”赵星咕哝道:“姑爹死了。”

    楚婉面色一黯,蓦地心生警惕,挡在二人身前,瞪视梁萧。梁萧冷道:“我若有歹
意,何必等到现在!”楚婉双颊一红,放下剑,将两个孩子搂在一旁,问东问西。原来
她离开常州之后,到了临安,协助二王出逃,但元军势大,一队宋人被冲得七零八落,
遁人深山,楚婉躲了半日,终被元军搜到。

    梁萧心知元军迟早搜来这里,当即熄了篝火,自去要隘处布设木石机关。楚婉防范
梁萧,一夜中握剑守着二王,寸步不移。但她连场苦战,疲倦异常,到得卯时,竟打了
个吨儿。迷糊睡了一阵,隐约听得笑声,睁眼一看,却见梁萧用草茎编了个玲珑剔透的
金花雀儿,正逗二小玩耍。    楚婉惊骇欲绝,一跃而起,举剑叱道:“滚开!”梁萧
闻声退丁半步,赵呙最是胆小,见楚婉凶狠模样,顿时扑入梁萧怀里,哭道:“叔叔…
…”楚婉更惊,忙道:“千岁,你……你快让开,他不是好人!”赵呙瞪圆乌溜溜的大
眼,望了望梁萧,说道:“叔叔……怎么……不是好人?”楚婉气得顿足,正要喝骂,
梁萧摆手道:“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我有事求你!”

    楚婉冷笑道:“你这么大本事,还用求人么?哼,你又有什么诡计?”她素知梁萧
狡黠,认定他必有阴谋。梁萧也懒得分辩,道:“我查探了一下,不远处有个峡谷,你
带这两个小孩,过去躲避!”

    楚婉惊疑不定,道:“干吗要我去?”梁萧道:“搜山兵马太多,无论怎么躲避,
都难免被寻着。我惟有设法引开搜兵。我妹子阿雪生性糊涂,当不得大事!你带她和二
王躲藏两日,待元军退去,立时赶往这个地方!”在地上画出地图,道,“这里叫做天
机宫,你只需找到宫主花清渊,告诉我的名字,他一定会收留你们。”

    楚婉见他神色恳挚,不似作伪,不由支吾道:“你……你有什么诡计?”梁萧略一
苦笑,找来阿雪,同样交代一遍。阿雪一听,急道:“哥哥,我与你一起!”梁萧笑道
:“你放心,我晚上几天,自到天机宫与你会合!”说罢将铉元剑解给她,道:“这个
给你。”阿雪接过,眉眼通红,低头不语。

    梁萧硬起心肠,指明峡谷方位,督促四人前往。阿雪落在最后,一步一挨,频频回
头,眼中尽是不舍之意。楚婉望了梁萧一眼,神色迷惑,身边的赵呙奇道:“叔叔不来
么?”楚婉叹口气,将他抱在怀里,转身去了。

    梁萧目送众人消失在峡谷深处,牵了马匹,奔上隘口旁的高冈,冈顶树木尽皆弯曲
,上有大石尖木,下有粗韧藤蔓,一排一排,设成机关。梁萧取出一浑脱马奶酒,大口
畅饮。极远处,草木瑟瑟,传来蒙古语的呼叫声。

    片刻工夫,浑脱见底,梁萧酒意也涌上来,平躺在地,蓄养精神,心忖道:“一日
之前,我为大元平章,横扫三吴,谁想今日却要与同袍刀兵相向。”他抬眼仰望晴空,
不觉一呆,只见朵朵白云聚集一处,依稀结成一张人脸。乍眼一瞧,竟似极了梁文靖的
模样。梁萧只觉心头颤抖:“莫非爹爹天上有知,也在瞧着我么?”霎时间,他胸中热
血滚烫如火,当下坐起身来,举目一瞧,只见一队元军手持枪矛,逼近山冈。

    梁萧蓦地拍地跃起,纵声长笑。那些元人听得笑声,还未抬头,嗖嗖两支羽箭飞来
,当头两人踉跄惨叫,扑倒在地。

    众人措手不及,被梁萧引弓发矢,又杀七人,剩下士卒向后退却。梁萧也不追赶,
任其逃遁。不到一柱香工夫,只见四面林中人头乱动,千百士卒大喊大叫,持着盾牌向
山冈涌来。

    梁萧隐忍不发,待其攀登至半,挥刀斩断藤蔓,只听轰隆声响,大石尖木势若雷霆
,滚滚落下。元军措手不及,一时间鲜血四进,惨呼大作。机关放完后,元军土卒死伤
百计,剩下人退到山下,乱糟糟挤成一团。

    梁萧不待对方重振旗鼓,翻身上马,飞驰而出。他算好路径,东南面树木稀少,山
路子坦,正是用武之地,当下驰马弯弓,势若山洪泻下。

    众军抵敌不住,眼睁睁看他冲透重围,穿过一座山谷,沿着山道,驰往山外。众军
怒不可遏,各自拉来马匹,围追堵截。梁萧奋起神威,箭不虚发,所到之处,死尸遍地
。脱欢闻报大怒,召集部众,上马弯弓,亡命追逼。

    梁萧杀至山外,所携十袋箭耗尽,三张强弓弦断身折,不堪再使,当下掉马杀回,
长矛摇动,刺死五名追兵,夺下弓箭,驰人众军之间,弯弓如月,左右连发,一直冲至
领头将官面前。那人惊骇欲绝,举枪欲迎,梁萧伸手攥住,迎面一矛,将他刺于马下。
梁萧顺手扔掉长矛,舞开花枪,一朵枪花满阵飞舞,所到之处,或兵或将,纷纷落马。


    双方时分时合,杀出五十余里。元军士卒越来越多,四面八方涌来。梁萧故伎重施
,抢过两匹战马,反身蹈阵,直逼一名千夫长,欲先杀大将,再冲乱其军,正抖枪欲刺
,却听那人脱口惊叫道:“平章大人!”梁萧花枪一凝,认出此人是自己一名部下。那
人张口结舌,眼中惊骇欲绝,梁萧见他神情,心头一软,笑道:“去吧!告诉脱欢,我
梁萧反啦。”反手一枪,将他扫落在地,左冲右突,再度驰出阵外,且战且走。

    战不多时,遥见脱欢帅旗徐徐而来,众军齐声喝道:“活捉反贼梁萧!”梁萧心知
那千夫长话已传到,不由哈哈笑道:“活的没有,死的要么?”倏地调转马头,破阵而
人,劈波斩浪般直逼帅旗。众军见他骁勇至斯,齐声呼叫,纷纷后撤,拱卫脱欢。岂料
梁萧本是虚张声势,趁其溃乱后退,夺下一匹骏马,望东南斜驰。

    杀到午时,梁萧忽觉马匹一顿,中箭软倒。他弃了马,奔上一座小丘,但见元骑四
来,喝叫声此起彼伏,他举起强弓,竟是拉之不开,不觉苦笑,举首四顾,但见峰峦挺
秀,林蔼苍茫,忖道:“此处风光秀冶,景致佳妙,老子今日埋骨于此,却是不枉了!
”想着放声大笑,众军闻声,四面拥至,但见梁萧矗立山头,神威凛凛,一时竟是无人
敢上。

    正当此时,数声长啸传来,与梁萧笑声呼应,远远望去,忽忽五骑自北面驰来,元
军阵势未定,顿被冲散。

    梁萧心头诧异,举目看去,心头大惊,敢情来得竟是中条五宝。只看五人抛开马匹
,左一穿,右一纵,让过箭枝,一溜烟蹿上丘顶。胡老一老远嚷道:“老大,你要当反
贼么?这么好玩的事,怎也不让老子晓得?”其他四人点头笑道:“胡老一说得极是!


    梁萧怒道:“好玩个屁!谁让你们来凑趣?”胡老万笑道:“李庭不让老子说!”
梁萧听得这话,便知必是李庭得知消息,自己不敢出头,便怂恿五人前来相助,一时心
头说不出是何滋味,破口骂道:“要你五个混蛋多事!”他本想战死此地,一了百了,
但知五宝虽是乱七八糟,却极有情义,既然来了,绝无抛下自己之理,只得打消念头,
枪指南方,喝道:“好,冲他妈的!”振奋精神,冲杀在前。

    中条五宝从来无事还要生非,既有如此热闹,岂有不喜之理,闻言大笑,纷纷嚷道
:“对,冲他妈的!”

    各持兵刃,跟在梁萧身后,杀人敌阵,齐心协力,抢下数匹战马,再度杀出重围。


    转战半个时辰,六人暂且抛下追兵,奔入一个林子。梁萧侧耳聆听马蹄声响,觉出
身后人马又多了一倍,心道:“这回惊动三军,只怕伯颜也来了,嘿,比起老子,那姓
赵的小娃儿算什么?”想着计谋得逞,忍不住放声大笑。

    胡老十诧道:“老大,你高兴个啥……”话未说完,咳嗽不已,梁萧目光扫去,只
见中条五宝无不挂彩,他们武功虽高,却终究未经战阵,难以应付硬弓劲箭,当下笑道
:“老子厮杀半天,突然有些尿急,想要嘘嘘一回!”胡老百悻悻道:“嘘嘘也值得高
兴?”梁萧笑道:“老子嘘得又高又远,天下第一,想到你们拍马都及不上,老子自然
高兴至极!”中条五宝齐声怒喝:“放屁放屁!前来比过!”

    五人不知轻重,又极好胜,不顾追兵在后,纷纷跳下马来,拉掉裤子,站成一排。
梁萧佯装解带,慢腾腾转到五人身后。五人兴致盎然,比斗正欢。胡老千看着尿迹远近
,喜道:“说到嘘尿,谁能及得上老子……”话未说完,倏地背心一麻,顿时软倒,目
光所及,其他四个兄弟也尽倒地,猛然醒悟过来,骂道:“老大,你暗算伤人,不算数
,不算数……”

    梁萧不待他们骂完,拍中五人哑穴,扔到树上浓阴处,翻身上马,放出五匹战马开
路,提枪杀出树林,大喝道:“梁萧在此!”声如雷霆。元军正在林外,不敢轻入,见
状纷纷迎上围堵。梁萧挽弓长呼,单骑陷阵,向西突出数里,只觉气促神虚,不禁伏在
马上,连连喘息。正当此时,忽听前方马蹄声响,百余骑飞奔而至,梁萧哈哈大笑,正
要举枪迎上,那支人马突生纷乱,举目望去,只见一骑人马挥舞长剑,冲人阵中,与众
骑兵杀作一团。

    梁萧惊讶至极,心道:“除了中条五宝,还有谁来?”定睛一看,惊得几乎掉下马
来,那人绣衣倭髻,不是阿雪是谁。想是苦斗已久,她浑身是血,殷透绣衣,只一霎,
又中两箭,坐在马上摇摇欲坠。梁萧心胆俱裂,长枪乱抖,冲人阵中,抢到阿雪马前,
将她揽人怀中,然后反手一枪,刺死领头大将,透阵而出。一时间,身后箭出如雨,不
出十丈路程,梁萧马匹中箭,将他颠了下来。

    梁萧本已疲惫万分,此时不知为何又生出无穷气力,翻身落地,驰足狂奔。众军死
伤惨重,眼红如血,眼见对头失了马,嗷嗷如群狼乱嚎,不防梁萧突地转身,遁人道旁
树林,众军战马跑发了性,勒控不住,被树枝挂着,前推后拥,跌作一团。

    天光透梢而过,稀微暗淡,前方哗哗有声,似有流水。梁萧狂奔不休,脸上被荆棘
树枝挂出道道伤痕,也是浑然不觉。奔出一程,倏尔眼前一亮,敢情林子到了尽头。放
眼望处,一条江水襟山连海,甚是阔远,原来追逐半日,竟已到了钱塘江畔。

    梁萧浑身虚脱,跪倒地上,方要挣起,忽听阿雪道:“哥哥……”气息微弱至极。
梁萧低头看去,只见她俏脸煞白,血迹斑斑,眼中却满是笑意,颈项中箭处鲜血长流,
堵之不住,一时间心痛已极,骂道:“笨丫头……”手忙脚乱,给她裹伤。阿雪眼神迷
蒙,轻轻叹道:“阿雪是笨……本事又小……帮不了哥哥……但今生遇上哥哥……阿雪
好……好欢喜……”鲜血如泉水般涌出,目中神光淡了下去,梁萧聚起内力,透人她“
命门”穴,含泪道:“我骂错你啦,阿雪,笨的是我,我早该知道你会来……”

    阿雪苍白纤细的手指掠过梁萧眼角,为他拭去泪水,轻轻笑道:“其实……阿雪…
…也不想死的……”梁萧心如刀绞,紧紧搂住她,摇头道:“胡说八道,你怎么会死…
…我不许你死……”他面对千军万马,也能谈笑自若,但此时此刻,眼泪却如决堤一般
,沾湿衣裳。

    此时天空越发黯然,层云叠起,如苍色大纸上泼了一团浓墨。狂风疏一阵、紧一阵
地吹着,拂过江边野草,簌簌有声,蓦然间,一个炸雷在二人头顶响起,苍莽大地为之
动摇。

    阿雪听得雷声,灵台倏清,只觉三魂七魄正被狂风一丝丝带走,眼眶一湿,竭力举
手抚着梁萧鬓角,叹道:“阿雪死了本也不打紧的,可……却放不下心。你……你总不
知怜惜自己,阿雪不在啦,谁会担心你呢,一”她喃喃说着,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一
行行落下来,“人都说哥哥厉害,其实……只有阿雪明白,哥哥就像一团火,会烧着别
人……也……也会烧着自己……”不知为何,她脑子此时竟清楚无比,平日里决然想不
到、说不出的话全都涌了上来,“哥哥像一团火……而……阿雪么……就像一只扑火的
小蛾子……”她美目中忽地闪过一丝异彩,用尽气力,抱住梁萧的胳膊,喃喃道:“喜
欢……哥哥……好……喜……欢……”语声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缕游丝。

    钱塘江水呜呜咽咽,向东流去,一只水鸟哀声呜叫着,掠过江面,向西方飞去;梁
萧的心也似随着怀中的身子一般渐渐冷了下去。天空中,一道道闪电在浓云中撕裂翻滚
,欲出不能,巨雷一个接着一个响起,盖住成百上千的蹄声。人马在梁萧身后聚集,也
如半空云层,越积越厚,越来越沉。忽然间,一道电光曲曲折折,如火蛇般蹿过天穹,
映出箭链的精芒,照出梁萧如斧劈般的黑影。

    一名百夫长大着胆子,钢刀抡出,劈向梁萧背脊。数百军土齐声助威,咆哮嘶吼,
哄然作响。忽然间,电光闪过,那百夫长厉声惨叫,跌出五丈之遥,扭了数下,再不动
弹。吼声戛然而止,偌大江岸,倏地静了下来。

    雷声越发紧了,黄豆大小的雨珠裹着狂风,迎面扑来,凉浸浸透入骨髓。梁萧打了
个寒战,抬头望天,脸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泪是雨,这时间,忽听身后一声大喝,无
数脚步声杂沓而来,梁萧低眉垂目,凝视阿雪,眼中满是悲痛之色,伸手拂起她的鬓发
,柔声道:“好妹子,你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双臂一振,阿雪顿时落人江中,浪
涛卷起,瞬息间将她吞没。

    电光一闪,一支长矛如风刺来。梁萧身形微侧,握住矛柄,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鲜
血,飞落两丈。梁萧身子一转,剑光进出,一时间,黑影憧憧,鲜血飞溅,梁萧左冲右
突,状若疯虎。众军士见此威势,心惊万分,正要放箭,忽听数声长啸,遥遥传来,一
个悠悠忽忽的声音叫道:“大王有令,活捉此人!”

    众人觑眼望去,只见一彪人马飞驰而来,马未驰近,三道人影离鞍纵出,足不点地
般飞奔过来,当先一人尖声喝道:“让开!”双手此起彼落,抓住众军士两边掷出。梁
萧双眉一挑,冷笑道:“火真人,既来送死,何必着急?”火真人怒哼一声,若灵揉纵
出,运剑飞刺。梁萧身形拔起,反手出剑,刺向他肩膊。火真人竖剑挡住,两剑相交,
火花四溅。火真人剑锋一圈,斜刺梁萧手腕。梁萧斜纵而起,长剑横削。一时只看二人
辗转腾挪,剑锋吞吐,三个回合不到,忽地血花四溅,火真人身形微挫,蹭蹭蹭连退三
步,一股血线顺臂淌下,他双眼大张,满是不信之色。

    梁萧喝道:“下一个!”长剑一圈,刺向哈里斯。哈里斯方才赶到,看得剑来,舞
起弯刀转身斜劈。梁萧招式未足,身形横移,剑锋自下撩起。哈里斯匆忙后退,梁萧形
如鬼魅,转到他身侧,连出三剑,哈里斯只得再退,梁萧抢得先手,招招抢攻,刺出十
余剑,哈里斯竟未还得一招,惟有左跳右蹿,哇哇怒叫。

    火真人不料梁萧武功精进如斯,轻敌惨败,好生懊恼。初见哈里斯势迫,甚是幸灾
乐祸,但瞧到后来,也不觉心头发毛,起了同仇敌汽之心,剑交左手,刺向梁萧肩臂,
梁萧回剑格挡。哈里斯缓过气来,与火真人蹿高伏低,左右夹击。

    众军士本当二人与梁萧单打独斗,哪知一眨眼工夫,竟成以二敌一之势,一时嘘声
大作。那二人面皮发烫,但想胜负第一,其他俱是末节,只要生擒住此人,自是无人再
有闲话,当下各自老着脸皮,奋力抢攻。

    梁萧全神施展“归藏剑”,一把剑鬼神莫测,哈里斯、火真人渐觉不支。阿滩本是
冷眼旁观,见此情形,暗忖二人若输,自己一人,绝非其敌,当即撤掉袈装,掣出金刚
圈,疾纵而上。梁萧叫道:“来得好!”

    长剑一圈,将他也接下,一时间,只看四条人影在风雨之中如飞蓬相逐,乍起乍落
,金光银芒明灭不定,与天上电光交相辉映。

    火真人早已受伤,激斗已久,气血流失,出招渐渐缓慢。梁萧觑得真切,忽地刺他
面门。火真人匆忙低头,紫金冠滚落在地,心头一慌。忽听梁萧喝道:“去吧。”一脚
飞出,弹在他小腹之上,火真人鲜血狂喷,身子腾起一丈多高,头下脚上,重重栽落。


    又斗数合,人影闪动中,忽见电光一现,哈里斯一声怒吼,腰腿间多了一道半尺长
的口子,白肉翻卷,惨不忍睹。哈里斯痛得暴跃三尺,腾地坐下,捂着伤口,面肌抽搐
不已。阿滩心惊胆寒,金刚圈当空舞起,硕大的身躯疾扑梁萧身侧。梁萧身子一矮,回
剑疾刺,阿滩看得分明,金刚圈倏地套住剑身,反手猛绞,梁萧长剑顿然脱手,阿滩心
中大喜:“你没了宝剑还能怎样?”他一心只放在梁萧剑上,却不防梁萧左掌飞出,正
中他胸口。

    阿滩如遭千斤重锤,跌出两丈之遥,跌倒在地,只觉五内如焚,却又心中不甘,双
手一撑,颤巍巍又站了起来。就当此时,一声炸雷当空响起,阿滩身子剧震,突地一口
血箭夺口而出,牛眼圆瞪,砰然倒地。

    梁萧连败三名高手,只觉眼目晕眩,但阿雪一去,他生念全无,只求堂堂一死,当
下双手按腰,目光扫过众人,扬声喝道:“蒙古人就没有好汉了吗?”喝叫和着雷声滚
滚传出,数千兵马一时寂然。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沉声叫道:“谁道蒙古人没得好汉?”这声音来得极远,却丝
毫不被雷声盖住,叫声落地,方才听得马蹄声响,只见北面一彪人马疾驰而来,伯颜一
马当先,威风凛凛,身后依次是脱欢、贺陀罗、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敢情元军诸将
大都前来。

    伯颜马蹄所至,众军让出一条路来。伯颜在梁萧三丈外勒住马匹,额上青筋根根凸
起,瞪着梁萧,一言不发。脱欢见手下三名高手无不重伤,自觉颜面尽失,挥手叫道:
“射死他!”贺陀罗一摆手,朗笑道:“何必浪费箭只。”望了哈里斯一眼,翻身下马
,一对蓝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梁萧,笑吟吟地道,“请教平章大人高招!”

    伯颜怒哼一声,冷声道:“他问蒙古有无好汉,与你色目人有什么相干?”贺陀罗
眼中怒色一闪而过,忽地打个哈哈,退到一旁。伯颜鞭指梁萧,高声道:“我与你单打
独斗,叫你不得小觑我蒙古好汉!”众将大惊,正要说话,伯颜厉声道:“不必多说。
”将披风一扯,丢于马下,喝道:“给他骏马长弓!”

    土土哈不待他人动手,翻身下马,将马牵到梁萧面前,大声道:“我的马给你!‘
,众人都惊。脱欢怒道:”土土哈,你也反了吗?“土土哈也不作声,退到一旁。李庭
上前一步,将手中长枪双手捧上,道:”我的枪给你!“囊古歹也上前,解下强弓,慨
然道:”梁萧,我的弓箭!“脱欢惊怒无比,向伯颜嚷道:”反了,反了!“伯颜摇头
叹道:”我蒙古人以信义治天下,我能叫他们不讲义气吗?“脱欢一呆,无言以对。

    梁萧见自己穷途末路,三人仍然不失义气,不由叹了口气,接过弓箭长枪,持枪划
地,朗声道:“我与你三人划地绝交,从此之后,再无瓜葛!”土土哈三人知他如此说
话,是怕牵连自己,想起往日情义,一个个难以自己,向梁萧拜倒,失声痛哭。

    梁萧再也不看三人一眼,转身跨上战马,蓦地举起长枪,仰天长啸,啸声中尽是悲
壮之气。诸军热血尽沸,纷纷力挽缰绳,战马人立,无数马蹄瞬间落地,如千百面战鼓
齐齐鸣响。此时间,空中雨声大作,一场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梁萧吐出胸中郁愤,缰绳一振,冲向伯颜。伯颜纵马斜走,巨弓弦响,一支狼牙箭
穿雨而来,梁萧举枪一磕,虎口生痛,长枪几欲脱手,须知伯颜号称蒙古第一神箭,二
十年威名绝非幸致。伯颜嗖嗖两箭,霎息又至,梁萧身子一伏,长枪疾扫,一箭钉在长
枪的白蜡杆上,一箭则掠顶而过,劲风所至,带得梁萧发髻乱飞。

    眨眼工夫,两马逼近,伯颜丢开弓箭,提起斩马刀。梁萧枪花一抖,迎面刺出,伯
颜横刀格住,乍见梁萧伸手急拧,咔然声响,长枪自枪缨处断成两截。伯颜只防他枪法
灵动,未料如此奇招,不由心头一凛。只见梁萧左手以断柄做棍,卸开斩马刀,右手枪
尖当作匕首,璞地插人他座下马眼。那马剧痛入脑,纵蹄悲鸣,将伯颜颠了下来。伯颜
身手奇快,落马之际,长刀如风扫出,梁萧三条马腿齐根而断,只看水花四溅,两人不
分先后,坠人泥泞之中。

    伯颜翻身跃起,尚未举刀,梁萧着地一翻,双脚踏上刀身,双手左劈右刺,踩着刀
身直逼过来。伯颜无奈放刀后退,梁萧纵身进逼,左手杆棒如腾蛟起凤,右手枪尖似怪
蛇弄影,长短互应,虚实相生。伯颜情急之间,抓起那张五尺巨弓,当作单刀,呼呼呼
抡将开来。这一轮变化突兀横生,只瞧得众人张口结舌,心中均想:“敢情花枪铁弓还
有如许用法!”

    雷霆更响,白雨如长练泻地,越下越大。场中二人脚踏泥水,时相进退。激斗半晌
,伯颜巨弓越使越顺,刀法之外,别生妙用,不时横批竖挂,以弓弦来夺梁萧兵刃。梁
萧觑他弓来,身子忽矮,左腿着地扫出,一蓬雨水扑向伯颜。伯颜眼前一迷,梁萧杆棒
疾吐,刺他印堂,伯颜弓弦反挂,将杆棒绞住,两人同时用劲,将那强弓拉得犹如满月


    梁萧左臂急挥,掷出枪尖,伯颜侧身让过,哪知梁萧这一掷本是诈术,迫他将颈项
送到杆棒端头,此时弓弦早巳引满,白蜡杆棒如劲矢射出。伯颜应变奇速,巨弓撒手,
一低头,白蜡杆从额边擦过。如此一来,二人兵刃均失,双双掌落腿起,徒手相搏。

    贺陀罗瞧到此时,也不觉暗暗点头:“这两人武功虽非绝顶,但变化委实无穷!”
正自思忖,场上二人身法陡变,伯颜身如鬼魅,似进似退,欲拒还迎,双掌走向奇特,
上下难辨,左右不分;梁萧则东走西顾,掌势凝而不发,只是绕行。只见二人相距数尺
,越行越快,便如两道疾风,转了二十多个圈子,却没交上一招。

    脱欢忍不住问道:“贺先生,你说胜负如何?”此时雨如瓢泼,四名亲兵用长矛在
他头顶支起一副恺甲,仍不济事。贺陀罗摇头道:“‘大逆诛心掌’遇上了‘三才归元
掌’,胜负之数难说得很。”

    脱欢不解道:“先生不妨说明一些!”贺陀罗道:“丞相所用掌法乃是萧千绝所创
的‘大逆诛心掌’,你看他这掌铁定向左,他落掌之时,偏偏在右;你看他向右,他却
给你左边一下;本来向上,偏又向下,明明后退,却能化为前进;总之大逆之意,就是
进退攻守,处处违反常理。诛心么,则是让人捉摸不透、心神错乱之意。”

    脱欢失笑道:“这不就是骗人么?”贺陀罗笑道:“大王英明,这功夫的诀窍就在
‘诛心’二字,若能骗得对手心慌意乱,哪有不胜的道理?所以说,这路武功堪称天下
第一等的骗人功夫,本是萧千绝创来对付‘三才归元掌’的。”

    脱欢奇道:“‘三才归元掌’?”贺陀罗道:“‘三才归元掌’便是梁萧的掌法,
要旨在审敌虚实,练到绝顶处,破敌犹如汉人所说的‘疱丁解牛’,以神御而不以目视
,官知止而神欲行,批大邵导大宾,闭眼也能伤敌,堪称是天下一等一的对敌功夫。”


    脱欢似懂非懂,又问道:“但他二人始终不见交手,却是为何?”贺陀罗笑道:“
骗人功夫遇上了审敌功夫,一个千方百计骗人人彀;另一个却处处审敌虚实,若五十足
把握,断不轻发。”

    脱欢点头道:“本王知道了,只要伯颜骗过梁萧,他便胜了。”贺陀罗摇头道:“
这小子哪有这么好欺?方才丞相设了无数套子,这小贼就是不上当,嘿,他二人不交手
则已,一旦交手,立判生死!”

    他有心卖弄,一字一句穿透风雨,两人听在耳中,均是暗惊。又如旋风般再转三合
,梁萧蓦地捕捉到一丝破绽,身子扑跌而出,一招“三才归元”射向伯颜胸口。伯颜破
绽微露,便已自知,双掌陡合,横在胸前。“砰”的一声,二人全力对了一掌,激得雨
水四射,状若无数细小飞箭。梁萧飞出两丈,重重跌下,溅起数尺泥水。伯颜晃了晃,
拿桩站定,双掌颤抖,气血似欲破胸而出。

    此时雷声隆隆,自东滚来。梁萧奋力挣扎数下,竟难站起,鲜血混合雨水,顺着他
的口角流出。要知论及武功,他本逊伯颜一筹,何况此前血战半日,早已神虚力竭,只
仗一腔血勇、诸般巧变,方才挨到此时,对罢这掌,实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贺陀罗见状,哈哈笑道:“梁萧。你认不认输?”梁萧怒哼一声,双手一撑,竟又
踉跄站了起来。伯颜盯着他,张口说了几句话,但东方雷声更响,如山岳崩塌,震得人
耳生痛,将他的说话声一时盖住。

    梁萧好容易挺直腰脊,望着滔滔江水,只觉浑身纵是疼痛欲裂,也不及心中之痛万
一,一时间眼泪混着雨水滑落,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伯颜神色阴鸷,忽地紧握双拳,
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步子又慢又沉,仿佛踏在众人心上。此时间,军阵中忽地纷乱起来
,许多军土手指东方,骇然大呼,伯颜忍不住转眼望去,却见一排江水银山雪壁般压来
。刹那间,他的心中念头一闪而没:“钱塘江潮!”

    只见那潮头来得奇快,势若奔马,披扬流洒,遇着死,当着坏,元军士卒虽久经战
争,却未见过此等怪事,一时惊骇失措,后退不及,纷纷被卷人泼天狂涛之中。就在伯
颜愣神之时,梁萧聚起残存气力,疾扑过来,伯颜伸掌格住,未及发力,潮水汹涌扫过
,将二人一时吞没。

    脱欢等人离岸较远,见势纵马狂奔,待得潮头西去,方才惊魂甫定,举目回望。却
见扛边人影俱无,待要奔近察探,忽听一声长啸,伯颜翻身跃上江岸。脱欢一怔,眉宇
间露出失望之色,哼声道:“梁萧呢?”伯颜摇头道:“我抱住江边一块石头,方才幸
免,梁萧么……”他瞧了江水一眼,欲言又止。土土哈等三人胸中大恸,伏在江边,放
声痛哭。脱欢冷笑道:“伯颜丞相,梁萧是你的部将,你御下不严,本王在圣上面前,
难免要据实以告,到时候伤了和气,丞相莫怪。”

    伯颜目光扫过他脸上,冷冷道:“梁萧任性妄为,自取败亡,我用人不当,自当向
圣上请罪,但西巡之事刻不容缓,土土哈,李庭!”土土哈二人应声上前,伯颜沉声道
:“你二人代梁萧之职,率军北上!”土土哈浑身一震,与李庭同声应命。脱欢脸色陡
变,重重哼了一声,率领一众属下,一阵风拍马去了。

    伯颜望着天,长长吐了口气,过得许久,方才转眼瞧了钱塘江一眼,然后回身上马
,向北而去,众军随后跟上,一时间,只闻蹄声远去,潮声渐稀,钱塘江畔又重归岑寂


    第六章 无法无相小雨淅淅沥沥,如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渐落渐小。东方吐出蔚然
霞光,山峦如洗,清新妩媚。三两农夫吃过早饭,牵牛出来,彼此说些笑话。来到田边
,却见前方走来一人,披头散发,浑身裹满泥浆,褐乎乎的一片,还沾着几片草叶儿,
乱发间一对眸子呆滞无神,定定望着众人。

    一名干瘦农夫吐了口痰,骂道:“又来一个臭要饭的。”旁边一个矮壮村汉接口道
:“北边人成群过来,真是造孽。”身旁高个子恨声道:“昨天地保又来说,鞑子还要
征粮。他妈的,老子就指望撑死这群狗娘养的!”

    众人七嘴八舌正说话,忽见邋遢汉子向前一扑,抱住那头枯牛的脖子,号陶大哭道
:“不要死,不要死!”那枯牛受惊,伸角一顶,不料那人足下浑似生了根,纹丝不动
,瞳目喝道:“好啊,你来,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个农夫见此情形,大觉惊惧,矮壮汉子叫道:“哎呀,是个疯子!”

    那头牛被疯汉箍住脖子,哞哞大叫,伸角挣扎,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
尺许,始终不挪一步,只是叫道:“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个农夫见状,一齐来扳他手臂。他们未及奔近,那人突发一声大喝,双臂使力,
将那头牛拧翻在地,拍手大笑。

    此时村中农夫纷纷出来,见此情形,大呼小叫,举起锄头围打。那人手臂乱扫,众
人虎口流血、锄头乱飞,纷纷惊骇逃开。那人舞手叫道:“不要跑!”赶上众人,左一
挥,右一拨,一众村汉尽成滚地葫芦。

    那人叉着腰,哈哈哈纵声长笑,忽见几个村妇闻声赶来,两眼一瞪,厉喝道:“你
们都来,我也不怕!”

    身子一晃,便到人前。几个村妇见他恶形恶状,动若鬼魅,顿时失声惊叫。那人听
到女子尖叫,身形一震,转身抱住个年轻村妇,悲声叫道:“阿雪,阿雪……”

    这疯汉正是梁萧。他此时心智失常,所闻所见无不异于常人。那村女被他当作阿雪
,死死搂住,惊得浑身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好容易缓过气来,听他哭得凄惨无比,惊
惧之余,又生感动,一撇嘴,也哭了起来。

    忽地人群中灰影一闪,抢到梁萧身前,出手如风,拍在梁萧肩上。梁萧双臂剧震,
把持不住,只得放开那女子,陡然眼透凶光,叫道:“你是谁?”那人笑道:“女娃儿
也欺负?老子打你耳刮子!”他说打便打,左右开弓,打了梁萧两记耳光。

    梁萧心智虽失,武功尚余七成,哪知那人手来,竟然躲闪不开,脸上便似开了个酱
油铺,转了两个整圆,“哇”的一声,呕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稳,那人纵身再上
,一掌打在他胸颈之间,将他打了个筋斗,掌力牵动“中府”、“云门”二穴。梁萧摔
在地上,喉间“咯咯”连声,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间郁结之气陡地舒张,但脑里仍觉
迷糊,方要翻身站起,那人已然抢到,一拳轰在他口鼻之间。这处乃“人中”所在,又
称水沟,是沟通手阳明大肠经和督脉的大穴。

    梁萧只觉一阵剧痛自“人中”而起,如蛛网般在脸上蔓延开来,脑子倏忽一清,目
光扫处,暗自惊诧:“这是哪里?”他不及细思,那人已手如鸟爪,拿向他心口。梁萧
躲闪不及,顿被抓住“中极穴”,浑身软麻。

    那人笑道:“认不认输?”这时两人正面相对,粱萧讶道:“疯老头,是你?”敢
情这人正是搅乱元军大营的古怪老者,他吃了贺陀罗一掌,受伤逃出元营,觅地修养,
伤愈后跟着逃难宋人来到这座村子。

    疯老头脑筋不大清楚,凡事过后便忘,此时已记不得梁萧,听他一叫,诧道:“你
认得我?”脸一沉,又道,“认不认输?”

    梁萧被他两眼瞪着,刹那间,前事历历闪过心头,直想到被江潮打落水中,似乎撞
到某物,头脑一沉,后事如何,便无知觉了……想着想着,不觉满心酸楚,再无丝毫争
雄斗胜之念,叹道:“老爷子,我认输了,你放手吧!”那怪老人心满意足,放了他,
拍手大笑。

    梁萧回望远山旷野,寻思道:“为何阿雪死了,我却活着?莫非老天爷还没将人折
磨够么?”他也非一意孤行之辈,历劫尚存,也就断了死念,长叹一口气,转身欲去,
不料怪老头一伸手,又拿住他背心“灵台穴”。梁萧本就郁愤,忍不住怒道:“还要做
什么?”怪老头笑道:“你天天陪我打架,才叫好玩!”似乎忽觉找到一个极好玩的物
事,喜不自禁。

    梁萧意兴阑珊,无心陪他胡闹,便道:“既然如此,你不放手,我怎么跟你打?”
怪老头一愣,笑道:“是极!是极!”依言放手。

    梁萧一得自由,便使出浑身气力,发足狂奔,奔出六七里路程,方才停下,只觉腹
中空空,正想觅地吃喝,忽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萧骇了
一跳,回头看去,只见怪老头背负着手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梁萧本就气苦,又被这怪人痴缠,当下坐倒,怒道:“我累了,跑不动了!”怪老
头笑道:“跑不动我帮你”一伸手拿向梁萧胳膊。梁萧小臂翻转,伸指点他“曲池”穴
。怪老头笑着叫了声好,随手格住,一指吐出,点向梁萧心口。梁萧纵身跃起,踢他腰
际。怪老头五指斜拂,劲风所至,梁萧左腿顿然软麻,仅剩一条右腿,奋力点地,向后
跃出。

    怪老头笑道:“妙妙妙,你是独脚鬼,我是仙人跳!”也蜷起左足,单足跳到梁萧
身旁,倏地扣住他手腕。梁萧急要拆解,不料那老头发足狂奔,竟将他如纸莺般拽了起
来。

    梁萧一条手臂带着百数十斤的身子,被怪老头一扯,几乎折断,惟有使出吃奶的气
力,随着此公狂奔。哪知这怪老头这一番奔跑,真如风驰电掣。

    梁萧只听耳边风响,眼前景物一晃即过,骇想一生之中从没见过如此脚力。最初三
十里,凭怪老头生拖死拽,还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之后,梁萧便觉两腿发软,但怪老头
却势若奔马,其速不减。

    梁萧被双膝着地,生生拖出数里,裤子磨穿,皮破血流,心道:“如此下去,定被
生生拖死,岂不滑稽!”情急叫道:“老爷子,我跑你不过……跑你不过。”

    怪老头虽在狂奔之际,耳力仍然聪灵,听得此言,心怀大畅,放开他的手,笑道:
“很好很好,认输就好。”梁萧瘫软如泥,坐倒道:“我又累又饿,自然跑不过你。”


    怪老头搔搔头,道:“说得也是。”他忽将梁萧一把抓起,扛过肩头,奔出二里地
,只见白花花一片营帐。梁萧识得是元军大营,不由大惊失色:“来到这里,岂不是自
投罗网?”但怪老头抓人之时,顺手封了他穴道,梁萧动弹不得,空白着急。

    怪老头步履如飞,直奔人营,守营军士见状惊呼,挺矛阻拦。怪老头笑嘻嘻地左一
穿,右一钻,让过阻拦,奔过两座营帐,忽地嗅得肉香,快步上前。但见三个士兵有说
有笑,正在烧烤一条长大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枯,牛油嵫嵫乱冒。

    怪老头如风掠过,将那牛腿顺手抓起。那几名士兵一怔之间,哇哇大叫,各拿兵器
扑上。怪老头抓那牛腿在手,但觉灼热异常,不由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乖乖不得了
!”眼看众军士扑到,便将那牛腿骨裹人袖间,呼地抡出。一个大胡子士兵首当其冲,
被滚烫热油洒得满脸,顿然生出无数燎泡,不禁长声惨叫。

    怪老头大乐,将牛腿当作兵器挥舞,牛油飞溅,所向披靡。他从南门进,北门出,
顷刻贯穿十里元营,众军士怒吼震天,纷纷上马追赶,但那老者轻功之强,天下间无双
无对,一旦举步,逝如轻烟,矫似惊龙,约摸一柱香工夫,便将千军万马抛了个踪影全
无。

    梁萧见他如此威风,心中佩服:“此人轻功超越人力之极,我所骑快马无数,但三
十里之内,也没一匹及得上他,恐怕惟有柳莺莺的胭脂宝马,才堪一比!”

    他见怪老头东张西望,狂奔不辍,心觉不对,便道,“老爷子,那些人赶不上了,
你且放我下来!”怪老头闻声止步,诧道:“咦!我正在找你!你怎么爬到我肩上来啦
,不像话,不像话!”身子一抖,将他撂下,解了穴。

    梁萧怒道:“分明是你不由分说,扛我上肩,还有脸说我?”怪老头挠头诧道:“
是吗?我却忘了!”梁萧冷道:“你爷爷是谁,你忘了没有?”怪老头奇道:“你说我
爷爷是谁?”梁萧本想顺口答道:“你爷爷是我”但见老头神色迷惑,不似作伪,心中
忽生不忍,撕了块熟牛肉,默默塞进嘴里。怪老头见状,也跟着吃肉。

    梁萧吃得半饱,走到一条溪边喝水,回头望去,却见怪老头也到溪边,逗弄一只花
斑大蝶,捉住又放,才放又捉,难得蝶翅脆弱,被他反复折腾,也不曾伤了分毫。

    梁萧无计脱身,只得喝了两口水,抹了一把脸,凝望溪中倒影,心神一阵恍惚,隐
约见得身侧立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纤纤,绾着如瀑秀发,对水梳妆
。梁萧心头一抖,脱口念道:“阿雪,阿雪……”说着伸出手去,可手指一触水面,倏
忽涟漪荡漾,幻影碎裂,泛成一片水光。

    梁萧怔怔望了水面半晌,蓦地伏倒溪边,失声痛哭起来。怪老头见他哭得凄惨,心
中大为惊奇,过来抚着他头,哈哈笑道:“乖宝宝,睡觉觉,少哭闹,多睡觉……”

    依梁萧霹雳火性,换作平日,必然气恼,但此时心中悲如潮涌,一时间竟忍不住扑
入老头怀中,如小孩般哀哀痛哭起来。那怪老头不知为何,竟也任他纵身入怀,毫无防
备之心,兀自咕哝道:“……睡觉香,吃糖糖,糖糖甜,捡榆钱……”说话声中,脸上
流露慈爱之色。

    这一抱一哭,也不知过了多久,梁萧心情渐复,忽觉自己在老头怀里,端的羞愧难
当,忽生毒念:“我给他要害一指,便可脱身了。”但转念又想,“他一意劝我,我怎
可如此对他!”想罢叹了口气,推开老头,低头不语。

    怪老头也不再说话,望着远方,似乎沉思什么,过了一阵,也叹了口气。梁萧奇道
:“你叹气做什么?”怪老头皱眉道:“想老婆呢!”梁萧讶道:“你连自己都不记得
,还记得老婆?”怪老头双手乱摆,道:“什么都可不记得,但老婆万不能忘,要天天
记,时时记,否则便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梁萧听得这话,叹道:“既然想她,干吗不回家去你?”怪老头摆手道:“不成不
成,我要跟人打架!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来!”梁萧心想:“他那妻子必是个悍妇
,老头儿八成是被她逼疯了。但他即便疯癫,仍顾念妻子,足见爱妻之心。只不过世事
难料,男女间一朝别离,或许再无见期,便如我与阿雪,一时分别,再见时已是生死永
诀……”他正自惨然,忽见那怪老头咕嘟嘟喝了几口凉水,伏在溪边岩石下,呼呼大睡
起来。

    梁萧一怔,心道:“如此甚好,趁你睡觉,我这就走人。”他方要起身,又生犹豫
,“我这一走不打紧,这老人却昏头昏脑,远离妻子,流浪江湖,忒也可怜了些……”
他打量怪老头一阵,又想,“看他情形并非天生糊涂,却似犯了什么病。不如我骗他看
完大夫,再走不迟。”想毕静坐调息。

    不料那怪老头鼾声越来越响,久而久之,恍若雷鸣,声调起伏,变化多端,竟有摇
神动魄之能。梁萧屡被他带岔呼吸,随他鼾声吐纳,心中怪讶,起身细看,却见怪老头
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曲软如蚯蚓,呼吸之间浑身毛发随之起伏,情形煞是诡异。


    梁萧不禁恍然:“敢情他睡觉之时也在行功。不得了,练功不分昼夜,岂不胜过他
人一倍?”他左右难以定心,便踱步散心,无意间踱至离老头三尺处,忽见老头身子微
震,两缕劲风破空袭至。梁萧匆忙闪避,仍被其中一道扫中小腿,一阵酥麻;举目看去
,却见怪老头翻了个身,鼾声更响,顿时省悟:“无怪此老梦中练功,也不惧人打扰。
但凡人畜逼近,他睡梦中也能出手。嘿,睡觉既能练功,出手打架又有何稀奇?”

    他想起元营中那件怪事,不由暗赞:“难怪那些士卒走近他身畔,便被点倒。这劲
力来无影,去无踪,委实厉害。”当下远远避开,仰望半空中一轮皎月,心头又浮现出
阿雪的影子。伊人一颦一笑,仍是那么清晰,仿佛就在眼前。梁萧心中之痛无以复加,
两行泪水默默流下。

    正当伤感之际,他忽觉一股真气自体内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转,梁萧一惊,
心念方起,那道真气又立时消灭。他定神一想,明白过来,敢情他无意间,竟被老头儿
的呼噜声带动呼吸。呼吸为内功之本,他二人呼吸之法相应,内力走势竟也渐趋一致。


    梁萧生性好奇,遇上如此怪事,忍不住盘膝而坐,摒除杂念,不一时,吐纳又与老
头相合,真气像方才一般走了数匝,双腿间渐渐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跃跃欲起;再坐
片刻,梁萧蓦地忍耐不住,一跃而起,身不由己地狂奔起来。他大惊,心中连叫:“奇
怪,奇怪!”欲要止步,却也不能。

    一时间,梁萧越跑越快,只觉风声贯耳,呜呜厉响,眼前景物离散,漫天星斗也似
当头压来,迫得他双眼胀痛。梁萧只觉丹田真气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有乏力
之感,那双腿却似不在身上,只是交替飞奔,仿佛永无休止。他几度止步未果,不禁恐
惧起来:“这般下去,岂不被活活累死么?”但转念又想:“我罪孽深重,万死犹轻。
如此死法,却也是上天垂怜了。”想到这里,他心中凄然,再不着意收步,任其所之。


    又奔数十里,正觉疲乏难耐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梁萧听出是那怪老头的
声音,心神微动,便听他道:“好家伙,又想逃么?”梁萧眼前一花,那怪老头已抢到
身前,眼看二人便要撞上。怪老头嘻嘻一笑,忽地伸手在梁萧肩头一拨,梁萧身不由己
,倏地变了方向,绕着怪老头打圈儿狂奔。怪老头见他怪模怪样,心中大乐,拍手狂笑
。笑声中,梁萧也不知奔了几百十圈,渐渐地连那狂笑声也听不见了,两眼倏地一黑,
昏了过去。

    蒙咙中,只觉一股热流在体内转来转去,梁萧精神略振,抬眼望去,只见怪老头瞪
着双眼,神色关切,见他醒来,眼神一暗,又变迷茫。梁萧定了定神,但觉双腿酸痛无
比,想起方才之事,不禁苦笑。

    怪老头笑眯眯地道:“还跑不跑?”梁萧一惊,忙摆手道:“免了免了。”怪老头
笑道:“好啊,既然不跑,咱们来比划比划。”说罢举拳便打,拳到梁萧面门,忽又停
住,奇怪道:“你怎不还手。”梁萧没好气道:“我腿酸脚胀,站也站不稳,怎么还手
。”

    怪老头露出失望之色,背起手,气哼哼走来走去。梁萧见此老片刻不得安静,当真
哭笑不得,于是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怪老头又将他拍醒,笑嘻嘻地道:“既不打架,
咱们来划拳玩儿。”梁萧被他扰得无法休息,心中气恼,冷然道:“划拳有什么好玩?
‘’怪老头笑道:”好玩得很呢,我出石头,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
“边说着,双手各出拳掌,来回比划。

    梁萧无心与他胡闹,只道:“你年纪老大,还玩这些小孩儿的把戏做什么?”怪老
头道:“也好,不玩小孩子的把戏,就陪我打架玩儿。”

    梁萧见他说到打架便是两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气,两相权衡取其轻,便道:“罢了
,还是划拳吧。”怪老头大喜,呼呼喝喝,撸起袖子。两人同时出拳,均是剪刀,再出
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却又同为石头。顷刻间,两人连出十来拳,均是一般无
二。梁萧大奇,抬眼偷瞧,却见怪老头一脸促狭,不由微微皱眉。

    又划数拳,两人出拳仍是相同,梁萧忍不住道:“慢来,这拳划得古怪,你我出拳
始终一同,如何分得出胜负?”怪老头笑道:“我要胜你,容易容易,你要胜我,很难
很难。既然胜负早分,大伙儿就随便玩玩。”梁萧狐疑难解,回想在元营中与他交手之
时,自己每出一招,怪老头总能原招奉还,不由心头一动,凝视怪老头,慢慢道:“老
爷子,莫非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头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这叫‘随物赋形,无
法无相’。”

    梁萧奇道:“什么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怪老头面露苦恼之色,连连挠头,道
:“究竟如何,我也说不出来。”梁萧叹了口气,正自失望。那怪老头却又一整容色,
笑道:“我说不出道理,却能打个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装水的瓶子,不管你方
的也好,圆的也罢,我总能将你装满。”梁萧听得一愣,方欲细想,但听怪老头已在催
他出拳,只得随手应付。

    两人折腾了半夜,眼看朝阳初露,梁萧连叫困倦,怪老头方才让他睡了。梁萧睡了
一觉,恢复精神,寻了个酒店,张罗些酒肉与怪老头吃了。

    吃饱喝足,怪老头又嚷着划拳,梁萧心道:“他既然自比为水,流水随物赋形,变
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论何种形状的器皿,总会被他充满,若要胜他,
除非这器皿大如天地,他便有江海之水,也充之不满,但世上哪有如此广大的器皿。”
思索间,两人又划数拳,梁萧心不在焉,忽地手一偏,碰倒身旁酒瓶,当下伸手扶住,
刹那间他眼神一亮,忍不住笑起来。

    怪老头忙道:“有什么好笑的?”梁萧道:“老爷子,你说你是水,我是装水的瓶
子,不管我是方的也好,圆的也罢,你总能将我装满,对不对?”怪老头抚须笑道:“
没错没错。”

    梁萧拿起酒瓶,在石块上一磕,“当嘟”一声响,壶底破了个窟窿,瓶中残酒流出
:“若然瓶底破了呢?”怪老头一呆,望着破酒瓶,连连挠头,蓦地两眼一瞪,哼哼道
:“那又怎地,你是个大活人,又不是酒瓶。”

    梁萧淡定道:“好,咱们再来划拳。”怪老头眉开眼笑,两人举起手来齐声道:“
开。”怪老头右手出个剪刀,梁萧右手出了剪刀,左手却攥成拳头,慢悠悠伸了出来。


    怪老头皱眉道:“这是为何?”梁萧笑道:“出石头砸你剪刀啊?”怪老头怒道:
“岂有此理?咱们单拳对只手,剪刀对剪刀,你怎能出两手?”梁萧道:“咱们说了划
拳,可没说不能双手划拳。”怪老头反驳不得,顿时吹起胡子,怒目瞪圆,在梁萧身上
骨碌乱转。

    梁萧见势不妙,起身道:“若要打架,出去比划。”怪老头一听大喜,当先跳出酒
店,招手道:“快来快来。”梁萧慢吞吞走出酒店,心道:“我这身武功多是学自他人
,自身并无创见。现今若要破他: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惟有将当前武功破掉,另创
新招。”

    怪老头见他磨磨蹭蹭,早已不耐,挥拳打来。梁萧尚未想出新招,情急间转身便走
,怪老头见他不战而逃,心中大怒。他轻功天下无双,足下一紧,抢到梁萧身后,伸手
便抓,梁萧忙展开“十方步”,闪到怪老头身侧,怪老头“咦”了一声,旋风般一转身
,伸手再抓。梁萧见他竟不模仿自身步法,心中惊奇,一转念恍然明白一自己当前所有
武功,惟有“十方步”全然出乎自创,无怪这怪老头难以模仿,当下只以“十方步”躲
闪。怪老头仓促间无法得手,畦哇怒叫不绝。

    两人纠缠一时,梁萧越斗越觉吃力,只觉这怪老头出手之迅疾凌厉,生平罕见,避
他一招半式,也得用上全力。时候一久,便觉浑身乏力,蓦地身法一滞,终被怪老头一
指点倒。怪老头大为欢喜,迫得梁萧出口认输,始才罢手,扯着胡须哈哈大笑。

    虽只纠缠数十招,梁萧却似用尽浑身之力,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腔一般,当下手足并
用,挪到一边,剧烈喘息,眼望怪老头手舞足蹈,不由眉头大皱:“人道是拳怕少壮。
少壮之人出手又快又狠,为老人所不及。此老年事已高,怎还有这般身手?举手抬足,
均令人不及转念。”他思索不透,闭目调息,不想歇了半日,怪老头兴致又起,再迫他
动手。

    梁萧虽已想出几记新招,可一旦动手全不管用,三十招不到,又被制住,可喜的是
此番纵然败北,但所创招数均未被怪老头模仿。

    是夜,两人各自就寝,梁萧辗转难眠,苦创新招,但他当前所学武功均为天下第一
流的武学,于此之外另创高招,谈何容易,梁萧苦思一夜,也只想出三招掌法、两招腿
法,并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蒙咙睡去,不料一个时辰不到,
又被吵醒。

    怪老头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两式便将梁萧逼得束手束脚,无奈之下,梁萧只
得认输。怪老头虽然好斗,却有一桩好处,只须对手认输,便只顾欢喜,不再纠缠了。


    梁萧虽一时认输,却也被这老者激起好胜之心,一定神,心道:“我划拳能胜,全
因破了规矩。当务之急,是破了这打架的规矩,赢得喘息之机。”他目光转处,看到一
堆乱石,每块皆有数千斤之重。他灵机一动,起身推动石块。

    怪老头见梁萧将石块推得左一堆,右一堆,七零八落,心中奇怪,瞧了一阵,不禁
手痒,奔上去问梁萧做什么,但见梁萧闷头不答,他索性撸起袖子,帮着推滚巨石。

    不一时,石块各各就位,怪老头抬头一瞧,却见梁萧双眼盯着自己,神色似笑非笑
。还没问话,忽见他身形一闪,人影俱无,怪老头不由大吃一惊,叫道:“小子,你怎
么不见啦。”边叫边跑,须臾间在乱石间绕了十七八个圈子。

    他武功绝顶,灵觉惊人,直感到梁萧便在左近,可无论他轻功如何了得,偏偏捕捉
不到他的影子。

    一时心中慌乱,只顾狂奔。

    奔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怪老头恼将起来,跺足怒道:“臭小子,不和你捉迷藏了,
快滚出来!”他扯着嗓子叫骂一阵,不见人应,端的气急败坏,一屁股坐在地上,拉扯
胡须,拉得痛了,叫骂两声,复又再扯,大生闷气。

    原来梁萧推动巨石,实是结成一座石阵。怪老头懵懵懂懂,自然参不透其中奥妙,
虽觉梁萧并未走远,却想不到梁萧正是借眼前这堆乱石藏身。此时梁萧藏在石后,瞧着
怪老头发疯弄癫,不由暗暗好笑,暂且定下心来,凝神想像如何与怪老头动手,如何变
招,思索一阵,忽地绕过巨石,笑着招呼道:“老爷子。”

    怪老头久不见他,正在发愣,忽见梁萧出现,又惊又喜,叫道:“好小子,看你往
哪里逃。”他纵身逼近,伸手便抓。梁萧闪身卸开来爪,呼地还了一掌。怪老头没料短
短工夫,梁萧竟有了反击之能,真是不胜之喜,哈哈大笑,变爪为掌,横扣梁萧手臂。
顷刻间,两人一进一退,拆了二十来招,梁萧眼看技穷,忽又将身一闪,躲人石阵中苦
思对策,直待另有高招,方又现身。

    两人断续斗了半日,怪老头想不通石阵古怪,反被梁萧把握主动,欲斗则斗,欲走
则走,再不受他掌控。直到夜中,梁萧才出阵谋来饭食,悄悄递到怪老头身边。怪老头
久而久之,心中生出执念,认定梁萧无论如何总在附近,绝没走远,加上梁萧来去小心
,他又头脑不清,是以见了饭食,也不多想,只顾大吃,吃完便睡,待到梁萧出现,方
又与之比斗。

    如此这般,两人日夜缠斗。梁萧专心破除旧学,另创新招,浑然忘了身在何处。初
时,他尚须设想好诸般变化,才敢动手,到后来渐能随机应变,临阵创变新招。怪老头
偶尔虽也能模仿一招两招,但苦于梁萧变招奇巧,两三招之后,便难为继,此老生平执
著胜负,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人圣,好当对手,眼看梁萧每出现一次,武功便似有
所精进,心中端的欢喜不尽,时间一长,对梁萧隐身石阵之事也不再计较,几次将他制
住,也舍不得留在身边,重又将他放回阵中,眼巴巴盼望这年轻人再次出现时,又能厉
害几分。梁萧若无进步,他反而百般不喜,大声喝骂,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三月时光晃眼即过,梁萧沉浸于武学,日夜拼斗,每至筋疲力尽,艰辛之处虽说生
平未有,却也略可借此排解心中苦闷。偶尔,他出阵采买衣食,隐约得知,这些日子,
阿术攻破扬州、泰州,宋将李庭芝以身殉国,宋军精锐至此覆没殆尽,但元廷西北军事
也日益吃紧,蒙古诸王与忽必烈打得翻天覆地,元朝大军纷纷北还,宋军残部趁此机会
,在各地重振声威,图谋复国,可说天下纷扰,五日无之。梁萧听在耳里,厌倦至极,
只想与这来历不明的怪老头如此切磋武学,了却残生。

    这一日,两人拆到百招上下,梁萧到底输了一招,当日已斗三场,他精疲力竭,不
及躲入石阵,便一头躺倒,呼呼喘气。怪老头与他相交日久,彼此亲近了许多,见状也
不为难,自去一边呼喝挥拳,打熬功力。

    梁萧喘息半晌,始才回过气来,不想心神一懈,脑海中竟又掠过以前经历的那些惨
烈战事。他不由得浑身发抖,闭上双目,竭力按捺心神,好容易将那些金戈铁马从心头
抛开,不料脑海又露出那张白嫩圆脸,一双大大的眼睛,正脉脉望着自己,满是凄然不
舍之意。

    刹那间,他只觉万念俱灰,转眼望去,怪老头手舞足蹈,神采飞扬,半点忧虑也无
,不由得深深羡慕起来:“若我也能如他一般,将所有往事忘个干净,该有多好。”虽
如此想,却自知要忘掉这些事有如登天,当下又叹一口气,寻思道:“这些天只顾和老
头切磋武学,倒忘了他的健忘之疾。我与他相识一场,总不能袖手旁观,让他老大年纪
妻离子别,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便叫过怪老头,连哄带骗,将他骗到一处医家,请大夫诊断。那郎中
见二人衣衫槛褛,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两人白医,迟疑再三,把住怪老头脉搏,
沉吟一阵,方道:“气血充盈,百脉俱和,并无任何病兆!”梁萧皱眉道:“您瞧仔细
了,他或许患了健忘症”那大夫早巳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症么?人老健忘,在
所难免。想当年老夫读书,过目不忘,现今看书,一百个字记不得两三个,若这病也能
治,我还想请人治呢!”

    梁萧心知此人以貌取人,甚是震怒,但他历经劫难,再非往日烈火之性,终究没有
发作,只冷笑一声,转身出门,与怪老头又访了几处名医,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来个
不睬不理,凉薄的甚至冷嘲热讽。

    怪老头大不耐烦,梁萧也憋了一肚子火气,寻思道:“看来这病非是寻常大夫能医
!记得当年在天机宫时,晓霜曾说,恶华佗吴常青住在崂山。吴大先生脾气虽坏,但号
称华佗,医术该是好的,俗语道‘死马当作活马医,我拼着受他些闲气,去碰一碰运气
也好!”

    梁萧当下哄骗怪老头道:“我认识一名绝顶高手,住在崂山,你想不想与他会会?
”怪老头一听,精神大振,连声道:“妙极妙极。”也不问究竟,一把拽起梁萧,便往
南走。梁萧忙道:“错了,当往北方才是。”

    拉过怪老头,向北步行。

    走了一里许,怪老头就嫌梁萧太慢。他轻功本高,兴之所至,只在梁萧肘间一托,
又拽起他驰足狂奔。梁萧奔跑不过,惟有使出那夜从怪老头鼾声中悟出的吐纳之术。呼
吸之间,两腿间顿时生出无穷气力,只想奔跑,再借怪老头拖拽之力,倒也勉强追赶得
上。只是一旦如此行功,便非奔至累倒昏厥,不能停止。

    如此折腾几回,梁萧渐渐摸出门道,行进间留心怪老头举动,渐渐发觉此老奔跑之
时,步法大有讲究,时如鹿奔,时如兔走,时如狸翻,时如鱼跃,身处不同地势,便有
相应步法身法。梁萧依法而行,顿觉轻快许多,再揣测怪老头气血运行,呼吸吐纳,依
法仿效,又多了几分回气还神的余地,久而久之,再无气竭之象,不禁暗喜道:“这种
吐纳术一旦施展,体内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泄。但如何宣泄却大有门道,便如横财飞来,
良贾自能量入为出,钱中生钱,败家子却只求一时痛快,花光了账;武学之理,大抵如
此!”

    又想道:“我一旦如此吐纳,势必拔足飞奔,这老爷子梦中尚且如此呼吸,为何却
能安睡如故?”他揣摩不透,心知怪老头定是另有秘法,不为外人所知。

    两人行色匆匆,这一日,遥见前方大江西去,甚是壮观。梁萧正想寻船渡江,突见
怪老头找来根破竹篙儿,嘻嘻哈哈,直奔江水而去。

    梁萧惊道:“老爷子,快回来……”话音未落,却见怪老头手掌斜出,掌风如刀,
折下一截竹篙,“噢”地掷出,只在那断竹落水之际,身子一晃,跃过三丈之遥,身子
斜倾,几乎与江水持平,左脚点在竹上,断竹微沉,顺他去势,又滑出两丈,带起一溜
儿白色水迹。

    怪老头不待断竹下沉,再折一截,如前法掷出,然后一个筋斗翻出,落江之际,又
在三丈之外。如此反复再三,一支竹篙尚未用尽,他已飞渡大江,在对岸叉腰大笑。梁
萧瞧得有趣,也寻来一支较长竹篙,学他模样,折竹掷出,飞身跃上,谁知一脚差了数
寸,没能踩上竹节,脚下一滑一沉。只听“扑通”一声响,梁萧四脚朝天,早已跌人江
中,方知这手脚上的本事,差了一分半分,结果便大不相同,一时间又羞又愧,惟有硬
起头皮,老实游过江去。

    怪老头见他狼狈模样,早已笑得打跌,梁萧爬上堤岸,怒道:“都怪你肚皮里开花
,想出这种馒主意!”怪老头哈哈笑道:“谁叫你自不量力,来学我乘风蹈海?”梁萧
心念一动:“这老头怎会说这般雅词?莫不是他这绝世轻功本就叫做乘风蹈海,被他一
时顺口,叫了出来?”想起那乘长风、蹈四海的风流气派,不觉悠然神往。

    第七章 杏林医隐渡过长江,休息一夜,二人足下如飞,经淮阳之地进入山东。

    这一日,两人终于抵达崂山脚下,天时尚早,进了山下镇子。梁萧沿途编了几样竹
器,在镇上换了几十枚铜钱,寻一间酒肆打了两两酒,买了一点儿羊肉,与怪老头分吃
。他正想跟店家打听吴常青的所在,忽听店外骡马叫唤,抬眼一看,却见十多个汉子,
正吆喝着闯进来。

    梁萧看来人大都背刀挂剑,均是江湖人。其中两个小厮扶了个脸色紫黑、嘴唇枯裂
的少年,小心坐下。那病少年走了两步路,似乎便觉劳累无比,伏在桌上呼呼喘气。一
行人个个脸色铁青,眉间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轮。为首一个下巴有瘤、面盘宽宽
的汉子忽地叫过伙计,道:“敢问,那山里菩萨什么时候能见到?”伙计一愣,赔笑道
:“敢情您老也冲菩萨来的么?这个可难说得紧!”

    肉瘤汉子皱眉道:“此话怎讲?”伙计笑道:“上个月那菩萨每天出来;这个月却
来得少了,半个月也没出来一回!”肉瘤汉子面色一沉,怒道:“那怎么成?咱少主的
伤可等不得。”伙计赔笑道:“方圆百里的人都在这附近等呢!菩萨不出来,有什么法
子?”肉瘤汉子怒哼一声,粗声道:“那主儿不出来,我‘肉须虬’常望海就放把火,
烧了那鸟林子。”

    话刚说完,忽听一个嘶哑男声幽幽传人店里:“小青,你看到这条蚯蚓了么?”众
人一愣,转眼望去。却见不知何时酒肆前立起个布袋戏台,一阵风拂来,卷起那黑油布
的幌子,上书四个白漆大字:“袋里乾坤”。戏台上景致甚陋,三束花、两根草,稀稀
拉拉,随意摆放,一男一女两个布人并肩而行。

    男子话音落地,一个尖细的女声便道:“看到了啊,不就条蚯蚓么,有什么好看?
”那男声嘻嘻笑道:“小青,这蚯蚓!可有些用。你听说没有,蚯蚓又名叫地龙,意思
是泥巴里面的虬龙,能够用药!”那女声叹道:“这蚯蚓又小又细,就算是药王菩萨拿
来做药,怕也济不得事的!”那男声笑道:“它细小是细小,却有一桩奇处。你看它下
巴上有个肉瘤,故而叫做‘肉须蚯’,乃是蚯蚓中的极品。”

    “肉须虬”常望海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腾地站起,怒道:“操你龟儿子的祖
宗!你是哪儿来的杂种,敢来消遣老子?‘他满嘴粗言,玩布袋的人却不理会。那女声
拿腔拿调地道:”那么,这肉须蚯与别的蚯蚓还有什么不同?“那男声”扑哧“笑道:
”大有不同呢,别的蚯蚓都吃土长大,惟独这’肉须虬‘是吃屎长大的,所以口气格外
臭些。“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骂道:“放你妈的屁!”那女声却笑嘻嘻道:“是啊是啊,
你这么一说,果真有些臭气,就像是放他妈的屁呢……”

    常望海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跃将出去,一招“铁门槛”贴地扫出,戏台忽地向后
一缩,轻轻巧巧让开这腿。那女声叹道:“原来蚯蚓如此心黑,还会咬人的?”常望海
一腿落空,心头微凛,蓦地蹿起,三拳五腿一口气使将出来,随行众人看得目眩神驰,
齐声叫好。

    戏台左右飘忽,将拳脚一一让过。那男声叹道:“小青,你多有不知,蚯蚓吃泥,
故而心肠最黑,但因这‘肉须蚯’吃屎,所以他肚肠不但黑而且臭,世间少有!”常望
海气得七窍生烟,右手虚晃,左脚突然踹人戏台之下,乍觉脚脖子一痛,似被什么套住
,尚未缓过神来,戏台倏地逼上,撞中他胸口。

    常望海惨哼一声,倒退五步,口吐鲜血,胸口衣衫仿若大蝶,片片飞起,赫然露出
一个猩红掌印。随行众人大惊,齐齐站起,一个黄衣汉子颤声道:“你……你是玩木偶
的一伙儿?”众人神色惊惶,纷纷拔出刀剑。

    那布袋戏台静悄悄立在街心,两个布偶情投意合,依偎一处,貌似天真温馨。那男
声轻轻叹了口气,道:“小青,人家问咱哥哥呢!”那女声吃吃笑道:“是呀,哥哥托
咱什么来着?”那男声笑道:“让咱把东西带给他们!”

    那群汉子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大吼,挥刀扑上,那戏台略略一退,其中忽然飞出黑
乎乎一桩物事,撞上黄衫汉子胸口。那黄衫汉子口吐鲜血,跌出老远,众人一看,却是
一颗头颅。

    那病少年始终在桌边喘息,忽见头颅,神色大变,向前一扑,嘶声道:“爹,爹!
”抱着头颅干号两声,忽地抬眼望着那布袋戏台,喘道,“你……你杀了我爹!”那男
声嘻嘻笑道:“岂止你爹!”那女声接口道:“杀得人多啦,只待你们一死,江湖上从
今往后,再没有怒龙帮这名字。”说着咯咯娇笑,颇为欢喜。

    那少年听得这番话,一口气回不上来,两眼翻白,昏死过去。众汉子悲愤异常,纷
纷叫道:“跟他拼了!”挥刀舞剑,一拥而上。那戏台在人群中东飘西荡,形如幽灵。


    要知众人招式戏台中人看得分明,戏台中的虚实众人却全然不知。武功打斗讲究知
己知彼,如此我明敌暗,众汉子顿时大败,片刻便倒了四个。

    梁萧本不想理会这些江湖仇杀,但看那戏台中人出手狠辣,大有斩尽杀绝之意,心
生不忍,看了怪老头一眼,见他殊不在意,只顾吃肉,心知这等武功尚不被他放在心上
,便自顾起身叹道:“你们不是对手。都退下吧!”

    他大步上前,随手抓起场中汉子,反手掷出,一句话说完,只听“扑通”连声,七
个汉子尽被掷到身后。

    戏台中人想是看出厉害,蓦地停住。那男声森然道:“你是谁?要架梁子么?”梁
萧长长吐了口气,苦笑道:“这位老兄,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伤人甚多,也当够了!”
那女声冷笑道:“‘紫面龙’刘熙云杀害我爹爹,污辱我妈妈,难道我不该报仇吗?若
不灭他满门,怎消我心头之恨?”

    梁萧心头一凛,望那些汉子一眼,寻思道:“倘若真如这女子所说,这些人倒也死
有余辜。唉,但当初我何尝不是被冤仇蒙了心,犯下无边杀孽。”他沉默半晌,回手一
指地上那花白头颅:“这便是刘熙云?”那男声道:“不错!”

    梁萧道:“首恶已诛,何必再造杀戮?”那男声哼了一声,道:“你定要多管闲事
了?”女声接口叱道:“那便连你一块儿杀!”不待梁萧分说,那戏台中飞出六柄飞刀
,分作六路向他掠来。

    梁萧一拧眉,大袖挥出,从上而下画了个弧,六道刀光倏然而没。梁萧再一振袖,
六柄飞刀叮当落在地上。那戏台微微一震,女声喝了声:“好。”

    顷刻间,那戏台中飞蝗石、三棱镖、蜂尾针、铁菩提,二十余件暗器天女散花般飞
出,三成打向梁萧,七成却向那些汉子打去。梁萧冷笑一声,左掌直拍,右掌横挥,两
道掌风扫过,便如飓风卷过长街,只听“叮当”之声不绝,诸般暗器落得满地,无一中
的。梁萧一招挡落暗器,大袖轻轻一卷,当街淡然挺立。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街上微微
一静,戏台中那男声忽地厉叫道:“爷爷跟你拼了。”戏台挟着股劲风,向梁萧扑来。
梁萧一动不动,淡然道:“缩头缩尾,算什么本事?”双手成爪,如风掠出。

    只听裂帛声响,那布袋戏台被他撕成两片,一道人影疾冲而出,双掌正正印在梁萧
胸口。那人一招得手,如飞退后,“咯咯”笑道:“你中了我的‘火焰掌’,命不久矣
,怪只怪你多管闲事!”她满头青丝,面若桃花,却是个模样俊俏的妙龄少女。旁观众
人啧喷称奇,本当这戏台中是男女两人,哪料只有一人,且还是个女子。

    那女子话一说完,却见梁萧含笑袖手,当风而立,全不似重伤欲死的模样,不由笑
容渐敛,杏眼瞪圆,忽地娇叱一声,挥掌再扑。梁萧左手翻出将她手腕扣住。那女子惊
骇欲绝,厉声叫道:“臭汉子,放开我”梁萧双眉一挑,却不理她,目视前方。那女子
正觉奇怪,忽地数下木石交击之声传入耳里,心头一震,失声叫道:“哥哥!”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街头走来一彩衣男子,年约二十,长眉秀目,面皮却呈青灰之
色,身旁立着个三尺来高的木哪吒,圆头大眼,身有六臂,分持刀枪剑戟等兵器,头身
手足处皆有细线与彩衣人手指相连。

    彩衣人一路迈步,右手五指同时扯动,那木哪吒便如真人般随他行走,木腿磕着石
板,夺夺有声,远远望去便似拉着个步履蹒跚的孩子。怒龙帮那一众汉子望着此人,均
露出惊惧怨毒之色。

    彩衣人走到梁萧身前,眉头忽地一颤,一字一句道:“放了我妹子!”梁萧眉头一
皱,道:“我若放她,你放得过这些人么?”他目光扫向怒龙帮众人,只见那病少年已
然醒转,瞪着彩衣人,眼中喷火。彩衣人也打量众人一眼,面肌微一抽动,摇了摇头,
道:“不成,一个也不能留!”

    他右手倏动,木哪吒跳将起来,六臂齐飞,诸多兵刃罩向梁萧,灵动之处不下活人
。梁萧手足不动,飘然退出一丈,避过他奇门兵器,心头微凛:“用木偶当兵刃,倒是
天下奇闻。”

    彩衣人杀手落空,较之梁萧更为惊诧,“嗖”地蹿上丈余,一掌拍出,掌劲炽热如
火。梁萧正要挥掌相迎,那彩衣人右臂一挥,木哪吒手舞足蹈,闪电又至,只看他双臂
此起彼落,掌力与木偶齐飞,出其不意竟将梁萧逼出六步。

    梁萧失笑道:“有趣,看是你木偶厉害,还是我人偶厉害?”彩衣人心道:“什么
人偶?这厮胡说什么?”他妹子落人人手,焦急万分,闪电般连发三招。梁萧侧身让过
,右手忽松,少女只觉内力恢复,想也不想,右掌奋出,拍向梁萧胸口,就在她掌力将
吐未吐之际,梁萧袖劲疾挥。那少女打了个旋,掌力收敛不住,向那尊木哪吒落去。梁
萧早已算计妥当,她这掌被带得不偏不倚,只听“咔嚓”一声,木偶两条木臂被她掌力
扫落,成了四臂哪吒。少女心惊万分,正要掠开,哪知左腕一紧,又被梁萧扣住。

    彩衣人见梁萧如此手段,心往下沉,虚晃一掌又放出木偶。梁萧也放开那女子手腕
,少女倔强至极,仍不死心,再挥一掌,拍往梁萧小腹,哪知身子陡失平衡,掌力再度
被梁萧带偏,两声闷响,哪吒手臂再断两条。

    那女子惊惶叫道:“哥哥,这……这不能怪我。”手腕倏紧,又被梁萧扣住。怒龙
帮众人见状,惊喜交集,彩声如雷。那少女接连两次弄巧成拙,气得几欲大哭,打定主
意无论如何再不出掌。

    眼看“二臂哪吒”手足乱舞,再度罩来,梁萧果如所料,突然放手,女子当下纵身
斜蹿。哪知眼前人影倏晃,梁萧不知如何到她前方,右掌疾出,劲风如山涌来。

    那少女气为之闭,不及多想,双掌奋力推出,乍觉手底一空,梁萧掌力倏又缩回。
那少女顿时身随袖转,要知她此次一心自救,掌劲远胜以往,只听闷响连声,木哪吒剩
余二臂尽被震断。彩衣人见此情形,只觉心冷如冰,怔在当场。那少女傻望木偶残躯,
心中委屈,忽地泪涌双目,嘤嘤哭了起来。

    梁萧见她凄楚神色,心头没来由竟是一痛:“为何她也是这个样子?”当下轻轻叹
了口气,方要躬身退开。忽见那彩衣人身子一晃,踉跄坐倒在地,面颊抽搐,似在忍受
极大痛苦。

    少女大惊失色,抱住他道:“哥哥,怎么了,怎么了?”那病少年见此情形,忽地
两眼放光,怪笑道:“好贼子,哈哈,原来你中了我爹的龙须针,报应,哈哈,真是报
应!”

    彩衣人冷笑一声,忍痛挣了起来,寒声道:“刘梓,你别得意了,就算我再挨一针
,杀光你们也是容易。”刘梓嘿笑道:“我一死百了。你死前却要痛足三天三夜,且是
一天痛过一天,痛到最后,会将浑身肌肉撕烂,把手指都一根根咬来吃掉,哈哈哈,妙
极,妙极……”

    那少女听得毛骨悚然,颤道:“你……你将解药拿出来,我……我饶你不死……”
刘梓冷笑道:“这龙须针深人经脉,顺血循行,无药可救。哼,就算有解药,我又岂会
给你?”

    彩衣人冷冷道:“你可知,我前日为何不一掌毙了你?”刘梓只是冷笑。那彩衣人
森然道:“我用火焰掌伤了你三处要穴,四日之内,你必然受尽无穷痛苦,然后浑身肿
胀,气血破体,肌肤寸寸裂开。哼,刘熙云那老鬼害我一家老少,我岂会容你便宜就死
?”

    刘梓听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两眼一翻,叫道:“他妈的,左右是鱼死网破,同归
于尽!老子做个自了汉,在十八层地狱等你来……”他蓦地抓起同伴刀剑,便要自尽,
不想身子太虚,手一哆嗦,刀剑“呛啷”落地,惟有“呼哧呼哧”捂着胸口喘息。那彩
衣人也面容扭曲,甚是痛苦,但两人彼此瞪视,不让分毫,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梁萧暗暗摇头:“这世间总少不得怨恨厮杀,国也好,家也好,兵将也罢,百姓也
罢,总是彼此残害,永无休止!”想到此处,他心灰意懈,再也无心插手,转身而坐,
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但觉酒碗在手,眼前便是骨积成山、血流成河,也与自己毫不相
干了。

    这时间,忽听远处有人唤了声:“菩萨出来啦!”众人均是一怔,眉间露出几分喜
色。那“肉须虬”常望海捂着胸,哑声道:“少帮主,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
柴烧‘,咳咳,先治好了掌伤,再与这两个兔崽子计较……咳咳……“

    刘梓想到彩衣人所述惨状,心头忐忑,点了点头,转身向梁萧拱手道:“大侠援手
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梁萧一摆手,截口道:“‘大侠’二字你收好,再也休提。
”刘梓一怔,但想江湖中尽多怪杰,也不敢多问,以免弄巧成拙,当下再施一礼,与手
下相携而去。那少女也搀了彩衣人跟在后面。

    梁萧喝光一碗酒,忖道:“听这姓常的口气,那菩萨颇能治伤,莫非便是吴常青么
?”他叫过伙计,道:“他们说的菩萨可是个肥胖老者?”伙计一呆,脱口笑道:“瞧
您说的,您看观音庙里的菩萨是肥胖老者么?”

    梁萧一愣,道:“观音庙的菩萨难不成是个女子?”他甚是疑惑,微一沉吟,拉了
怪老头跟在彩衣人兄妹之后。那彩衣人此时痛苦稍减,本想赶上刘梓一行,杀个干净,
但一回眼瞧见梁萧,心生忌惮,只得将满腹凶念暂且按捺下去。

    众人迤逦北行,不出五里路程,遥见三峰对立,二水分流,流水纤尘也无,溪中圆
石苍碧,错落有致,东岸树木葱郁,飞莺乱啼,西岸却是一片望之不尽的杏林,时值晚
春,万花竞放,烂若云霞。

    此时,杏林前已围了约摸百十人。梁萧忖道:“围里该就是那女菩萨了吧!”当下
他与怪老头纵过溪水,正欲挤入人群,忽听一声惨呼,人群哗然四散。

    梁萧举目看去,却见一个青衣小帽的矮胖子正怒冲冲揪打一个老人,一旁几个家人
拉着他哭闹,却被他一人一脚尽数踢倒。

    梁萧暗暗叫苦:“什么女菩萨?分明就是那个脸臭心歪的吴胖子,那混账伙计倒会
骗人!”只看吴常青左右开弓,拳打脚踢,尽往老人要穴上招呼。那老者则脸色青白,
两眼紧闭,拳脚着体,浑然不觉。

    梁萧初时惊怒,但转眼看出门道,吴常青出拳看似凶猛,实则并不沉重,不同穴位
,劲力所到,轻重缓急各有不同。某些穴位一掠而过,某些击中之后,尚要暗中揉捏。


    吴常青打过一通,随手将那老人重重丢在担架上,胸口起伏,气喘吁吁,恨恨坐在
一张方桌旁。众家人只当老人被殴致死,抱着他号啕大哭。围观众人看此惨况,群情汹
涌,纷纷嚷道:“将这老恶徒锁了见官去。”

    “不用见官,大家一人一拳,揍他个臭死!”

    “咱们来找菩萨看病,你这老肥猪怎么莫名其妙跑来行凶?”

    吴常青却把碗饮茶,嘿然不语。

    正叫唤之际,忽听那病老人长长吐出口气,叹道:“真舒服,好痛快,再挨一顿那
才更好!”双手撑地,竟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众人目瞪口呆,场中一时寂然,一众家属
更觉诧异。

    原来,这老人突得怪病,周身瘫痪,四处觅医不治,才来此处碰碰运气,不想遇上
昊常青,只被瞟了一眼,便是一顿好打。众家人本以为雪上加霜,老人定然无幸,哪知
老人不仅无事,反而恶疾尽消,站立而起,大家只觉天下怪事,莫过于此。

    吴常青重重放下茶碗,茶水四溅,冷笑道:“还想挨?真是他奶奶的贱骨头!你给
我听明白了,多走少睡,半年内不得行房,更莫吃他妈的大鱼大肉。哼,将你这臭身坯
练得精实些,下回来时,老子打得也有滋味。”

    此时众家人早已明白过来,既然“此打非彼打”,“此骂也该非彼骂”,这凶恶大
夫听似骂人,其实却在交代诸般忌讳,当下一字一句牢记在心,方才连声道谢,扶那老
人离开。不想那老人将家人甩开,几个大步,便去得远了,众家人又惊又喜,呼爹唤爷
,纷纷赶了上去。

    围观众人见状惊喜,个个改口,这个叫:“神医妙术。”那个叫:“天下无双。”
吴常青呸了一声,两手又腰,一双小眼挨个瞪过去,冷笑道:“少拍马屁,方才是谁在
骂老子?滚出来,让老子见识见识!”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人人缩头缩脑,不敢上前。


    忽听一个女子道:“师父,我才去一会儿工夫,您又在吓唬人啦!”吴常青双目一
翻,哼道:“轮不到你教训我,唔,泉水提来了么?”那女子道:“提来了。”说话间
,便看林中走出一个纤弱女子,身着白衣,左手拎着个小火炉,右手挽着只小水壶。众
人见她,顿时齐声欢呼:“菩萨来了。”

    那少女本就低着头,听得呼声,雪白的耳根子浸红如血,更是抬不起头来,迟疑一
下,才来到吴常青身旁,将炉壶放下。吴常青大为欢喜,燃起一炉红火,烧水煎茶,准
备停当,方才歪在竹靠椅上,腆着圆大肚皮,口中哼哼道:“一碗润喉吻,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
……哼……六碗通仙灵……哼哼……七碗吃不得也……哼哼哼……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

    吴常青嗜茶如命,茶尚未煮,便将一首《七碗茶》哼得不亦乐乎,越哼越是馋涎欲
滴。众人见他模样,甚觉好笑,但听这菩萨还要叫他师父,不敢得罪,只得苦忍笑意。


    那白衣女子在桌旁坐下,仍是垂着头,娇怯不胜。众人正要一拥而上,忽地十多个
粗豪大汉挡开人群,冲上前来,正是那伙怒龙帮众。众人见状,纷纷叫道:“先来后到
也不讲么?”常望海冷笑一声,众大汉顿将刀剑抖得“哗哗”作响,场上为之一静。

    常望海扭头四顾,忽地打个哈哈,将刘梓扶到桌前,拱手笑道:“女菩萨,你给我
们少帮主看看!”白衣女子“嗯”了一声,正要拿脉,忽听有人冷笑道:“老子数到三
,桌边有一个人,我杀一个,有两个人,我杀一对!”常望海转眼望去,只见彩衣人脸
色森冷,缓缓走来,怒龙帮众人均是心头一凛,握紧刀剑。彩衣人冷笑道:“一……”


    白衣女子却不抬头,仍伸出雪白纤手,搭上刘梓脉搏,忽听吴常青鼻间重重一哼道
:“不许给他治!”白衣女子奇道:“为什么?”吴常青冷笑道:“你看见他衣袖上的
龙么?‘’白衣女子瞥眼看去,刘梓袖边果然绣了条小银龙。吴常青道:”这是怒龙帮
的标记。哼,怒龙帮泰安一霸,没一个好角色,此等恶徒,不救也罢!“怒龙帮众又惊
又怒,皆想若非强敌在侧,定要教训教训这个肥老头子。

    彩衣人哈哈笑道:“这位先生所言极是,这就让区区出手,将他们都赶走吧!”吴
常青看了他手中木偶一眼,冷道:“你讨什么好?我不救他,也不会治你的龙须针之伤
。哼,傀儡双煞,你是木偶煞?”又瞅了彩衣人身旁那少女道:“你该是布袋煞吧。哼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畜生,仗着几下臭把式,不分好歹,杀人如麻,也算不得什么好东
西。都给我滚,不要污了老子的地方。”

    木偶煞听他一口道出自己伤势,颇是吃惊,又听他如此羞辱,眉间不由闪过一抹怒
色,嘿笑道:“好,不治就不治,我也不求你,但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救了这姓刘的小
畜生,休怪我不客气!”

    吴常青腾地站起,怒道:“好啊,你怎么不客气来着?”布袋煞眼看双方闹僵,急
得流出泪来,但想求这恶老头多半无用,忽地快步赶上,“扑通”一声,跪在那白衣女
子面前,硬咽道:“女菩萨,你行行好,千万救救我哥哥!”一时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白衣女子慌忙站起,扶起她道:“快起来,快起来,我……我一定想法救他。”布
袋煞大喜。吴常青张大小眼,瞪视白衣女子道:“浑丫头,你敢不听我话?他妈的,以
后再也不准你出来!”白衣女子低着头,轻声道:“他俩的伤一旦发作,定然很惨的,
我……我真瞧不得人受苦……”说着身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稳,匆匆探手人怀,取出个
白玉瓶子,倾出两粒药丸子,塞进口里。

    吴常青呆呆望着她,忽地一顿足,怒道:“我给你说,这些人都是坏人,杀人越货
,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哼,你还记不记得,你拜师之时我说过什么?”那白衣女子身
子一震,低声道:“记得,您说过做您的徒弟,就要有‘菩萨手段,阎王心肠’!”

    吴常青道:“不错,医术当然要妙如菩萨,有妙手回春之能;心肠却要硬如阎王,
把善恶忠奸分得一清二楚。好人有病,自然千方百计给他医治,坏人有病,那是老天罚
罪,上上大吉,决不要动半个手指头!要不救了那些恶徒,便会害死更多好人!”白衣
女子摇了摇头,叹道:“可是孙思邈的《千金方》上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对
大夫而言,不论贵贱贫富,善恶忠奸,都是一条有贵千金的性命。“吴常青恼羞成怒,
啐道:”放屁,放屁,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哼,你不听我话,我赶你出门!“

    白衣女子肩头微微哆嗦,颤声道:“可……可我见不得人受苦……我……见不得人
受苦……”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泪珠从雪白的下领滴落下来,在泥土
上留下点点痕迹。昊常青脸色铁青,狠狠瞪了她一会儿,忽地一拂袖,怒道:“老子不
管了,不管了!哼,他妈的不管了!”

    白衣女子默然一阵,忽地一伸袖,抹了泪,探手把住刘梓脉搏,沉吟片刻,叹道:
“你地仓、秉风、环跳三穴被炎阳毒气侵人,这三个穴位连接足阳明胃经、手阳明大肠
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少阳三焦经。这四条经脉都属阳脉,渗入炎毒之气,好比火上泼
油,会引得精血焦枯,肌肤破裂。唉,谁下的手?忒也歹毒了。”

    木偶煞是下手之人,知晓这法门,听她说得一分不差,惊骇欲绝,不由毒念大起:
“宰了这小妞,看谁能治得了这姓刘的小子?”想着手指微微一动,尚未抬手,忽听一
声冷哼,举目望去,却见梁萧站在三丈之外,目光如炬,投在自己脸上。他顿觉身子一
僵,再也不敢动弹。

    刘梓气喘道:“那么,可有办法医治?”白衣女子道:“既知缘由,治来却也容易
。”当下取出三支钢针,随手刺中三处伤穴,出手颇快,认穴极准,在场武学高手俱暗
暗喝了声彩。只见钢针人体,三缕黑血顺着针尾射出,敢情三支钢针俱是空心。刘梓只
觉浑身陡松,大为畅快。    白衣女子看那黑血变红凝结,收针道:“泄去血气阳毒也
跟着出来,我再开一张方子,你按此服用,十日内该当痊愈。”说罢写了一张药方,正
要交给刘梓,忽地人影倏晃,药方被布袋煞一把夺了过去。

    白衣女子诧道:“这位姐姐,你干什么?”布袋煞笑道:“活菩萨,你救了我哥哥
,我再给他!”刘梓怒极骂道:“臭娘皮、小淫妇,我把你……”忽听白衣女子低声道
:“你……你可别骂人啊!”刘梓一愣,赔笑道:“是,是,那就麻烦女菩萨再写一张
。”白衣女子道:“好!”    布袋煞闻言眉眼一红,道:“活菩萨,你答应救我哥哥
的。”白衣女子道:“我没说不救你哥哥的,相烦你先把药方还他!”布袋煞喜道:“
好,只要你救我哥哥就好!”小嘴一撅,在药方上吐了口口水,方才掷在刘梓脸上。刘
梓心中大恨,先将药方揣人袖间,然后向白衣女子拱手笑道:“多谢大夫……”谈笑间
,手腕一翻,忽地多了把匕首,闪电般向白衣女子心口刺去。

    白衣女子全未料到此招,一时怔然受戮。布袋煞也措手不及,失声娇呼。忽听“哧
”的一声,一枚细小石子从人群中激射而出,打在匕首上。刘梓虎口裂开,匕首飞出,
心中惊惶,疾往后跃。布袋煞厉声喝此,正欲挥掌扑上,又听“哧”的一声,刘梓两眼
圆瞪,仰面倒下,额上多了个小小的血孔,鲜血混着脑浆,汩汩流出。

    白衣女子大吃一惊,脱口尖叫起来。吴常青心急救援,此时正纵到半途,见状回头
,看那石子来向,却是全无头绪,不由心头暗凛:“好家伙,竟来了这等高手?”独有
木偶煞心知肚明,目视梁萧,眉头微蹙。

    梁萧微微苦笑,心中暗叹:“那性子又犯了,唉,打掉匕首就罢了,谁知头脑一热
,第二枚石子还是跟了出去!”

    木偶煞见怒龙帮众面无人色,又看了看刘梓尸首,再想想梁萧那等武功,忽然间,
二十年争强好胜之心、报仇雪恨之志一一烟消,叹了口气向怒龙帮众人道:“刘梓既死
,我也不为难你们了。你们不是刘家的人,犯不着再为他父子卖命!”他伸手人怀,掏
出一个瓷瓶,扔给“肉须虬"常望海,道:”此药外敷内服,能治火焰掌的掌毒。“常望
海伸手接过,一言不发,俯身抱起刘梓的尸首,率众去了。

    木偶煞微微惨笑,转身便走,布袋煞忙拦他道:“哥哥,你还没治伤呢?”木偶煞
摇头道:“哥哥报仇心切,这几日杀了甚多不相干的人,着实大违初衷。这龙须针也算
是报应吧,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苦苦求人?”他举步欲走,布袋煞却眼泪汪汪,死拉着
不放,木偶煞方要挣开,忽地面露痛苦之色,身子剧震,坐倒在地。

    白衣女子婷婷起身,移步过来,叹道:“你别逞强了!”伸手把了把脉,默然半晌
,起身道:“师父,这龙须针用什么法子才能取出?”吴常青冷哼一声,两眼望天道:
“你处处违我,还有脸问?哼,有本事就自己治啊!”说罢只顾喝茶,再不言语。

    白衣女子呆了一会儿,默默坐回桌边,支着额头,似在苦思,布袋煞两眼死盯着她
,一颗心儿悬得老高。

    忽听白衣女子幽幽叹了口气,道:“只好行险一试了。”她从旁边医箱内取出一把
薄如柳叶的小刀和一小块磁石,自语道:“龙须针被血脉带动,所行途径当合于经脉运
行。嗯,这位姊姊,令兄中针是什么时候、什么部位?”布袋煞想了想,道:“该是昨
日寅时左右,中针处只有哥哥知道。”木偶煞此时缓过一口气来,喘道:“是内关穴附
近。”

    白衣女子凝视地上日影,左手把住木偶煞脉搏,右手掐指……众人见她举止古怪,
议论纷纷,颇为惊疑。昊常青盯着她,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捧着茶碗,却忘了喝茶,心
知白衣女子正根据种种病症,结合脉理,推算龙须针所处方位。

    要知人体血气,无时无刻不在运行之中,勃兴衰弱均有一定时刻。那龙须针被血气
冲激,循行快慢与气血盛衰大有关系,且各人体质不同,血气盛衰之时也各有不同。有
人白日精神,有人却是夜猫子,故而龙须针所处方位极难把握。

    白衣女子口中念念有词,心中默默推算,过片刻念道:“戊癸巳午七相宜,丙辛亥
子亦七数”两句,忽地探出左手,将磁石贴在木偶煞肩头“巨骨”穴上,右手拿起小刀
,切人肌肤。只见一股血箭自创口中射出,溅人土中。

    这一番推算极耗心力,白衣女子伸袖拭去额上汗珠,轻喘道:“姊姊,你……你看
那针儿可在血水中么?”布袋煞在血中摸索片刻,拈起一枚细比兔毫的小针,不知是何
种物事所制,虽细小如此,却有手沉之感。她见兄长大患得除,眉开眼笑,真有不胜之
喜。

    白衣女子歇息片刻,坐回桌边,写了张方子道:“针在经脉中存留已久,虽勉强拔
出,经脉却已受损,按此服药调养,以免留下病根……”她说完这番话,气息更促,身
子如晚秋之叶,瑟瑟发抖,忙掏出那个玉瓶,又倾了两粒药丸吞下。

    布袋煞见她模样,奇道:“活菩萨,您……您身子不舒服么?”白衣女子缓过一口
气,道:“不……碍事,我这病拖得久了,从来都是这样的!”众人听说她也有病,无
不骇异。

    布袋煞瞪大眼道:“菩萨您这么大的本事,怎么治不好自己呢?”白衣女子还没答
话,吴常青怒道:“屁话少说,既然好了就滚你妈的蛋。”布袋煞瞪他一眼,恨声道:
“若不是看菩萨的脸子,我非把你……”吴常青冷笑道:“把我怎地?”

    布袋煞不好与他翻脸,忍住气,向白衣女子谢过,扶着木偶煞径自去了。此时,一
个病者过来正要坐下,忽听吴常青冷道:“今天不看了,以后再来!”那人目瞪口呆,
身子半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吴常青拂袖而起,对白衣女子道:“你今日身子不大好,不要劳累了。”白衣女子
不敢再违拗,正要起身,众人已纷纷大嚷起来:“咱等了几天啦,行行好吧!”

    “是啊,菩萨一去,又不知几天才出来,咱这病不能拖啊!”

    一时间,众人乱哄哄闹成一片。吴常青顿时怒道:“他妈的,自私自利,莫过于此
。都想着自己,怎就没人想她?她的病比你们这些狗杂种难治百倍,她的命也比你们金
贵百倍!滚,都给我滚……”

    白衣女子叹道:“师父,我这会儿好多了,再说我这病发作越来越频,过了今日,
不知明日在哪儿?看几个算几个。”吴常青愣了愣,肥脸一暗,狠狠顿足,歪在竹椅上
,闷着头喝茶。

    白衣女子招呼病患坐下,把脉问诊,或用针灸,或用推拿,或开药方,若有不明之
处便向吴常青询问。到得辛酉时分,众人陆续欢喜离开,梁萧见人群散尽,才与怪老头
上前。

    白衣女子又服下一颗药丸。她面皮极薄,自始至终都垂着头,不敢正眼瞧人。梁萧
走到桌边,呆望着她。此时他身量长足,兼之满面风尘,吴常青一时没能认出,见他站
着不动,甚不耐烦,哼道:“有病就看,没病就滚!”那白衣女子忙道:“你请坐!”
梁萧依言坐下,白衣女子搭了搭他的脉,沉吟一阵,奇道:“这位先生,你没病啊!”


    梁萧道:“我有病的,你再仔细看!”白衣女子摇头道:“我看不出,嗯,你平日
有什么不适?”梁萧凝视着她,忽地眼鼻一酸,缓缓道:“我平日总想着一个女孩儿,
听人说,这病名叫相思病!”

    白衣女子一窒,匆匆缩手,摇头叹道:“这个病……我可不会治!”梁萧叹道:“
那女孩儿人很好,身子却不大好,也不知这两三年,她那痼疾是否好些?”白衣女子身
子一颤,浓浓的血色自耳边升起,雪白的脖子也浸红了。

    却听梁萧又道:“那日我被迫离开,她哭得那么厉害,也不知会不会伤身?也不知
,她还犯冷么,头晕么;更不知,她还吃不吃那名叫金风玉露丸的小丸子……”

    白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只看她面容瘦削,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内里泛着淡淡青气
,眉如笼烟,眼窝微陷,愈显得双眼极大。她目光却凝注在梁萧面上,泪水若断了线的
珠子落下,蓦地颤声道:“萧哥哥,你……你……,,梁萧的眼眸也是微润,想伸袖给
她拭泪,又嫌衣袖太脏,只得用手给她抹去眼泪,却觉人手嶙峋,忍不住道:”晓霜,
你愈发瘦啦!“花晓霜神色似哭似笑,忽地身子一晃,昏了过去。梁萧慌忙绕过木桌,
将她楼住。

    吴常青茶兴正浓,没留意二人动静,忽见花晓霜昏倒,急忙飞步抢来,眼看梁萧挡
到前面,想也不想,伸手便抓。梁萧肩头一沉,卸开他爪势,急道:“吴先生,我是梁
萧!”

    吴常青一愣,忽地认出他来,脱口惊道:“你没死?”梁萧诧道:“我当然没死!
”吴常青不及多说,摆了摆手,接过花晓霜给她服下药丸,又以金针刺入‘人中’、“
维会”等穴。过得半晌,花晓霜胸口渐有起伏,双眼才睁,便脱口叫道:“萧哥哥!”
梁萧闻声上前,花晓霜紧紧握住他手,颤声道:“我……我不是在做梦么?”言毕眼泪
又落了下来。

    梁萧道:“当然不是,不信你拧手,看痛也不痛?”晓霜依言拧了下手,方才吁了
口气道:“真的不是做梦呢!”梁萧不禁哑然失笑,花晓霜也觉羞惭,面红过耳,轻笑
起来。她笑容极美,如此绽颜一笑,满林杏花也似失了颜色。

    吴常青冷眼旁观,忽地怒哼道:“又哭又笑,什么玩意儿?”瞪了梁萧一眼,道:
“臭小子,你没死么?很好!省得小丫头闷闷不乐,哭……”晓霜大窘,叫道:“师父
……”

    吴常青哼了声,将“哭哭啼啼”四个字收了回去,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梁
萧指着那蹲在远处,拿树枝逗弄蚂蚁的怪老头道:“我带他来看病。”吴常青皱眉道:
“是个疯子?”梁萧道:“我也说不明白!”

    他望着晓霜笑道,“有活菩萨在此,哪有我这等凡夫俗子说话的余地。”

    花晓霜又羞又窘,道:“萧哥哥……你……你怎么也来挤兑我?”她望着那怪老头
痴傻模样,心生怜意:“萧哥哥,你领他过来吧!”

    梁萧点头,过去哄骗一番,将怪老头带过来。哪知此老方才坐下,又生别扭,不肯
伸手让人把脉。

    梁萧只得骗他道:“这位姑娘最会摸骨,让她摸摸,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高手的骨
相。”

    怪老头皱眉道:“天下第一高手自然是老子了,那还用摸么?”梁萧道:“你说是
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要人家说了才算!”怪老头大怒,一把锁住他脖子,骂道:“
谁说我不是天下第一,叫出来比划比划!”花晓籍见梁萧被掐住,又惊又怕,几乎晕了
过去。

    梁萧却神色自若,朗声道:“我就说你不是。”怪老头两眼怒瞪,拳头捏得“咯咯
”作响,却听梁萧又道:“但若你让这位姑娘摸骨,从今往后,我都认你为天下第一。


    怪老头神色一弛,放手笑道:“好说,好说。”撸起袖子,将脏兮兮、油晃晃的胳
膊伸到晓霜面前,忽又掉头问道:“什么叫摸骨?”梁萧笑道:“就是摸你骨头的形状
,天下第一高手的骨头与天下第二高手大大不同,这位姑娘一摸就知。”

    怪老头“哦”了一声,瞪着晓霜道:“小娃儿你好好摸,只准摸成天下第一,不许
摸成天下第二!”花晓霜面红耳赤,心想:“萧哥哥又在骗人了。”

    她与梁萧久别重逢,心中欢喜不尽,想起往事脸上露出笑意。怪老头不耐道:“笑
个屁,快摸快摸。”

    花晓箱羞得双颊通红,搭上怪老头的脉搏,凝神思索片刻,按住怪老头尺骨处的“
后溪穴”道:“老先生,此处可有微麻之感?”怪老头摇了摇头。花晓霜心道:“以脉
理说来,癫狂之症后溪处必有感应。这老先生脉象通畅,决无迟滞之象,该是无病才是
!”她掉头对吴常青说道,“师父,我看不出病征,你来看看吴常青冷眼望着怪老头,
闻言”唔“了一声,点头道:”果然是,他妈的,果然是!“花晓霜心中大喜:”还是
师父厉害,用眼就能看出毛病!“

    吴常青目不转睛,盯着那怪老头,忽道:“释天风,你在弄什么鬼?”怪老头诧道
:“你叫我什么?”吴常青瞪眼道:“我叫你释天风啊。你认得老子不?”梁萧心中一
动:“释天风这名字似在哪里听过。是了,那日在古庙中,九如和尚说过,我的功夫便
如东海释天风一般,难以臻至绝顶境界。不过,这老头武功之高,只怕便算九如亲临,
也未必能胜!”

    怪老头听得这话,茫然搔头道:“你叫我释天风?释天风又是谁!”吴常青“哼”
了一声,沉着脸道:“释天风是谁?哼,也不晓得哪个王八羔子自称‘东海一尊,灵鳌
武库’?”他一瞠目,叱道,“姓释的,少跟我装蒜,你根本没病!”他手一伸,抓向
怪老头手臂。

    梁萧不及阻止:心头大惊,只看怪老头手臂翻转,吴常青圆滚滚的身子便如皮球一
般滚了出去。怪老头大笑道:“矮胖子,滚气球。”吴常青惊怒交进,好容易停住,双
手一撑,欲要翻身,不想怪老头如风赶上,伸足一勾,吴常青又贴地滚出三丈,还没停
住,怪老头再度赶上,举足横挑。昊常青身不由己,滚将出去。他生平第一遭被人当球
踢,直气得哇哇怒叫。

    怪老头有了这个“人球”,心中大乐,飞身赶上,想要再踢两脚。梁萧见势不妙,
如箭纵出,呼呼两掌,向他当头拍落。怪老头笑道:“来得好!”

    他挥掌迎上,两人高起低伏,顷刻间斗了六七十招。梁萧抵敌不住,且战且退,退
入杏林之中,借着树木百般闪避。怪老头紧迫不舍,掌力所至,碗口粗的杏树根根摧断
,劲风所及,落英缤纷,在地上积成一张粉红毛毡。

    吴常青挣起身子,被踢处隐隐作痛,本是恼羞成怒,但见二人斗了数招,一腔羞怒
尽化作骇异:“释天风天纵奇才,不愧为武库之称。但梁萧年纪小小,怎也练出这等可
惊可畏的武功?”又见他二人只顾打斗,将大好杏林弄得一片狼藉,不觉怒道:“两个
王八羔子要打在林子外面打,怎么尽糟蹋老子的树林……”他横眉怒目,大声叫骂,但
也只能动动口,动手却是万万不敢。花晓霜立在他身旁,眼看梁萧落了下风,好生为他
焦急。

    忽听一个恬静柔和的声音远远传来:“想来就是这儿了!”花晓霜回眸望去,却见
远处走来二人,一个是白发红颜、眉目清秀的老抠,一个却是身形瘦削,唇薄眼大的中
年男子。

    二人走近,那老妪笑道:“吴大夫,总算是寻着你啦……”她声音一顿,目光落到
杏林之中,那中年男子也望了过去,面露惊喜之色。

    吴常青打量那老抠一番,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海底捞月’释夫人到了
。哈哈,想必是这股乱七八糟的释天风把你吹来的吧!”他手一抬,指向那正在打斗的
怪老头。

    那老妪喜不自胜,欢然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敢情死老头
竟跑到这儿来了!”此时梁萧技穷,眼看释天风一掌拍来,急道:“算你胜了!”释天
风虽然胡闹,但只须梁萧认输,便掌势一凝,停在梁萧鼻尖处,笑道:“好,认输就好
!”

    那老妪走上前,扬声叫道:“老头子,看我是谁?”释天风掉头望来,目中诧异,
正想答话,脸色倏变,迅疾退出一丈。老妪走上数步,急道:“不许走,跟我回去!”
释天风看她上前,也随之后退,始终与她相隔一丈之距。

    老妪大急,飞身纵上,释天风顿时发足狂奔,用的正是“乘风蹈海”轻功。老妪惊
怒交集,连声喝道:“老头子,回来……”也如法追赶,但武功虽同,功力却异,一晃
眼工夫,二人之间拉开三丈之距。

    那中年人疾奔而出,横身阻拦,口中叫道:“爹!”释天风纵身斜出,自他身边晃
过,足不沾尘,亡命飞奔。中年男子与老妪呼叫不已,并肩追赶,转眼间,三道人影去
若闪电,消失在蒙蒙暮色之中。

    异变忽生,梁萧只觉莫名其妙。那中年瘦汉他倒认得,乃是当日土地庙前斗过一场
的释海雨,只不知他为何来到这里,又为何追赶怪老头。

    他看见吴常青走来,奇道:“吴先生,怎么回事?”吴常青哼了一声,道:“人家
老婆追老公,你管那么多。”他转头看到地上满地落花,又觉生气,怒道,“这么多树
都被你打坏了,怎么赔我?”

    梁萧一愣,道:“什么大不了,重新种过便是。”花晓霜忽地低声道:“我帮你种
。”吴常青瞥了她一眼,冷哼道:“女生外向!”

    花晓霜脸儿一红,与梁萧并肩进了林子,走了一程,突然笑道:“萧哥哥,我给你
看两样物事!”梁萧点头道:“好啊!”花晓霜呼哨两声,只听树梢簌簌作响,一抹金
影从树梢掠下,哧溜钻入她怀里,却是只小猴儿。

    梁萧笑道:“是金灵儿么?”晓霜点头微笑。金灵儿一双火眼溜溜直转,瞪着梁萧
,梁萧伸手摸去,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却是一缩,钻进晓霜怀里。

    梁萧露出惆怅之色,道:“这小猴头认不得我了。”花晓霜笑道:“不碍事,过得
三天,也就与你熟悉啦……”话未说完,忽听犬吠之声,一头白毛犬自林中蹿出,梁萧
愣神之际,那狗儿纵身一跃,欢然扑到他怀里,汪汪汪狂吠不已。梁萧抱住狗儿,连声
道:“好白痴儿,好白痴儿……”说没说完,双眼已然湿润了。

    这白毛犬正是梁萧少时收留的小野犬,如今体长腰细,成年已久。它与梁萧分别甚
久,却始终记得主人气味。梁萧容貌虽变,体气却无变化,故而一嗅便知,毫不迟疑地
扑了上来。

    梁萧抚着它头顶软毛,叹道:“晓霜,真难为你还带着它。”花晓霜微微笑道:“
怎么能不带着?它是你的狗儿,我看到它,便与看到萧哥哥一样!”梁萧含笑道:“好
啊,你变着法儿骂我像狗么?”花晓霜一惊道:“哪……哪里是?我……我才没这意思
……”她心中一急,眼圈儿顿然红了。梁萧忙道:“我跟你开玩笑呢!”花晓霜这才放
下心来,低眉不语。

    梁萧想起离天机宫之后,剧变无数,不由叹道:“说起来,若能做白痴儿却好,永
远呆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花晓霜不知他另有所指,不觉心儿狂跳,双颊涨红,幽
幽叹道:“我……我也这样想,天可怜见,总算又见着你,我真的……真的好欢喜。”
梁萧本想说:“你也想我做狗儿么?”但怕她有些呆气,一时会错了意,便微微一笑,
再不言语。

    第八章 群魔乱舞三人边说边走,穿过杏林,前方出现个小谷,谷中矗立着几进瓦房
,中有两个仆妇,正在备饭。

    大家方才就座,便听有人朗声道:“吴大夫在么?”吴常青皱了皱眉,道:“释夫
人么?”话音方落,便见那白发老抠穿林而入,云袖一拂,便至堂中。吴常青笑道:“
没赶上么?”老妪叹道:“他脚程太快,我让海雨远远随着,以免失了踪迹。”

    她转头目视花晓霜与梁萧,笑道:“老身凌水月,敢问二位如何称呼?”晓霜报上
名。凌水月面露喜色:“可巧了,你是霜君的女儿么?”晓霜奇道:“您认得我妈?”
凌水月笑道:“我姓凌,你妈妈也姓凌,你说我认不认得?”

    晓霜愣了愣,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妈妈的姑姑,姑婆婆!”凌水月
心中欢喜,应了声,将她揽人怀里,两手一比,笑道:“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见过你,一
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晓霜抿嘴笑道:“妈妈常念着您呢!”凌水月略一
默然,叹道:“这些年只顾照顾子孙,唉,都与亲戚们生分了!”

    她又问起晓霜父母近况,晓霜略一迟疑,说道:“都还好了!”凌水月又问:“你
奶奶还好么,爷爷回来没有?”

    花晓霜诧道:“我爷爷……不早就仙逝了?”凌水月一愣,点头道:“不错,他死
得好!”花晓霜心道:“姑婆婆怎么这样说话?”但她脾性温婉宽和,虽有不悦,却不
放在心上。

    梁萧却知凌水月的意思,忖道:“花无媸必是恨公羊羽人骨,故而说他死了,可见
亲密如夫妻,也免不得仇怨,倒是爹爹妈妈甚为要好。可想起来,都是爹肚量大,百般
容让,妈的脾气虽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每闹过别扭,反而更为要好些。”他
想起父母,不胜惆怅。

    凌水月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一时问之不尽,便暂且搁下,向梁萧作揖道:“这位小
哥敢问尊姓大名?”

    梁萧还礼说了。凌水月见他衣衫虽陋,但气度潇洒,生平罕见,不由忖道:“这人
年纪轻轻,却能与天风斗个难解难分,令人难以置信。不料我久在海外,中原竟有如许
人物!”当下笑问道:“敢问梁小哥为何与外子动手?”

    梁萧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释天风么?”凌水月道:“不错,外子正是释天
风,我与我儿释海雨此来中原,正为寻他回去。”

    梁萧点了点头,将如何遇上释天风,如何引他来此治病的经过说了,但有关自己大
战钱塘,颠沛流离之事,都略过不提。

    凌水月听得这番话,想像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苦不少。她夫妻情重,
一时越想越悲,落下泪来。花晓霜取出手绢,为她拭泪道:“姑婆婆,您别担心,我给
释公公探过脉,脉象如常。师父也说了,释公公并无疾病。”凌水月心头稍安,望着吴
常青,目有征询之意。

    吴常青捻着短须,沉吟道:“我看过他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与常人决然不同,
他却并无异样。”梁萧道:“或许是健忘之症。”吴常青摇头道:“所谓健忘症,指的
是劳心太甚,昼夜忘寝,以致心气不足,精神枯败,血行难以人脑,故而举止痴呆,丢
三忘四。释老头满脸红光,血气充盈,再说他粗头粗脑,哪会有这种高雅毛病,他奶奶
的……”他想起被释天风当球踢了一回,不由横眉竖眼,怒火陡生。

    凌水月心想:“连恶华佗也看不出病因,这可如何是好?”正自黯然,却听梁萧道
:“如此说,我却有个想法。”吴常青斜眼睨他,满脸不屑。梁萧被他一睨,但觉在这
医国圣手面前班门弄斧,大为不妥,正踌躇难言。花晓霜却笑道:“萧哥哥有甚想法,
说来听听!”

    梁萧心头方定,道:“依我看来,释前辈是故意将往事忘了!”众人一愣,吴常青
怒道:“哪有这种道理,放屁,放狗屁!”

    梁萧道:“虽听来荒诞,但以前我算题之时,除了算术心中别无其他,解到精妙处
,便是吃喝拉撒也忘了,后来练武练到入神,同样将算术忘了,若一人过于专注某事,
往往会将其他事情丢在脑后。”吴常青一愣,忖道:“这话也非全无道理,以前我学习
医术,也有如此经历。”    凌水月眉头一蹙,道:“听梁小哥这么一说,我却想起来
了。老头子确是说过,要将以前所学的武功统统忘掉,难不成,他将武功忘了,也将其
他的事忘了么?”梁萧摇头笑道:“我却也听他说:”什么都可能忘,独独老婆不能忘
的。‘他见你便逃,可见他还记得你。“凌水月一愣,眉间喜色透出,暗忖道:”不枉
我寻他一场,这死老头还算有点良心。“

    梁萧又道:“他还说,你见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与人打架了。
”凌水月听得梁萧之言,怔怔半晌,叹道:“我有些明白了。”向梁萧拱手道,“小哥
善待外子,又送他前来就医,大恩大德,灵鳌岛上下没齿不忘。”梁萧摆手道:“哪里
话?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缠得脱不了身,我带他来,算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凌水
月见他不肯居功,更生好感,心道:“这人年纪小,气派却大!”

    忽听吴常青道:“你究竟明白什么,别跟我卖关子。”凌水月叹道:“这该从三十
七年前说起。”吴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他该是初来中原,你俩还没成双入对吧。”
凌水月面皮微红,白了他一眼,道:“你说他就说他,不要拉扯我进来。”吴常青嘿笑
不语。

    凌水月叹道:“灵鳌岛历代岛主俱都嗜武,千方百计搜罗天下武功,绘成图谱,藏
于岛内,传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非我夸奖自家人,外子天生聪颖,堪称灵鳌岛不出
世的奇才,无论何种武功,一学便会,一会便精。他十七岁之时,已成前代不及之功,
将岛内所藏武功尽数学会,自号‘东海一尊,灵鳌武库’,将东海四十九岛高手奇土一
一压倒,犹不知足,扬帆过海,踏入中土,欲凭一己之力,压服天下英雄。”

    梁萧赞道:“好大气魄。”凌水月摇头道:“气魄虽大,却是自不量力。最初,他
一路西进,未逢敌手,更兼结交宵小,被从旁鼓噪。外子年少识浅,自然越发骄横。这
一月,他击败少林高僧,辗转到了西安府,听说当地有个中州大侠,一口剑使得出神人
化,号称中州无敌。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时候,听得这‘无敌’二字,顿时大动意气,
找上门去。谁知那位大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侠横行,杀孽深重,潜心礼佛,一切俗
事均由两个儿子打理。那二人早听得外子名声,见他上门便以礼相待,声称其父封刀洗
手,不再与人打斗。外子哪里听得入耳,便道:”他不动手,你们动手。‘也不容人多
说,当即便将两人双手折断,道:“你老子再不出来,我便折你们两条腿。’他那时少
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见中州大侠仍不出手,便将二人双腿也折了……”

    梁萧听到这里,不由面皮一热,心道:“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却不也
是在说我么?”他想着叹了口气,凌水月听他叹气,只当他感叹丈夫不该如此,也叹息
一声,方道:“再说外子见那中州大侠仍不露面,不由毒念大起,扬言要放火烧屋,此
言出口,到底将那老人逼了出来。外子见猎心喜,方要动手,忽听身后有人道;‘本来
无一物,化尽天下缘’,声若洪钟,震得屋瓦皆响。外子听得心惊,回头看去,却是个
高大异常的年轻和尚,拿着一个葫芦,撑了一根黑黝黝的棒子。”

    梁萧听得此处,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么?”凌水月讶然道:“不错,来的
正是九如禅师,足下如何知道?”

    吴常青睨着梁萧道:“你见过老秃驴么?”梁萧笑道:“不但见过,还一起喝过酒
,吃过狗肉。”吴常青怒道:“这秃驴就会教坏小孩子。”晓霜笑道:“萧哥哥可不是
小孩子。”吴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长大,好……”晓霜急忙捂住他肥嘟嘟的
嘴巴,面红耳赤,嗔道:“师父!”吴常青哼了一声,住口不言。

    凌水月望了望梁萧,又望望晓霜,心中恍然,抿嘴微笑,续道:“那九如露了神通
,镇住众人,便走进堂中,向中州大侠化缘。老人一心向佛从善,虽是这等时候,也不
肯推辞,叫人拿来素食米面。谁想九如却道:”和尚生来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
舍一些却是好的。“‘梁萧心道:”若是吃素,就不是九如了。“

    却听凌水月续道:“中州大侠听得这荒诞言语,好不吃惊,外子被他打岔,甚不耐
烦,伸手扳他肩膀,想叫他让开。却不料九如头也不回,左肩一沉一抬,竟将外子带了
个趔趄。外子横行中土,几无敌手,哪知此时此刻,竟挡不住和尚铁肩一抬,惊骇之情
,那是可想而知,正欲大打出手,忽听那九如和尚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来!‘外
子不肯,立马要称他斤两,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气力,如今身上气力不足半分,
你既然叫什么’就地一蹲,脱掉内裤‘,该也不会占和尚便宜!”’凌水月说到这里,
不禁失笑。

    晓霜奇道:“什么叫‘就地一蹲,脱掉内裤’?”梁萧忍住笑道:“释岛主不是号
称‘东海一尊,灵鳌武库’么?”晓霜仍是不解,梁萧正要说透。却听凌水月道:“这
是和尚骂人的话,晓霜你女孩儿家,就不要多问啦!唉,当时外子听了这话,不免心中
惊疑,但他素来自负,也不再多说,放和尚喝酒。那中州大侠久经世面,看出和尚意在
架梁。他见外子显露功夫,已知不敌,有此帮手,大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来牛肉美
酒。九如也不客气,当着众人吃喝,喝了约摸三十斤酒,才打个饱嗝,叹息道:”和尚
喝酒吃肉,亵渎佛祖,大大不该。‘众人见他吃饱喝足,方才发此议论,都觉哭笑不得
。却见九如愁眉苦脸,又对中州大侠道:“我心中有愧,惟有一死了之,要在你这里就
地往生。’”要知佛教中,往生便是死亡圆寂之意。众人闻言大惊,外子更是不信,嘲
讽道:“既要往生,我用肉掌送你一程最好。‘九如笑了笑,说道:”往生须得自我解
脱,不比道士兵解,岂可假手于人?久闻灵鳌岛历代岛主崇信佛法,首代岛主更是落发
为僧,入我释门,故而抛弃本姓,以释为号,施主为何不顾先祖遗意,阻拦和尚成佛大
业?’外子听得心惊,灵鳌岛渊源知之者甚少,九如和尚却道得分毫不差。外子虽有不
甘,但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但听九如又问中州大侠道:”你潜心向佛,定知许多佛门中事,敢问有坐着往生
的和尚么?‘中州大侠道:“有许多!’九如又问:”站着的呢?‘中州大侠道:“也
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么?‘中州大侠想了半天,道:“小老儿没听说过!
’九如道:”那好,我便倒立着往生!‘说罢双手着地,拿了个大顶,浑身僵直,不动
弹了。“

    花晓霜听到此处,吃惊道:“性命可贵,和尚如此年轻,为何这样想不开呢?”梁
萧摇头道:“他哪儿会真死,装神弄鬼罢了。”花晓霜面露喜色,点头道:“那便好了
,姑婆婆,后来怎么样了?”言下仍是担心九如的生死。

    凌水月心想:“这女娃儿心肠倒好。”便道:“他这般模样,众人只当他往生去了
,俱是惊诧。中州大侠更是叹息苦笑,命人将他搬起。不料家人们动手,九如却纹丝不
动。中州大侠惊讶万分,亲手猛推,却如蜻蜓撼石柱,哪里动得了分毫。众人又惊又怕
,只当是佛祖显灵,个个口宣佛号,纷纷跪下。

    外子见九如双手入地半尺,好似铸在地上一般,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浑身功力
连推三掌。这三掌之功,足可将大树连根拔起,哪知仍然撼不动他。外子惊骇无及,愣
在当场。只在这时,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众人大惊,外子却只有更惊,叫道:“
秃驴弄假?‘但他三掌无功,心头已自怯了。中州大侠也埋怨道:”大师假死,惊煞老
夫了。’九如笑道:“岂止死是假的,这房屋栋梁,你我他们,天地日月,芸芸众生,
哪样不是镜花水月,梦幻一场。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那中州大侠听得这
话,猛然醒悟,合十作礼道:”善哉,善哉’,双掌在头顶一抹,满头白发尽落,与九
如相对大笑,携手并肩,出门去了。“

    吴常青听到这里,哼声道:“此事江湖上多有流传,众说纷纭,敢情真相却是这般
。老秃驴装神弄鬼,却也真有些神通。”凌水月颔首道:“他那神通,便是威震天下的
‘大金刚神力’了。外子经此一事,自然锐气大挫,当日动身返回灵鳌岛潜修。他自知
输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练内功,一练便是八年。此间我入了他家,诞下海雨。这一年,
外子武功又有成就,自负能与九如一搏,便背着我离岛西行,再入中土,寻九如和尚的
晦气。但那九如和尚本是个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野和尚,外子一寻数年,好容易在天
柱峰和他遇上。不料外子诚然有所精进,但九如的大金刚神力却精进更快,一比之下,
外子又败了。

    外子自然不服,又返回岛内苦修,然后再寻九如挑战,如此屡败屡战,前后便输了
四次。“

    凌水月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外子心高气傲,天下少有,如何受得了这般折
辱,第四次败后,他憋着一腔怒气,回到灵鳌岛,在历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练
成‘无相神针’,决不离岛半步。”

    梁萧奇道:“什么叫‘无相神针’?”凌水月道:“这是灵鳌岛世代相传的一门武
功,据说是一位前辈从刺猥身上想出,也名‘仙猬功’,练成之后,能将内力逼出周身
百穴之外,化作无形气针伤人。”

    梁萧动容道:“如此奇功,岂非天下无敌。”凌水月道:“说来也该当如此,但世
上越厉害的功夫便越难修炼,除了创制武功的那位前辈,几百年来,灵鳌岛历代高手无
人练成,更有几人练得气泄功消,成了废人。”花晓霜吃惊道:“哎呀,那还是不练得
好!”

    凌水月摇头道:“别的事他都顺着我的意思,惟独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听从,废
寝忘食,日夜修炼。要知这武功须以独特法门,将周身穴道逐一贯通,有的容易,如手
臂腿脚上的穴道,有的却分外艰难,如膻中,丹田,百汇,花费数年时光,也无半点动
静。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练不成这门武功,我便想:随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岛上陪他一
辈子……”说着,眼眶不禁红了,晓霜心有所感,不由得轻轻握着她的手。

    凌水月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感激之色,按捺心绪,叹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
出得关来,欢天喜地如小孩儿一般。告诉我说,他明白了‘无相神针’的真意,又说,
要将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只要心中什么都不留下,就能练成这门武功。”她说到这里
,自伤自悔,落泪道:“我那时只当他随口说笑,哪知他说的都是真话……”

    众人一时默然,梁萧蹙眉凝思,却想不出这‘无相神针’的道理,他与公羊羽、萧
千绝、九如和尚都曾动过手,只觉释天风武功决不在三人之下,若他当真练成这‘无相
神针’,只怕这三人也未必能敌。

    昊常青拈须沉吟道:“若释老头习武成痴,倒也并非无法可解。其一,让他将九如
打败了,夙愿得偿,兴许就不药而愈了。但别说他未必稳胜老和尚,就是要寻老和尚行
踪,也不容易。其二,将他拿住,押回岛去,他隐约记得释夫人,也就没有将往事忘净
,只要他有此残念,你二人朝夕相对,他想要忘事也就难了!”

    凌水月沉默一阵,起身施礼道:“多谢吴先生指点。”她一拂袖,已在两丈之外。
花晓霜诧道:“姑婆婆,你去哪里?”凌水月道:“趁着外子尚未走远,我这就抓他回
去。”话未说完,她便已人影俱无了。

    凌水月既去,那仆妇也备好晚饭。三人用过饭,梁萧心中存疑,正想询问,吴常青
却对花晓霜道:“你今日也累了,早早歇了。”花晓霜不敢违抗,看了梁萧一眼,低头
转入房中。

    吴常青瞅了瞅梁萧,冷笑道:“小子过来,我有些话问你。”梁萧心道:“我干吗
要看你脸色?”他嘿然一笑,伸个懒腰,道:“我赶了几天路,也累坏了,想早些歇息
。”吴常青瞠目怒视,哼道:“也罢,来龙去脉我懒得问了,左右是你小子祸害活千年
,既然没死,就好生对待晓霜。”梁萧心道:“这个还用你说?”吴常青招呼仆妇,将
梁萧带入客房歇息。

    花晓霜上了床,却是如饮醇酒,晕乎乎的,兴奋莫名,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
梁萧的影子,只想着明日见了他,说什么话才好,做什么事才妥当。如此辗转反侧,到
了三更才迷糊人睡,睡了一阵,她忽觉眼前微微发光,似乎到了天明,睁眼看去,却见
屋内灯火亮堂,梁萧坐在床沿,眼中含笑。

    晓霜芳心大乱,想要坐起,梁萧按住她,笑道:“别起来,小心着凉了。”花晓霜
只好依言躺着,但觉被子里便似燃了一炉火,浑身奇热难当,不觉香汗淋漓,一张芙蓉
脸烧得红火也似,颤声道:“萧哥哥,你……你怎么来啦!”梁萧道:“我有许多话想
问你,所以睡不着。”

    花晓霜微笑道:“你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梁萧失笑道:“你又拽文了
!嗯,你记不记得,当年我在天机宫,答应过你一件事。”晓霜微怔,脑中灵光一闪,
笑道:“去看日出么?”梁萧惊喜道:“你还记得?”

    花晓霜微微一笑,默然不答,心中却想:“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片刻都没忘
的。”却听梁萧道:“既然如此,趁如今天尚未亮,我们这就出发上山。”花晓霜满心
欢喜,说道:“好,我这就着衣。”

    梁萧闻言背过身子。花晓霜换好衣衫,道:“好啦!”正要起身。梁萧却笑道:“
不用啦,天寒露重的,我用被子裹着你上去。”花晓霜吃了一惊,忙道:“那……我岂
不是成了个大粽子。”梁萧点头道:“对啊,还是个美人馅的大粽子。”花晓霜垂下头
,低声道:“我可不美!”梁萧摇头道:“我看着美就美。”花晓霜顿时耳根红透,心
中却甚欢喜。

    梁萧用被子将花晓霜裹好,抱着出门,展开“乘风蹈海”,向山顶奔去。晓霜耳边
风响,好似腾云驾雾,飞在天上,只觉得心中喜乐,浑忘一切,不知不觉间,竟打了个
盹。

    她忽听梁萧道:“这里想必就是观日峰吧!”张眼看去,只见前方暗沉沉的,似乎
涌动不已,该当就是东海了。

    梁萧将她放下,两个人并肩坐在一块大石旁,四面寂寥,只有又轻又细的风声,时
来时去。梁萧想要开口说话,又不忍打断这难得一有的宁静,但他不说话,花晓霜也不
好开口。

    两人这么静静坐了一阵,梁萧生出疲倦之意,要知他内功精湛,治军之时数昼夜不
休不眠,也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此时并未如何劳累,眼皮却越来越沉,勉力苦撑,
也睁之不开,此等情形,真是前所未有。他迷糊渐生,不待日出,竟睡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山风打来,梁萧悚然一惊,急声叫道:“晓霜、晓霜……”叫
声中满是惊惶之意。花晓霜心头诧异,应道:“萧哥哥,你叫我干吗,我在这里啊?”
梁萧看到她,方嘘了口气,一摸额头,竟满是冷汗,不由忖道:“我素来惊觉,今日怎
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了过去。”

    他举目看去,太阳已升起大半,黑云将收未散,便似浓浓的墨鱼汁里煮着个蛋黄。
梁萧大觉无趣,侧目望去,只见花晓霜凝目遥望,神色专注,瘦削的脸儿被朝阳映着,
发出柔和的光。梁萧望了两眼,但觉睡意又生,情急之间,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晓霜听到响声,转过眸子,诧道:“萧哥哥,你在做什么?”梁萧双颊一红,好在
被旭日红光照着,看不出来,汕道:“我打蚊子呢!”花晓霜奇道:“这么冷也有蚊子
么?”梁萧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笑笑。

    花晓霜被他这一岔,也没了观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却见一株华通花,孤零零长在
山崖上,随着晨风摇晃,不由心中一动,低声吟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
?室是远而!”

    梁萧皱眉道:“你在说啥,什么反儿反爹的?”花晓霜笑道:“这是孔子的话,意
思说:”华通花开,翩翩摇摆,难道我不思念你么?想是家离太远……“话未说完,她
神色一暗,垂下头去。

    梁萧望着她,问道:“晓霜,你想家了么?”花晓霜眉眼微微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梁萧道:“我正想问你,为什么你会做吴常青的弟子,离开天机宫到崂山来呢?”

    花晓霜默然片刻,仿佛鼓足勇气,望着梁萧,认真地道:“萧哥哥,我只跟你一个
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梁萧一怔,点了点头。

    花晓霜叹了口气,道:“那天,你被明归爷爷抓走……”梁萧不悦道:“你怎还叫
他爷爷?”花晓霜面色微红,低声道:“我叫顺口啦。总之,那天许多人都去救你,爸
爸、姑姑,还有秦伯伯都去了,却让我一个留在宫里。我难过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
天天盼他们救你回来。可过了一个多月,爹爹回来了,脸色十分难看,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只是摇头叹气,却不说话。后来,过了许久,我才听梅影姐姐说,说你……你已经
死了。”晓霜说着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梁萧苦笑道:“都是明归那厮骗人的,我哪里死了!你摸摸看,我是人还是鬼?”
花晓霜破涕为笑,脸红道:“我念起那时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场,从小到大,从没那么
难过的,几乎……几乎就不愿活了……”

    梁萧听得心生感动,两眼一潮,只怕被她看见,匆匆别过头去。却听花晓霜又叹了
口气,道:“当天夜里我就病倒啦,天幸师父留在宫里,要么我就再也见不着萧哥哥你
啦。但谁知,那段日子爹娘又闹起别扭,彼此都没什么好脸色,问他们也不说。我假装
睡着,才听得缘由。敢情,奶奶要他们给我添个弟弟,以后好做天机宫的宫主。”

    梁萧道:“这也是好事啊,他们干吗还要争吵?”花晓霜摇头道:“我也不十分明
白。只听妈妈说,爹爹对她不好,当年她被一个女人打伤了,爹爹明明制住那人,却又
将她放了。唉,我从没见妈妈那么生气,她说恨死爹爹了,要让花家断子绝孙。奶奶见
妈妈不肯生弟弟,就说花家人丁单薄,才引起明归爷爷的反叛,如果妈妈不从,她就要
爹爹休妻再娶。妈妈气得大哭起来,爹爹也说,他已害了妈妈,再不能害第二个女子,
宁可一死,也不再娶。”

    梁萧早先听明归说过花清渊与韩凝紫的情事,听花晓霜一提,他心中便已了然,听
到这里,不觉暗暗点头:“就此事而言,我很是瞧花大叔不起,但他不肯休妻再娶,却
也有些血气。”

    花晓霜叹道:“总之,奶奶使尽各种软硬法子,都不能逼爹爹妈妈就范,终于生起
气来,指着我说:”霜君,你听好,既然你不肯听我的话,我就将她关起来,你一天不
生孩子,一天见不着她……“,梁萧只觉心口一窒,张口欲骂,但看了花晓霜一眼,终
究忍住,只暗恨道:”若她不是你奶奶,我立时便去天机宫,闹她个天翻地覆。“

    只听花晓霜续道:“奶奶说到做到,就要动手抓我,妈妈想护着我,却又打不过。
这时,师父来了,大骂奶奶。奶奶却说,这是花家的家务事,不要你恶华佗管,师父说
:”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谁动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谁拼命
……“,梁萧拍手道:”说得痛快!“心中对吴常青好感平添十分,但觉冲着这几句话
,便看他些脸色,却也无所谓了。

    花晓霜仍是闷闷不乐,说道:“我见他们闹翻,心里难过,便对奶奶说,我不呆在
天机宫也好,我拜吴爷爷做师父,到崂山去,妈妈不生弟弟,我也就不回来。唉……其
实,我一直想跟师父学医的,我从小生病,十分难受,吴爷爷每给我看病,痛苦就要轻
些,所以我就想,天下有许多人害病,也就与我一般难受,若我有吴爷爷的本事,就能
让他们痛苦轻些。从那以后,我看了许多医书,并向师父请教,他也随意指点。可我每
次说要给他做徒弟,他总不作声。”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不过,那天他和奶奶赌
气,当即一口答应,收我为徒,将我带出天机宫,到了崂山。”

    她说得轻描淡写,梁萧却知道这其间她定然受了无穷委屈,心中怜悯大生,叹道:
“晓霜,你受苦啦!”花晓霜摇头道:“这也算不得受苦。那时,听到你的死讯,我都
不想活了,若非……学医救人,忘了苦恼,我……我或许早就难过死了。唉,若真的死
了,那可糟啦。今生今世岂非再也见不着萧哥哥。”她一双大眼蓦然含满泪水,凝注在
梁萧脸上。

    梁萧见她眼神,胸口竟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不自禁转过头去,一颗心兀自狂跳:“
为何她这眼神,竟与阿雪恁地相似,难道我看错了?”他又偷偷瞧了花晓霜一眼。但见
她一张瓜子脸与阿雪的圆脸决不相似,但那一双眸子中的凄然之意,却是一般无二,刺
得他心头隐隐作痛。梁萧一时心潮起伏,望着东方一轮朝阳,默然不语。

    待到天已大亮,两人方才相携下山,梁萧沿道采撷野花,扎了个精致斑斓的花冠儿
,给晓霜带在头上,晓霜临水照影,好不欢喜。

    到了山下,将近杏林,忽见远处有人跌跌撞撞,仓皇而来。走近一看,却是傀儡双
煞。只见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脸色惨白,似乎都受了极重的伤。

    布袋煞遥遥看见二人,便叫道:“活菩萨,活菩萨……”身子倏地一软,昏倒在地
,木偶煞被她一带,也仆地不起。

    晓霜大惊,急忙抢上,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给二人扎了数针。木偶煞背上伤口血
流顿止,布袋煞也悠悠醒转,喘着气道:“活菩萨,你……你快走,有人要对你师父不
利!”花晓霜吃了一惊,脸上顿无血色。

    梁萧却一皱眉,淡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用着急,慢慢说来!木偶煞
摇了摇头,叹道:”你武功虽高,但对方人多,你……你也未必能胜的!“梁萧道:”
到底是什么人?“

    木偶煞道:“说来话长,昨日得菩萨救了性命,我兄妹恩怨也已了结,便向南行,
打算从此浪迹江湖,靠玩傀儡戏度日。人夜时分,我们投宿在路边客栈。无意间,听得
隔壁有人谈论活菩萨治病之事,一个软绵绵的声音说道,活菩萨定是恶华佗吴常青的弟
子,又说恶华佗违背门规,收了女弟子,定然……唉,总之都是些不堪人耳的下流话。
我兄妹受菩萨大恩,粉身难报,岂容他人如此亵渎,正要闯将过去,却又听一个怪声怪
气的人说,那《青杏卷》是否真有养生驻颜的无上法门。先前那人回答说,确然无疑,
只要明日抓住恶华佗,逼他交出就是。我们听到这里,也没再听,便扬声挑衅。不想话
音方落,就听隔壁一声冷哼,一股怪异内劲透过土墙直逼过来。我妹子站在墙边,被那
内劲一冲,口吐鲜血,撞到我身上,那内劲也跟着传来,激得我五内翻腾。我顿知遇上
无法抵敌的大高手,当即扶着妹子,抢出门外。这时,只看隔壁跳出一个道士、一个喇
嘛,拆了两招,我便吃了道士一剑,木偶也被喇嘛的金环打坏。幸好老天庇佑,让我逃
出客栈,仗着地势熟悉,趁夜遁来这里,……菩萨,那些人实在厉害,你和尊师快快离
开,一避风头。”

    梁萧听他说完,眉头微皱,转眼瞧了瞧花晓霜,见她脸色苍白,便笑道:“有我在
此,你怕什么?”花晓霜发愁道:“是谁要对付师父呢?”

    梁萧隐约猜到对方身份。寻思道:“此事蹊跷,只怕得暂避锋芒才好。”当下对傀
儡双煞道:“信已带到,你们去吧。”二人对视一眼,木偶煞道:“对头爪子挺硬,不
若我们也留下帮手。”梁萧道:“你们有伤,留下也是无用,有我在此护持,只管放心
。”木偶煞叹道:“足下武功虽然胜我十倍,但若遇上那隔墙传劲的高手,仍须小心”
梁萧淡淡一笑,道:“我理会得。”

    花晓霜从怀里拿出一支玉瓶,倒出三粒药丸,给布袋煞道:“你为阴劲所伤,这三
粒‘玉髓丹’且拿去,一日一粒,合水服用。令兄剑伤不深,只是失血太多,休养月余
便好!”布袋煞谢过,与木偶煞相携去了。

    梁萧略一沉吟,忽向林中道:“吴先生,还请出来商议。”花晓霜惊道:“师父已
到了么?”只听林中一声怒哼,吴常青大声骂道:“你们两个小杂种,半夜三更跑哪里
去了?哼,他妈的,小丫头不守妇道,小小年纪就跟人鬼混。哼,老子今天就扫你出门
,省得你坏老子门风,给老子滚,跟这臭小子滚,滚得远远的,不要让老子再看到,老
子一看你,就大大地生气。”

    花晓霜听得目瞪口呆,脸色越来越白,忽地咬牙闭目,软软倒地。梁萧大惊扶住。
忽见林中人影倏晃,吴常青急步赶上前来,一脸懊恼,边给晓霜扎针服药,一边咕哝道
:“臭丫头,怎么恁地经不得气。”梁萧没好气道:“谁叫你骂得这么狠?就算对手再
厉害,你也不该用这个法子赶她!”

    吴常青被他看透心思,脸色涨红,坐在一棵杏树下,抱头不语。梁萧从未见他如此
模样,心头微沉,正要说话,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一眼望去,却见远处走来六人。吴常
青神色微变,一跃而起,梁萧目光一闪,也哈哈大笑。那六人顿时止步,均有震骇之色


    梁萧扫视众人,大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都是老朋友。哈哈,火真人、哈
里斯、阿滩,你们三个贱骨头,都还没死么?”又望着为首的青衫老者,道:“想必多
亏这位‘笑阎王’常宁的妙手吧?”

    阿滩等人此番有恃无恐,一惊之后胆气又粗,露出怨毒之色。哈里斯嘿笑道:“平
章大人死里逃生,可喜可贺!不知今日是否还有这个运气。”

    梁萧微笑不答,目光一转,凝注在他身旁,淡然道:“贺陀罗,你我两次相见,均
未尽兴,今日须得好好会会!”贺陀罗银眉一轩,笑道:“平章有令,洒家哪敢不从?
”梁萧笑道:“好说,老子叫你吃屎,你吃不吃?”贺陀罗城府虽深,也不禁脸色陡变
,沉声怒哼。

    梁萧一晒,目视贺陀罗身旁的黄衣老者,笑道:“明老大,听说你假传老子死讯,
惹晓霜伤心。也好,新仇旧怨,今日一并了断。”明归目光闪烁,望了望梁萧,又望了
望晓霜,一丝笑意挂在嘴角。

    梁萧口风虽硬,心里却很发愁:“今日太岁出土,大不吉利。一个贺陀罗已然棘手
,添上这五个家伙不啻于雪上加霜。”心思转得风车一般,急想对策。

    吴常青见梁萧以寡敌众,气势依然迫人,压得对方个个失色,心中好不惊讶:“真
所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只当这小子还是那个愣头青,不料今日一个人说话,却比
千军万马还要气壮。”此时,花晓霜悠悠醒转,看见对方六人,猜到来路,顿时面露惊
惶。

    吴常青一咬牙,忽道:“姓梁的小子,谁要你狗咬耗子?哼,你带臭丫头滚开些,
老子一个足以应付。”梁萧还没答话,常宁已嘻嘻笑道:“好师兄,几十年不见,你怎
么还是这般的臭脾气。”吴常青怒道:“去你妈的,谁是你师兄?”梁萧心头恍然:“
原来他俩竟是师兄弟,难怪医术俱都了得。”

    常宁却不着恼,仍嘻笑道:“师兄不认我这个师弟,但师弟我最念旧情,哈哈。想
当年,你我同门学艺,何等亲密。”吴常青张嘴要骂,但想起当时情义,终究没能出口


    却见常宁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又笑道:“咱兄弟的交情原是好的,可恨那老家伙偏
心。论天资,分明小弟更胜一筹,哪知他有眼无珠,偏要将衣钵传给你这又凶又恶的臭
胖子。”昊常青“呸”了一声,怒道:“放屁,你心术不正,仗着医术骗财劫色,师父
若是传了你,那才真是瞎了眼。”

    常宁笑道:“师兄你何必如此看病收钱,天经地义,行医辛苦,顺道找两个女人玩
玩,消乏解闷,也是应当。哈,不若小弟引荐两个粉头,保管师兄你心火顿消,恶华佗
变成笑华佗呢。”吴常青口齿之利远不及他,一时想不出驳斥之词,直气得暴跳如雷,
祖宗爷娘乱骂一气。

    常宁却不以为意,嘻嘻一笑,又道:“这些年师兄你有天机宫撑腰,趾高气扬,屡
屡托人寻小弟的晦气。小弟得蒙关照,那是铭记在心,不敢或忘。哈哈,不过风水轮流
转,如今大宋已亡,小弟投了当朝脱欢大王,天机宫那些幺麽小丑,小弟自也不放在心
上了。本想与师兄算算这几十年的旧账,但小弟宅心仁厚,顾念旧情,只要师兄将《青
杏卷》交给小弟,大伙儿往日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

    吴常青脸色一沉,道:“要《青杏卷》么?哼,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常宁脸色微
变,继而眼珠一转,望了晓霜一眼,笑眯眯地道:“这位便是师侄女吧?嗯,虽然瘦弱
些,但也算温婉可人。嘿,放心,师叔我最是爱惜晚辈,呆会儿定要好好疼你……”昊
常青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闭上你妈的臭狗嘴。”

    常宁哈哈大笑,正想再讨便宜,忽听梁萧冷然道:“姓常的,你只管笑,呆会儿老
子包管痛得你喊爹叫娘,痛哭流涕。”常宁笑脸一僵,回望贺陀罗。

    陀罗微微一笑,踏上一步,扬声道:“平章大人嘴上功夫了得,不知手脚功夫如何
?”梁萧冷哼一声,正要举步,却听吴常青怒道:“臭小子,老子叫你带晓霜滚。”常
宁哈哈笑道:“师兄你少安毋躁,你我师兄弟重逢,也当亲近亲近。”

    他给众人使了个眼色,向吴常青与花晓霜靠了过去。梁萧见此情形,暗暗着急,方
才他想了百十条计谋,但因对手太强,诸般巧计都如纸上谈兵。贺陀罗见他目光游移,
心神倏分,忽地双拳齐挥,似要击出,拳到中途,腰身不动,左腿忽起,一个侧踢,如
旋风般向梁萧扫至。

    梁萧日与释天风这等高手拆解,反应奇速,不待贺陀罗踢至,向右闪过,直奔哈里
斯。贺陀罗见他身法,微觉吃惊:“数月不见,此人又有精进?”

    贺陀罗猜他想制住哈里斯胁迫自己,当下一晃身凭空消失,出现时已到梁萧身前,
霎时间连出三拳三腿。

    梁萧虽知此人厉害,但如此诡异身法却生平未见,步法疾转,让开三拳两腿,第三
腿终究难避,右掌一沉与来腿撞在一处,顿觉一股内劲毒蛇般钻人手臂,顺着经脉游走
。梁萧闷哼一声,贴地飞蹿丈余,连催三道内力,方才化解那股怪劲。不容他喘息。贺
陀罗身形骤晃,又凭空消失,出现时已在他身后,仿佛一条飞蛇,左右飞旋,连出三拳


    梁萧闪身避过来拳,还了一掌,劲力方交,那内劲又如毒蛇般钻入经脉。梁萧急催
内功化解,仓促间眼前一花,贺陀罗已到身后,一腿踢来。

    梁萧险被踢中,心中骇异:“向日公羊先生与我说过他这内劲,‘破坏神之蛇’固
然名下无虚,但这身法神出鬼没,却是什么来历!”

    他有所不知,贺陀罗这身法名为“虚空动”,创白天竺术士。据说密宗祖师龙树上
人未人佛门之时,曾为邪门术士,与同伴修成此法,混人王宫,秽乱宫廷。只因这门奇
功能将浑身精气化人身法,故而来无影,去无踪,奔走之疾非常人目力所能及。但也因
此缘故,奔走之时,六识关闭,身子软弱,无有丝毫余裕应付外力,后来王宫卫士得高
人指点,闭了眼听风辨位,举矛刺杀,竟将几个大高手一一刺死。龙树见机得快,避过
一劫,险死还生之余,顿悟人生梦幻,弹指即灭,遂遁人空门,参修佛法,竟成一派宗
师。

    贺陀罗祖上世代行商,其先祖早年在天竺采买香料,无意中得到一尊湿婆的檀木造
像,内有“古瑜伽”秘本一部。该先祖依法习练,竟成武功高手,于是明里行商,暗里
仗着武功劫掠。后传至贺陀罗,习练“古瑜伽”有成,前来中原为非作歹。哪知他先遇
萧千绝,后遇九如和尚,连吃大亏,愤而返回西域,苦修武功。

    贺陀罗卧薪尝胆,勤修数十年,终于练成祖上无人练就的“虚空动”。他自知“虚
空动”神速有余,机变不足,由动到静之时须得数息工夫回气,若遇高手,必为所乘,
故而加以变化,将长途行走转为咫尺奔袭,减少回气时间,再与“破坏神之蛇”合施,
对手中了蛇劲,定要运功化解,趁此间隙,便可以“虚空动”施袭。

    梁萧既对这身法捉摸不透,惟有以步法应付,他的“十方步”纳天地之大于方寸之
间,穷极想像,往往于转折之处见功:“虚空动”快是快极,但直来直去,变化不足,
遇上这中土第一等聪明的步法,急切间倒也难分高下。

    明归从旁看得,心中暗惊:“这小子何时练到如此地步,日后怎么还制得住他?”
目光一闪,凝注在花晓霜身上。

    常宁见梁萧被贺陀罗缠住,招呼众人散成半圆,向吴常青与花晓霜逼来。吴常青见
状,叫道:“晓霜,到我身后来。”花晓霜依言而行。忽听明归大笑一声,倏地纵起,
好似苍鹰下搏,迎面抓来。吴常青双手一扬,掷出十枚金针,明归变爪为掌,将金针扫
飞,火真人与哈里斯同时扑上,一个拍向吴常青,一个抓向花晓霜。

    昊常青医术虽高,但武功平平,眼见火真人掌来,双掌接住,忽觉浑身一热,踉跄
间一跤坐倒。火真人哈哈大笑,右爪扣向他“天突”穴。此时哈里斯也扑到晓霜身前,
双手齐出,点她穴道,他自负了得,见这少女娇弱,也没使几分气力。

    不料花晓霜双掌挥出,若云似雾,缥缈不定,两道劲风扫中他双臂。哈里斯只觉手
腕酸麻,自知轻敌,羞惭间正要变招,忽觉背后疾风陡起,顿觉背脊疼痛欲断,跌出五
步,斜眼望去,只见一道青影晃过,不由心头一凛,情知梁萧到了。

    梁萧一掌伤了哈里斯,左脚飞起,正中火真人左胯。火真人惨哼一声,捂腿后退。
忽听明归大喝,飞掌拍落,梁萧沉喝一声,抬臂一格,明归但觉大力涌来,一股酥麻之
感从手臂直透全身,不由得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胸口窒闷,如压巨石。梁萧却借
明归掌力,滴溜溜当地一转,翻手接住阿滩尊者的“大日如来印”。这一掌合上他与明
归两人之力,阿滩眼前金星乱溅,倒跌出一丈有余,脸色倏地惨白。

    梁萧呼吸间连败四大高手,端的倾尽全力,一阵气促神虚,忽见贺陀罗一晃身,到
他身后,双掌如蛇般绞来。

    花晓霜惊呼道:“小L.”梁萧头也不回,忽地抓住吴常青,反手挡出。此招大出贺
陀罗意料,他慌忙收势,瞪视梁萧,一脸惊诧之色。

    常宁也不禁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怎么?平章大人不顾自己人死活了?”花晓霜
则定定瞧着梁萧,檀口微张,忘了言语。梁萧冷笑一声,道:“老子生平杀人无数,管
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你们要劳什子《青杏卷》吗?好啊!”他左掌一扬,停在吴常青
顶上三寸处。

    众人无不变色,均知他为将之时纵横南北,杀戮千万。以他驰骋沙场的手段,既能
拿吴常青挡贺陀罗掌力,说要杀他,只怕也非诳语。这群人本都是见利忘义之辈,此时
以己度人,俱都失了主意。

    花晓霜望着梁萧,心头也是空落落的,浑想不透其中缘故,但她脸皮极薄,又不忍
开口斥问。刹那间,她眼眶一热,眼前已然模糊。正慌乱中,她忽觉手臂一紧,已被梁
萧攥住。

    只听梁萧冷冷道:“老子但求活命,从来不择手段。谁敢拦我,我就先拿这死胖子
开刀,拼个鱼死网破,老子活不了,你们也休想拿到《青杏卷》!”花晓霜听得这话,
吓得浑身发抖,两行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也不知该悲伤还是愤怒,欲要挣扎,却被梁萧
死死攥着前行。

    第九章 暗香浮动吴常青初时不明梁萧之意,惊疑不定,忽听这话,怒火升腾,大骂
道:“小畜生,你敢骂老子死胖子,老子剥你的皮……”,梁萧微微冷笑,只是向前,
众人怕他杀了吴常青,失了那《青杏卷》的下落,纷纷散开。

    梁萧兵行险着,反客为主,略略松了一口气,忖道:“倘若让我走出十里,再施展
‘乘风蹈海’的轻功,或能脱身。”沉吟间,忽见明归上前一步,气派潇洒,拦住去路
,笑道:“小子,有种的,你杀了吴胖子瞧瞧!”常宁惊道:“明先生,这……”明归
摆手笑道:“你放心,我保管给你个活蹦乱跳的恶华佗便是。”忽地呼呼两掌,向吴常
青拍到。梁萧见他出掌不留半分余地,心知被他看破,暗暗叹了口气,推开吴常青,翻
掌迎上。

    明归却一缩手,倒退两步,哈哈笑道:“怎么着,手软了么?嘿,老夫当年便瞧出
来了,你胆子是大,机心也深,但终究免不了妇人之仁。你这点苦肉计,骗得了老夫么
?”其他人见状,均是大悟。花晓霜听得这话,更是不忧反喜:“萧哥哥用的原来是苦
肉计,我可真傻,以为他真要对师父不利。”想着忍不住破颜微笑。

    明归话未说完,忽又纵身而上,连出十掌,其中倒有七掌落向晓霜,梁萧又气又急
,护着晓霜左右闪避,心头大骂明归十八代祖宗。吴常青明白梁萧计谋,心头懊恼,挺
身欲上,忽觉背心一麻,已被贺陀罗提在手里。贺陀罗嘿笑道:“多亏明先生,不然岂
不被他蒙混了!”说着目中凶光进出,投注在梁萧身上。

    梁萧眼看大势已去,心念电转:“我战死不打紧,晓霜决不能跟着送命!”他决断
极快,一瞥吴常青,蓦地咬牙,抱起晓霜,不待贺陀罗动手,长啸一声,展开“乘风蹈
海”,晃过明归,纵足狂奔。

    贺陀罗见他去势惊人,微感诧异,将吴常青推给常宁,展开“虚空动”猛追。“虚
空动”甚耗精力,只能在十丈之内施为,超过十丈,非得现身回气不可。贺陀罗将此奇
功连催两次,赶上梁萧,挥拳阻挡。

    梁萧却不迎战,以十方步盘旋绕过,继续狂奔。短途之中,“乘风蹈海”或许不如
“虚空动”迅疾,但论及长力,却是天下无双。贺陀罗变到第四次,落后一丈,变到第
五次,已是落后三丈有余,无奈之余,只得以寻常轻功追赶。

    二人前后奔出百里,贺陀罗竟被落下一箭之地,想到梁萧尚且抱了一人,惊怒之情
,当真无以复加。又奔数里,梁萧遁人崂山深处,七弯八拐,到了一个山谷,回头一望
,不见贺陀罗人影,心头一懈,不由得坐倒,急剧喘息。

    花晓霜得了自由,急道:“萧哥哥,我要去救师父……”举步要走。梁萧伸手欲拽
,却觉百脉俱空,手腕发软,不由慌道:“晓霜!那些恶人凶得很……”

    花晓霜闻声一怔,回望梁萧虚弱模样,禁不住落下泪来。梁萧也是心头一黯,忽听
远处贺陀罗嘿然笑道:“平章大人……脚程了得啊……佩服啊佩服……”他笑语悠长刺
耳,如钢针般扎人二人耳内,花晓霜一阵烦恶,禁不住捂住胸口。

    梁萧猛可间想起一事,脸色大变,也不知从哪儿来了气力,奋力拽住花晓霜,四面
一望,只见远处崖脚下有个小洞,大小可容两三人。梁萧奔到洞前,将晓霜推人,转身
抱起一块大石,退入洞时,以大石封住洞口。

    花晓霜怔怔瞧他施为,直到洞穴被封,方道:“萧哥哥,这是为何?”话音未落,
便听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来,接着便听见鸟翅扑棱之声,似有无数鸟雀向这边飞来
。花晓霜惊疑不定,正想开口,却觉小口一堵,已被梁萧捂住。她心头一跳,但觉梁萧
的身子又热又湿,汗气袭人,更有一股浓浓的男子气息,将自己包围起来,顿觉慌乱无
比,头晕目眩,心儿突突乱跳。

    她这般云里雾里,也不知过去多久,忽听噼里啪啦,似有什么东西不断撞向山崖,
声音急促,便似落了一阵急雨。花晓霜一惊,欲要询问,却被梁萧捂了嘴,出不得声。


    那雨点般的声音响了片刻,忽一歇,只听贺陀罗哼了一声,道:“平章大人躲得倒
严实,好,再听听洒家这个。”忽然之间,便听得一阵鸟语啁啾,柔媚婉转,花晓霜心
头一动,只觉一股热气从小腹升到心口,禁不住向梁萧怀里靠去。梁萧觉出她举动有异
,心头微微一荡,但他功力深湛,念头一闪即没,忙用手捂住晓霜双耳。但那鸟啼声越
发柔媚,似远似近,若有若无,如无数根又细又韧的钢丝蜿蜒透来,钻岩绕石,透过梁
萧双手,钻人花晓霜耳内。花晓霜只觉那鸟鸣中满含春意,仿佛清溪碧水,春风送暖,
对对鸳鸯,水上相戏,不自禁心神荡漾,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梁萧腰肢。

    梁萧曾在黄山见识过贺陀罗的神通,一听鸟语,便知其中有催情之功,急施“洗心
入定”之法,祛除杂念。正运功之际,忽觉花晓霜身子滚烫起来,呼吸渐沉,口中吐出
热气,轻轻喷在自己脸上。梁萧不由暗暗叫苦。

    原来,贺陀罗先以鸟笛引来无数雀鸟,搜索二人,却不料梁萧早已有备,贺陀罗搜
寻不到,心想梁萧身边既有女子,不妨先乱了那女子神志,再让这女子引诱梁萧,一旦
两人神志昏乱,必为鸟笛所趁,乖乖出来。于是便奏出雎鸠之声,他曾以这手段迫得公
羊羽衷情大发,几欲疯狂,花晓霜又如何抵受得住。

    梁萧但觉花晓霜浑身发抖,轻轻呻吟,不由心中暗叹,在她耳边低声道:“晓霜,
我说一门心法,你好好听了,照着修炼,便不会难受……”花晓霜心神迷乱,浑身炽热
难忍,她不明男女之事,不知如何宣泄,只想抱紧梁萧,方能舒服一些,听得这话,摇
头道:“萧哥哥……我……我不要听……你抱住我……我便好……”

    梁萧皱了皱眉,将一道内力度人她玉枕穴。花晓霜神志一清,耳边传来梁萧的声音
:“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他一
边念诵口诀,一边将含义说出,晓霜为人虽然天真,但聪明过人,梁萧一遍说完,她已
大致领悟,依法习炼,心神收敛,炽热之感也渐渐消退。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诡异鸟鸣终于止歇,想是贺陀罗久不见二人出来,另往别处搜
寻去了。二人舒了口气,对视一眼,花晓霜想起自己方才言行,端的面红耳赤,羞惭不
胜。梁萧却寻思道:“贺陀罗武功太强,眼下不是他的敌手,却不知如何才救得出吴先
生。”

    花晓霜心中惨然,道:“萧哥哥,都怪我,敌人那么厉害,我……我不该逼着你去
救师父的。”想着昊常青生死未卜,眼一红,泪水如珠滴落。梁萧摇头道:“晓霜,我
这条命本是捡回来的,丢了也不算什么,可是我若死了,吴先生又没救出,你一个人孤
零零的,叫人如何放心?”    花晓霜听他如此关心自己,已觉感动,又见他眼中愁意
甚浓,心中悲喜交集,脱口便道:“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梁萧心道:“一死倒也
干净,怕只怕落人那些奸贼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怕晓霜挂心,没有说出,
只是勉强笑笑。

    花晓霜不忍再说救人之事,岔开话题,道:“萧哥哥,你方才教我的是什么功夫?
”梁萧随口道:“那是《紫府元宗》的‘洗心篇’与‘人定篇’。”

    花晓霜奇道:“《紫府元宗》是什么?”梁萧取出怀中木盒,展开油纸,取出素笺
道:“就是这个。”晓霜接过,展开阅览。

    梁萧道:“‘人定篇’之后,古怪字句甚多,我也看不明白,后来找过两个道士,
但那些牛鼻子不学无术,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看来非得寻个积年的道士,方能问个明白
。”花晓霜就着缝隙余光,粗粗看了一篇,忽道:“萧哥哥,我虽不是积年的道士,却
也能看懂的!”

    梁萧叹道:“晓霜,我知你想引我开心……”花晓霜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虽不
懂什么修真成仙之法,但这里面有许多医理,我细细琢磨,都能明白。”

    梁萧将信将疑,却听花晓霜道:“我们医者为治病救人,须得钻研脉理,探究人体
奥妙;看了这《紫府元宗》,我才知道,这些修真羽士,为了驻颜长生,成就仙道,也
在探究经脉气血的奥妙;世人虽有千千万万,但身子都是一般,不离血肉毛发,五脏六
腑和二十经脉;治病的大夫与修真的羽士,虽然各行其是,其实殊途同归,都在探究人
体奥妙,我能看懂他们的道书,想必高明的羽士,也能看懂我们的医书。”

    梁萧肃然道:“如此说来,医道仙道本是一家了!”晓霜点头道:“说来说去,我
们两家,都不离阴阳五行之理。”她用雪白纤细的手指点着(紫府元宗),说道,“医
书有云:”青属木入肝,赤属火入心,黄属土入脾,白属金入肺,黑属水入肾。‘这句
’九九桃花生洞阙‘,桃花为三春之阳,古人有诗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为红
,红乃赤也,赤者心也,故而此处当是指手少阴心经,九九为阳数之极,这句话就是说
:”以至阳之气,游走手少阴心经八十一转‘。“

    梁萧茅塞顿开,喜不自胜,接口道:“如此说来,‘八八青龙总一斤,七七白虎双
双养’之中,青龙当指足厥阴肝经,七七为大衍数,缺一为五十,为玄阴之数,这句是
指‘以纯阴之气,在肝经中游走四十九转’;白虎则指手太阴肺经,八八为易数中的老
阳之数,故而指‘以纯阳之气,行六十四转于肺经,’后来四句:”木母金公性本温,
十二宫中蟾魄现,时时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芽自长成‘,木为肝,木
母当是指肝经,金为肺,金公自然是肺经,唔,白雪当指肺经之气,黄芽自是指足太阴
脾经之气,嗯,只是地魄天魂又是什么?天根地髓又是什么?十二宫却是何物?“

    花晓霜微笑道:“十二宫在医书之中,也指肝经,而魂魄之说,道家有之,医家也
有之。魂者为木,藏于肝;魄者为金,藏于肺;精者为水,藏于肾;神者为火,藏于心
;意者为土,藏于脾。其中,魂者为阳,魄者为阴,蟾魄,地魄,天魂,都逃不出这个
藩篱。天根地髓虽不是医道术语,但我读过《道德经》,里面说了这么几句:”谷神不
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注释中说,谷神指丹田,玄牝则指内息,而
天根指口鼻,地髓指肚脐以下,即丹田;至于姹女婴儿,各指阴阳之气;抽铅添汞之说
,铅为黑色,当指肾中之精,汞为白色,当指肝中之魂;这句’转运河车上昆仑‘么,
河车为药物,性阳,比拟阳气,昆仑则是穴道名,属于足太阳膀胱经……“花晓霜记性
过人,兼之家学渊源,举世无匹,学医之后,她以广博的学问推演医理,颇得举重若轻
之妙;如今又以医道解仙道,更是旁征博引,如数家珍。梁萧则天生聪明,数术过人,
精于推演五行,二人联手解读(紫府元宗》,不到两个时辰,便将这些古怪诗歌一一破
解。

    解完字句,花晓霜秀眉微蹙,沉吟道:“没想到这些修真羽士,竟将人体经脉气血
钻研到这个地步,许多道理都是医书上没有的。萧哥哥,你看这句,‘乌帽先生入火池
’,说的是,引肾水济心火,将足少阴肾经之气导入手少阴心经,二者皆是阴脉之气,
彼此相通,倒也罢了。而这两句‘白虎误闯青龙窟,跳进风池走下关’,说的是,将纯
阴之气,由手太阴肺经导引入足少阴肾经,然后经风池穴,走下关穴。可是,风池穴是
足少阳与阳蹯脉汇合之处,下关穴则是足少阳与足阳明之汇合,都是阳脉的要穴,如此
一来,岂非要在诸大阳脉之中,习练诸大阴脉的功夫么?除了这个,‘玄用篇’到‘灿
烂篇’,许多诗句,都在说阳脉中炼阴气,阴脉中炼阳气,颠三倒四,全然违背医理!


    梁萧沉思片刻,作跏趺坐法,敛神静气。他经历阴阳球之劫后,体内自有纯阴至阳
之气,根基充足,不假他求,依照《紫府元宗》所言,依次修炼玄用篇、神微篇、鼎瑞
篇、活得篇;果在阳明、太阳、少阳,阳崔,阳维九大阳脉之中,生出纯阴之气,转而
又在厥阴、太阴、少阴、阴崔,阴维九大阴脉之中,生出纯阳之气,习到“灿烂篇”时
,阴阳二气以任督二脉为中继,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阴阳变幻,以至无穷。

    梁萧习完“灿烂篇”,双目陡睁,忽地推开洞前大石,纵声长笑。花晓霜诧道:“
萧哥哥,你欢喜什么?”梁萧笑道:“晓霜,有了《紫府元宗》这转阴易阳之法,或许
能与那些奸贼斗一斗!”晓霜茫然不解,梁萧道:“以前我只能在阳脉炼阳气,阴脉里
炼阴气,现如今,我却能于阳脉中生出阴气,于阴脉之中生出阳气。若是与人交手……
”说到此处,他笑视晓霜道:“晓霜,你说会当如何?”

    花晓霜想了想,忽地哎哟一声,喜道:“那岂非能在倏忽之间,变阴劲为阳劲,变
阳劲为阴劲,忽阴忽阳,谁也防备不了。”梁萧大拇指一跷,笑道:“晓霜,你果然聪
明了得!”花晓霜被他一赞,面红过耳,心中却极欢喜。

    梁萧抖擞精神,一跃而起,道:“好,我这就去救昊先生出来。”花晓霜也兴奋莫
名,起身道:“我陪你去。”梁萧本想让她在此等候,但想起阿雪,心中一黯:“我当
日将阿雪留下,以致抱憾终身,今日再留下晓霜,万一有所闪失,岂不又重蹈覆辙?”
便问道:“你会武功么?”    花晓霜用力点头道:“会的!师父说,练些武功,活动
筋骨,对我的病大有好处。所以姑姑从小便教我拳脚。”说着双颊含笑,将雪白的手掌
比划两下。梁萧莞尔道:“那好,你便与我掠阵,看我如何破敌!”心中却想:“我自
当拼尽全力,与她并肩而战,倘若仍是不敌,我亲手杀她,然后自杀,同生共死,决不
受辱于奸人!”

    他心性果决,想通此节,顿然生出无边豪气,挽着晓霜之手,走到洞外,两人游目
四顾,均是一惊,敢情地上满是鸟雀尸体,皆是脑颅破裂而死,再回头望时,只见崖壁
上血迹斑斑。花晓霜颤声道:“萧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梁萧皱眉不语,心知必是贺
陀罗为探明自己二人方位,故命鸟雀在附近乱撞,好逼自己现身,许多鸟雀不择路径,
当即撞死壁上。转眼间看到一株松树,当即到树前摇下若干松针,藏在袖间。晓霜见他
神色,也不便多问。

    两人心情沉重,寂行半晌,到了杏子林前,却不见人,梁萧心道:“莫非吴先生被
带去别处去了……”

    一念未绝,忽听见杏林中传来一声惨叫,晓霜惊道:“是师父!”急往林中奔去,
梁萧紧随其后,将近谷中瓦房,又听吴常青凄厉惨呼,喊声中满是痛苦。

    梁萧心一沉,拉住晓霜,低声道:“不要硬闯!”晓霜方寸大乱,闻言只得依他。
只听常宁哈哈笑道:“师兄,所谓‘望闻问切’。如今你两只手没了,切脉是万万不成
啦!一双眼也瞎了,所以望气也决然不能;两只耳朵也剩得一只,嘿,你再不说出《青
杏卷》的所在,只怕闻声也闻不了啦!哈哈,恶华佗啊恶华佗,天下有无手无眼无耳的
华佗么?就算没得《青杏卷》,从今往后,论医术我也是天下第一!你这残废,岂能与
我相比?”

    吴常青喘声道:“去你妈的……死王八……臭狗屎……”他饱受折辱,中气虚弱,
但嘴上仍然倔强。

    常宁笑道:“你只管骂。呆会儿,我便割了你这条臭舌头,让你‘问’也问不了。
你不说是么?嘿,老子只须将这几间瓦房翻过来,不愁找不到!吴胖子,你死到临头,
老子再告诉你一件妙事,你留神听好了,保你喜欢!哈哈,你知道么,你为什么又矮又
肥?哦,你也知道是三焦失调吧!但你知道为什么会三焦失调么?嘿嘿,老子告诉你吧
,五十年前,趁你睡熟,我在你手少阳三焦经上弄了点手脚,让你长得又肥又丑,好让
那老东西讨厌,将衣钵传给老子!怎么样,师弟我手段如何?老东西也没看出半点儿破
绽,哈哈……”他说到得意处,纵声狂笑,吴常青愤怒到无以复加,叫骂不止。

    他说话之时,梁萧挟着晓霜,蹑足绕行,到了瓦房右侧,只见一间瓦房已被拆毁,
阿滩、火真人正在废墟中搜寻,除此之外,不见别人,想必都在房里。

    梁萧觑得真切,对花晓霜低声道:“你藏在树后,不要乱动,若我输了,再来帮我
。”言罢闪电纵出,呼呼两掌,几乎不分先后,落向阿滩与哈里斯。他武功原本高出二
人,此刻又用偷袭,阿滩猝不及防,背心中掌,顿时嗷嗷大吼,口中鲜血长流。火真人
站得远些,觉出风声,回掌抵挡,忽觉梁萧掌力阴柔,正要以阳劲抵御,不料梁萧掌劲
忽变阳刚,火真人双臂陡热,一股刚劲直冲肺腑,不由失声惨哼。

    梁萧不容他喘息,一伸手,便拿向他“俞府”穴,正想将其擒住,不防头顶劲风进
发,贺陀罗人影陡现,双掌拍落。梁萧身子急蹲,一招“三才归元”,双掌上推,贺陀
罗见他硬撼,心下大喜,但觉梁萧掌中暗蕴阳刚劲力,当即以柔克刚,将“破坏神之蛇
”提至八成,掌劲阴柔无匹。

    谁知四掌相交,梁萧掌劲忽变,由阳刚猝变阴柔。贺陀罗只觉蛇劲犹如撞上一堆棉
花,浑不着力,暗道不好。但觉梁萧掌力又变阳刚,反逼过来,贺陀罗心中大凛,他生
平谨慎,当即身子后仰,缩手避让。

    梁萧不待他缩手,手腕陡翻,“三才归元掌”倏而化为“如意幻魔手”,五指轻挥
,拿住贺陀罗外关、会宗两要穴。要知他悟透《紫府元宗》,内劲变化,与往日大不相
同。内功为武功根基,根基一变,招式也自然生出变化,不但能以“玄阴离合神功”使
出公羊羽的掌法;还能以“浩然正气”之类纯阳内功施展萧千绝的武功,看似“如意幻
魔手”的势子,挥出之时,却带上了阳刚之劲。至此,他一身武学,才算是真正浑融如
一了。

    这轮变化太奇,贺陀罗只觉梁萧招式阴柔,内劲却呈阳刚之象,不及转念,手腕已
是一阵剧痛;但他久习“古瑜伽”,周身关节滑若联珠,转折如意,一觉不妙;手臂忽
振,瞬息脱出梁萧十指,若毒蛇反噬,扣他手腕。梁萧双手缩回,转到贺陀罗身侧,一
掌推出,出掌之时,为阳刚之劲,掌到半途,又化阴劲。贺陀罗已知他有化阳为阴之能
,早有防范,挥拳迎出,却不料拳掌相接,梁萧转阴易阳,陡变阳刚。贺陀罗浑身剧震
,连退三步,脸色时红时白,连变两次。

    梁萧阴阳掌力连变三次,内力间生出偌大缝隙,但觉蛇劲攒动,狂透人体,不由失
声惨哼,跌出两丈之遥,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花晓霜看得清楚,脱口惊呼,奔出杏林,
搂住梁萧,但见他咬牙闭目,脸色惨白,再一触摸,身体冷若寒冰,不由凄声叫道:“
萧哥哥……”一时哀恸欲绝,两行泪水滑落双颊。

    泪眼模糊间,黄影一闪,明归已掩到六尺之外。花晓霜银牙猛咬,站起身来,双掌
一比,竟是“云掌风袖”的势子。明归从小见她长大,知她不会作伪,既得知她是吴常
青之徒,眼下如此悲哀,定是梁萧重伤不治。他所忌不过梁萧一人,从未将晓霜放在眼
里,当即笑道:“霜丫头,你要和明爷爷动手么?”说着大步走近,晓霜一心护卫梁萧
,猛然扑上,左掌拍他手腕,右肘撞他心口。

    明归笑道:“这招不错!”左掌荡开她的肘击,右手“飞鸿爪”探出,拿向她手腕
,便在此时,忽觉下方劲风陡起,直向小腹撞来。明归悚然而惊,躬身疾退。但他退势
虽快,那一掌却来得更疾,正正击中他小腹要害。明归失声惨哼,踉跄退出八步,喉头
发甜,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抬眼望去,却见梁萧翻身纵起,朗朗笑道:“明老大,这
一招却又如何?”

    明归瞳目结舌,贺陀罗也露出骇然之色。花晓霜却是惊喜道:“萧哥哥,你没事么
?你……你吐了那么多血……”梁萧伸出舌头,上有一道伤口,尚在流血,花晓霜恍然
大悟,娇靥生晕,嗔道:“萧哥哥,你……你可真会骗人!”梁萧摇了摇头,苦笑道:
“对不住!我若不先骗过你,怎骗得过那只老狐狸?”

    原来,他被蛇劲侵人经脉,觉出其中含四分阳劲,六分阴劲,当下以《紫府元宗》
之法,阴阳忽易,以阳克阴,以阴克阳,瞬间将蛇劲威力化去六成,但剩下四成难以化
解,经脉大受创伤,眼看明归窥视在旁,跃跃欲试,情知他此刻出手,自己万难抵敌,
当下咬破舌尖,吐出鲜血,继而转阴易阳,在阴脉阳脉中均生出阴气,使得浑身冰冷,
花晓霜一摸,便觉无救,伤心欲绝,这才引得明归人彀,伤了这个劲敌。

    明归明白缘由,懊悔不及:“这小子自来多诈,我怎地如此大意?”再瞧贺陀罗,
见他面色白里泛青,显然也受伤损,当下急转念头,寻思对策。

    忽见常宁将吴常青提了出来,吴常青双手被生生斩断,两眼流血不止,一股血线从
右耳流出,身上更是皮肉翻卷,惨不忍睹。花晓霜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惨状,只惊
得浑身发抖,叫了声:“师父……”

    眼泪便流了下来。梁萧微一咬牙,目视贺陀罗,嘿笑道:“贺臭蛇,你我还未打完
呢!”贺陀罗见他气势如虹,心中惊疑不定。向哈里斯使个眼色,着他上前试探。哈里
斯早先挨了梁萧一掌,内腑兀自疼痛,但父亲有命,不敢不从,纵身而上,尚未出手,
忽见梁萧左掌外吐,右掌内缩,却不推出,哈里斯心头怪讶:“这是什么姿势?”一念
未绝,忽地眼前绿芒闪动,继而前胸刺痛,禁不住“哎哟”一声,栽倒在地,耳边传来
贺陀罗一声断喝:“碧微箭!”

    梁萧携带松针,本为克制贺陀罗的鸟笛,此时发出,实属无奈,由此牵动内伤,一
口血涌到喉间,忽觉背后风起,敢情是火真人趁哈里斯出手,倏向晓霜扑到。此时梁萧
变势转身已然不及,索性势子不变,内力却用上“转阴易阳”之术,原本“碧微箭”以
阳劲为弓背,阴劲为弓弦,向前直射,但梁萧将阴劲变为阳劲,阳劲变为阴劲,弓弦弓
背凌空互易,松针倏地向后射出,只见一蓬绿光从他腋下掠过,扑向火真人。火真人正
攥住花晓霜手腕,心中得意无比,方要开口,忽觉身侧风声飒然,一时间,也不知有多
少根松针一齐钻人了身子,火真人半身痛痒酸软,诸味杂陈,两眼上翻,咕咚一声,萎
靡在地。

    梁萧足下未动分毫,连伤二人,不觉豪兴大发,风眼生威,大喝一声:“还有谁来
?”声若沉雷滚滚,显出暗呜叱咤、挥斥千军的气势。众人只觉心头发虚,无形中矮了
一头,目光纷纷投向贺陀罗。

    贺陀罗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极为骇异:“他与我硬撼一招,本该重伤才对,怎的
还有如此气势?并且他头也不回,还能发箭伤了火真人,显然大有余力,奇怪,奇怪;
”他生平最精算计,从来惟利是图,遇害则避。拔一毛而利天下,也是决计不为;生平
虽少逢敌手,但均是凌弱而不欺强,发觉不对,立时逃之夭夭,故而当年屡屡遇上萧千
绝与九如那等高手,也能及时抽身,逃得性命。他此来崂山,只因常宁吹嘘《青杏卷》
中有驻颜长生的妙方。贺陀罗生平有二怕,第一怕死,第二怕老,听此妙方,如何不喜
,当即纠集众人,前来抢夺。此时见梁萧气若虹霓,不由得心旌动摇,生出怯意。梁萧
看穿他心思,目中精光暴涨,忽地射向明归,明归见状不禁连退两步。梁萧哈哈大笑,
明归则老脸一热,羞惭无地。

    贺陀罗见梁萧自信满满,心头一面鼓更是擂个不停:“我经脉已然受损,暂且走避
,才是上策,待我养好内伤,再做计较……”他怯意一生,但觉相较之下,一部《青杏
卷》远不及这条性命要紧。当下目光一闪,忽地抓住哈里斯臂膊,又防梁萧施袭,疾退
两步,长笑道:“今日就此揭过,平章大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众人
听他说出这等话来,无不失色,明归方要出声招呼,但贺陀罗去意已决,迈开大步,穿
林而去。

    殊不知,梁萧的武功比之贺陀罗颇有不如,能够伤他,全凭出奇制胜,此法可再一
再二,决难再三再四,贺陀罗只消略加揣摩,便可破解,况且梁萧伤势较他只重不轻,
贺陀罗带伤出手,也能轻易将他拿下。不料梁萧深谙兵不厌诈之道,弱而示之强,伤势
虽重,却仗着一腔刚勇桀骜,虚虚实实,故布疑阵,竟将贺陀罗一举惊走。

    贺陀罗一走,群龙无首,众心大乱。梁萧趁机目光微斜,看向阿滩,足下却向右转
动,大有声东击西,扑击明归之势。明归奸猾有余,但论及沉毅勇略,却有不及,虽疑
对手使诈,但因负伤不轻,贺陀罗又去,也不禁大乱阵脚。梁萧势子甫动,他已掉转身
形,拔腿便跑;眼角余光到处,只见阿滩随在左侧,发足狂奔。

    一时间,只看豕突狼奔,堂堂一群高手,尽作鸟兽散去,站立的只剩常宁一人,左
顾右盼,神色惊惶,瞪着梁萧道:“你别过来……你……你别……过来。”一手比在吴
常青脖子上,声音微微发抖。

    梁萧冷笑道:“你真敢杀他?”常宁怒道:“如何不敢!”梁萧道:“他手断眼瞎
,生不如死,你动手杀他,正合他意。但此后么?嘿,老子自有一百零八道酷刑,叫你
一道一道尝过!”他日如冷电,看得常宁毛骨悚然,浑身都不自在。

    吴常青虽不能视物,听得对话,也知梁萧占了上风,当即吼道:“臭小子……不要
管我,杀了这个狗杂种……”常宁听得这话,脸色数变,一咬牙,嘿笑道:“既然如此
,平章大人,咱们就做个买卖,一命换一命,我将他放了,你也放我。”吴常青厉叫道
:“臭小子,不要管我,杀了这狗……”常宁只怕梁萧被他说动,急急掐住他脖子,吴
常青气不能出,嘴里呜呜作响。

    梁萧仰首望天,沉默片刻,忽道:“好,一命换一命,你放过吴常青,我今日暂且
饶过你,过得今日么,哼,你自求多福”常宁道:“口说无凭……”梁萧道:“废话少
说,换是不换?”常宁被他眼神一逼,顿时一怯,干笑道:“好,好,平章大人威震天
下,自然一言九鼎,常某今日就信你一回!”当下放开吴常青,转身便走,吴常青软倒
在地,花晓霜急忙抢上,将他扶住,但见他惨状,泪水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常宁见梁萧依诺不来追杀,心下稍安,但生恐有变,步子一疾,转眼间没人杏林。
梁萧目视他背影消失,身子忽地一晃,一道鲜血夺口而出,刹那间,已是面如金纸。

    花晓霜见梁萧口喷鲜血,不禁骇然,颤声道:“你受伤了?”梁萧喉间血气涌动,
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见花晓霜要来,忙一摆手,指着吴常青。花晓霜明白他让自己
先行照拂吴常青,此时她已主意全无,只得扶起吴常青,转人房内。只见两名仆妇倒在
地上,早已毙命,顿觉心如刀割,忍泪含悲,给吴常青包好伤口。吴常青沉着脸,始终
一言不发,待得晓霜忙过,才道:“我床下有个玉匣子,里面有瓶‘活参露’,你拿出
去,给臭小子服下!”

    花晓霜知这“活参露”乃是千年人参混合其他药材炼出的珍物,为疗伤圣品;当下
依言进了卧房,从床下取出“活参露”,正要出房,突听外堂砰的一声大响,间有骨骼
碎裂之声。晓霜大惊,抢出屋外,却见一面白壁上溅满鲜血,吴常青头骨碎裂,当场气
绝了。晓霜呆了一呆,痼疾突然发作,一阵头晕目眩,身子软倒在地。梁萧听到动静,
踉跄人内,见状忙将她扶起,目视屋内惨景,甚觉凄然,心知吴常青性子刚烈,今日所
受屈辱大到无法忍受,与其残废偷生,还不如一了百了。花晓霜缓过气来,抱住吴常青
尸首痛哭。梁萧叹了口气,收拾心情,温言宽慰。晓霜哀哀切切哭了好一阵,才平静下
来。梁萧伤势稍缓,便着手收拾厅中狼藉。他抱开吴常青尸体,忽见墙上两块染血青砖
松动残破,露出黑黝黝的铁皮;心下奇怪,扳开残砖,从中抽出一只方形铁匣。打开一
看,却见中有十本厚厚书卷,每卷皆有“青杏卷”三字,书名之下,依次标着甲乙丙丁
等天干之数。

    梁萧翻看一遍,将铁匣递给晓霜,道:“常宁就是为这个害死你师父!”晓霜随手
翻了一页,便即合上,迟疑道:“这是历代祖师留下的医学笔记,写了古今医案药方,
师父说过,这是我们这一脉代代相传的宝典,传男不传女。还说,他原不愿收女弟子,
收我为徒只是为了赌气。所以,这《青杏卷》是不能传我的。”

    梁萧眉头一皱,道:“如今你师父去世,你没有师兄弟,若要传给男人,岂不要给
常宁那狗贼?你师父寻死之时,为何不撞东墙,偏要撞西墙,不撞上面,非要撞下方!
我看他是有意为之,大约因为祖上规矩不好违背,故而临死之前,透露这本书的方位,
让你自观自看,大不了你看完了,再给它塞回去!”晓霜将信将疑,心想:“萧哥哥比
我聪明十倍,他这么说,定然没错的。”她性子宽和,不善争执,当即不再多说,将铁
匣收下,并把“活参露”给梁萧吃了,再给他针灸一番。

    梁萧运功调息片刻,去到杏林边挖了三个土坑,准备掩埋仆妇与吴常青,但想起所
见惨状,越挖越恼,蓦地扔开锄头,瞪视地上的火真人,火真人见他神色不善,心惊胆
战,但苦于动弹不得,急道:“平章大人……你大人有大量……”梁萧将他提了起来,
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手起手落,火真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右臂已被他生生拧断,
绞成一团。梁萧手腕再翻,火真人又是一声惨叫,左臂再断。梁萧充耳不闻,抓住他左
腿,他心狠手辣,存心断他四肢,真力进发,火真人这下连叫都没叫出来,两眼翻白,
昏死过去。

    梁萧正想将他右腿一并拧断,忽听晓霜颤声道:“萧哥哥,你……你住手!”梁萧
举目望去,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急颤,眼中满是惊色。梁萧道:“他是害你师父的凶
手,罪有应得……”一手抓上火真人右腿,尚未用力,晓霜蓦地上前一步,抓住梁萧手
臂,眼中已有盈盈泪光。    梁萧一怔,只好放手。花晓霜俯身察看,见火真人不仅骨
头断成数截,而且肌肉经脉相互纠结,要想恢复如初,已无可能。火真人剧痛难忍,阵
阵呻吟,晓霜听在耳里,心中难过,泪水不由夺眶而出,默默给他接好骨骼,理顺经脉
,再用夹板绑好,方对梁萧道:“你……你把他弄到房里去。”

    梁萧哼了声,踢开火真人穴道,冷道:“不要装死,起来。”花晓霜道:“他这个
样子,怎能起来。”梁萧脸色一寒,厉声道:“我数到三,牛鼻子你再不起来,便让你
好看。”火真人听到,强忍痛楚,一脚支撑,力图爬起,晓霜急忙搀扶,梁萧见她对敌
人也这般心慈,心头暗恼,折断一条杏枝,扔给火真人,叱道:“滚得越远越好。”花
晓霜急道:“他的伤……”梁萧拨开她,道:“你不用管。”

    火真人不敢怠慢,接过树枝,一跳一瘸,出林去了。晓霜脸色苍白,看他背影,忽
地咬了咬牙,猛然掉头进屋。梁萧也不理会,将吴常青葬好,方才盘膝坐下,默然半晌
,心终究软了,自语道:“我做得未必对,她做得也未必错了,她一个病弱女子,我何
苦惹她生气!”当下步人房内,却见花晓霜躺在床上,瞧他进来,便背过身去,削肩微
微颤动。

    梁萧在床前呆立一阵,苦笑道:“你当真生我气了么?这道士奸恶异常,我想到吴
先生的死状,便,唉……你打我骂我都好,可别闷在心里。”花晓霜止住颤抖,忽地转
过头,脸上泪痕未千,哽咽道:“我……我怎会打骂你呢?我知道那人不好,但,但我
看不得人受苦的……”双目一红,泪水又落了下来。

    梁萧微微苦笑,给她拭?目道:“好好,你久病成良医,见不得人受苦,算我怕了
你,从今往后,我再不这样折磨人了。”花晓霜破涕为笑,想起方才还跟他呕气,不由
霞生双颊,分外羞惭。

    梁萧担心贺陀罗去而复返,便伐木垒石,在山中另筑了一间小屋,与晓霜搬过去。
他深知贺陀罗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日夜勤修武功,对《紫府元宗》的转阴易阳之术领悟
更多。练功间歇,还照拂晓霜起居,更有闲暇,便逗弄白痴儿与金灵儿,故而日子虽然
清苦,却也其乐融融,晓霜心中快活,寒病也极少发了。

    这一日,梁萧正在劈柴,忽听林中鸟雀一阵聒噪,纷纷冲天而起,向某一方向奔去
,他心头一动,握紧斧头,纵上树梢,跟着那群鸟儿奔去,不一时,忽听有人声传来,
当即藏身树间,只听一个声音咝咝地道:“洒家与老先生无怨无仇,何必死缠烂打,你
追了我四天四夜,也该够了。”梁萧听出是贺陀罗的声音,心头一紧,屏住呼吸,心道
:“谁有这般能耐,竟能追他四天四夜?”忽听有人嘿嘿道:“不够不够,你只顾逃,
老子还没打够呢。”梁萧听出来人正是释天风,不由大喜。又听贺陀罗哼了一声,怒道
:“打就打,洒家怕你么?”梁萧拨开树枝,探头望去,却见两道人影在山边忽上忽下
,拳来脚往,斗得正疾。

    原来,贺陀罗退走之后,细细一想,终于明白中了梁萧之计,大为懊悔,他内伤本
轻,稍愈之后,便来寻梁萧晦气,不料路上遇上释天风。释天风与梁萧相处已久,对他
心存依赖,逃过灵鳌岛诸人追踪,便回崂山寻他,不料他患有心疾,走了一半,竟将此
行目的忘了,只在崂山附近逛来逛去,却不知该做什么。忽见贺陀罗行色匆匆,大步赶
路,他一瞧对方身法,便知遇上高手,当下心怀大乐,上前相见。贺陀罗当日在临安曾
与他交手,深知此老厉害,未及开口询问,释天风已然动手。贺陀罗无奈应战,两人斗
了一日一夜,贺陀罗渐觉不支,拔腿便逃,释天风紧追不放。两人打打走走,偌大崂山
,一峰一谷,一石一木,均成战场。转眼竟花去四日。贺陀罗被阻了正事,不胜其烦,
释天风则好容易遇上对手,心头甜滋滋的,真如涂了蜜糖一般。

    只看二人电光石火般斗了一阵,贺陀罗忽地跃上一块山石,掣出鸟笛,吹奏起来。
梁萧心头一跳,游目四顾,正想找一棵松树,取些松针相助。却早见一群麻雀从天而落
,扑棱棱将释天风围住。梁萧正要纵下,忽见释天风只一弓身,周身便有一种无形之力
进将出来,身边的麻雀如中箭镞,纷纷落地,竟无一只能够近身。

    梁萧暗暗称奇,恍然想起凌水月的话,心道:“莫非这便是‘无相神针’?”再见
释天风弓身模样,又不觉哑然失笑,心道:“这‘无相神针’又称‘仙猬功’,看来果
然像只大刺猬。”释天风虽不惧雀阵,但终被阻了一阻,眼见贺陀罗一晃身,消失在大
石之后。释天风哇哇怒叫,双手乱挥,空中哧哧有声,瞬间雀尸遍地。他破了雀阵,身
如飞箭,跳到大石之后,隐没不见,只闻阵阵叫骂之声,在空山中回荡不已。

    梁萧见二人去远,跳下树来,捡起一只死雀,却见雀儿体外并无伤痕,当是伤在内
腑。他沉吟一阵,返回住处,将所见所闻与花晓霜说了,又道:“贺陀罗既被释岛主缠
住,难以分身作恶,此间清苦,还是回杳林为好。”当下二人收拾行李,重返杏林。尚
未走近,忽见林外站着两名女道土,正在说话。年长者气度恬淡,少者容貌清秀,身旁
停着一头白驴。梁萧瞧得分明,不由喜上眉梢,扬声叫道:“是了情道长么?”

    那二人闻声回头,正是了情与哑儿,乍见梁萧,均是惊喜。花晓霜奇道:“萧哥哥
,你认识他们么?”

    梁萧点头而笑,拉着晓霜上前稽首笑道:“了情道长怎么到崂山来了?”了情面带
微笑,打量他一阵,方道:“你这孩子也长大了呢,唉,我听说这附近有位神医,特来
拜会,可惜却不得门径,故而在此盘桓。”

    梁萧笑道:“原来如此。”转身为花晓霜引介道,“这位是了情道长。”又瞧了哑
儿一眼,却见她撅着嘴,冷冷瞥着自己,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便笑道:“这位是
哑儿道长,你可小心些,否则挨了她的剑,别怪我没有提醒!”花晓霜脸色微变,哑儿
却面有恼色,瞪了梁萧一眼。

    了情莞尔道:“梁萧,这是你朋友么?”梁萧笑笑,将晓霜引见与二人,了情听她
姓名,哦了一声,道:“你姓花?”梁萧不欲隐瞒,便道:“她是花无媸的孙女。”了
情眼神微变,点点头,笑容却收敛了。

    四人一边说话,到了杏林之中。梁萧问起,方知了情路过此处,听说活菩萨之事,
便想瞧哑儿的哑疾有治无治,不由笑道:“可巧,这位神医与我再熟不过了。”了情讶
道:“竟有此事,还烦你与贫道引介。”

    梁萧笑而不语,了情顿然有悟,目视花晓霜,含笑道:“难不成是这位女神医?”
梁萧笑道:“正是。”

    忽觉有人拉扯衣袖,回头一瞧,却见花晓霜面涨通红,十分窘迫,便笑道:“了情
道长,日后别说什么菩萨神医的话,她脸嫩得紧,叫她晓霜便好。”了情点点头,仍是
不住对花晓霜打量。哑儿也目不转睛望着花晓霜,分外诧异。

    四人到了房中,花晓霜看过哑儿的嗓子,又翻过《青杏卷》,想了想,道:“哑儿
道长嗓子有异常人,非剖开施术不可。”哑儿听说此等骇人之法,大惊失色。了情也觉
惊讶,看着梁萧,见他微微点头,略一沉吟,叹道:“那么全凭姑娘作主。”

    花晓霜奇道:“道长答应得忒快了,别说身体发肤,父母所赐,不容侵犯,而且这
开喉之术风险不小,动辄有性命之优,多数人都不肯的。”了情莞尔道:“我信得过梁
萧,他待你这么好,我自也信得过你。”

    花晓霜喜笑颜开,对了情大生好感,说道:“是呀,我也信得过萧哥哥的。”又向
梁萧道,“我配麻沸散去,你手巧,做好桑皮纸线,呆会儿给哑儿姊姊缝创口。”梁萧
应了,花晓霜嫣然一笑,转人药房,配药去了。

    了情见她人内,向梁萧笑道:“敢情好,你这匹野马算是有了辔头”梁萧摇头道:
“道长别想岔了,我哪里配得上她?”了情皱皱眉,欲言又止,哑儿却拉住梁萧,指手
画脚。梁萧知她询问阿雪,不禁叹了口气,惨然道:“她去世啦……”哑儿如遭雷殛,
张口结舌,了情也露出震惊之色。梁萧泪涌双目,但怕被二人瞧见,匆匆掉头道:“我
去准备纸线。”步履如风,径自去了。

    辰巳时分,花晓霜给哑儿服下麻沸散,令其昏睡,继而涂抹药酒,割开咽喉,矫正
声带,最后涂抹止血药物缝合。忙至酉时,梁萧留下善后,让花晓霜自去休息。了情甚
是关切,始终守在门外,见花晓霜含笑而出,情知大功告成,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花晓霜拿出素笺,写了两张方子,道:“道长放心,我再开两剂活血生肌的药物,
内服外敷,不出三五天,哑儿姊姊便能开口说话了。”了情大喜,稽首道:“虽说大恩
不言谢,但贫道还是要多谢姑娘。”花晓霜双手连摆,道:“这是应当做的,道长可别
这么说!”了情见她没有半点示惠之意,深感契合本心,对这女孩儿生出莫大好感来。


    花晓霜施术之时,心弦绷紧,此刻松弛下来,忽觉头晕目眩,忙取金风玉露丸吃了
两粒,坐在门槛边,微微喘气。了情见她脸色透青,关切道:“不舒服么?”花晓霜强
笑道:“一个老病根儿,不碍事。”

    了情讶道:“你精通医术,为何不治好自己呢?”花晓霜见她眉目慈和,气度温润
,心中无由生出依恋之意,一五一十将身患“九阴毒脉”之事说了。了情听得心中凄然
:“这女孩儿行医济世,自己却犯下不治之症。唉,造化弄人,莫过于此!”想着生出
无边怜意,傍着晓霜坐下,将她拉人怀里。花晓霜心生感动,蓦然想起母亲,自伤自怜
,泪如豆落。

    了情默然半晌,说道:“晓霜,你给贫道的弟子治好哑疾,贫道无以为报,想要传
你一门功夫,不知你愿学不愿?”双目凝注,大有期冀之意。花晓霜治病从来不求回报
,闻言颇是怔忡,忽听梁萧笑道:“既然道长有心,晓霜你还不拜师?”花晓霜闻言,
福至心灵,乖乖巧巧拜了下去。了情慌忙扶住,瞪视梁萧道:“你这惫懒小子,尽出些
古怪主意”心中却是讶异:“他到了身后,我竟不知。一别两载,这孩子的武功精进得
好快!”

    梁萧笑道:“依我看,道长与晓霜,乃是天生地造的师徒。我为道长寻了这么个好
徒弟,道长该如何赏我?”了情又好气又好笑,脱口便道:“赏你一顿板子。”

    花晓霜只觉与了情说话,颇是投缘,听得梁萧之言,甚合己意,身子再向下沉。了
情不便与她执拗,只得容她一拜,才将她扶起,叹道:“如此一来,倒似贫道硬来占了
个便宜。不过如此一来,我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生教授……”转眼瞧了晓霜一眼,
但觉她神气之间与自己颇有几分神似,心中欢喜,当下举袖挥拳,使出一路拳法,但见
招式飘逸,意态雍容,形动于外,神敛于内,八分处守,两分主攻,守若恢恢天网、疏
而不漏,攻则从容不迫,防不胜防。使到得意处,飘飘然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态。


    梁萧瞧得舒服,待得了情收势,击掌赞道:“好拳法!”又笑道,“道长忒也偏心
了,既有如此拳法,为何早不传我?”了情白他一眼,道:“这是我自创的功夫,比之
归藏剑颇有不如,何况你飞扬跋扈的性子,怎耐烦学这抱朴致远、以静制动的拳法。”
梁萧微笑不语,心道:“道长说得是!武功练到一定地步,无不合于人之本性。晓霜恬
淡无争,这路拳法契合她的本性,若让我八分守,两分攻,岂不是折磨人么?”

    了情道:“霜儿,我这路拳法名为‘暗香拳’,法于五五梅花之象,分为左五路,
右五路,前五路,后五路,中五路。讲求抱元守一,心意空灵,出拳若有若无,仿佛寒
梅清幽,暗香浮动。寻常武功,总要因时应势,变化制敌,这路拳法却是凭借气机牵引
,自发自动,不为外物所惑。”说着一招一式,予以指点。

    晓霜学着将左五路打了一遍,但觉遍体阳和,极是舒服。转眼一望,却见了情凝视
自己,笑问道:“怎么样?”花晓霜道:“方才骨子里有些发冷,跟师父打了这通,顿
时暖和多了。”了情喜道:“正是,这‘暗香拳’看似拳法,实为内功,便如寒梅独放
,凌霜傲雪,于行动中涵养体内纯阳之气,克制诸般阴邪,你时常习练,或许有些好处
。”

    花晓霜这才明白,了情传功,原是想为自己减轻寒毒之苦,心口一热,叫了声:“
师父……”便泪光盈盈,吐不出半个字来!忽听梁萧笑道:“我明白了,这‘暗香拳’
守多攻少,该是养足自身之气,以我之有余,攻敌之不足。”了情见他顷刻悟出这路拳
法的破敌要诀,不由暗暗吃惊,但她创出“暗香拳”,本意并非斗殴,闻言笑笑,不置
可否,继续指点晓霜。

    如此过得七日,了情将“暗香拳”倾囊相授。哑儿伤口也自痊愈,但因生平从未说
过话,故而唇舌口齿还须从头练起,练了一日,能说出“师父”二字,虽嫌嘶哑,却让
了情好不惊喜,连赞晓霜医术了得。

    梁萧将晓霜托给了情看顾,自己每日编好竹器,挑到城镇中贩卖。这日生意极好,
一早卖完,换了些米粮菜蔬,正午时分,返回竹林,但见花晓霜正和哑儿依着说话,了
情坐在树下,引宫按商,吹弄洞箫,神色甚是孤寂。梁萧打过招呼,卸下米面,生火做
饭。过得一阵,花晓霜跑过来道:“萧哥哥,哑儿要把快雪送给我,我怎么推辞她也不
肯。”梁萧知道哑儿为人固执,一旦动念,便不会轻易改变,她既受晓霜之恩,过意不
去,必要回报,便道:“她既然给你,你受了便是。”花晓霜喜道:“好啊,我也爱极
了快雪,你说受我便受啦”说罢转身去了。

    当晚用过晚饭,了情叹了口气,搂过晓霜,抚着她的秀发,软语道:“霜儿,师父
今天要走啦!”花晓霜吃惊道:“这么快就走?住个一年半载,岂不更好?”

    了情摇头道:“我不能在一个地方住上七天的,这次因为哑儿伤口未愈,一拖再拖
,已过时限,再住下去,未免不妥!”花晓霜极为不舍,拉着了情的手,含泪不放。梁
萧知道了情意在躲避公羊羽,便道:“晓霜,道长有苦衷,你别难为她了。”花晓霜只
得放了手。

    了情劝慰了几句后,便与哑儿收拾出行。梁萧与晓霜送到林外,花晓霜又难免伤怀
落泪。了情又细声细气,安慰一番,对梁萧道:“梁萧,我这小徒弟就交给你啦,你若
欺负她,我可不依!”梁萧苦笑道:“她有道长这等大靠山,梁萧有几个脑袋,胆敢欺
负她?”了情白他一眼,道:“又耍贫嘴。”心中却想:“这孩子聪明机警,如今锋芒
内敛,沉稳许多,霜儿得他看顾,定然无虞。”心情一松,冲二人微笑稽首,与哑儿并
肩去了。

    梁萧望着二人背影消失,想起当日华山相别的情形,情形依稀,阿雪却已不在,一
时没精打采,转回屋内。花晓霜挑亮油灯,重又研读《青杏卷》,梁萧坐在一旁,编制
一把竹扇。他心神不定,编了会儿,忽见一只小蛾子向灯火飞来,不由心头一酸,伸指
轻弹,指风将飞蛾激开,但过不多时,那只蛾子又扑过来,梁萧又屈指弹开。

    这般反复多次,那蛾子锲而不舍,一意扑火,梁萧终究无奈袖手,只听刺的一声,
蛾翅焦枯,蛾子堕在地上,他呆呆瞧着,两行泪水却已无声滴落,忽听花晓霜道:“萧
哥哥!”梁萧忙拭了泪,道:“什么?”花晓霜定定看着书,并未留意梁萧神情,只喃
喃道:“我……我突然有个想法!”梁萧道:“你说!”花晓霜欲言又止,终于摇头道
:“罢了,这事太难啦,就当我胡思乱想好啦!”梁萧道:“你不说,我怎知难不难?
”花晓霜赧然道:“好,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梁萧点头道:“我不笑就是了。”


    花晓霜道:“《青杏卷》我快看完了,上面好多病,我都没亲眼见过,但书上既然
写了,就该有的。现在想来,我以往行医,治的都是方圆两百里内的人家,两百里之外
,又有多少人生病呢?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人忍受疾病之苦?我想,若能用这两条腿走
遍天下,治好所有的病人,那该多好……”说到这里,凝视烛火,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烛影摇红,将她的双颊映得红扑扑的,仿佛有什么光辉透出来,映得梁萧双眼酸楚,恍
惚又看到那个圆脸少女也坐在烛下,为自己缝补衣衫。那两个少女的影子在烛光中渐渐
融合,合二为一,最终变成花晓霜的影子。

    花晓霜听梁萧久不答话,不由转过头来,却见他呆呆望着自己,眼角隐有泪光,不
由问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惊然一惊,伸袖抹去泪花,笑道:“没什么。”

    花晓霜双颊泛红,柔声道:“我也知道,这个念头傻得紧!天下这么大,怎么走得
遍呢?再说,我有病在身,唉,说不准什么时候发作,就不成了……”忽觉小口一堵,
已被梁萧捂上,梁萧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念头若也算傻,那世人的念头无一不傻了
。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哪个不是全挂子的杀人本事,却个个名垂青史,其实
全都是一群大傻瓜,大混蛋。可惜这世上总是害人的多,救人的少,但因为稀少,才算
难得。行医天下又有什么,我陪着你就是了!”

    花晓霜听得又惊又喜,她对梁萧信任之至,听他说得轻易,也觉得无甚难处,随口
道:“好啊,你陪着我就是了!”话一出口,两人不禁相对而笑。正商量出行之事,忽
听屋外有人朗声大笑,笑声清劲,悠悠不绝,梁萧心头一惊,知道来了高手,当下出门
望去,却见林外走来一人,烂袍敝履,儒巾歪戴,竟是穷儒公羊羽。

    二人一经照面,均是吃惊。公羊羽剑眉一扬,举步之间,已到梁萧身前,喝道:“
小畜生,你也在么?”

    手掌一挥,便向他头顶拍落。梁萧武功大进,避过这掌本也不难,但他一见公羊羽
,便想起诸般前事,心怀愧疚,但觉劲风及体,一时竟无避让之意,两眼一合,心道:
“罢了,终是死在他手里。”

    公羊羽掌到半途,见梁萧竟不抗拒,心头诧异,一翻手,“啪”地给了他一个嘴巴
,冷笑道:“怎不还手?”梁萧脸颊高高肿起,苦笑道:“你也是威震江湖的前辈,要
杀便杀,何必辱人?”

    公羊羽出手如电,揪住梁萧衣襟,又给他一记耳光,冷笑道:“我偏要辱你。”梁
萧目中涌出怒意,但一现即逝,颓然道:“随你罢了!”

    原来,前番公羊羽与萧千绝均想将对方引离战场,故而从南方斗到北地,始终胜负
未分。此时京口兵败之讯传来,叫公羊羽好生无趣,此时忽得了情消息,不由欣喜若狂
,什么国家社稷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丢开萧千绝,停停找找,追踪月余时光,终于寻到
杏林之中,不料竟遇上梁萧。公羊羽见他意态萧索,了无往日骄悍之气,心头大异,继
而又生恼怒:“不还手么?老子再给你小畜生两个大耳刮子!”正要动手,花晓霜听到
说话声,出得门来,见公羊羽举手要打梁萧,忙上前来,伸手便格,但公羊羽何等身手
,手掌看似左捆,忽又右晃,在梁萧左颊上抽了一记。

    花晓霜脸色发白,横身挡在梁萧身前,急道:“你……你是谁?干什么打人?”梁
萧推开她,道:“你别管……”又目视公羊羽,缓缓道:“我死在你掌下,罪有应得,
但求你好好照顾这个女孩儿。”公羊羽冷笑道:“她是如何,与我什么相干?”

    花晓霜心中惶急,又伸手拦住公羊羽,道:“你……你不要打人……”公羊羽心道
:“小畜生不是个东西,这女娃儿跟他沆瀣一气,也非善类,哼,既然小畜生对她有意
,好,老子便瞧你还不还手……”手掌忽起,拍向晓霜。花晓霜不防他突然动手,一时
惊得呆了。

    梁萧见状大惊,明知他意在逼迫自己动手,仍是按捺不住,手掌抡起半个圆弧,闪
电般击出,这一下用上“转阴易阳术”,忽阴忽阳,连环五变。公羊羽挡了他三重劲力
,便觉不妙,掌力内缩,催动内力,化去梁萧阴阳奇功,施展“三才归元掌”,一招“
天旋地转”,身形滴溜溜乱旋,掌若飘絮,向梁萧拍出七记。

    梁萧势成骑虎,只得挥掌迎敌。

    “三才归元掌”是公羊羽首创,体悟之深,自是远胜旁人。当年他夜读《留侯论》
,读到“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毙!”
忽生妙悟:“项羽百战百胜,但穷兵黩武,以致师老兵疲,外强中千。汉高祖数战皆北
,但精其兵,锐其卒,委曲求全,然后趁项羽疏忽,全力东向,垓下一战,令其自刎乌
江,成就四百年之基业。萧千绝武功凌厉,百战百胜,仿佛项籍轻用其锋,我何不创出
一门功夫,养其全锋而待其毙,破去他的魔功?”故此创出“三才归元掌”,一度将萧
千绝压住,这些年反复揣摩,更抵随心所欲之境,较之“归藏剑”不遑多让,只是他后
来惯于用剑,掌法却用得少了。

    换了数月之前,梁萧遇上公羊羽施展此路掌法,定非其敌,但如今却非昔日可比。
二人拆了十数招,未分胜负,公羊羽见梁萧妙招迭出,不由暗暗讶异:“小畜生又有长
进了。”想着杀机更盛,足下时而归元步,时而伏羲步,时而大衍步,将多种步法交错
使来,却不着痕迹。双掌也生出奇妙变化,三才归元掌原只三招,但此时一生三,二生
三,三生无穷,刷刷刷疾若飘风,利如斧钺。

    斗到七十招上下,公羊羽忽地掌随身转,咔嚓一声,竟将梁萧右臂打折。公羊羽哈
哈大笑,正要再施辣手,忽听花晓霜急声道:“萧哥哥,攻他缺盆。”梁萧不及转念,
左手两指一并,点向公羊羽肩头“缺盆”穴。公羊羽对这一指竟颇为忌惮,飘然避开,
右掌虚晃,左掌正要穿出,晓霜又道:“乳根。”梁萧一招得手,知道花晓霜所言定有
道理,当下应声而动,拍向公羊羽“乳根”穴。

    公羊羽怒哼一声,收回掌力,护住“乳根”穴,身法陡疾,只见一团青影飘忽,闪
烁不定,花晓霜瞧得眼花缭乱,急道:“糟了,他出手太快,我看不大清,但他足阳明
胃经受损,除缺盆与乳根二穴,你还可攻他头维、太乙、气冲,无论如何,他都要闪避
的。”梁萧虽不愿捡这个便宜,但右臂已断,公羊羽又武功太高,无奈之下,尽拣五处
穴道招呼。

    公羊羽又惊又怒,回掌护住五穴,梁萧心道:“敢情他真受了伤?”原来公羊羽和
萧千绝连场恶斗,各有伤损。其后公羊羽忽得了情消息,顾不得觅地养伤,昼夜不停,
四处打探,好在伤势不重,他内力雄浑,尚自压服得住,只想时日一长,浩然正气反复
滋润,气血通畅,自然不药而愈。哪知尚未尽好,便遇上花晓霜这神医之徒,晓霜熟读
(青杏卷》,医术精进,见他容色举止,猜出他足阳明胃经受创,再予推演,便将他受
伤穴道一一说出。

    公羊羽分心二用,掌法稍缓,梁萧得了喘息之机,虽只一臂,竟也勉强抵敌得住。
花晓霜见状,叹道:“这位先生,你干什么要与萧哥哥为难呢?不如大家罢手,我给你
治伤……”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站在她身前三尺处,两眼圆瞪,怒道:“谁要
你治伤?哼,懂点儿狗屎医术,就了不起么?”他这一下去得突兀,梁萧应对不及,眼
见他与晓霜相距咫尺,倘若含怒而发,自己武功再高十倍,也难救援,当下急声叫道:
“公羊羽,你若动她半根毫毛,定要后悔一辈子!”

    公羊羽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又耍什么花招?”梁萧道:“你可记得我在华山说
过,你有一个孙女!”公羊羽一皱眉,瞧了梁萧一眼,又侧目望着晓霜,越看越觉不对
,忍不住问道:“你爹姓甚名谁?”花晓霜听他突然发问,不明其意,脱口便答:“他
姓花,讳名上清下渊!”    公羊羽浓眉一扬,打量她半晌,忽一点头,斜指梁萧道:
“女娃娃,你好端端的人家,为何要与这畜生为伍?”花晓霜皱眉道:“你不要乱骂人
,萧哥哥待我很好,师父死了,他始终伴着我!”公羊羽眉头大皱,两眼望天,半晌方
道:“此话当真?”花晓霜道:“我又不认得你,骗你做什么?”

    公羊羽神色凝重,眉头紧蹙,似在思考一件大事。花晓霜瞧他久不说话,忍不住道
:“先生,伤你的人似乎用的是极阴柔的内劲。”公羊羽冷笑道:“好啊,那你说是什
么内功?”花晓霜想了想,忽地脸一红,低声道:“书上说过,我都忘啦,你等等,我
……我去翻书!”公羊羽嘿道:“翻书的大夫?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晓霜被他刺
得满面通红,匆匆走进房里。

    公羊羽目送她背影消失,神色忽而凄惶,忽而欢喜,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垂头丧气
,三十年来,他与家人音讯断绝,此时此地,忽见亲人,心中波澜滔天,端的无法遏制
。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瞪视梁萧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梁萧沉默不语。公
羊羽又哼了一声,道:“元军打到什么地方?”梁萧如实道:“我离开时,临安已降城
了。”

    公羊羽呆了呆,蓦地哈哈笑道:“好,降城,好大宋,哈哈,好个降城……”狂笑
一阵,笑声渐渐变得凄厉,忽地凄声念道:“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
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
,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梗棘矜者
,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他越念越悲,渐至悲不可抑,仰天伏地
,号啕大哭,吟到后来,竟是哭倒在地,不能成声,十指深入泥土,浑身发抖。梁萧虽
也屡次见过他发狂的情形,但此次之悲却又似乎不同往日为情所苦,不仅有伤痛故国之
心,更有悲悯苍生之意。

    此时,花晓霜也步出门外,见状莫名惊诧,再听他哭得悲苦,不自禁秀目涌泪,顿
生凄惶之感,接着公羊羽的话,喃喃念道:“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
,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
事,可以凄枪伤心者矣!况复舟揖路穷,星汉非乘搓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
……”公羊羽听见,更生悲戚,哭得天昏地惨,以头抢地,皮破血流,泅透泥土。

    梁萧向来不通文赋之道,不由问道:“你们念的是什么?”花晓霜幽幽叹道:“这
是南朝庾信的《哀江南赋》,说得是:孙策项籍,用数千人马,就定三分,取天下;而
南朝百万之兵,看到敌人,却只知卷着衣甲逃命,好像无知草木一样,任人宰割;所以
空有江淮之险,城堡之固,也挡不住敌人,江南三百年帝王之气,就此烟消云散了。唉
,匡合天下的始皇帝,他的孙子也有败降的一天;一统三国的太武帝,子孙也会被杀于
平阳。改朝换代,胜者走向危亡之途,败者更免不了亡国灭种的悲哀,天意人事,只会
让我哀苦。舟揖划到无水处,却没有通向银河的路径,风吹浪打,总不让我去往蓬莱仙
山!”她说到这里,叹道:“这《哀江南赋》苦闷难言,让人无法可想,只不知这位先
生为何要念呢?”

    她掉头望去,却见梁萧痴痴呆呆,望着天上,只喃喃道:“舟揖路穷,星汉非乘搓
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蓦地泪水滂沱,沾湿衣裳。

    公羊羽痛哭一阵,心中悲愤稍减,忽地跃起,揪住梁萧衣襟,手掌倏抬,便要拍落
。他举手投足,如风似电,晓霜呼叫不及,却见公羊羽掌势一凝,忽地停住,眼神时而
凌厉,时而犹豫,终于发出一声狂啸,将梁萧远远掷出,厉声喝道:“滚吧,这次且罢
,下次遇上,老子将你大卸八块!”

    梁萧翻身站定,望了晓霜一眼,忖道:“如今有她爷爷照看,也不用我挂心了。”
想着惨然一笑,振衣拂袖,出林去了。这一轮变故委实突然,花晓霜眼看梁萧去远,方
才回过神来,急叫道:“萧哥哥,萧哥哥……”心慌意乱,向梁萧追去。公羊羽一步纵
上,将她手腕攥住,厉喝道:“不许去!”花晓霜又气又急,奋力挣扎,忽地身上一冷
,头晕目眩,昏了过去。

    公羊羽微微一愣,急忙度入内力,他一身浩然正气,阳和充沛,当世无匹,虽不能
正本,却能治标。晓霜但觉暖流人体,寒意稍减,迷迷糊糊又醒过来,但见公羊羽神色
焦急,眼中尽是关切之意,再侧目望去,梁萧早已踪影全无,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绝望,
悲苦凄惶,怔怔落下泪来。    公羊羽见她醒转,心中稍安,又见她流泪,皱眉道:“
哭什么?不许为那种小畜生流半滴眼泪!”花晓霜气道:“你干什么要欺负萧哥哥,我
……我……”她不善骂人,虽然愤怒至极,但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发泄。

    公羊羽怒哼道:“你喜欢那小畜生是不是!哼,以后再不许喜欢那个小畜生了!”
花晓霜听他一口一个小畜生,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你再骂萧哥哥小畜生,我就骂
你老……老畜生!”

    公羊羽大怒,喝道:“你敢?”本想说,我是你爷爷。但他抛妻弃子,心中有愧,
不便相认,气呼呼瞪了晓霜片刻,勉强压住怒意,放软口气道:“我跟你说,那小畜…
…哼,那小子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恶人,他带着鞑子兵,攻城略地,杀人无数,人人
得而诛之!”

    花晓霜从小生长天机宫中,少见外界苦难,对国家社稷之事,也多是得自书本,没
有切身体会,对公羊羽所说似懂非懂,茫然片刻,缓缓道:“我不知萧哥哥对旁人怎样
,但他对我总是很好。明归爷爷挟持我,他拼死救我,那时我就想,今生今世,我也报
答不了;后来,师父死了,萧哥哥始终陪着我,洗衣,做饭,收拾房子,逗我开心。若
是没他,我一定活不了的。刚才他又答应我,陪我走遍天下,行医救人!

    我……我只想活着一天,便陪他一天,不管天下人怎么说,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
无论他是好是坏,我都喜欢……“说到此处,眼中透出倔强神情。

    公羊羽呆呆望她半晌,忽地皱眉道:“天下人都与他为敌,你也喜欢么?”花晓霜
用力点点头,公羊羽道:“若你爹娘也要杀他呢?”晓霜一呆,咬牙道:“我还是喜欢
!”公羊羽默然片刻,叹道:“你当真不后悔么?”花晓霜摇头道:“死也不后悔。”


    公羊羽愣了一愣,忽地哈哈大笑,拍手道:“他妈的,好,没想到,天机宫死水一
般的地方,竟出了你这等女孩儿,哈哈,痛快,痛快,做人就该无遮无掩,敢做敢为,
但求自己所爱,管他别人如何看待!哼,就算他妈的做错了,也比那些满嘴仁义的伪君
子好得多!”

    公羊羽冒天下道义之讥,抛妻弃子,追逐了情半生,也无结果,心中之苦闷压抑可
想而知,孙女儿这几句话,直说到他心坎上,让他欣喜欲狂,只差翻个筋斗,引吭高歌
了。当下把对梁萧的憎恶抛到一旁,对花晓霜道:“你想不想见他?”晓霜点头道:“
想啊,可他被你赶走了!”公羊羽微微一笑,将她挟在胁下,足下风生,向林外飞奔。


    晓霜见他举止古怪,心头忐忑,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公羊羽奔出一程,却见梁
萧站在远处溪边,望着溪水发愣,心头没由来一喜,放下晓霜,挥手道:“你去吧!”
花晓霜看见梁萧,又惊又喜,听得这破衣儒生肯放过自己,更是欣喜欲狂,笑道:“先
生你真好,对了,我看过书,你的伤是被‘太阴真精’所伤,这种功夫化自玄阴离合神
功,我给你说个方子……”

    公羊羽摆手冷笑道:“这点儿狗屁伤势难不倒我,哼,我受了伤,老怪物也好不到
哪里去。”他望着梁萧,眸子倏地一寒,怒哼道:“你与他走得远远的,若再与我遇上
,只怕我按捺不住,又要取那小畜……哼,那臭小子的性命。”大袖疾挥,好似一只大
鹰,身法飘摇,转眼间去得远了。

    花晓霜见他如此轻功,心中骇然,匆匆奔上,叫道:“萧哥哥!”梁萧离开晓霜,
不知何去何从,正自仿徨,闻声一看,不觉惊喜道:“你……你怎么来了?”花晓霜笑
道:“那位先生放了我啦!”梁萧奇道:“他人呢?”花晓霜道:“方才走啦!”想起
公羊羽临走时放下的言语,心头打了个突,忙道:“他心性多变,只怕过一阵后悔,又
转回来为难你,我们还是快快走吧!”

    梁萧没料公羊羽如此罢手,深感难以置信。过了一阵,才还过神来,拉住晓霜的手
,叹道:“看起来,老天爷也不让我离开你呢!”花晓霜微微一笑,心道:“是我不想
你离开才是!”

    二人离而复合,别有一番欣喜,返回住处,花晓霜给梁萧续好断臂,匆忙收拾行装
,连夜启程。花晓霜出生天机宫,最爱书籍,装了一包医书不说,还将诗书词曲也装了
一袋。梁萧看得皱眉,道:“这些书带着做什么?”晓霜笑道:“平日看着解闷也好。
”梁萧心道:“却真是小书呆子。”却不明说,只将书籍器物默默负上双肩;晓霜也跨
上快雪,抱起白痴儿与金灵儿,二人素衣竹笠,一前一后行出杏林,向着山外走去。

    第十章 见花生佛走到东方发白,忽见前方道路布满雀尸,花晓霜惊道:“萧哥哥,
这是怎么回事?”梁萧沉吟道:“无须大惊小怪,我猜是贺陀罗和释岛主做的好事。”
花晓霜望着遍地雀尸,露出悲悯之色,叹道:“他们斗来斗去,也就罢了,却可怜这些
鸟儿。”梁萧道:“累及鸟雀算什么?若打起仗来,死的人可比这些鸟儿多千万倍。”


    花晓霜听到这话,心头一动,想起公羊羽所说的话来,忖道:“他说萧哥哥带着鞑
子兵,攻城略地,杀人无数,也不知是真是假,瞧他疯疯癫癫的,定是说谎骗我。”瞥
了梁萧一眼,但见他眉间暗蕴愁意,又想道:“他一路上总是闷闷不乐,怎生想个法子
,叫他欢喜才好。”但她并非诙谐之人,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什么笑话趣事,哄梁萧开
心。

    正沉思间,忽听有人叫道:“白头发,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话音未
落,便听有人接道:“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花晓霜听得奇怪,
忽见梁萧纵身掠人道边树林,当下催驴跟上,不一阵,但见释天风蓬头垢面坐在一个山
洞前,燃起篝火,正烤着一串麻雀。嘴里叫道:“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刚说一句,洞里便应道:“老疯子,你进来的话,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梁萧不由皱眉道:“老爷子,你做什么?”释天风瞅他一眼,但觉眼熟,一时却想
不起哪里见过,当即答道:“白头发躲在洞里,说我进去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老子当
然不会进去。他既然窝在洞里,王八蛋却是当定了。哈哈,终归还是老子赢了。”说着
扯着胡须,欢喜不已。

    梁萧见此老在这等事上也要与人争胜,端的哭笑不得。释天风吃了一口雀肉,又骂
一句,那洞里也应一声。梁萧听那声音尖细,不同贺陀罗的咝咝怪声,心中暗奇:“莫
非贺陀罗受了伤?连声音也变了?”再听数声,脸色微变,忽道:“不对。”释天风瞪
眼望他,梁萧忽一纵身了,钻人洞中,片刻叫道:“老爷子,你进来瞧瞧。”释夭风呸
道:“你想赚我做乌龟儿子王八蛋,那是休谈。”只听梁萧笑道:“那好,老爷子你再
叫一声:”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释天风便叫了一句,半晌不见人答,
不由一怔,又叫两声,仍不见人回答,顿时焦躁起来,将烤雀一扔,钻人洞里,却见梁
萧站在一块大石旁,石下压着一条细绳,绳索上拴了一只八哥鸟,正被他捉在手里。

    释天风不明所以,梁萧却放开八哥,说道:“老爷子,你再说一句‘你不出来,才
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释天风依言说了,谁知那八哥开口便道:“老疯子,你进来的
话,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释天风听得目瞪口呆,怔了一会儿,吃吃地道:“白头发
呢?”梁萧垂手指着洞壁上一个小洞口道:“看那里。”释天风探头一望,却见小洞宽
约三尺,深达二十余丈,与外部连通,可见对面天光。释天风转头望着梁萧,茫然道:
“逃了。”梁萧忍住笑道:“不错,老爷子你上当了。”

    原来贺陀罗被释天风追逼不过,逃人山洞之中,据洞固守,哪知天无绝人之路,竟
被他用鸟笛引来一只会说话的八哥。贺陀罗心生一计,教八哥学会“老疯子,你进来的
话,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这句话,释天风一听,自然不肯进洞,只跟八哥你一句、
我一句地对骂,贺陀罗乘机用般若锋生生掘出一条通道,逃了出去,但他经此一役,心
力交瘁,一经脱困,便即远走,再也无暇他顾了。

    释天风发觉上当,气得捶胸顿足,哇哇怒叫,当即钻入通道,追了出去。梁萧瞧他
去远,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方对花晓霜道:“就怕这老爷子逮不着贺陀罗
,回来缠我,那才糟糕之至。咱们还是快走为妙。”花晓霜见释天风神神道道,动辄大
打出手,心里颇有些害怕,闻言连连点头。

    两人昼夜兼程,连走了两日,方在一处城镇歇下。花晓霜在阵内集市中摆开摊子行
医,哪知众人见她一介女流,形容娇怯,面上更有病色,哪信她会治病,嘻笑围观一阵
,便各自散去。花晓霜悬壶一日,无有一人求医,她胆小面嫩,也不腆颜招揽,一时无
计可施,竟流下泪来。

    梁萧见众人以貌取人,心中暗恼,便让晓霜瞅着,看哪个路人有病在身。花晓霜一
说出,他便老鹰拎小鸡般将那人提将过来,逼他就医,那些路人怎料到世上竟有这等强
医强治的法子,更不信有白医白治的好处,个个莫名其妙,但迫于梁萧的威势,噤若寒
蝉,乖乖让花晓霜把脉医治。花晓霜虽觉此法不妥,但她只要有病可治,便浑然忘我,
至于梁萧用强之事,却也不大在意了。

    花晓霜医术高超,来一个治好一个,治得数人,声名大噪,当地患者蜂拥而来。摊
前以往冷冷清清,如今却围得铁桶一般。梁萧心中大乐,在她身旁摆了个地摊,编些精
致竹器,制些玩物,如会走路的木偶人畜,会飞的竹鸟,能自转的小风车,能呜叫的水
钟。他机关术之精,当世罕有其匹,所制物事奇巧精绝,兼之价钱公道,许多殷实人家
看得稀奇,都来购买,梁萧也借此换些银钱,有时生意实在不济,便唤金灵儿与白痴儿
演一回猴戏,聊以度日。

    如此走乡串镇,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沿途也遇上不少劫匪盗贼,更有无德庸医,恨
晓霜坏了生意,设计雇人,勾结官府,百般陷害,只不巧遇上梁萧这等大煞星,自是偷
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幸有花晓霜这等好好先生在侧,梁萧不便放手施为,
故而那些恶徒大吃苦头之余,也终究留了性命。

    这一日,二人到了一个镇子,行医半日,患者渐多,忽闻人群之外,传来喧哗之声
。晓霜举目看去,却见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心急火燎地推开人群,急声道:“大夫,
我家小少爷犯病,老爷请你上门诊治。”花晓霜见他们这般焦急,心知病来如山倒,不
敢耽搁,火速收拾前往。梁萧起身相随。一行人步履匆匆,到了一处粉壁朱门的高大宅
子,弯曲曲经过几进门,到了厢房之外,还未人内,便听得啼哭之声。

    二人人内一看,只见几个妇女围着一张绣榻,哭得伤心,一个方面有髯的中年男子
,愁眉不展,见人入内,站起身来,听得家丁述说,大有喜气,对花晓霜拱手道:“在
下只此一子,出生以来,便不安泰,这回病得尤其沉重,还请女大夫大施圣手,救救他
!”

    花晓霜无心与他客套,分开一众妇女,却见榻上躺着个未足月的婴儿,脸色青中透
紫,嘴唇乌黑,四肢痉挛,气息有进无出,把脉一审,但觉脉象紊乱,心经与心包经尤
其虚弱,心知此病险恶,急取金针,刺少海、阴市、心俞一这三穴专治心疾,又刺关元
穴,泄三焦之气,以为辅佐。

    运针片刻,那小儿脸上紫气渐渐褪去,花晓霜舒了口气,反身欲开药方。不料那小
儿脸色反黑,身子猛然抽搐,晓霜大惊,伸手把脉,却见脉象若有若无,行将断绝,急
在少府,极泉、内关诸穴按捺,但片刻工夫过去,仍无好转,那小孩竟冷了下去。花晓
霜只觉心如刀绞,双目一眩,几乎栽倒,梁萧急忙伸手扶住,却听她喃喃道:“怎会这
样?怎会这样?”那主人看出不妙,扑上前来,伸手一探婴儿鼻息,竟无丝毫呼吸,再
摸肌肤,但觉人手冰冷。不由瞪视晓霜,两眼喷火,欲要噬人,厉声道:“小贱人,你
……你干得好事!”与方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花晓霜医死了人,却不明所以,一时神志恍惚,只道:“我……我……”却不知如
何回答,梁萧却火冒三丈,锁住那主人脖子,喝道:“你骂谁?”他双手能断百炼精钢
,那主人顿是脸红气促,两眼翻白,花晓霜还过神来,急道:“萧哥哥,是我不好……
”梁萧一怔,将人放开,这时那些妇女也发觉死了孩儿,破口大骂,疯也似扑上来揪打


    梁萧恍然明白,拽住晓霜,叹道:“走吧!”花晓霜望着那婴儿,愧疚至极,恨不
能也随他一起死了。

    那主人缓过气来,一阵大呼小叫,顿见众家丁拿起棍棒,冲了进来,那主人咆哮道
:“娘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也不看看我是谁?将这两个混账统统打死,给我孩儿
偿命。”那些家丁得了他的言语,个个横冲直撞,扑将上来。

    梁萧方才拨开那些女子纠缠,眼见棍棒挥来,眼中神光暴射,想要出手,但又觉医
死了人,于理有亏,正自踌躇,棍棒已到花晓霜头顶,梁萧蓦地一咬牙,拥身上前,用
背脊挡下两棒,沉声道:“晓霜,这些人不可理喻,我们走。”花晓霜傻了一般,只是
摇头。

    梁萧知她内疚极深,只得横身挡在她身前,左来左挡,右来右迎,一时间,棍棒如
雨点般落向他头脸。梁萧内功在身,这等棍棒奈他不何,但他好意来治病,却挨了这顿
棒子,心中之怒无以复加:“他妈的,老子这一胳膊扫过去,这群软脚虾少说要死七八
个。好,臭竹竿,你打得好,老子记得你!好,死肥猪,你也来占老子便宜,若不看晓
霜面子,老子将你拍成肉饼。”他心中虽大骂,却始终不曾还手,只是挡在晓霜身前,
挨了无数棍棒,却没还上一拳一脚。

    花晓霜见他竟用身子护着自己,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只得道:“好啦,萧哥哥,
我们走吧!”梁萧得她这句,如奉大赦,挥臂将十来条棍棒荡开,挟起晓霜,冲出大门
。那主人平日横行惯了,眼见没能打死一人,哪里肯依,指挥众家丁直冲过来。

    梁萧见他们穷追不舍,怒火更炽,眼角一瞥,见门前有两尊辟邪石狮,每尊约摸四
百来斤,当下将晓霜放在一旁,伸足一挑,劲力所至,右侧石狮跳起六尺来高。他看那
主人带头赶出,一掌斜推,石狮又再度跳起丈余,倏地掠空而过,向那主人头顶压去。
这下来势迅疾,尚在两丈高处,劲风已刮得众人肌肤生痛,那人躲避不及,只吓得失声
尖呼。

    忽听梁萧一声断喝,一闪身,双掌呼地拍在石狮之上,那石狮坠势顿止,斜向飞出
,直直撞上左侧石狮,只听轰然巨响,石屑飞溅,待得尘埃稍定,众人定睛看去,两尊
石狮荡然无存,已化为一地碎石。梁萧出了这口恶气,翻身落下,挽着晓霜,扬长去了
。那主人呆望着二人消失,忽觉下身冰凉,低头一看,敢情已被吓出尿来。

    经此一事,两人再也无心行医,收拾行装,出镇西行,梁萧无端挨了一顿棒子,怒
气未消,走在前面。

    行出一程,晓霜忽地叹道:“其实,现在我细想,那小孩儿的病,原是治不好的!
”梁萧一愣,怒道:“你怎不早说,哼,既不是你的过错,那群狗奴才扑过来,我便左
手一个,右手一个,咔嚓两声……”一边说,两手一边比划,花晓霜奇道:“怎么样呢
?”梁萧冷哼道:“拧断他们的脑袋!”花晓霜吃了一惊,摇头道:“那可不好!”

    梁萧想着好心没好报,反挨一顿好打,路也无心赶了,将行李扔在一棵大树下,来
回踱步。花晓霜也下了驴背,坐在一块大石上,蹙眉沉思。梁萧踱了半晌,气也消了,
见晓霜模样,便道:“你想什么?”花晓霜叹道:“我在想,假若师父遇上这种病,他
会怎么做?”

    梁萧一拧眉,傍她坐下,正色道:“晓霜,这话我可不赞同。为什么老想你师父?
他是他,你是你,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你该想的,是你该怎么做才对!”花晓霜摇头道
:“师父医术胜我十倍,我一辈子也赶不上他。”

    梁萧淡然道:“那可未必,若你连超过他的志气都没有,那当真一辈子都赶不上!
”花晓霜越听越惊,她对吴常青的医术从来只有佩服之心,从没有超越之念,怔忡半晌
,才道:“孔夫子说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老人家都说没法超过前人,何况
是我呢?超越师父,那是万万不能的。“

    梁萧笑道:“我没看过孔夫子的书,但他号称百王之师,想必是了不起的。不过,
他这句话我却不赞同,常言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晓霜掩口笑道:”
萧哥哥,这句话可不是常言道,也是孔子书中的啊!“

    梁萧愣道:“那就奇了,孔夫子自打耳光么?”花晓霜也是一愣,沉吟道:“是了
,这话不是孔子说的,是楚狂接舆讥讽孔子的。”

    梁萧白她一眼,道:“这两句话我很喜欢,死人终究是死人,不说也罢,活着的人
为何就及不上他呢?古人未必就胜过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过古人;我学算术就是这
般,假若我来出题,考一考那些古代的算学大家,他们十有八九要交白卷;你现在不如
吴常青,但只要勤学精思,未必不能胜他!就是你身上的痼疾,吴常青治不好,你就不
能自己治好么?”

    这番话远远超乎花晓霜想像,她呆呆望着梁萧,一时忘了言语。梁萧说却说过便罢
,掉头拿出果子肉脯,叫来白痴儿与金灵儿喂食,金灵儿灵通之极,模仿之能远胜同类
。梁萧别出心裁,借喂食之机,教它不少武功招式,没想到这小猴精一学就会,数月下
来,竟学会不少进退攻拒的灵巧法门,与梁萧之间怨隙全无,说不出的亲密。

    吃完两个果子,金灵儿又学会一招手法,梁萧心中欢喜,手臂忽抬,放它纵上大树
。金灵儿重返自然,东跃西跳,兴致勃勃。梁萧见晓霜还在默想,不由笑道:“还没想
通么?”花晓霜迟疑道:“你的话……试一试,也是好的。”梁萧知她性子拘泥,微微
一笑,也不多说,枕着行李躺下来。

    花晓霜好容易收拾心情,举目望去,但见日已人暮,将远近青山照得如火如金,山
势勾折不尽,分外妖娆,不由叹道:“好美!”梁萧顺她目光看去,微笑道:“我见青
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晓霜面色羞红,轻啐道:“好啊,你看了几首诗词,
就拿来消遣我!”这些日子,梁萧闲来无事,便看花晓霜带的诗词,月余下来,倒是记
下不少,此时信口说来,哄她开心。

    二人正自说笑,忽听树上哎呀一声,扑通掉下个人来,连声嚷道:“什么东西?什
么东西?”梁萧、晓霜吃了一惊,但见那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年少和尚,个头偏矮,肩宽
背阔,脸圆嘴大,蒜头鼻子,一双环眼贼亮贼亮,正向树上觑看,却见金灵儿从浓阴里
探出圆圆的脑袋,小和尚轻哼一声,拍去身上泥土,咕哝道:“猴崽子,连你也欺辱俺
!”

    花晓霜不禁笑道:“小师父,对不住啊!”那和尚摸了摸光头,憨憨道:“你叫我
么?”花晓霜点头道:“是呀,我的猴儿扰着你啦!”那和尚笑道:“你的猴儿?俺在
睡觉,他却钻俺怀里来啦!”花晓霜更觉过意不去,还想再客套两句,那和尚两眼却骨
碌碌一转,狠狠盯在白痴儿身上,咕嘟嘟吞了口唾沫,道:“这狗儿也是你的么?”花
晓霜点头,那和尚又吞一口唾沫道:“好狗儿!”花晓霜道:“是啊,白痴儿很好。”
那人点头道:“好肥呢,够俺吃一顿啦。”晓霜听得目瞪口呆,那和尚又狠瞪白痴儿一
眼,再吞一口唾沫,恋恋不舍,掉头去了。

    花晓霜呆了呆,道:“萧哥哥你听到了么?他说话好奇怪!”梁萧笑道:“这个和
尚怪有趣的。”晓霜不悦道:“但他说他要吃白痴儿啊!”梁萧背起行李,道:“天下
吃狗肉的人多了!又不少他一个。”晓霜呆了片刻,乘上快雪,心中迷惑:“白痴儿这
么可爱,为啥还有人想吃它?”

    二人在夕阳下走了一程,忽听得远处传来叱骂之声,花晓霜举目望去,只见十多个
行商围成一团,挥舞行脚杖,似在捶打什么,边打边骂:“让你偷,让你偷!”花晓霜
心惊,急催快雪走近,定睛一看,却见人群里蜷着一人,双手抱头,任凭乱棒落下,不
知死活。花晓霜急道:“别打了,别打了!”回头叫道,“萧哥哥!快救人!”

    梁萧看此情形,知道众人定是殴打窃贼,本也不欲多事,但方才挨过一顿棍棒,无
端对这小偷生出同情之心,一步纵上,双臂一挥,将众人拨得踉跄四散,拱手笑道:“
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出出气也就罢了,打死人可不太妙!”众行商走南
闯北,见识广博,着他三拨两扒,便头昏眼花,站立不住,情知遇上高人,领头老者恨
声说道:“小哥有所不知,咱们歇口气,吃口干粮,谁知这人跑来,盯着咱看,我看他
可怜兮兮,便给他个肉馒头,哪知他吃过不算,趁我们不备,将剩下的馒头牛肉,一股
脑儿抓吃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梁萧摸出七八个铜钱,递给老者,笑道:“这些够了么?”老者见他恭谦讲理,面
子赚得十足,双手乱摆,哈哈笑道:“哪里话?我张驴儿好歹也走了四十年江湖,如今
只为讨个理儿,哪能要您这个钱?”一挥手,招呼伙伴去了。

    花晓霜见人都散去,方才上前,察看那人伤势,不料尚未俯身,那人腾地跃起,晓
霜惊得倒退三步,定睛细看,竟是先前所见的少年和尚,不由奇道:“是你呀!”上下
打量他,道,“你没受伤么?”小和尚摇头道:“俺没伤!”花晓霜怕他硬撑,抓过他
手,拉到面前,仔细看看,奇道:“奇怪,他们那么打你,你也没受伤啊?”小和尚挠
头憨笑,道:“俺不怕挨棍子,就怕饿肚子!”

    花晓霜心想他定是饿坏了,才偷东西吃,大生怜悯,便从驴背上取下干粮递给他,
和尚只一愣,便伸手接过,大嚼起来。花晓霜又道:“萧哥哥,你还有钱么?”梁萧取
出十多枚铜钱,放入和尚手心,笑道:“小师父,你是出家人,怎么偷东西,该化缘才
是!”小和尚拿着铜钱,眉眼倏地红了,嗫嚅道:“俺……俺不会说话,吃得又多,化
缘……他们不给,俺……俺吃了,也不跑,让他们打一顿,好出气……”

    花晓霜诧道:“这么说,你故意让他们打么?”小和尚满脸通红,点了点头,梁萧
笑道:“这位小师父本事可不小,恃强而不凌弱,却是好的,不过用这个法子,忒笨,
也忒窝囊了!”小和尚摇头道:“师父说,不许俺跟人动手。”梁萧皱眉道:“不能与
人动手,难道就不能跑么?”小和尚两眼放光,喜道:“对啊,俺怎么就没想到?”梁
萧笑道:“下次偷了东西,跑得快些,别再被逮着。”小和尚心领神会,频频点头。

    花晓霜哭笑不得,嗔道:“萧哥哥,你怎么这样教人?”梁萧双手一摊,道:“不
这么办,那怎么办?”花晓霜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一时默然。梁萧看了小和尚一眼,笑
道:“小师父,就此别过,多多保重!”牵着毛驴,与晓霜顺着官道前行。走了数里,
回头望去,却见一道人影闪人道旁。花晓霜也回头看看,并无所见,不由奇道:“萧哥
哥,你看什么?”梁萧摇头笑笑,心道:“这小和尚跟着我们,有何居心?嘿,了不起
,藏在树上,我竟无所觉,跟了我两三里,我才发现!”

    他虽然知觉,但自恃武功,也不放在心上,与晓霜觅了客栈,休息一晚。次日动身
,那小和尚却始终不即不离,远远跟着。梁萧偶尔掉头,他便慌忙躲藏。梁萧见状,便
知他不是盯梢的行家,心中暗笑,出其不意,频频回首,害那小和尚手忙脚乱,应付不
暇。花晓霜沉浸在医术之中,全不觉二人暗斗。

    次日,二人抵达黄河,其时河水暴涨,冲垮数处大堤,万顷良田,尽成泽国。花晓
霜心中凄惶,与梁萧混在灾民之中,沿河西行,尽己所能,活人无数;但她医术虽高,
却也是一人,难以处处兼顾,兼之疫病横行,望着无数灾民百姓倒毙路旁,却又无力相
救,心中伤痛至极。梁萧心中暗叹,惟有温言细语,宽慰一番。

    如此走了数日,但见前方大堤之上,官府驱赶近万民夫,扛石运土,加固堤防。梁
萧举目望去,只见大堤已高及数丈,一条黄水,好似悬在天上,不由生出感慨:“大禹
治水,以疏导为务,而今治水,却是处处设防。长河万里,岂是堵得住的?唉,当权者
怎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想那忽必烈南北用兵,厮杀正烈,又哪里顾得上治水?”正自感
叹,忽听呼声大起,举目望去,却见一块庞然巨石,挣断绳索,沿着堤岸斜坡呼啸而下
,两个监工未及惨叫,便被碾成一堆肉饼,下方数十个送饭妇女眼睁睁看着石来,目瞪
口呆,竟忘了躲避。

    梁萧不及转念,驰足狂奔,抢到巨石之前,双掌疾出,抵在石上,但那巨石约有千
斤之重,居高临下,来势出奇的猛烈,梁萧虽用上“立地生根”的奇功,足下没入一尺
来深,仍是停之不住,只觉手臂剧痛,喉头倏甜,巨石稍一滞碍,又往下落,转眼之间
,便要将梁萧压在石下,花晓霜见状,骇极而呼。

    只在此时,一道人影疾掠而至,挥手推出,那巨石落势顿止,更向上方移了数寸。
梁萧压力骤消,侧目看去,来人竟是那个小和尚,二人不及说话,微一点头,齐心协力
,逆势上推,方将大石推回堤上,梁萧猛地坐倒,吐了口瘀血,脸色苍白,大笑道:“
好个力大的和尚!”

    小和尚圆眼大睁,关切道:“你……你受伤啦?”梁萧摇头道:“小伤一桩,不碍
事的!”小和尚深信不疑,哦了一声,再不多问。此时晓霜赶过来,取过丹药给梁萧服
下,松了口气,向那小和尚道:“小师父,你怎么在这里呢?唉,今日若不是你,可就
糟了!”小和尚面皮微红,瞅瞅梁萧。梁萧笑道:“你帮我推石头,我请你吃饭,好不
好?”小和尚大喜,连连点头。

    梁萧略事调息,与二人下了高堤,进人市镇,觅客栈坐下。梁萧叫了饭菜,又打一
斛酒,才喝一口,便见小和尚两眼直勾勾盯着酒盅,大吞口水,不禁笑道:“你也要喝
?”小和尚把头猛点,梁萧又叫了一壶,小和尚劈手抢过,一口喝干,咂了咂嘴,眼珠
又落在梁萧酒杯上。梁萧自常州以来,借酒浇愁,日久成瘾,只是花晓霜有病在身,滴
酒不沾,他一路独酌,不免少了许多趣味,见这和尚如此好酒,大生知己之感,哈哈大
笑,又叫了一壶酒,笑道:“和尚,却不知你法号。”小和尚搂着酒壶,开心不已,咧
嘴笑道:“师父叫俺花生!”

    梁萧笑道:“敢情你也姓花,但这名字古怪,你师父叫老酒么?”花晓霜失笑道:
“萧哥哥你又损人了,出家人可不屑用我们这些俗家姓氏,不过,为什么他师父要叫老
酒?”梁萧道:“喝老酒,吃花生,岂不快哉?”晓霜听得不觉莞尔。

    花生摸摸光头,憨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俺师父法号中真有一个酒字。”花晓霜
奇道:“那可真巧。不过依我看来,此花生非彼花生,不是下酒之物,该是佛门的道理
!”梁萧笑道:“竟有这种道理?说来听听。”

    花晓霜微微一笑,道:“达摩祖师自天竺西来,传法解惑,开启禅宗一脉,他圆寂
时说:”吾本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预示禅门光大,将来会
分作五大宗门。达摩祖师去后,心灯传至二祖慧可,慧可大师留偈云:“本来缘有地,
因地种花生,本来无有种,花亦不能生。’再传至三祖僧璨,又说:”花种虽因地,从
地种花生,若无人下种,花地尽无生。‘四祖道信承其衣钵,也留偈言道:“花种有生
性,因地花生生,大缘与信合,当生生不生。”’晓霜目视花生,微微笑道,“由此可
见,这里所谓花生,是花开见佛,光大禅门之意。花生啊,你师父可是一位有心人,你
可不能辜负他的希望!”

    花生闻如未闻,嗯嗯有声,只顾喝酒吃肉。梁萧听得这禅门典故,再见他吃喝神情
,脑中灵光骤闪,双眉一扬,笑道:“难怪你小和尚这么大气力。名中有酒!哈!此老
酒非彼老酒,不是醋酿之酒,而是数字之九。花生,你师父叫九如对不?”花生闻声一
震,抬起头来,瞪圆眼睛道:“你……你怎么知道?”梁萧听得猜中,寻思道:“敢情
这小和尚是老相识,当年在棋坳中曾经会过,我还让他吃了一嘴荆棘。”他有此酒伴,
终究欢喜,且将少时恩怨抛在一旁,酒到杯干,片刻工夫,便与花生对饮一壶。

    花晓霜想到梁萧伤势,见他喝得猛烈,便道:“萧哥哥,酒多伤身。”梁萧笑了笑
,停杯不饮,对花生道:“你师父呢?”花生听他一问,眼圈倏红,放下酒杯,撇撇嘴
道:“师父……师父不要俺了。”

    梁、霜二人尽皆诧异,晓霜问道:“为什么不要你?”花生垂头丧气,说道:“俺
也不知!原本,俺跟师父喝酒吃肉,逍遥快活。不想那天,师父将俺叫过去,突然问俺
:”花生啊,今年你多大年纪了?‘俺也不知多大年纪,就说:“师父说多大,俺就多
大!’师父叹口气,说道:”粗粗算来,你也有十六岁了,该独自下山见见世面了!‘
俺听得心惊肉跳,心想俺从小跟着师父,独自下山,岂不叫人害怕?当即便拉住师父,
一百个不肯,师父说:“好吧,今天我问你几句话儿,你答得上来便留下,答不上来就
下山。’俺见他刚刚温好了酒,不觉心头发痒,就说:”师父,话可以慢慢问,酒呢,
就要趁热喝的。‘不想师父甚是生气,给俺一巴掌,骂俺:“馋嘴猢狲,就知道喝!哼
,我来问你,你答不对,就不许喝酒!’说着把手一伸,道:”这是什么?‘俺刚刚挨
过一下,怎么不认得,就说:“这是巴掌!’,话没说完,师父又给了我一巴掌,怒道
:”我给你说,这叫佛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迷惑不解,道:“俺始终不明白,师父的巴掌与
俺一个模样,干什么俺的叫手,他偏生叫佛手?”花晓霜蹙眉道:“这个我倒是在书上
瞧过,禅门要旨,就是超佛越祖,唯我独尊。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出生之时,向东南西北
各走七步,然后指天指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所以禅宗大师,纷纷效法此举,不信前人,也不信今人,只信服自身,认识了自己
的本心,也就成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佛祖,这就叫做:“见性成佛‘。既然成佛,手
便是佛手了。”

    花生摇头道:“俺不信,才出生的小娃娃,也能走路?这个石头加什么泥定是骗人
的!”花晓霜吃惊道:“罪过罪过,花生,你是和尚,怎能说佛祖的不是呢?”花生见
她神色郑重,也只道自己说错了,心头惴惴不安,摸着光头,面有苦色。梁萧见他如此
模样,心中暗笑:“这厮连释迦牟尼都不信,依照晓霜的说法,岂不成了半个佛祖。”
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别想这个,说说后来如何?”

    花生喝了酒,精神陡振,又道:“后来师父喝了口酒,又伸出脚丫子,问俺道:”
那好,你再说说,这是什么?‘俺这回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才道:“这是师父的脚’,
不想师父便给了俺一脚,怒道:”这是驴脚。‘你说奇怪不奇怪,佛手俺是没见过,所
以师父蒙俺,俺也认了,但驴脚俺却瞧过的!跟师父的脚大大不同。“

    梁萧暗暗好笑,晓霜却一心为花生排忧解难,蹙眉道:“释教有云:”众生平等‘
,佛也好,人也好,畜生也罢,都是平等的生灵,彼此之间,都该相互敬重。你师父手
是佛手,脚是驴脚,该是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花生听得张口结舌,脑子里一塌
糊涂,这番话过于玄妙,超乎他的智力,再想十年,只怕也想不明白。梁萧见晓霜费尽
心思,解释九如的胡扯言语,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花生呆想了半晌,迟疑道:“但……但为啥人没长猪尾巴呢?”晓霜一愣,不知如
何回答,梁萧拍手笑道:“说得好,妙极!”花生听他夸赞自己,得意洋洋,傻笑两声
,忽又苦了脸,叹了口气,道:“可惜,俺师父却不知道俺的好处,将俺骂了两句,又
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生平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此事俺是想过多次的,也梦过多
次,想也不想,脱口便说:“俺想泡在美酒里洗澡睡觉,一觉睡醒,就看到满禅房里挂
满狗肉’。”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晓霜听得发愣,梁萧也不禁动容,心想:“好个惫懒和尚,竟
想过酒池肉林的日子!”忍不住问道,“这回说对了么?”花生叹了口气,摇头道:“
俺本想这回也该说对了,却见师父愁眉苦脸,呆了半响,摸着俺的脑袋,叹气道:”花
生啊,你这个顽石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看来,你不是参禅悟道的材料,不要做
我徒弟了吧!‘你说,俺从小就跟着师父,怎能不做他的徒弟呢?离了师父,谁又给俺
酒喝肉吃?所以听得这话,俺是又惊又怕,一百个,不,该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抹
着眼泪鼻涕,就地打滚,跟他混赖。师父被俺搅得没法,也不再作声了。俺只当这事就
算蒙混过去,哪知道……“他说到这里,瘪嘴搭眼,落下泪来,哽咽道:”第二天,俺
一觉醒来,便不见师父的踪影,米面酒肉也都没了,俺饿了两天,也没见师父回来,没
法子,只好下山来了……“说到此处,他悲从中来,蓦地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边哭边
道:”师父啊,你在哪儿呢?花生好想你,呜呜呜,师父……呜呜呜……“

    花晓霜听他哭得悲切,也被勾起父母之思,神色黯然。梁萧笑道:“花生啊,别哭
了,来来来,喝酒!”花生听到这个“酒”字,精神一振,收泪抬头,抱着酒壶,又喝
了两盅酒,眉间渐渐舒展开了。梁萧道:“你现今有什么打算么?”花生露出茫然之色
,摇了摇头。梁萧皱眉道:“那我再问你,你干什么沿途跟着我们?”花晓霜听得这话
,望着花生,目有诧异。花生也甚惊奇,嗫嚅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梁萧笑道
:“你笨手笨脚,怎骗得过我?”花生心头发虚,面色通红,嗫嚅道:“你……你们人
很好,俺下山来,从来……从来就没人对俺这么好过,俺跟着你们,心里就踏实!”

    花晓霜见这小和尚流落江湖,为人又呆滞,处处受欺,不觉生出同情之心,望着梁
萧,欲言又止,梁萧明白她的心思,点点头,对花生道:“你气力很大,帮着我背行李
好么?”花生喜道:“好!好,能跟着你们就很好。”他胸无所碍,说起话也无所遮拦
,但觉有了依靠,心中喜乐无限,抱住酒壶一饮而尽,把行李驮在背上,摸着光头,满
脸堆笑。梁萧最喜质朴纯良之辈,见得花生这般模样,大感舒心,招手笑道:“不急,
吃了饭再背不迟!”花生醒悟过来,甚觉尴尬,也不卸下行李,坐在凳上,抓起肉馒头
,笑眯眯地大嚼起来。

    酒足饭饱,梁萧正要会钞,忽听有人咯咯大笑。梁萧听得耳熟,回头看去,却见当
门处坐了个青衣男子,不由诧异:“既是男子,怎地发出女人笑声?”那人站起身来,
转身一笑,梁萧见他面如白玉,俊秀异常,瞧来甚是眼熟,略一转念,冷笑道:“韩凝
紫,你这身乔装,又想蒙谁?”

    来人正是韩凝紫,闻言笑道:“总之不是蒙你就成!”又望晓霜笑道,“梁萧啊,
你可是朝三暮四的行家,嘿,先是莺莺,再是我家阿雪,如今这位小姑娘,又该怎么称
呼?”

    花晓霜正要据实相告,梁萧却截口道:“韩凝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韩凝紫笑
道:“我随口问个姓名,怎也是我的不是?”梁萧哈哈笑道:“你连你姑奶奶的姓名也
要问,数典忘祖,当然是你的不是了。”

    他恼恨韩凝紫打凌霜君一掌,累及晓霜,此时故意皮里阳秋,替花晓霜出气。

    韩凝紫听得这话,微微一笑,转过身子,就在转身之际,手掌疾拨,一只青花瓷碗
腾空而起,向梁萧疾掠而来。梁萧一晒,右掌挥出,将一只酒碗,连碗带酒拂出。两只
碗势若电闪,凌空撞击,哗啦声响,青花大碗碎成八片,酒碗则丝毫无损,仍向韩凝紫
直直飞去。

    韩凝紫不料梁萧内劲如此雄浑,大惊失色,急要挥掌阻挡。但梁萧出手更快,又是
一掌拍出,酒碗被他掌风一激,去势倍增。韩凝紫心知这酒碗之上聚了梁萧两重掌力。
不敢硬接,闪身一纵,酒碗掠身而过,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弧,嘈的一声,直直陷入八寸
厚的泥土墙中,碗中酒水,却未洒落半点。韩凝紫见此情形,不禁骇然。

    梁萧见她动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毙了这个女魔头,为晓霜除掉后患。蓦
然间,眼中煞气剧盛,方要起身,却听韩凝紫咯咯笑道:“敢情两年不见,你的武功好
了一些,看来,莺莺也当有救了!”梁萧蓄势待发,忽听到这句,心中咯噔一下,气势
微弱,冷笑道:“韩凝紫,你死到临头,还说什么鬼话?”韩凝紫看了晓霜一眼,摇头
叹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柳莺莺真瞎了眼,怎么会为一个负心薄幸之辈,陷
身囹圄,受尽折磨。”

    第十一章 旧爱南泯梁萧听得“陷身囹圄,受尽折磨”两句,不觉浑身一震,寒声道
:“你又耍什么诡计?”韩凝紫退了半步,防他施袭,吃吃笑道:“你不信就罢,何必
做出这等模样来唬人?想杀我?好啊,我大不了一死,你却休想得知莺莺的下落。”

    梁萧一时语塞,沉默一阵,冷冷道:“她的下落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这些话,留着
给云殊说得好。”韩凝紫失笑道:“你这小子,骨子里倒是小气得紧,可怜柳莺莺一颗
痴心,却被狗吃了。”说罢拂袖便走。

    梁萧脸色微微一变,一拍桌案,扬声:“韩凝紫,你这话若不说明,便留下脑袋吧
。”韩凝紫飘然回身,淡淡笑道:“你们这些恩恩怨怨,我也不想多管。不过,念着莺
莺一片痴心,还是告知你一二。一年前,莺莺被楚仙流生擒,关在九华山中的天香山庄
,至于其后如何,非我所知了,不过,这般娇美的人儿,落入那老色鬼的手里,只怕…
…”她见梁萧两眼精光进出,当即住口,咯咯咯一阵大笑,扬长去了。

    梁萧定定望着她背影消失,脸色渐渐苍白。不一会儿,额上涔涔落下汗来。花晓霜
见他眼神恍惚,身子僵直如木石,不由暗暗担心,她虽不明韩凝紫言中之意,却也知那
人对梁萧极为重要,便道:“萧哥哥,你没事吧?”梁萧唔了一声,掏出一串铜钱扔给
伙计,也不待找钱,便匆匆出门。花晓霜见状,忙牵着白驴,招呼花生追赶。

    梁萧大步流星,沿河岸向西走了一段,忽而止步,在河堤边坐下,望着滔滔黄河,
呆呆出神,花晓霜见他神色苦恼,不知发生何事,又不便惊扰他,便与花生远远观望。
花生早将剩下的酒肉馒头兜在僧袍里,此时无话,便坐下来吃得高兴。

    梁萧对着河水,足足坐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站起身来,回望花晓霜,神色犹豫,半
晌方道:“晓霜,只怕我要去南方一趟,你屈尊陪我走一遭,好不好?”花晓霜道:“
萧哥哥你这话可见外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天下苍生,不分南北,医者医病,北
方南方均是一般。”

    梁萧神色黯然,喃喃道:“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反复念了数遍,露出一丝惨
笑。花晓霜忍不住问道:“萧哥哥,你怎么啦?”梁萧叹道:“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
种话,我也答应过她,可惜她做到了,我却没能做到。”

    花晓霜见他眼中尽是伤痛之色,不知为何,心中一酸,脱口问道:“她……她是谁
?”梁萧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晓霜,我是一个百死余生的大坏人,跟我在一起,
真辱没了你。”

    花晓霜一愣,继而眼圈泛红,颤声道:“萧哥哥,你怎么,怎么尽说一些不着边际
的话,我,我不爱听。”说到这里,眉梢一颤,两点泪珠便滚出眼角。梁萧见她落泪,
劝她回家的话再也出不了口,幽幽叹了口气,伸袖给她拭去泪痕,说道:“好好,我再
不说这些话了。”转头望去,却见花生嘴里叼着半个肉馒头,瞪眼望着自己二人,神色
惊疑。

    花晓霜觉出外人在侧,微觉羞赧,岔开话道:“萧哥哥,咱们去南方吧。”梁萧点
点头,让她骑上白驴,一手牵着,走在前面,花生负着行李,步行在后,三人迄逦南行


    梁萧一路上沉默寡言,闲下来只是修炼拳剑。花晓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深感纳闷
,无奈钻研医书。他二人说话既少,花生腼腆,也只得做个闷嘴葫芦,好在他性子简单
,只要有酒有肉,也就心满意足了。

    走得些许时日,三人渡过长江,进人皖境,这日午时,三人到了一处客栈,打尖用
饭,方才就座,便听马蹄声响,停在客栈之外。那骑士尚未人内,声音当先冲入:“伙
计,两斤米酒,十斤牛肉,快快上将来,爷儿们吃过还要赶路。”声若驴鸣,十分响亮
,梁萧听得耳熟,又听另一人道:“雷震老弟,不要急,那女贼左右是瓮里的王八,万
万逃不掉的。”梁萧不禁恍然,又想起后面说话者乃是“九头鳌”白三元。此人口中女
贼,当是柳莺莺无疑了,一时忍不住侧耳聆听。

    雷震一屁股坐定,怒道:“此次大家齐心协力,非要楚老儿交出那小娘皮不可,他
妈的,楚老儿人老心不老,老牛吃嫩草,抱着那小淫妇儿不放手,哼,天下哪有这么好
的事情?”白三元一拍大腿,恨声道:“对,那贱人杀害你我爱子,又作下那么多大案
,轻易放过,天理不容。多亏雷老弟来知会白某,哼,无论如何,这回定要楚仙流交出
人来!哼,不将她剖腹挖心,祭奠我儿,我就是狗娘养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
越是不堪,污言秽语,层出不穷,百般诋毁柳莺莺。骂了片刻,酒肉皆尽,便将剩下牛
肉用油纸包了,再要了一葫芦烧酒,会钞出门。

    他们纵马疾驰,不一会工夫,花木渐繁。红花绿树间,隐隐露出数处飞檐,转过一
个林子,但见前方百花散落,迷离人眼,花丛中矗着一所青瓦白墙、方圆数里的大庄子
。雷震挥鞭遥指,道:“白兄,那处就是‘天香山庄’了!”白三元见庄子四周花团锦
簇,楼舍格局恢宏,不禁冷笑道:“这姓楚的龟孙子倒会享福。”说话间,已到庄前,
但见庄前广场上,两群人对峙而立,个个须发箕张,一触即发。南边那群人看见二人,
有人叫唤道:“雷大郎来得正好!”雷震翻身下马,团团作了个揖,向雷行空道:“爹
爹,我与白前辈路上耽搁,来得迟了!”

    雷行空一点头,挽住白三元手臂,意态亲密,笑道:“白兄弟,你肯赏脸前来,那
是最好不过。楚老大说咱们兴的是不义之师,你来说说,咱们究竟是有义还是无义!”
白三元双眉陡扬,慨声道:“有义无义,各人心中自有公道,当年,我奉靳大侠之命,
与我孩儿在江上捉拿鞑子元帅伯颜,不想那女贼不但勾搭上那鞑子元帅,并且害死我儿
,无论为公为私,我与女贼,都是不共戴天。”

    楚宫不待他说完,已冷笑道:“白三元,那日你当着众人唾了靳飞的面颊,今天却
又大侠长,大侠短。嘿,楚某一辈子,没见过你这么两面三刀,不要脸的。”他存心贬
低白三元,让他说话无人信服,故而搬出旧事损他。白三元却神色一黯,颓然道:“不
错,当日小老儿确是猪油蒙了心,做出那等没脸没皮的勾当。靳大侠肝胆照人,那是天
上神佛一般的人物,白三元给他舔脚也不配。那日之后,小老儿日夜扪心自责,但又没
脸再见靳大侠,与他并肩杀敌。数月前,听到他殉国消息,小老儿真恨不得一死了之,
随他于九泉之下……”说到此处,他猛地掉转手臂,重重一拳打中口唇,三颗牙齿应手
而落,嘴里鲜血长流。

    雷行空惊道:“白老弟,何以如此?”白三元流血沾衣,一膝跪倒,大哭道:“我
这张嘴唾了靳大侠,罪该万死,便是割舌断喉,也难赎万一,只是我儿大仇未报,难以
甘心。今日若能杀了柳莺莺那贱人,小老儿立时摘下这颗脑袋,祭奠靳大侠在天之灵!
”在场南北武人,见他口血流得遍地,其状好不凄凉,再想起家国仇恨,纷纷动了义愤
之心,喊骂呼喝,向庄门奔去。楚宫未料出言讥讽,反而弄巧成拙,眼见群情汹涌,不
由脸色大变。

    雷行空见此情形,蓦地瞳目大喝,声若霹雳,将场中喝叫一时盖过,场中一寂,只
听雷行空沉声道:“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女贼为非作歹,干尽无耻勾当。
嘿,楚仙流铁木剑虽利,却也未必压得住一个理字。”雷震跳将出来,大声道:“不错
,楚家不讲理,咱们也不必跟他讲理!”

    楚宫冷笑道:“雷老大,你如此说,摆明是要以多为胜,灭了我天香山庄么?”雷
行空冷笑道:“楚老大,你这么说,那就是打定主意,不想讲道理了?”楚宫自觉失言
,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眼见双方一触即发,人群中忽地走出一人,叹道:“如今国家沦亡,山河破碎,众
位何由斤斤计较于此等小事?不如齐心协力,加入义军,如靳大侠和云公子一般,报国
杀敌!”众人举目望去,来的不是别人,却是何嵩阳,但见他鬓发苍苍,竟是衰老了许
多。

    何嵩阳神色凛然,又目视楚宫道:“楚兄,那贱人不过一个江洋大盗,天香山庄世
代清白,何必为这贱人与江湖为敌。不如将她交出,大家三人对六面,数出她的罪过,
然后剖腹挖心。一则解了大家的冤仇,不伤和气;二则伸张了江湖正气;三么,这贱人
与梁萧那魔头曾是一路,不妨拿她祭旗,大家结成一支义军,奔赴江西,与鞑子大战一
场,也好过为这些小恩小怨,埋没了大丈夫的志气!”

    群豪听得这话,哄然叫好,有人大声道:“听说云殊云大侠尚在人间,可有此事?
”云殊死守襄阳,屡摧强敌,堪负天下之望,江湖中人无不折服,听得这话,群豪个个
屏息,望着何嵩阳,眼中满是期盼之意。

    何嵩阳见此情形,心中激动,慨声道:“何某当日相助官府,犯下许多错事,如今
山河破碎,方悟向日之非,且有幸投人云大侠靡下,此次前来,正是奉云大侠之命,招
集众位豪杰,以图义举。常州一战,云大侠得异人相救,死里逃生,如今率领舟师,正
与鞑子在海上鏖战;文天祥文丞相也逃出鞑子魔爪,在江西聚集数十万大军,与鞑子一
决雌雄,如今可说形势大好,相信不出两年时光,便可恢复大宋江山。”

    群豪听得云殊尚在人世,无不振奋,又听说兴复在望,更是欢欣鼓舞,纷纷嚷道:
“有云大侠在一日,鞑子休想得逞!”“不错,云大侠武功盖世,韬略过人,有他领袖
,鞑子兵都是草纸糊的,不堪一击!”众人越说越是气壮,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时
便上沙场,厮杀一番。

    雷行空此番前来为的只是纯阳铁盒,对这家国之事全无兴致,但他老奸巨猾,见此
情形,大声道:“何老弟说得有理,咱们先拿女贼,再杀鞑子,扬我大宋威风。”众人
此时个个头脑犯热,只想寻个地方出气,听他一说,齐声叫好。楚羽见状叹道:“大哥
,公公说得是,那贱人作恶多端,要想保她,千难万难,三叔这么大把年纪,怎么还这
么糊涂,难不成他真被那女贼迷惑了么?”她虽敬服楚仙流,但日日听雷震等人诽谤,
加上始终以为儿子乃柳莺莺所杀,怀恨在心,久而久之,不禁动了疑念,只当楚仙流人
老心热,贪恋柳莺莺的美色,不愿将她交出。

    楚宫微一迟疑,摇头叹道:“三叔一言九鼎,他说不交人,那就不交人,除非有人
胜得过他的铁木剑!”众人面面相觑,场上为之一静,忽有人嚷道:“一个人不成,难
道不能两个人么?”雷行空也道:“不错,众人同心,其利断金,楚仙流就算有通天的
本事,能挡得住这许多好汉吗?”众人纷纷附和起来,楚氏众人无不变色,纷纷握紧剑
柄。

    楚宫见事已至此,嘿道:“好,各位既有这份胆量,请。”左移两步,让开大门。
他若执意阻挡,众人或许真来个横冲直闯,谁知他一反常态,竟让开大门,雷行空甚是
惊疑:“楚仙流尚未露面,门中虚实难知,只怕设有恶毒陷阱,若是进去,难免上当…
…”一时踌躇不前。雷震却转过身来,大声道:“便是沙场杀敌,咱们也是不怕,哼,
天香山庄也算不得什么龙潭虎穴,咱们这就进去,别让人瞧小了!”众人听他这番话,
大觉胆粗,纷纷鼓噪,便要杀上。

    楚宫瞧着雷震背影,双目忽地一亮,笑道:“雷兄厉害,哈哈,佩服佩服!”雷震
转过身来,冷笑道:“不敢,雷某别的没有,就是有些胆子!”楚宫笑道:“不是这个
,楚某佩服雷兄背脊上写字的功夫。”雷震面色一沉,道:“楚老大,你胡说些什么?


    楚宫话一出口,众人目光尽皆投到雷震背上,只见他衣衫之上沾满油渍,初看只当
是不留神泼上的脂油,细细一看,却是四个大字:“我乃蠢猪!”龙飞风舞,甚是潦草
,仿佛某人吃过饭后,随手用残脂剩油抹上去的,先时没有浸透,不甚分明,此时经风
一吹,油光明亮,凸现出来。众人看得清楚,惊诧之余,又觉好笑,一是议论纷纷,雷
公堡一干人的脸色却是说不出的难看。

    雷震听得众人议论,偏又不明所以,心头惶惑,左顾右盼,全没了方才的气势。楚
宫笑道:“雷老大,既然你自认蠢猪,老夫生而为人,也不能与你一般见识……哈哈哈
,请!请!”将手一伸,指着墙角一个狗洞。雷震怒道:“放你妈的屁,你才是蠢猪!
”将拳一晃,便要扑上与他放对,却听楚羽叫道:“大郎,怪不得他,只……只怪你的
衣服!”说罢面皮涨红。雷震瞪眼道:“怪衣服?衣服会骂人么?”楚羽又气又急,却
不知如何答他。白三元与雷震交情不浅,心一热,上前道:“雷兄,你脱了外衣瞧瞧!
”雷震略一错愕,三两下扒掉外衣,定睛一看,顿时傻在当场。

    白三元此时背对群豪,众人目光又落到他背上,有人一字一句,念道:“我放狗屁
!”话一出口,其他人哄然大笑,那人缓过神来,不禁窘道:“不是我放狗屁,是白三
元放狗屁!”白三元怒火陡生,掉头认出那人,冷道:“鹿大樵,老子跟你无怨无仇,
干什么出口伤人?”踏上一步,眼露凶光,鹿大樵脸色发白,抗声道:“你背上能写,
就不许人念么?”白三元脸色一变,慌忙脱下衣衫,只见上面油渍淋漓,写着“我放狗
屁”四字,观其字迹,与雷震背上所写,出自一人手笔。

    雷行空当着南北豪杰,大感脸上无光,向雷震劈头喝道:“怎么回事?”雷震拭去
额上密密一层冷汗,颤声道:“孩儿全……全不知情。”众人听得这话,无不骇然:“
白三元武功平平,倒也罢了,雷震却是响当当的角色,被人在背上写了字,竟不自知,
那人武功之强,当真匪夷所思。”

    白三元气愤欲狂,两眼喷火,大声叫道:“究竟是谁?有种三刀六眼,跟老子拼个
死活,藏头露尾,暗弄手脚,算什么好汉?”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默然,白三元眼见无
人出来,气势更足,一顿足,还要喝骂,听一个声音朗朗传来:“你背后骂女人,便算
是好汉吗?”

    众人听得这话,回头望去,但见二男一女,牵着毛驴,逶迤而来,那两名男子一僧
一俗,俗者年约二十,飘逸俊朗,白衣磊落,乌发疏挂,斜斜披在肩头,一把绿竹长剑
斜插腰间,数十条细竹丝若有灵性,在他指间活泼泼乱跳,结成一只奇形竹环,他口中
说话,手中结环,一路走来,也不看上众人一眼。

    白三元与雷震对视一眼,想起方才落脚吃饭,见过这三个男女,心头一震,齐齐色
变,白三元喝道:“编竹子的……”来人正是梁萧,闻言笑道:“我不编竹子,专来编
人。”白三元一愣,怒道:“管你编什么?这衣上字迹,是你写的?”梁萧一晒,淡然
道:“我写的什么字?”白三元脱口应道:“我放狗……”雷行空急喝道:“白老弟!
”白三元一惊,硬生生将那个“屁”字咽了回去,瞪着那人,心道:“妈拉个巴子,几
乎又着他的道儿!”他丢尽脸面,越想越是不忿,操起铁桨,与雷震交换一个眼色,忽
地齐身纵出,一左一右,猛扑上去。

    梁萧仍不抬眼,手中两根竹丝哧哧两声,激射而出,白雷二人但觉手腕刺痛,纤纤
竹丝已自二人“列缺穴”钻人,又从“神门穴”透出,二人半边身子麻木,惊怒交集,
方要挣扎,哪料梁萧内力附在竹丝之上,一人二人身体,立时顺着经脉游走,“列缺”
属“手太阴肺经”,“神门”属“手少阴心经”,心肺二脉,牵一发动全身,二人直觉
心悸气紧,浑身酸麻,白三元铁桨呛啷落地,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众人无不大惊,正要救援,梁萧十指颤动,将二人臂上两根竹丝结成细环,挂在手
上大竹环上。群豪各挥兵器,四面呼喝涌上,梁萧沉哼一声,左右盘旋,手指用上“碧
微箭”的功夫,将手中细长竹丝激得八方飞出,仿佛灵蛇游空,莫可闪避。一时间,四
周人尽被刺穿列缺、神门二穴,惨叫声响起一片。梁萧指间变化奇快,一边发出竹丝,
一边结成细环,扣入大竹环内。不到片刻工夫,竹环之上,便挂了十多名壮汉,一个个
龇牙咧嘴,偏又身不由己,亦步亦趋,随梁萧步子转动。其他人等无不胆裂,四散奔逃
,再也不敢靠近半步。

    一别数载,梁萧满面风尘,容貌已变,众人虽然惊疑,仍未将他认出,雷行空喝道
:“编竹子的,你到底所来何为?”梁萧笑道:“早告诉你了,我不编竹子,专来编人
。”楚羽眼尖,猛可认出他来,惊道:“是你,你来救那贱人么?”梁萧笑道:“你骂
得好,我记下了,这贱人二字,呆会儿定要一笔一画,刻在你脸上!”楚羽见他脸上带
笑,语气却冷若寒冰,心头顿时打了个突。

    梁萧这一摆明车马,其他人也认出他来,何嵩阳睚眦欲裂,厉声喝道:“梁萧贼子
,果真是你!”众人听得这话,无不大惊,要知伏牛山一战,梁萧杀伤甚多,南朝武人
一旦提及,无不失色。孰料此时此地,竟遇上这个煞星,不觉人人心头打鼓,东张西望
,看是否来了大队元军。    楚羽夫妻连心,见丈夫落入人手,又疼又怒,蓦地娇叱一
声,挥剑刺向梁萧。梁萧不待她近身,将竹环挂在左臂,右手抽出竹剑,拍中楚羽剑脊
,楚羽虎口酸痛,长剑偏出,当即身随剑走,一招“寒鸦穿林”,长剑斜掠而出,梁萧
竹剑随之递出,但却快了半分,堪堪点中楚羽曲池穴,楚羽手臂一软,长剑脱手,眼前
忽地一花,竹剑如鬼如魅,已落到她鼻尖之上,楚羽血冷如冰,心中只有一念:“他怎
么练成这等剑法?”

    雷震见妻子被制,偏又无力相助,惟有破口大骂。梁萧却笑视楚羽,道:“你记得
我方才说的话么?”

    楚羽咬牙不语,梁萧道:“我说话算数,先在你左脸刻个‘贱’字,再在你右脸刻
个‘人’字,包你左右对称,一辈子也抹杀不掉!”

    众人心头一寒,望着楚羽,均想:“楚三娘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若脸上多了这
两个字,日后可休想见人了!”雷家众人惊怒交进,纷纷大骂,楚宫虽恼楚羽女生外向
,但终是兄妹一场,见此情形,也不由心生恻隐,但终究人在敌手,一时主意也无!

    梁萧一意立威,正要动手,花晓霜忽道:“萧哥哥,不成!”梁萧皱眉道:“你又
要拦我?”花晓霜脸色苍白,摇头道:“好,我……我不拦你,只是告诉你,倘若有人
在我脸上刻这么辱人的字,我一定不想活了!你这么做,比杀了这位婶婶还难受,她的
亲人天天看着,也必然十分痛苦,你是舒心快意了,却累了别人一家,如果这么做,你
……你就不是好人!”梁萧心道:“我本就不是好人!”斜眼睨去,却见雷震虎目中泪
光闪闪,不觉心头一软:“这人虽然鲁莽,倒也是条重情汉子。”竹剑一翻,左右开弓
,打得楚羽双颊肿起,悻悻道:“滚吧!”

    楚羽逃脱一劫,默然后退,梁萧将长剑挑给楚羽,喝道:“拿去,分香剑术,也不
过尔尔!”楚羽接下长剑,脸色惨白如纸。天香山庄一众高手听得这话,均露出悲愤之
色。花晓霜见梁萧放过楚羽,松了口气,又望着他手中那串大汉,道:“萧哥哥,他们
的穴道若是伤得久了,势必心肺受损,你……你也放了他们吧。”纤纤素手搭上梁萧左
臂,眼中满是乞求之意。

    梁萧避开她的目光,花晓霜却只是晃他手臂,柔声道:“萧哥哥!”梁萧手臂攥着
大竹环,大竹环连小竹环,小竹环又穿着众人穴道,故而花晓霜每晃一下,众人便觉痛
彻心肺,哎哟惨叫,花晓霜连晃三次,众大汉便齐叫三声。花晓霜猝然惊觉,甚感过意
不去,歉然道:“哎哟,对不住啊!”梁萧观她神色,终是无可奈何,叹道:“罢‘了
。”将竹环放开,竹环没了内劲支撑,众人当即恢复气力,挣断竹丝,但经过这番折腾
,个个气色委顿,再无打斗之能。

    梁萧生平快意恩仇,今日却屡被晓霜掣肘,心中气闷。目中精光进出,凝在何嵩阳
身上,缓缓道:“何嵩阳,你既是云殊部属,怎地还要和柳莺莺为难,难道不知道他们
的交情么?”何嵩阳呸了一声,冷笑道:“狗鞑子放屁,云大侠胸襟可比日月,岂会和
这种女人有交情?”

    梁萧目不转睛,凝视他半晌,皱眉道:“此话当真?”何嵩阳朗声道:“若有半字
虚言,叫我不得好死。”梁萧面色一沉,寒声道:“胡说八道,云殊于柳莺莺有救命之
恩,柳莺莺感他恩德,以身相报,此事你和雷楚两家俱都亲见,难道有假?”何嵩阳见
雷行空父子和楚宫兄妹均有疑惑之色,心中大急,怒道:“狗鞑子才胡说八道,云大侠
一生清白,如今已有婚约在身。你若再辱云大侠的清名,何某虽然不敌,也要豁出这条
命,和你见个死活。”

    梁萧瞧他如此斩钉截铁,也不由微感疑惑,沉吟道:“你说云殊有了婚约?”何嵩
阳大声道:“不错。”

    梁萧道:“那他可知莺莺困在庄里?”何嵩阳眉尖一挑,寻思道:“云大侠虽然不
知此事,但便是知道,也岂会与这女贼为伍?狗鞑子居心叵测,一心污损云大侠的清誉
,哼,老夫岂能叫他得逞。”当即朗声道,“云大侠当然知道,他还告诉何某,这女贼
是死是活,与他都不相干。”

    梁萧脸色一变,寒声道:“他当真如此说?”何嵩阳扬声道:“千真万确。”话一
出口,在场诸人,齐齐喝了声彩。梁萧脸色铁青,沉默半晌,忽地哈哈大笑,一声笑罢
,目视何嵩阳,沉声道:“我今日且留你性命,去见云殊,知会他一声:”我梁萧瞧不
起他‘。“何嵩阳却冷笑不答,心道:”云大侠如何,岂容你狗鞑子评判?“

    梁萧神色忽明忽暗,变幻数次,蓦地长吸一口气了,沉声道:“好,既然云殊不救
,我梁萧来救。”顿了顿,声音陡地一扬:“楚仙流,晚辈梁萧求见。”声音悠长,响
如惊雷,轰轰隆隆向庄内滚去,片刻之后,方才传来隐隐回声。众人听得这声,无不失
色。

    梁萧一声叫罢,庄内却久无人答,不由眉头一皱,蓦地迈开大步,走向庄门。楚宫
忽地跨上一步,森然道:“且慢。你方才口出不逊,瞧不起分香剑术,是不是?”梁萧
冷道:“不错,分香剑术,不过尔尔!”楚宫双目怒睁,手挽剑花,直刺过来。梁萧竹
剑挥出,轻描淡写,压在楚角剑脊之上。这一剑深得归藏剑中“兑剑道”之法意,兑者
沼泽,其要旨之一,便是由内力中生出无穷黏劲,封锁对方兵刃。一时间,楚宫手中钢
剑仿佛陷人极黏稠的淤泥中,无从使力,不觉大吃一惊,收剑疾退。梁萧举步跨上,竹
剑贴在他剑上,随他东西,倏忽之间,二人进退如风,飘出数丈之遥,楚宫始终无法摆
脱分毫,顿时想起,当日云殊也曾用此奇法将自己长剑压住,心头不觉慌乱起来。

    楚羽终究出身楚家,见兄长当众受挫,娘家百年声威便要堕地,再想起方才受辱情
形,大生同仇敌汽之心,飞身纵出,一剑飘飘,刺向梁萧胁下。梁萧足下一旋,竹剑横
摆,将楚宫带了个踉跄,撞向楚羽的剑锋。楚羽心下大骇,半途中硬生生将长剑横移四
寸,正好送到楚宫剑下,这一下早在梁萧算中,当即竹剑猝沉,只闻金铁交鸣,又将楚
羽长剑粘住。

    “天香双剑”垂名武林三十余载,今日却被后生小辈用一把竹剑制得动弹不得,一
时众皆愕然。便在此时,忽听庄门处,传来一个女子声音:“爹爹‘云横秦岭’;姑姑
‘香兰含笑’,‘春水盈盈’!”

    常言道:“病急乱投医”。楚氏兄妹听得这话,也不顾真假,楚宫使招“云横秦岭
”,身形微转,长剑带着刚疾之劲,飘然一横;楚羽剑尖乱颤,仿佛兰花吐蕊一般,正
是招“香兰含笑”。梁萧只觉这两把剑跃跃欲起,方要催劲压服,忽见楚羽腰肢婉转,
以腰带肩,以肩带臂,以臂带剑,剑上劲力瞬间变化三次。

    梁萧虎口一热,竹剑微微弯曲,情知如此下去,竹剑势必折断,只得劲力内收。楚
氏兄妹剑上一轻,两把精钢长剑倏然收回。场中顿时彩声雷动。

    梁萧目光一转,遥遥望去,却见一名蓝衫女子,婷婷立在庄门之前,梁萧见得此女
,心神陡震,脱口叫道:“是你?”这女子不是别人,却是楚婉,她眉目姣好如故,只
隐隐透出愁意,梁萧正要问她二王消息,楚婉却已娓娓道:“三叔公午睡已醒,特命我
相邀各位,入庄一叙!”    梁萧只得将到嘴的话咽进肚里,将竹剑插回腰间,大步进
门,楚氏兄妹自知阻挡不住,无奈左右让开。一群人各怀主意,鱼贯入庄,顺着青石小
径前行,只见庄内百花盛放,左一簇蔷薇,右一丛蜀葵,东有剪春罗,西是满地娇,十
样锦在前,美人樱落后;夜落金钱乱如斑斓豹纹、缠枝牡丹艳若倾城佳人,缤纷错落,
争奇斗艳。众人娇色满目,芬芳沁脾,一时心旷神怡,争斗之心不觉大减。

    行出二里有余,前方路尽,只听水声叮咚,一道碧玉也似的清泉泻出石隙,白花间
流过,独木小桥飞架其上,桥对岸花木摇曳,掩着一座粗粗搭就、拱梁曲柱的八角小亭
,梁柱之上,尚有如鳞松皮,未曾剥落。

    梁萧尚未过桥,便听有人朗朗吟道:“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
然卧前楹,觉来盼前庭,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尚未唱完,一个
娇媚女声烦乱道:“酸里酸气,难听死了!”梁萧听得这声音,心神一震,定在当场。


    只听吟诗那人哈哈大笑,笑声如龙在天,清壮苍劲,说道:“楚某不论说什么都是
酸的,但想必梁萧放个屁也是甜的。”那女声啐道:“你才吃屁!”梁萧心中扑扑乱跳
,分花拂柳,缓步过桥,但见楚仙流抱膝坐在亭前石阶上,意态疏懒,揽杯远眺。离他
不远处,一名绿衫女子背向俏立,一双素手捂着双耳,肩头起伏,似乎怒气未平。

    梁萧望着那女子背影,心中竟有隔世之感,方要举步,但步子僵硬,欲要叫喊,嗓
子间又似哽着什么,出不得声。那女子听得脚步声起,转过身来,刹那间容光四射,身
边百花都失了颜色,她目光转动,忽地落在梁萧身上,呆了一呆,而后娇躯一震,发出
一声娇呼,好似乳燕归巢,一头撞向梁萧怀里。花晓霜站在梁萧身后,见此情形,吃了
一惊,双眼睁得老大。

    第十二章 佳人为注梁萧见那女子扑入怀中,方才清醒,情急间身子微侧,将手在她
肘尖轻轻一托,扶住她道:“柳姑娘,你小心。”

    柳莺莺没料到他竟会让开,抬起娇靥,眉间愕然,颤声道:“你……你叫我什么?
”梁萧微一苦笑,缓缓道:“柳姑娘,多时不见,你却是清瘦了。”

    柳莺莺呆呆望了他半晌,忽地凄然笑道:“你叫我柳姑娘?”

    梁萧低头不语,忽听花晓霜轻声道:“萧哥哥,这是你朋友么?”梁萧“嗯”了一
声,正要开口,柳莺莺一双秀目已凝在花晓霜脸上,转了一转,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
:“萧哥哥,叫得好亲热。”说着目注梁萧,淡淡地道,“她是谁?不妨给我引介引介
。”

    梁萧见她眼神冷厉,心头不禁打了个突,便道:“她是晓霜。”柳莺莺脸色蓦地失
了血色,长长吸了口气,缓缓道:“好啊,你叫她晓霜,却叫我柳姑娘!好,哼,你好
……”嗓子一哽,眼眶已被泪水充满。

    梁萧见她如此神色,甚是不解,转念之间,又有所领悟:“她定在云殊和楚仙流那
儿受了无数委屈,想寻我倾诉,即便她曾负我,我今日待她也未免太生分了些。”张口
便道:“莺莺……”柳莺莺蓦地涨红了脸,怒道:“闭嘴,莺莺是你叫的么?”梁萧一
愣,顿时说不出话来。

    花晓霜却没瞧出二人尴尬之处,听柳莺莺如此呵斥,忍不住道:“这位姊姊,萧哥
哥是好心,你于吗这样凶……”话未说完,柳莺莺已冷笑道:“小贱人,我跟小色鬼说
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么?”花晓霜被她一喝,顿时脸色煞白,颤声道:“你骂……骂谁
?”柳莺莺大声道:“你聋了吗?我就骂你。”花晓霜嘴唇哆嗦,半晌方道:“你……
你不讲理。”

    柳莺莺冷笑道:“好呀,讲理便讲理,你道我和梁萧是什么关系?”花晓霜尚未接
口,柳莺莺已道:“我是他未来的妻子,他是我将来的丈夫,我不知你用什么法子勾引
他,从今往后,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这几句话不仅大胆,而且突兀,梁萧听在耳里,一时也未缓过神来,却见花晓霜望
着自己,一脸震惊,欲要辩白,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忽见她身子微晃,便要软倒,梁萧
心中一惊,抢上前去,将晓霜抱在怀里,掏出金风玉露丸,给她服下。

    柳莺莺见此情形,心尖颤抖,一时也不知该是伤心还是气恼,忽觉双颊一热,两行
泪水已滑落下来。

    梁萧给花晓霜服了药,又瞧了瞧柳莺莺,心头便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何滋味
,举目四顾,不由心头一震。

    群豪瞧见三人一见便生别扭,均是幸灾乐祸,围着大瞧热闹,眉梢嘴角都有讥讽之
色,独有楚仙流笑吟吟望着梁萧,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当下梁萧冷笑一声,将花晓霜交给花生照拂,正色道:“莺莺,天香山庄的人可曾
欺负过你,你只管说来,我拼了性命,也要给你出气。”

    柳莺莺正自气恼伤心,忽然听得这话,心头没来由一甜,恼恨之情一缓,哼声道:
“别的欺负没有,就是楚老儿不许我离开,说我伤一个天香山庄的弟子,便要关我一年
,只因我打伤了天香山庄五个蠢材,所以要关我五年。”

    梁萧听得她并未受屈,不由松了口气,向楚仙流拱手道:“五年之期太长了些,还
望楚前辈宽宥一二。”楚仙流淡淡一笑,道:“那可不成,她才呆一年,还得再呆四年
,一年也不能少。”

    梁萧一征,瞧瞧柳莺莺,见她玉容憔悴,想这一年时光,她身陷囹圄,定然受了许
多委屈,不知为何,心口一阵发烫:“我既然到此,岂可让她再呆四年?”一念及此,
朗声说道:“楚前辈恕罪,今日无论如何,我非带她走不可。”

    楚仙流笑道:“这女子屡屡兴风作浪,我没伤她,全瞧九如和尚的面子,但死罪可
免,活罪难饶,若不给些处罚,我如何向后辈们交代?”梁萧脸色一沉,道:“如此说
,只有动武一途了。”楚仙流似笑非笑,道:“你要与我动武?”梁萧道:“想也别无
他法!”

    楚仙流笑了笑,又道:“听说你做过元人的大将?”梁萧不料他突发此言,一愣道
:“不错!”楚仙流点头道:“但听婉儿所言,你反出元营,却是为何?”梁萧叹道:
“不为其他,但求心之所安耳!”楚仙流击掌叹道:“人生在世,身如不系之舟,随波
逐流,是非善恶,实难分得清楚,能求心之所安,已是莫大解脱。

    冲你这句言语,该当喝上三杯。“他斟上一盅酒递给梁萧,笑道:”请!“

    钱塘一战之后,梁萧头一遭听人说出自己心中想透、却说之不出的道理,热血一沸
,接过酒盅,一口饮尽,但觉甘醇清冽,满口生香,不禁赞道:“好酒!”众人见他二
人不仅不斗,反而一团和气,饮起酒来,心中一时好不讶异。

    三杯喝罢,楚仙流将杯一掷,笑道:“梁萧,你统率千军万马,权势煊赫,富贵骄
人,一朝丢弃,却如敝屣。按理说,也是拿得起,丢得下的洒脱人物,为何在女色上却
恁地想不开,明知不是老夫对手,也要来救这女子。”梁萧摇头叹道:“前辈有所不知
,权势富贵算得了什么,就是大元皇帝的宝座,与我喜欢过的女子相比,也不过狗屁而
已。”

    柳莺莺乍听他说出这句话,只觉浑身滚烫,双颊火红一片,心道:“算你小色鬼有
些良心。”想到这些年所受的煎熬,恨不得立马扑入梁萧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楚仙流听得这话,怔忡半晌,眼角露出一丝苦涩,颔首道:“不错,好汉子生在世
间,就当为心爱的女子出生入死,至于权势富贵、帝王将相,统统都是狗屁。来来来,
冲你这句话,咱们再饮十杯。”

    梁萧也不推拒,酒到杯干,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坛“百花仙酿”顷刻见底。楚
仙流一捋长须,笑道:“梁萧,我再问你一句,你若与我交手,有几分胜算?”梁萧想
了想,摇头道:“晚辈说不上来。”

    楚仙流拿起身边铁木剑,随手拂过一朵牡丹,花瓣被剑风冲激,纷然四散,铁木剑
轻轻一颤,破空有声,顷刻间将空中花瓣尽数串在剑上,落地的一片也无。群豪惊佩不
已,彩声大作。

    梁萧目视剑尖花瓣,微微一笑,道:“剑法是好。但花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楚
仙流笑道:“说得不错,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梁萧笑道:“即便晚辈今日无法取胜,但楚前辈年近花甲,晚辈却不过双十,楚前
辈在世一日,或许我无可奈何!”他目中精光一闪,扫视天香山庄众人,缓缓道,“但
若天不假年,楚前辈撒手仙逝,天香山庄后继乏人,试问谁能挡得住我梁萧?”楚仙流
目光一动,笑而不语。

    何嵩阳听得大怒,厉声道:“楚前辈,此人暴戾狠毒,留下一日便祸害一日,你不
要听他大吹法螺、虚张声势,一剑杀了,最为省事!”他话音方落,眼前人影乍晃,梁
萧不知如何已到眼前,跟着胸口倏麻,被他扣住。梁萧大袖一拂,展开“乘风蹈海”之
法,绕着人群发足飞奔,仿若流光魅影,倏忽间转了数圈,将何嵩阳一掷在地,长笑道
:“楚前辈,我这算不算大吹法螺、虚张声势?”

    他这一轮变化,动如电光石火,以楚仙流之能也不由颔首道:“无怪你敢放此大言
,原来练成了灵鳌岛的轻功。嗯,你虽未必能胜,但若一心要走,我倒阻你不住。”众
人见梁萧使出此等轻功,已受震撼,再听楚仙流一说,无不气馁。柳莺莺却望着梁萧,
心中怪讶:“这个惫懒小鬼,怎么练成这等武功!”

    楚仙流捋须笑道:“不过,动武终是下策,说起来,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梁萧道:“如有妙策,那是最好。”楚仙流看了看他,又看看柳莺莺,笑道:“若你留
在天香山庄,柳莺莺便不用走了,你二人大可在此结为夫妇,五年时光,足够生出几对
儿女……”他话没说完,柳莺莺又羞又急,面红如火,啐道:“楚仙流,你又嚼什么破
舌根子?”

    梁萧目视柳莺莺,见她娇颜如花,不觉心神一迷:“若能与她住在这百花丛中,相
亲相爱,五年时光当真只短不长。”但一念及此,忽地心头一震,暗自羞惭:“我怎地
鬼迷心窍,生出如此唐突的心思。”目光一转,望着花晓霜,见她闻若未闻,只征征凝
视花丛,眼中似有无穷茫然,不由胸口微窒,“我答应过她,陪她行医天下,男子汉大
丈夫,怎可说话不算!”

    想到此处,梁萧摇头叹道:“小可不才,岂敢辱没了柳姑娘?”柳莺莺听得这话,
不禁芳心一沉,一股酸热之气涌上鼻端,恨不得揪过梁萧,狠狠打他两拳,继而又望向
花晓霜,暗暗咬牙:“好啊,你这小色鬼,不敢辱没我,辱没这病丫头却就敢了!”

    楚仙流不料梁萧竟会一口回绝,饶是他冲淡之性,也不由长眉蹙起,心道:“此人
才雄心忍,轻功又极高绝,若逞一时之快,惹下这等对头,天香山庄怕是永无宁日。”
他虽不理世务,于天下兴衰看得淡泊,但事关家族存亡,以楚仙流之潇洒不拘,也不由
生出仿徨之意。

    忽见雷行空越众而出,呵呵笑道:“仙流公,雷某倒有个主意!”楚仙流对他厌恶
至极,懒声道:“说!”雷行空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有什么恩怨最好也依武林规
矩,比较武技,愿赌服输。”梁萧长笑道:“妙极妙极!梁某早就想领教雷公堡的高招
!”

    雷行空老脸一热,摆手道:“雷某不是这个意思。想来柳莺莺有什么不测,你也定
然难过!”他指了指晓霜与花生,嘿笑道:“再说,你还有这两个同伴,若群斗起来,
他们只怕也难避劫!”梁萧冷笑道:“你让我难过,我自有法子,让你双倍难过!”

    雷行空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是以我想到一个双方都不难过的法子。咱们不妨
赌斗三场,我们与天香山庄一方,梁萧你为一方,各出三人,单打独斗点到为止,旁人
不许出手相帮。若你们胜了,这段梁子就此揭过,但若我们胜了,柳莺莺杀人偿命,欠
债还钱,那也无须多讲。”此话一出,众人哄然叫好。

    梁萧嘴上虽硬,心中却极不愿意柳莺莺受害,更不想连累晓霜与花生,闻言心道:
“如此倒不失公道,与其两败俱伤,不如行险一赌!”当下目视楚仙流道:“楚前辈意
下如何!”楚仙流笑道:“悉听尊便!”

    梁萧转头对雷行空道:“就此说定,我们这边,我、柳莺莺以及小和尚三人出战!
”雷行空摇头道:“不成,此事因柳莺莺而起,她是这场赌斗的彩头。嘿,自古以来,
哪有彩头参与赌斗的道理?”众人心知肚明,柳莺莺的武功一瞧便较花晓霜为强,雷行
空如此说,意在削弱梁萧,立时纷纷放大嗓门,出声附和。

    梁萧大怒,忖道:“如此一来,晓霜岂不也要上阵?”他嘴角冷笑,瞧明楚羽方位
,心道:“她是楚仙流的侄女、雷行空的儿媳,若是将她拿住,可收一箭双雕之效。不
过定要一击得手,要么楚仙流反击起来,势必凌厉。”正要出奇制胜,忽听花晓霜颤声
道:“萧……萧哥哥,我……我也出战吧!”梁萧一惊,道:“别说孩子话,你怎能跟
人打斗?”花晓霜看了看柳莺莺,凄然笑道:“这样若是胜了,既不用杀人,你和这位
……这位柳姊姊也能和和美美,一起出庄。如此一举两得,实属难得的好事。”

    梁萧见她凄楚神色,已然难过,再听她这样说话,不觉胸中一酸,道:“你武功平
平,若是输了,怎生。是好?此事决不可行。”花晓霜摇头道:“我拼了命也不会输的
!”梁萧心头发堵,还要再说,花晓霜已道:“萧哥哥,我心意已决,你就别说啦!”


    柳莺莺见花晓霜竟肯为自己出力,甚是惊疑,转眼瞧见梁萧神色,又觉生气:“这
臭丫头装模作样,难不成就是这样骗得小色鬼对她动心?”一时又气又急,高叫道:“
我才不要这个小贱人救。”她忽见梁萧侧目望来,眉间隐有怒色,不由得心头一颤,轻
轻哼了一声。

    雷行空见状,不容梁萧再变主意,呵呵笑道:“既然这位姑娘自愿出手,那就再好
不过!”梁萧一转念,忽地冷笑道:“好,就此说定,你们出哪三个人?”雷行空向楚
仙流拱手笑道:“仙流公自是要出头的!”楚仙流淡淡一笑。雷行空又道:“区区不才
,也算一个!”他目光一扫,落到楚羽身上,笑道:“你们有一员女将,我们自也要出
一个,羽娘,你也算上!”

    梁萧点头道:“如此甚好,既然主意是你方出的,布阵当由我来!头一阵么,我便
与雷堡主套套近乎;第二阵,嘿,花生,便宜你啦,对阵雷大娘子,可别忘讨些便宜。
至于晓霜,你就恭恭敬敬向楚前辈讨教两招剑术。”他深明韬略,算定自己对阵雷行空
,有胜无败;花生与楚羽交手,也定不会输;而楚仙流一代高人,对付花晓霜这等弱女
子,白也撕不开脸皮大打出手,花晓霜虽然必输,却也决不会有所损伤。

    雷行空虽然奸猾,但毕竟是草莽中人,说到用兵使诈,运筹帷幄,远不及梁萧一个
零头,听得如此排阵,心头咯噔一下,叫苦不迭。

    花生不明所以,问道:“梁萧,你说俺别忘了讨便宜,怎么个讨法。是讨酒还是讨
狗肉啊?”梁萧笑道:“你瞧见那个穿黄衫的婆娘么?呆会儿她要拿剑砍你,你只须让
过宝剑,摸摸她的手儿脚儿、颈儿脸儿,摸到她低头认输,那就成了。”

    楚羽听得羞怒交加,俏目圆瞪,雷震暴跳如雷,大声怒骂,柳莺莺则忍俊不禁,“
扑哧”笑出声来,向梁萧啐道:“你可真坏,不怕教坏小和尚。”

    花生仍不开窍,望着楚羽,摸摸光头,憨道:“梁萧啊,只能摸摸,不能吃么?”
梁萧有意扰敌心神,点头道:“你要吃便吃,谁来阻你?”花生瞅瞅楚羽,终觉不妥,
忖道:“似乎吃不得,我便听梁萧话,摸摸就好。”楚羽被他一双圆眼看得面色发绿,
心道:“莫说让这小贼秃在身上咬一口,便是摸上两摸,那我也不用做人了。”她想到
此处,顿时堕人梁萧圈套,心中有了畏缩之意。

    雷行空正自束手无策,楚仙流却摇头道:“这个对阵不妥,老夫岂能与小姑娘动手
!梁萧你若要耍这些把戏,那就不用赌了!”梁萧道:“你说如何?”楚仙流道:“既
是公平相搏,自是兵对兵,将对将,男对男,女对女了。”雷行空随声附和:“不错,
正该如此。”梁萧冷笑道:“楚前辈非要与我一斗了?”楚仙流笑笑不语。梁萧又道:
“也罢,我再让一步,但有言在先,我们只有三人,无从换将,你们人多势众,若中途
耍赖换人,如何是好?”楚仙流道:“岂有此理,人一定妥,决无反悔之理。”雷行空
也道:“不错!”

    梁萧笑道:“二位都是一派宗师,言出必践,我便相信这回!”他话音方落,却听
楚羽道:“公公、三叔,我不与这位小姑娘动手,就此退出。”雷行空皱眉道:“这是
为何?”楚羽目视晓霜,叹道:“今日我几乎遭受生平未有的大辱,若非这位姑娘相救
,只怕从此没脸见人,这个大恩无从报答也就罢了,但若恩将仇报,实在不妥!”众人
都知她说的是梁萧要在她脸上刻字,被晓霜搭救之事。梁萧瞥了楚羽一眼,暗暗点头:
“这个婆娘倒还有点儿良心。”

    雷行空皱眉道:“但你不出手,谁来替你?”楚羽道:“听说婉儿近日跟随三叔学
剑,进步神速,方才指点我们那三招,巧妙异常,若我料得不差,婉儿的剑法该当在我
之上了。”雷行空双目一亮,向楚婉笑道:“不错,还请婉姑娘显显本事。”楚婉摇头
道:“楚婉随三叔祖练剑,不过怡养性情,对于打打杀杀,小女子毫无兴致。”她盘膝
坐下,闭目不言。众人见状,大觉失望,花晓霜却对楚婉生出亲近之心:“这位姊姊不
爱打杀,真真是好,若是有暇,定要与她交个朋友。”

    雷行空瞥着花晓霜,浓眉大皱:“看她娇弱模样,便再是厉害,也未必强到哪里去
!不过,梁萧既放她出战,只怕她有些出奇本领,非得有厉害人物对付才可放心。女子
之中,楚羽原也厉害,可惜受她恩惠,不好动手,楚婉这小娘皮又装模作样,若换了他
人,岂非少了必胜的把握……”

    雷行空一时甚为踌躇,何嵩阳站在他身旁,猜透他心思,扬声道:“蜀中无大将,
廖化充先锋,雷夫人既不肯出战,我便替她一阵吧!”

    梁萧冷声道:“姓何的,你要脸不要?”何嵩阳冷笑道:“你统军伐宋,血债累累
,还配与我谈脸面么?”群豪听得顺耳,齐声赞同。

    这句话正点中梁萧痛处,他一皱眉,道:“也罢。”掉头向雷行空道,“你方的人
就算是定了。”雷行空没料他如此慷慨,心中暗喜,接口便道:“不错!”楚仙流也自
点头。

    梁萧微微冷笑,转过身子,迈开大步,似欲走开,忽然间,他前进化为后退,闪电
般越过一丈有余,千钧掌力,落向何嵩阳胸口。

    他这一招正是“大逆诛心掌”,原本黑水武功均有脉络相通,梁萧虽没学过这套掌
法,但经钱塘一战,见伯颜反复施展,事后细加揣摩,猜到其中若干奥妙。是以这一掌
趋退若电,颇为出人意料。

    只见何嵩阳连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如纸。雷行空惊怒交进,
喝道:“姓梁的,你为何出尔反尔,违反约定?”梁萧淡淡地道:“约定中说过,比武
之前不许斗殴么?只要比斗尚未开始,你也大可在我这边找回场子!”雷行空怒道:“
你此番得手,全赖偷袭,如今你方严阵以待,自可说这些便宜话。”楚仙流也道:“梁
萧,这话确是强词夺理了!”梁萧笑道:“算我强词夺理。那么前辈早先言之凿凿,说
什么‘男对男,女对女’,如今却弄出个‘男对女’,这算不算出尔反尔?”

    听他如此一说,楚仙流一时默然。雷行空却不甘道:“不成,怎可如此赖账,我们
要换人!”梁萧笑道:“早先说过,人一定好,不得更换!你说我赖账,我看真正赖账
的却是雷堡主吧。”他口中与雷行空说话,目光却凝在楚仙流身上。

    楚仙流摇头叹道:“梁萧,跟你打交道,真叫人头痛。”梁萧苦笑道:“你们摆明
车马,非赢不可,我要自保,只有用些非常手段。”楚仙流道:“也罢,我们不换人。
可一旦比斗开始,你再不得乱来。”梁萧笑道:“我不违约定就是。‘’楚仙流眉头微
皱道:”若违约定呢?“梁萧截口道:”便算我输。“

    雷行空见楚仙流认栽,也无话可说,但何嵩阳伤得如此之重,只怕花晓霜伸个指头
也能将他点倒。

    他心中暗叫窝囊,忽见何嵩阳挣起身子,瞧着花晓霜,涩声道:“何某请教高明。
”花晓霜叹了口气,也道:“晚辈花晓霜,请指教。”

    她话音未落,忽听一名女子“咯咯”笑道:“且慢。”众人举目看去,却见一名绝
色丽人身着紫衣,穿花拂柳,迄逦而来。柳莺莺见得此人,蛾眉倒竖,怒道:“韩凝紫
,你……你骗得我好苦。”韩凝紫笑道:“乖莺莺,我怎么骗你啦?”柳莺莺咬牙道:
“你说楚仙流火烧残红堂,将梁萧一并烧死,骗得我来寻天香山庄的晦气!”韩凝紫笑
道:“这叫因祸得福,若非如此,梁萧怎会冒险来救你,你又怎能试出他对你是真情还
是假意?”柳莺莺听得满面绯红,觑了梁萧一眼,心道:“她这话说得不错,患难见真
情,他不顾生死前来救我,足见对我的心意。”她心中欢喜,对韩凝紫的怨恨之心,无
形中也消减了一牛。

    梁萧听她二人对答,心头恼怒:“敢情莺莺被擒被困,都是韩凝紫从中挑拨。”他
寒声道:“韩凝紫,你来送死么?”韩凝紫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奴家只是觉得,这
比斗对你而言委实有些不公。”梁萧没料到她竟给自己叫屈,大觉意外,皱眉道:“你
打什么主意?”

    雷行空与韩凝紫有焚庄之仇,只当她趁机报复,怒道:“什么不公?他使奸弄鬼,
便宜占尽。”韩凝紫笑道:“这么说可不对,你没听说么,他不满你们‘男对女’呢!
”她瞥了花晓霜一眼,笑道:“依仙流公之言,该是女对女才对!”

    梁萧陡然明白她来意,蓦地气贯全身,勃然欲发。韩凝紫早有防备,快步走到楚仙
流身旁,笑道:“仙流公,他想杀我呢!”楚仙流也看出梁萧眼中杀机,不由眉头微皱
。却听韩凝紫道:“若是他肆无忌惮,当着您老杀人,不仅不将您老放在眼里,天香山
庄的面子怕也荡然无存了。”

    楚仙流看她一眼,淡然道:“你作恶多端,本也该死。”韩凝紫强笑道:“仙流公
,你忍心么?”楚仙流长叹道:“但杀人终究不好,梁萧,此地只说柳莺莺之事。你二
人的恩怨,出了天香山庄,另行了断吧。”

    梁萧心头一凉,情知此话出口,要杀韩凝紫再不容易。花晓霜却点头道:“前辈说
得极对,杀人终究不好!”梁萧气苦难言,狠狠瞪她一眼。

    韩凝紫得楚仙流一句话,心神大定,瞧了瞧花晓霜,笑道:“你叫花晓霜?”花晓
霜正要答话,却听梁萧高叫道:“别理会她!”花晓霜一愣,只得住口。韩凝紫又笑道
:“你爹爹名叫花清渊,你妈妈该就是凌霜君那个贱人吧!”花晓霜脱口道:“你干吗
骂我妈妈?”梁萧心中叫苦。

    却见韩凝紫眉眼含笑,缓缓道:“好啊,总算是皇天有眼,让我遇上了你这孽种啦
!”她语声听来轻柔,但一字一句似乎都蕴藏着无穷怨毒。

    梁萧冷笑道:“韩凝紫,你要动歪脑筋,可得先过我这关。”韩凝紫笑道:“我怎
会动歪脑筋,就算要做,也是光明正大地做!”她掉头向楚仙流道:“仙流公,你说过
,这三阵要男对男,女对女,对也不对。”

    楚仙流点头道:“不错!”韩凝紫又向梁萧笑道:“这话你也答应么?”

    梁萧明知她心意,但却无从反驳,黑着脸闷哼一声,道:“我与他们动手,与你何
干?”韩凝紫笑道:“这个容易。”她转身向雷行空道:“雷堡主,今日同仇敌忾,咱
们不妨化敌为友?”雷行空一怔,未及说话,韩凝紫忽向楚羽拜倒,笑道:“楚姊姊,
以往多有得罪,全是奸人挑拨,今日我拜你为义姊,咱们就算自家人了!我代你出手,
抵挡第一阵如何?”梁萧闻言,掌中竹剑握紧。忽见楚仙流目光投来,微有笑意。梁萧
知他有了防备,击杀韩凝紫必已不能,只得罢手。

    楚羽也没料到韩凝紫出此一招,大感错愕,望向雷行空。雷行空有如此便宜,岂有
不占之理,便向她微微点头。楚羽看了晓霜一眼,叹道:“妹子不必多礼,请起请起。
”韩凝紫笑道:“多谢姊姊!”

    她缓缓站起,向梁萧笑道:“如此才算公平!”柳莺莺忍无可忍,叫道:“韩凝紫
,你……你也太不要脸了吧。”韩凝紫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梁萧素知韩凝紫为人骄傲,此时一心报仇,竟用上这般下作法子,可见她对凌霜君
的一腔怨毒尽已落到晓霜身上,一旦动手,绝对没有点到即止之理,心念一转,忽道:
“韩凝紫,算你厉害,头一阵算我输了!”

    众人均是一呆,继而欢声四起,花晓霜急道:“萧哥哥,这怎么成呢?若是后面再
输一场,可就不妙了!”梁萧只是摇头。

    韩凝紫眼珠一转,“咯咯”笑道:“好个细心体贴的俏郎君。莺莺,这下子你该是
看清了吧。唉,我也只当他是一心向着你,但如此看来,大谬不然!他宁愿你任人宰割
,也不愿这位花小姐少上一根寒毛!”柳莺莺秀目圆瞪,啤道:“你少来挑拨离间,我
才不会上当……”她嘴上如此说,胸中却是悲苦酸楚,眉眼通红一片。

    花晓霜见她伤心,暗叹一口气,道:“姊姊……”柳莺莺心里醋意横生,秀眉一挑
,喝道:“谁是你姊姊!”梁萧蹙眉道:“莺莺,你不该冲她发气。”柳莺莺冷笑道:
“是啊,我不该冲她发气,我该冲自己发气,你既然喜欢她,干吗还要来惹我,我被人
困住,受人欺辱,与你又有什么相干?我被人一刀杀了,最是干净!”

    梁萧没料她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竟作声不得。群豪见打斗未起,对方先乱阵脚,不
觉心头大乐。雷行空胜券在握,更觉欢喜,笑道:“梁萧,第一阵你既然认输,第二阵
也不必耽搁,早早打完那是最好!”

    梁萧双眉一扬,正要说话,却听花晓霜急道:“第一阵还没打,哪里输了?”雷行
空皱眉道:“梁萧认输还不算?”花晓霜咬了咬牙,道:“出战的是我,我说没输就是
没输。”梁萧怒道:“胡闹,我说输了就是输了。”花晓霜转过目光,对柳莺莺道:“
姊姊……我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取胜的。”柳莺莺哼了一声,不理不睬。

    梁萧忍不住道:“武功一道又不比看书写字,就算你拼了性命,也未必能胜。”花
晓霜瞧着他凄楚一笑,心道:“我患了九阴毒脉,早该死了,多亏师父才能活到今天。
如今奶奶不要我,有家难回,师父死了,你又有了心仪的女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若死了,柳姊姊就不会怨怪你,你们就能好好地呆在一起,做一对恩爱夫妻。”

    她对男女情愫虽蒙蒙咙咙,但也难免妒忌之念,只是生性柔顺,较之常人淡薄一些
;今日听到柳莺莺那番话,芳心既似刀割,又如针刺,难受到了极点。可她天生医者襟
怀,为人慈善,见梁萧为难,柳莺莺动辄流泪,又不由生出几分同情。这般乍哀乍怜,
忽忧忽悲,种种情愫在她心头纷乱纠缠,煎熬之苦自她出生以来,当真从未有过,不禁
动了轻生的念头。

    她心念已决,踏上一步,向韩凝紫道:“这位婶婶,我跟你打。”韩凝紫冷笑道:
“你叫我婶婶,我很老么?”花晓霜不会撒谎,如实道:“你看上去不老,比我妈妈要
年轻些。”韩凝紫大怒,啤道:“放屁,你竟拿我与那贱人相比?”她猛地踏上一步,
咬牙瞪眼,忽变狰狞。

    花晓霜心头一怯,退后半步道:“我妈妈又没招惹你,你干吗骂她?”韩凝紫神色
惨变,哈哈笑道:“她没惹我,哈哈,她没惹我……”她笑着笑着,突地双袖掩面,“
呜呜”大哭了起来。

    晓霜听她哭得心酸,不觉大生同情,正要上前安慰,忽地胳膊一紧,已被梁萧抓住
。梁萧冷声道:“不要理这疯婆子!”花晓霜叹道:“但她哭得很可怜。”转眼看去,
却见柳莺莺站在一旁,杏眼圆瞪,看着这边,她胸口急剧起伏,推开梁萧道:“萧哥哥
,你放心,我定会胜的。”    梁萧眼眶一湿,仍抓着她手臂不放。花晓霜用力扳开他
手,笑道:“你信不过我么,你知道啊,我……我会武功的!”花生听到,凑上前来,
呵呵笑道:“原来晓霜会武功啊,好极,俺也想瞧……”梁萧怒目相向,花生一惊,缩
回头去。

    雷行空大不耐烦,怒道:“梁萧,你磨蹭什么,到底认输不认?”梁萧见花晓霜神
色决绝中带着几分哀求,不由双眉紧锁,沉思片刻,忽地点头,向韩凝紫道:“好!要
打便打,但你若不讲规矩,出手伤人,我叫你血溅五步。”他大袖一挥,走到旁边。

    韩凝紫“呜呜”哭了两声,忽地抬起头来,“咯咯”笑道:“好,好,这么说,我
也不哭了,小孽种,你知我为什么不哭吗?”晓霜一呆,道:“你……你跟我说话?”
韩凝紫笑道:“不跟你说跟谁说?”晓霜茫然摇头道:“不知道。”韩凝紫笑道:“只
因见你流血,我便痛快!”花晓霜打了个激灵,双掌一分,道:“不与你说了,我……
我要动手了。”

    韩凝紫见她左掌斜引,右掌平放,裙摆迎风飞扬,飘逸若仙,不觉微微有些出神:
“假使我与他生下女儿,想也与她一般大了,但定比她可爱十倍,美貌十倍,温婉十倍
……”想到此处,她望着晓霜,一时呆了。晓霜见她神情恍惚,甚是奇怪,便道:“婶
婶,我过来了。”她双掌乍分乍合,恍若流云飘风,挥将出去,花生见状,眉开眼笑,
大声叫好。

    梁萧见晓霜出手之前,还先打招呼,气得心口隐隐作痛。韩凝紫望着天上云彩,轻
轻叹道:“白衣苍狗变浮云么?”花晓霜听她说破自己掌上招数,心中大惊,忽见韩凝
紫双袖一振,翩若浮云,轻轻拂出,袖至半途,一双纤掌飞旋而出,仿佛青云乍破,偷
出一弯白森森的冷月。花晓霜不敢硬接,收掌疾退,只见韩凝紫莲步轻移,十指状若兰
花,轻摇轻晃,拂向她胸前大穴。晓霜再退六步,张大双眼,诧然道:“云破月来花弄
影,你……你也会‘云掌风袖’?”

    韩凝紫见她惊诧神情,大觉快意,笑道:“是你爹爹亲手教我的。”晓霜奇道:“
你认识我爹爹,你是他朋友么?”韩凝紫道:“我与他可不是寻常朋友,他不仅教我功
夫,还与我亲嘴睡觉。”

    众人听到这句,不禁哄然大笑。花晓霜满面通红,心神大乱,梁萧急道:“晓霜,
抱元守一,不要听她胡言乱语。”韩凝紫向花晓霜笑道:“你不信去问问你爹,立知真
假。”她说话声中,双掌若天女散花,翩翩拍出。

    花晓霜一意取胜,强自屏除杂念,凝定心胸,退出丈余,掌势一变,纤掌环抱,若
即若离,若烟若雾,缥缥缈缈,难以捉摸。倏然间,她双掌陡疾,好似一化二,二化四
,千变万化,仿佛夜空中云开雾散,繁星烂斗一时吐出,看得人跟花缭乱,堪堪抵住韩
凝紫百花吐蕊般的招数。韩凝紫见得这招,心头一迷,禁不住脱口吟道:“天接云涛连
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风袖云掌”每招每式都暗合一个词曲中的句子,花晓霜听她说破掌招,不由想到
自己身世,心头一酸,接口念道:“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韩
凝紫见她转腰移步,举手抬足,宛然便是自己年方豆蔻、天真未凿之时,与花清渊临水
照影,拆招练掌的模样,但觉心神恍惚,仿若梦寐,再听得这句怨词,更是痴心惶惶,
忘了身在斗场。她正自征忡,忽觉额际微痛,被一道掌风拂中,旋身闪避,才觉分神之
际已被困在花晓霜星河舞千帆一般的掌影之中,不由轻声冷哼,身子一屈一伸,纵起丈
余,脱出晓霜双掌之外,半空中身形疾旋,左袖如水如云,挡住晓霜的掌力,右掌若百
蝶纷飞,居高临下,翩然拍落。

    花晓霜倒退三步,由衷赞道:“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这招使得真好。”她从
小多病,没能多练功夫,只跟姑姑学会这路“云掌风袖”,平日没事便与花慕容拆解,
诸般变化熟极而流,即使闭着双眼也能应付,见得这招,当下以“高情已逐晓云空”抵
挡。

    韩凝紫跟着花清渊时日也不甚长,只学会这路掌法,“风袖云掌”招式潇洒飘逸,
二人情浓遣绻,常常彼此拆解,哪知后来一别无期,她前情难忘,时时独自习练,聊以
自慰,原本想的是,使出这路掌法,再说些风言风语,若让花晓霜受些惊惶,在她心中
,也无异于让凌霜君受苦。哪知拆得数招,十余年前诸般思绪忽地涌上心头,仿佛与花
清渊拆招一般,一时竟不忍遽下辣手,反倒盼着多拆两招,重温旧梦。

    忽见晓霜使出“高情已逐晓云空”,便还一招“断雨残云无意趣”,见晓霜以“碧
云冉冉自东来”抵挡,就出一招“扫尽浮云风不定”相迎。

    二人你来我往,拆了三十余招,挥掌若轻云蔽月,举袖如流风回雪,浑不似生死相
搏,倒像与极亲密之人相互切磋。众人看在眼里,都觉诧异,梁萧更是疑云满腹:“这
姓韩的婆娘出手温柔,倒像是搔首弄姿,若说示敌以弱,以她的能耐何须如此费事。唔
,这厮卖得什么膏药?”雷行空也瞧得好生不耐,蓦地重重哼了一声。

    韩凝紫听得怒哼之声,猝然一惊:“我这是做什么?”当下她柔情顿收,呼呼两掌
拍出,变为“飘雪神掌”。梁萧看得分明,脱口叫道:“晓霜当心。”

    花晓霜只觉四周寒风乍起,不禁打了个哆嗦,体内寒毒受“冰河玄功”牵引,蠢蠢
欲动,一阵头晕目眩,踉跄后退。韩凝紫一步赶上,又拍一掌,花晓霜勉力避开,头脑
更觉昏沉,若非她一心要救出柳莺莺,咬牙苦撑,早已倒在地上。

    第十三章 花中圣哲梁萧看得心惊胆战,手握剑柄,盯视韩凝紫掌法,只要晓霜势危
,便要立时出手,但看了三招,他心头灵光乍闪,忽地叫道:“晓霜,暗香拳法,暗香
拳法!”花晓霜正自头昏脑胀,浑身发冷,闻声不及多想,眼见韩凝紫双掌自左拍到,
随手便使出了情所传的“暗香拳”左五路:“凌霜傲雪”,招式古朴清绝,意境高妙。


    “暗香拳”既是散手,也是内功,诸般招式全凭气机牵引。这些日子,花晓霜时常
习练,用以抵御寒毒,此时架势吐开,全身气脉如流,阳和通泰,韩凝紫的掌劲也不似
那么凛冽了。当下花晓霜养足自身之气,以有余之气带动拳招,连绵六拳,化去韩凝紫
的三记掌力,余劲不止,扫中她额头。韩凝紫只觉头脑一热,微感晕眩,心头一惊,当
下收起猫玩耗子之念,轻啸一声,一招“雪浴飞龙”,自上下击,一时间寒劲飞空,如
冰川下泻,猛恶异常。

    花晓霜见势,忙使出暗香拳前五路的“小萼点珠”,劲力凝而不散,平平击出,看
似漫不经心,拳劲却点破韩凝紫掌风,打在她肩头。韩凝紫只觉“肩井穴”一麻,心头
发紧:“这拳劲好不古怪,竟能破我掌风?”倏地收劲,足下微旋,绕到晓霜身后,花
晓霜不待她出手,一招后五路的“疏枝横玉”,先发制人。

    “飘雪神掌”灵动飘忽,有若飞雪,韩凝紫尚未出手,身形又转,落到晓霜右方,
一招“冰花六出”,连环拍出六掌,花晓霜施展右五路的“梅花三弄”,轻轻三拳,飘
然化解。

    韩凝紫连出绝招,却处处受制,心头骇异不已,清啸一声,一招“千雪盖顶”双掌
漫天落下。花晓霜便使招中五路的“遗世独立”,身形微转,双拳上掠,“扑哧”一声
,两人硬碰一招,花晓霜倒退五步,只觉寒劲人体,忙使招“香魂渺渺”,以劲带招,
凭空挥洒数拳,将寒劲化去。韩凝紫却觉一股暖劲若有若无地渗入经脉,当下运气驱散
,娇叱一声,合身扑上。经此数招,花晓霜信心大增,见她扑来,屏息凝神,将二十五
路“暗香拳”反复施展,形动于外,神敛于内,出拳似暗香浮动若有若无,守若恢恢天
网疏而不漏,攻则从容不迫,叫人防不胜防。

    又拆十招,韩凝紫久战不下,越发惊怒,连声长啸,忽左忽右,蹿高伏低,端的起
若惊鸿,落如电闪,令旁观众人目不暇接,三丈之外,也能感到丝丝寒气,只觉花晓霜
便如一树孤梅,立于狂风暴雪之中,随时都有凋落的危险。

    柳莺莺心中暗凛:“死狐狸竟将掌法练到这个地步,若我与她动手,怕是挡不过百
招!”梁萧更是心惊:“也不知了情道长有意还是无心,幸得她创出这路‘暗香拳’,
恰是‘飘雪神掌’的克星,不过晓霜功力尚浅,又有病在身,这般下去,虽能支撑数招
,但终是必输无疑。”

    他目光一转,忽见金灵儿正从行李架中探出脑袋,一双火眼盯着斗场,骨碌碌乱转
,不由得心头一动,忽地发声呼哨,金灵儿顿时尖嘶一声,化作一团金光,向韩凝紫扑
去。韩凝紫见状,挥掌拍出,却听梁萧又发两声呼哨,金灵儿应声斜纵,飞蹿三尺,兜
头一爪,向她面门抓到,其进退若电,竟是一招绝妙武功。韩凝紫措手不及,忙向后仰
,此时花晓霜恰好一招“踏雪寻梅”使出,足尖微跷,几乎将她踢中。

    雷行空怒道:“梁萧,你这算不算违约?”梁萧笑道:“小猴头情急护主,与人无
关,你说过单打独斗,旁人不许相帮,但可没说畜生不能相帮!”雷行空横眉怒目,正
要跟他辩驳。楚仙流见韩凝紫招式狠毒,早已不悦,闻言笑道:“不错,这个不算违约
!”雷行空听他也如此说,顿然哑口无言。

    花晓霜见金灵儿来援,颇为怔忡,竟忘了追击,韩凝紫缓过一口气来,挥掌拍向金
灵儿,金灵儿终究只是畜类,一不留神被她寒劲拂中,顿时蜷成一团,东蹿西跳,吱吱
乱叫。

    梁萧急道:“晓霜!”花晓霜陡然惊觉,眼见金灵儿危急,立时施展“暗香拳”,
奋力扑救。梁萧呼哨连连,金灵儿应声而动。它天生异种,灵通迅捷超乎同类,依照梁
萧传授的招式,上纵下跃,左右穿梭,声东击西,进退无常,好似一道金色电光,在韩
凝紫四周盘旋流动,与花晓霜奇正相生,彼此呼应,斗得韩凝紫手忙脚乱,晕头转向,
心中叫苦不迭。

    雷行空怒道:“梁萧,你发出口哨,教唆这小猴头,算不算出手相帮?”梁萧作出
惊奇之状,笑道:“雷堡主真是异想天开,谁说我在教唆猴儿?老子看得高兴,吹吹口
哨也不成么?”当下他继续呼哨,指引金灵儿八方游击,雷行空明知他使诈,偏偏奈何
不得,恨得头发上指,牛眼圆瞪。

    韩凝紫武功虽强,但如此一来,等若独自应付二人一兽,压力倍增。梁萧武功已远
在她之上,此刻旁观者清,呼哨指引,无不切中她的破绽。三十合不到,只听“哧”的
一声,韩凝紫腰带被金灵儿一爪扯脱。

    梁萧轻笑道:“韩凝紫,这猴儿最是急色下流,你再不投降,它可连你裤带也扯断
了。”群豪听到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韩凝紫虽知他恐吓居多,但仍被扰得心烦意乱,一不留神,衣角又被金灵儿撕下一
片。她左掌疾扫,右掌挥出,防备晓霜的拳招,忽听梁萧一声呼哨,金光骤闪,直奔腰
间,韩凝紫生怕被这猴头弄得当众出丑,匆忙回手格挡。花晓霜看出破绽,使招“梅雪
争春”,右拳飞出,打中韩凝紫胸口,韩凝紫倒退三步,惊怒交进,纵身再上。

    却见人影一闪,梁萧挡在晓霜身前,长笑道:“晓霜,所谓点到即止,你既然胜了
,便大人有大量,放过这位婶婶好了。”韩凝紫怒道:“放屁,我哪里输了?”梁萧笑
道:“晓霜已拳下留情,你还不认输?”韩凝紫心道:“她拳劲不足伤我,但方才一拳
,确是打在我身上……”正想措词狡辩,忽听楚仙流道:“不错,小姑娘力挫强敌,令
人佩服。”韩凝紫一听,不觉哑口,暗忖此地仇敌甚多,不堪久留,当下咬牙冷笑,挥
袖去了。

    花晓霜见她背影消失,方才确信自己胜了,一时心神恍惚,如在梦里。梁萧笑道:
“晓霜,你挫了这女魔头的嚣张气焰,真叫人解气。”花晓霜缓过神来,双眼含笑,瞥
了他一眼,心想:“多亏你百般设法,我才能胜的!”再看柳莺莺,见她面无表情,也
不知是喜是怒,不觉神色一黯,忖道:“不论我胜了败了,柳姊姊都只会厌我恨我。唉
,过了今日,再也没法与萧哥哥行医啦。”想到此处,获胜喜悦无影无踪,说不出的心
灰意冷。

    雷行空冷声道:“好,第一场算你蒙混过去,现在是第二场!”他将手一拍,喝道
:“拿鼓来!”

    话音方落,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只硕大的战鼓,越众而出。那战鼓三尺见方,式样
奇古,四周为青铜所铸,遍布狰狞兽纹,上下绷着两张乌黑鼓皮,不知是何物所制。雷
行空左手攥住青铜所铸的龙形扣环,举鼓过顶,右手接过一支两尺来长、非金非木、状
若兽骨的鼓褪。他执鼓挥捶,这么当场一立,真有渊淳岳峙,莫可撼动之势。

    楚仙流不悦道:“雷行空,你要在这里施展‘雷鼓九伐’吗?”雷行空道:“损伤
花木,雷某自会如数赔偿!”楚仙流哼了一声,看了花生一眼,目中透出几丝忧色。

    花生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茫然不知所措,梁萧见雷行空拿出这个奇门兵刃,皱眉道
:“花生,你平日里用什么兵器?”花生摇头道:“俺不会用兵刃,师父只教俺打拳。
”梁萧想起九如拿铜钟做兵器,威震群雄,不由问道:“你不会玩铜钟么?”花生摇头
。梁萧忖道:“看来小和尚还没学全九如的本事。”便道:“你上场去,像晓霜一般与
老头儿切磋一下,若是胜了,我请你喝酒,若打不过,你便认输好啦。”

    花生听得酒字,不觉喜道:“好啊。”他将背上行李放下,走到场上,向雷行空唱
了个喏道:“老先生,你好!”雷行空一愣,心道:“这小秃驴倒还懂礼。”鼻间哼了
一声。

    只听花生又道:“老先生,俺打不过向你认输,你打不过,就向俺认输。你若认输
,俺就有酒喝,俺有了酒喝,不会忘记你的好处!”他本想说:“点到即止!”但不记
得这个词,就化简为繁,拖泥带水说了一通,雷行空听得大不顺耳,心中愠怒:“放屁
!老夫岂会输给你这个小秃驴?”

    他大喝一声,铜鼓飞旋,带起无匹罡风,向花生横扫过来。花生见来势猛恶,向旁
跳开,雷行空鼓褪一挥,当头打来。花生正要伸手格挡,雷行空鼓槌一缩,敲在铜鼓之
上,花生只觉头顶上好似响了个炸雷,震耳欲聋,头脑一阵晕眩。雷行空铜鼓趁势砸来
,花生疾退两步,方才让开,雷行空鼓槌又至,花生伸臂一格,只觉触手之处好似千百
根小针刺扎一般,半个身子顿时酥麻,失声叫道:“古怪!古怪!”雷行空被他随手一
挡,鼓槌几乎脱手,也觉大骇:“小秃驴蛮力好大。”

    当下雷行空振奋精神,鼓槌挥舞,战鼓雷震,横劈竖砸,将“雷鼓九伐”一一施展
开来。

    梁萧定睛细看,没看出那鼓槌上有什么门道,便问道:“花生,有什么古怪?”花
生东躲西藏,让开鼓槌,口中叫道:“上面有刺,扎俺手啦。”众人见他在打斗之时还
能开口说话,均是骇然。

    梁萧听花生说得含糊不清,甚是疑惑:“莫非那鼓褪上有暗器。”他目力极强,若
雷行空发出暗器,定然瞒不过他这双眼睛,一时捉摸不透,皱起眉头。

    雷行空一招得手,铜鼓挥舞得更疾,鼓声起伏有致,若合符节,众人但觉头晕眼花
,心跳气喘,纷纷捂耳,向远处退却。四周百花被鼓声冲激,缤纷凋落。花生却如一条
鱼儿,在雷行空如潮攻势中,左一扭,右一晃,总不与他鼓槌相接。

    楚仙流瞧着花生身法,失笑道:“好个三十二身相,闹了半天,却是老和尚的弟子
到了!”他说来浑不费力,但声声穿透鼓声,落人众人耳里,清楚明白。梁萧奇道:“
三十二身相?”楚仙流捋须笑道:“三十二身相是‘大金刚神力’中的变化!据闻如来
有三十二化身,《金刚经》有言:”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意
思是说,三十二相虽并非如来法相。但练到三十二相也已是’大金刚神力‘中极高境界
,变化倏忽,攻守难测,只不知小和尚为何只是躲来躲去,却不使出一招半式?“

    花生身在斗场,被鼓声韵律牵动气血,只觉头昏脑胀,一颗心似乎要跳将出来,对
那支鼓褪更是畏之如虎,只想躲避,全无还手的念头,乍听楚仙流言语,他心眼一活:
“是啊,师父说过,这个三十二身相可以打人。唉,可师父还说俺手重,不许俺打……


    雷行空见花生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忽而眉飞色舞,忽而状似沉思,不觉心中大恼
:“他妈的小秃驴,这个当口还在胡思乱想么?”他叱咤连声,挥鼓举捶,气势越壮。


    花生让过数招,灵机一动:“方才梁萧让俺摸那婆娘,说是摸到她就会认输。是了
,俺只须摸摸这老头儿,他也会认输啦。”他想着两眼放光,纵身斜跃,逼近雷行空,
使招三十二身相中的“举手伏象”,探手在他右手背摸了一把。

    雷行空大惊,铜鼓横扫。花生形同鬼魅,又在他左手背上摸了一把。雷行空惊怒交
进,鼓褪一挥,向花生砸去,不想花生一转身,来个“割肉喂鹰”再在他左颊上摸了一
把。

    众人只瞧花生在雷行空身上摸来摸去,无不惊奇。梁萧又是惊讶,又觉可惜:“小
和尚若手重一些,雷老儿岂不输了三回了?”雷行空连着三次道儿,愤怒异常,连声大
吼,全力施展“雷鼓九伐”,鼓槌频频击鼓,鼓皮反震鼓槌,落向花生,力道倍增。花
生若一味闪避,雷行空拿他无法,但此时他摸过雷行空左脸,又想摸他右脸,雷行空看
得分明,狠狠一槌砸在他手上。花生半身麻痹,大叫一声,仰天栽倒,忙使一个‘脱胎
雀母’,连打两个滚儿,狼狈逃窜。

    雷行空扳回劣势,气焰陡盛,大声呼喝,双手狂舞,鼓声震天动地,鼓槌鼓皮之间
,进出缕缕火光,射落在地,地上残花败叶顿时化为灰烬。

    花生无法近身,惶急道:“梁萧,不成啦,不成啦,俺摸不到他,他也不会认输啦
!”梁萧听得这话,恍然大悟,苦笑道:“花生啊,我让你摸雷大娘子,又没叫你摸雷
老头子。雷大娘子细皮嫩肉,被你摸到铁定认输,雷老头子皮粗肉厚,你摸他百十下,
他也不当一回事!”

    楚羽听到这里,不禁满脸羞红,忖道:“小秃驴方才那几下进退如风,换了是我,
定然没法躲开。”想着又是后怕,又觉庆幸。

    花生让过一轮抢攻,叫道:“不能用摸的,怎么办好?”梁萧笑道:“不能用摸,
用打就好。”花生摇头道:“不成,师父说了,不许俺动手打人。”

    梁萧双眉蹙起,凝视鼓槌击鼓进出的白光,心头一动,想起《天机随笔·格致篇》
中的几句话来:“琉璃交于毛发,生蓝白之火,触手微麻,其性类于九天之电,若聚少
成多,未始不能断巨木、焚人畜他不由脱口叫道:”花生,那不是针刺,是电,九天之
电。“花生闻言大奇,应声道:”酒店自然是好的,但这个酒什么店大大不好!“

    梁萧不禁哑然。雷行空却惊骇莫名,他手中青铜鼓为上古神物,据说是黄帝征嗤尤
时,聚昆山之铜,取雷兽之皮,制成的一面雷鼓,那只鼓槌则名“七阳棰”,为雷兽腿
骨所化。雷兽为上古奇兽,生于雷泽之中,早巳灭绝,传言用其皮制鼓,震惊百里,其
骨制成“七阳棰”,击鼓之时能生出九天雷火,藏于“七阳棰”中,寻常人一触即死。
这一棰一鼓是雷公堡镇山之宝,重达八十余斤,携带不便,此次为对付楚仙流,雷行空
特意携来,不想竟被梁萧一眼瞧破奥妙。

    梁萧既知其理,心下便已拟出破解之法,正要说话,却听雷震怒道:“梁萧,你也
是天下有名的人物,怎么尽做这些违约勾当!”梁萧道:“我又怎么违约?”雷震道:
“你明目张胆指点这小和尚,岂不是你两人对付我爹一个么?”楚羽相帮丈夫,也道:
“是啊,大家各凭本事堂堂一战,才算本事!”楚仙流也点头道:“不错,梁萧,头一
阵情有可原,这一阵么,小和尚未必会输,你就不要从旁指点了。”梁萧笑道:“其实
说起来,我也不知如何应付这面破鼓。楚前辈武功绝伦,定有破解之法吧?”

    他既然不便指点,便来个请教,声音甚大,众人无不听得清楚,纷纷张大耳朵,听
楚仙流说话。楚羽大急,心道:“若三叔说出破解之法,与梁萧说出又有何分别?”她
忙急道:“三叔,别上他当!”楚仙流自也明白梁萧的把戏,微笑不语。

    梁萧叹了口气,道:“楚前辈也不知道么?唉,难怪只好任凭雷行空撒野,弄得枝
残花落,一片狼藉。”楚仙流生平爱花成痴,雷行空施展“雷鼓九伐”,十丈内花木尽
摧,令他颇为不悦,此刻梁萧这么一说,他明知是激将之法,也不由冷笑道:“‘雷鼓
九伐’何足道哉!‘擢乱六律。铄绝竿瑟’八字,足可破之。”

    梁萧一愣:“这老头儿掉什么文?”他转向花晓霜问道:“你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
思?”花晓霜随口道:“这是《庄子》中的话,全句是说:”擢乱六律,铄绝竿瑟,塞
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竿和瑟为乐器,’擢乱六律,铄绝竿瑟‘,也就是
扰乱音乐节奏,销毁演奏乐器的意思!“

    楚仙流瞥了晓霜一眼,暗暗点头:“这女娃儿记性了得!”柳莺莺心中却想:“她
知书达理,咬文嚼字的本事胜我百倍,莫非梁萧就是看中她这个么?”想到这里,胸中
妒意越浓。

    梁萧得此解释,心头暗喜,放声笑道:“听晓霜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好比有
人打鼓,我把他的鼓打破了,他就没辄了!”雷震大怒,厉喝道:“他妈的,梁萧,你
这算不算违约?”梁萧笑道:“我跟人讨论学问,也算违约么?‘铄绝竿瑟’可是楚前
辈说得,我打个比方解释解释,也算违约么?”他长于诡辩,雷震气得浑身发抖,却又
不知怎生驳他。

    花生得了梁萧言语,瞅了瞅铜鼓,忖道:“是呀,他没了鼓就没法敲鼓。俺不能打
人但可以打鼓。”他被雷行空逼得东躲西藏,心里憋得慌,想到此处,身形一敛双拳陡
合,由“三十二身相”化为“一合相”。

    花生进人这一境界,好似天地万物尽皆被纳入体内,心中生出无坚不摧、无惧无畏
之念。他环眼圆瞪,再不是那个憨头憨脑的小和尚,而现出金刚之相。

    雷行空见他神色有异,气势大变,不觉心头惊诧,未及转念,花生身形一晃,双拳
陡出,不偏不倚,击在雷鼓之上。只听一声巨响,雷行空虎口迸裂,雷鼓去似脱弦之箭
,飞出十丈之遥,重重砸在地上。

    众豪杰大惊,好事者抢上一看,却见一个大洞贯穿雷鼓上下,拿在手上足可看见脚
掌,再摸那破碎鼓皮,但觉坚韧异常,当真为生平仅见。

    雷鼓被毁,“七阳棰”没有鼓皮,不能蓄积雷火,便与寻常棍棒无异。雷行空重宝
被毁,惊怒难当,丢开鼓槌,展开“奔雷拳法”,呼呼两拳,打向花生。花生一时兴起
,打破雷鼓,心中大感歉疚:“他这么生气,俺便让他打两拳,出气好了!”想着他双
手护住双目与下阴要害,任凭雷行空“噗噗”两拳,打在身上。

    雷行空一招得手,大为惊喜,但见花生退了三步,伸手展足,竟无丝毫伤损,心中
好不骇然,咬咬牙,扑上前去,又是两拳一腿。花生退了半步,作“寿者之相”,以手
托腮,上身右屈,下身左扭,大金刚神力遍身流动,将拳脚劲力一时化解。雷行空但觉
触手之处如中败革,拳上劲力无影无踪,好似落人汪洋大海,更觉骇异,但此时骑虎难
下,绝无就此认输之理,大喝一声,合身又上,拳脚若连珠炮一般发出。

    梁萧见花生只挨打,不还手,大为吃惊,叫道:“花生,你给人做沙袋,练拳脚么
?”花晓霜也焦急道:“花生,你打不过就认输吧!”

    二人说话之际,雷行空连出十拳,拳拳着肉,打得噗噗作响,花生一边以“三十二
身相”化解拳劲,一边苦着脸道:“俺打破他的鼓,难怪他这么生气,让他打两拳解气
也好。”

    梁萧听他语气从容,情知无碍,但听他说完,不由啐道:“放屁!那有这种道理,
快快还手,一拳把人放倒,大家省事。”

    话音方落,只听砰砰两声,花生臀上多了两个灰扑扑的脚印,他匆忙使个‘马王飞
蹄’,伸腰展足,将来劲化解,口中叹道:“不成的,师父不许俺打人。”雷行空听出
便宜,心中大喜,当下放开手脚,拳脚掌指好似狂风暴雨,直往花生身上倾落。

    群豪见雷行空不顾身份,如此对付一个小和尚,大为不齿,议论纷纷,梁萧更是越
看越怒,若非限于约定,早已冲上。花晓霜只怕花生抵挡不住,被人打死,惶急之色溢
于言表。柳莺莺也不由凝视斗场,露出关切之色。众人虽神色种种,想法各异,但都有
一个念头:“这和尚是人不是?被这般拳打脚踢,便是一块精铁也打坏了,他怎还能若
无其事。”

    雷行空斗到此时,已是横下心肠,情知今日若打不倒这个和尚,从今往后只怕雷公
堡声名坠地,再也抬不起头来。一念及此,他奋起精神,又打了十来拳,但他终究年纪
不轻,气血不如少年,加之招招全力以赴,不觉有些气喘心跳,拳脚也隐隐作痛。

    花生见状便道:“老先生,你若打累了,歇口气再打不迟!”众人一听,禁不住哄
然大笑。雷行空退了一步,老脸殷红如血,怒道:“去你妈的小秃驴,给老子闭嘴。”
花生听得这话,“嗯”了一声,果然把嘴闭上,众人又是大笑,赌斗俨然成了儿戏,雷
公堡一众人都觉颜面无光,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雷行空下台不得,吸一口气,正想再度扑上,却听楚仙流道:“梁萧,你说如何?
”梁萧道:“花生既不肯出手,这般拖下去,无休无止。大家就此作罢,算为平手如何
?”楚仙流道:“三场中一胜一平,若第三阵你方输了,这胜负怎么计算?”梁萧笑道
:“尚未斗过,你怎知我定然会输?”楚仙流抚掌笑道:“凭你这句,就当先喝一坛,
再行打过。”梁萧笑道:“要喝便喝,何须这么多由头?”

    楚仙流哈哈大笑,将手一挥,楚婉捧出两大坛“百花仙酿”,交到二人手中。楚仙
流随手拍开泥封,道:“请!”梁萧一笑,二人捧坛畅饮,顷刻见底,各自抛开,摔得
一团粉碎。

    楚仙流目视梁萧,笑道:“还能斗么?”梁萧笑道:“怎么不能?”楚仙流拍手道
:“好,既然喝过这坛酒,你不许再叫我前辈!”梁萧奇道:“那叫什么?”楚仙流笑
道:“叫我一声老哥如何?”

    梁萧闻言,心头乍惊乍热,拱手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楚仙流笑道:“一言为
定,你叫我楚老哥,我便叫你梁兄弟。”梁萧笑道:“老哥说得极是。”

    这几句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楚仙流在武林中辈分之高,声望之隆,当世少有;
而梁萧统兵伐宋,声名狼藉,乃是南朝武人恨之人骨的奸贼。这二人此时一坛烈酒下肚
,竟然称兄道弟起来,当真出人意料。于是众人均想:“他二人莫非醉了?”但看二人
脸色,却跟往日一般,心头又是一惊:“这坛酒少说也有十来斤,若无绝顶内功压制,
只怕饮者当场便会醉倒,敢情他二人尚未动手,先已斗起内力来了?”

    梁萧、楚仙流一旦对上,雷行空与花生便各自返回。花晓霜将花生拉过把脉,但觉
血行旺盛,并无受伤之状,但仍不放心,问道:“花生,你有什么不适?”花生摇头道
:“俺很好。”他瞅瞅雷行空,嗫嚅道,“只怕那位老先生有些不好。”

    雷行空隐隐听见,心头一惊,忽觉腿脚手掌又痛又痒,低头看去,双手红肿异常,
竟然胀大一倍有余,略略一碰,便钻心痛楚,再看双腿双脚,也是如此。原来,“三十
二身相”不仅能卸去对方的拳劲,还能将劲力转回,反伤敌身,花生虽非故意伤人,但
为求自保,有意无意仍将少许劲力还了回去。雷行空激斗之时,血行正盛,心忧胜负,
尚自不觉,此时一旦松懈下来,便觉四肢痛痒难忍,竟然呻吟起来。雷震闻声诧异,上
前一步,拉开他袖子一看,却见雷行空一双膀子,好似见风便长,肿得如冬瓜一般,他
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花晓霜看得分明,扬声道:“快到泉水边去,将他四肢沉进水里,十二个时辰之内
,不得移动。”她话音未落,雷行空的呻吟之声已然化作撕肝裂肺的哀号,双手互挠,
抓得皮破血流,雷震无法可施,只得依晓霜之言,将雷行空抱到泉水旁,沉了下去,雷
行空着冷水一浸,痒痛之感顿时舒解许多,不再号叫,只是不绝呻吟。

    楚仙流见状摇头道:“梁兄弟,第二阵该是我们输了才是!”梁萧心中也生出一丝
悔意,但转瞬即逝,长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出尔反尔,岂是大丈夫所为?”
他拔出竹剑,道,“楚老哥请了!”

    楚仙流目放异彩,拍手笑道:“好,说实在的,为兄倒真不想那小和尚胜了,误了
这难得的好兴致。”

    他摘下铁木剑,以手轻拂,叹道:“蒙尘三十载,今日重生辉。梁兄弟,三十年来
,你是第一个配我拔剑之人。”梁萧笑道:“荣幸之至。”楚仙流正色道:“不过这铁
木剑为降龙木所制,入水即沉,尖利之处不下神兵利器,兄弟你那柄竹剑,只怕抵挡不
住!”梁萧剑锋斜指,洒然道:“请!”

    楚仙流双目一亮,朗声笑道:“好!你未必有草木为剑的本事,却已有草木为剑的
气量,公羊羽得此佳弟子,令人羡慕。”梁萧摇头道:“楚老哥误会了。我并非公羊先
生的徒弟。”楚仙流笑道:“是谁的弟子,有何关系?”他大袖轻拂,却不挥剑,忽地
朗声吟道:“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春风,桃花一簇开无主,不爱深红爱浅红。
梁兄弟,看我‘小桃剑’。”吟诵间,铁木剑挽出三个剑花,飘飘刺来,招数清隽华美
,看不出半分杀气。

    梁萧看出此招华丽在外,杀机暗藏,不敢丝毫大意,离剑道应手而出,剑势飘忽之
中锋芒毕露,好似一团火球,烈焰所至,万物焦枯。楚仙流脱口叫道:“以火为剑,伤
我花蕊,摧我花叶,厉害厉害,可惜我既然种花,岂会只有一株?”他哈哈大笑,歌道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剑法忽
转浓丽,朵朵剑花漫天挥舞,看得众人神驰目眩。

    梁萧看得舒畅,拆解数招,屈指弹剑,喝彩道:“诗中藏剑,剑中有诗,老哥独自
行吟,未免寂寞,小弟不才,愿附骥尾!”他随晓霜行医之时,闲来无事读了几本诗集
,记得些许词句,当下脱口吟道:“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
秋。”“归藏剑”一剑在手,万物归藏,这一句中有火,有风、有水,梁萧剑中自然带
上“离”、“翼”、“坎”三大剑道的功夫,忽而温润,忽而暴烈,忽而肃杀,忽而幽
旷,忽而又似上有烈日,下有浓霜,任你千枝万朵,一并打杀。

    楚仙流笑骂道:“好你个惫懒的家伙,我才说桃花,你就跳到秋天去了,不要忙,
慢慢来,慢慢来!”他木剑圈转,将梁萧剑招一一化开,歌道:“不是看花且索死,只
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剑招倏变舒缓,以慢打快,若合
符节,无论梁萧剑法如何变化,总被他轻描淡写,一一破解了。

    梁萧叹道:“春光苦短,百花易凋,桃花虽好,但只怕‘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总是开不长的。”

    剑成风雨之象,越发迅疾飘忽。

    楚仙流摇头道:“你风雨虽狂,也只扫得人间之花,没听过:”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么?“剑势渐趋清高俊爽,飘飘然有神仙之姿,登高壮怀。梁萧笑道
:”老哥可知,山势太高,开不得花么?“他悠悠吟道,”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是寒。
“剑走”艮“剑道,虽仗三尺竹剑,却是锋芒拔出,气势雄奇,若高峰万丈,直欲刺破
苍穹。

    楚仙流见他将“艮剑道”使到如此地步,既惊且喜,哈哈笑道:“罢了罢了,说你
不过,老哥我只有‘桃花流水宛然去,别有天地在人间’。”剑法更为清绝,有出尘归
真,超凡入圣之态。

    梁萧看得佩服,高叫道:“桃花流水,难免小家子气,且看我‘黄河落天走东海,
万里写入胸怀间’。”

    他倏忽之间,将“坎剑道”之威发挥人神,剑势若黄河奔腾,触山决堤,不可遏止
。楚仙流见他一剑气势若斯,禁不住叫道:“好剑法。”随手化解。

    梁萧见他逢招破招,举重若轻,浑不费力,心头佩服,笑道:“楚老哥,敢问小桃
剑后,还有什么招数?”楚仙流笑道:“自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剑势
一变,化繁为简,疏疏落落,但流转自如,好似簇簇青莲,迎风摇曳,每出一剑便有极
大威力。梁萧竹剑脆弱,不敢硬接,连退七步,但不肯就此输了气势,叱道:“‘莲花
剑’何足道哉,看我‘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瞬息间,下法大地江河之象,上
效皓月星斗之行,守若大地磐石,难以动摇,攻若星月运行,大江激荡,端端无法阻挡
。至此,“归藏剑”与“天行剑法”融合如一,难分彼此。

    楚仙流长剑久旷,遇上如此对手,喜不自胜,纵声长啸道:“莲花剑既不足道,看
看这个。”剑招再走清逸,吟道:“愁眼看霜露,寒城菊白花。”自然是“菊花剑”了
。菊有傲霜之姿,清美之余又带有一股刚烈之气,楚仙流随手融人剑中,大有绵里藏针
之妙。一时间二人各逞绝学,攻守无方,忽进忽退,斗得难解难分。

    花生从旁看得奇怪,问花晓霜道:“晓霜啊,他们打架就打架,干吗还说些俺听不
懂的话?”晓霜道:“他们不是说话,是在念诗。”花生挠头道:“念诗?难道只要念
得好,对方就会认输么?”晓霜点头道:“眼下情形似乎就是如此。”花生叹道:“早
知这样,俺也该跟梁萧学念诗,念上两句,那个老先生说不准就认输了,俺也有酒喝!
”花晓霜微笑道:“只怕不成,萧哥哥不光会念,还明白诗中的意思”花生讶道:“怎
么才能知道意思?”花晓霜道:“那就要多看诗书了。”

    花生大吃一惊,倒退两步,双手乱摆,急声道:“别提这个书字,俺最怕看书啦。
”花晓霜叹道:“不读诗书,怎能明白诗中的意思。”

    柳莺莺突然掉过头来,冷笑道:“看了几本臭书,有什么了不起吗?诗书诗书,哼
,我看见臭书就想撕,见到会看书的臭女人就想杀!”花晓霜见她目射寒光,心头打了
个突,垂下头去,但又担心梁萧安危,虽低着头,也偷眼觑看。

    场上二人来来去去,起起落落,激斗约摸四十来招。梁萧笑道:“常言道:”有花
无酒不成欢‘,老哥菊花虽好,但少了个酒字,终是不美。“花生听到这个酒字,心头
大乐,笑道:”还是这个酒字听来可爱。“

    他瞅着地上摔破的酒坛,两眼放光,直吞口水。柳莺莺本自生气,但见他滑稽的模
样,又忍俊不禁,“扑哧”一笑,笑声出口,方觉不妥,复又板起俏脸,但经此一笑,
心中怨气终究是少了许多。

    梁萧先时喝酒不少,激斗已久,血行加速,酒劲渐渐涌上,步履开始踉跄,如癫如
狂,剑招之中当真多了几分“酒意”,招招出人意表,似非人使,而自天来。楚仙流见
状,也觉酒意入脑,晕晕陶陶,长笑道:“好啊,咱俩就来个‘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
荣’!”

    梁萧摇头道:“非也非也。”楚仙流道:“那便是‘山花对我笑,正好衔杯时!”
梁萧大笑道:“不对不对!”楚仙流笑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嫌两人不够好!哈哈,
那么就’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快哉快哉,你我一人
一影,算上明空朗月就是五个人,何等热闹!”梁萧笑道:“老哥你句句不离花,我却
偏不说花。”楚仙流奇道:“怎么说?”梁萧大笑道:“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话才出口,梁萧一把竹剑变化出奇,好似汪洋惊涛,莫可捉摸,一时之间,竟将楚
仙流的剑招压住。楚仙流大笑道:“罢了。罢了,你把秋都醉了,让我这菊花儿怎么开
去?”梁萧剑气若虹,笑道:“我管你,自个儿想法去!”楚仙流垂名江湖数十载,此
时陡落下风,看得众人目瞪口呆,皆想:“岂有此理,这奸贼的剑法怎会高到这个地步
!”

    楚仙流随手化解梁萧剑招,笑道:“梁萧,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可知
是何缘故?“梁萧道:”我怎知道你的花花肠子?“楚仙流一指花晓霜等人,笑道:”
提点一下,缘由就在三人之间。“梁萧觑眼看去,笑道:”是美人还是和尚,若是和尚
,那就只会喝酒,还是不会醉的。“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放声歌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
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吟唱之间,剑挥目送,神态痴绝,好似眼中除却美人如花
,再无别物,剑势极尽婉曲之妙,将梁萧啸傲江湖的冲天豪气一时压住。到此之时,楚
仙流终于使出他独步武林的绝学,“名花美人剑”。

    二人各逞奇能,顷刻间交锋二十余合,楚仙流身形一转,又唱道:“一枝红艳露凝
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他吟唱未绝,突地泪涌
双目,潸然滴落。一时之间,剑走空奇,仿若巫山云雨,灵幻无常,似飞燕妙舞,掌上
犹轻。其中绝妙处,难以用言语形容。

    原来,楚仙流年少之时,曾与一位王妃有过一段刻骨之情。那时他买醉京都,倚马
斜桥,惊才绝艳,旷代风流,无数女子投怀送抱,但他却只是逢场做戏,没一个当真瞧
在眼里。谁料那日与王妃相逢一面,竟鬼使神差,倾心不已,由此创出“名花美人剑”


    要知楚仙流至情至性,不动情则已,动情则一发不可收拾。那王妃长他两岁,已有
一个儿子,初时一心相夫教子,但终究年少情热,敌不住楚仙流的引诱,终于抛弃一切
,与他私奔。但心中却始终觉得愧对丈夫儿子,隐居两年,便染上痼疾,郁郁而终。楚
仙流伤心欲绝,抱剑返回天香山庄,以花为伴,终日长醉,再也不涉红尘。武林中只道
他斗剑败北,故而退隐,却无人知晓真实缘由。楚仙流三十年不动剑,此时蓦然被梁萧
逼出这路剑法,念及往事,心与剑和,威力增长何止数倍,不出十招,便将梁萧杀得左
支右细,遮拦不及。

    楚仙流使出这路剑法,虽占上风,却是越使越悲,越使越愁,叹息一声,哀声歌道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唱到
此处,他情难自禁,不觉泪水纵横,号啕大哭,手中木剑却神出鬼没,越发犀利,众人
虽觉他时哭时笑,说不出的古怪,但见此神妙剑法,也不觉彩声雷震,佩服无比。

    归藏剑是遇强越强,无有涯际的剑法,梁萧此时造诣远胜石公山之时,遇上这“名
花美人剑”,处处受制之余,却也被激出了无穷潜力,八方遮挡,勉力苦撑,此时听得
楚仙流哭声凄凉,大有伤心欲绝之意,不由也为之心酸,长声叹道:“君不见‘美人如
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剑法越发张扬,大有上穷碧落下黄泉,法天象地,充塞十方之
概。

    楚仙流听其吟诵,观其剑法,心头倏然通亮,飘退八尺,抛开铁木剑,拍手大笑道
:“快哉,快哉,好个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只此一言,三十年心结一时解脱,挥手
道:“意尽于此,无须再斗,这一阵算平手了吧!”他蓦地大袖一拂,仰天长笑,且歌
且行,没人万花丛中,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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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清太祖实录 祥瑞三年十月七日》:
      “方今天下四海一,万邦同尊我皇恩,天下无事,是为“毕”;
         我朝恩威服远,朝野用命,此千古之盛功,是为“业”;
                是篇明阐国策,公议朝政,是为“论”;
      而圣贤其髓,辞藻华章其貌,是为“文”,乃命名:毕业论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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