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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昆仑 第五集 劫波卷 作者:凤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Mar 20 16:44:22 2006), 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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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ormlier (暴风中的潜伏者),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昆仑 第五集 劫波卷 作者:凤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Mar 20 15:48:36 2006), 转信
昆仑 第五集 劫波卷 作者:凤歌
第01章 左右为难
梁萧目送楚仙流消失,心意难平,继而对众人道:“一胜两平,还有何话说么?”
此时雷行空、何嵩阳均已受伤,众人群龙无首,面面相对,尽失主意,雷震虽有不甘,
但知就算一拥而上,也难得胜算,一时唯有气闷而已。
梁萧慑服众人,转向柳莺莺道:“走罢!”柳莺莺冷哼道:“我才不走!”梁萧知
她心思百变,深感头疼,无奈软语哄道:“别闹了,这些年,我时常想着你的。”柳莺
莺闻言,心儿顿时软了,别过头,再无言语。
花生见梁萧携柳莺莺动身,忙道:“晓霜,俺们也走!”花晓霜心头茫然无措,只
得点了点头,与花生遥遥跟在梁、柳二人身后。
行了一程,但闻马蹄声响,回头看时,却见楚婉乘着一匹极神骏的白马赶来。柳莺
莺双目一亮,喜唤道:“胭脂!”楚婉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冷冷道:“这匹马太难侍
候,三叔公让我还你。”柳莺莺抱住胭脂马颈,喜之不尽,胭脂见了主人,也自雀跃。
楚婉又道:“梁萧,你先时问我那两个孩子,是不是?”梁萧道:“不错。”楚婉叹道
:“他们被云公子带走了。”梁萧吃惊道:“如何遇上他?”楚婉道:“那日我带着那
些妇孺去了天机宫,谁知云公子也在,听说他常州突围之后,为天机宫主兄妹所救,至
宫中养伤。他既知二王身份,便将他们带走,听说是去温州,但现今如何,我也不知了
。”
梁萧心道:“孩子们,终究是逃不过这场劫数。”想着神为之伤,许久方道:“楚
姑娘,你没与云殊同行么?”楚婉黯然道:“如今他心中除了打仗复国,那还容得了其
他。再说了,天机宫财雄势大,愿意助他兴复大宋,是故他便与那位花慕容小姐定了亲
啦。”花晓霜惊道:“你说姑姑与人定了亲?”楚婉看她一眼,怪道:“花慕容是你姑
姑?”继而眉一皱,又叹道:“梁萧,有件事,我放心不下,也想问你。”说着略略迟
疑,问道:“你身边怎么不见阿雪姑娘?”梁萧顿觉胸中剧痛,仰天长叹,将经过略略
述了。楚婉不禁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半晌,方低声道:“对不住,我……我只顾照看千
岁,没有拦她。”梁萧摆手道:“那是现世的报应,怪不得你。楚姑娘,不知将来有何
打算?”楚婉道:“我只想陪着三叔公练剑度日,了却余生。”梁萧道:“云殊英雄了
得,却未必是姑娘的良配,将来……”话未说完,楚婉已眉眼一红,忽地轻摇玉手,转
身去了,茕茕倩影,透着不尽凄凉。
别过楚羽,梁萧闷闷不乐,走了几步,忽听柳莺莺冷笑道:“梁萧,这两年,你认
识的人可不少。”梁萧道:“是有几个。”柳莺莺道:“怕不只几个,什么花姑娘,草
姑娘,雪姑娘,霜姑娘,还有什么碗呀瓶的,真是艳福齐天呢!”梁萧步子一顿,皱眉
道:“你又吃什么飞醋?”柳莺莺双目一红,咬了咬嘴唇;哽声道:“是啊,我日夜想
着你,你却背着我沾花惹草,哼,我吃醋,我还要吃人呢?”她一步踏上,目蕴泪光,
逼视梁萧,花晓霜欲要避开,却听柳莺莺娇叱道:“你也不许走。”花晓霜心怯,只得
站住。
梁萧得知二王消息,心中本就烦乱,柳莺莺偏又无理取闹,一时气恼,叫道:“来
龙去脉,你一概不知,听了只言片语,就来撒野么?”柳莺莺见他震怒非常,口气略软
:“那好,你亲口说一遍:心里只有我一个。”梁萧一愣。柳莺莺见他面露犹豫,心中
恼极,叫道:“你说是不说!”梁萧道:“原本……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的……”柳莺莺
不待他说完,已啐道:“现在有几个了,是不是?”梁萧哑口无言。但他越是犹豫,柳
莺莺越是伤心,想到自己为他受了这么多委屈,却落得如此下场,颤声道:“韩凝紫说
得对,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也罢,你心有他属,我也不必留着,我……我回天山去
……”一手掩面,跃上胭脂,梁萧一把攥住马缰,柳莺莺翻掌便打,梁萧将她手掌抓住
,拽下马来,柳莺莺撞入他怀,一时委屈难言,拳打脚踢,大放悲声。
花晓霜瞧得心中苦涩万分,呆了一阵,叹道:“柳姊姊,你别为难萧哥哥,我……
我走便是……”跨上快雪,抖缰欲走,梁萧慌忙撇开柳莺莺,抢上拦住,脱口道:“你
怎么能走?我答应过你,要去行医的。”花晓霜见他惶急,不禁芳心一颤,早先所积的
伤心委屈陡然进发,伏在驴背上眼中落下泪来。
柳莺莺见花晓霜要走,本自窃喜,谁料梁萧又将她截了下来,再见花晓籍落泪不止
,顿时脸色渐渐苍白,眼神忽明忽暗,变化数次,叹道:“也罢,小色鬼,我暂且不为
难你,花家妹子,你也留下来吧!”花晓霜不禁转悲为喜,拭泪道:“谢谢姊姊,若…
…若没了萧哥哥,我真不知怎样好!’’柳莺莺冷冷瞧她一眼,道:“小色鬼,愣着作
甚?还不给我牵马?”梁萧心觉诧异,但此女不发性子,已是天大好事,当下接过马缰
,走在前面。柳莺莺走到晓霜面前,抚着快雪道:“这驴是你的?”花晓霜道:“是哑
儿姊姊送我的。”柳莺莺道:“你姊姊倒是挺多?”花晓霜笑道:“是呀,我年纪小!
”柳莺莺冷冷道:“是啊,你年纪小,我却有些老了!”花晓霜一呆,低头无话。只此
功夫,她二人已落在胭脂马后,与梁萧拉开三丈;倏忽间,柳莺莺眼内寒光进出,左手
扣住晓霜手腕,右掌倏抬,便向她头顶拍落。
这两下变起仓促,花晓霜惊骇莫名,一时忘了动弹。花生走在后面,遥遥瞧见,虽
不知是何缘故,但见晓霜危急,顿将不能打人的规矩抛到脑后,陡然大喝一声,双拳齐
出,拳劲如山,越过一丈之遥,打中柳莺莺背脊。柳莺莺掌势未落,便觉巨力压来,顿
时喉头一甜,拽着晓霜,抛至半空。花生不待二人落地,倏然抢上,将晓霜托住。梁萧
闻声一瞥,不由惊骇欲绝,旋风般回掠,也将柳莺莺凌空抱住,见她面如金纸,口中鲜
血狂喷,不由得惊怒交进,喝道:“小和尚,是你干的吗?”花生甚是茫然,点了点头
,便见梁萧面色泛青,双目逼视过来。花生只觉如芒在背,不自禁后退半步,却听梁萧
长声厉啸,竹剑一晃,向他咽喉刺来。花生忙使个“无人相”,抱着晓霜一个转身,避
过剑锋。梁萧竹剑抖出,倏忽变化九个方位,花生武功虽高,却极少与人动手,怎及梁
萧身经百战,看那剑尖虚虚实实,不觉眼花,蓦地喉头一痛,已被竹剑抵住。花生不及
转念,大金刚神力自发自动,喉间顿时坚若钢铁,刀剑莫人。谁知竹剑却不刺下,花生
不及抬眼,便听梁萧喝道:“你干么伤她?”
此等事花生也是生平第一遭遇上,事后也觉惊惶,口唇哆嗦,说话不得。这时花晓
霜缓过一口气来,只觉右边手腕剧痛难当,腕骨已被柳莺莺急切间拧断。她听梁萧说话
,睁眼望去,但见他剑指花生,情急叫道:“萧哥哥……”梁萧听她一叫,神志略一清
,却听花晓霜促声道:“花生,放我下来。”花生将她放下,梁萧略一犹豫,也将竹剑
收起。
花晓霜忍着断骨之痛,取出针盒,在柳莺莺胸口刺了几针,但觉一阵乏力,靠着驴
背,喘道:“萧哥哥……你将‘活参露’拿来……给……给她服五滴。”梁萧依法施为
。花晓霜却握着断骨,痛得面色惨白,趁机背过身子,右手握住左手,想要接上,哪知
这一受伤,体内寒毒发作,浑身发软,骨未接好,却牵动伤处,不由轻轻哼了一声。
花生听见,探头一看,叫道:“晓霜,你手断啦!”梁萧一惊,扶过花晓霜,却见
她手腕紫中透黑,不由眉头大皱,伸手便将断骨接好。花晓霜痛得大汗淋漓,心中之痛
却更甚十倍,泪水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花生大为不忿,指着柳莺莺道:“梁萧,她扭
断晓霜的手,还用掌打……”花晓霜急道:“花生……”
花生道:“怎么?”花晓霜叹道:“别说啦!”梁萧瞧他二人神气,心中已是通亮
,再看了柳莺莺,只见她俏脸雪白,气息微弱,一时又是伤心,又是苦恼。
花晓霜看出他心意,便道:“我用‘七星定魂针’护住她一口气,又给她服了‘活
参露’,该能保住性命,可惜花生拳劲太猛,若没两三个月的调养,无法起床的。”梁
萧微微苦笑,道:“晓霜,她那么对你,你……你却这般对她,唉,我,我就算为你死
一百次,也是心甘。”花晓霜听得这话,胸中一股热流涌过,所有委屈尽皆烟消,笑一
笑,眼泪却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柳莺莺躺在梁萧怀里,她内力不弱,服过“活参露”后渐渐醒转,正巧听到梁萧下
面半句,一时心如刀绞,几乎又昏过去,觑见花晓霜方位,偷偷从袖里退出匕首,怎料
伤后无力,把捏不住,叮当一声,堕在地上。花生眼尖,抢上拾起,道:“梁萧,你的
匕首掉啦!”梁萧见了匕首,低头一看,却见柳莺莺蛾眉急颤,眼角泪水蜿蜒滑落,顿
时心知肚明。不禁叹了口气,让花生收拾树枝,给晓霜绑好手腕,又做了一付担架,担
起柳莺莺,与花生抬到前面村镇,寻民舍住下。
安定已毕,花晓霜写下两张方子。梁萧让花生看顾二人,自乘胭脂马四处筹措药材
,傍晚始回,先给晓霜敷上伤药,而后升起炉火,熬了浓浓一碗药,捧到柳莺莺房里,
但见柳莺莺侧身躺着,泪水涟涟,落在枕上。梁萧心潮起伏,也不知该当责怪还是安慰
,一时立在门前,进退不得。柳莺莺觑见他,怒从心起,想要别过头去,却又牵动伤势
,呻吟起来。梁萧忙放下药碗,上前将她扶起,柳莺莺无力挣扎,便闭眼不理。梁萧将
药碗递到她嘴边,柳莺莺只咬紧牙关。梁萧叹道:“莺莺,你这样子,只叫人心里难过
。”柳莺莺心中一酸,道:“我怎么样,与你什么相干,你尽管去为别人死一百次,死
一千次才好。”梁萧道:“我若为你而死,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柳莺莺闻言,蓦
地想起往事,失声哭道:“你就会花言巧语哄人,每次说过,却不算数。”梁萧不禁默
然,心道:“你当日对我说的话也没有算数,若非云殊和你闹翻,只怕你也不会再来理
会我。”想着心神激荡,半晌方道:“罢了,别闹意气,喝药要紧。”柳莺莺睁眼,道
:“喝药也成,你先将那个臭和尚杀了,再把臭丫头赶走。”梁萧当即道:“这可不成
。”柳莺莺泪水又涌出来,咬牙道:“瞧吧,你还是只会哄人,你到底怎么想?今日定
要说个明白。”
梁萧道:“晓霜是极好的人,你与她相处多了,自会明白。”说着端起药碗道,“
凡事以后再说,先把药喝了。”柳莺莺还要再使性子,忽见晓霜站在门外,似要进来,
便心念一动,将脸偎进梁萧怀里,低声道:“这药苦得紧,我不爱喝。”梁萧道:“尽
说孩子话,乖一些,趁热喝了。”柳莺莺瞥了一眼晓霜,淡然道:“总之我不要一个人
喝,须得你陪我才好。”梁萧无奈,只得举碗先饮,柳莺莺却挡住,道:“不是这样喝
。”她咬了咬嘴唇,蓦地涨红了脸,道:“我……我要你先喝在嘴里,再一口口喂我。
”梁萧愕然道:“这可不成话!”柳莺莺怒道:“你若不照做,我也不喝,宁可死了。
”梁萧初时当她玩笑,但听她语气决绝,方知她较了真,心知这女子万分好强,说到做
到,无奈之下,只得将药含进嘴里,一口口度进她口里。花晓霜本欲察看柳莺莺伤势,
见此情形,但觉一股酸意亘在胸口,挥之不去,呆呆瞧了一阵,默默转身去了。
梁萧耳力聪灵,听得明白,度完汤药,忽将碗重重一搁,怒道:“莺莺,你不要老
是寻故气她?她……她身子不好………”柳莺莺被他抱着喂药,原已身软心热,大为动
情,谁知梁萧突然翻脸,一时间惊怒交进,失声叫道:“她不好,我就好么?”怒急攻
心,一口鲜血混着药水呕了出来。梁萧大惊,急忙拍她后心。
忽见花生将圆脑袋探进来,憨道:“梁萧,晓霜在哭!”柳莺莺一见他便说不出的
有气,叫道:“死秃驴,臭鸭蛋,滚……滚远些。”却见梁萧欲要站起,一把拽住,切
齿道:“你若去了,我……我死给你看。”梁萧眉头一皱,终究扳开她手,掉头出去,
柳莺莺气苦难当,伏枕大哭。
梁萧硬着心肠,步人晓霜房里,却见她坐在床边,见梁萧进来,匆匆转身拭泪。梁
萧傍她坐下,一时却不知如何劝慰,良久方道:“她就是这样,生一会儿气,很快就过
去了,晓霜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了!”花晓霜低头道:“我……
我才不是什么宰相。”梁萧笑道:“你是医国的宰相,主宰病人生死,若是什么大元大
宋的宰相,我才懒得理你。”花晓霜被他说得心中一乐,说道:“你啊,就会取笑人。
”这一笑,幽怨之情,却是烟消了。
梁萧见她手臂包裹严实,便捧过来,问道:“还痛么?”花晓霜面红耳赤,摇了摇
头,忽听脚步声响,转眼望去,只见柳莺莺摇摇晃晃,倚在门边,嘴角渗出血丝,脸色
苍白如死,秀眼中透着怨毒。梁萧吃了一惊,放开晓霜,将她扶住,促声道:“你怎能
下床呢?还不回去。”柳莺莺伸手想打他耳光,但伤后无力,只碰了一碰,便垂下手去
,泣道:“你这小没良心的,我对你一心一意,你……你却这样对我,我恨死你,恨…
…恨死你……”但觉内腑翻腾,口中又涌出血来,花晓霜忙递过“活参露”,着梁萧给
她服下。
柳莺莺缓过一口气来,兀自骂不绝口,抑且骂得刁钻刻毒。梁萧无法可施,强行将
她抱回房里,说了许多好话,她才平静了些,又低泣一阵,才沉沉睡去,双手将梁萧衣
衫拽着,梦里也不放开。
梁萧无法,坐在床边,待她睡熟,才起身张罗饭食,饭菜摆好,尚未落座,便听柳
莺莺叫道:“梁萧,梁萧。”声音惶急,竟带了几分哭腔。
梁萧微微皱眉,起身人内,却见柳莺莺一脸是泪,见他进来,一头扑入他怀里,哭
道:“你……你去哪里了,我……我以为你走了!”梁萧知她从来倔强,今日竟屡屡露
出软弱之态,心中蓦地升起无边怜意,叹了口气,道:“哪里会呢?你定是做噩梦了!
”柳莺莺呜咽道:“我困在天香山庄,夜夜都梦着你。”梁萧胸口发烫,忖道:“这一
年功夫,她定然过得很苦。”不由问道:“莺莺啊,你为何会听韩凝紫挑拨,去寻楚仙
流的麻烦?”柳莺莺啜泣半晌,才拭了泪说道:“那天我取溪水回来,见不着你,心急
得要命,到处寻你,结果遇上雷、楚两家还有神鹰门的人,我以为他们捉了你,便向他
们讨人,却被雷行空打伤,正没奈何,云殊出手相救,谁知他心怀不良,事后对我说了
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我当时受了伤,怕他动了邪念,便随口跟他敷衍,本想骗他帮我寻
你,不料你竟落到韩凝紫手里,那个臭狐狸拿你威胁我,抢走纯阳铁盒。
我一灰心,就将云殊大骂一顿,谁知他竟也没跟我为难,一言不发,任我走了。我
不知你去了哪里,就骑了胭脂在旷野中乱跑,哭了好几场,后来总算觅地养好了伤,几
经周折,找到残红小筑,却只见一片焦炭瓦砾。后来听说是雷公堡和天香山庄联手烧的
,我便偷偷抓了雷公堡一个弟子拷问,他也不知你消息。
我担惊受怕,四处寻找,一找就是大半年功夫,不想倒霉得很,没寻着你,却遇上
韩凝紫那个臭狐狸,她骗我说你被天香山庄放火烧死了。我当时听了,伤心欲绝,也没
细想,便找上楚家,为你报仇。初时倒占了些上风,后来激出楚仙流,我打不过他,就
被楚老儿捉住了。”
她断续说完,只觉一阵乏力,微微喘息。梁萧却已呆了,心道:“原来如此,我当
真鬼迷心窍,竟疑她移情云殊……”一时悔恨不及,左右开弓,狠狠给自己两个嘴巴。
双颊顿时高高肿起,柳莺莺惊道:“你……你这是作什么?”梁萧定了定神,叹道:“
莺莺,我是一个大糊涂人,万分对你不起。”柳莺莺不知他另有所指,只当他因为花晓
霜之事心中愧疚,又见他双颊红肿,不由心头一软,白他一眼,伸出雪白柔荑,抚着他
红肿双颊,哼声道:“你知道便好,若你再和那个病丫头亲近,我……我一定叫你好看
。”她本有满心的恶毒话来威胁他,但到了嘴边,却变做一句:“你……你脸上痛么?
以后没我准许,可不许自己打自己。”梁萧此时心乱如麻,全无头绪,好半晌才寻着话
道:“后来你落到楚仙流手里,又怎么样?为何他并未给你披枷带锁。”柳莺莺冷笑道
:“我是天下偷儿的女祖宗,什么枷锁困得住我?楚仙流那老狐狸,仗着一身臭本事,
既不关我,也不锁我,容我使尽千般法子,也逃不出十里之外,你来的时候,我刚被他
抓回来呢。”梁萧笑道:“楚仙流想必山居寂寞,静极思动,才来玩这等猫拿耗子的勾
当。”柳莺莺听得有气,纤指点了点他鼻尖,道:“小色鬼,我被人欺负,你还笑得出
来?”梁萧注视她半晌,忽道:“莺莺。”
柳莺莺道:“什么?”梁萧郑而重之,缓缓说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
人欺负。”柳莺莺叹了口气,黯然道:“别人欺负我不怕,就怕被你欺负。”抬眼看着
梁萧,咬牙道:“总之花晓霜在一天,我便恨你一天。”梁萧苦笑无语。柳莺莺忽喜忽
悲,说了这许多话,倦怠又生,偎在梁萧怀里,睡了过去。
过得数日,花晓霜伤势好转,便给村人们治疗伤病,接生引产。柳莺莺执意不受花
晓霜疗治,梁萧无法,只得先问过晓霜,再自己动手,给她扎针服药;谁知柳莺莺伤势
稍痊,又生事端,或明或暗,处处设谋算计晓霜。但梁萧心思缜密,多有防范,她无法
得逞,自是百般怨怼,哭闹寻死,无所不为。梁萧既要防她,又要宽慰晓霜,还要图谋
生计,填饱花生那张不见底的肚皮,任是他长袖善舞,一步百计,身处此间,也是头大
如斗,好生为难。
二月光阴转瞬即过,柳莺莺伤也好了九成,她硬的不成,又来软招,当着众人与梁
萧耳鬓厮磨,想气走晓霜,梁萧自是尴尬。花晓霜心中甚不好受,但又不愿梁萧为难,
实在无法忍受,便转入屋内,读医书解闷。
这一日,她看书倦了,伏案睡了一阵,忽被一阵喧哗吵醒,揉眼出门,却见远处打
谷场上,或站或坐,来了许多陌生之人,口音不类土著,衣衫槛褛,闹成一团。花晓霜
心生诧异,走近一看,却见人群中许多病人,不少人身受金疮,伤口皮肉翻卷,化脓生
蛆,躺在地上呻吟。她见此情形,忙转回拿了药物,任是梁萧长袖善舞,一步百计,身
处此间,也是头大如斗,好生为难。来到场边,却见柳莺莺拉着梁萧从远处过来,见她
在此,立时做出亲热模样。花晓霜心头一酸,转过头,招呼众人到房前,挨个儿诊治。
柳莺莺见状冷笑道:“又假装好人!”梁萧道:“她本来就是好人。”柳莺莺道:“好
啊,她是好人,我就是坏人了!”
梁萧点头道:“你自然是坏人了。”柳莺莺秀眉倒立,正要发作,却听梁萧笑道:
“好在我也是坏人,咱俩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柳莺莺转嗔为喜,笑道:“是呀
,咱们都做坏人,让她一个人充好人去。”梁萧见晓霜忙得厉害,便甩开柳莺莺手臂,
上前相帮。柳莺莺气急败坏,顿足道:“什么一套配一套,分明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梁萧笑道:“别拧淘气,去打两桶水来热过!”柳莺莺怒道:“我才不去。”鼓涨
桃腮,站了半晌,但见难民哭哭啼啼,又觉有些可怜,气咻咻转过身,打来井水。
梁萧生于江西,听众难民谈吐,正是乡音,详加询问,方知宋军与元军交战,败于
兴国。江西屡经战乱,民不聊生,是以纷纷逃难,来到此处,沿途又遇匪患兵灾,伤亡
甚众。
治疗已毕,月已中天,众难民纷纷告辞散去。四人饥肠辘辘,转入房里,就着清水
吃了几个馒头。
花晓霜心不在焉,沉吟道:“萧哥哥,柳姊姊伤也快好了,我想……我想去江西行
医。”梁萧道:“好啊,我陪你。”柳莺莺又气又急,狠拧了他一下,慎道:“梁萧,
方才不是说好了,你要陪我到天山去。”梁萧道:“我说的是,晓霜愿去,我才愿去。
”柳莺莺一怔,大声道:“她有什么好?你只听她的,就不肯听我……”
眼中泪花一转,伏案便哭。梁萧道:“我答应过陪她行医,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
践。”柳莺莺肩头微颤,倏地抬起头来,拭去眼泪,狠狠瞪着晓霜,咬牙道:“好啊,
我也言出必践,要么你死,要么我亡。”这几句话说得决绝异常,花晓霜听得心头一阵
迷糊,她也不知如何转回房里。还醒时,发觉自己正靠在床边。
梁萧与柳莺莺的争吵声从房外传来,明明很近,听来却又很远,很熟悉的声音,听
来却又那么陌生。蓦然间,一阵难言的悲伤绝望从心中涌起来,泪水不知不觉,浸入粗
布的棉被里。
第02章 雾林奇妪
次日,四人启程南行。梁萧与柳莺莺大吵了一回,负着行礼,闷头走在前面。柳莺
莺见梁萧不理,伤心难过,气无处发,便寻花生的不是,动辄拳打足踢,哪知小和尚身
似铜浇铁铸,挨上三拳两腿,他只是呵呵傻笑;柳莺莺却觉手脚疼痛难禁,一时无法可
想,满腹怨气又落到花晓霜身上,仇恨更深一层:“即便梁萧恨我一辈子,我也非弄死
你不可。”
走走停停,行二十余日,进入江西境内,果然是千村荒芜,鸡鸣不起,荆棘丛生,
中有白骨;元军固然如狼似虎,四方横行,大宋败兵也化为流寇,白昼蜂起,到处劫掠
,梁萧纵有冠军之勇,但杀退一批,又来一拨,也觉不胜其烦。有时行走数十里,不见
人烟,一入夜里,则四面寂寥,只闻啾啾悲风,仿若万千鬼哭。
这一日,四人经梅岭进人两广境内,又遇上大群难民,伤病甚众,待得救治完毕,
携带药材便已耗尽。花晓霜挎上药篮药锄,道:“萧哥哥,我去山里瞧瞧,看有什么草
药?”梁萧道:“我陪你去吧。”花晓霜点点头,还未动身,便听柳莺莺冷笑道:“就
这么去了?”梁萧知她心意,只得道:“你也来吧!”柳莺莺轻哼一声,背着双手,跟
在二人身后;花生独自留下,照看行礼。
三人在山间行走一阵,花晓霜举目四顾,忽见前方山崖之上,生着一丛一株草药,
喜道:“先采这个,只要叶子和果实。”梁萧当即爬上,以镰刀割下,柳莺莺瞧着眼生
,问道:“这是什么?”梁萧摇头道:“我也不认得,晓霜,你来说。”柳莺莺只是撇
嘴冷笑,花晓霜迟疑道:“这草叫做‘王不留行’。”梁萧奇道:“好怪的名字?”花
晓霜道:“这种草药有行血之功,配药服下,能使血流畅行,就算皇帝下令,也阻止不
了,故而得了这个美名。”梁萧听得这话,不由忖道:“做人何尝不英如此?认定的好
事,就当尽力而为,以帝王之尊也不能阻拦;若遇上可恶之事,就算刀斧相加,也当全
力制止。”他边想边走,山路渐狭,草药越发多起来,形形色色,错杂共生,花晓霜惊
喜不胜,边走边采,循着药草行出一里,药草不减反增,更为茂盛。
花晓霜不由止步道:“萧哥哥,当真蹊跷,这么多草药怎会长在一起?一季中的草
药,除了寥寥几样,几乎全都有了,难不成这些药是人家养的?”梁萧道:“不过凑巧
罢了。”花晓霜道:“不对,有些药不该产在此地,川贝这种东西,就该是人为移植来
的。”梁萧知她医者之性,言不轻发,也不由心下生疑。柳莺莺冷笑道:“说不管用,
再往前走,一切自然分明。”当先便走,梁萧紧随其后,渐入深山,前方雾气也浓重起
来。梁萧害怕彼此相失,与二人手挽着手,左手拉柳莺莺柔荑,入手温软如绵,不觉心
怀怡荡,右手则挽住晓霜小手,纤柔微凉,宛若春水,又不由想人非非:“若能一生一
世,执着二人之手,并肩而行,真是莫大福分。”
转念间,忽又气馁,“她们都是当世奇女子,方才的念头,当真辱没了佳人。”真
不知这段纠葛,如何才能了结。
柳莺莺走在最前,她虽胆大,但终是女孩儿家,当此虫偃鸟息,万籁俱寂,也不由
心生冷意,只觉雾气越发浓重,好似从天而落的一团团牛乳,渐已不能视物。道路由狭
而宽,空中飘浮着丝丝甜香。柳莺莺摸索着走了数步,忽听花晓霜道:“萧哥哥,这…
…这雾气有些古怪,咱们还是转回得好!”梁萧道:“说得是,莺莺,你说如何?”柳
莺莺心念微动:“而今雾气甚浓,正是杀那小贱人的绝好机会,任你梁萧如何机警,两
眼不能视物,也休想拦得住我。”心中杀机一起,再难遏止,轻轻嗯了一声,道:“胡
说八道,山中惯常有雾,又是什么古怪的?”一边说,一边将袖间短匕退到掌心。花晓
霜听她动问,不好不答,便道:“我也说不上来,就觉这雾气粘丝丝的,叫人心头不舒
服……”此时柳莺莺听声辨位,悄然挪动,不待花晓霜说完,匕首猛然刺出,正中晓霜
胳膊,花晓霜猝不及防,失声痛呼。梁萧惊道:“晓霜,怎么?”柳莺莺一不做二不休
,银牙紧咬,抢到花晓霜近前,只一把,便已揪住她的衣袖,手腕一拧,正要刺她心口
,谁料足下一软,踩到个腻乎乎的物事,未及还过神来,足胫乍紧,一股钻心剧痛闪电
般从足踝蹿将上来,顿时惨哼一声,屈膝跪倒,仓猝间也将晓霜拽到。梁萧大惊,抢到
二人身前,只听柳莺莺呻吟道:“脚,脚……”梁萧伸手探出,摸她纤足,忽觉一阵风
声掠来。梁萧出手奇快,那东西未及张口,便被他将头捏住。梁萧只觉手中滑腻,端地
把捏不住,不由脱口骇呼:“蛇!”手中一紧,那条蛇头开脑裂,当即毙命。
花晓霜听到叫声,忍着手臂剧痛,急声道:“萧哥哥,封血脉。”梁萧应声出手,
连点柳莺莺大腿至腰胁处十余要穴,将她腿上血脉尽皆封住,惶声道:“再怎么办?”
花晓霜一呆,道:“是什么蛇?”梁萧取出火折,哪知雾气极浓,才一打燃,又被雾水
浸熄。柳莺莺只觉腿脚痛痒难当,呻吟道:“梁萧……我……我要死了……我死啦,你
就能跟与病丫头相好,是不是?你说……”梁萧力持镇定,搂紧她道:“别说傻话!晓
霜,再怎么办?”却听花晓霜道:“毒蛇林林总总,毒性也各有不同,非得对症下药才
能奏效,但我这里也没蛇药……怎么办?怎么办呢?”说话声中,已带上哭音。柳莺莺
蛇毒人体,神智已有几分混乱,隐约听到这话,大骂道:“你就盼我死了,好与梁萧相
好?小贱人……你……你的心比毒蛇还毒……我……我就算作鬼,也不放过你……”骂
得虽狠,声气却越发弱了。
柳莺莺出手暗算,花晓霜心里再也明白不过,只是她天性善良软弱,见不得他人受
苦,是以百般苦思,欲救这情敌性命,只苦于雾气笼罩,身无解药,难以施为。谁料柳
莺莺濒死之际,怨毒更甚,辱骂不绝,花晓霜委屈已极,不由得双手捂面,嘤嘤哭了起
来。梁萧怔了一怔,猛地撕开柳莺莺裤管,对着伤口吮吸起来。花晓霜听到裂帛之声,
顿知梁萧心意,惊叫道:“萧哥哥,你……你会送命的……”梁萧默然不答,只不断吸
出毒血,吐到地上,柳莺莺毒血泻出,神智稍清,乍觉梁萧在给自己吸毒,心中一惊,
失声叫道:“不……不要……”想要挣扎,但梁萧手臂如铁,哪能动弹,心中一急,又
昏过去。
雾中那股子甜香越发浓郁,梁萧吸了片刻,但觉血中腥臭渐褪,气味趋于冲淡,方
才住口,正要坐下,忽觉身子一阵麻痹,头脑生出晕眩之感,心头暗惊:“这毒来得好
快!”翻身坐倒,正要运功抵御,谁料伸手触地,忽地碰到一团滑腻之物,心中一惊:
“还有蛇?”不待那蛇掉头而噬,一掌拍出,将其震得稀烂。
只在此时,四周咝咝声仿若潮水起伏,向这方汹涌而来。忽听花晓霜一声惊呼,梁
萧心念电转,叫道:“快过来!”却不见晓霜动弹,梁萧一手抱住柳莺莺,伸手探出,
忽觉一条大蛇从天而降,缠住他手臂。梁萧袖手摔脱,竹剑掠出,将大蛇凌空截成三段
,反手间,恰好抓住晓霜,但觉她浑身僵直,不由诧道:“怎么?”花晓霜颤声道:“
蛇……在……在我……我身上……”战战兢兢,口不成言。
此时雾气浓重,梁萧不能视物,凭着触觉,竹剑颤动,顺她身子滑落,剑上带上“
转阴易阳术”,只听啪嗒之声不绝,四条蛇断成十截,自晓霜身上落下。梁萧将她拉过
,忽听足下悉嗦作响,群蛇八方掠来,梁萧左掌抡了个圈儿,掌风激荡,将足下毒蛇扫
开。
如此听风辨位,梁萧连连挥掌出剑,逼开蛇群,但分心旁顾,体内蛇毒渐渐压制不
住,攻心而来,不一时,便觉惬恹欲睡,又挥数掌,渐自站立不定,盘膝坐下,便将二
女放在膝边,一边运功逼毒,一边挥剑驱蛇。忽然间,头顶又落下两条毒蛇,梁萧竹剑
盘空一转,将其截成四段,蓦地心头一动:“我糊涂了,天上哪会有蛇?近旁当有树木
!”掌挥剑舞,扫开十数条毒蛇,高叫道:“晓霜,伏我背上来。”
花晓霜听得千百毒蛇吐信之声,早巳吓得呆了,闻声战战兢兢伏到梁萧背上。梁萧
待她搂紧,左手抱住柳莺莺,奋起神威,忽地双足陡撑,纵起一丈有余,伸手勾拿,挂
住一条树枝,但那树枝纤弱,吃不住三人重量,喀然折断。
梁萧手抓枝桠之时,便已审其粗细,粗者在左,心知左边定是树干,是以树枝才断
,他左腿凌空一旋,果然勾住树干。右手伸出,又搭上一段小枝,借力猛挣,又翻起丈
余,落在树桠之间。他中毒不轻,这几下纵跃虽无花巧,却似耗尽他浑身气力。蛇毒趁
势流遍全身,梁萧周身发麻,胸闷欲呕,身子一偏,几乎栽落,匆匆出剑刺人树干,勉
力撑住,默运玄功,与蛇毒相抗,但如此一来,欲要再动半个指头,也无可能了。
花晓霜一手搂住梁萧,一手扶着树干,心儿砰砰乱跳,但听蛇啸之声越近,蛇群分
明向树上涌来,惶急无奈,不由连声叫道:“萧哥哥!萧哥哥!”叫了两声,却不闻动
静,心头大惊,伸手摸上他脸,只觉奇热如火,再探他脉门,不由骇极而呼,敢情蛇毒
霸烈,已然渗入梁萧五脏。其时蛇啸更响,好似万蛇狂动,集于树下。花晓霜欲哭无泪
,主意尽失,忽听柳莺莺低声娇吟,不由放声哭道:“柳姊姊,萧哥哥……不成了,不
成了……”柳莺莺得梁萧吮出大部毒血,残存蛇毒微乎其微,已不足为患;经此一阵,
渐渐醒转,听得蛇啸激响,再摸四周都是树干,她心思灵动,远胜晓霜,瞬息明白梁萧
意图,欲要站起,又觉浑身乏力。听晓霜叫喊,只得喘气道:“你……你拿竹剑守住这
里,别让毒蛇……上……上来,蛇不上来,就奈何不了咱们。”花晓霜无法可想,应声
摸到竹剑,方要拔起,忽觉手背一凉,一条蛇蜿蜒攀上,缠住她手臂,不由失声尖叫,
正想袖手摔开,忽觉手腕剧痛,已被毒蛇咬中,顿时痛哼一声,心中惨然:“糟糕啦。
”哪知手臂上那条毒蛇一阵痉挛,忽地松开,嗖地向树下落去。
花晓霜不及多想,她没有梁萧那等指力,唯有取出银针,匆匆封住血脉,正想割脉
放出毒血,乍觉膝上冰凉,咝咝之声大响,也不知多少毒蛇涌上来。花晓霜想到梁萧,
热血一沸,生出拼死之念,银牙紧咬,举剑将一条毒蛇挥作两段。谁知就在此时,身边
毒蛇发出阵阵异响,挣扎辗转,痉挛堕下。树下蛇啸也调子大变,充满狂躁惊惶之意,
由近而远,四面散去。
花晓霜大为诧异,略一沉吟,恍然明白:“我身患‘九阴毒脉’,本身就是个大毒
物,血中的九阴之毒远较蛇毒猛烈,毒蛇咬我,当即死了,而我的血洒出来,毒蛇沾上
嗅到,都会没命。”一念及此,抚着柳莺莺用短匕刺出的伤口,庆幸之余,又生凄凉,
当下伸手压迫创口,顿时血流如注,洒在梁萧与柳莺莺身上,花晓霜又将血在身侧洒了
一周,群蛇避之不及,哧哧散开。花晓霜一阵忙乱,失血甚多,只觉心悸神虚。坐了片
刻,心念忽动:“我被蛇咬伤,却浑然没事,想必九阴毒脉以毒攻毒,对蛇毒有克制之
功,萧哥哥毒人五脏,若再不挽救,定然不治,以毒攻毒纵然凶险,但比之坐以待毙强
了许多。”伸手一摸,但觉梁萧火热已退,身冷若冰,情知他命在须臾,便将手臂伤口
放在他嘴边,道:“萧哥哥,你把嘴张开。”梁萧虽痛苦难当,内心却始终存有一分清
明,闻言口齿倏分,花晓霜将鲜血滴人他口。不一阵功夫,梁萧身子由冷变热,晓霜摸
他脉门,情知蛇毒被克,不由欣喜欲狂,哪知失血太过,心情一松,寒毒猝发,一阵头
晕目眩,昏了过去。
昏沉之间,忽听得一片‘咕咕’怪响,四下响起,又觉一只手掌抵在背上,热流源
源不绝涌人体内,不由神智一清,喜道:“萧哥哥,你好啦?”梁萧嗯了一声,道:“
多亏有你!”花晓霜睁开双目,四周雾气依旧,那咕咕声越发响亮,不由问道:“哪来
的青蛙?”梁萧道:“蛙鸣声可响亮多了,这是癞蛤蟆在叫。”花晓霜侧耳细听,发觉
蛇啸声如故,不由惊道:“不好,蛇要吃蛤蟆了。”梁萧道:“那可未必,听起来双方
似在争斗,蛇没赢,蛤蟆也没输。”花晓霜耳力远不及他,听到这话,心中惊疑,却听
梁萧道:“你没事了吗?”花晓霜点了点头,忽想起梁萧没法看见,便笑道:“我没事
啦。”却听柳莺莺冷笑一声,道:“你若死了,那才好呢!”梁萧心中有气,沉哼一声
,柳莺莺也气道:“怎么?她望我死,我就不能望她死么?”花晓霜一惊,吃吃地道:
“我……我怎会望你死呢?”柳莺莺道:“你还想狡辩?我被蛇咬了,你假作不知。梁
萧中毒,你却救之不及。哼,这些天我见你治病救人,还当你真是个难得好人。敢情好
,你以前都是装模作样,骨子里与我柳莺莺也没什么两样,阴险之处,犹有过之。”她
暗算晓霜未成,终究心虚,故意拿话堵她的口,若能将花晓霜说成一个阴险小人,待会
儿L即便她说出自己暗算之事,梁萧也未必肯信了。
花晓霜听得浑身发抖,却不知如何辩驳。忽听梁萧说道:“晓霜,你那时给我吃的
什么?”花晓霜听他口气,不禁流下泪来,凄然想道:“敢情你也怀疑我么?”但她生
来面嫩,要她说出“是我的血”这四个字,那是难之又难。柳莺莺见她无话,自以为得
了理,心中暗喜。
梁萧虽觉此事不合晓霜性子,但事实俱在,花晓霜又不辩驳,也不由将信将疑,想
到二人明争暗斗,竟至于此,不由心如刀割:“早知如此,我死在钱塘江边,岂不干净
。”一念及此,长长叹了口气。晓霜听他叹息,实在按捺不住,靠着树干哭出声来。梁
萧一惊,抚着她背,道:“晓霜,这不怪你,都是我的不对!”他越是这般说,花晓霜
越觉委屈,哭得更甚。柳莺莺冷道:“做了便做了,后悔也没用。”梁萧喝道:“你还
说,你前些日子的那些手段,也未见得光彩!”柳莺莺一怔,大声道:“是啊,我是不
光彩,我……我那样做,是为谁呢?”越说越难过,也嘤嘤地哭起来。梁萧左右为难,
好生无趣。
说话间,蛇与蟾蜍叫声更烈,间杂无数异响,喀嚓喀嚓,似若铁甲振动,抑且悉悉
嗦嗦,如小兽在草间来回爬行,虽无叫声,听来却更为诡异。丝丝腥臭,居空游移。三
人汗毛直耸,花晓霜与柳莺莺不约而同止住哭泣,梁萧但觉二人身子瑟瑟,伸出双臂,
将二人搂在怀里。忽然间,嗡嗡之声大起,似有无数物事向此间飞来,似一阵狂风,从
三人身侧掠过,四周腥臭越发浓重,中人欲呕。花晓霜心头一动,颤声道:“方才过去
的,大约是毒虫!”梁萧一惊,只觉柳莺莺双臂紧收,身子抖得更急,又听晓霜道:“
萧哥哥,这雾太怪。”梁萧道:“怎么?”花晓霜道:“我探过脉,从脉象看来,气弱
血缓,该当正午,这里怎么还有浓雾?”梁萧道:“深山大谷,云雾终年不散,也是有
的。”花晓霜道:“但日出雾散,却是必然之理,萧哥哥,你……你看头顶。”梁萧抬
起头来,隐见日光闪烁,却始终无法穿透雾气,不由惊道:“这却奇了!莫非有什么怪
物喷云吐雾,才会始终不被阳光驱散。”柳莺莺打了个寒噤,嗔怪道:“这当儿你还吓
人!”梁萧道:“若非如此,那是为何?”花晓霜想了想,道:“听说南方多瘴疠之气
,为毒物残骸所化,触者定生疫病,难不成就是这个?”
三人一时疑神疑鬼,却忘了适才龌龊。忽然间,一股异香袭来,三人头脑倏地一清
,遥见雾中现出个黄澄澄的光团,闪烁不定,分外诡奇。柳莺莺猛然想起怪物之说,不
觉头皮发麻,惨声道:“完啦,怪物来了……”梁萧皱眉道:“什么怪物?”柳莺莺道
:“那……那团光不就是怪物的眼睛么?”晓霜听得这话,浑身一震,牙关不觉得得作
响。
梁萧觉出二人恐惧之意,豪气陡生,笑道:“原来是个独眼怪物?不知这眼珠长在
什么地方?是头顶上,还是屁股上?”花晓霜闻言,心头一松,失声轻笑,柳莺莺见他
还有兴致玩笑,当真哭笑不得,骂道:“大蠢材,你还说,怪物听到了,如何了得?”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咦了声,道:“有人么?”声音如弦锯木,甚是低沉嘶哑。三人顿
时哑然,过了一会儿,梁萧叹道:“世上无鬼神,都是人在闹。”柳莺莺舒了口气,也
觉好笑,将脸紧紧贴在梁萧怀里。
那团黄光越来越大,也越发明亮。梁萧目力最强,看出是个燃着黄火的白皮灯笼。
却听那人冷道:“你们能在万毒相争中存活下来,还算有点本事,哼,报上万儿来吧!
”说话声中,浓雾渐渐淡去,放眼望去,该处是一片丛林,乔木参天,形状奇特,高者
数丈,矮者也有七尺,叶如鹅卵,枝上结满碗口大小的白花,紫蕊中吐出丝丝露气。再
瞧树下,以梁萧识泼天胆量,也不由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凉气,二女更是惊得叫出声
来。
只见树下空地之中,群蛇昂首,红信纷吐,蛇群间褐浪翻滚,定睛细看,却是一大
群蟾蜍,彼此间挤的密不透风,咕咕叫嚷不已;奇花异草中,花斑壁虎成群结队,东窜
西逃,或处草间,或附枝上,五色蝎子满地飞奔,舞螯摆尾,戛然有声,与无数蜈蚣绞
杀正烈。五毒之外,尚有许多叫不出名儿的毒虫,同类间扭头展足,不时交尾,异类间
则彼此残杀,互相吞噬。除却三人所处的大树,其他地方,无论树上树下,俱是血肉狼
藉,毒液横流,惨烈之处,令人不忍目睹。柳莺莺只看了两眼,便忍不住捂着胸口呕起
来,晓霜浑身犹如筛糠,小手扣着梁萧手臂,指甲几乎陷人肉里。
此时间,树上白花若有灵性,渐渐合上花瓣,从新结成花蕾。四下浓雾仿佛逃命一
般,散得极快。一会工夫,空中清朗无碍,各类毒虫也失了争斗之意,飞天遁地,八方
游走。便在这万毒之中,立着一个老妪,白发萧萧,容貌奇丑,暴齿鹰鼻,眉毛一根也
无,一双眸子深陷颧上,精光灼灼,令人生畏。她身周十丈似有无形壁障,毒虫纷纷走
避,如江河分流。那老岖身处万毒之中,左顾右盼,神气威严,仿佛赫赫帝王,检阅军
旅,只不过,帝王统帅的是千万兵马,她统帅的却是无数毒虫罢了。
梁萧素来胆大包天,但此刻诡异百出,委实出人意表,一时间也是魂魄俱失,忘了
身在何处。却见那老妪转过头来,审视三人道:“你们是活人么?”梁萧闻声惊悟,但
觉遍体冷汗淋漓,身旁二女靠着自己,早已浑身虚软,心知二人吓得不轻,若非把自己
当作依靠,百般信任,只怕早已昏了过去,不由忖道:“这老太婆是山魈也好,厉鬼也
罢,我先不能露出半点怯意。”当下压住心头震骇,笑道:“你见过会说话的死人么?
”老妪打量他一番,道:“寻常人进这林子,从来有死无活!哼!滚下来!”梁萧忖道
:“看她言行举止,似乎不是什么怪物,但她说进这林子有死无活,难不成我们躲过这
些毒虫,她便要取我三人性命?”迟疑问,老岖不耐道:“你聋了不成?老身叫你下来
。”梁萧心道:“我纵横天下,岂能在一个老婆子面前畏畏缩缩?”当即抱着二女,飘
身落下,但怕老抠趁机偷袭,落地之际,心中拟好七八个后着,只待老妪稍有异动,便
以电光霹雳之势,将她毙于当场。
谁料老岖一动不动,只冷眼瞧着三人,又道:“你们怎么避过万毒之争?”梁萧听
她反复询问此事,也不觉奇怪:“方才毒虫乱舞,天上地下无所不至,为何我们身处树
上,却能安然无恙……”当真思索不透,老妪却当他心中有鬼,不敢明言,怒哼一声,
眼中凶光更甚,忽而停在晓霜脸上,双目陡张,露出讶色。
梁萧见她盯着晓霜,心生警惕,想起她驱逐万毒之能,不敢久待,拱手笑道:“晚
辈三个,采药之时不慎误入贵境,得瞩前辈神通,眼界大开。如今雾散事了,就此告辞
!”老妪目光仍然落在晓霜脸上,唔了一声,颔首道:“原来如此!”口气较之先时,
软缓许多,手指花晓霜,道:“你们要走可以。这女娃儿却得留下!”三人齐齐一怔,
梁萧道:“前辈说笑吧!”老岖冷哼一声,道:“谁跟你说笑?这女娃儿九阴之体,千
载难逢,便是出现,也万难活到这个年纪。哼,若非是她,你们还能站在此地,与老身
说话么?”花晓霜被她一语道破自身隐疾,甚为诧异,忽见老妪把手一招,沉声道:“
女娃儿,还不过来?”花晓霜大为忐忑,望着梁萧,不知如何是好,梁萧一哂,忽一拂
袖,大笑一声,只待众人闻声惊疑,忽地拔起,掠过四丈之距,向老妪凌空扑下。
这一扑宛若电光石火,探手之间,已抓到老岖面门。柳莺莺识得厉害,脱口叫道:
“好……”话未说完,忽见梁萧爪势一凝,停在老抠喉前寸许,便似触着铜墙铁壁,难
进分毫。老妪冷眼看着梁萧,沉哼一声,梁萧应声一震,忽似失了支撑,软在地上,面
肌抽搐不已。柳莺莺大惊,使招“雪满燕山”,双掌凝着重重寒劲,向老妪涌去。就当
此时,鼻间嗅到一丝淡淡香气,若有若无,柳莺莺便觉周身气力一泻,顿时软倒,一股
剧痛从肺部涌起,初时只是针尖大一点,倏忽间,就变成杯口大小,好似火烧火燎一般
;她刚想运气抵御,心口又生剧痛,慌忙凝神心脉;不料念头方动,左腰处又生痛楚,
剧痛未绝,刀割之感忽地侵袭右腰,柳莺莺方欲苦忍,那奇痛之感却似有性灵,转到后
腰肾门,这一下,奇痛之中又掺人奇痒,一时间,她哭笑不能,端地难受之极。
花晓霜见二人相继倒地,心下骇然,抢上试探柳莺莺脉象,不由面色大变,回视那
老妪,吃惊道:“你……你用毒?”话音未落,柳莺莺已痛楚难忍,呻吟起来。花晓霜
拔出银针,一连三针,刺中她三处大穴,柳莺莺痛苦稍减,复又止住呻吟,咬牙苦忍。
老妪见晓霜出手运针手法,眼神微变,皱眉道:“三元舒脉针!女娃儿,你师父是谁?
”花晓霜按着柳莺莺的脉息,但觉毒性奇特,侵蚀极快,不觉心中焦急,苦思解法,老
妪说话,她也闻若未闻。想了想,忽地解下手腕布带,露出伤口,欲要以九阴毒血,以
毒攻毒。老抠冷笑道:“你想要她速死,只管用这个法子!”花晓霜一愣,却听老妪道
:“九阴之毒与‘五行散’毒性相类,互有催化之功,她服下你一滴血,‘五行散’的
毒性便强了一倍……”柳莺莺大怒,不待老妪说完,叫道:“好啊,你又想阴谋害我?
我动弹不了,你……你干么不一掌拍下了事……”她骂人分神,体内剧毒
发作,又呻吟起来。花晓霜本就仿徨无计,听得这话,更添无穷委屈,泪水夺眶而
出,忽地一膝跪倒,向老妪连连磕头。
老妪见她磕头,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得意道:“女娃儿,服气了么?”花晓霜颤
声道:“婆婆本事大,还请大人大量,放过萧哥哥与柳姊姊。”老抠道:“放人可以,
但你须得答我几个问题。”花晓霜道:“婆婆请问!”老妪点头道:“你这娃儿倒是有
些礼貌,嗯,你学医的师父是谁?”花晓霜道:“家师名讳吴常青。”
老妪眯起双眼,冷笑道:“是他?那胖小子脾气倔强,头脑古板,怎会违背师训,
收录个女弟子?若是常宁那小滑头,倒能说得过去。”花晓霜听她称呼师父胖小子,大
觉奇怪,问道:“婆婆认得我师父?”老妪两眼一翻,冷哼道:“怎么不认得?当年我
没少揍这他的屁股,但他就是不认错,不认错我就再揍。???倒是常宁那小子奸猾,看我
一瞪眼珠子,就一个劲地求饶。但这小子从来只会哄人,他的话当不得真,胖小子脾气
虽倔些,为人却实在!”说到此处,她眼中露出追忆之色,说道:“娃儿,我问你,那
胖小子……咳,该还好么?”花晓霜神色一黯,道:“师父他过世啦!”老妪神色微变
,默然良久,摇头道:“树无常青,人无常宁。罢了,他苦学医术,到头来还不是与他
那老鬼师父一般,救得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忽又瞪着花晓霜道:“胖小子收个女
弟子,叫人难以置信。嗯,我且问你几句话儿,你是他嫡传弟子,必然答得上来,若答
不上来,咱们再来计较。”花晓霜只得道:“婆婆请说。”老妪道:“我出个联子,你
来对对,上联叫做‘当归方寸地’!”花晓霜不假思索,随口应道:“独活世上人。”
老妪面色稍缓,点头道:“好。再说一联:携老,喜箱子背母过连桥。”花晓霜道:“
扶幼,白头翁拾子到常山。”老妪神色更缓,眼中微露喜色,温言道:“那么,‘熟地
迎白头,益母红娘一见喜’呢!”花晓霜脱口便道:“淮山送牵牛,国老使君千年健。
”
这三付对联,都是药名构成,当归、独活、喜箱子、白头翁、常山、熟地、益母、
红娘子、一见喜、淮山、牵牛子、国老、使君子、千年健等都是直取药名,背母、连桥
、拾子则是贝母、连翘、时子三味药物的谐音。
这三联是吴常青师门切口,若三联均能应答无误,必是本门中人。老妪听晓霜说完
,丑脸上第一遭露出笑意,颔首道:“你果然是胖小于的传人!”花晓霜却奇道:“婆
婆,你……你怎么知道这三个联子?”老妪怒道:“怎么?难不成吴常青便没提过我这
个师叔?”花晓霜听得此言,猛然想起一人,后退两步,失声叫道:“你……你是‘毒
罗刹’?”老妪森然笑道:“没错,我便是‘毒罗刹’骆明绮!”她见晓霜神色惊惶,
不悦道,“你害怕什么?”花晓霜身子一颤,低声道:“师父……他……他总是说你不
好!”骆明绮道:“我怎么不好?”花晓霜道:“他说,你……你违背祖训,时常用毒
?”骆明绮蓦地双目陡张,厉声道:“用毒,用毒不好么?”梁萧忍受五行散之苦,始
终不吭一声,此时见状叫道:“当心……”花晓霜见他说话之时浑身颤抖,面肌抽搐,
双目中却满是关切之意,顿觉眼中酸热,恨不得扑入他怀,大哭一场,却听骆明绮又怒
声喝道:“用毒不好么?”五指陡出,趁花晓霜分心之际,一把扣住她脉门。
花晓霜一时浑身酸软,但她不善作伪,虽身处险境,也如实答道:“毒药用的恰当
,本也是好的;天南星有大毒,却能治小儿惊风,痰迷心窍之疾;乌头有毒,但医治中
风瘫痪却有奇效;曼陀罗花是有剧毒,却能治小儿慢惊,还可用做开胸破脑的麻药;砒
霜能治疟疾,狼毒能愈虫患,鬼臼能堕死胎,斑蟊能拔脓肿,其他诸般毒药,辅以臣佐
之药,适量用之,都可以毒攻毒,治病救人。”骆明绮凝神听着,面上渐有笑意,放开
晓霜手腕,道:“小丫头这话还不错,婆婆我听得人耳。不错,毒药用得好,也是活人
的灵丹;那些灵丹妙药落人庸医之手,也往往成了夺命的毒药!”花晓霜道:“可……
可师叔祖你……”骆明绮摆手道:“别叫我师叔祖,叫我婆婆,我就欢喜;你说,我怎
么着?”花晓霜道:“婆婆你用毒杀人,却是不对。师父再三说,以毒杀人,是天底下
最无耻下贱的勾当!”骆明绮顿足怒道:“放他妈的屁,哼,不对,是放他师父的屁。
老身是用毒杀人,但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哼,读书的用笔杀人,行侠的用刀杀人,
老身用毒杀人,一般的都是杀人,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了?”
花晓霜摇头道:“婆婆,我们是大夫,大夫是救人的,可不是杀人的。”骆明绮哼
了一声,眉间露出桀骜之色:“你是大夫,我可是罗刹!你那师祖,说什么‘菩萨手段
,阎王心肠’,哼,老身偏是罗刹的手段,阎王的心肠,看着好人便救一救!瞧见恶人
么,一下毒死干净。”花晓霜听她口气绝决,自忖说服不了,便道:“萧哥哥与柳姊姊
都不是恶人,婆婆给他们解毒好么?”骆明绮摇头道:“他们看见我就动手动脚,分明
就不是好人!”花晓霜心道:“原来所谓好坏,都是凭你自己心意,唉,难怪师父说起
这位师叔祖,就老大的生气。”她无法可施,咬着嘴唇,泪花只在眼中打转。
骆明绮数十年离群索居,今日忽遇晓霜,谈论医道,虽是寥寥数语,也觉老怀大慰
,见她如此模样,不觉心软,取出两粒黑黢黢的药丸,道:“罢了,你拿去,给他们服
下。”花晓霜大喜,匆匆接过,给二人服下,梁萧与柳莺莺体内剧痛稍止,只觉浑身乏
力,梁萧撑起身子,默运内功,但觉心肺处如针刺蚁咬,不觉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自
额上淌了下来。骆明绮冷笑道:“你当老身给你吃得解药么?做梦去吧!这不过是止痛
之药,一用内力,又会发作,你若不信,再试上一试!”梁萧怒道:“要杀便杀,何必
这样折磨人?”骆明绮淡然道:“我便折磨你,你又如何?”梁萧怒极,正要大骂,花
晓霜急道:“萧哥哥,你就让着婆婆一些!”梁萧一愣,忖道:“不错,我一人生死是
小,莺莺可不能死。”当下伸手扶起柳莺莺,柳莺莺握住他手,很声道:“梁萧,我们
走,大不了死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无须向这个恶老太婆低头。”
梁萧未有决断,却听骆明绮冷声道:“你若要走,我也不拦你。但这五行散除了老
身,天下无人能解,若发作起来,须得痛足十天半月,然后五脏肌肤,逐分化为黑色脓
血,届时求生不得,求死也无气力,只有浑身腐烂之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花
晓霜听得花容失色,急道:“萧哥哥,你且好好听婆婆的话,她怒气消了,自会为你解
毒。”骆明绮冷道:“那可未必,老身一旦生起气来,十年八年也未必会消!”
又向晓霜说道,“你随我来!”手持灯笼,走在前面,晓霜不敢违拗,走出两步,
又回过头来,眼中充满祈求之意,梁萧无奈,挽了柳莺莺,跟在后来。
花晓霜随着骆明绮走了一程,问道:“婆婆,这林子中的树木吞云吐雾,好不古怪
。”骆明绮道:“这是当年我从南海荒岛上引来的异种,我叫它蚩尤树。”晓霜奇道:
“蚩尤树?”骆明绮道:“相传轩辕黄帝与蚩尤神战于琢鹿,蚩尤施展法术,造出漫天
大雾,让黄帝很吃了点苦头。这蚩尤树开花之时,花蕊能够吐出极浓雾气,但与寻常云
雾不同,雾中有股奇香,若有若无,人畜不易察觉,但天下毒物却会趋之若鹜,为之狂
性大发,在雾中死斗不休。那情形你方才也见识过了。毒虫厮杀之后,留下剧毒精血,
浸入膏土之中,便成蚩尤树养分,再过月余,就能结出蚩尤果啦!”花晓霜听得人神,
问道:“世间竟有如此奇树。但这树木,种来有什么用处?”骆明绮嘿然道:“蚩尤树
吸取万毒精血而生,本身蕴有奇毒!能配制最奇妙的毒药。”花晓霜秉承师训,不以毒
药害人,但她医者襟怀,对药物之道,自有天生的好奇,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如
何奇妙法?”骆明绮瞅她一眼,露出笑意,花晓霜双颊一红,讪讪低下头去。
骆明绮道:“有甚不好意思?本草之道,与脉理同为医家大宗。小丫头你要做个好
大夫,就该知晓天下药物药性。说起脉理之精,我及不上你那老鬼师祖,但说到本草辨
识之能么?嘿嘿,他可及不上婆婆我一个零头了”说到此处,面有傲色,手指蚩尤树道
,“你问有何奇妙之处么?我来告诉你:这一树之中,树根、树干、树叶、蚩尤花、蚩
尤果;毒性各有不同,我用秘法精心炼制,便成了五行毒散”骆明绮说到这里,瞥了瞥
梁萧与柳莺莺,冷笑道:“五行散滋味如何?”她谈兴极浓,不待二人答话,又续道,
“只因一树五毒,五种奇毒殊途同源,彼此间自相生克。五行散一入人体,便混入人体
十四经脉,其中树根之毒专攻肾脏,树干之毒专攻肝脏,树叶毒克脾脏,花毒侵蚀肺脏
,而蚩尤果么,则专攻心脏,这五大剧毒循血而行,在五脏之间此起彼落,生生不息,
故而中毒之人血行不止,痛苦也永难止息。所以说,五行散绝不同于寻常剧毒,寻常之
毒是死的,五行散依附人体而存,故而它是活的。”
花晓霜听得脸色苍白,颤声道:“如此说来,怎样才能解开?”骆明绮望她一眼,
淡然道:“你要问解毒之法么?告诉你也无妨,五行散之毒,唯有五行散能解!”花晓
霜双目一亮,点头道:“是了,五行相生也相克。”骆明绮道:“不过说来容易,做来
却是极难,五种奇毒配制之时,分量不同,若是根毒多些,解药之中,克制根毒的花毒
就须配得多些,若是叶毒多些,那么解药之中,克制叶毒的果毒就要足些;嘿,一句话
,只要深明五毒分量,便能杀活自在!”说到此处,得意笑道,“小丫头你便知解法,
但不明分量,也是枉然。若解药配得不对,毒上加毒,他二人死的更快。”
谈论间,树林到了尽头,前方出现一片山坳,遍植药草,比之山道所见,又多出十
倍不止,其中许多晓霜竟是从未见过,不觉心生好奇,出口询问;骆明绮难得遇上知音
,又喜晓霜娇憨,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将药性用法一一道出。不知不觉
间,前方出现一座小屋,花晓霜回头望去,却见远处蚩尤树林又被浓雾笼罩。不由奇道
:“这雾分明散了,怎又腾起来了?”骆明绮提起灯笼,指着笼中黄烛道:“这蜡烛之
中,掺和了‘旱魃奇香’,乃是蚩尤树的克星,奇香所到之处,一里方圆绝无雾气,这
会儿没了旱魃香,那蚩尤花自然又来作怪了。”花晓霜叹道:“如此一来,那些毒虫忒
也可怜了些。”骆明绮一愕,冷笑道:“都是些畜生,可怜什么?”说罢转入房内,拿
出个琉璃盒子,手持一把银质小刀,对晓霜道:“挽起袖子来!”晓霜奇道:“挽袖作
甚?”骆明绮道:“你这九阴毒脉,古今罕有,老身要用你的毒血,配出一剂绝妙之极
的毒药来!”花晓霜一惊,错步后退,骆明绮丑脸一蹙,鼻口几乎挤在一处,忽又笑道
:“甭怕,婆婆轻轻地割,包管你不会痛的,流满这一盒就好!”说着踏上一步。花晓
霜面如白纸,失声道:“这……这怎么使得?”
骆明绮两眼一横,正要发怒,梁萧却已忍无可忍,不顾内腑奇痛,双掌带起一阵疾
风,向她拍到。这一招含有“转阴易阳术”,换在平时骆明绮万难抵挡;但此时梁萧奇
毒在身,身法慢了数倍;骆明绮觑他来势,轻易让过,梁萧正要变招,不料气血运转之
际,牵动体内毒素,气力一泻,忽地摔倒,唇齿撞地,鲜血顺着口角淌了下来。
二女齐声惊呼,花晓霜正要上前搀扶,却见柳莺莺抢先一步,将梁萧扶起,眼看他
满脸是血,心中难过,不由流下泪来。花晓霜见状,心头发酸,僵在当地。骆明绮冷笑
道:“好小子,你想送命,还不容易,老身就好人做到底,送你上西天吧!”未及动手
,便听花晓霜说道:“婆婆,您别为难萧哥哥,我听你话便是……”说着挽起袖口,将
瘦弱白晳的手腕伸到骆明绮面前。梁萧惊怒交进,偏又使不出丝毫气力,一时心头似若
油煎火烤,涩声道:“晓霜,她武功不高,你快逃……”他口中语无伦次,身子猛然一
挣,想要拼了性命,阻上骆明绮一阻。柳莺莺知他心意,岂肯放他自蹈死地,手臂一紧
,死死搂住。梁萧情急怒道:“放开……”柳莺莺拼命摇头,泪如泉涌,梁萧只觉脖子
湿冷一片,身子乍软,怔在当场,呆呆望着晓霜,双目倏然红了。
花晓霜见他落泪,心头有若千万钢针攒刺,想说几句安慰话儿,但看柳莺莺背影,
终究难以出口,只叹了口气,道:“婆婆,我求你一件事。”骆明绮道:“你说!”花
晓霜道:“只求婆婆放过血,便为萧哥哥与柳姊姊解毒。”骆明绮道:“生杀在我,为
何要听你说话?”手若鸡爪,扣住晓霜手腕,嘎嘎笑道,“也罢,我权且答应你,只要
你乖乖听话,我就不取他们性命!”花晓霜叹道:“如此多谢婆婆了!”她精通医理,
深知九阴毒脉厉害,若失血太多,阳气暗弱,寒毒立时发作,何况她为抵御万毒之争,
已失血不少,倘若此时再流出这么大一盒鲜血,那是必死无疑,想到片刻之后,便与梁
萧阴阳两隔,再无会期,心头不胜黯然,目光微转,投向梁萧,却见他双目怒张,眼中
泪光闪动。花晓霜只觉胸口一堵,不忍再看,但双目虽闭,心中情愫却如惊天巨浪,起
伏不定,忽觉手腕倏痛,耳边传来梁萧的叫声:“晓霜……”喝声入耳,花晓霜身子陡
震,跟泪如破堤的江水,滚滚而出。
第03章颠倒五行
微风着地掠过,吹得遍野草木沙沙作响。虽只霎息功夫,花晓霜心中却似去了千百
年,身上的鲜血仿若凝固了,全无流泻之感。这般待了许久,仍不觉动静,她不禁睁开
双目,却见骆明绮目光锐利,正瞪着自己,心中顿生怪讶,低眉一瞧,只见那柄小刀压
在腕脉之上,并不割下。 忽见骆明绮神情萧索,叹了口气,收起小刀道:“罢了!
饶你一次。”花晓霜心下奇怪,但又不敢询问,只是既不割脉放血,便不会与梁萧分开
,不由喜道:“谢谢婆婆。”梁萧见状,也大大松了口气。不料骆明绮却两眼一瞪,怒
道:“谢什么?我割腕放血,摆明是要你性命。你干么不恨我骂我?就算放过你,又有
什么可谢?没出息的东西,就你这糯米糕性子,怎生斗得过人家?”她满脸怒容,唾沫
飞溅,手指点在晓霜白生生的额头上。花晓霜被她一顿臭骂,半晌摸不着头脑,怯道:
“斗什么……我……我不明白……”骆明绮怒哼一声,指着梁萧道:“我问你,你喜不
喜欢这小王八蛋?”花晓霜满脸涨红,作声不得,骆明绮又道:“我问你有没有?”花
晓霜瞥了柳莺莺一眼,欲言又止,半晌道:“哪……哪里有了?”骆明绮冷笑道:“是
么?那好,我不杀他,是看你面子。哼,若你不喜欢,我这就取他性命。”花晓霜惊道
:“万万不可!”骆明绮冷笑道:“那就是喜欢了?”梁萧听得啼笑皆非,心道:“这
老虔婆无赖透顶,天底下哪有这般问话的?”花晓霜却全无心机,着她三言两语抵得面
红耳赤,只得螓首低垂道:“是!”又轻又细,几乎无人听得。骆明绮哈哈大笑,转身
面对梁萧,脸色又是一沉,道:“小子,老身今日就做一件美事,嘿,便宜你了。”一
指晓霜道,“我把这个师侄孙送给你做老婆,你喜欢不喜欢?”梁萧不由一怔,还没答
话,柳莺莺已是怒不可遏,骂道:“臭老太婆,你乱嚼舌根,不得好死,死了也要进拔
舌地狱……”尚未骂完,忽觉内腑剧痛,顿时蜷起身子。
梁萧叫道:“贼婆子,又下毒么?”骆明绮怪笑道:“胆敢骂我,岂能不教她吃些
苦头。哼!乖侄孙,干脆婆婆为你斩草除根,弄死这狐狸精吧!”花晓霜吃了一惊,急
道:“那可不行!婆婆你答应过我,不得杀害他们!”骆明绮鼻头一耸,哼了一声,瞧
着梁萧道:“好,臭小子你说,你要不要我师侄孙做老婆?”梁萧见她用毒之术出神入
化,伤人于无形,一时无计可施,目光一转,却见柳莺莺望着自己,目光凄婉,顿时心
中一酸,“莺莺待我情深意重,若是负她,岂不是猪狗不如?”刹那间打定主意,摇头
道:“前辈见谅,此事小子万难从命!”柳莺莺听得这话,双目中蒙上一程泪光,嘴角
却浮起盈盈笑意;花晓霜却征了怔,双膝发软,靠在墙边,脸上再无半点血色。骆明绮
不料梁萧胆敢违拗自己,勃然怒道:“如此说,你不答应了?”梁萧道:“不错!”骆
明绮凝视着他,脸上怒意渐褪,神色阴骘,瞅了瞅梁萧,又瞅了瞅柳莺莺,颔首道:“
哼,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只喜欢长相漂亮的狐狸精!既然如此,我便把她变成个丑八怪
,瞧你还喜不喜欢?”随手从头上抽出一枚铁簪,向着柳莺莺狞笑。梁萧心头一紧,刚
疾之性蓦地发作,哈哈笑道:“就算她变成丑八怪,我依旧喜欢!”伸出手来,握住柳
莺莺纤纤玉手,柳莺莺眼见铁簪寒光闪闪,原也甚是恐慌,但经他一握,但觉热流如炽
,自他掌心直透过来,烘得心头如火,不禁冲他绽颜一笑,所有痛苦再不放在心上。
骆明绮见此情形,大为不解,奇道:“臭小子!你喜欢她不为容貌么?却是为了什
么?”梁萧冷笑道:“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容貌长,容貌短,难不成因为容貌丑陋,没
人喜欢?”他随口讥讽,却戳中骆明绮心头痛处,她眼中透出摄人的寒光,嘴角一撇,
大袖突振,梁萧只觉五脏六腑一紧,生生挤在一处,奇痛难禁,不觉失声惨呼。花晓霜
大惊,两步抢上,将梁萧搂在怀里,只见他瞠目咬牙,牙关中迸出血来。她素知梁萧性
情刚烈,若非难受至极,决计不会如此作态,一时心如刀割。骆明绮冷笑道:“我将五
行散加了四倍分量,瞧这臭屁小子能撑多久?”花晓霜不禁骇然,还未答话,梁萧已然
忍耐不住,凄厉惨呼。花晓霜大惊,望着骆明绮,急道:“婆婆……”骆明绮怒道:“
不许求情!哼,臭小子,我再问你,你答不答应娶她?”梁萧痛得口不成言,却只是摇
头,骆明绮嘿道:“好,看你硬到什么时候?”两句话的工夫,梁萧惨叫之声越发惨厉
,柳莺莺听得芳心欲碎,泪如雨下,颤声道:“你答应她吧……我……不怪你……”梁
萧仍是摇头,花晓霜胸中剧痛,凄然想道:“他终究喜欢柳姊姊……以前种种,都是…
…都是我痴心妄想了……”一时百感交集,伏在梁萧胸前,失声痛哭。
“五行散”分量增加四倍,四加一得五,即是先前五倍,是为五行散用药之极。其
药效并非以一乘五,厉害五倍那么简单,而是合于五五梅花之数,较之先时厉害了足足
二十五倍,故而过此分量,人畜必死无疑。中毒之人,直有万蛇噬体之痛,百蚁钻心之
痒,诸般痛苦层出不穷,换了常人,决然抵受不住,猝死当场。梁萧自幼练武,体质奇
特,但遭此毒刑,也觉难以忍受,时候一长,不由涕泪交流;二女看得触目惊心,一齐
向骆明绮痛哭哀求。岂道骆明绮也是遇强则强的乖戾性子,梁萧越是顽强,她心肠越是
刚硬,不见高下誓不罢休,脸色铁青,不理二女求告,只想道:“看是你厉害,还是老
身的毒药厉害!”
这次毒性来得猛烈之极,梁萧死去活来,不一阵,连惨叫的气力也没有了,唯有阵
阵奇痛汹涌如潮,几经晕厥,几度痛醒,偏偏又不能速死,其中滋味,较之当日华山之
上阴阳龙战之苦,还要难受几分,他忍耐不住,几欲认输开口,但目光每每扫过柳莺莺
,到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般生死两难,不消片刻工夫,花晓霜但觉梁萧脉息渐弱,距死不远,自己空有一
身医术,却没有半点法子,心头一急,只觉体内寒毒蠢蠢欲动,不禁瘫倒在梁萧身边,
心中凄然:“萧哥哥倘若死了,我又何必再活,这寒毒来得正好,死在他身边,我也心
满意足了。”想到此处,忧愁略减,幽幽看了梁萧一眼,但见他面上肌肤扭曲得不成样
子,几乎辨认不出,顿时不忍再看,闭目寻思:“五行散名为五行,也该不离五行。阴
阳五行为医家之本,唉,可惜医术只为活人,这五行散却只会害人?”想到此处,思及
那日崂山之中,与梁萧相依相偎,以医家五行之道解读《紫府元宗》的情形,当此生离
死别之际,那份温馨涌上心头,情难自禁,喃喃道:“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
,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故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
阳运作,从无休止,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这几句正是《紫府元宗》开宗
明义的总纲,花晓霜心情所至,只顾在梁萧耳边絮语。所谓回光返照,此时此刻,梁萧
虽处垂死之境,心智却忽转清明,花晓霜的话一字一句,犹如晨钟暮鼓,敲击耳畔。梁
萧猝然一惊:“天地万物,不离阴阳!五行散也是万物之一,怎能跳得出阴阳……”想
到这里,忽有所悟。
骆明绮正自得意,忽见梁萧阖目闭口,再无声息,再看晓霜也闭了眼,口中念念有
词,不觉心头微惊:“糟糕,老身只图快意,竟将这小子弄死了……唔,小丫头叽叽咕
咕,又捣个什么鬼?”但想始终不能令梁萧屈服,大为扫兴,走上前去,想要狠踢他几
脚解气。哪知尚未抬脚,梁萧双目倏张,一跃而起,双掌齐出,向她迎面拍来。骆明绮
不防他诈尸暴起,大惊失色,不及转念细想,向后奋力跃出。
换了平日,梁萧这一掌奇兵突出,天下无人可当。但此时他饱经茶毒,经脉五脏大
受摧伤,出手较之往日慢了八分。骆明绮这一跃堪堪避过,但事出突然,胸口终究被掌
风扫过,郁闷难当,心头惊怒,深深吸一口气,厉声怒叱,便要下毒反击。
岂料就在她呼吸之间,忽地嗅到一缕异香,对骆明绮而言,这气味再也熟悉不过,
一时惊骇欲绝,脱口叫道:“五行散……小子,你怎么……怎么……”才说两句,毒素
己然发作,内腑阵阵痉挛,奇痛难忍。但她长年与毒为伍,抗毒之能极强,虽然中毒,
却未软倒,匆忙倒退两步,伸手人怀,去摸解药。她眼中透出摄人的寒光,嘴角一撇,
大袖突振,梁萧只觉五脏六腑一紧,生生挤在一处,奇痛难禁,不觉失声惨呼。这几下
变化甚奇,晓霜与柳莺莺见此情形,都是惊多于喜,各自圆瞪妙目,微张檀口,一时再
也合不拢来。
原来梁萧生死关头,悟出道理,当即强忍痛楚,将五行散当作内息,神意默运,分
辨阴阳。他这一推断,实为异想天开,却又偏偏暗合至理。要知“五行散”取自蚩尤树
汁,树木汁液便如人体气血,运行之道,的确不离阴阳五行;骆明绮深谙其妙,故而以
“五行”命名。只不过人体气血之行为正五行,而“五行散”却是反五行,正反相克,
故而处处压抑五脏,使得人痛苦难熬。
悟通此节,梁萧当即神与意合,逆转阴阳,阴脉生出阳气,阳脉中生出阴气,浑身
气血违反常理,以反五行之道运转,一身上下仿若蚩尤树一般,与“五行散”融为一体
,毒素真气两两相合,痛苦之感也顿时消散了。梁萧运功之际,觉出骆明绮逼近,便佯
装死透,待她近前,突然发难,将“五行散”化作真气逼出掌外,杀了毒罗刹一个措手
不及,眼看她伸手取药,岂能容她得逞,一声断喝,左掌划了个半弧,呼地拍出。
骆明绮正要闪避,梁萧右手倏晃,后发先至,抢在左掌之前,一指点在她“极泉”
穴上,哪知才触衣衫,便觉痛痒难当,急急缩手。定睛一瞧,指尖已变紫黑,心知这老
太婆一身是毒,不留神又中了暗算。
当下暗骂自家糊涂,却见那毒发得快极,呼吸间,一条手臂已成青紫,他不及转念
,双足撑地,向后翻转,依照方才所悟心法,驱使剧毒透过经脉,穿掌而出,呼得扫地
而过,掌下草木如被烈焰焚过,丈余方圆尽变酥黑。
梁萧眼见毒性霸烈至斯,心头暗惊,抬眼一看,只见骆明绮掏出解药,颤巍巍便要
举手服食,立时手掌奋力一撑,翻身逼上。骆明绮见他少退又进,动静如常,浑没有毒
之象。不觉心中凛然,不及解毒,挥袖间放出三种奇毒。梁萧依样画葫芦,玄功默运,
顷刻间又将来毒一一逼出。要知骆明绮武功平平,所恃唯有剧毒,这会儿一再无功,饶
是她久经世事,也不由心生慌乱,双手乱舞,将身上所藏剧毒纷纷撒出。
梁萧惨遭毒刑,身子大为受损,此时既要攻敌,又要逼毒,不过数招,便觉浑身脱
力,空负一身绝学,十成中却使不出半成。一连数次,骆明绮都是伸手可及,他却偏偏
差之毫厘,无法将她制住;梁萧心中雪亮,此时若让老太婆服下解药,万事俱休。当下
咬牙苦撑,死缠烂打,绊着骆明绮,只不让她腾出手来解毒。
二人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压得四周草药一片狼藉,举手投足似乎笨拙,但其中凶
险,却非常人所能想象。短短半柱香光景,梁萧遭遇奇毒三十余种;换作常人,死上百
次也是不够。但“五行散”本来取自蚩尤树,此树汲取万毒精血,化为五毒。故而天下
毒物之性,都脱不出这五毒樊篱;梁萧神功妙悟,既能将“五行散”逼出,天下万毒,
皆不能侵。一时兵来将当,水来土掩,体内真气流转,浩浩若水,毒药人内,便如小舟
,梁萧以水载舟,轻轻巧巧便送出身外了。
只片刻功夫,骆明绮随身药物用尽,眼见梁萧仍未中毒。一腔惊怒化作无穷恐惧,
除却避让,再无别法。此时二人全凭意志支撑,骆明绮斗志一衰,“五行散”发作更快
。要知这旷世奇毒炼成之后,骆明绮自家还是头一遭品尝,但觉五内如焚,果真有些不
大好受。摇摇晃晃让过梁萧一拳两腿,忽地一个支撑不住,踉跄坐倒。此时梁萧也是强
弩之末,虚弱不堪,骆明绮突然坐倒,大是出乎意外,因为招式用老,顿时一扑落空,
伏在地上大喘粗气。
骆明绮情知到了紧要关头,忍痛咬牙,聚起浑身气力,举起药瓶向嘴边凑去。梁萧
咬咬牙,身子贴地蹿出一尺,将她胳膊死死攥住,两人手上较力,口中也毫不相让,一
个骂道:“兔崽子……”一个骂道:“老虔婆……”虽是上气不接下气,但怨毒之意,
各不稍减。
二人这边殊死相搏,晓霜却看得傻眼,忘了动弹,柳莺莺又气又急,不觉怒道:“
你……你这呆鸟,站着作甚……还不快……快去帮忙……”话一出口,厮斗二人同时醒
悟,此时场上四人,唯有花晓霜尚能动弹。梁萧顿觉胜券在握,心头狂喜,哑声道:“
晓霜……按住她……夺……夺解药……”骆明绮惊怒交加,急道:“女娃儿……我全是
为你好……快给我解毒……婆婆做主……让他……让他娶你……”梁萧呸道:“放屁…
…”骆明绮冷笑道:“女娃娃……倘若救了那个女的,她比你美……臭小子怎会娶你?
只……只会娶她了……”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花晓霜听得怔松,半晌叹道:“萧哥
哥,婆婆,你们别斗气啦,大家扯一个直,从此和和气气岂不更好?”走上前去,向骆
明绮说了声,“得罪。”挥指点了她几处穴道。骆明绮大怒,正要喝骂,却见花晓霜拿
起解药,送到她嘴边,梁萧初时见她点穴,心怀甚慰,此时一瞧,不禁转喜为怒,叫道
:“晓霜……你怎么……怎么……”两眼瞪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花晓霜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望着手中瓷瓶,心道:“这便是五行散么?”此时此
地,她拿着此物,无疑手握生杀大权,其他三人屏气凝神,死死瞧她。柳莺莺一颗心冷
如冰雪:“报应来了,落到这小贱人手里,还能活么?”骆明绮体内奇毒一解,痛苦大
减,桀桀笑道:“女娃儿,算你还有良心。所谓一不做,二不休。这狐媚子花枝招展,
只要活着,休想臭小子要你!哼,男人都是好色之徒,不若解了婆婆穴道,婆婆出手弄
死她,让这臭小子死心塌地娶你……”此时梁萧已聚起少许劲力,听得恼怒,忽地一手
探出,扣住骆明绮脖子,骆明绮气不能出,顿时两眼翻白。花晓霜慌忙拉开梁萧,顺手
封了他两处穴道。梁萧不料她但敢如此,惊怒交进,喝道:“好啊,你听了这老虔婆的
浑话,真要对莺莺不利吗?”
花晓霜一愣,摇头道:“我……我怎么会对她不利。”梁萧道:“没有就好,你先
解了我的穴道。”花晓霜默不作声,心道:“萧哥哥性如烈火,吃了这许多苦头,岂肯
与婆婆甘休?倘若放了他,婆婆必然没命,唉,但若放了婆婆,她脾气古怪,又不知会
做出什么事来?”一时踌躇难决,想了想,对梁萧道:“萧哥哥,你须得答应我,脱身
之后,不要再与婆婆为难!”梁萧心中怒火升腾,冷冷道:“这算是胁迫我了?”花晓
霜见他神色,不由打了个哆嗦,但仍摇头道:“你答应我,我便放你。”
梁萧生平从未遭受这般折磨,早已气得发昏,再见花晓霜一再袒护骆明绮,更如火
上浇油,脑子一热,咬牙道:“好,那便说个明白,你现今若不放我,从今往后,我再
不理你!”花晓霜身子剧震,只觉一阵冷流涌遍全身,心道:“是呀,我一个病女孩儿
,性命朝不保夕,更远不及柳姊姊美貌,你终归要娶柳姊姊的,再不理我也是理所应当
的……”心中越想越苦,泪影婆娑,恨不得当场大哭。梁萧话一出口,便有几分懊悔,
又见她泫然欲泣,心头顿时软了,叹道:“晓霜,你放开我,以前种种我都不怪你……
”骆明绮打断他道:“女娃娃,不要听他花言巧语……咳咳……男人信不得……咳咳…
…”她屡屡折磨梁萧,心知他一旦脱困,自己必无生理,心头一急,痰气上涌,大咳起
来。
花晓霜望了她一眼,猛然定下决心,缓缓道:“萧哥哥,对不住,即便……即便你
再不理我,我也要你答应。”梁萧软硬兼施,都难逼她就范,气得口不能言,半晌才缓
过气来,怒道:“小糊涂蛋,维护这挨千刀的老贼胚,有你什么好处?”骆明绮听得大
怒,叫道:“我呸,你这小贼胚才挨千刀,挨万刀……不得好死……”梁萧双目喷火,
骆明绮双眼也毫不相让。却听花晓霜叹道:“萧哥哥,无论如何,我也不愿见你杀人伤
人。只要你答应不伤婆婆,我便放你。”梁萧默然一阵,侧目看去,只见柳莺莺奇毒未
解,神色痛苦,不由咬牙道,“好,算你狠,就这么说定!”花晓霜点点头,又对柳莺
莺道:“柳姊姊,你呢?”柳莺莺淡然道:“梁萧怎样,我便怎样……”目光温柔如水
,始终一转不转,脉脉望着梁萧。花晓霜只觉心酸难忍,泪水几乎包含不住,一时不敢
再看二人,掉头对骆明绮道:“婆婆,你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许用毒害人!
”骆明绮嚷道:“哪怎么成?”花晓霜叹道:“婆婆你若不答应,我便不放你。”
骆明绮性情刚烈,本想说:“不放便不放。”谁知与晓霜目光一交,又将顶撞言语
生生咽了回去,闷声道:“好,权且依你!”花晓霜见三方答应,便先给柳莺莺解了毒
,又给梁萧与骆明绮解开穴道。梁萧看了花晓霜一眼,忽地冷笑,双手撑地,站起身来
,花晓霜伸手要扶,却被他袖手摔开,梁萧一言不发,扶起柳莺莺,便向谷外走去。骆
明绮怒道:“臭小子,你敢这样走了?”梁萧全不理会,只是走路。
骆明绮大怒,正要叫骂,却听晓霜低声道:“婆婆,罢了……”回头一看,但见她
眉眼通红,泪水只在眼眶里打滚,不由胸中一痛,叹道:“乖女,你一心维护婆婆,婆
婆很承你情。故而更不能让臭小子与那狐狸精搅在一起。可惜,你逼我发了那个狗屁誓
言,从今往后,婆婆再也不能用毒,若不用毒,又怎么帮你?”花晓霜摇头道:“婆婆
别在意,萧哥哥与柳姊姊天生一对,本来就很般配,我身上有病,活不长的,若强要喜
欢萧哥哥,只会误他一生幸福。”骆明绮本是一心帮她,听得这话,好生没趣,冷哼道
:“既然这样,你哭丧着脸干什么?”花晓霜颤声道:“我虽这么想……但不知怎地,
心里还是难过……”话未说完,泪水已扑簌簌滑落面颊,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骆明绮叹道:“真是个傻丫头。”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旁着小屋坐下,柔声道:“
乖女,婆婆给你说,世上什么都可以让来让去,唯独情之一物,决计不能让的。即便一
时让了,今后也会后悔。”她抬头望了望天,半晌叹道,“许多年前,婆婆也曾与你一
样,喜欢一个男子。我们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他……嗯,待我很好,就像亲
妹子一样;我呢,也很爱与他在一起,须臾也不想离开。唉,那时婆婆真傻,竟以为能
够这样过上一辈子……”说到这里,骆明绮语声微微一哽,鼻尖又湿又红,老眼中闪着
泪光,过了一阵,方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是有一天,门上忽然来了个女子。她生
得俊俏,眼儿大大,眉儿弯弯,腰身也细细的,就跟杨柳似得,唉,我……我是万万比
不上的;那冤家见了这女子,一下就喜欢上了,娶她做了妻子。从此以后,他就很少理
我了!我不知……不知哭了多少次,但也没有法子,他与那女子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
快活。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心中便想,只要他快活,我受些委屈,也算不得什
么,于是悄悄离开他们,趁夜一个人走了……”花晓霜听她说起生平憾事,心生怜悯,
忘了自身,聆神倾听,听她住口,不由问道:“后来呢?”骆明绮叹道:“还能怎样?
我离开心爱之人,自是十分悲伤,在江湖上东飘西荡,游历了许久。忽有一天,我忍受
不住思念,悄悄回去,哪知……哪知暗地里一打听,才知道我那师兄数年之前便死了。
”
花晓霜惊道:“怎会这样?”骆明绮冷道:“这就叫报应,世上男子最爱美女。哼
,那些女子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勾引男人,常言说得好:‘家有丑妻
当个宝,美貌妻子多烦恼’!”花晓霜听得一愣,失声道:“莫非,莫非那个姑娘勾…
…”她终究面嫩,期期艾艾,说不出口。骆明绮脸上刻满怨毒,咬牙道:“那贱人淫荡
无耻,可恶至极。我师兄忙于治病救人,无暇陪她,那贱人便见异思迁,跟着师兄一个
病人私奔逃了。师兄他……他怎受得了这般打击,痛不欲生,一病不起。他本有通神的
医术,活人无数,却偏偏不肯自救,你知道那种滋味吗,明知如何医治,却不愿自救,
明知如何活命,却活活病死在床上。人死或许还能复生,但心死了,却没半点法子……
不论医术多高,也没半点法子……”说到此处,她双眉一扬,一拳击在地上,恨声道,
“事后,我千方百计寻着那对奸夫淫妇,让他俩号了三天三夜才死,可又怎么样?就算
让他们号上三百天,师兄还是活不过来,你说,若我一早狠心,偷偷将那贱人毒死,师
兄哪会死呢?”说着眉头一颤,两行浊泪滚滚落下。
花晓霜听得心惊胆战,心想:“她一口一个师兄,莫非就是我那师祖?师父从不提
及师祖,敢情是有这么一段丢人的事。唉,与婆婆相比,我这境遇又算得什么?”骆明
绮哭了一阵,冷静下来,说道:“所以乖女啊,什么都能让,唯独这情是不能让的。”
花晓霜无言以对,只得道:“但柳姊姊不是哪种人!”骆明绮冷笑道:“美貌女子都不
可信,嗯,你等着。”说着一钻入屋内,取出个四四方方的镔铁匣子,说道:“臭小子
虽然奸猾,却忘了一个破绽,我虽立誓不再用毒,但你却大可一用。”她打开匣子,从
中取出一尺见方,四寸来厚的一本书来,随手翻动,却见纸张不知是何物所造,薄如蝉
翼,上面书满蝇头小楷,旁有彩色图谱,画着禽兽虫豸,花草树木,林林总总,栩栩若
生。
骆明绮道:“我与你师祖各有所长,他医理精深,我则喜好钻研药材,平生踏遍八
荒,无所不至,搜罗了许多奇花异草。这部《神农典》便是婆婆一生心血所聚,其中许
多物性药理,都是前人没有说过的。”
说着塞到晓霜手里,道,“其中更有诸般炼毒使毒的法子,你多多钻研,觑着时机
,将那狐媚子偷偷结果了,包管那臭小子看不出半点痕迹。”花晓霜原本心痒,颇想一
观,但听这话,不由骇然道:“那怎么成,我……我不能害人的。”骆明绮两眼一横,
正想发怒,转念又耐住性子,丑脸挤出一丝笑意,说道:“其实,我还别有用意,你是
吴常青的弟子,自然精于医理,若能以他传你的医理,活用这其中的药物,说不准能治
你的九阴毒脉。再说,毒药好比武功,用之为善则是好的,用之为恶便是恶的。”花晓
霜听得这话,方才接下铁盒,躬身道:“如此多谢婆婆啦!”
骆明绮心中暗笑:“若你当真喜欢那臭小子,早晚要妒火攻心,铲除情敌,嘿嘿,
到那时候,我这《神农典》才是妙用无穷。”心中这么想,但怕晓霜固执,口中却不透
露半点,挥手道:“好了,你去吧。”花晓霜奇道:“去哪里?”骆明绮冷笑道:“我
不是说过么?情之一物,决不能让!”花晓霜寻思道:“倘若真如婆婆所说,柳姊姊日
后对萧哥哥不好,我岂不要同婆婆一样,懊悔终生么?”一念及此,心中凭生不安,匆
匆别过骆明绮,向南走去。
花晓霜不敢再从蚩尤林经过,绕了两里路程,上了一处弯曲曲的山道,扶着峭壁走
了数步,忽听前方响起柳莺莺的声音,花晓霜心头剧跳,僵在当地,却听她道:“明明
说了不理她,又要折回去,你这算是什么?”语声之中大有愠怒之意,只听梁萧道:“
我方才一时气愤,难免说了些胡话,当不得真。”柳莺莺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你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了话就该算数!”梁萧道:“那我就不作男子汉大丈夫!
”柳莺莺怒道:“呸,你……你又要无赖了?”梁萧道:“无论如何,方才我也不对,
老虔婆狼虎之心,我不该将她丢在那里。唉,我只当她会跟来,哪知她听信我的浑话,
傻站着不动,倘若有什么闪失……我……”说到这里,嗓子已然低哑了。柳莺莺冷笑道
:“她那么阴险狡诈,怎么会有闪失?”梁萧扬声道:“你说她别的还好,说她阴险狡
诈,却是胡说八道!”柳莺莺道:“怎么不是?不说先前医治蛇咬之事。后来我与老虔
婆都中了毒,她却先救老虔婆,迟迟不来救我,害我白白挨了好些痛苦,这分明就是故
意拖延。哼,她脸上假扮善人,心中却尽是阴谋诡计。”
梁萧略一沉默,道:“晓霜为人我最清楚,她必不是有意害你。”柳莺莺气道:“
你相信她,就不相信我么?”梁萧道:“你机心多多,有时我也猜测不透,但晓霜心如
白纸,一望便知根底。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信她不会害你!”柳莺莺默然半晌,道:“
好,我再问你,你当真这么相信她吗?”梁萧决然道:“不错!”
花晓霜始终屏息倾听,听到此处,忽觉一股热流直冲面颊,双目酸楚难忍,猛地靠
在山壁上,放声大哭,所有委屈都化作泪水涌出,心中直有说不出的快美。蒙胧中只见
不远处人影闪动,梁萧快步走来,急声道:“是晓霜么?”语中大有喜气,走上前来,
拉住她手,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咦,你哭什么?莫非老虔婆欺负你么,哼,我这
就去寻她,新仇旧恨一并清算。”怒冲冲拔足便走,花晓霜忙拉住他,拭泪道:“不干
婆婆的事,我……我只是心中高兴,忍不住就想哭了!”梁萧见她安然无恙,喜不自胜
,不再固执,佯嗔道:“傻丫头,高兴就该开怀大笑,哭什么哭?”晓霜也忍不住破涕
为笑。抬眼望去,只见柳莺莺站在远处,神色大为嗔怒,当下莲步轻移,走上前去,低
声道:“柳姊姊,我……我方才仔细想过。你说得是,那时候,我虽没害你的念头,但
也不大愿意救你。萧哥哥为你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也不肯屈从……是以看你受苦,我…
…我便有些欢喜。”说着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柳莺莺不料她坦然承认,略一怔
忡,瞥着梁萧冷笑。
花晓霜叹了口气,又道:“可是没法子,无论我怎么开解自己,心里也放不下萧哥
哥。婆婆她说得对,什么都可以让,唯独情之一物,我不能让的。”说着抬起头来,双
目之中,竟流露出几分少有的倔强。
柳莺莺没料到她说出这等话来,杏眼含煞,凝注在她脸上。
二人对视半晌,柳莺莺忽道:“好,你明刀明枪说出来,算你还有些骨气。梁萧,
既然话已挑明,你怎么说?”二女目光一转,齐齐投向梁萧;梁萧看看晓霜,又看看柳
莺莺,没的一阵灰心:“阿雪死后,我本已心如死灰,今生也不想再提这个情字,没料
到还是陷了进来。”想着叹了口气,低头不语。柳莺莺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气恼,说道
:“那好,再给你三日想想,三日之后,必须做个了断,要么她走,要么……我走!”
说罢转身而去。花晓霜也移步跟随。
梁萧心神恍惚,眼看二人消失在山道尽头,只得叹了口气,暂且跟上,走了数步,
忽见晓霜背上铁匣晃来晃去,不由问道:“晓霜,你背着什么东西?”花晓霜道:“这
是婆婆送我的一部药典,里面记载了许多神奇药物;她说善而用之,或许能够治我的寒
毒。”梁萧道:“老虔婆的东西,可得留个心眼。”花晓霜叹道:“婆婆本性是好的。
只是命运乖戾,害她受了许多苦楚,才会变成今日这样。”梁萧见她如此天真,大不了
然,却也不好迫她,默默走了十来步,胸中闪过个念头,忽道:“晓霜,我想到一个法
子,或许对你的病有些好处?”花晓霜笑道:“什么法子,难道你也懂医术啦?”梁萧
道:“你可知道?我身中‘五行散’,为何能够不药而愈?”花晓霜道:“我也纳闷呢
,你快说说,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柳莺莺也颇好奇,不由放慢脚步,侧耳倾听。梁萧
便将自己悟功逼毒之事述了,笑道:“这法子玄妙异常,说不定能将‘九阴毒脉’逼出
来。”花晓霜摇头道:“那可不成了,九阴毒脉是胎里带来的,与我血肉相连,仿若手
足,若要逼走阴毒,岂非连九大阴脉也去掉了么?若没了九大阴脉,那人又怎么活呢?
”梁萧道:“五行散一入人体,何尝不与五脏相融。老虔婆不也说过么?‘九阴毒’与
‘五行散’毒性相类,我这法子能逼出五行散,未始不能逼出九阴毒。”花晓霜无奈,
只得道:“既然如此,我就暂且试试!”
梁萧便将心法一一说出。要知经历此劫,他内功更上层楼,其运用之妙,不仅已得
《紫府元宗》神髓,更有超越之势。花晓霜亦曾解过《紫府元宗》,抑且精通脉理,闻
言大有所悟,沉吟道:“萧哥哥,听你这一说,或许真有效用!”梁萧知她言不轻发,
喜道:“此话当真?”花晓霜道:“萧哥哥,你这个法子,便如峰回路转,别有洞天。
倘若融人医道,从今往后,不知能救多少人呢?”她越说越喜,玉颊生晕,好似白玉上
抹了两抹胭脂,平添妩媚。
这月余时光,梁萧只见她郁郁寡欢,如此喜态,却是破题儿头一遭见着,再瞧柳莺
莺,不觉心向下沉。此后三人俱不言语,沿着山道行了一程,忽听下方传来刀兵相交之
声、低头望去,只见数十名元军正追逐几名宋人,双方且战且走,钻入蚩尤林的浓雾中
。三人暗叫不好,果不其然,雾中蓦地传来惨叫之声。三人方才死里逃生,此时听得叫
声,如同身受,梁萧道:“不可见死不救,须得想个法子。”花晓霜早已取下铁匣,拿
出《神农典》来,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画的一株草木,说道:“这便是旱魃草。此草生
于蚩尤树附近,处高向阳。燃烧此草,能生异香,克制蚩尤树的怪雾。”柳莺莺斜眼瞧
去,见那“旱魃草”色泽淡黄,纤弱不堪,便讥讽道:“这般细小的草儿,也成得了事
么?”花晓霜道:“万物各有其能,也有其不能。就好比苍鹰不能涉水,游鱼不能飞翔
。旱魃草虽然细小,却能克制这万毒之王。”柳莺莺见她面对自己谈吐从容,再无先时
的窘态,心中老大不快。只恨她言之有理,反驳不得。
梁萧道:“这里毗邻蚩尤林,而且地势甚高,大家分头找找,或能寻到。”三人分
头觑看,花晓霜蓦然喜道:“这里了。”伸手从崖缝间拔出一株鹅黄色的小草,一尺长
短,茎生六叶,两枚叶片抱一颗嫩绿珠子,与《神农典》所绘一般无二。
此时梁萧也在近旁觅到三株旱魃草,便绑于枯木中点燃,又折了一根木棒,攀岩而
下,深入怪雾之中,花、柳二女放心不下,随在他身后。火把中异香飘散,浓雾遇火而
开。梁萧行了数十步,沿途俱是尸首,并无一个活人,寻思道:“到底延误了时辰,怕
是没有活人了。”念头方起,便听远处传来细微呻吟声,当下循声寻去。怪雾一散,地
上毒物纷纷窜逃。三人虽是二度入林,仍是触目惊心。走了十来步,但见前方扑着两人
,大半个身子已被毒蛇爬满。不待梁萧走近,群蛇四面散开,露出二人身子,却是宋人
装束。
4人又被困住,便道:“出林再说。”当下将火把交与柳莺莺,自己挟起二人,退出
林外。此番他让晓霜留下医治二人,自己另采旱魃草,燃起一根火把,与柳莺莺重人雾
中走了一遭,再也不见幸存之人。反身出林,却见那两名宋人早已苏醒过来,躺着喘气
,脸上淤肿也消退许多。梁萧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何嵩阳,另一人却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
年。
第04章 幼帝之争
花晓霜见二人出林,便道:“他们好多了。”梁萧尚未开口,却见何嵩阳支撑起来
,哑声道:“几位恩公相救之德,何某没齿不忘。”梁萧听他说话客气,心中怪讶,定
神细瞧,才发觉他被毒蜂蜇了脸,眼皮肿胀,不能视物。梁萧不由心念忽动,压低嗓子
道:“好说,你们为何会被元人追杀?”他着意掩饰,何嵩阳更加无法分辨来人,只是
叹道:“不隐恩公,区区姓何名嵩阳,以前江湖上小有名气,这位则是靳文靳公子。我
二人本是云殊云大侠的部下,此次从崖山突围出来,四处召集救兵,怎料一无所获,反
被元人一路追杀至此。”梁萧奇道:“宋军在崖山?”何嵩阳惨笑道:“也快到头啦!
原本云大侠屡败鞑子水师。鞑子被逼无奈,专程自北边调兵增援。两军对阵,正是紧要
关头,那些王八蛋官儿却来害他,有人跟鞑子私通,将城池献了,有人则心怀嫉妒,怕
云大侠成了大功,专扯他的膀子,甚至不让他入朝见驾。唉,云大侠孤掌难鸣,连吃了
几个败仗,退到崖山的海上。”
梁萧沉吟道:“入朝见驾,大宋还有皇帝么?”何嵩阳道:“自然有的?如今也被
困在崖山。”梁萧道:“是益王还是广王?”何嵩阳听得这一问,不觉疑窦丛生:“此
人怎知圣上早年封号?”忽地向后一缩,挽住靳文之手,嘿笑道:“至于益王广王,我
便不知了!”梁萧瞧破他的心思,情知再也问不出真话,便道:“先出了山再说!”扶
起二人,一同出山。到了山前路口,说道:“此地向东直走,可上官道,但如今元人势
大,出去有死无生。你们不妨寻个隐蔽处,躲上几日。”靳文双眼虽能视物,但不认得
梁萧,便即谢过,扶着何嵩阳向西面一处山坳走去。
望着二人走远,三人转身前往官道,尚未走近,便见前方搁着数具尸首,梁萧遽然
一惊,施展轻功赶至官道处,却见大路之上,也躺着几具宋元士卒的尸体,钢刀断矛四
处散落。却不见了花生的影子,梁萧心往下沉,急声叫道:“花生,花生……”叫到第
二声,嗓子已然哑了。正自焦急,忽听道旁树丛中悉嗦作响,钻出一个圆乎乎的光脑袋
来,贼眼溜溜,不是花生是谁。梁萧见状,方松了口气。花、柳儿女随后赶至,见此情
形,也是诧异,花生见了三人,喜道:“你们回来啦,俺还以为你们把俺忘了!”说着
牵着胭脂、快雪,背着行礼走出树丛。梁萧接过行礼,问道:“怎么回事?”花生苦着
脸道:“俺坐得好好的,忽然来了许多凶巴巴的人,打着架一路过来。俺一害怕,就牵
着马呀驴的躲到树林里,就看他们砍呀杀的,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俺趴在林子里
,大气也不敢出。”
梁萧心知必是元军追赶何嵩阳一行,厮杀至此,叹了口气,拍了拍花生肩头,道:
“亏你机警,躲得及时。”花晓霜也夸了花生几句。花生心中得意,挠着光头,呵呵直
笑,忽地想起一事,转头对柳莺莺道:“你这马可真凶,几乎儿比你还凶呢。”柳莺莺
秀眉一挑,嗔道:“小贼秃,你敢骂我?”花生道:“俺不是骂你,俺说得都是真话,
方才我拉它躲避,却被它踢在这里。”他指指臀部道,“还有个蹄子印呢,你不信,俺
脱给你瞧。”说罢伸手便解裤带。柳莺莺玉颊涨红,怒道:“瞧你个大头鬼,你敢脱裤
子,我……我便杀了你。”花生见她如此恼怒,大觉纳闷,道:“这样说,你就是信俺
啦!”柳莺莺一怔,若说不信,这小贼秃便脱裤子,若是说信,岂非自承很凶,端端无
言以对,心中气闷之极,顿足掉头,撅嘴生气。
她气了一阵,转过身来,正想臭骂花生两句,忽见梁萧坐在道边,抬头望天,一副
神思不属的模样,不由问道:“小色鬼,你想什么。”梁萧道:“我从山上下来,始终
想着一件事情。”柳莺莺道:“什么事,是三日后的事么?”她暗忖梁萧必是为三日后
取舍之事烦优,故而心事重重。
谁料梁萧摇了摇头,道:“莺莺,倘若一个孩子叫过我叔叔,如今又遇上性命之危
,换了是你,你怎么做?”柳莺莺不假思索,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奋力相救了。”
梁萧微微颔首。柳莺莺嗔道:“你古古怪怪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梁萧一拂衣衫,
起身道:“莺莺,我将晓霜托付给你,请你好好照看于她。”柳莺莺一惊,但见他神色
严厉,全无嬉戏之态,不由啐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哼,我为什么要照看她,我恨不
能杀了她才好。”梁萧一呆,忖道:“是了,我怎可将晓霜托付给她?”再瞧花生呆傻
模样,更觉烦恼,忽听花晓霜颤声道:“萧哥哥,你,你果真的讨厌了我么……”梁萧
侧目望去,但见她眉眼通红,心知自己一言不当,又要惹她垂泪,不觉叹道:“莺莺,
晓霜。便如方才所言,那个叫我叔叔的孩子如今身处绝境。他向我叩过头,我也曾答应
过,保他周全。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无信,更何况……”说到此处他胸
中大痛,缓缓道,“他能活到今日,全赖我妹子阿雪出生入死,舍命换来,若不能将这
孩子救出,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她?”说到后面几句,声音已是微微颤抖。
柳莺莺微微冷笑,扬声道:“这好办,我跟你一起去救人。要活,一起活!要死,
一起死!你想借此逃避三日之约,想都别想。”梁萧还未答话,花晓霜也道:“柳姊姊
说得极是。”她语声虽柔和,眉间却有一股决绝之意。梁萧见二人两对美目闪闪发亮,
瞧着自己,不由心虚起来,一时又无别法,只得道:“也罢,若是如此,凡事便要听我
吩咐。”二女听了,暗暗吁了口气。梁萧又向花生道:“花生!你怎么说?”
花生耳里听得清楚,心中却不明所以,摸摸光头,道:“你们去哪里,俺就去哪里
!有吃有喝就是好的。”
柳莺莺一指头戳在他光头上,笑道:“算你小秃驴说了句人话,你若不敢去,我一
百个瞧你不起!”花生摸头憨笑,梁萧却知此行凶险异常,若得此人相助,可多几成胜
算,当下含笑道:“如此甚好,届时怕还要仰仗你呢。”
计议已定,方要启程,梁萧心念忽动,对三人道:“你们在此等我一阵。”不由分
说,快步进了山中。三人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他回来,柳莺莺心中惊疑:“这冤家莫
非趁机遁走,独自行险去了?”越想越急,一顿足,便欲入山寻找,就当此时,忽见远
方山峦之间,浓烟滚滚,冲天而起。正自惊疑,又见梁萧大步流星,奔了回来,顿时又
惊又喜,迎上嗔道:“小色鬼,你去哪里了?”一把揪过梁萧,狠狠打了一拳。梁萧捂
着肩头痛处,笑道:“我去蚩尤林了。”花晓霜奇道:“又去做什么?’’梁萧道:“
我放了一把山火,将那鸟林子烧了,老虔婆害我不浅,也算是讨个公道?”柳莺莺喜道
:“好呀,虽不能讨回本钱,讨点利息总也不错。”花晓霜举目望去,但见浓烟越发浓
重,不由叹道:“蚩尤树天下奇木,如此灭绝,忒也可惜啦?”梁萧道:“诱杀万千生
灵,以成一己之私。此等歹毒物事,留之何益?”花晓霜低下头去。梁萧却怕骆明绮寻
来,缠夹不清,催促三人上路。一行人披星戴月,连夜兼程。梁萧沿途拾拣被人丢弃的
弓箭枪矛,修理妥当。次日清晨,抵达崖山附近,他促马上了一处小岗,极目眺望,只
见大洋如靛,浩荡无极,宋元战舰陈列海上,旌旗分明,状若无数具细小玩偶,随波荡
漾,起伏不定。
梁萧默默瞧了一阵,道:“宋军败了。”柳莺莺道:“宋人战舰还要多些?怎会败
了?”梁萧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元军阵容整肃,壁垒森严,战舰大小相宜,一东
一西势成犄角;宋军截然相反,大舰与小舟杂陈,军船和民船为伍,阵势混乱,不能成
军,倘若一战不利,前阵受挫,后军必然溃败,再无挽救余地。奇怪,云殊颇通兵法,
怎会恁地糊涂?”皱眉沉吟,好生不解。
柳莺莺白他一眼道:“说得蛮好听,难不成你会打仗么?就会说嘴罢了。”梁萧微
微苦笑,却听花晓霜叹道:“无论怎样,打打杀杀终归不好,常言道:‘和为贵’。萧
哥哥,你千万想个法子,为他们两家消解误会,大家和和气气,岂不更好?”梁萧摇头
道:“这个误会大到无以复加,绝无和解余地。当务之急,是要救出两个孩子,至于其
他,非我单人只剑能够济事。”转头叫道:“花生。”花生笑道:“俺听到啦。”梁
萧见他憨态可掬,不由暗自嘀咕:“这三人懵懵懂懂,全不知兵凶战危。我忒也自
大了,不该带他们来的
……。”但事已至此,翻悔不及,一指带来的钢刀长矛,说道:“你拣一样趁手兵
器,护住晓霜与莺莺!”花生一怔,明白过来,抓头咕哝道:“非得兵器吗?”环眼一
扫,不拿地上枪矛,径直走向一株水桶粗细的大槐树前,将行礼搁在一旁,两手环抱,
神力猝发,喀喇一声,将丈余大树连根儿拔起。花生托在手中,挥舞数下,笑道:“这
个么……却还趁手!”柳莺莺忍不住啐了一口:“蛮牛便是蛮牛。”
梁萧莞尔道:“好和尚,算我服了你。”下马将八支长矛断作四尺来长,负在背上
,方才提起一杆中平长枪,跃上马背。柳莺莺却抓起一口单刀,翻身跳上雪痴儿背脊,
与花晓霜坐在一处,含笑道:“就坐这儿好啦。”梁萧怔了怔,心口一热:“莺莺平日
嘴上刻毒,此时此地,竟肯看顾晓霜。她的心肠终是好的!”他举目遥视,见两军战船
来回游弋,交战在即,倘若宋军一败,乱军中再无救人时机,当下面色一沉,凛凛杀气
直透眉梢,举枪勒马,飞驰而下。
元军依陆为寨,正与宋军对峙,辕门向北,左右各有塔楼一座,以作嘹望之用。塔
上土卒遥见梁萧人马疾来,心中惊疑,发出喊声。谁料梁萧来势更疾。一名土卒顿时吹
起号角,余者弯弓发箭,躲在箭垛之后,向梁萧攒射过来。
梁萧看得分明,右手抡枪,荡起斗大枪花,将羽箭一一拨开;右手挽缰,驭使“胭
脂”神驹,演起“十方步”来,忽左忽右,顷刻间避开来箭,离辕门百步之时,他反手
摘下断矛,疾喝一声,抖手掷出,断矛掠过百步,刺中箭垛,木箭垛豁然而裂,断矛去
势不止,洞穿一名十夫长胸口,那人长声惨嚎,从塔楼上重重栽落,摔得肝脑涂地,惨
不忍睹。
花晓霜见此情形,目瞪口呆,急道:“萧哥哥,不要杀……”忽觉后颈一麻,嗓子
顿时哑了,只听柳莺莺在耳边笑道:“我便知道你假仁假义,会闹这些把戏。你当我真
想护着你么?哼,臭丫头乖乖闭嘴,不要添乱。”花晓霜哑穴被制,眼睁睁看着梁萧将
断矛当作投枪,出手如电,例不虚发,将塔上元军一一刺杀,心中一阵难过,双眼一闭
,泪水扑簌簌滚了下来。
俄顷,梁萧断矛用尽,人马也已逼近辕门,眼见大门紧闭,转身喝道:“花生!破
门!”花生应声奔近,手中大树奋力顶出,一声巨响,辕门就如纸糊一般,整个儿仆倒
在地上。梁萧飞马纵入,迎面呼喝如雷,元军士卒蜂拥而来。梁萧长枪抖出,红缨乱扑
,枪花与血花共舞,元军骑兵纷纷堕下马来。“胭脂”性子暴烈,遇上如此战阵,兴奋
异常,放声长嘶,马蹄乱飞,踹得元军步众鲜血乱进。
花生随在梁萧身后,糊里糊涂冲进营中,乍见元军个个龇牙咧嘴,扑将上来,不由
大为惊惧;但到此田地,后悔逃跑却已来不及了;惊惶之余,忽见对方拉开弓箭,便要
射来,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暂且忘了师门教训,摇动大树,舞了个风雨不透,荡开箭
矢,向前猛冲,所过之处,元军将士人仰马翻,当真六丈之内无人能够立足。柳莺莺紧
随在花生后面,她胆量虽大,此等战阵却是从所未见,望着四面人影憧憧,不由心惊肉
跳,除却催驴向前,再无别的念头。晓霜被她搂在怀里,始终闭着双眼,凄厉惨叫声声
人耳,刺得她心如滴血。
四个人各怀心思,一路厮杀过去,直如滚水湔雪,势不可挡;元军将士从四面八方
蜂拥而来。梁萧杀得性起,横枪马上,取下弓箭,左右驰突,箭如飞电,断是无一虚发
。战到紧要处,忽听左方一人惊呼道:“梁萧!”梁萧侧目看去,却见一名汉军百夫长
望着自己,满脸惶恐。梁萧但觉此人眼熟,正想何处见过,忽听右旁又是一声“是梁萧
。”刹那间,呼叫声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作三个,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如旋风般卷
过人群,众军士惊惶异常,纷纷喊道:“梁萧来了!梁萧来了!”一边呼叫,一边四下
退却,前后杂沓,东倒西歪,众将官想要喝止,却是哪里能够。
,梁萧向日从军之时,威名极大。后来钱塘江一战,单枪匹马,杀得元军尸横遍野
。伯颜虽严令封锁,但众口难防,消息终究不胫而走。军中最重勇士,士卒们道听途说
,越说越玄,传到后来,竟将梁萧描绘成力大无穷、不惧刀箭的怪物,还说他能驱鬼运
神,唤来钱塘江潮破敌。此地多是北方汉军,虽没见过梁萧,但这些传说却也听过,眼
见来人骁勇无匹,早已胆裂,再听那百夫长一呼,俱都生出一个念头:“是他?难怪了
……”一时纷纷萌生退意。
梁萧不知就里,忽见元军不战自溃,顿觉机不可失,冲开一个缺口,奔出营外,只
见海上舻舶相连,密密层层,白帆片片,连天接云,难分彼此。四人沿海岸狂奔,身后
元军紧迫不舍。梁萧反身发箭,护着众人且战且走,忽然间,前方喊声大作,抬头看去
,却是一彪元军自前兜截过来,人人扯满角弓,泼天箭矢泻落过来。
柳莺莺心惊胆寒,急催毛驴回转,花生则舞着大树抵挡羽箭,且战且退,直退到梁
萧马前。梁萧射倒数骑,伸手一摸,忽觉箭囊空空,羽箭已然告罄,此时前有堵截,后
有追兵,北面山崖耸峙,南方大海茫茫,不由心急如焚,正要挺枪迎敌,忽见一艘小艇
自宋营中飞出,桨橹轮转,逼近江岸,一名宋军站在船头,挥手喊道:“壮士,快快上
来!”梁萧大喜,与三人跃上小艇。水手将竹篙一撑,小艇离岸数丈,其他宋军纷纷摇
橹弄桨,去岸渐远。元军赶到岸边,张弓射来,箭矢纷纷堕人海里。宋军欢然大笑,将
小艇划得似如一条活泼泼的飞鱼,在海面上纵跃不止。
一名壮年宋军笑道:“大壮士,你也来勤王么?”梁萧道:“我有要事,须见圣上
,相烦老哥带路。”那宋军眉头一皱,并不作声。片刻工夫,小艇钻入水营,在大船小
艇间穿梭前行。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各船水手衣衫杂驳,有男有女,还有十来岁的懵懂
少年,个个面容愁苦,皮肤黧黑,浑然不类寻常士卒。一问身旁宋军,才知都是来勤王
的沿海渔民。
梁萧寻思道:“这些百姓却是何苦,多来一人,不过多送一条性命。”转念又想,
“换了是我,与其甘为鱼肉,任人宰割,倒不如豁出性命一战。”想着蹙额不语。花晓
霜此时睁开双目,想着方才杀戮之惨,犹有余悸,望着四周宋人,心中更生茫然:“倘
若打起来仗来,他们也都会死么?”想着不觉流下泪来。柳莺莺瞧见,心中冷笑:“小
贱人害怕了么?真没出息。”忽见花生搂着船舷,面如土色,两眼发直,不禁冷笑道:
“小秃驴,你该不会是怕水吧?”花生听得这话,颤声道:“你……你不怕吗?”说了
两句话,脸色更坏了三分。柳莺莺自家也不识水性,但她生性好强,即便心头惴惴,对
着旁人也不露声色,冷冷道:“那个自然,小秃驴,你信不信,我这就推你下去做王八
。”说罢做出推人模样。花生神色大变,双手乱摆,忙道:“别……别,俺吃王八好吃
,王八吃俺,可就大大不好了。”大嘴一撇,眼看哭出来。
柳莺莺道:“那好,想我不推你,你须得答应,从今以后,都要听我吩咐,我叫你
向东,你就不得向西,叫你坐下,就不许站着。”花生此刻但求自保,言无不从,连道
:“好,好!”柳莺莺妙目一转,笑道:“你说得好听,我便试你一试,看你听不听话
,嗯,你且向东边跳三尺!”花生惊道:“哪怎么成?东边都是水呢。”柳莺莺道:“
你不听我的话了?”花生左右为难,苦着脸连声哀告。柳莺莺此时别说推人,便是挪身
也是不敢,只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重,是故拿花生寻开心罢了。
说闹之际,小艇在一艘大船边停住。船头放下舢板,梁萧当先跃上,一名校尉迎上
来,拱手笑道:“阁下骁勇善战,令人佩服。敢问可是云将军的部下?”梁萧心道:“
若以本名相告,不免一场厮杀。”当下胡诌道:“不错,我此来是有要事,须得面见圣
上。”那校尉笑容忽敛,冷然道:“这却免了?陈大人和陆大人说了,云殊的人,圣上
一律不见!”梁萧打量对方一眼,道:“我不见什么陈大人陆大人,只求面圣……”那
校尉甚不耐烦,挥手打断他道:“陈大人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斜眼一瞅梁萧,冷
笑道,“还站着作甚?要我踢你下船么?”不料梁萧目中威棱迸发,伸手拿住他胸口,
提得离地三尺。那校尉挣扎不得,惊怒道:“反了么?左右,给我拿下。”他是宰相陈
宜中的亲信,平日里作威作福,众军土受够他的闲气,此时俱是冷眼旁观。那校尉喊了
两声,眼看无人答应,顿时着慌,涩声道:“都是自家人,凡事好说,凡事好说。”说
话之时,馅媚之态天然流露。
梁萧笑道:“你带不带我去?”那校尉面露难色,忽见梁萧神色不善,忙道:“带
,带。”梁萧放手道:“你走前面。”那校尉不敢违抗,转到前舱。却见舱门处站了四
个军士,校尉一指舱内,嘟哝道:“就是这里……”门前卫兵见势不妙,举枪阻拦。梁
萧抬臂一挥,众卫兵虎口剧痛,四条长枪飞到半空。
梁萧跨入舱内。但见舱室阔大,四壁斑驳,布满褐色水渍,咸湿的空气中混着一股
淡淡药香。靠里处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官儿,愁眉苦脸,正在说话,听得脚步声,纷纷掉
头来望,一个方面黑须的官儿喝道:“怎么没经通报?”那校尉慌道:“陈丞相,这是
云殊的部下,要见圣上!”陈宜中怒道:“不是吩咐了么?但凡云殊遣人,统统赶走。
”那校尉苦着脸道:“没奈何,他逼我来的。”陈宜中一怔,厉声道:“作反了么?岂
有此理,来人……”他身旁一个清癯文官摆手道:“丞相,罢了!他拼死来此,可见忠
于我大宋,倘若这般赶走了,岂不叫人齿冷?”陈宜中一拍大腿,佛然道:“陆太傅,
你还不明白?云殊狼子野心,仗着手握兵权,一心要夺走圣上……”清癯文官叹了口气
,向梁萧道:“圣上龙体欠安,不便见客,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陆秀夫说罢!”
二人言语,梁萧听得清楚,便向陆秀夫拱手笑道:“云将军听说圣上微恙,特令在
下请来一名女神医,为圣上诊治。”堂上诸人都是一愣,陈宜中两眼瞪着梁萧,冷笑道
:“我们自有大夫,不必劳动那位神医的大驾了。”梁萧没想这人恁地不识好歹,正要
发作,忽听花晓霜道:“那位……那位圣上可是患了惊风之症?”陈宜中与陆秀夫对视
一眼,眉间露出讶色,后者奇道:“你怎地知道?”花晓霜又道:“方才你们给他服用
了寿星丸,是不是?”陆秀夫更惊,点头道:“不错,不错。”花晓霜道:“方子用得
不坏,可惜缺了几本紧要药材,不能济事。”众官脸色微变,陆秀夫站起身来,肃然道
:“敢问其详!”花晓霜道:“从药味分辨,当是缺了人参与石菖蒲,嗯,是了,朱砂
分量也没用足!”陆秀夫眉间透出一团喜色,拱手道:“姑娘说得极是,只因被元人围
困,药材奇缺,故而缺了几味;嗯,敢问可有补救之法么?”花晓霜道:“我要见过病
人,才能决断。”陈宜中勃然怒道:“岂有此理……”陆秀夫摆手道:“丞相,事急从
权。而今眼目下,圣上性命危在旦夕,这位姑娘未卜先知,一语道破用药之蔽,必是有
真才实学的,让她试试,聊胜于无吧。”
陈宜中拧起双眉,打量晓霜,满脸狐疑。陆秀夫又道:“她一介弱女,丞相顾忌什
么?云殊拥兵自重,所忌者唯有圣上,倘若圣上有个长短,只怕大事不妙。”陈宜中听
他言之有理,无奈道:“好,且让她进去。”
陆秀夫喜道:“姑娘请!”当先引路,花晓霜举步跟上,梁、柳三人跟随在后。陈
宜中急道:“你们站住。”
梁萧全不理会,陈宜中惊怒交进,冲出舱外,召唤军土。
陆秀夫一心救人,也顾不得许多,掀开竹帘,匆匆步人后舱。舱内氤氲缭绕,药味
更浓,两个宫女坐在一旁,煽火烹药,床上蜷着个小孩,伶仃瘦小,不堪一握,小脸煞
白如纸,两眼紧紧闭着。梁萧一眼便认出这孩子就是广王赵呙,想起那日荒山相遇的情
形,不觉胸中一酸,转念又生疑惑:“怎么只见弟弟,不见哥哥,星儿哪里去了?”。
花晓霜傍着赵呙坐下,伸手探脉,双眉微蹙。陆秀夫观颜察色,心头暗惊,还未及
说话,梁萧已抢先问道:“如何?”花晓霜叹道:“他想是受了莫大惊吓,痰迷心窍,
此外肝肾不调,有消中易饥之患。唉,二疾并发,也真是苦了他”陆秀夫搓着手,惶声
道:“可有救治之法么?”花晓霜瞧了梁萧一眼,见他面带忧愁,不觉心头微动:“敢
情萧哥哥说的孩子,便是他了。”当下淡淡笑道:“不用担心,我自有法子,不出明日
,便能让这孩子活蹦乱跳了!”看了赵呙一眼,眼里露出怜惜之色。众人齐松了口气,
忽听有人冷声道:“好大的胆子,他是当今圣上,你敢叫他孩子?”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陈宜中两手叉腰,脸色阴沉,几个士兵站在身后,只怕惊了赵
呙,不敢率尔上前。陆秀夫点头道:“丞相说得对,姑娘,这位可是我大宋天子,你日
后称呼千万小心,不可乱了规矩;若犯了欺君之罪,我可保你不得!”花晓霜听得这话
,瞪大双目,大为不解。却听梁萧冷冷道:“孩子就是孩子?有什么叫不得?”陈宜中
怒道:“放肆……”正要喝令拿人,忽听外面有人说道:“请禀告圣上,都统制云殊求
见。”语声疲惫沙哑,但一字一句,不失沉稳。
众人心头齐震,忽听呛啷声响,夹杂着几声闷哼,陈陆二人顾不得梁萧等人,掀开
竹帘,抢出舱外。
只听陈宜中怒声道:“云殊你好大胆子,擅闯朝堂,该当何罪?”云殊叹道:“丞
相见谅,若不出此下策,云殊万万进不来的。”陆秀夫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
我们把持朝政么?”云殊道:“这是太傅自己说得,云某可没说过。”静了一静,陈宜
中寒声道:“好,那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云殊道:“如今军情危急,我要带圣上
突围。”陈宜中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我们是输定了?”云殊缓缓道:“败多胜少
,但大宋血脉不可就此而绝!”陈宜中冷笑道:“就算败了,又与你何干?姓云的,你
别忘了,圣上已颁下圣旨,虢夺了你的兵权,你如今一介白身,却强占兵符,处处以主
帅自居。哼,自古以来,曹操王莽等奸佞小人,也莫过于此吧!”云殊叹道:“丞相言
重了,云某生当为宋人,死亦为宋鬼;眼看着汉柞运移,国事崩摧,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再说,倘若云某真是操莽之徒,我大宋兵马怎会落到这步田地?”他语中虽力持平静
,但悲愤之意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只听陆秀夫怒道:“好啊,你这话什么意思?要推卸兵败之责吗?”云殊道:“会
有今日之局,云某自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当日云某提请弃舟北上,兵发江西,与文天样
文丞相汇合,但丞相以圣上安危作为托词,坚决不允,力持游击海上。文大人一介书生
,不通兵法,勉力为将,以致一溃千里,葬送大好时机。此为其一。”陈宜中冷道:“
这么说,还有其二了。”云殊道:“不错,其二便是泉州一役。诸位大人不分好歹,轻
信蒲寿庚,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厮本是西域胡人,云某曾说得明白:举凡胡
人,都不可相信。可惜诸位把云某之言当作耳边风,以致这奸胡临阵倒戈,害我大军一
败涂地。”陈宜中冷笑道:“如此说来,今日之局,都是我们的不是了?”云殊长叹了
口气,道:“岂敢,云某未能坚持己见,也算是莫大过失了。如今我军人数虽多,却都
是未经操练的百姓。一派乌合之众,如何抵挡元人狼虎之师,一经交战,不仅无补于事
,反成拖累。当日我力请不要接纳百姓从军,诸位大人不加理会,以致今日形势危殆。
此乃其三也。”梁萧听得明白,心道:“原来此中利弊,他尽都知道的。”心下也不觉
替他惋惜。
却听陆秀夫冷笑道:“真是笑话!百姓投奔我军,是因我大宋秉承仁义之道,深得
人心。孟子曰:‘仁者无敌’,我军人多势重,万众一心,势必能击败鞑子,光复华夏
。哼,你一介武夫懂什么?我且问你,你读过几本书,又懂得多少圣人的道理?”云殊
道:“说起圣人之理,云某远不及太傅渊深。但云殊却明白一个道理:为子死孝,为臣
死忠。云某绝不能眼看圣上送命,圣上若在,大宋还有光复之机;圣上若有不测,大宋
才算是亡了。”陆秀夫怒声道:“你今日擅闯朝堂,以下犯上,还有脸说什么忠孝?倘
若天不佑我大宋,此番兵败,陆某便负圣上蹈海而死。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大宋三百
年以文德治国,就算要亡,也该亡在士大夫之手,绝不能亡于你这个屡抗圣旨,拥兵自
重的武夫。”
却听云殊略一沉默,冷道:“看起来,云某话已说尽,唯有冒这个不忠不义之名了
。”话音方落,便是数声闷响,只听陈宜中咆哮道:“好贼子,反了么……”叫到一半
,戛然而止,忽地清风飒然,云殊卷起竹帘,跨人内舱,与梁萧见了个正着。这一下,
即便泰山崩摧,万马忽至,云殊也不至于如此惊骇,一时间,只看他目瞪口呆,双足好
似钉在门前,挪不动半步。梁萧望着这个宿敌,心中暗叹,敢情经年不见,云殊容色枯
槁,双颊凹陷,两鬓之间竟已星星斑白。
云殊略一愣神,侧目望去,浑身又震,涩声道:“柳姑娘……”柳莺莺也怔了怔,
叹道:“云公子,一别数年,你可憔悴多啦。”云殊听得这话,心中没由来一酸,双目
不由潮了,强自忍住,回望梁萧,寒声道:“你来作什么?”梁萧道:“你做什么,我
便做什么。”云殊只当他奉了军令,来擒赵呙,心中暗恨。再见赵呙躺在床上,犹如死
人,顿时目光一寒,道:“好啊。”梁萧随口应道:“当然好了……”话未说完,云殊
双掌猝发,裹在袖中拍来。梁萧见他抬肩,便知他要出手,身子稍挫,挥掌迎出。二人
双掌一交,身子各自一晃,梁萧心头暗凛,原以为自己妙悟神功,此番该当稳胜,不想
一别年余,云殊精进之速竟也非同小可。云殊更是惊骇,只感梁萧掌力雄奇,隐隐然已
出乎自己之上,不待掌力接实,奇步陡转,使招“罔两问景”,从左到右闪电般连出两
掌。
梁萧凝立不动,掌随身转,处处封住云殊掌势。云殊却一沾即走,招式绝不用足,
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第二掌才使一半,忽地矮身,变招“风摇影动”,右腿如旋风
般扫出,梁萧掌势含而不吐,护住胸腹,足尖斜挑,对准他右足外踝“跗阳”穴。云殊
双足忽曲,避过梁萧掌势,双掌下挥,劲风扑地,带得他向上腾起,绕着梁萧凌空转了
个半圆,刷刷刷连劈四掌。这数着变化一气呵成,快不可言,乃是云殊新近悟出的一路
“,晾影迭形拳”。“穷儒”武学宗旨本在“觑敌虚实,后发制人”,但云殊练到这个
地步,眼界渐高,只消对手动眼抬足,便能猜出其人心意,先发制人,逼得对手一招半
式也递之不出。故而“惊影迭形拳”但求一个快字,处处力争先手,一经施展,几乎不
能见人,只有一串虚影忽东忽西,掠来掠去。
梁萧心头凛然,转身出掌,守得水泼不尽,只不让云殊抢近,倏忽间,只听嗤嗤轻
响,双方掌风连交数次,尽被梁萧以内劲带偏,扫中舱门竹帘,那细竹帘竟若钢丝一般
,一根根笔直竖起。这几掌两人各自用上全力,云殊翻身堕地,气血翻腾,梁萧也身不
由主,倒退三步,足下格得一响,竟将甲板踏出一个孔洞。云殊方欲揉身再上,忽听身
后滴滴答答一阵响,侧目看去,敢情那竹帘被二人阴劲崩断,数十枚竹管散作一地。云
殊暗忖倘若掌力再被带偏,落到赵呙身上,那可大大不妙,一时心生犹豫,驻足不前。
他二人这轮交手,变化奇快,舱中诸人目不暇接,更遑论出声阻止。此刻一住,柳
莺莺叫道:“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她虽是对着二人说话,目光却是不由自主落在梁
萧身上,关切之意溢于言表。云殊看得明白,只觉一股无名邪火直冲入脑,忽地纵上丈
余,左掌拍向梁萧小腹,右爪如风,拿向床上赵呙。这一抓一拍看似平常,实则变化奇
绝。梁萧不敢怠慢,左掌斜引,右掌横批。二人浑身一震,四掌竟已抵住。梁萧目中精
芒乍闪,踏上一步。云殊却身形倒退,面露痛苦之色。梁萧喝一声,又踏上一步。
柳莺莺见他二人情形,分明是在比拼掌力,当真心惊肉跳,但又无力分开二人。此
时,梁萧用上“转阴易阳术”,掌力乍阴乍阳,忽刚忽柔。瞬息百变,云殊从未遇上过
这等奇功,顷刻间连退六步,背脊抵着舱板,额上豆大汗珠涔涔落下。相持片刻,梁萧
双目斗张,双掌突地向前抵出。忽然间,众人只觉船舱剧晃,豁拉一声,舱板轰然倒塌
。云殊忽地一个筋斗,后跃三尺。
梁萧微微一笑,收手赞道:“姓云的,真有你的,这法子若非莫大胆气,绝不敢用
。”云殊勉力压住胸中血气,一双手仍是颤抖不已。原来,方才他甘冒大险,撤去内劲
,任凭梁萧内力侵入体内,然后传到舱板之上,震塌舱板。梁萧内力一经泻出,后劲接
济不上,云殊趁机脱出他的掌势。
陈宜中被点了穴道,躺在梁萧脚旁,眼见二人打斗,梁萧竟占上风,心头大喜,对
梁萧道:“拿下这个反贼,本相重重有赏。”梁萧笑道:“我要的东西,只怕你赏不起
吧?”陈宜中一愣,心道:“你要得无非高官厚禄了?”当下笑道,“只要拿下云殊,
但是本相力所能及,定然双手奉送!”梁萧道:“好说,倘若我要你头上这顶乌纱帽,
你也双手奉送么?”陈宜中一愣,怒道:“放肆,凭你也配做丞相?”梁萧大笑道:“
说得是,躺在地上的乌龟丞相,区区着实做不来。”嘴里说话,目光却始终不离云殊。
柳莺莺见两人遥遥相对,大有立分生死之势,心中一急,忍不住抢上两步,挡在二
人之间,叫道:“住手吧。”梁萧摇头道:“你别管,这是男人的事。”柳莺莺双眉一
挑,怒道:“你说这话,就是瞧不起女人?我偏要拦,你要刺,就刺这里。”纤手指定
微微起伏的酥胸。梁萧不由气结。柳莺莺放软语气道:“梁萧,各让一步天地宽,何必
定要你死我活?”梁萧摇头道:“你不知道,这冤仇一百年也解不开的。”柳莺莺神色
微变,心道:“哪有这么深的冤仇,难道是……是为我?”回头向云殊望去,云殊见她
目光哀怨,心头一软,几乎便想放手,但想到国仇家恨,心肠复又刚硬,倏地闪身,绕
过柳莺莺,一掌拍向梁萧肩头,梁萧矮身避过,当即还以颜色。柳莺莺见他二人浑不理
会自己,只顾厮杀,不由得恼羞成怒,索性再不劝阻,抱起双手,冷眼旁观,心道:“
瞧你二人斗成什么样子?”
第05章 敌友莫辨
花晓霜坐在床边,只见两人生死互搏,迭出杀招,直惊得忘了动弹。惶急间,忽听
背后传来低低呻吟,回头看去,只见赵呙眼神呆滞,望着自己,心知方才针灸生效,但
此刻场中斗得甚急,也不及多问,方要转头观战,却听赵呙叫道:“叔叔!”梁萧激斗
间听得叫声,心神倏分,出掌顿缓,被云殊一轮快攻逼得喘不过气来。
忽听赵呙又叫道:“云殊住手。”声音尖利,满是怨恨。云殊一愣,忽听陈宜中冷
道:“云殊,圣上命你住手,你又想抗旨不从?”云殊眉头一皱,瞧了瞧梁萧,又看了
看赵呙,嘴里涌出一股苦涩,咬了咬牙,忽地纵身后退,涩声道:“下臣云殊,叩见圣
上。”赵呙却不理他,直直望着梁萧,道:“叔叔……”嗓子一哑,泪水顺着双颊滑了
下来。花晓霜虽不明缘由,也觉心酸,将他揽入怀里。
云殊见赵呙要哭,忙道:“圣上,还请不要失了礼数……”话未说完,赵呙忽地叫
道:“走开,走开……”小手一挥,啪得打在云殊脸上。云殊挨了一记,一愣之间,却
见赵呙泪眼中透出深深的恨意,他心中莫名其妙,还想抚慰。赵呙双手乱挥,尖叫道:
“滚开,你害死了哥哥,又来害我……”云殊听得这话,面肌微一抽搐,眼里露出深深
痛色。
梁萧失声道:“呙儿你说什么?星儿死了?”临安一别,赵呙经历无数惨变,听得
这声“呙儿”,胸中一热,号陶大哭,他久病之身,这般竭斯底里一闹,浑身便似抽空
一般,再无半点气力,指着云殊抽噎道:“哥哥死啦,哥哥被他害死啦……”梁萧只觉
难以置信,问道:“他怎么害死你哥哥?”赵昌道:“那天叔叔你走啦,阿姨带我们去
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就在那儿,我与哥哥遇上这个……这个坏人!”手指着云殊道,“
他定要哥哥做皇帝,哥哥说他不会做,他就吓唬哥哥,哥哥怕得直哭,最后……最后只
好做啦。后来,他带着我们坐船去杀人,杀了好多好多人,流了好多血,哥哥吓得不敢
看,他就逼哥哥看,还说哥哥以后也要这样杀人,哥哥害怕,天天都哭。那天,有好多
人跑到船上,到处都在叫,船上都是血……”他想起当日惨酷情形,小脸扭曲,露出难
言恐惧,两手抓住晓霜的衣袖,浑身颤抖。花晓霜怜意大生,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叹了
口气。
赵呙虽说得语无伦次,梁萧却已猜中几分,见他平静了些,问道:“后来呢?”赵
呙道:“再后来……许多人扑到哥哥面前,血啊,肉啊,都淋在哥哥身上。到了晚上,
哥哥再也说不来话了,我叫唤他,他就只望着天上这么喊:啊—啊—啊—”他学着赵呈
的嗓子尖声叫唤,惨厉凄凉,仿佛晚鸦哀鸣,众人听得心口一阵酸楚,云殊双目一闭,
长长吐了口气,
梁萧面色苍白,半晌道:“再后来呢?”赵禺哭了一阵,道:“再后来,哥哥就一
直叫啊叫的,叫了许久,突然瞪着眼,张着嘴,再也不叫了。我摸他的脸,冷冰冰的,
我当他睡着啦,就去摇醒他,可是他们都说,哥哥死了,再也不会醒啦……”他说到这
里,心头无比难过,一口气回不上来,软绵绵瘫在晓霜怀里,花晓霜拔出银针,在他“
志堂”、“人中”处扎了两针。过得片刻,赵呙睁开眼,呆呆望着天上,流泪道:“哥
哥死了,再也醒不来了……”梁萧怔了半晌,心中杀机尽消,双拳缓缓松开。
却见赵呙转过头,望着云殊,恨声道:“你不逼哥哥做皇帝,他就不会死了。你逼
了哥哥,又来逼我,我恨死你啦。”手指着陈宜中道,“他们说你坏,我就点头,他说
不要你带人打仗,我就说好。他在纸上写好字,我就按了手印。哼,你害死哥哥,只要
对你不利,我就说不出欢喜……”陈宜中老脸一红,连连咳嗽,道:“圣上……这话怎
么拿来说……”云殊心头一痛:“圣上竟为这个与我为难,唉,我竟不知情。”一念未
绝,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一声炮响,杀伐之声大起,云殊腾地站起。只看一名军士匆匆奔
人,大声道:“云帅,鞑子攻上来啦!”云殊看了赵呙一眼,回复镇定之色,又见一名
军士踉跄奔人,叫道:“云帅,前军着火啦!”云殊未及发话,却听梁萧问道:“风向
如何?”那人应道:“东北风。”云殊冷笑道:“姓梁的,如今大宋完了,你可欢喜了
?”陈宜中惊道:“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去抵挡?”云殊拍开众人穴道,冷声道:“元
儿顺风火攻,挡不住了,你们各自逃生去吧。”说罢迈开大步,走向赵呙,梁萧伸手一
拦,道:“你带他去哪里?”云殊喝道:“让开!”呼得一掌拍来。梁萧翻掌接住,叫
道:“莺莺,你与晓霜带孩子先走。”云殊厉声道:“岂有此理?众军听令,死活不论
,将这几人统统拿下。”众军土原本莫名其妙,此时得了云殊将令,纷纷掣刀扑上。柳
莺莺大为气恼,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么?”矮身出腿,扫翻数人。
花晓霜面色惨白,忙抱赵呙退到一旁,恰好身后一名军士持刀劈来,花晓霜慌乱之
间,不进却退,反将身子送到刀下。花生从旁见得,飞步抢上,一拳挥出,呛啷连声,
那柄钢刀应手断成数截,其势不止,被大金刚神力裹着,似如劲矢疾箭,飕飕飕一阵乱
响,没人甲板之中。那名军士望着手中刀柄,不由呆了。云殊瞧得心惊:“这和尚竟然
深藏不露。看来这伙奸贼有备而来,我是大大失算了。”心中一急,竟被梁萧逼退。
花晓霜惊魂甫定,向花生道:“谢……谢啦!”花生抓着脑袋,呵呵直笑,忽见一
名军士挺枪刺来,便侧身让过,反手在枪杆上一拨,不料这一下用上了真力,那人顿如
腾云驾雾一般,连人带枪抛将出去,豁拉一声,将舱壁撞了个大窟窿。花生啊哟叫道:
“糟糕。”飞步抢出,较之那人去势还要快三分,本拟后发先至,将那军士凭空抓将回
来,岂料眼前一花,一个人抓着那名军土,从墙洞之中钻了进来,与他撞个正着。
花生不及转念,神力注人双腿之间。迎面那人却收势不住,慌忙出掌,啪的一声击
中花生胸口。花生好似大树生根,动也不动,那人却向后一仰,一跤坐倒。花生见来人
金发碧眼,从所未见,心头惊奇,憨笑道:“金毛儿,对不住!俺来扶你。”说着伸手
便扶,那人打他一掌,手掌隐隐作痛,又惊又怒,叫道:“对不住你爹。”猛然发拳,
重重捣在花生肩头。
花生中拳,身子一晃,便将拳劲卸去,奇道:“你干么打人?”那人见他挨了自己
全力一击,竟似浑不在意,不觉头皮发麻,右腿急起,踢向花生下阴。下阴是人体最为
薄弱之地,大金刚神力纵然厉害,也难练及。花生无奈,只好伸手格住。那人蹲觉小腿
剧痛,厉声道:“去你妈的。”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弯刀,闪电劈出。花生一惊,向后
跃出,却听梁萧冷声道:“哈里斯,你来得好?”那胡人闻言色变,厉声长啸,啸声一
出,只听舱外又有两声长啸,与之呼应。
梁萧听得啸声,一招迫开云殊,向哈里斯凌空扑到。哈里斯急舞弯刀向后退却。梁
萧方要追击,忽见云殊晃身扑向晓霜,神色一变,前奔之际,忽地后掠,一掌拍向云殊
。云殊不敢大意,反掌相迎。二人掌力未交,便听一声大响,舱顶破出一个大洞,阿滩
尊者从天而降,振臂一挥,金刚圈带着啸声,向梁萧后脑撞来。
梁萧前后受敌,右掌微缩,卸开云殊掌劲,左掌如风,向后掠出。金刚圈着他掌力
一激,陡然快了一倍,变了方向,自他身边绕过,咻得射向舱外。便在此时,只见舱外
银光乍闪,一个人飘然而入,将金刚圈轻轻接在手中,纵声笑道:“平章大人身子健旺
,尚在人间。洒家真有不胜之喜!”云殊见梁萧掌力回缩,正欲进逼,忽见这银衫客露
了这手,顿时吃了一惊。想那金刚圈带了阿滩一掷之力,再加上梁萧的掌力,二力相叠
,劲力何等惊人,便是自己,也难硬接。再听得他开口说话,心中咯噔一响:“糟糕,
梁萧这厮又来了厉害帮手?”
却听梁萧笑道:“有劳足下挂心,足下活着一天,梁某决不会先死!”这一下用上
了真力,那人顿如腾云驾雾一般,连人带枪抛将出去,豁拉一声,将舱壁撞了个大窟窿
。贺陀罗笑道:“好说,好说。”瞥了云殊一眼,将金刚圈抛还给阿滩,目光忽又落到
赵呙身上,拍手笑道:“这个便是大宋的娃娃皇帝么?好好好,果然生得精乖……”乖
字出口,已是形影俱无。云殊瞧得一怔,猛听梁萧叫道:“小心。”叫声未绝,便觉劲
风疾来。原来贺陀罗声东击西,嘴里说着赵呙,出手却直奔云殊,要知他称雄西方,威
名远及大秦、高卢,这番前来中土,除了断往日仇怨,更雄心勃勃,要做一番惊天动地
的大事。岂道先后受挫于九如与释天风,崂山为梁萧气势所迫,不战而逃,更是生平奇
耻。明归本就与他不睦,事后趁机设计,怂恿火真人、常宁在脱欢面前大说贺陀罗坏话
。贺陀罗颜面尽失,急于立件功劳,挽回面子。听说此间交战,便与哈里斯南来,欲要
活捉宋主,扬名天下,阿滩尊者经不住哈里斯利诱,也跟来分一杯羹。
待得元军火攻,宋军溃乱,三人趁机偷入宋营。贺陀罗早知梁萧入营,此来已有防
备,但瞧得云殊与梁萧斗得旗鼓相当,却是吃惊。又见云殊宋将装束,不由寻思:“久
闻宋人中有个云殊,武功厉害,料得便是此人。”他自付与梁萧动手,彼此熟捻,不易
得手,但云殊却是初见,出其不意,不难一举伤敌。
贺陀罗的“虚空动”为天下一绝,晃身便到云殊右侧,使出“破坏神之蛇”,出拳
无声,但内劲内蕴,便如草中毒蛇,冷不丁蹿起咬人。云殊虽得梁萧提醒,但事发仓猝
,抵挡不及,只得竭力向左闪避。贺陀罗心中暗喜,双臂随之递上,正要毙敌于拳下,
忽觉身后劲风飒然,不用回头,也知梁萧拳脚到了。他只当二人交手,必是对头,只须
先伤云殊,再杀梁萧,将这两人各个击破,谁料梁萧竟会出手相助云殊,不觉心中气恼
,但也未敢轻忽,足下不动,身子扭转,原本落向云殊的双拳,却向梁萧递出。
梁萧在崂山与他交过一回手,早有防备,当下施展“转阴易阳术”,刚劲变柔劲,
阴劲变阳劲,变到半途,忽觉贺陀罗拳中蛇劲如山洪暴发,不随自己内劲变化,直直泻
人经脉之中,不由闷哼一声,撤掌疾退。贺陀罗一代宗师,上次大意轻敌,吃了小亏,
事后略加揣摩,便想出克制“转阴易阳术”的法子。梁萧使出这路功夫,正投他心意,
当下以不变应万变,一举破了梁萧的奇功,不待他退让,哈哈一笑,双臂暴长半尺,搭
上梁萧双腕,左足立地,右腿好似漫不经心,踢向梁萧。他双手双足自行其是,仿佛分
属不同主人。
云殊遭贺陀罗暗算,心中惊怒,此时见他出腿之际,下盘破绽大露,当即身子一矮
,一腿着地扫去。
不料贺陀罗腰身一扭,踢出之腿忽又扫回。云殊不妨如此凌厉的一腿竟是虚招,但
觉劲风扑面,如大斧劈来,慌忙翻身斜蹿。梁萧趁着贺陀罗分心,脱出他的手底。贺陀
罗嘿笑一声,随之抢上,挥袖出拳,梁萧再不敢与他较量内力,二人以快打快,瞬间拆
了七八招。
云殊瞧得迷惑:“这二人不是一伙么?为何窝里斗起来了。”对于梁萧出手相救一
事,更觉琢磨不透,眼瞧贺陀罗出手凌厉,梁萧渐落下风,顿生敌汽之心:“这银衫客
来者不善,武功又高。姓梁的贼子倘若败了,我也孤掌难鸣。”他精通兵法,深知连弱
抗强之道,心念至此,忽地纵上,与梁萧夹击强敌。贺陀罗力敌两大高手,顿被逼出了
浑身能耐,时隐时现,身若龙蛇,举手投足,均是出人意表。
此时柳莺莺绰起一口单刀,与阿滩尊者斗在一处。激斗片刻,柳莺莺见这喇嘛色迷
迷瞧着自己,心念一动,冲他微微一笑,笑生双靥,便如奇花初绽,白水生晕,美艳不
可方物,阿滩本是色中饿鬼,只瞧得两眼发直。但此刻生死相搏,岂容分心,迷乱之际
,便觉肩头风起,柳莺莺一刀向他脑袋削来。阿滩躲闪不及,钢刀掠肩而过,带走半片
耳朵,顿时鲜血淋漓。
9遇险招。
只此功夫,贺陀罗三人翻滚不定,斗到百招上下。梁、云二人招式忽地一变,云殊
四方游走,使出“三才归元掌”,梁萧却随手展开“大逆诛心掌”。前者是天下第一等
审敌武功,后者却是天下一等一骗人功夫。二人使了数招,忍不住相互瞧了一眼,都觉
惊讶不已,敢情这两路掌法看似水火不容,彼此克制;冥冥之中却有相生之道。一经合
使,威力倍增。“大逆诛心掌”长于欺敌,敌手一旦心意大乱,露出破绽,“三才归元
掌”便能趁隙而人,施展归元一击。就好比战场之上,一军迷惑对手,一军伺机破敌。
此中奥妙,萧千绝与公羊羽也是从未虑及。
贺陀罗初时尚能应付,但越斗越觉吃力,只觉梁萧出手诙谐,不易捉摸,云殊一双
肉掌看似凝而不发,气势却无所不在,不由心凛:“这两个兔崽子配合无间,大大不妙
。”他虽未必会输,但生平但求稳妥,绝不行险,当即跃开数丈,笑道:“平章大人,
你想勾结宋人杀了洒家,独占这个功劳吗?”梁萧知他意在挑拨,斜眼一瞥,见云殊神
色狐疑,心知他身处劣势,倍感警惕,听了着话,心意已生动摇。又听贺陀罗笑道:“
也罢,平章大人,你我联手杀了此人,那小娃娃算你的,这人首级算我的如何?”梁萧
狷介之性,心中虽恼,却不屑与他辩解,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云殊见他神情,更是信
了八分:“楚婉说他救过圣上,果然都是假话。那女子也不知为何,竟杜撰出那般荒诞
言语;这两人原是一丘之貉,可笑我竟鬼迷心窍,只当这姓梁的恶贼来此,是要救圣上
出困?”越想越怒,猛地想起,自己斗得入神,竟尔忘了赵呙,回头望去,只见舱中空
空,那还有赵呙的人影。云殊大怒,瞪视梁萧,恨道:“好你个声东击西!”
梁萧知道赵呙定是被花晓霜趁乱带走,心中卸下一块大石,不觉微笑。贺陀罗两眼
一转,忽地纵声长笑,向舱外跃出。云殊知他要出舱捉人,岂容他得手,一声大喝,纵
到半空,掌力遥遥击出。贺陀罗闪身避过,忽觉腰间又有劲风掠来,情知梁萧到了,心
中暗骂,伸手格住,眼角余光一扫,只见云殊正欲掠出舱外,不由怒哼一声,借梁萧掌
力翻身扑上,拳脚齐施。云殊转身抵挡。二人在半空中拆了一招,忽见梁萧逼近舱门,
不由同声喝道:“哪里走?”喝声中,双双腾空扑出。梁萧只觉劲气如山压来,急使“
大逆诛心掌”,化正为逆,身子一蜷,疾风般退回舱内,抬眼望去,却见那二人堵在门
前,斗得激烈。
且说花晓霜抱着赵呙,眼看刀枪簇簇,混乱不堪,赵呙小小身子不住发抖,不由寻
思:“这般砍杀下去,怕会惊着他。”便捂着赵呙双目,躬身从花生砸出的窟窿中钻了
出去。
花生与哈里斯纠缠正烈。哈里斯将一把弯刀舞成团团银光,将花生裹在其中。却见
这小和尚也不抵挡,东一摇,西一摆,任凭刀锋在他身前飘来荡去,却始终割不到他一
片衣角,哈里斯暗呼邪门,却欺他只守不攻,大喝大叫,放手猛劈。花生见他龇牙咧嘴
,眼透凶光,心头颇有些害怕,忽见晓霜出舱,忙道:“等等俺。”使了个“无拘泥相
”,从哈里斯身边掠了过去。哈里斯见他说走便走,惊怒交进,但想这小秃驴武功虽高
,若不还手,不足为惧,当即跟着跳出,抬眼一望,只见远处烈焰冲天,好似一条狂龙
,掠过无数宋军船只,蜿蜒而来。大宋军民惊惧不已,斗志全无,大呼小叫,纷纷驱船
逃命,大船小艇自相冲撞,一时沉没无算。
哈里斯虽残忍好杀,但见如此惨状,也觉心惊,觑眼一看,只见晓霜与花生并肩站
在左近,瞳目发呆,不禁窃喜:“小家伙没见过世面,吓得傻啦!”收了弯刀,悄悄纵
上前去,突然施袭,右手并起食中二指,点向花生后心,左手似若鸡爪,扣向晓霜肩头
。
花晓霜被眼前战争惊住,脑中空白一片,忽觉肩头一痛,已被哈里斯扣住“肩井”
穴,半身酥麻,双手一松,赵呙顿时落向甲板。哈里斯这手抓住晓霜,那手也点在花生
“至阳”穴上,但觉指尖一痛,如中铁壁。只听花生啊哟一声,叫道:“好痛!”哈里
斯见他中指之后,还能叫痛,心下大骇,急欲缩手。却不料“大金刚神力”练到“一合
身相”的地步,随机生发,劲在意先,习练者念头未转,劲力已早早到了;花生虽在发
呆,但劲力周流全身,方才中指,立生反激,但听喀嚓一声,哈里斯两根指头齐齐折断
。
哈里斯失声痛哼,抓着晓霜纵身退后。花生转身瞧见,不由圆眼一瞪,呼地一拳,
奔他左臂而来。
哈里斯手指被他震断,惊骇莫名,暗忖挨了这拳,手臂岂不粉碎了;慌忙放开晓霜
,奋力后跃。花晓霜被他这一带,身不由主,向后栽倒,花生急急收拳,将她扶住,忽
觉头顶风起,却是哈里斯挥了弯刀,恶狠狠劈了下来。
花生拉起晓霜,慌忙避开。哈里斯一刀逼开二人,伸手便向赵呙抓去。花晓霜急道
:“糟了。”花生应声纵上,一拳横扫,哈里斯只觉拳风扑面,口鼻皆为之闭,顾不得
擒人,慌忙闪开,却见花生俯身抱人,露出破绽,便身子一扭,弯刀自下而上撩向花生
面门。这一刀出手方位古怪之极,大出花生意料,心想若不闪避,势必被他割中双目,
只好无奈跃开。
一时间,二人绕着赵呙时进时退,疾走不已。花生武功虽高,但囿于师命,不肯出
手攻敌,只是东躲西闪,觑机抢人。哈里斯断指处阵阵抽痛,对这小和尚忌惮已极,他
素来滑溜,颇具乃父之风,弯刀挥来挥去,并不强攻,只待花生出手抢人,便一阵乱刀
将他逼退。赵呙夹在二人之间,只觉四周劲风飒飒,刀光乱闪,不觉又惊又怕,哇哇大
哭起来。
花晓霜心急如火,移步抢上。哈里斯见状,转身一刀劈向晓霜,花生只怕晓霜受伤
,急忙一拳将他逼退。哈里斯心念一动,笑道:“敢情小和尚动了凡心么?”花生奇道
:“什么叫作动凡心?”哈里斯心中大怒:“臭秃驴跟老子装蒜么?”便嘿笑道:“动
凡心就是想妞儿!”忽地一刀劈向赵呙,花生正要阻拦,哈里斯刀锋偏转,又向晓霜砍
去,花生慌忙挥拳相救,哈里斯身子右转,弯刀一横,花生仓促之间,几乎将手送到他
刀上。
哈里斯诡计得逞,东一刀,西一刀,只向花晓霜与赵呙招呼,花生左遮右拦,狼狈
之极。哈里斯正觉得意,不料斜刺里冲出一人,将赵呙抱人怀里,贴地滚出。哈里斯一
心对付花生与晓霜,却被旁人拣了个便宜,怒不可遏,飞腿便踢,花生抬腿挡住,二腿
一交,哈里斯如中铁柱,裂着嘴向后退出。
那人定了定神,眼见花生敌住哈里斯,心头一喜,背起赵呙发足便跑。赵呙惊魂甫
定,认清来人,喜道:“陆太傅,是你呀!你没逃吗?”陆秀夫顾不得辩解,匆匆奔近
船尾,抬眼一望,忽地怔住,遥见陈宜中站在一艘船上,顺风张帆,向南去得远了。
陆秀夫原与陈宜中约好,陈宜中守着船只,自己去救赵呙,谁知这老滑头见势不妙
,自顾走了。陆秀夫只觉浑身上下如坠冰窟,回头看去,遥见火光烛天,元军战舰成群
结队冲杀过来。陆秀夫不觉两眼一闭,仰天长叹,涩声道:“圣上,事已至此,下臣得
罪了。”赵呙不明其意,忙道:“你别说话,快快跑……”话未说完,忽听陆秀夫大叫
一声:“苍天啊。”冲上数步,跳了起来,赵呙一时只听耳边风响,身子已在半空,他
不知出了何事,张大小嘴,却叫不出半个字来。
哈里斯与花生纠缠数合,忽地声东击西,向右扑出,挥刀劈向晓霜,花生不知是计
,翻身拦在晓霜身前。哈里斯一刀引开花生,忽地向左狂奔。不出十步,便见那老头背
着小皇帝远远站立,不觉心头一喜,正要上前,忽见陆秀夫涌身一跳,径向海中落去。
哈里斯大惊失色,他千里南来,就为逮住这个小孩。如此一来,岂不前功尽弃?当
即脑子一热,猛地丢开弯刀,鱼跃而起,向二人伸手抓去,但终究相距太远,他这一跃
虽用尽全力,仍是差了半尺。倘若换作他人,至此必定束手无策,但哈里斯身负古瑜跏
之术,手足关节伸缩自在,一抓未中,大喝一声:“疾!”,手臂暴长一尺,堪堪扣住
赵呙肩头,硬生生将他拽了过来。陆秀夫背上一空,心头剧震,不及回望,已然坠入海
中。他忿怒之极,双手向天奋力乱抓,才一张嘴,咸苦的海水便咕嘟嘟涌人口里,身不
由主,直沉下去。
哈里斯抓住赵呙,狂喜不已,双足一撑,欲要勾住船舷,岂道脚下一虚,竟没勾着
,不觉心往下沉:“糟糕,我一念之差,竟被这小兔崽子害死了……”念头未绝,足踝
一紧,已被人抓住。哈里斯绝处逢生,向上一瞧,却见花生悬在半空,一手搭在船头,
不由喜极而呼:“小秃……咳,小师父,要抓牢些。”
花生见哈里斯去追陆秀夫,便与花晓霜一起跟来,正巧看见哈里斯跳出去捉赵呙。
他救人心切,一时也忘了不会水性,跟着跃出,将他抓住。待得此时,才猛然惊觉,望
着碧澄澄的海水,想起柳莺莺先前说过的话,心头好不害怕,颤声叫道:“晓霜,完啦
,俺要落水喂王八啦!”花晓霜赶上前来,见三人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但不见了陆秀
夫,知道必已落水无幸,不由一阵惨然,抬眼望去,却见无数宋军士卒在海中挣命,惨
呼声响彻云端。她骤然看见这世上最可怕的惨状,偏又无力阻住,只觉心如刀绞,一时
痴了。
花生叫了一声,不见晓霜答应,越发害怕,手足发抖,流下泪来。此时间,那舱板
吃不住三人重量,咯的一声,兀自裂了。哈里斯心头一颤,慌道:“小师父,快带我上
去。”花生也不答话,咧嘴直哭。哈里斯哀求数声,眼见无效,顿时焦躁起来,“小畜
生,小贼秃”一阵乱骂。 花晓霜听得哭骂声,方才还过神来,问道:“花生你哭什
么……”话音未落,便觉背后劲风乍起,掠来掠去,迅快之极,忽听梁萧冷声道:“你
们再上前一步,我便让和尚放手,左右拚个同归于尽。”花晓霜正自六神无主,听到他
的声音,大感宽慰,回头瞧去,只见梁萧与柳莺莺并肩而立,贺陀罗则铁青着脸,与阿
滩站在左近,云殊独站右方,五人鼎足而立,相对怒视。
梁萧目视对手,口中叫道:“花生,拉人上来。”花生仍是不敢稍动,柳莺莺见小
和尚却如此脓包,心头火起,叱道:“再不上来,我可踢你下去了。”说着伸足便踢,
花生吃了一惊,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反手一撑,便跃上船板,顺手将哈里斯与赵呙也提
了上来。哈里斯早有准备,一上甲板,飞足便踢花生面门,花生猝不及防,把头一低。
哈里斯收足不及,踢中光头,顿觉足背欲裂,不由“啊哟”大叫,正想变招,忽觉足颈
一紧,已被花生拿住,还要挣扎,花生内劲由足颈经脉直透过来,哈里斯浑身一软,瘫
在船上。
云殊、贺陀罗见状,双双扑上。梁萧与柳莺莺换个眼色,一个抓起哈里斯,一个抱
住赵呙。那二人各有所忌,同时止步。贺陀罗寒声道:“你要怎地?”梁萧道:“你不
动手,我也不动你儿子。”贺陀罗略一沉吟,道:“好!洒家认栽!”梁萧料他必然口
是心非,只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过分相逼,微一冷笑,回眼望去,只见元军战舰密密
麻麻蜂拥而来,便向云殊道:“你号令水手,向南行驶。”
云殊恨得牙痒,但此时兵败如山,赵呙又落入人手,一时无可奈何,心道:‘他为
何不径自向北驶入元营,却向南作什么?”但觉如此一来,对自己终究有利,冷笑一声
,进了船舱,命水手扬起风帆,向南驶去。梁萧见船启动,提着哈里斯,退人舱内。这
艘战船本由海船改造,甚为长大,分为三部,前舱起居,后舱储藏,底舱作为水手寝室
。
贺陀罗待梁萧入内,方与阿滩进舱,阴沉着脸,靠舱板坐下。梁萧暗自发愁:“这
老贼武功太高,留在船上终是祸胎,须得想个法子除去。”双方各怀心事,船舱中一时
静了下来。
赵呙早巳吓昏了,花晓霜施以针灸,才悠悠醒过来,哭了几声,道:“叔叔!”梁
萧还过神来,向他笑笑,将他小手握住,但觉小手冰凉,瘦小堪怜。赵呙被他握住手,
只觉有了依靠,平静下来,问道:“叔叔,婶婶还好么?”梁萧一愣,花晓霜却脸色倏
地惨白,柳莺莺也听得分明,秀目中透出惊怒之色。
梁萧默然半晌,终不忍说出真相,叹道:“她很好。”赵呙奇道:“既然很好,怎
么不来看我?”梁萧胸中一痛,涩声道:“她不得空……我替她瞧你,还不好么?”赵
呙露出失望之色,这时机,便听柳莺莺冷不丁问道:“呙儿,你那婶婶长什么样子?”
赵呙一怔,想了想道:“她很好看,可没你好看。”又指着花晓霜,笑道,“但比她好
看些。”花晓霜脸上血色也无,低了头去,柳莺莺却美眸生寒,瞪向梁萧,见梁萧低头
不语,更当他心里有鬼,越发气苦,正欲发作,忽听舱外一声响,仿佛霹雳大作,船身
随之震动,摇晃起来。
梁萧腾地站起,但听船尾又是一声响,似是弓弩发射之声,这般此起彼伏,响了数
声,忽见云殊走入舱内,冷冷道:“鞑子追上来了。”梁萧道:“多少船只?”云殊道
:“打沉一艘,还剩十艘,正发炮石过来,只怕再过片刻,这船就要沉了。”贺陀罗长
身而起,击掌笑道:“各位再不投降,更待何时?”云殊瞪他一眼,凛然道:“宁为玉
碎,不为瓦全。大丈夫死则死矣,岂可屈膝投敌?”贺陀罗为他目光所慑,一时语塞。
云殊冷笑一声,拂袖而出,梁萧抓起哈里斯道:“我们也去看看。”柳莺莺被战事岔开
了话,不便与他算账,狠一顿足,也来到船尾。
此时层云蔽天,北风正厉,只见十艘黄鹞战船鼓满风帆,向着大船包抄而来。梁萧
观望片刻,拾起一张角弓扯满,一箭直奔当头元船,将那帆上缆绳撕裂一半。元军尚未
明白发生何事,梁萧第二支箭急急射到,这箭来势更狠,将缆绳截成两段。船帆忽失牵
挂,哗啦堕下,元军惊怒交进,齐声叫骂。那船无风可借,顿时来得缓了。
云殊心头暗凛:“一箭中绳已然极难,两箭射在同一方位,难上加难。我与这厮数
度交兵,骑射尽落下风,今日看来,输得倒不冤枉!”思忖间,忽听身后哗然大响,回
头一看,本船的三张风帆同时落下。云殊心头一沉,只听梁萧叱道:“贺陀罗,滚出来
!”但听一声笑,贺陀罗自舱内慢悠悠踱出来,说道:“不知平章大人有何吩咐?”梁
萧道:“哈里斯在我手里,你不怕儿子送命吗?”足尖抬起,对准哈里斯脑袋,只需轻
轻一送,哈里斯头开脑裂,决然无疑。
贺陀罗笑道:“梁大人当世英才,行事总要讲个理字。方才洒家坐在舱里,那可是
没挪一下屁股。是了,我知道了,想必是前船那些水手吃里扒外,放下风帆,自己跳海
逃走。阿滩尊者,你说对不对?”阿滩笑道:“对啊,对极啦。”柳莺莺啐道:“对你
个鬼,你们杀人放帆,还想狡辩?”贺陀罗笑道:“无凭无据,岂可胡乱定罪?姑娘现
在说说,还不算什么?倘若做了大官,金口一开,可要冤杀多少百姓?哈哈,敢问姑娘
,你哪只眼睛瞧见在下杀人放帆了?”他乔张作致,一字一句扣着柳莺莺的话头,柳莺
莺明知他杀光水手,放下风帆,却苦于没有亲见,难以辩驳,莲足一顿,心中大为恼火
。
梁萧一时大意,让贺陀罗趁乱杀人放帆,铸成大错。但眼下形势危急,无暇分辩,
大船航速骤减,敌人逼得更近,当即扯起角弓,凝神指定,只待元船进人射程,便发箭
射帆。元军吃过一回苦头,也变得聪明起来,始终远远缀着,只不靠近。
第06章 烟波微茫
如此僵持片刻,忽听赵呙惊呼道:“啊呀,不好啦,海里冒出小山来啦?”众人斜
眼瞥去,却见远方海面上,凭空出现一座黑黢黢、光溜溜的小岛,俱感惊奇:“方才还
波涛万里,怎地突然多出一座小岛?”忽见岛上喷起一道泉水,高及丈余,八方喷洒。
柳莺莺倒抽了一口冷气,失声道:“这岛会动!”众人定睛一看,小岛果然缓缓漂移,
向元船逼近。却听云殊冷笑一声,道:“什么小山小岛?分明是一头大鲸。”赵呙奇道
:“什么叫大鲸……”话一出口,忽又撇起小嘴道,“我才不与你说话?”云殊闻言,
满心不是滋味。
此时,元军也看见巨鲸,纷纷骇呼。这些士卒来自北方,对这海中巨兽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顿时张弓乱射。那巨鲸挨了两箭,尖声长鸣,沉人水中,再度浮起,已在战
船之下,元船轻小,着它背脊一顶,顿时翻转过来,士卒如下锅的饺子般落人海里,挣
扎哀嚎。他船元军大呼小叫,引弓放箭,那巨鲸又度下潜,出海之时,将两艘齐头并驶
的元船一齐顶翻。元军惊惶之极,一面放箭,一面掉橹回逃,巨鲸时沉时浮,紧追不舍
,半晌工夫,元船又被顶翻六艘,仅剩一艘,惶惶若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扯满
风帆,霎时间逃得不见踪影。这轮人鲸交战,惊得诸人目瞪口呆。云殊忽向赵呙一膝跪
倒,喜道:“圣上洪福,夭降神鲸,可见大宋国运未绝,还能补救,哈哈,还能补救…
…”他数月来连遭惨败,忽然逢此吉兆,激动得语无伦次,如颠如狂,两眼蓦地流出泪
来。赵呙大吃一惊,战声道:“你说什么,我……我都不懂……”
云殊大声道:“天佑大宋,大宋决不会亡……”他快意莫名,欲要纵声长笑,谁料
笑声却是说不山的低沉暗哑,好似夜中枭啼。赵呙瞧他这般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模样
,心中害怕之极,紧紧抓住晓霜衣衫,浑身颤抖。
贺陀罗不料堂堂大元水师,竟被一头巨鲸冲得七零八落,张大一双碧眼,一时难以
置信,听得云殊之言,不觉心头一动:“莫非当真是天佑大宋?若不是老天弄鬼,为何
偏偏节骨眼上,却来一头鲸鱼?”正自惊疑不定,忽听梁萧冷笑道:“你说它是神鲸,
它可未必认得你大宋,仔细瞧瞧再说!”贺陀罗举目一看,却见那头巨鲸掉了头,向着
大船游弋过来,转念间神色陡变,脱口道:“难道说,它把我们也当作敌人?”梁萧道
:“算你明白。”贺陀罗眼珠乱转,露出焦虑之色。
云殊虽是不信,可见那鲸鱼越来越近,也不由心神忐忑,一瞥花晓霜,见她呆望巨
鲸,无有防范,不由忖道:“:圣上清白之躯,就算一死,也决不能与奸贼死在一起?
”想到此处,呼地一掌,拍向晓霜面门。
花晓霜觉出掌风,猝然一惊,但云殊无意伤她,这掌只是虚招,尚未用老,右爪疾
出,扣住赵呙肩头,将他抓过,左掌倏地圈回,“砰”得接下花生一拳。花生一晃,云
殊也倒退半步,厉声道:“好和尚。”喝声未落,头顶风声乍响,梁萧一掌拍到。云殊
并不后退,身形微挫,挥掌上迎,掌力方接,他忽使一招“天旋地转”,立地便旋。梁
萧掌下发虚,劲力尽被卸开,方要变招,忽听柳莺莺发声娇叱,回头一瞥,只见柳莺莺
踉跄后退,俏脸煞白,贺陀罗一脸诡笑,已将哈里斯夺回。
梁萧弃了云殊,跃到柳莺莺身旁,握住她手,急道:“没事么?”内力源源度了过
去,助她化解贺陀罗的蛇劲。柳莺莺见他面露关切之色,双颊微微泛红,忽地神色又变
,摔开他手,冷冷道:“放尊重些!你有妻子,还来惹我作什么?”梁萧诧道:“你说
什么?”柳莺莺涨红了脸,怒视他道:“还不承认吗?小孩子叫你叔叔,又说有个婶婶
,哼,叔叔婶婶,难道不是一对?梁萧,我当你是个好汉子,你却当我是笨蛋,是傻子
……”说到这里,眼里已泛起迷蒙泪光。梁萧见危机四伏,大敌当前,柳莺莺却偏偏来
算旧账,心中气恼,道:“这事另有别情,以后再说。”柳莺莺怒道:“不成,你不说
明白,我便不放你。”伸出素手,反将他牢牢拽住。
贺陀罗见他二人缠夹不清,喜不自胜。他奸商出生,精于算计,权衡当前三方,梁
萧一方与己实力相当,若然动手,讨不得好。云殊武功虽高,却只得一人,手中多了赵
呙,更添累赘,若能将他击毙,以赵呙作为人质,又能挟制梁萧等人,可谓一石三鸟之
计,天造地作之策。他算计已定,忽地两眼望天,口中打个哈哈,左拳倏抬,拍向云殊
。
这一下变起俄顷,云殊不及转念,一缩身,以“归元步”闪避。贺陀罗数度与他交
手,对其武功了然于胸,此时占得先手,纵声长笑,左拳横扫,将云殊逼住,右手反出
,撤下般若锋来。
般若锋本贺陀罗自创兵刃。与之相合,还有一路“大自在天之舞”,威力奇大,他
珍为绝技,从不轻使。初时与梁、云二人交手,他自重身份,未用兵刃,现今自忖不出
绝招,难以速胜。当即“般若锋”凌空一抖,向云殊劈下,却是单刀刀法。云殊缩身避
过,还了一招“罔两问景”。贺陀罗手腕斗翻,般若锋向前探后勾,又变钩法,锁拿云
殊手腕。云殊不料他刀中带钩,忙收掌后退。贺陀罗如影随上,招术忽刀忽钩,乍听裂
帛声响,云殊衣襟着了一下,断成两截。赵呙身处斗场,惊得双眼紧闭,只觉得四面八
方气流回旋,刮得面皮生痛,心头一骇,哇的哭了起来。
梁萧恼恨云殊偷袭,不愿相帮,但听得赵呙哭声,一颗心顿又软了,忽觉柳莺莺玉
手津津生汗,侧目一看,见她盯着云殊,微有关切之色,没来由心中泛酸,冷笑道:“
你嘴里跟我怄气,心里却在意那姓云的吧?”柳莺莺脸色微变,扔开他手,怒道:“你
放屁……”她眼里泪花滚来滚去,高声道,“在意他又怎样啦?你能找妻子,我便不能
找情人么?你是我什么人,我在意谁,要你来说嘴么?”梁萧心往下沉,冷冷道:“不
错,你在意谁,不用我说嘴!但你记住了,我不是救他,更不是帮你!”忽地伸腿挑起
地上散落的一杆长枪,迎风抖出,向贺陀罗背心疾刺过去,朗声道:“白刃对空拳,不
害臊吗?”他先刺后喊,枪尖与叫声同时抵达,看似光明正大,实则近乎偷袭。贺陀罗
心中暗骂,般若锋反手挥出,如风车般滴溜溜一转,顿将枪尖绞落。梁萧不料“般若锋
”竟有如此妙用,赞道:“好功夫。”也不收势,手中白蜡杆向下一沉,蓦地横扫,正
是“太祖棍法”中一招“横扫千军”。“太祖棍法”于宋之一代流传极广,宋太祖赵匡
胤以一条杆棒打下四百座军州,凭得就是这路棍法。后世学武者大都会使,但同是一路
功夫,不同人使来,威力大有不同。只见梁萧一杆棒在手,便如苍龙戏水,野云孤飞,
往往于极寻常的招术之中,生出极不寻常的威力。
二人惊鸿矫电般拆了数招,难分胜负,贺陀罗竟斗不下一路“太祖棍法”,不觉焦
躁起来,白眉倒立,厉叱道:“赵匡胤何足道哉?”般若锋忽地大开大阖,宛若飞雪满
天,无所不至,只听刷刷刷异响连连,杆棒节节寸断,顷刻间仅余四尺。梁萧笑道:“
中土英才辈出,岂只赵匡胤一个?”谈笑间,举棒数振,潇潇洒洒脱出“般若锋”的利
刃,刺向贺陀罗胸口。贺陀罗心道:“好家伙,棍法不成,又用剑法么?”这路“归藏
剑”远非“太祖棍法”可比,他不敢大意,挥舞般若锋,凝神对敌。
云殊挥拳逼退哈里斯,忽听梁萧之言,心血上涌:“这奸贼虽然可恶,但这话说得
极是,我中土英才辈出,岂有灭亡之理,假以时日,定可扫灭鞑虏,中兴汉室……”心
中激动不已,低头望去,却见赵呙小脸煞白,双目紧闭,早已惊得昏了过去。云殊心中
暗叹,忽觉大船猛震,船上众人无不东倒西歪。云殊拿桩站定,心下骇然:“不好,那
头鲸鱼真来作怪了。”
梁、贺二人被这一震,各自退开。贺陀罗定住身形,毒念陡起:“都是姓梁的小子
坏我大事。洒家得有今日,全是拜他所赐。”暴喝一声,“般若锋”横批竖斩,直扑梁
萧。梁萧举棒拆了两招,足下又是一震,船身再倾。梁萧动念奇快,借此倾斜之势,足
下一转,到得贺陀罗身侧,挥棒刺他“五枢”穴。这招合以天时地利,贺陀罗躲闪不及
,长吸一口气,“五枢”穴忽地陷落三寸。梁萧这一棒本已刺到他肌肤,忽觉棒下一虚
,错愕间,贺陀罗掷出般若锋,向他面门扫来。
梁萧不及转念,双腿钉地,上身疾仰,只觉“般若锋”掠面而过,刮得面皮生痛。
他避过这招,心道贺陀罗兵刃脱手,正该趁虚而人,身形未稳,杆棒挽出一个平花,刺
向贺陀罗胸口。谁料贺陀罗反手一招,那“般若锋”竟又飞回到手中。梁萧收棒不及,
“般若锋”寒光数闪,喀喀两声,杆棒断作三截。
贺陀罗这一放一收极是出奇,正是“大自在天之舞”的杀着,以此破敌,从未有失
,当下左掌再吐,正中梁萧右胸,梁萧闷声惨哼,翻出丈余,立足未稳,身侧一股劲风
全无征兆,忽然袭来。这一掌来得迅猛突兀,梁萧即便全神防备,也不易避开,何况此
时他才遭重创,全无抗拒之能。一刹那,只觉腰胁剧痛,身不由主抛起两丈,直向海中
落去。下坠之际,他恍惚看见,云殊立身船头,一手握拳,神色说不出的阴鸷。梁萧只
觉心中一阵狂怒,一道殷红血箭夺口而出,只听哗的一声,海水冰凉,四面涌来,硬生
生将他拉扯下去。
云殊瞧着梁萧落海,心头突突直跳。方才梁萧退后之际,竟将腰胁送到他面前,他
头脑一热,忍不住挥掌暗算。眼瞧这生平大敌遭此灭顶之灾,心中既是兴奋无比,又觉
爽然若失,不由仰首望天,心道:“苍天有眼,娘亲姊姊,众位同门,方老前辈,大宋
千万将士,这恶贼终于死啦……终于死啦……”想着不觉长笑出声。只笑了半声,便听
尖声惨呼,一道绿影自旁掠过,直向着海中扑去。云殊见是柳莺莺,忙伸手将她拽住。
柳莺莺昏乱中,给他扣住肩膊,欲要挣扎,又觉浑身虚脱,提不起半分气力,双膝
一软,伏在舷上,惨呼道:“梁萧……”却见海水碧沉沉一片,哪还有半个人影,顿觉
阵阵晕眩,两耳嗡嗡作响。瞧着海面傻了片刻,忽听花生的呼声若断若续,悠悠传来:
“别吓俺……啊哟,晓霜要死啦……要死啦……”又听贺陀罗高声笑道:“云大人与洒
家当真默契,哈哈,用你们汉人的话……叫什么来着,对,‘天作之合’,哈哈,这掌
使得当真妙极,梁萧这厮定然不活啦……”
柳莺莺听到这里,耳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激荡:“不活啦……不活啦……不活啦…
…”一时间,心中千万根钢针刺扎也似,痛苦难忍,蓦地玉掌圈转,回击云殊胸口。云
殊避过她的掌势,正色道:“柳姑娘!梁萧大奸巨恶,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柳莺莺
纵身跃上,双掌乱挥,尖声叫道:“你胡说,他拼了性命,就为救你怀中孩子。他是坏
人,天下还有好人吗?”云殊闻言心神微震,躲开她的七掌八腿,回想起梁萧种种举动
,也不觉迷惑起来。
贺陀罗冷眼旁观,心中却是乐不可支,暗忖梁萧中掌落海,必无幸理,那头巨鲸也
再未撞击船底,想是船大且沉,不易翻转,鲸鱼体形虽巨,却是无知蠢物,一受挫折,
便即放弃。如此便去了两个麻烦,倘若柳莺莺再和云殊来个鹤蚌相争,真是上上大吉。
但见云殊神色迷惑,只恐他被说动,便道:“是啊,说起来,梁萧确是个难得的好人,
可惜可惜,‘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他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么颠而倒之
一回说,云殊胸中怒火陡升:“你这胡儿就是天大的祸害,你说的好人,会是什么好货
色?”他新遭亡国之惨,心性大变,寻思道,“梁萧那厮大奸大恶,杀了他万无错理,
若不是他攻破襄阳,我大宋会有今日么?”刹那间,满心疑惑尽都抛至九霄云外,忽地
一掌将柳莺莺震退三步,喝道:“杀了便杀了,我云殊做事,从不后悔!”一时按腰仰
首,神气凛然。
柳莺莺瞪着他,双目冰冷,眉间腾起一股浓浓的戾气。云殊瞧得心惊,凝神防范。
两人正当对峙,忽听花生哀哀哭道:“晓霜活不了啦……活不了啦!”柳莺莺侧目望去
,只见花晓霜牙关紧咬,面色惨白,眉间透出青黑之气,她这般情形,柳莺莺也见过几
次,心知她必是看见梁萧堕海,伤心过度,以致痼疾发作,性命危殆。柳莺莺原本万念
俱灰,想与云殊以死相拼,但瞧得晓霜这般模样,心头没来由一软:“小色鬼固然可恶
,却始终待她很好。我若见死不救,小色鬼地下有知,必会怨我……”一时生出同病相
怜之意,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心肠复转刚硬:“不成,我若救了她,岂非自个儿犯贱么
?”转念又想:“我随小色鬼死了,做对短命鸳鸯也就罢了。若她也去了阴曹地府,岂
不又会缠夹不清;倘若这样,与其让她送命,不如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受罪才好…
…”霎时间,她心里种种念头激烈交战。过了数息工夫,终于长叹了口气,道:“花生
,你左掌按她‘天泉穴’,右掌捺‘阳池穴’,慢慢度人内劲,不可急躁!”花生早已
束手无策,听得这话,如获圣旨,立马施为,他内力浑厚,真气所至,花晓霜眉宇顿时
舒展开来。贺陀罗一心要让两方自相残杀,当下也不阻拦,饶有兴致,负手旁观。
柳莺莺见花晓霜面色转红,点了点头,又道:“双手换过,左掌按‘阳池’穴,右
掌按‘天泉’穴。”这本是平素花晓霜病时梁萧所用的法子,柳莺莺是有心之人,不比
花生浑浑噩噩,见过一次,便已记住。花生依法办理,“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恰能
压制阴毒,片刻功夫,花晓霜“喏”的一声,睁开双眼,一顾四周,泪水便夺眶而出,
颤声道:“柳姊姊,他……他在哪里……”换作平日,她嘴里再甜,柳莺莺也未必心软
,但此时二人同失至爱,同样凄徨,柳莺莺乍听这声叫唤,不由双目酸热,身子哆嗦两
下,忽将晓霜一把搂入怀里,放开嗓子,痛哭起来。
花晓霜呆呆任她搂着,恨不能也如她一般痛哭,但此时此地,身子偏似遭劫后的房
屋,空空如也,一滴泪水也流之不出,种种旧事从心上掠过:少年相逢,同座教算,遭
逢强敌,舍身相护,崂山再遇,并肩行医……梁萧一举一动,一哭一笑竟是那般清晰,
便如方才发生……忽觉一阵倦意涌上来,她真想合眼一睡,觉来时梁萧已立在面前,为
她拭去泪溃。可惜就是这等荒诞念头也难如愿,她分明感觉得到,柳莺莺十个指甲深深
陷人肉里,痛楚阵阵刺人脑海,不住提醒着她:“梁萧死啦,梁萧已经死啦……”这念
头如此转了数转,花晓霜忽觉心口一凉,两眼发黑,又昏过去。
柳莺莺觉出晓霜身子变冷,忙放开她,促声道:“快度内力!”花生应声度过真气
。俄顷,花晓霜身子稍暖,落泪道:“姊姊,你别救我啦,我不要活了。”柳莺莺面色
一沉,起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厉声道:“胡说什么,没心肝的小东西,你不想给梁萧报
仇吗?”花晓霜挨了耳光,左脸顿时肿了起来,一愣神,含泪道:“我武功不好,打不
过人。”柳莺莺道:“你不是连韩凝紫都打过了么?”花晓霜低头道:“那是萧哥哥他
帮我……他不在了……我……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嗓子一哑,泪水又落下来。
柳莺莺望着她哀痛虚弱的神气,只觉一道热血直冲人脑,按捺心中伤痛,双臂环紧
晓霜,耳语道:“没有梁萧,还有我,咱们齐心协力,什么都不怕。”花晓霜身子一颤
,瞥了云殊一眼,摇头道:“我……我不成的……”柳莺莺道:“你只须好好活着,报
仇的事,由我来做。”花晓霜仿徨无计,只好点了点头。
贺陀罗见柳莺莺迟迟不动,甚感不耐:“娘儿们罗里罗嗦,成不了大事。”鼻间哼
了一声,道:“阿滩,你去转舵,哈里斯,你去升帆。”二人应命。云殊喝道:“且慢
,你要作甚?”贺陀罗笑道:“自是掉船向北了。”云殊面色倏沉,贺陀罗瞥他一眼,
笑道:“常言道:‘孤掌难鸣’,云大人自忖武功比洒家如何?”云殊一怔,忖道:“
仅他一人,我已不是对手,况且他有两个帮手,我却要顾着圣上……”想到此处,不禁
惨然。
贺陀罗哈哈大笑,斜眼望着柳莺莺三人,心中盘算:“这女大夫是‘恶华佗’的弟
子,那医家宝典(青杏卷》定要着落在她身上,洒家驻颜长生,还用得着。这绿衣女郎
姿容秀冶,实为老夫生平仅见,若是废去武功,收为姬妾,当是人生一大乐事!哈哈,
至于这小和尚嘛,身怀‘大金刚神力’,和九如和尚必有干系,那老秃驴屡屡坏我好事
,正要跟他算账,若能生擒小和尚,遇上老和尚,可是一件法宝……”他越想越喜,摸
着光溜溜的下巴,脸上不由露出笑意。
花生不住度人内力,但觉晓霜体内阴毒渐退,心头大喜,正要一鼓作气,将其降服
,忽听柳莺莺低声道:“花生,那个白发老头不怀好意,就要动手啦。你千万听我招呼
,否则糟糕之极。”花生点点头,忽又憨憨问道:“梁萧掉进海里,还能爬上来吗?”
柳莺莺惨笑道:“你能爬上来么?”花生环眼圆瞪,摇头道:“我掉下去,就完蛋啦。
”说到这里,忽地打了个机灵,慌道:“哪,梁萧也完蛋了?”柳莺莺心中凄苦,也不
及揣摩他的浑话,眼眶一红,微微点头,花生只觉一股热气直冲眼鼻,眼泪顿时涌了出
来。
柳莺莺强捺悲伤,轻叹道:“小和尚,别要哭,莫让那些恶人笑话。”花生也颇听
话,撇嘴拭泪道,“梁萧对俺……对俺很好的。”柳莺莺点点头,轻叹口气,却听花晓
霜道:“花生,九阴毒脉顽固得紧,你再用内力,也没用得。萧哥哥教我逼毒之法,或
许……或许有效,可惜我还没练,他……他……”说到此处,泪水又忍不住流下来。
柳莺莺见状,又想痛哭,但眼下危机四伏,万不可一味伤感,误了大事。当即咬牙
含泪,觑眼看去,只见哈里斯正升起风帆,心头大动,对花生低声说道:“我吹口哨,
你与晓霜便往桅杆下冲。”花生点头。
柳莺莺吸一口气,忽地跃起,挥掌便向贺陀罗拍去。贺陀罗正在监看云殊,听到风
声,微露冷笑,心道:“洒家没来动你,你却先来捋我虎须?”倏地提起七成功力,欲
要杀鸡儆猴,一举制住柳莺莺,威慑云殊,谁知尚未出手,柳莺莺忽又收掌后跃,落在
丈外。
贺陀罗一征,心道:“这女人来来去去,弄个什么玄虚。”却听柳莺莺冷道:“云
殊,谁要你讨好?你就会暗算伤人么?哼,天下无耻之徒,算你第一!”云殊被她说得
莫名其妙。贺陀罗心中却咯噔一下:“是了,姓云的想拣洒家的便宜,又来个背后偷袭
?哼,女人和尚不足为惧,这姓云的武功既高,人又精明,方是洒家的大敌,若不将他
制住,决难安枕。至于其他人么,嘿嘿,这四周大海茫茫,上天无路,入水不能,留待
洒家一个个收拾?”盘算已定,转头大笑道:“云大人想故伎重施么?洒家可不是梁萧
啊!”云殊明知柳莺莺故意挑拨,但也不屑辩驳,冷冷一笑,并不回答。贺陀罗更无怀
疑,双拳齐出。云殊错步拧腰,以“惊影迭形拳”抵挡。霎息间,只看两道人影兔起鹘
落,难解难分。
柳莺莺计谋得逞,心中窃喜,转身打了个呼哨。花生背起晓霜一跳而起,向着桅杆
奔去。贺陀罗瞥见,恍然大悟,虚晃一拳,却待要追;云殊也猜到柳莺莺心思,有心助
她成功,喝道:“胜负未分,便想走么?”易守为攻,将贺陀罗死死缠住。
此时哈里斯升起风帆,正欲返转前舱,忽见柳莺莺三人奔来,心头一惊。柳莺莺足
下不停,使招“天寒地冻”,双掌上下一合,寒气森森,向哈里斯迎面涌去。哈里斯倒
退两步,急以“龙肠拳”拆解。拳掌未交,花生已然抢到桅杆之下。柳莺莺虚晃一招,
向后跳出,娇喝道:“再上一步,我便让小和尚击断桅杆。”
哈里斯大惊止步,却听柳莺莺喝道:“花生,放下风帆。”花生伸手抓住缆绳,啪
啪啪三声脆响,手臂粗细的缆绳尽被扯断,风帆都落下来。哈里斯看得横眉竖眼,偏又
不敢乱动,忽见贺陀罗摆脱云殊,赶将过来,急道:“父……呃……宗师!不好啦。”
贺陀罗最厌儿子呼己“父亲”,以免叫唤老了,故而哈里斯都以“宗师”相称。
柳莺莺冷笑道:“花生,打断一根桅杆。”花生闻言,也不作势运气,顺手一拳,
左方副桅轰然折断。
贺陀罗两眼喷火,止步笑道:“姑娘何必恁地生分?姓云的是你敌人,也是洒家的
对头,依照汉人的说法,咱们可算是友非敌,敌汽同仇。只要你们不动桅杆,我贺陀罗
对天发誓,绝不寻你麻烦!”他花言巧语,一心骗开三人,保存桅杆,暗地里却咬牙切
齿。要知贺陀罗为人奸诈无信,于他而言,对天发誓还不及放一个臭屁,说过便算,从
不当真。
不料柳莺莺一挥手,道:“谁跟你是友非敌。滚远些,踏入三丈之内,我便毁掉桅
杆,跳海自尽,左右梁萧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眉眼一红,傍着桅杆坐了下来
。其时舟行海上,四面都是海水,倘若失了桅帆,无风可借,唯有困死。贺陀罗一时间
面色铁青,无法可想,却听哈里斯低声道:“宗师,怎么办?”贺陀罗白眉一拧,冷笑
道:“好,洒家瞧他们能挨多久!走,去储舱看住淡水粮食。”与哈里斯扬长去了。
柳莺莺听得这话,心里咯噔一响:“糟了,我百密一疏,却忘了‘民以食为天’。
没了淡水粮食,如何挨得下去……”转念又想:“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不活了……
”一阵心灰意冷,回眼向花晓霜看去,只见她盘膝而坐,正依梁萧所传心法,运功驱毒
。花生则目视大海,神色茫然。柳莺莺轻叹口气,心道:“他们都不着急么?人傻自有
人傻的好处,总能少许多烦恼……”此时平静下来,又想起梁萧,心中悲不可抑,背着
二人,以脸促膝,低低啜泣起来。
这般僵持了半夜,北风更烈,呼呼作响。贺陀罗拆下三块甲板,当作船桨,与哈里
斯、阿滩奋力向南划动。但船体庞大,巨鲸尚且不能掀翻,何况逆风而行,三个人摆弄
到东方发白,却是白费气力。眼看大船离陆地愈来愈远,贺陀罗大是后悔。早先他以迅
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船上水手一一抓毙,丢入海中,到这时候,却又不禁心想:“早知
如此,就该留下几个,人多势众,或能济事……”三人无可奈何,返回
前舱,忽又发现罗盘被人砸烂。要知大海微茫,难辨南北,白日也就罢了,夜里没
有罗盘,决难航行。贺陀罗气急败坏,风度尽失,想要破口怒骂,但柳莺莺与云殊都有
可疑,不知骂谁才好,出言相询更是不便,若弄得人尽皆知,岂不大长敌人志气。气闷
半晌,决意占住储仓,断了对头水粮,再作计较。
如此又过一日,贺陀罗几度偷袭,均被柳莺莺发现,无法得手。云殊与赵呙住在后
舱,赵呙厌恶云殊,成日哭闹。云殊劝解不得,只好狠起心肠,不加理睬。他存心令贺
陀罗大海迷航,夜里觑机震毁罗盘,并偷人储仓,取了数日水粮,伺机逃生。贺陀罗一
来全心对付柳莺莺三人,无暇他顾,二来害怕逼迫太甚,云殊来个玉石俱焚,与赵呙同
归于尽,是以也不与他为难,间或还送去少许清水干粮,花言巧语,诱使云殊变节。云
殊清水照喝,干粮照吃,但对投降之言,绝不理会。
这一日一夜,柳莺莺三人粒米未进,饥肠辘辘,口中焦渴。未到午时,花生饥火冲
上来,忍不住嚷道:“不好啦,俺要死啦。”柳莺莺道:“好端端的,你说什么屁话?
”花生哭丧着脸道:“俺要饿死啦!”柳莺莺道:“男子汉大丈夫,就会说这样没出息
的话么?”花生道:“俺是和尚,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柳莺莺恨声道:“你不是和尚
,你是秃驴,再嚷一声,我便把你当驴宰了吃,你怕不怕?”花生不惊反喜,吞了口唾
沫道:“说得是,把白毛驴儿杀了,倒能吃几顿好的。”花晓霜惊道:“那怎么成,快
雪那么好!”花生道:“哪把狗儿杀了也成,挨一顿算一顿。”晓霜落泪道:“白痴儿
是萧哥哥从小养大的……”花生觑了胭脂马一眼,未及说话,柳莺莺早已喝道:“你敢
打胭脂的主意,我叫你好看。”花生不由发起狠来,叫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
们都有道理!”说着一拳捶下,将船板打了个洞,柳莺莺焦躁起来,骂道:“你再嚷嚷
,我丢你下海淹死。”花生气道:“淹死却也好些,万万不要饿死,俺师父说:‘宁做
饱鬼,不为饥汉’,肚里空空的,死得忒难受啦。”此时贺陀罗远远听到,心中暗喜,
立马叫阿滩取来干肉美酒,当着三人大吃大嚼,连连称好。花生看得口水长流,贺陀罗
举起一块肉脯,晃来晃去,笑道:“小和尚想吃么,要吃就过来!”
花生大吞了口唾沫,禁不住站起身来,迈步便要上前。柳莺莺一惊,叫道:“花生
,不许过去。”
花生闻声止步,望了望贺陀罗,又望着花晓霜,问道:“晓霜,你跟俺过去好么?
”花晓霜摇头道:“我留在这里陪柳姊姊,花生,你真饿得狠了,就过去好了!累你跟
着受苦,我也万分地过意不去。”花生听得这话,弯眉一蹙,露出踌躇之色,徘徊数步
,忽然一拍屁股,又转回来,闷声说道:“罢了,你不过去,俺也不去啦。”柳莺莺松
了口气,戳了他一指头,骂道:“小饿鬼,算你还有良心。”想到方才的惊险,眉眼早
已红了。贺陀罗诱惑不得,连骂三声“贼秃”,恨恨去了。柳莺莺忖道:“这次好险,
小和尚挨得过一次,未必挨得过二次。”忽听卿唧喳喳,鸟声喧嚣,抬头望去,却是一
群海鸟,在船上盘旋。柳莺莺心念一转,面露喜色,取出“遁天爪”,飞掷而出,嗖得
一声,白羽纷飞,竟将一只鸥鸟凌空抓了下来。
柳莺莺接住鸟儿,取出匕首,割断鸟颈,喝了口血,递给晓霜,叱道:“把嘴张开
。”花晓霜露出惊怖之色,急往后缩,柳莺莺粉面一沉,扑上前,捏开她口,将鸟血强
行灌人,花晓霜只觉口中腥咸,胸中翻腾不已,转身便吐。柳莺莺本就烦躁已极,见状
怒道:“作死么。”抓住花晓霜,举手便要殴打,忽见她满脸泪水,楚楚可怜,终于放
手叹道:“傻丫头,你不吃不喝,怎么与恶人斗,怎么给梁萧报仇?”花晓霜满脸是泪
,蜷作一团,颤声道:“我不想报仇,我……我只想跳进海里,一了百了……”柳莺莺
见她哭得可怜,胸中一酸,抚着她秀发,惨笑道:“梁萧从舍不得你受委屈,若你当真
死了,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欢喜的。”花晓霜身子一颤,扑人她怀中,放声哭道:“姊姊
,其实晓霜明白,萧哥哥喜欢的是姊姊,可……可我就是离不开他,我什么都可不要,
什么都不在乎,但一想到与他分开,我便难受得很,离开爹爹妈妈,我没这么难受,师
父去世的时候,也没这么难受……我心里好苦,比死还苦,姊姊……这样活着,真的好
辛苦……”柳莺莺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忍泪叹道:“傻丫头,别说傻话。”花晓霜泣
道:“我说得都是心里话。
萧哥哥最重情义,别人对他好一天,他便会对那人好一辈子;他不肯让你难受,也
不肯让我委屈,只好自己暗地里受罪……”柳莺莺摇头道:“他不知道这样优柔寡断,
只会让大家加倍难受么?”花晓霜呆然半晌,凄然道:“是啊,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倘
若他能活过来,我定然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见你们,再也……再也不让你们难受……
”但想大海茫茫,梁萧绝无生理,不由大放悲声,泪水将柳莺莺的衣花晓霜满脸是泪,
蜷作一团,颤声道:“我不想报仇,我……我只想跳进海里,一了百了……”衫濡湿一
片,柳莺莺抚着她背,默然不语。
花晓霜哭了一阵,心力交瘁,沉沉睡去。柳莺莺幽幽长叹,站起身来,眺望无边海
水,忽地想道:“倘若梁萧真能活过来,我就算立时死了,也是情愿,无论他做了什么
,无论他怎么对我,我也不与他拗气,就算他要娶这个小傻瓜,我也由他,不让他为难
……”想到此处,不觉痴痴流下泪来。过了半晌,她拭去泪水,回望晓霜,心中又是一
酸:“傻丫头胸无城府,又弱又笨,若是孤零零的,定会受尽恶人欺辱。难怪梁萧在时
,不惜与我翻脸,也要呵护她。”换作日前,这些念头她想也不会想,此时却顺理成章
般冒将出来,让她自己也觉吃惊。
柳莺莺想了片刻,回头一看,却见花生拿着那头死鸟,皱着眉头翻来覆去,不由问
道:“你做什么?”
花生道:“这只鸟怎么吃?”柳莺莺白了他一眼,劈手将鸟夺过,拔了毛,取出火
折,劈了些木屑点燃,将鸟烤得半生不熟,与二人分了吃下。到了傍晚,柳莺莺又抓下
两只海鸟。
这般熬过一夜,到得次日,柳莺莺又飞爪捉了两只海鸟。贺陀罗远远瞧见,吹起鸟
笛,将鸥鸟驱到“遁天爪”不及之处。柳莺莺无法得手,只气得柳眉倒竖,破口大骂;
花晓霜却打心底盼着鸟儿飞得又高又远,再不被打中,可一瞧柳莺莺气苦神情,又觉这
般念头对她不起,只好眼不见为净,闭目运功。这些日子,她修练“转阴易阳术”,将
“九阴毒”逼到两手“劳宫穴”处,凝聚成一团团紫黑圆斑,时大时小,变化不定,但
不知为何,始终差上一分半分,无法逼出体外。她医术虽高,武学上的见识却有限得紧
,左思右想,难以明白。
柳莺莺骂了一阵,忽见一头鸥鸟展翅纵身,蹿到半空,然后敛翅如箭,射入水中,
出水时,爪间多了条大鱼,继而飞到舷边,啄得银鳞四溅。柳莺莺心念一动,移步靠近
舷边,定睛望去,只见水中鱼影流转,数目甚众,心念一动,放出遁天爪,射人水中勾
鱼。尝试半晌,竟被她勾上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剥开一看,肚里还有大量黑色鱼卵。
柳莺莺欢喜不尽,烘烤吃了。如此这般,这一日,她接连勾上三条大鱼,果了众人之腹
。花晓霜初时不惯饮用鱼鸟血浆,但她生性软弱,被柳莺莺强逼了几次,抗拒不过,只
好屈服了。
贺陀罗数日里守着储舱,偶尔前来探看,只盼三人又渴又饿,身软无力。岂料那三
人越见健旺,柳莺莺肤光如玉,小和尚面色红润,花晓霜也非奄奄一息。贺陀罗惊疑不
定,细为查探,发觉柳莺莺勾鱼为食,他本事再高,也无法将海中鱼类一举击毙,眼看
着船只向南越漂越远,不由得怒气冲天,对两个同伙又打又骂。阿滩生性鲁莽,力主用
强一试,贺陀罗却不敢行险,生恐桅杆折断,永无回归陆地之日。
双方勾心斗角,各逞计谋,十余日光阴转眼即过。这日凌晨,海上风势忽转猛烈,
巨浪一个接一个打上船来。贺陀罗只觉足下晃动不已,甚是心惊,当下率众出舱,只见
海水如沸,豆大雨点从天洒落。片刻间,风声更厉,空中霹雳闪亮,阵阵殷雷滚滚而来
。
花生从未见过这等海天之威,抱住桅杆,面如土色;花晓霜靠在柳莺莺肩头,瑟瑟
发抖。柳莺莺虽也怕极,但想这二人一心依赖自己,自己稍露惧意,他们唯有更是害怕
。当下定住心神,软语安慰。但此时风浪呼啸,柳莺莺的言语,花晓霜半句也无法听见
,忽见浪来如山,桅杆被风吹得支嘎作响,不由心道:“常言道‘死后同穴’,倘若翻
船落海,我便可与萧哥哥呆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想到此处,惊恐冰释,呆望着惊
涛骇浪,再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贺陀罗远远瞧见,心道不好,若任这桅杆摇将下去,只怕船也摇翻了,此刻他但求
保住眼前,也顾不得将来如何,长啸一声,揉身纵上。谁知还未奔近,足下忽地一绊,
低头看去,右足竟被一条绳索套住。
敢情柳莺莺数日来,早在四周设下机关。贺陀罗不知究竟,一脚踩中,还未抽身,
便觉大力拽来,将他下盘拉得一虚。贺陀罗暗自冷笑:“此等雕虫小技,也来困洒家?
”沉喝一声,力注双腿,镇住身形。
哪想这么一镇,却又触动第二个机关,刹那间,数十木箭带着疾风八方射来。贺陀
罗双手急抡,拨打木箭,但终因出手仓促,木箭众多,终有一枚无法打落,击在肩头,
虽未受伤,却颇疼痛。贺陀罗自觉颜面尽失,厉声长啸,并指若剑,向下一挥,腿上粗
绳应手而裂,哪知绳索方断,风声又响,一截断桅势若霹雳,向他身侧呼地扫来。敢情
这前后三道机关似三实一,有名叫作“鬼哭神嚎三连环”,当日在江上曾让云殊吃过大
亏,柳莺莺依样画葫芦,拿来对付贺陀罗。贺陀罗大意之下,竟将这三道机关一一尝了
个遍,眼看断桅来得迅猛,躲闪不及,只得伸臂一挡。哪知那支断桅经机关牵引,来得
沉重异常,臂桅一交,桅杆折断,贺陀罗也被带了个趔趄,立足未定,忽觉身后劲风袭
来,却是柳莺莺趁隙掩至,挥掌偷袭。
贺陀罗连中机关,势子用老,无奈气贯于背,硬接柳莺莺的掌力。柳莺莺双掌击实
,只觉如中败革。
贺陀罗但觉一股寒气直透心肺,打了个冷噤,喝道:“背后偷袭,算哪门子好汉?
”闪电转身,左掌倏地抓出。柳莺莺一击得手,早已后退,口中低笑道:“我是小女子
,算不得好汉!”贺陀罗自觉失言,怒哼不语。
他吃了这般苦头,岂容柳莺莺走脱,使出“虚空动”,一晃而上,正要抓拿,忽见
柳莺莺目光投向自己身后,面有喜色。贺陀罗连遭不测,已成惊弓之鸟,心中咯噔一响
:“糟了,小和尚还有埋伏?”他对花生的大金刚神力颇为忌惮,匆匆回头,却不见人
影。柳莺莺趁机退回,她一个眼神惊退当代高手,心中得意,按腰咯咯笑道:“你追着
一个女人动手,又是什么好汉?是了,你盼着天底下人人作好汉,你却正好做个卑鄙小
人。说起来,好汉光明正大,总是斗不过卑鄙小人的。”贺陀罗被她冷嘲热讽,句句刺
心,恨不能和一口水将她吞了,方要扑上,忽地一个巨浪打来,船只摇晃甚剧,贺陀罗
慌忙拿椿立定,吸一口气,忽地直奔花生。
柳莺莺见他连遭重击,还能如此矫捷,又惊又惧,高叫道:“花生!”本意让花生
抵挡,哪知花生被大风大浪惊得呆了,听柳莺莺叫唤,又见贺陀罗扑来,只当要再打断
桅杆,当即呼得一拳,击断主桅。贺陀罗大笑道:“打得好。”左掌逼开柳莺莺,右拳
晃出,将仅剩一根副桅也震成两段。
柳莺莺未料他此来竟为出手断桅,一怔之间,桅杆落地,船只摇晃之势顿然缓了。
贺陀罗消弭危局,又觉心中一凉,寻思桅杆断了,再难返回大陆,瞅了三人一眼,不觉
毒念横生:“都是你几个兔崽子阻三阻四,坏了洒家的大事,若不好好炮制你们,洒家
姓名倒过来读,叫做罗陀贺。”柳莺莺见贺陀罗目射凶光,急道:“小心”叫声未落,
贺陀罗已然扑向花生,他一心制住这小和尚,留下两个女子,不足为惧。花生仓碎应对
,只得施展“无拘泥相”闪过,慌乱里还了一拳,贺陀罗举臂一格,花生站立不住,倒
退两步。
贺陀罗虽然迫退花生,手臂却隐隐发麻,叫道:“好贼秃,再接洒家三拳!”抖起
精神,双拳连出,拳至半途,东一扭,西一拐,走向百变,如龙如蛇。花生惊惧万分,
除了师父九如,他从未遇上此等高手,但九如出手虽重,还不会当真伤他,贺陀罗一招
一式却蕴藏极大威力,碰着一下,不死即伤。
花生人虽糊涂,武功却高得出奇,平日里得过且过,紧要处却是遇强越强。此时狂
风骤雨,惊涛骇浪,又遇如此强敌,无形间竟激发出他浑身潜力,“三十二身相”诸般
妙处便如破堤河水,源源不绝涌上心头。所谓“三十二身相”,本是如来三十二种法相
,但所谓佛法无边,如来法相之微,又岂是区区三十二数能够囊括?小和尚使得顺了,
举手抬足,身摇影晃,莫不迥异平时,凝若金刚坐地,动如天神行法,变化之奇,便如
恒河之沙,莫可胜数。
霎时间,这一个西方怪客,那一个神僧传人,老少两大高手以快打快,咬牙厮拼,
只见两团黑影滚来滚去,断是难分彼此。贺陀罗越斗越惊:“小贼秃恁地厉害,直逼老
秃驴当年了!洒家须得好生应对,稍有疏忽,只怕平路上摔跤,阴沟里翻船……哼,这
念头混账之极,老子虽不会输,但这小贼秃不除,必成大患。”杀机更浓,连发数招,
将花生迫得倒退不迭。柳莺莺见势不妙,一掌拍出,贺陀罗转身欲接,花生涌身而上,
两拳忽至。一时间,只看三人辗转交锋,犹如走马,贺陀罗虽是以一敌二,但十成功夫
倒有九成落到花生身上,应付的柳莺莺不过一成。
剧斗间,雷霆震怒,风浪更急,大船好似一个烂醉之人,偏来倒去,嘎吱作响。花
晓霜瞧着三道人影隐没起落,拳脚之间密不容针,哪里插得上手去。正自优急,忽听一
声长笑破风而来,苦楚凄厉,令人闻之心寒。花晓霜听出正是云殊,不由忖道:“他不
知受了什么委屈?笑得好不伤心。”不觉生出怜悯之意,却听云殊惨笑数声,忽又厉叫
道:“善恶不分,忠奸不明,老天爷,你非要亡我大宋,才肯甘心么?好啊,我云殊在
此,你来,风刮大些,浪掀高些……来来来……把这鸟船打翻,哈,船一翻,大宋就亡
啦,风再大些……打个船底朝天,淹死我君臣,大宋就亡啦,哈哈……”他惨笑数声,
又大哭几声,而后再笑三声,骂两声,又哭三声,再骂两声,间中夹杂着赵呙的抽噎声
。
花晓霜关心赵呙,忍不住屏息凝神,靠近船尾,却见前方漆黑一团,只闻其声,却
不见人影。忽听刮喇喇一声响,一道长大闪电蜿蜒爬过天空,电光惨白,照出云殊披头
散发、厉鬼也似的影子,纵上跃下,狂笑号啕。赵呙蜷在一旁,张嘴直哭。晓霜瞧他身
子伶仃,哭声暗哑,胸中大痛:“这人怎能如此对待孩子,就算冒死,我也要把他夺过
来。”打定主意,尚未举步,忽见两团黑影一动,悄没声息向前滑出。
花晓霜心中一惊,极目看去,却是哈里斯与阿滩,心想这两人鬼鬼祟祟,定是要做
坏事。一念未绝,只见二人猛然跃起,哈里斯扑向云殊,阿滩则向赵呙抢到。花晓霜欲
要提醒,却已晚了,只见阿滩手不落空,将赵呙一捞人怀;哈里斯的双拳则砰的一声,
重重落在云殊背上。
第07章 否极泰来
原来,云殊这几日苦思中兴大计,但觉元人势大,自己流落海上,除了这个成日哭
泣的小皇帝,再无半点复国之望。他想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也觅不着半点法子,熬
了数个昼夜,不觉心力交瘁。他本也是聪明人,但此刻沉溺兴复之念,一再自苦,时候
一长,神志渐自不清,朦胧中忽听迅雷疾风,波涛呼啸,又觉船只摇晃不定,顿时想道
:“上天也要亡我大宋么?”一念及此,胸中所积怨恨涌将上来,排解不得,不由得神
昏智乱,抱着赵呙冲出舱外,呵天骂地,如颠如狂。
但他终是少有的高手,心神虽乱,武功仍在,哈里斯拳风及体,顿然知觉,本能将
身一晃,让过背心要害,给哈里斯击中肩胛,但觉剧痛钻脑,咯得吐出一口鲜血,蓦地
回掌击向哈里斯。哈里斯极是乖觉,一招得手,便即东蹿西跳,攻一招,退两步,边斗
边逃,想引得云殊内伤发作。
再说阿滩抓住赵呙,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仰天怪笑。赵呙又惊又怕,觑他分心,
一口咬中阿滩手臂,只觉口齿疼痛,几欲断折,眼泪顿时流出来。阿滩见他胆敢反抗,
眼露凶光,正想给这小娃儿一些厉害瞧瞧,忽觉背后传来风声,转身一瞧,却是晓霜。
阿滩未曾将她放在眼里,将赵呙身子当胸举起,道:“想要么?给你吧!”手臂一伸,
直送过来,花晓霜不疑有他,喜道:“大师父却是好人。”伸手便接,谁料阿滩右手将
赵呙一晃,吸住晓霜眼神,左手疾探,将她右手脉门扣了个正着,得意笑道:“我放大
线钓长鱼。”他汉语粗通,却爱学着卖弄,花晓霜被他使诈一扣,顿觉半身酥麻,没了
气力,听得这话,忍不住提点道:“说错啦,是放长线钓大鱼……”阿滩怪眼一翻,手
掌用劲,叱道:“胡说,哪里有错?你,是条又短又小的鱼,不算长鱼,也不算大鱼。
”
花晓霜被他扣得腕骨欲裂,忍不住运功抵御。阿滩正自得意大笑,忽觉一丝酸溜溜
、冷飕飕的寒流循着‘劳宫穴’直透过来,手掌顿时麻了。他心生诧异,正要运劲捏紧
,哪知寒流更甚,麻软之感直向手腕袭来,阿滩咦了声,大叫:“古怪。”手掌用劲,
欲要扣紧晓霜,谁知那寒流越发浓重,在经脉中似无遮拦,一丝丝向上透来。阿滩大骇
,慌忙回劲抵御。花晓霜觉出他手掌松脱,心中惊喜,顿欲抽手脱身。
阿滩觉察其意,奋力扣紧,花晓霜心道:“你不放我,我也狠狠抓你。”此时阿滩
劲力弱了许多,花晓霜手掌猝翻,竟将他手腕扣住,掌心“劳宫穴”恰好对准阿滩“内
关穴”。“内关穴”为“手厥阴心包经”要穴,晓霜内劲所至,阿滩只觉寒流由一丝化
作一股,直钻入“内关穴”,顺着手臂,循“手厥阴心包经”上行。
倘若他机灵一分半分,此时运劲抛开晓霜却也罢了,但他堂堂密宗高手,又岂能在
内力上输给这娇弱女子,当即憋上一口气,无论如此也不放手,只是竭力运功抵御,但
那寒流却不似寻常内劲,阴冷绵密,有形无质,既难化解,又难抵御,片刻间,他一条
膀子尽已软了,那寒流却仍是绵绵密密,不绝涌来。
阿滩既惊且惧,龇牙叫道:“小人贱。”右手放落赵呙,忽地一掌拍向晓霜,此刻
他大半内力用以抵御那道古怪冷流,这掌去得甚缓。但花晓霜见状,却是慌乱不已,左
掌迎出,扑得一声,二人双掌抵在一处。花晓霜吃力不住,倒退两步,方才站稳,但觉
出阿滩右掌内劲涌来,无奈之下运功抵挡。阿滩正喜占得上风,忽觉掌心一凉,一道寒
流又钻进来,三焦一脉顿然酸软,忙将内劲撤回抵御。花晓霜见他面容扭曲,眼露凶光
,口鼻气息浊重,不由得心中害怕,不敢与他面对,闭着两眼只顾运功抵御。谁料她运
功越紧一分,阿滩便觉那股寒流粗大强悍更增一分。不到片刻工夫,这凶僧已是脸色青
灰,冷汗涔涔,一双腿抖得如筛糠一般,口中大叫道:“小人贱,小人贱……”
花晓霜只觉对方内劲越来越弱,渐渐被自己压服,心中好不惊奇,忖道:“原来他
也挺弱的。”忽听叫骂声,便睁眼奇道:“大师父,你……你说什么?”阿滩三十六颗
大牙捉对儿厮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仍叫道:“小人贱……啊哟……小人贱……啊
哟……”阿滩原本想骂晓霜“小贱人”,谁料出口之时,却叫错了。花晓霜听得惊奇:
“这大师父真奇怪,跪倒不说,还自责为小人……”皱眉沉吟,恍然有悟,叹道:“大
师父,你要弃恶从善,是不是?但要忏悔,也该跪拜佛祖,不该跪我,更不要一味责骂
自己。唉,你虽不是好人,但佛门宽大,只要改过自新,佛祖也会宽宥你的……”她一
心劝慰,阿滩却当她胜券在握,有意取笑,眉间怒气更浓,高叫道:“放你屁,哎哟,
小人贱……哎哟……你使毒暗算佛爷,好汉地不算……”花晓霜诧道:“我怎会用毒?
柳姊姊说了,我们是女子,好汉地不算……”她胆小心细,深知阿滩武功远胜,是以始
终戒备,说话之时也运功不懈,话未说完,忽见阿滩两眼翻白,轻哼一声,便软软瘫在
地上。
此刻风浪渐歇,东天露出微光,花晓霜定神瞧去,但见阿滩偌大身躯团作一堆,面
色灰败,气息已是有进无出了。花晓霜瞧出他身罹奇毒,好不惊疑,探他脉门,不由大
惊道:“九阴之毒。”放开阿滩,后退两步,摊开手掌一看,却见掌心两个紫黑圆斑已
成淡红。花晓霜恍然大悟,原来二人拼斗之机,她不觉用上“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
逼到掌心。按理说,她习练未久,功力尚浅,虽将“九阴毒”汇聚一处,也是无力排出
,须以生人活畜为媒,循其经脉,将阴毒转嫁过去,但中毒人畜却是非死即伤。阿滩修
为不足以抗衡九阴毒,与她拼斗内力,自是飞蛾投火,自找没趣。
花晓霜精通黄歧之术,心里雪亮:自己天生异体,不经意间已练成了极厉害的毒掌
功夫,一时望着掌心那对红斑,欲哭无泪。赵呙见她胜了,一头扑过去,叫道:“阿姨
!”花晓霜悚然一惊,错步后退,赵呙身子虚弱,不禁一跤摔倒,哭了起来。花晓霜大
感歉然,取出金风玉器丸,给阿滩服了一粒,然后蹲下来,向赵呙道:“好啦,来,乖
乖搂住我脖子,我抱你起来。”赵呙见她双手缩在袖里,始终不肯拿出,心中奇怪,但
也只好依她言语,抹了泪,伸臂环住她脖子。花晓霜直起腰来,一双手掌始终不与他身
子相触,心中好不苦恼:“师父千叮万嘱,让我不可使毒伤人,没想到我竟练成毒掌。
我身为医者,却变成使毒害人的大祸害,这般活着,不如死了得好……”悔恨不已,呆
怔当场。
赵呙循她目光看着阿滩,心中佩服,道:“阿姨好厉害。”花晓霜摇头苦笑,举目
看去,只见云殊襟上鲜血淋漓,伤势不轻。再看另一方,花生步步进逼,贺陀罗节节后
退,柳莺莺则施展小巧功夫,闪转腾挪,伺机伤敌。花晓霜见二人竟占上风,心头甚喜
。
花生与贺陀罗斗了一百来招,忽觉贺陀罗劲力转弱,已不如方才难当。柳莺莺不觉
心喜:“这恶人到底年岁大了,当不得小和尚少年生力。”只见贺陀罗向着船尾不住退
却,花生气势如虹,越发逼近。不知不觉,贺陀罗已退至船舷。此刻花生气势蓄足,身
形一敛,双拳拢入袖中,猛然挥出,正是“大金刚神力”中“一合相”。“一合相”出
自佛经,指代世界万物之合,是以尚未使出,便己聚集浑身之力,有着无畏无惧、无坚
不摧的大威力。但也因威力太大,易发难收,故而若修为不到,一招不能伤敌,难免为
敌所乘,然而当今之世,能当这一击的高手,却已是风毛麟角,仅以气力而论,几已无
敌于天下。
花生使出这招,心中却甚迷惘,但觉出手太过轻易,似非出自本意,倒像是被贺陀
罗牵拉着使将出来。他劲力才吐,突见贺陀罗身形如蛇,扭动数下,让过来拳,右手搭
上花生手臂,腰身疾转,借力便旋,这一招来得既快且巧,只听贺陀罗疾喝一声:“下
去。”花生一个站立不定,失声惨呼,头在下,脚在上,一咕脑儿栽下海去。
贺陀罗一击得手,纵声大笑。原来,他早已窥出小和尚劲力收放之间,尚不能随心
所欲,是故卖个破绽,引出花生使出这招“一合相”,然后借力打力,将他掼下船去。
这两下剧变横生,柳莺莺竟是瞧得呆了。贺陀罗一声笑罢,纵上前来,三招不到,便将
她一指点倒,柳莺莺数日来心力交瘁,此时一想落入这大恶人手里,不知要受何种污辱
,顿觉天旋地转,几乎儿昏了过去。
贺陀罗点倒柳莺莺,眼见哈里斯与云殊斗得正急,当下一手叉腰,笑道:“我的儿
,你且照看这女子,让洒家来侍候云大将军。”大步跨上,替下哈里斯,云殊武功本就
逊他一截,此时受了内伤,更加不是对手,贺陀罗三拳两脚,便将他迫得缚手缚脚,退
让不迭。
哈里斯跃至一旁,见柳莺莺神色委顿,但云鬓花颜,秀丽不减,软绵绵躺在那处,
更堪怜惜。哈里斯只瞧得嗓子一阵发干,舔舔嘴唇,狞笑着逼上。柳莺莺被他一双怪眼
看得心惊,欲要咬舌自尽,但穴道被制,提不起半分气力,一时惊急万分,血气直冲人
脑,几乎昏了过去,忽听一声:“柳姊姊……”柳莺莺心头一震,侧目看去,却见花晓
霜神色惊惶,抱着赵呙奔将过来。哈里斯不见阿滩影子,心下诧异:“难不成大喇嘛不
济事,竟被这小姑娘斗倒了?大喇嘛武功不在我之下,这小姑娘定有什么出奇手段。宗
师说得好:赢一百次不打紧,输一回也嫌多。我须得小心。”当下揪住柳莺莺秀发,阴
笑道:“你敢过来?大爷一掌把她拍烂。”
花晓霜看了看哈里斯,又看看柳莺莺,说道:“我们一个换一个,你放开柳姊姊,
抓我好了。”柳莺莺心中一酸:“傻丫头,你来胡说什么……什么一个换一个?早知如
此,我何苦为你操心,跳海自尽,岂不干净……”哈里斯绿眼珠一转,笑道:“也好,
你伸手过来。”花晓霜望了柳莺莺一眼,放下赵呙,伸过手去。哈里斯觑着她瘦棱棱的
胳膊,暗想:“这女人长得倒不坏,只是这手臂儿瘦了些,不过捉一个是捉,捉两个也
是捉,只要是漂亮女人,老爷我绝不嫌多?”歪嘴一笑,试着抬起手来。
花晓霜虽然善良,却不蠢笨,这些日子与这些大恶人共处一船,耳濡目染,对世上
奸恶也知道了不少,此时一心搭救柳莺莺,暗将“转阴易阳术”运起,心道:“我先毒
坏了你,再给你医好便是。”但此举终究大违本性,伸手之时,已然泪光蒙蒙,赵呙站
在一旁,急得叫道:“阿姨,别听坏人话,他要害你!”哈里斯闻言,森然一笑,正要
抓出,忽听夺得一声异响传来,他爪子猛收,神色惊疑。却听又是一响。哈里斯顾不得
晓霜,跳到舷边,往下一望,哈哈笑道:“好秃驴,真有你的。”柳莺莺被他揪住长发
,头脸探出船舷,定睛一瞧,不觉狂喜。只见花生浑身精湿,十个指头插人船板,正悬
在半空,只见他右手扣稳,身子蹿起二尺,左手五指却如利针穿纸,夺得一声,插入船
板。
原来花生落水,眼看便要没顶,他心中慌乱,不自禁手舞足蹈,忽然间,指间触着
船底。他神功所至,十指不输百炼钢剑,就势扣住船板,屏息绝气,从舱底一路爬了上
来。哈里斯虽然惊讶,但居高临下,也不畏惧,正思对策,忽见海水中露出几个灰黑溜
光的大鱼背脊,时隐时现,其中一头大鱼昂起头,露出小眼利牙,忽地跃起,张开大嘴
向花生咬来,花生双腿急缩。那条大鱼咬中一只破鞋,跌落海里。
花生脚趾上皮破血流,直惊得四肢发软,上升之势为之一缓。
哈里斯识得那是几头鲨鱼,心头大乐,忽有所觉,回头喝道:“小娘皮,滚开些!
”花晓霜正想抢夺柳莺莺,被他一喝,又无奈止步,暗恨自己手脚笨拙。哈里斯举目四
顾,忽见不远处搁着一只大铁锚,重逾百斤,连着粗大铁索,他抢上抓起,向柳莺莺漂
了一眼,阴笑道:“美人儿,瞧我打这光头壁虎下去喂鱼……”说着哈哈一笑,将柳莺
莺放在舷边,双手把住铁索,奋力将铁锚抡了个圆,向花生急扫过去。柳莺莺不忍看见
花生惨象,顿时将眼一闭,还没听见花生惨叫,便觉头顶逆风刮来,激得头皮生痛,接
着便听哈里斯长声惨叫,哗得一声响,似有重物落水。
柳莺莺心中大奇,偷偷睁眼,谁料这一眼看去,却见花生好端端贴在船上,哈里斯
则口吐鲜血,正在水中扑腾。柳莺莺惊喜万分,但又好生不解。原来,哈里斯铁锚打向
花生,花生眼看避不过,将心一横,右手扳住舱壁,觑着铁锚来势,左手一拨,那铁锚
来势虽猛,却又怎当得住“大金刚神力”,霎时变了走向,白花生身后掠过,竟如怪蟒
掉头,反扫回去,哈里斯始料不及,竟被扫个正着。
这边贺陀罗占尽上风,一连三掌,打得云殊口吐鲜血,委顿难起。他连败三大高手
,正觉得意,忽听儿子惨叫,心头一跳,掉头望来,恰见哈里斯中锚堕海,慌忙弃了云
殊,抢上前去,但却慢了一步,探首瞧去,更觉骇然,只见数头大鲨鱼便如车辐绕轴一
般,围着哈里斯团团乱转。哈里斯内伤沉重,勉力出拳震开鳖鱼,却难致其死命,鲨鱼
稍一后退,便又拥上,这海中霸主残暴异常,不得猎物,从不罢休,其中一头趁乱钻入
水中,哈里斯顾得其上,难顾其下,忽觉右腿剧痛,号叫一声,几乎儿昏了过去。
贺陀罗眼见海中血水滚将起来,惊怒已极,伸手抓裂一块船板,觑着那头鳖鱼,呼
地掷出,这木块带上他的绝顶内功,威力不下铅锭铁石,穿入水中,将那鳖鱼打得头开
脑裂,沉入海底。贺陀罗一击得手,更不怠慢,双手此起彼落,抓下木板,连环掷出,
将水上水下鲨鱼一一击毙。但海中鱼群丰茂,大群鳖鱼聚在附近摄食,嗅得血气,纷纷
涌来,或是吞噬同类,或是直奔哈里斯,顷刻之间,船下又聚了二十余头,贺陀罗双眼
血红,厉声吼叫,抓起木块不断击杀,但鲨群却是越杀越多,哈里斯则半死半活,向着
海中沉去,贺陀罗心如火焚,手中击杀群鳖,口中则以大秦话向着儿子连声怒喝,命他
支撑。
花生得此良机,手足并用爬上甲板,贺陀罗忙于救人,顾不得理会。花晓霜抱过柳
莺莺,伸手解穴,但贺陀罗点穴法自成一统,她连试数次,均是徒劳,只好放下,瞧着
贺陀罗惶急模样,心生侧隐,叫道:“前辈,你干么不用铁锚拉他起来。”柳莺莺见贺
陀罗父子吃亏,眉开眼笑,好不欢喜,忽听花晓霜这一声,几乎气得穴道为之畅通了。
贺陀罗得此提点,心中咯噔一下:“洒家糊涂了。”一手抓起铁锚,用力掷出,高
叫道:“接好!”哈里斯神智尚未全灭,闻声抱住铁锚,贺陀罗振手将他拽起,却见哈
里斯右腿齐根而断,伤口参差不起,鲜血丝丝渗出。此刻危险一去,哈里斯神志顿弛,
只觉一阵奇痛钻心,哼了两声,便昏死过去。
贺陀罗皱了皱眉,将哈里斯平平放下,撕下衣衫给他包扎。花晓霜从旁瞧着,说道
:“这样虽能止血于一时,但长久下去,半个身子势必脓肿死坏,况且他内伤很重,处
置不当,终究难活。”贺陀罗本就懊
恼,听得这话,将手中布条一扔,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直起身来,目光扫过众人,
厉声道:“谁打他下去的?”花生被他看得心怯,脑袋不由一缩,贺陀罗峻声道:“小
和尚,是你吗?”花生不会撒谎,只得道:“他先用铁锚打俺。”柳莺莺口不能言,见
他如此老实,当真急得要死。贺陀罗看了花生半晌,忽地仰天嘿嘿一笑,笑罢点头道:
“小和尚你敢作敢当,很好很好,洒家便给你一个机会!”当即摘下般若锋,道,“你
能接我十招,洒家便饶你不死!”柳莺莺见他眼里杀气浓重,这十招势必招招夺命,但
此刻技不如人,便有通天计谋,也是无从施展,一时心乱如麻。花生未及答话,却听花
晓霜道:“前辈你就算杀光我们,也救不得你儿子。”贺陀罗哼了一声,冷笑道:“他
都这个样子,活着死了,有什么分别?”
花晓霜摇头道:“好死不如赖活!”顿了一顿,低声道,“但若……但若你再伤人
,我宁死也不救他!”
她万般无奈,方才出此要挟,话一说出,嘴里说不出的苦涩。哈里斯朦胧间听得二
人对话,奋起精神,呻吟道:“宗师……我不要死……”贺陀罗原想杀光众人,给哈里
斯报仇,再给他一掌,了其残生,但此刻听他一叫,心头微微一软,冷笑道:“女大夫
,洒家只问你一句,他这伤到底有治无治?”说罢目不转睛盯着花晓霜,只待她说个不
字,便大开杀戒。
花晓霜沉吟道:“腿是治不好了,但我尽力一试,或能保住性命……”话音未落,
手腕已被贺陀罗扣住。花晓霜心惊,不由使出“转阴易阳术”。贺陀罗只觉掌下寒流涌
动,心中暗凛,他内力高绝,略提真气,“九阴毒”便如石沉大海,消失无踪,便冷笑
道:“也罢,若是救活我儿子,洒家一高兴,饶你几个性命,哼,若有个三长两短……
”眸子精光四射,扫过众人,缓缓道,“洒家自有法子,叫你们生死两难”抱起哈里斯
,将晓霜拽人舱里。阿滩此时寒毒稍减,只怕落单受辱,也站起来踉跄跟人。
花生愣愣望着四人消失,动也不动。此时柳莺莺受制穴道稍有松动,一口气冲上喉
头,说出话来:“花生……你抱了呙儿,搀我去舱边去。”花生神不守舍,依言将二人
带到舱边,然后又望着船板发怔。
柳莺莺情知大敌当前,时光宝贵,趁贺陀罗心意未变,抱元守一,运气冲穴。赵呙
惊累交加,呆坐一阵,便迷糊睡去。
花晓霜看过哈里斯伤势,将水煮沸,洗净伤口,又想起行李中尚有金创药,便取来
与他外敷包扎。
哈里斯腿伤稍好,内伤又发,咳血不止。花晓霜道:“前辈,令郎内腑受损,要医
本也不难,可少了几样药材。”贺陀罗冷道:“不论你用何办法,总之治得不好,酒家
自有说法。”说着取出从背后取下般若锋,花晓霜心头一惊,只当他要出手伤人,却见
他好似闺中女子一般,对着锃亮的刀脊左看右看,将蓬乱的头发捋顺,再将脸上数根胡
须一一拔去,然后又左看右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小丫头,你瞧我是不是
年轻了许多?”花晓霜一怔,未及答话,阿滩早已赔笑道:“少说年轻十岁。”贺陀罗
斜眼瞥他,目有怒意。阿滩心中咯瞪一下,忙道:“不对,再仔细瞧来,年轻三十岁也
不止!”贺陀罗这才心满意足,笑道:“过誉了些,能年轻二十岁就差不多了。”阿滩
连声诺诺,心头却骂个不停:“不要脸的老罗刹,又老又丑,还要强扮小白脸子。”
花晓霜沉吟道:“既然没有适合药材,便寻个物事,权且替代一下。”贺陀罗道:
“什么物事?”花晓霜道:“呙儿的小便。”贺陀罗跳将起来,怒道:“岂有此理,你
要我儿吃尿?”花晓霜叹道:“先生别恼,现今船在海上,药材缺乏,只好就地取材。
童子尿既名轮回酒,又称还元汤,专能医吐血咳血、跌打损伤的!”
贺陀罗神色狐疑,打量她一番,看她是否故意设套,让自己受辱。但见她始终神态
从容,不由冷哼一声,走出舱外,伸手便抓赵呙,花生看见,高叫一声:“老头儿,你
作什么?”伸臂便挡。贺陀罗生平最恨他人称呼这个“老”字,花生竟当着众人叫了声
“老头儿”,大干其忌,当即面色陡沉,左手一缩,引得花生心神懈怠,右手忽出,一
个巴掌抽在他脸上,花生虽有神力护身,仍是好一阵头昏眼黑,口里腥咸,吐出一口血
沫。
贺陀罗提过赵呙,转人舱中,提了个瓦钵,喝道:“把尿撒在这里。”赵呙此刻似
醒非醒,揉着双眼,懵懂不解。贺陀罗焦躁起来,喝道:“听到没有?”赵呙撇着小嘴
要哭,却挨了一记嘴巴,贺陀罗揪住他,撕掉裤子,催动内力,要逼他尿将出来。谁知
赵呙惊惧已极,不待他内力催至,早已屎尿齐流,尽都滚进钵里。贺陀罗忙道:“慢来
,慢来,只许拉尿,不许拉屎。”情急之下,伸手去捂,但哪里堵得住,只白白摸了一
手臭屎。阿滩从旁看见,虽然有伤在身,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贺陀罗侧目怒视,阿滩顿时低下头去。贺陀罗将钵中屎尿倾人海里,怒道:“再来
……”揪住赵禺,还想逼出几滴尿水,谁知赵呙越是惊恐,越发撒之不出。贺陀罗见他
眼泪流了不少,尿水却没落一滴,方知此事急切不得,心中恼怒,骂了两句,便拿饮食
过去,让赵呙美美吃了一顿,好说歹说,总算骗出一泡童便。花晓霜配药给哈里斯服下
,过了半个时辰,咳血之症果然好转。贺陀罗暗暗称奇:“这中土医术果然有些门道,
人尿也能人药?嗯,洒家想要驻颜长生,须得向她请教请教。”打定主意,脸色顿时和
善许多。
花晓霜胸中光风霁月,恩怨不萦于怀,见哈里斯痛苦难忍,动了医者心肠,全心照
拂,只求减其痛苦。贺陀罗见儿子气色好转,脉象渐和,不禁叹道:“女大夫,多亏你
了。”阿滩从旁见了,乞道:“女大夫,你大量大人,也给咱解毒则个。”花晓霜以“
九阴毒掌”伤了他,颇有几分魄疚,闻声道:“你伸手过来。”阿滩略一犹豫,伸过手
腕,花晓霜把脉片刻,觉出“九阴毒”游走不定,不似自身那般顽固纠结,想了想道:
“我说个法门,你学着慢慢化解好了。”当下将“转阴易阳术”截取一段说与阿滩。但
这门心法暗合中土医、道两家至微妙理,阿滩一个吐蕃番僧,哪能明白其中精义,听了
一遍,心中仍是糊里糊涂。
贺陀罗忽道:“这门心法里,似乎含有极高明的内功。”敢情他一派宗师,又通汉
学,一听之下,便即意会。花晓霜道:“不错,这本是道家的修仙秘法,也有医家的养
生之道。”贺陀罗双目一亮,击掌笑道:“洒家对这道家仙法仰慕已久,不知女大夫能
否指点一二?”花晓霜全无机心,便道:“好是好,但须得先给他解毒才是。”贺陀罗
道:“他学得是吐蕃的密宗内功,传白天竺,与洒家的瑜珈术一脉相承,与中土内功截
然不同,你说了他也不懂。这样罢,洒家把道理说与你听,你斟酌斟酌,再作计较。”
当下危襟正坐,将天竺脉理从头说来。
天竺脉理源自婆罗门教,与中土脉理大相径庭。中土脉理不离十四经脉、奇经八脉
;天竺脉理却有三轮七脉之说。三脉是三条气脉,即中脉、左脉及右脉;七轮为顶轮、
眉间轮、喉轮、心轮、脐轮、海底轮、梵穴轮;自成一体,别有微妙。花晓霜脉理之精
,当世少有,一边听贺陀罗讲述,一边与中土脉理印证,不明之处,便出口询问。贺陀
罗一则要学道家长生之术,意探晓霜口风,二则有意卖弄,故而并不藏私,尽心讲解。
放眼天下,天竺内功之精,无人能出贺陀罗之右,抑且他为求驻颜长生之法,精研天竺
医学,见识高明;花晓霜听他这一席话,获益良多,暗叹中土之外,竟有如此博大医理
。
柳莺莺运功良久,冲透穴道,睁眼一瞧,却见花生蹲在那里只顾发呆,便叫了声:
“花生……”花生回头望她一眼,环眼里忽地流出泪来。柳莺莺一愣,忽见小和尚双手
按地,光头向下一磕,蓬得一声,将船板顶了个窟窿,然后向左一跳,以头抢地,又撞
了个窟窿。只听闷响不绝,船板上便多了五六个窟窿;花生一面头撞,一面大哭。柳莺
莺看得诧异,忙道:“你干什么?把船撞碎了,大伙儿都要去喂鳖鱼!”花生一个激灵
,停了下来,落泪道:“俺没用,救不得晓霜……”柳莺莺跳起来,给他光头上狠狠一
记,叱道:“你不去救,怎知救不得?”花生道:“俺打不过老头儿!”柳莺莺心头一
沉:“那白发老贼确是不好对付。”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转眸看去,却见云殊面如金纸,靠在舱边。
柳莺莺见他如此模样,心头一酸,走上前去,涩声道:“你暗算梁萧的时候,想到
如今么?你虽对我有恩,但……但你杀了梁萧,这个仇非报不可……”猛地将心一横,
抬起掌来,云殊惨然一笑,道:“国破家灭,空有此身,生有何欢,死何足惧!”柳莺
莺见他神意萧索,心中也是一阵凄凉,终于收掌叹道:“眼下大海茫茫,我不杀你,老
天爷也会杀你。”走回花生面前,说道,“花生,你怕死不怕?”花生道:“怕!”柳
莺莺秀眉大蹙,道:“你不想救晓霜?”花生道:“自然想的。”柳莺莺气恼道:“你
既怕死,又要救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事到如今,唯有与白发老鬼拚个死活,你若
害怕,便不用跟来。”转身便向着舱中走去,云殊忽地睁眼道:“柳姑娘,等我伤势好
转,或许可以助你一臂……”柳莺莺啐了一口,道:“我宁死不要你帮。”云殊瞧着她
身影没人舱内,心中难过之极,挣了一下,终究无法起身,不由得阖上双目,流出两行
泪来。
柳莺莺走到舱前,忽听贺陀罗在里面与晓霜说话,心头顿时一紧:“小和尚已破了
胆,现今只有靠我了。”此时贺陀罗正与花晓霜谈说七轮中的喉轮,只听他道:“喉轮
有十六脉,若不干净,心中不安,定然烦恼多病,所以瑜伽术中须用白布清洗食道。”
花晓霜道:“这法子太过蛮横,实非常人能够忍受。不过,中土有个治疟疾的法子。用
鲜葛根去皮后,由口腔通人食道,疟疾便好;这二法出处虽有不同,道理却是一般……
”正说间,忽见贺陀罗白眉一挑,望着舱门冷笑道:“你来作甚?”花晓霜掉头看去,
却见柳莺莺紧咬贝齿,面笼寒霜,俏生生立在门前,淡淡地道:“废话,自然是来要人
?”贺陀罗起身笑道:“你多少斤两,也敢来惹我?若非看你娇花嫩朵的人儿,洒家早
将你拍死啦!”他瞧着柳莺莺,眉间渐渐透出淫邪之气。花晓霜急道:“柳姊姊,我很
好,你快走,你斗不过他的。”柳莺莺瞪她一眼,道:“你肯一个换一个,却要我不讲
义气?”花晓霜心头一恸,泪水滚将而出,柳莺莺道:“不许哭哭啼啼,让敌人笑话!
”
贺陀罗哈哈笑道:“也好,你既然来了,那便留下,陪洒家解闷消乏。”柳莺莺见
他神色淫亵,不自禁倒退两步。贺陀罗见状,心中得意,一拳送出。柳莺莺挥掌抵挡。
贺陀罗意在活捉,不欲伤她,手掌猝翻,扣向她脉门。柳莺莺身子低伏,向右蹿出,挥
掌劈他肩膊。贺陀罗左肩微沉,小臂如蛇圈出,闪电般搭上柳莺莺手臂,柳莺莺缩手不
及,顿觉贺陀罗的内劲如毒蛇狂舞,直透过来。
花晓霜见状,合身扑上。贺陀罗左掌运功逼住柳莺莺,身子稍侧,右掌勾出,又将
晓霜双掌格住,蛇劲吐出,花晓霜只觉数十条小蛇顺着手臂钻人身子,难受之极。贺陀
罗笑道:“女大夫,这便是我天竺功中的军茶利了,滋味如何?”正自得意,忽觉一道
寒流若有若无,透过真气传了过来,不觉一惊:“这是什么武功?”猝喝一声,内力急
吐,将花晓霜震退倒地。
柳莺莺着贺陀罗蛇劲催逼,香汗淋漓,眼看不支,忽觉肩头着人轻击一拳,柳莺莺
不觉有异,贺陀罗却感一股大力透过柳莺莺手臂直撞过来,不由浑身一震。那人一拳方
落,二拳又至,挨到第三掌,贺陀罗虎口剧痛,把持不住,撒手喝道:“小贼秃,你来
得好!”
柳莺莺回头看去,只见花生两眼瞪圆,一抖手中铁锚,哗啦作响,戟指贺陀罗道:
“你……你欺负晓霜,又欺负柳姑娘,是个大大的坏人,俺……俺要与你拚个死活。”
柳莺莺听他将一番豪言壮语说得结结巴巴,气势大减,又柳莺莺回头看去,只见花生两
眼瞪圆,一抖手中铁锚,哗啦作响。好气又好笑,心道:“小和尚虽然笨嘴笨舌,却还
是满讲义气!”微微一笑,道,“花生,并肩子上。”花生一点头,右手铁锚忽举,三
个铁钩挟着厉风,向贺陀罗劈头抓到。贺陀罗见他来势汹汹,不敢硬接,纵身后跃,花
生左手一振,锚后儿臂粗细,一丈来长的粗大铁链宛若怪蟒出洞,向贺陀罗横扫过去。
敢情这铁锚落人他手,竟成了一门极厉害的兵刃,或以锚抓,或以链扫,刚柔并济,舞
得满室生风。柳莺莺喜道:“小和尚,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花生道:“不是俺想的
,是门前那个相公想的。”柳莺莺知他说得相公便是云殊,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花生身负大金刚神力,兵刃越沉,威力越大。贺陀罗被他一轮急攻,连连倒退。心
道不妙,掣出般若锋,掌中寒光吞吐,搅起满天飞雪。这二人出手奇快,斗在一处,手
中兵刃舞得不见形状,铁锚黑沉巨大,般若锋光亮灵巧,远远看去,便如一朵乌云裹着
一轮秋月,徘徊盘旋,流转不定。只是乌云虽浓,明月却时隐时现,始终不被遮蔽。
柳莺莺见二人斗得紧急,插不上手,低身窜出,扶起晓霜,阿滩见状心惊,一把抓
住赵呙厉喝道:“你过来?我捏他死。”柳莺莺投鼠忌器,两人势成僵持。忽听豁拉一
声响,却是花生收势不住,一锚打碎舱壁,与贺陀罗翻翻滚滚,斗到船头露天处。柳莺
莺关心胜负,暂且抛下赵呙,搀着晓霜出舱观看。
花生仗着兵刃出奇,初时占了上风,但贺陀罗稳住阵脚,尽展其能,团团银光绕身
而飞,不仅将般若锋以双手施展,还以头颈胸腹驾驭。要知这“大自在天之舞”的妙处
正在于此,贺陀罗“古瑜跏”练到出神入化,浑身筋骨肌肉伸缩自在,神意所至,便与
双手无异,故而常人用手使用兵刃,贺陀罗偏能用腿足、头颈、肘腋、胸腹等全身各处
运转般若锋,防不胜防。斗到间深处,忽听贺陀罗叫一声:“着!”花生腿上中招,皮
破血流。
柳莺莺见花生吃亏,心急抢上,贺陀罗手臂一抡,般若锋忽地旋到肩上。柳莺莺眼
前白光骤闪,头顶倏凉,乌髻散落,惊出她一身冷汗。贺陀罗笑道:“这回是头发,下
次可是面皮,洒家若在你小脸上划两个大叉,可是不大好看。”说笑间,般若锋运得更
急,不一时,花生又中三下,鲜血星星点点飞溅而出,随他身形移转,在甲板上划出圈
圈血痕。花生瞪大一双环眼,咬牙苦战,出力仍然沉猛,铁锚章法却有些乱了。柳莺莺
心道:“小和尚都不怕死,我怕什么?”正要扑上,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悠长啸声,好似
猿啼空山,又如龙吟瀚宇,直欲摇动云根,穿裂金石。柳莺莺听得啸声,心口好似中了
一拳,头脑一眩,愣在当场,就在这时,就听花晓霜“啊呀”一声惊叫起来,柳莺莺忙
道:“晓霜,你……你也听到什么?”
花晓霜浑身发抖,颤声道:“是……是他,是他……”柳莺莺这才确信,循声望去
,只见远方海上凸起一座小岛,越凸越大,竟是一头巨鲸分水破浪,迤逦而来。鲸上绰
约有个人影,披头散发,站立鲸背之上,忽地叉手按腰,向天再啸,啸声雄浑之极,如
风行海上,久久不绝。
柳莺莺瞧得眼中一湿,没来由一阵虚软,倒向地上。花晓霜将她扶住,急道:“姊
姊,你……你怎么啦?”柳莺莺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是悲是喜,有气没力道:“晓霜
,你瞧仔细些,真……真的是他?”嗓子发颤,几乎不成声。花晓霜也是喜极而泣,泪
水顺着双颊滚下来,用力点头道:“是他,是他!”柳莺莺道:“不是做梦么?”花晓
霜摇了摇头,含泪笑道:“哪里会呢!”掐了掐她如雪皓腕,柔声道:“痛也不痛?”
柳莺莺一呆,忽地搂紧晓霜,咯咯笑道:“我就知道,小色鬼他不会死得那么容易……
”话未说完,想起这些天所受的委屈,嗓子一堵,泪如走珠,颗颗滴在晓霜颈上。花晓
霜将她搂在怀里,一时痴了。
却说那一日,梁萧受伤落海,一时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悠悠醒转,睁眼
一望,已是红日平西,霞光满天。
梁萧挣扎欲起,却觉百骸欲散,一提真气,丹田处空空如也,只得阉上双目,汇聚
精神,重引水火,再养龙虎,从无到有,缓缓聚集真气。约莫三柱香功夫,一股冷气自
后腰“鸿尾”处渐渐升起,一团热气则于神阙穴出缓缓涌动,两道微弱真气顺脉流走,
每经受伤之处,便如利刃剜割一般。
折腾小半个时辰,梁萧聚拢真气,转了一个大周天,精力稍复,方才睁眼,却见天
光已敛,暮色晦暗,东方疏疏落落点着数粒寒星。梁萧挣扎坐起,咳出两口淤血,咳嗽
牵动掌伤,痛得厉害,伸手摸去,却是断了两根肋骨。梁萧一边摸索着接好断骨,一边
寻思道:“我不是落海了么?这是哪里?”疑惑间伸手摸去,但觉坐下土地光滑绵软,
随着手指微微陷落。梁萧正自惊疑,忽听“啾”得一声呜叫,那土地忽地沉了下去,梁
萧犹未明白发生何事?身子早已入水,咸苦海水向着眼耳口鼻汹涌灌来,梁萧心中灵光
乍闪,猛然醒悟:“我在巨鲸背上!”想通此节,不禁骇然,急急扣住巨鲸背脊,一动
也不敢动。
顷刻间,那头巨鲸潜得更深,带起一股绝大暗流,带得梁萧立身不住,十指插入鲸
背之中,只是不放。他在华山练成龟息之法,便在水下也能支撑一时。但那鲸鱼被他附
着,如芒在背,深感不适,越潜越深,且在海中翻转起来。梁萧心知大海微茫,不见尽
头,这巨鲸便如海中一叶孤舟,若是被它抛落,自己必死无疑。当下一边默运龟息法,
一边稳住身形,抵御海底暗流,但那潜流汹涌澎湃,非同小可,冲得他数次脱手。但危
急之时,人们往往能够发挥出平日所无的潜力,这时间,梁萧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
每次脱手,又奋力游上,重新爬上鲸背。
这般上上下下,一人一鲸纠缠七八个回合,梁萧终究伤重,渐自支持不住,只觉耳
鸣心跳,经脉欲裂,心头唯有一个念头若断若续:“我……不能死……莺莺……晓霜…
…危险……不能死……不能死……”想到二女尚在险境,求生之念又生,双手如钢钩利
刃,死死扣着巨鲸背脊。但人力终是渺小.梁萧意志虽强,仍难抗衡这庞然大物,不一
时,身子发轻,从鲸背上飘将起来,知觉点滴消失,海水源源不绝灌人口鼻。谁知就在
这濒死之际,忽听巨鲸发声尖啸,梁萧身子一沉,重又浮上海面。
他侥幸脱险,半昏半醒,双手渐渐松开,身子好似成空壳,再无半点血肉,良久呛
出一滩海水,模糊间看到一个女子背影,似晓霜,似莺莺,又似阿雪,缥缥缈缈,若雾
若烟,伸手摸去,却又遥不可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脸上一热,梁萧猝然惊醒
,但觉温热水流在脸上,勉力张开双眼,借着星辉,只见巨鲸背上喷起高高的水柱,半
晌才矮了下去。
梁萧只觉脸上又痒又麻,情知这水柱内含毒质,急忙闪开,将水拭去。回想那阵幻
觉,花、柳二女身处险境,自己却陷在这里,不觉揪心已极。远远望去,靛墨也似的大
海起??不尽,??地寥廓,唯有巨鲸摆鳍之声哗哗传来,一下下敲在心头。梁萧瞧着星光
大海,枯坐良久,不觉眼眶已湿,寻思道:“但有一线生死,我都不可轻易言死,直待
再与她们相见……”
这一次,巨鲸在海上漂浮许久,直待东方发白,也未潜下。梁萧行功一夜,真气凝
聚,他挣扎起身,颇感饥渴,忽见前方凸起一物,定神望去,却是一只人头大小的章鱼
,八条软足牢牢吸住鲸背,动也不动。梁萧心道:“敢情还有个搭便船的。”爬上去伸
手一拽,竟未拽动,又费一番功夫,才将章鱼扯下来,撕了一半,连肉带汁一并吃了,
饥渴稍解,沉思道:“这软东西无爪无牙,怎就贴得恁地紧凑?”细看章鱼软足,却见
上面布满细小吸盘,不由心头一动:“是了,鲸背光滑,若用‘吸字诀’,以内力附着
其上,应当更为省力。”想罢脱去上衣,裹住半个章鱼,负在背上,然后趴上鲸背,手
掌小腹贯人内力,便似一大二小三个吸盘,牢牢吸在鲸背。不一时,巨鲸果然又发出一
声呜叫,向着深海中潜去。
梁萧此番已有防备,不再慌乱,施行龟息之法,随那巨鲸潜行。直过了两个时辰.
巨鲸重又升起。梁萧浑身酥软,恨不能一头睡倒,再也不起,但又不知这巨鲸何时潜没
,唯有强打精神,将剩下的半只章鱼吃了,闭目运功。
如此沉浮不定,又过一日。梁萧发觉巨鲸潜行,实为就食,这头怪鱼也不知活了几
百几千年,体形壮如山峦,不离不弃,追逐着一个庞大鱼群。它潜行掠食之时,只须摇
动嘴边长须,便可将无数海鱼混同海水赶人口中,咽下鱼群,再将海水排出。梁萧在海
中虽然无法张眼,但知觉极灵,逢有海鱼经过身畔,出手便抓,第一日便擒了四条大鱼
,每条腹内都有黑色鱼卵,鲜美异常,梁萧吃在肚里,但觉遍体阳和,精力大涨。
又过两日,梁萧附身鲸背,渐自习惯,海面上以常法吐纳,入水则倚仗龟息。即便
如此,仍有惊险,那头巨鲸兴之所至,往往潜得极深,深海中水压奇大,逼得梁萧血气
沸腾,只凭极强的求生欲念,终究忍受下来。但每每经历一次,上到海面时,梁萧都觉
浑身瘫软,仿佛大病一场。 说也奇怪,这般日夜不眠,运功不辍,梁萧真气不但未
曾衰竭,反而更趋浑厚。三日不到,两处掌伤俱都康复,气脉流畅胜于往昔。不过六日
光景,他体内真气越积越厚,凝若实质,粒粒如珠。如此情形前所未有,梁萧百思不解
,唯有暗暗称奇。
这一日,巨鲸潜人海中,梁萧如常伏在它背上,正自运功抵御大海潜流。忽听一阵
怪异声音顺着水流悠悠飘来,若合符节,仿佛一段乐曲,忽而雄壮激昂,忽而宛转低沉
,时如雷霆轰响,时如流水潺潺。这般变化莫测,浑不似人间之乐,许多音调,梁萧有
生以来也是从未听过,不觉大生好奇,倾听半晌,蓦地发觉,这乐声竟是巨鲸所发。不
多时,那鲸歌渐渐宽宏奔放,透出欢欣之意。梁萧沉浸其中,周身气血不知不觉随那乐
声运行,忽而如沸如怒,忽而若有若无。气机一乱龟息法也被扰动,梁萧连呛了两口海
水,方才醒悟过来,急敛心神,回复原状。
那巨鲸一路歌吟,浮上海面,也是不停。梁萧盘坐调息,却几度被它带岔真气,只
好暂且停住,侧耳倾听半晌。忽地心头一动,想起那日在临安郊外,自己被释天风鼾声
引乱呼吸,狂奔不休的事来,不由想道:“释岛主内功奇高,一呼一吸摇神撼魄,不足
为怪,这鲸歌怎也有如此威力?”他突发奇想,“释岛
主的呼吸导引出‘乘风蹈海’的内功心法,我权且试试,这巨鲸呼吸引得出什么?
”好奇心起,也不顾身在难中,放松周身真气,任其所之。不一会,真气果真被那鲸歌
引得异动起来,东蹿一下,西钻一下,便如歌声一般,盎盎然大有生意,不消片时工夫
,内脏筋骨,肌肤毛发,无一不被真气充盈。
练了约莫四个时辰,巨鲸又度下沉。梁萧收敛神意,但觉浑身真气溶溶泄泄,沛沛
洋洋,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心中惊喜之极。这番入水,他虽然潜行两个时辰,浮
上水面之际,竟也不觉太过疲惫。
那巨鲸不知为何,沉浮之际,始终放歌不绝。梁萧一旦浮上水面,再又依它节律,
阖目练功,时候一久,他发觉这鲸歌并非浑然一体,而是分做十三段,周而复始,循环
不绝。自家真气随之运转,也生出十三种变化。初时梁萧唯有身处海面才能修练这路内
功,练至后来,便至深海之中,也能习练无碍。
如此练了三昼夜,到了第四日夜中,梁萧只觉体内真气起伏,如大海汹涌,不吐不
快,忍不住出掌击鱼,往时海鱼须到一尺之内,他才能出手击打,怎料如今手掌一挥,
便带起一股激流,将六尺外一条大鱼震昏。梁萧连出六掌,震昏六条海鱼,最远达至丈
外。就在此时,忽听鲸歌戛然而止,巨鲸静悄悄浮上海面。
梁萧坐起身,但觉体内真气混沌一片,五分阴阳,而神意所至,又阴阳自生。梁萧
略一怔忡,忽地跳将起来,仰天大笑。原本,他受这鲸歌导引,数日中运转乾坤,昼夜
苦练,竟尔被他另辟蹊径,练出了一门前所未有的绝世内功来。
梁萧欢喜一阵,寻思道:“我随着巨鲸载沉载浮,挣扎求生,龟息不辍,故有精进
,再得鲸歌中的奇妙音律导引,终究大成。这门内功源自《紫府元宗》,成于大海长鲸
,鲸歌乃巨鲸之息,不妨便叫作‘鲸息功’吧。”想到此处,他站起身来,眺望瀚海,
又不觉喜悦烟消,悲从中来:“身处这汪洋大海,就算天下无敌,又有什么用处?”不
由废然长叹,坐了下来。
自伤自怜之际,忽听数声呜叫,与巨鲸叫声相类,只是细弱许多。梁萧心生惊奇,
循声望去,只见巨鲸一旁浮起两个圆头圆脑的小鲸,拱着巨鲸身子,状甚亲昵。梁萧略
一转念,恍然大悟:“原来鲸大婶唱歌,是因为要生娃娃。难怪歌声里总有一股勃勃生
意。”瞧着那两头小鲸,梁萧童心大起,俯身轻抚小鲸背脊。两头小鲸在他身边转来转
去,似在与他嬉戏。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巨鲸重又下沉,梁萧练成鲸息功,与巨鲸呼吸相合,随其所之
,再不觉疲累,过了一阵,突然知觉,身边的海流忽冷忽热,变化微妙,以前他专注自
保,无暇分心别顾,如今内功增长,是以发觉。梁萧心中惊讶,用心体会海流冷暖变化
,渐渐明白:“敢情这大海看似浑然如一,其实也如人体一般,内中海流有阴阳之分。
《紫府元宗》上说:‘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
成。’看来无论天地也好,人体也罢,乃至这苍茫大海,都不离阴阳之理。”想到此处
,但觉身边阴阳海流奔腾沉降,激荡冲突,端地变化无穷,忽地心头一动,生出个模糊
念头。
未及细想,那头巨鲸又升上海面,摇头摆尾游了一程,忽听小鲸发出鸣声,梁萧听
出叫声中充满惊惶之意。凝神四顾,只见远处一只细长灰鳍破水而来。小鲸挨着巨鲸团
团乱转,鸣声更响。巨鲸也洪声鸣叫,似在威慑敌人。但那灰鳍来得极快,霎息逼近,
忽然升起一张生满利齿的巨口,向小鲸噬过来。
梁萧疾疾挥掌拍出,掌风所及,将那头灰皮鲨鱼抛出海面,跌出数丈,但方才落下
,尾鳍一摆,又从海底扑来。
梁萧心知母鲸庞大,运转不灵,鲨鱼却灵活迅疾,虽奈何不了巨鲸,要吃两头初生
小鲸,却是绰绰有余。一时不及多想,纵身人水,循着水响,一把抓向灰鳖肚皮,他此
时手劲大得出奇,不弱于钢爪利刃。
灰鲨白花花的肚皮顿时裂开,肚肠齐流。鲨鱼性最贪吃,抑且不知痛楚。那头灰鲨
嗅到血腥,不辨敌我,掉头便将自家肚肠一一吞下。梁萧虽然听说过啖睛的猛将,却没
见过这等自残的怪鱼。正自心惊,忽听右方水响,眯眼一瞧,只见一头极大的鲨鱼刺斜
里冲来,梁萧正要出掌,却见大鲨并不理睬自己,火扎扎直扑那头灰鲨,噬咬其内脏。
不一时,只见四面八方,钻来十多头鳖鱼,一起噬咬灰鲨,灰鲨顷刻间四分五裂,一命
呜呼。
梁萧没料引来这么多鲨鱼,骇然无及,心知它们噬完同类,小鲸必然无幸。惶急中
,灵机一动,忽地游上,撮指成刀,又将一头鲨鱼肚皮划破,此时两头鲨鱼扑了上来,
梁萧挥掌震开,缩到巨鲸身下。不出他所料,那头大鲨肚皮开花,众鲨鱼又是一拥而上
,大快朵颐。梁萧趁机出手,将鲨鱼一一抓伤。霎时间,只看群鲨相残,咬得血水翻腾
。梁萧匿在巨鲸身下,护着小鲸,见有新来鳖鱼,便给它一爪,数十头恶鲨彼此混战,
哪还顾得着吞吃小鲸,不到半个时辰,尽数支离破碎,无一活命。
梁萧见无鲨鱼再来,方才浮上海面,两头小鲸一左一右,圆脑袋与他轻轻触碰,甚
是亲昵。梁萧爬上鲸背,瞧得群鲨残躯,心中突突直跳,忖道:“这怪鱼好不残忍。真
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转念又想,“说起来,人与人何尝不是同类相残,征战不休
?”思及征战之惨,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忽听巨鲸母子的鸣声交替响起,此起彼伏,似若相互问答。不一阵,那巨鲸潜入水
中,继续前行,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忽地涌出海面。只听那一大二小三头鲸同时呜叫
,梁萧抬头望去,遥见一角船影,模模糊糊,若隐若现,待得看清,不由心头狂喜,跳
将起来。脚下巨鲸发出长鸣,摆尾向前。那艘大船轮廓越发清晰,梁萧喜极而呼,高叫
道:“鲸大婶,你要带我回船么?”话一出口,又觉荒诞,自嘲道,“大鲸无知之物,
岂会报恩,不过凑巧罢了。”但终究欢喜无比,忍不住连翻两个筋斗。他为这一天,早
有准备,所吃大鱼都留下鱼缥,泄去空气,藏在身上,大半月来,已积下数以十个,本
拟积满数百,将来遇上陆地,便吹涨起来,结成一叶小舟,横渡大海。此时取将出来,
一一吹涨,挂在腰间。
原来巨鲸追逐鱼群,与大船同处一道阴流之间,相距并不甚远。鱼缥才吹得十来个
,巨鲸离船更加近了。梁萧极目眺望,遥见船头诸人打斗正烈,花生落在下风。焦急之
余,不由得纵声长啸。
贺陀罗听到啸声,偷眼看去,心子打了个突:“白昼见鬼了么?”心下一慌,般若
锋顿显散乱,花生却是精神大振,铁锚左右挥舞,将贺陀罗逼退数步。贺陀罗又惊又怒
:“万不可让他二人联手,先杀和尚,再杀梁萧。”计较已定,大喝数声,杀手迭出,
花生躲闪不及,右臂挨了一下,创口深可见骨。花生惨哼一声,铁锚把持不住,呛啷堕
地。二女见状,不由齐声惊呼。
梁萧远远瞧见,心中一急,等不得巨鲸驶近,手一挥,一只鱼鳔被掌风激飞,梁萧
纵身踏上,飘落海面,足下乍沉乍浮,向前滑出丈余;同时抛出另一只鱼缥,飞身踏上
,如此反复再三,顷刻行出二十余丈。
这路功夫正是“乘风蹈海”,梁萧向日难以施展,此时功力大增,使将出来,如鸥
飞燕翔,全不费力。只见他长发飞扬,踏浪而行,真如蓬莱仙人,横渡沧海。顷刻间,
迫近船头,身形骤晃,众人眼前一花,梁萧已抢到花生之前,左掌一拂,激得般若锋歪
斜尺余,右掌一沉,拍向贺陀罗胸腹。
他此番骑鲸过海,踏浪而来,奇中见奇,已是先声夺人。贺陀罗见此威风,已然怯
了,见他掌来,丝毫不敢大意,沉身运掌,全力迎出。二掌相接,两人同是一晃。贺陀
罗蓦地跳开丈余,嘿笑道:“平章精进神速,可喜可贺。”梁萧心知自己面上虽与他扯
直,实则占了来势突兀、出其不意的便宜,论及真实功力,仍不及此人精纯,当下哈哈
笑道:“承让承让,如蒙不弃,不才还想领教两招!”
第08 章 金蝉脱壳
贺陀罗与花生斗了许久,气力消耗甚剧,梁萧武功又凭空高出一截,此消彼长,胜
算大减,便阴笑道:“来日方长,平章大人不急在一时。”匆匆转身步人舱中。
梁萧一招惊退贺陀罗,转身望去,却见大海渺渺,巨鲸母子早已不知去向。心神一
黯,转眼看向柳莺莺与花晓霜,只见柳莺莺似哭似笑,小嘴一撇,忽地冲上前来,双拳
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梁萧任她捶打,反手将她搂人怀里,柳莺莺不觉喜极而泣。
花晓霜望着二人,呆了呆,默默拉过花生,给他包扎伤口。梁萧瞧她一眼,含笑道
:“晓霜,你还好么?”花晓霜笑了笑,微微点头。柳莺莺推开梁萧,将泪一抹,笑道
:“晓霜过来,他害你哭得那么伤心,打他三百拳出气。”梁萧死里逃生,得见二女,
心头一片火热,闻言摊手笑道:“晓霜若要打,三万拳我也不怕。”花晓霜却笑道:“
萧哥哥回来,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打他?”柳莺莺瞪她道:“好呀,你这么一说,
越发衬得我不讲理了。”花晓霜抿嘴直笑。
梁萧见她二人眉眼来去,尽是亲密之意,心中疑窦丛生,不知这对冤家,如何变得
恁地友善。略一默然,转身顾视云殊,冷笑道:“当日一掌之赐,不敢或忘。梁某不惯
阴谋暗算,你且起来,接我一掌!”云殊咬牙扶着舱壁,颤巍巍站了起来。柳莺莺心头
一沉,欲要阻止,却不知怎生开口。不料梁萧却打量云殊一眼,忽地皱眉道:“你受伤
了?”微一沉吟,道,“你有伤,我无伤,现今伤你,也不算好汉。”云殊听得这话,
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怒道:“谁要你做好人?我打你落海,你也不用假惺惺装什么
好汉,云某性命在此,你拿去便是!”合身一扑,向梁萧冲去,不想足下一绊,跌得满
口是血,再也挣不起来。梁萧头也不回,扶起花生径自去了。柳莺莺叹了口气,将云殊
搀人舱中坐下,云殊本已灰心之极,被她一搀,蓦地心酸眼热,禁不住涕泪交流。
柳莺莺见他哭成如此模样,也不由一阵心酸,说道:“晓霜,你瞧瞧他伤势好么?
”花晓霜俯身给他把脉片刻,道:“伤势虽然不轻,但他内功深厚,服些丹药,调息两
天便好。”又从锦囊中取了一支玉瓶,倒出几粒丹药,递在云殊手中。云殊已平静下来
,闭着双目,脸上挂泪,胸中兀自急剧起伏。
柳莺莺不好扰他,挽着晓霜,来到梁萧身边,问起他死里逃生之事。梁萧如实说了
,众人无不啧啧称奇。柳莺莺听到妙处,眉飞色舞。而后不待梁萧讲完,又连说带笑,
将大半月的遭遇唧卿咯咯诉说一遍,她口齿便给,说到惊险处,不免加油添醋,大大渲
染一番,听得梁萧张眼握拳,紧张不迭。最后听说花生为救晓霜,与贺陀罗恶战,不由
大生感动,站起身来,向花生一鞠到地,道:“大恩不言谢,花生兄弟,将来但有所遣
,赴汤蹈火,做牛做马,梁某在所不辞。”花生不料他来这一下,慌忙闪开,双手连摆
,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柳莺莺笑道:“梁萧,你只管胡说八道,没得吓坏了小和尚。”
梁萧道:“这不是胡说。他此番屡屡救护你与晓霜,我便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柳
莺莺听得这话,胸中酥暖,叹道:“你呀,尽是胡来。你给小和尚做牛做马,岂不存心
叫我跟你没脸么?”梁萧笑道:“那你说怎么办?若无一个说法,从今以后,我可睡不
好觉。”柳莺莺妙目一转,道:“你方才叫他花生兄弟,依我看来,你二人做个兄弟,
岂不更好。”花晓霜拍手笑道:“姊姊这法子好!”梁萧点了点头,挽住花生,叹道:
“可惜没有线香牺牲。”柳莺莺取出匕首,在船板上刮下三堆木屑,说道:“别人撮土
为香,我们撮木为香好了。”梁萧一笑,向花生道:“我生平自以为是,瞧得上的人少
之又少,更遑论义结金兰,同生共死了!”说到这里,他想起往事,叹了一声,又道,
“早先有个结义妹子,可惜被我连累惨死,梁萧未能以死相谢,内心极是遗憾。我与你
萍水相逢,性子也不投契,只不过,你虽贪杯好吃,却是真情实性、全无虚伪。世间贵
重者莫过于真心二字,我很喜欢。从前梁萧没有兄弟,自你花生以后,想来也不会再有
。”拉着花生跪倒在地,朗声道,“四维八方,皇天后土,梁萧今日与花生结为兄弟,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今日之后,共当患难,共享欢乐,如违此誓,死无
葬身之地。”
花生不知何为结拜,只听得糊里糊涂。柳莺莺瞧得生气,从后面对他孤拐一脚,嗔
怪道:“你瞪眼作什么?梁萧说的话,你也说一遍。”花生嗯了一声,梁萧那些文绉绉
的话他听不大懂,便胡乱念道:“蛇尾巴黄,黄舔猴兔,梁萧……”柳莺莺忍不住又踢
他道:“他说梁萧与花生,你该说花生与梁萧。”花生无奈,只得道:“花生与梁萧结
拜兄弟,但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话未说完,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只听
柳莺莺怒道:“念反了,重念!”花生哭丧起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梁萧摆手笑道:
“罢了罢了,繁文缛节,俱都免了。花生,你多大年纪?”花生抓着光头,苦着脸道:
“好像十六,又像十七,俺也记不清了。”柳莺莺冷笑道:“吃肉喝酒你倒记得清楚。
”梁萧笑道:“就算你十七,我也虚长你两岁,我是哥哥,你是兄弟。”说罢拉着花生
拜了三拜,方才站起,寻思道:“我自负聪明,先结交一个傻妹子,现在竟又结交了这
么个一等一的傻兄弟。”不由想起阿雪,心中酸楚,感慨不尽。这番别后重逢,众人自
有说不完的话,柳莺莺不厌其烦,将什么是结拜兄弟,给花生说了两遍,花生始才明白
过来,诺诺连声,也自欢喜。
梁萧问起晓霜给哈里斯治病一节,听说哈里斯喝尿,不由笑道:“老子憋了好大一
泡仙尿,不知哈里斯还要不要喝?他若喝得完,保他再长出一条腿来。”柳莺莺啤道:
“不要脸,老大的人还充童子。”梁萧瞥她一眼,道:“奇怪,你怎知我就不是童子?
”柳莺莺遽然醒悟,俏脸绯红,啐道:“下流鬼?不与你说了。”梁萧见花晓霜坐得远
远,有问便答,要么只是微笑,暗忖久别重逢,她怎就变得恁地生分了,不觉悒悒不乐
。柳莺莺看在眼里,心道:“这丫头真傻。她那日对我说的话,却当真了么?”笑容一
敛,轻轻叹了口气。梁萧歇息片刻,起身道:“呙儿还在贺陀罗之手,我须得救他出来
。”柳莺莺道:“那老贼武功甚高,既要胜他,又要不伤呙儿,可是极难。”梁萧笑道
:“有什么难的!”对着众人低语两句,柳莺莺拍手笑道:“你这小色鬼,鬼点子就是
多!”
贺陀罗在舱中调息片刻,内力复元,拍开一坛酒,喝了两口,精神大振,忖道:“
梁萧武功虽有长进,却还未必胜得了洒家。但若小和尚伤愈,二人联手,便有麻烦。先
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洒家须得早些动手,只要杀掉一人,万事大吉。”正自思量
,忽听船头传来一阵欢呼,接着便听花生闷声闷气地道:“快些上岸……”话未说完,
忽地打住,似被人堵住了嘴。贺陀罗亦惊亦喜:“莫非他们瞧见了陆地?”一跃而起,
正要闯出舱外,忽又停步,心道:“不对,梁萧那厮诡计多端,不免有诈……但听小和
尚口气,却又不像。”他拿捏不定,瞥了阿滩一眼,寒声道:“你去看看,若见陆地,
便来报讯。”
阿滩无奈,忍着伤挪步而出。贺陀罗半晌不闻声息,又生疑惑:“糟糕,这喇嘛近
来对我多有不满,倘若当真见陆地,未始不会抛下我父子,独自逃命。”他心性多疑,
想到此节,再也按捺不住,对哈里斯道:“等我回来……”哈里斯着了慌,叫道:“宗
师……别丢下我。”贺陀罗怒道:“没出息,看住小皇帝,我去去就回。”钻出舱外,
掉头四顾,哪有什么陆地,唯见阿滩直挺挺躺在远处,心头一跳,顿知上当,未及转身
,便听破壁声响,慌忙冲人舱中,早见梁萧破壁而人,哈里斯急欲挣起,要抓赵呙,却
被梁萧抢先一脚踏住胸口,目视贺陀罗,似笑非笑。贺陀罗脸色阴沉,嘿道:“姓梁的
,你要怎的?”梁萧笑道:“你占住这里也很久了,该当挪挪窝吧!”贺陀罗不假思索
,道:“好,一言为定。”梁萧道:“我不信你,也不怕你。我们四个人,你却只得一
个,加上两个残废,好自为之。”将哈里斯一脚挑了过去,贺陀罗伸手抱住,微一冷笑
,转出舱外。赵呙见了梁萧,欢喜异常,叫声叔叔,正要扑上,忽地眼前一花,被人抱
住,定睛一看,却见云殊脸色煞白,气喘如牛,顿时惊得哭起来。
梁萧不想自己螳螂捕蝉,云殊黄雀在后,更不料他重伤之余,尚且如此敏捷,微一
愣神,目有怒色。
云殊这一纵一抱几乎耗尽气力,一时浑身发软,靠在墙边只顾喘气,心中却想:“
我便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能让圣上再入恶贼之手。”梁萧见他模样,心知若要强夺,量
他也抵挡不住,但见他倔强神色,又不觉叹了一口气:“罢了,让他这一次。”再不理
会,向花生道:“好兄弟,你能动手不能?”花生连连点头。梁萧道:“老头儿安顿好
他那断腿儿子,必来寻咱们晦气。待会儿,你只管用尽气力,只攻不守!”又对柳莺莺
道,“你护住晓霜与呙儿。”柳莺莺瞧了云殊一眼,心道:“呙儿在他手里,护住呙儿
,也就是护住他了。”一念未绝,便听贺陀罗厉声长笑,舱门前人影一晃,般若锋化作
一道电光,扑了进来。花生紧记梁萧之言,施展“一合相”,全力出拳,贺陀罗只觉劲
力如山,不敢硬接,闪身避开,正欲批亢捣虚,忽见梁萧双掌天落,无奈向后退却。一
时间,只见花生步履沉实,一拳一脚使将开来,梁萧则如一道电光,绕着花生旋转不绝
,双掌神出鬼没;兄弟两人一个至巧,一个至拙,相得益彰,打得贺陀罗遮拦不住,步
步退却,不一时便退到船舷,心知再不还手,势必落下海去。猝然大喝,般若锋虚晃一
招,逼退花生,左拳飞出,打中梁萧左胸,腰间却挨了梁萧一腿,二人各自跌出。花生
一愣,忘了追击,只见贺陀罗反手撑地,纵身跳起,三纵两跳,往船尾去了。
花生反身扶起梁萧,返回舱中,梁萧运功半晌,吐了一口淤血,笑道:“好家伙!
但想来他也吃亏不小。”柳莺莺道:“敢情好,我与花生打落水狗去。”梁萧摆手道:
“穷寇莫追,想贺陀罗何等人物,此去必有防范,不可冒失。他伤得未必服气,只怕还
会再来。”顿了一顿,道,“花生,你神力盖世,却不善运用,我适才想出一门阵法,
你我同使,必能稳胜贺陀罗。”当下站起身来,口说手比,传授花生攻守之法。
次日凌晨,贺陀罗伤愈,想好克制二人之法,再来挑战,谁料花、粱二人阵法已有
小成。双方斗到两百余招,贺陀罗腹内饥饿,抵挡不住,脱身遁走。梁萧见花生旧伤进
裂,流血不少,也不便追击,扶他转回包扎。到得午时,众人正自说话,忽听阿滩长呼
一声,凄厉之极。柳莺莺惊道:“发生什么事?内讧么?”梁萧脸色铁青,忽地一拳,
洞穿甲板,喝道:“不除此贼,天理不容。”柳莺莺心念—动,恍然大悟,也不由花容
失色。花晓霜见梁、柳二人神色古怪,不由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梁萧沉着脸一
言不发。
柳莺莺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白发老贼忒也可恶,他不像我们那样捕鱼,却杀
了大喇嘛,喝血吃肉!”花晓霜惊得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萧忽道:“阿滩尊者似乎有病在身,武功弱了许多。”柳莺莺笑道:“都是晓霜
伤的。”梁萧讶然道:“晓霜武功大进了么?”花晓霜愧疚道:“都是我不好,若……
若不是我,大师父或许不会死啦!”梁萧更觉惊讶,细加询问,花晓霜才将那日之事说
了。梁萧叹道:“古人说祸福相依,果然不假。你若没有九阴毒脉,可就糟了。”花晓
霜生起气来,嗔道:“萧哥哥你还笑,我宁愿害病,也不用那害人功夫。”梁萧笑道: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万事有利有弊,你也不要自责,即便你不伤阿滩,贺陀罗杀他
也易如反掌。”花晓霜落泪道:“但我一运内功,便会害人。”梁萧道:“看来是你功
力不够,故而须以人畜为媒,才能泄去毒质。无妨,你将九阴毒度给我,我再逼将出去
,只要泄尽阴毒,你的病好了,便不会伤人了。”花晓霜想了想,担心道:“若你逼不
出来,怎么是好?”梁萧笑道:“你忒也多心了,五行散我都能逼出来,九阴毒算得什
么?”
晓霜这才放心,施展“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度给梁萧,梁萧再行逼出。两人二
掌相抵,约莫运功一个时辰,花晓霜只觉倦怠异常,忽地撤掌,自行把脉,却觉九阴毒
并无减少,气血却亏了许多,不由沉吟道:“萧哥哥,我们白费气力了。九阴毒与我同
生共长,便如血液一般,流失之余,也在增长,若抽取太多,又无阳气补充,只会气血
大亏,送了我的性命。”梁萧大觉灰心,道:“那可如何是好?”花晓霜笑道:“不妨
事,九阴毒脉难治,全在于导不出体外。我最近研读婆婆给我的《神农典》,想出几种
怯阴补阳的方子,再若将‘转阴易阳术’练到某个境界,九阴毒流泻之速胜过生长之速
,而后补以灵药,佐以针灸,不出十年,必能痊愈。”梁萧叹道:“十年之期,未免长
了些。”花晓霜道:“师父那么大本事,都无法治好我,而现今我却已找到了治愈的法
子。”她淡淡一笑,道,“萧哥哥,你说得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古人未
必就胜过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过古人……”她脸上笑着,两行泪水却夺眶而出,忽
地转过身子,奔到墙角,肩头轻轻耸动。梁萧吃了一惊,正欲上前宽慰,花晓霜却摆了
摆手,哽声道:“萧哥哥……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梁萧莫名其妙,柳莺莺将他拉到舱外,低声骂道:“大笨蛋,还不明白她的心意么
?”梁萧茫然摇头。
柳莺莺定定地瞧着他,叹了口气,道:“她的病好了,你就不用陪着她了!”梁萧
眉头一耸,低头不语。柳莺莺不耐道:“小色鬼,三天早就过了,你打算好了没有?”
梁萧一言不发,柳莺莺美目蓦地涌起怒意,伸手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顿足道:“你是
笨蛋,她也是笨蛋,都是笨蛋,气死本姑娘了。”怒冲冲奔人舱内,愤愤坐着一阵,又
吐了口气,将花晓霜搂人怀里,细声宽慰。梁萧转身眺望大海,心中烦闷之极。
两日内,贺陀罗或明或暗,又来挑衅数次,初时凭般若锋之利,尚与二人有攻有守
,斗到后来,但觉梁萧掌力一日强似一日,仅是一对肉掌,已难对付,况且还有花生助
阵,再斗下去,有输无赢。当下猛攻两招,抽身退出,装腔作势放出两句狠话,方才退
去,他余威所至,梁萧倒也不敢过分相逼。
贺陀罗回到藏身之所,暗暗发愁,此刻阿滩尸身已被吃尽,贺陀罗拴了般若锋捕鱼
,但却不知为何,船边海鱼竟越来越少。贺陀罗当然不知这是洋流衰竭所致,费了半日
工夫,竟未勾上一条,海中无鱼,海鸟没有食物,也俱都飞走。贺陀罗沉着脸坐了半晌
,忽然站起,死死盯住哈里斯,哈里斯对这老子再也清楚不过,瞧他眼神,便知其心意
,顿时发起抖来。贺陀罗盯着他,叹道:“哈里斯,你别怨我,为父也是没法子。”他
与哈里斯之间极少以父子相称,这话一说,哈里斯便知他心意已决,眼中惧意更甚,颤
声道:“宗师……”贺陀罗打断他道:“你若要怨,便怨梁萧那厮,不过你大可放心,
为父吃了你,有了气力,必定杀光那帮鸟男女,给你报仇。”哈里斯听他如此说话,情
知必死无疑,浑身蜷作一堆,直向后缩,蓦然间,他眼神一亮,指着贺陀罗身后,急道
:“宗师,你看,你看……陆地……陆地……”贺陀罗摇头道:“到此地步,你何必还
要说谎。这个计策,梁萧已经用过一次,为父不会再上你当。你放心,为父出手,包你
不觉痛苦。”说着踏上一步,便要动手,哈里斯却哭将起来,号道:“阿爹,你信我这
次,我腿没了,跑不掉的。”贺陀罗见他如此惶急,不似作伪,回头一瞥,只见海天交
接处,果有一道细细的黑边,不觉一阵狂喜,叫道:“不错,当真!”精神大振,扶起
哈里斯,汕笑道:“我的儿,我方才都是跟你说笑呢!”哈里斯却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走
了一遭,但此刻万不敢触怒他,脸上赔笑,暗里却恨到极处:“你总有年老体衰、动弹
不了的光景,届时我要你生死两难……”
父子俩各怀鬼胎,虚与委蛇。贺陀罗拖来一条小舢板,将哈里斯吊下海去,正要跳
上,眼珠忽地一转,转到前船,回来时,哈里斯见他手中提着那只大铁锚。贺陀罗跳上
舢板,划出一程,忽地发声沉喝,将铁锚飞掷而出,只听豁得一声,大船破了一个窟窿
,海水汹涌灌人。
梁萧觉出船只震动,当先冲出舱外,但那大船沉没极快,顷刻间已有倾斜之势。梁
萧举目眺望,贺陀罗父子已在二里之外,再看救生舢板,原本三艘,但剩下两艘都被贺
陀罗掌力震毁。其他人随后赶出,均是失色。梁萧略一思索,忽地扯断一段长木板,插
在腰间,又拾起两丈长一条缆绳,一头递给花生,反拽另一头,飞退数步,陡然纵在半
空,顿将缆绳崩得笔直,叫道:“花生,甩起来。”花生应声而动,使足“大金刚神力
”,将梁萧凌空甩动起来,只听呜呜作响,梁萧化作一道淡淡的影子,以花生为轴,飞
旋起来。柳莺莺顿时喜道:“是了,这是套野马的法子。”她生长天山脚下,草原上多
有野马,牧人捕捉时,就挟着绳套乘马追逐,追得近时,将绳套飞速甩动,便可抛得极
远,套住野马。这种力量后世叫做离心力,铁饼链球俱是凭此抛飞。梁萧通晓格致之理
,自然明白,凭借这根绳索,可将花生的神力增长数倍。
片时功夫,梁萧估摸力道足了,算准方位,陡然放手,身似若脱弦之箭,掠过里许
之遥,不偏不倚射向舢板。半空中,梁萧取出腰间木板,抓下一块,抛出踏上.使出“
乘风蹈海”,踏浪飞奔。顷刻间,距离舢板已是不远。贺陀罗折断船桨,左右开弓,飕
飕飕奋力掷出。梁萧抛出木板,纵身闪避,顷刻间,木板便已用尽。
船上众人远远瞧着,无不心惊,忽见一断尖木射中梁萧心口,梁萧啊哟一声,捧心
大叫,胸口溅血,身子倏地一斜。众人见状齐齐惊呼。贺陀罗大喜,出手顿缓,谁想梁
萧略一下沉,忽又纵起,抖手之间,射出手中尖木,动若脱兔,飞身踏上,滑水丈余,
身子一缩一伸,已到舢板上空。
贺陀罗恍然惊悟,后悔不迭。原来梁萧手中木块耗尽,眼看再无借力之处,瞧得贺
陀罗尖木掷来,索性行险接住,但那尖木带上贺陀罗十成功力,又是就近掷出,力道惊
人,梁萧虽然勉力接住,却人肉三分,鲜血进出。他长于机变,就势诈伤,骗得贺陀罗
心神懈怠,然后掷出尖木,借其浮力,蹿上舢板。贺陀罗不待他落足,般若锋飞劈过来
,梁萧也是拳脚齐出。舢板狭小局促,二人这一上一下,俱都用上全力,刹那间,梁萧
腿现血光,贺陀罗则左肩中脚,身形后仰,未及变招,只见梁萧左掌按上哈里斯后颈,
厉声道:“掉头回去,要么大家没命。”
贺陀罗面色铁青,动弹不得,哈里斯死活倒是其次,但若梁萧足下一顿,立时船破
水人,无奈摇动木桨,原路返回。此刻大船尽已沉没,众人抱了几块木板在海上漂浮。
梁萧将二女援上舢板,柳莺莺伸手再援赵呙,贺陀罗怒道:“再上来人,船便翻了。”
梁萧冷笑道:“嫌人多么?”抓起哈里斯,抛人海里。贺陀罗大怒,正要喝骂,却见哈
里斯情急求生,双手扣住船舷。梁萧笑道:“贺陀罗,你养的好儿子,当真机灵。”贺
陀罗气得头发上指,偏又发作不得,唯有恨在心里。云殊不肯放开赵呙,柳莺莺只得连
他一起援上。花生则扣住船舷。胭脂与白痴儿俱都会凫水,金灵儿站于花生头顶,也得
幸免,唯独快雪不会水,梁萧到时,已然溺死。花晓霜望着爱驴沉没,不觉落泪。柳莺
莺抱住她连声安慰,只说要把胭脂送她,花晓霜慌忙推让,如此竟忘了伤心了。
傍晚时,舢板拖着众人抵达陆地。略一查探,却只是一个岛屿,只是规模甚大,四
面礁石嵯峨环抱,其内竹木蓊郁,溪流淙淙,禽飞兽走,滋衍甚繁。梁萧腿伤不轻,贺
陀罗肩头中掌处也甚疼痛,哈里斯断腿,花生、云殊也自不消说。五名男子既然无人无
伤,只好暂且休战,各自觅地休养。岛上水甜食丰,较之船上真有天壤之别。当夜梁萧
打了一只黄羊,柳莺莺则与晓霜采来清水椰果,钻木取火,美餐一顿,各自觅地睡了。
次日清晨,梁萧搜寻全岛,并未发现土著,怏怏而回,叫起花生,二人伐木取材,
搭建房屋。梁萧心灵手巧,花生力大无穷,不一日,便在山谷中搭起一座吊脚小楼,中
有木塌三张,柳莺莺与晓霜同卧。梁萧想方设法,又寻来草茎树叶,鸟羽兽毛,织成四
张被褥,抑且砌石为灶,烧土做陶,造水车引来山泉。
经他一番经营,不出数日,小楼之中,大有家居气象。柳莺莺笑道:“这么过上一
世,却也不妄啦!”花晓霜也笑着点头。花生有吃有喝,自然无忧无虑。只有梁萧摇头
道:“粱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暂且住上几日,终究还是要回去。”花晓霜听了这
话,收了笑容,低头回房。柳莺莺狠狠瞪了梁萧一眼,转身跟进。不一阵,便听二人在
房中卿唧咯咯大声说笑,接着柳莺莺便放开嗓子,唱起歌来,她歌喉极美,唱一句,花
晓霜便跟一句,歌声婉转,令人听而忘俗。
梁萧听了片刻,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站起身来,转出山谷,来到海边,攀上一块
礁石,遥望茫茫大海,心中也仿佛海中波涛,起伏不定:“若是没有仇恨,与莺莺、晓
霜、花生兄弟活在这岛上,却也不坏,但我身负血仇,总要与萧千绝一决生死。”想起
这数月光阴,恍若梦寐:“以前我喜欢莺莺,后来以为她变心,又喜欢上阿雪,只是与
她有兄妹之约,表白不及,她已殒命。但如今莺莺、晓霜均钟情于我,却更叫人为难了
?情之一物却不似数术,要么我浑天一转,便知根底。唉,倘若始终难断,我便学花生
做个和尚,了此残生罢。”他望着大海,蓦地心灰意懒起来。
坐了片刻,忽一个浪头打来,撞上礁石,飞琼溅玉,尽都扑在梁萧脸上。梁萧神智
一清,举手圈在嘴边,纵声长啸,啸声悠长,远远传出。三声啸罢,梁萧吐出心中块垒
,胸怀大开,一眼望去,但见海天相接,万里一碧,真真浩荡无极。他瞧着海景,蓦地
想起在海中所感知的阴阳海流变化,但觉变化万千,又思索当日与释天风交手时所创的
各种招式,不由依阴阳之变,去芜存菁,化繁就简,如此沉思良久,心头忽动,当下身
形微蹲,运转鲸息功,双掌吐个架子,掌风所至,满地碎石尽都跳动起来。梁萧遥想深
海奇景,双掌绵绵圆转,便如波涛起伏,使得数招,突如海风惊起,浪涛陡疾,鱼龙潜
跃,奔鲸长歌;忽而夜叉奋戟出水,推波助澜,怒蛟摆尾穿空,吞云吐雾;俄尔,云如
浓墨,风似牛吼,白浪触天,日月惊坠,道道闪电撕裂长空,红光乱蹿乱进,霎时异变
忽生,海水如沸,豁然中分,水精海怪不计其数,乘风御浪,呼啸而出……练到此处,
梁萧周身劲气涌动,不吐不快,忽地双掌齐出,拍向一块礁石,轰然巨响,石屑飞溅,
尘烟冲天而起,偌大礁石化为一堆碎石。梁萧未料自己掌力一强至斯,也不觉收掌呆住
。
忽听远处传来鼓掌之声,梁萧转眼望去,却见柳莺莺站在远处,含笑道:“好啊,
小色鬼你可不老实,偷练成这么厉害的武功,也不让我知道。”她来了许久,梁萧沉迷
于创造武功,竟未发觉,听了这话,笑道:“我也是莫名其妙学会的。”柳莺莺轻哼道
:“鬼才信你!”穿过一片礁石,跳了过来,梁萧见她专拣险僻处行走,怕她摔倒,伸
手扶持,柳莺莺却甩开他手,撇嘴道:“你当我是风吹就倒的千金大小姐么?哼,你武
功是厉害了,却不要瞧不起人!”
梁萧见她娇嗔薄怒,越发堪怜,当即坐下,笑道:“冤枉了,你柳大神偷,飞檐走
壁况且如履平地,区区岂敢小瞧。”柳莺莺白他一眼,傍他坐下。二人并肩瞧了一阵大
海。柳莺莺忽道:“梁萧,你那掌法看得我心惊胆战的,叫个什么名儿。”梁萧道:“
这掌法是我从惊涛骇浪、阴阳海流中悟出来的,尚未圆熟,更不用说名字了。”柳莺莺
笑道:“还没练熟就这么厉害,倘若使熟了,岂不把贺老贼打个一佛出世……”梁萧接
口道:“二佛升天。”二人都笑起来。
柳莺莺笑罢,又道:“这么厉害的掌法,定要起个好名字。既是你从惊涛骇浪里想
出来的,那就叫做‘碧海惊涛掌’,好么?”梁萧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好
也好。”柳莺莺啐道:“小滑头油嘴滑舌。”
两人又依偎一会儿,柳莺莺叹道:“梁萧,我问你。呙儿说得那个婶婶,究竟是怎
么回事?若不问明白,我始终不能心安。”梁萧沉默一阵,终道:“那是我结义妹子,
呙儿不知道,胡乱叫的。”柳莺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道:“她现在哪里?”梁萧抬
起头来,苦笑道:“在天上罢。”柳莺莺愣了一下,醒悟过来,见梁萧神色痛苦,便轻
轻一叹,偎着他,良久道:“梁萧,晓霜若离开你,定然一生都不快活的。”见梁萧低
头不语,心中大为不悦,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回去罢!”
梁萧颔首起身。二人并肩转回小楼,还未走近,便见贺陀罗站在楼前,花生拿了一
根木棍,拦在晓霜身前。梁萧吃了一惊,纵身赶上,贺陀罗见他过来,双手一摊,笑道
:“平章勿要多心,洒家决无歹意。”
梁萧见花生、晓霜俱都无碍,才放下心来,冷冷道:“那你来作甚?”贺陀罗左顾
右盼,喷喷笑道:“平章不止武功高强,手艺也巧得紧啊,瞧瞧这里,洒家那破山洞真
如阎罗地狱了!”梁萧道:“你有话就说,何必这么多弯曲?”贺陀罗笑道:“好,爽
快。洒家早就听说平章长于巧思,精通各类机关建造之学,向日南征之时,军中许多犀
利战船,都是由平章画图设造,对也不对?”梁萧恍然笑道:“敢情要我帮你造船?”
贺陀罗摇头道:“非也,不是帮我,是帮大家,海路凶险,若无坚固船只,实难通过,
但如此大船,非平章巧手不能成之。若能造好船只,大家同舟共济,一起返还陆地,岂
非天大美事……”柳莺莺不待他说完,冷笑道:“谁跟你同舟共济了?这里有山有水,
有鸟有鱼,惬意得紧呢!姑娘我乐不思蜀,这辈子都不想回去了呢!”贺陀罗双眉倒立
,脸上倏地腾起一股青气。梁萧摆手笑道:“大师不要听她说。你且回去,待我想好,
明日大家一起伐木造船。”贺陀罗击掌笑道:“平章果真英雄了得,见识高远,娘儿们
有什么主意,咱们做汉子的,岂能受她们支使?”嘿嘿一笑,扬长去了。
柳莺莺气得脸色发白,待他走远,揪住梁萧,怒道:“大蠢材,你怎就受他欺诳,
不听我话,这个臭贼,哪会安什么好心?”梁萧笑了笑,还没说话,却见云殊抱着赵呙
从远处走来,走得近了,却神色迟疑,逡巡不前。梁萧眉头大皱,柳莺莺也怪道:“有
事么?”云殊瞥了花晓霜一眼,道:“圣上病得厉害,我带他来给你瞧瞧……”众人皆
惊,花晓霜忙道:“请进屋里来。”云殊点了点头,足下依旧徘徊,柳莺莺大不耐烦,
骂道:“婆婆妈妈。”伸手将他拽进屋里。梁萧也跟进来,坐在花晓霜身后煽火烧水。
花晓霜见赵呙面如白纸,气息微弱,眉头微皱,再摸额头,热得烫手,不由变色道
:“病了几日了?”云殊忙道:“三日前便不舒服。”花晓霜略一迟疑,长叹道:“你
该早些带他来的。”云殊听得这话,如雷轰顶,目瞪口呆一阵,颤声道:“你……你是
说他没救了。”花晓霜又犹豫一阵,低声道:“你若早来三天,或许有救,现今我……
我只能克尽己能,减轻他的痛苦……”说道后来,声音细小,几不可闻,似乎便要哭出
来。云殊见她如此愧疚难过,浑身血流似都凝住了,只想无怪自己如何输人内力,始终
不见效果,原来竟是患上不治之症,一时间悔恨无及。花晓霜用手抚着赵呙小腿,叹道
:“你若不信,可以自己把脉,他‘手厥阴心包经’与‘手少阴心经’之间,有一股阴
郁之气,驱之不散,可见他是患了心病,想来这些天他受尽惊吓,故而发病。若日夜救
治,大约能活十天半月,稍不小心,只怕……只怕活不过今天。”云殊伸手把脉,果觉
那两条经脉之间果有一团郁结之气。一时间,只觉脑子里连响了十几个闷雷,呆了许久
,颓然放下赵禺,涩声道:“既然如此,便请大夫您聊尽人事,略减圣上痛苦,过了今
日……我再来探望。”摇晃站起,踉跄出了门去。
花晓霜待他走远,忽地长长舒了口气,道:“萧哥哥,这等事下不为例,以后无论
如何,我……我也不做啦。”梁萧叹道:“我只怕你说错了话,没想你却做得很好。”
花晓霜将赵呙抱人怀里,取出银针,给他灸治,说道:“我是不愿云大人带呙儿去打仗
,才违心骗他,但愿从今往后,呙儿都能决活过日。”梁萧道:“一定能够。”花晓霜
道:“倘若这样,我就堕入拔舌地狱,却也不枉了。”梁萧苦笑道:“你若下地狱,天
下便无人不入地狱了。”柳莺莺心里糊里糊涂,皱眉道:“你们到底打什么机锋?”话
一说完,忽听赵呙哇得哭了一声,睁开眼来,看见众人,喜极而泣。晓霜伸手抚慰赵呙
,对柳莺莺道:“呙儿是受了风寒,并非不治。萧哥哥在我身后,用‘传音人密’之术
,教我骗过云大人,说这样可让呙儿快乐过活。我想既然这样,只好做了。至于心包经
与心经那两团郁结之气,却是萧哥哥以‘转阴易阳术”传给我,我再如法传入呙儿体内
。没想到当真就骗倒了云大人。“
柳莺莺听罢,默然一阵,站起身来,踏出门外,耳听梁萧问道:“你做什么去?”
柳莺莺不答,行出一程,遥见云殊站在一块礁石上望海号哭,不由心道:“梁萧做得忒
也过了,云殊把这孩子当作复国之望,绝望之余,会否做出傻事?若他跳海,我不会水
,怎么救他?当年他救过我一次,如今落到如此地步,我岂能袖手旁观。”犹豫间,忽
听贺陀罗的大笑传来,不由心下一惊,藏身一块大石下面。
云殊蓦地停住哭泣,沉声道:“你来作甚?”人影一晃,贺陀罗站在礁上,笑道:
“听得云大人向隅而泣,特来瞧瞧!”云殊冷笑道:“你想打架么?”贺陀罗摆手笑道
:“错了错了,洒家此来,是要助云大人兴复汉室呢!”云殊道:“你来消遣云某?”
说罢神色一黯,怔然道,“兴复汉室?还有什么指望?圣上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几天
啦!”贺陀罗道:“那小孩儿济得什么事?死了更好!”云殊怒道:“云某虽斗不过你
,却也不怕你。”贺陀罗笑道:“我说过啦,今日决不是来与你厮斗。方才不过一时口
快,实话实说罢了,若你生气,洒家道歉便是。”说着拱手作礼。云殊只觉惊疑不定,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陀罗微微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赵匡胤不
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来天下的么?姓赵的既然能做皇帝,难道姓云的就不能做天子?
”云殊一惊,怒道:“这话大逆不道,休得再言。云某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岂是篡逆
之辈,操莽之徒?”贺陀罗冷哼一声,道:“就我们西域人来看,曹操、王莽杀伐决断
,敢做敢为,倒是天大的英雄。再说,难道那小孩一死,你就眼瞧着宋人被元人欺辱么
?”云殊一愣,半晌方道:“圣上活着一日,我便保他一日罢了。”贺陀罗道:“若那
小孩死了呢?”云殊颓然一叹,无力道:“这与你有何干系?”贺陀罗笑道:“大有关
系!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洒家眼下虽替蒙古人行事,但
却并非蒙古人,哼,我们可是色目人。”云殊身子微震,道:“此话怎讲?”贺陀罗道
:“蒙古以征战夺取天下,当年成吉思汗王钺一挥,伏尸百万,洒家的族人死在蒙古刀
下的不计其数,你当我面上恭敬,心里也那么恭敬么?”云殊冷笑道:“但你们为虎作
怅,灭我大宋,确是不假。”贺陀罗叹道:“我们都是蒙古人的牛羊,为其驱使,既然
力不如人,也是别无他法。但若有机会,我们也非不想反抗。你可知道,蒙古人善于征
战,却不善理??,大量财富??交给我的族人打理,几十年下来,色目商贾个个富可敌国
,非我夸口,洒家九代行商,但凡色目富商,大都与洒家有些干系,只是人口稀少,虽
有财宝无数,却不足以在战场上与蒙古争雄。你们汉人则不同,人口众多,地域广大,
只要精修兵甲,凭着南方水泽之地,仍可与蒙古人一战。我们色目人有钱,你们汉人却
有人有地,倘若齐心协力,里应外合,十多年下来,难道就不能灭亡大元么?”
云殊听得这话,血为之沸,但对贺陀罗其人终有戒心,半晌方道:“你总不会白白
助我吧?”贺陀罗笑道:“自然不会白白助你,将来事成,阿尔泰山以西和蒙古乃蛮旧地
都归我们,其他土地属你汉人,抑且色目人在中土经商,不得征收赋税。”云殊怒道:
“岂有此理?”贺陀罗笑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价钱之事,大可商量。何况能否
成功尚难定论,说这些话也早了些儿。”云殊听得心中怦然,沉吟不语。贺陀罗又道:
“不过,你我合作之前,须得先杀一个人。”云殊问道:“谁?”贺陀罗寒声道:“梁
萧那贼子非杀不可,他与你我不同。他有蒙古血统,更是伯颜的师侄,萧千绝的徒孙!
”云殊双眉陡立,叫道:“此话当真,”贺陀罗道:“你与他交过手,难道不知他的来
历?据我所知,此人实乃蒙古人中的奇才,倘若有朝一日,让他把持大元国政,定是第
二个成吉思汗!”云殊怒哼道:“你也不必夸大其词,我早巳立誓,非杀此丿、不可:
既然你也有意,大伙儿联手,谅他也抵挡不住。”柳莺莺听得云殊被贺陀罗说动,按捺
不住,方想出头驳斥,谁料背心一麻,浑身顿僵,耳听得梁萧叹道:“随他去吧!”柳
莺莺无法动弹,心中大急。却听贺陀罗笑道:“此事不急,他会造海船,洒家说好与他
一起建造,造好之后,再动手杀他不迟。然后你我乘船返回大陆,图谋复国大计。”他
见云殊仍是犹豫不定,便道,“你若信不过我,我将儿子作质如何。”云殊当即接口说
道:“如此说定,只要你真心实意,我绝不动你儿子一根汗毛。”贺陀罗嘿嘿干笑,二
人说着话,去得远了。
梁萧放开柳莺莺穴道,柳莺莺怒道:“你来做什么?”梁萧道:“我怕你遭遇不测
。”柳莺莺冷笑道:“你是不放心我来见云殊吧!”梁萧道:“你说得对。我来,是不
放心你;我若不来,却是不把你放在心上.’柳莺莺神色稍缓,叹道:“罢了,算我说
你不过,但我心中有许多疑惑,比如云殊为何定要杀你?”梁萧叹道:“你若不问,我
也不想说,但你问了,我也不会瞒你。”又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柳莺莺听
罢,不觉呆了,心道:“若是当年我与小色鬼不曾分开,这些事都不会有啦!”征征瞧
了梁萧一眼,心中不胜黯然,“想这些有什么用,唉,怨只怨我们命苦。”
两人各怀心事,转回小楼,已是掌灯时分。赵呙发过一身透汗,睡得正熟,花晓霜
燃起一盏羊脂灯,读《神农典》读得人神,唯有花生似个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转来转
去,看见梁萧,眉开眼笑,拉住他道:“大哥,俺饿了!”他平时都直呼姓名,唯独饿
了才叫大哥。谁想梁萧此刻心情大坏,全不理会。柳莺莺也坐在床边,沉吟半晌,问道
:“梁萧,你真要给贺陀罗造船么?”梁萧道:“自然还要。”见柳莺莺疑惑不解,便
道,“我这是将计就计,实则虚之。给他们造艘假船,咱们则造艘真船,他们忙着造假
船,便不会发现咱们造真船了:”柳莺莺听得糊涂,道:“什么真船假船,假船真船?
”梁萧将计谋说了一遍,众人喜上眉梢,齐声叫好:正自欢喜,忽听咕噜噜一阵响,花
生唉声叹气道:“你们说了半天话,俺的肚皮也要说话啦:”柳莺莺不由得郁结尽消,
噗哧笑道:“它说什么呀?”花生道:“它说,俺要吃饭,还要吃肉,既然没有美酒,
那也就算了。”众人又笑,梁萧道:“好好,花生大爷,我这就去张罗。”花生甚是欢
喜,呵呵直笑,柳莺莺却踢他一脚,笑骂道:“你是梁萧的大爷,却是我的小厮,不许
偷懒,砍柴烧水去。”花生不敢违拗,连滚带爬,跟着梁萧去了。
是夜无话,次日贺陀罗清早便来,约梁萧造船,并唤花生一路,梁萧却道:“他要
看家,手脚又笨,去了反而误事。”贺陀罗本想借重花生的神力,但听这么一说,心知
梁萧对自己戒心未去,只得作罢。
梁萧着地画出图样,道:“海上风高浪大,气候凶恶,我们人少,最好造海鳅楼船
,有八部水车,即便风帆折断,还能以水车推动。”贺陀罗皱眉道:“八部水车太多,
一部两部便够了。”
梁萧道:“这是海船,而且路程甚远,有备无患。”贺陀罗又问:“多高多长。”
梁萧掐算道:“一丈六尺高,六丈长。”贺陀罗又想埋怨太大,可转念一想:“船
一造好,洒家便要动手杀人,人数减少,船儿自然不需如此庞大。但眼下不可流露这个
意思,叫他生疑。”他心怀鬼胎,点头称是。梁萧猜出他心意,趁势口若悬河,将工程
说得繁复无比,实则许多部件并无用处,但贺陀罗本是外行,被他头头是道一番说,晕
头转向,难分真假。
二人计划了足足一日,方才伐木取材,梁萧却又推这棵树木质不好,经不得海水侵
蚀,那棵树太过弯曲,仅是寻找龙骨,又花了数日功夫,贺陀罗笑在脸上,急在心里。
梁萧这边与贺陀罗虚与委蛇。柳莺莺却依梁萧所给图样尺寸,让花生伐木取材,偷
造龙骨船板,入夜之时,与梁萧另行架设一艘海船。这般昼夜赶造,贺陀罗的海鳅船龙
骨未定,这边梁萧桅杆已然架好,那边船板还是稀稀落落,这边梁萧已用树皮织好风帆
,装在桅上。其间,云殊来看了赵呙几次,小家伙装得要死不活,骗得云殊伤心不已,
暗里苦练武功,准备一举击杀梁萧。
到了第十五日夜中,南风徐徐,夜空阴霾。梁萧见是顺风,便找个借口骗过贺陀罗
,早早返回住所,与花生用滑轮木板,将船拖至海边,又将所需物品尽数装上。花晓霜
抱着赵呙率先登船,柳莺莺则与花生随后,梁萧登上船头,方要拆掉跳板,忽听远处有
人冷笑道:“平章好手段,骗得洒家好苦,既有现成船只,也不用造什么鸟船了罢?”
说话声中,只见两团黑影若风驰电掣,一路奔来。 第09章 自古多情
柳莺莺识得是贺陀罗与云殊,惊道:“糟糕?”梁萧剑眉一挑,淡然道:“你将风
帆升起来,花生,依我教你的法子,转那大木轮,晓霜,你与呙儿到舱内去。”柳莺莺
急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便来。”柳莺莺一怔,花晓霜忽地扑上,将梁萧死
死抱住,颤声道:“萧哥哥,我们不走也罢,你……你别行险……”
梁萧胸中一热,豪气奔涌,笑道:“区区么麽小丑,何足道哉?”此时花生已运起
大金刚神力,转动枢纽,海船行驶开来。这船一左一右,共有四部水车,以多种机关妙
术,连接船心一个木轮,因有五轮,故名五行楼船,木轮一旋,四部水车同时飞转,仅
是花生一人,便将这艘大船推得航行如飞。
梁萧眼见那二人越奔越近,看看就要抢到船前,猛然将花晓霜推开,纵到岸上,身
未落地,大喝一声,呼呼两掌,拍向两大劲敌。那二人只觉梁萧掌劲如怒潮奔涌,心中
暗惊,翻掌抵挡。刹那间,三人同声闷哼。梁萧一个筋斗翻出,双足深深插入海水之中
,贺陀罗倒退三步,勉力拿椿站稳,掣出般若锋,叫道:“云老弟,你去截船,洒家对
付这厮!”云殊此时已明白上了当,赵呙必在船上,当即纵声长啸,斜刺里冲出,便要
抢船。
梁萧大笑道:“慢来,要想上船,先过我这关。”左掌搅起一股水柱,劲急万分,
冲向云殊,水柱中带上“鲸息功”,云殊挥臂一挡,便觉有异,来得虽是水柱,撞到臂
上,却如铁柱一般,顿时身不由主,重又落回岸上,心头骇然:“这奸贼恁地了得?”
贺陀罗揉身急上,梁萧双掌齐飞,又搅起两股水柱,一刚一柔,一前一后,迎了上去,
贺陀罗震散一道水柱,手掌发麻,正自暗凛,另一道水柱却活物一般,凌空挽了个平花
,绕过贺陀罗的掌风,撞他腋下。贺陀罗大惊失色,慌忙后跃丈余,横劈一掌,才水柱
击散,掉头与云殊对视一眼,忽地齐齐扑上。梁萧笑道:“来得好。”使开“碧海惊涛
掌”,将两大高手一并截住。
其实,云、贺二人今夜来得也很凑巧,云殊白日里探过赵呙,眼见小皇帝气色萎靡
,不免失魂落魄,返回住所后,练功打坐都无心情,只想着赵呙那张小脸。挨到晚间,
他忍耐不住,只想再看这孩子一眼,即便挨上梁萧冷眼,也在所不惜。当下前往小楼,
遥见灯火依旧,哪知走进一看,却是空无一人。云殊隐觉不对,但何处不对,却又想不
出来,急寻贺陀罗,二人均是智谋之土,略一合计,便猜出梁萧诡计,在小楼附近一看
,果然发现造船痕迹,贺陀罗气得暴跳如雷,云殊依据常理,推断梁萧去得不久。二人
沿着岛屿四周一路寻来,终于找到。
三人苦斗半晌。“碧海惊涛掌”自大海万象中化出,本就厉害。梁萧更将“鲸息功
”融人海水,化成水柱攻敌,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两大高手被他挡在岸上,眼睁睁瞧着
海船去远,当真气得七窍生烟,花晓霜见梁萧跳下船,心中一急,涌身一跃,便要随他
跳下。柳莺莺将她抱住,急声道:“别犯傻,你下去也没用的。”花晓霜这些天始终记
着诺言,不与梁萧亲近。她表面上强颜欢笑,心中却是痛苦难当,当此生离死别之际,
再也忍耐不住,落泪道:“姊姊,我活着没法与他在一起,难道也不能一起死么。”柳
莺莺正色道:“晓霜,你真这么信不过他?”花晓霜道:“可敌人太强……”柳莺莺打
断她道:“梁萧也很强。”她望着海滩上三道黑影,喃喃道:“我信他这次,若他回不
来,我也不活。”晓霜听得一呆,却见柳莺莺掉头道:“我去升帆!”花晓霜急道:“
姊姊,我……我能做什么?”柳莺莺笑道:“晓霜,你信佛么?”花晓霜点头,柳莺莺
道:“那你便用心念佛,保佑梁萧,千万诚心诚意哦!”花晓霜急道:“我定然一万个
诚心。”当即坐在船头,望天祷告。
风帆升起,船行更速,柳莺莺望着岸上,心如焦灼。花晓霜从毗婆尸佛念道释迦牟
尼、又从释迦牟尼念到弥勒佛祖,三世诸佛一一念罢,岸上人影渐小渐暗,儿乎再也看
之不见,花晓霜口中念叨,泪水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岸上三人斗至一百余合,贺陀罗喝一声,般若锋白光一闪,梁萧腰上鲜血进出,后
退数步。云殊纵身而上,一拳挥出,梁萧闪身后退。贺陀罗与云殊眼见船只去远,追之
不及,心中恼怒,不杀梁萧誓不罢休,当下快步抢上。只听三人足下哗哗啦啦,一进一
退,尽都踩入海水之中。云殊遽然而惊,忽地收足叫道:“当心有诈”贺陀罗一怔止步
。梁萧见云殊识破计谋,哈哈一笑,沉入水中。
贺陀罗还要追赶,云殊已拉住他,摇头道:“不要追了,这厮当日被你我打得重伤
落海,尚且能活,水性可通鬼神。方才他诈退入水,正是要引诱我们入水。水中厮拼,
你我有输无赢。”贺陀罗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道:“多亏云将军机警,要么又着了他道
儿。”心有不甘,抓起几块石头,向海中乱打一气。
柳莺莺见梁萧脱身,喜之不尽,让花生暂且停船。不一时,梁萧潜到船下,柳莺莺
放下缆绳,援他上来,回头笑道:“晓霜你好诚心,果真感动了菩萨!”花晓霜脸一红
,她先时觅死觅活,待得梁萧上船,却又无话可说。梁萧奇道:“佛祖怎么?”柳莺莺
笑道:“这是我与晓霜的秘密,不让你知晓。”梁萧嗤了一声,道:“谁希罕么?”他
只怕夜长梦多,以风向鸡辨向,扬帆转舵,朝北航驶。
行了数日,只因天公作美,却也顺风顺水。但第五日未时,风势陡变,几阵乱风打
过来,喀喇一声,竟将船上的风向鸡吹折了。梁萧举目遥望,但见彤云低垂,几乎压着
海面,海水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翻滚不定。一转眼,风声萧萧,巨浪叠起,楼船便
似一粒芥子,在大锅沸水中团团乱转。梁萧手中扳舵,口中发号,刹那间柳莺莺放下风
帆,花生转动水车,一行人使出浑身解数,驾御楼船,避开风尖浪口,在海水中左右穿
梭。
俄尔,天边云色更重,好似团团靛墨,化之不开,其时风势更厉,掀起浪涛,喧嚣
震响,直如万马千军齐呼齐喊,冲杀过来。忽地两个浪头连环打来,楼船经受不住,向
右偏转。众人东倒西歪,一起摔倒,或是抱住桅杆,或是扣住船舷,大呼小叫,苦苦挣
扎,花生翻肠倒肚,呕吐不已,赵呙虽被晓霜抱着,却早已两眼翻白,吓得昏了过去,
柳莺莺连声尖叫:“梁萧,不成啦……不成啦……”
梁萧正在挣扎,听得这话,心头一灰:“纵然我机关算尽,终究抗不过天意么?”
直觉大船摇晃数下,便要翻转,一时间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忽地纵起,抱住木舵连扳
数下,楼船滴溜溜连打两个旋儿,竟被他堪堪稳住;不待他喘息,右方巨浪又度扑来,
船身被带得转了两转。梁萧力贯双足,双足陷入船板,直没至踝,一时间,便如铸在船
板之上,双手掌舵,仰天怒啸,啸声遒劲清越,破风激浪。
这般苦苦支撑半晌,风浪稍弱,四人正要松一口气,乍听巨声震耳,撇眼一望,只
见巨浪借着狂风之势,层层堆积,高如雪山银城,凌空压来,众人瞧这势头,尽皆面如
死灰。这时间,忽听近处传来一声呜叫。梁萧听得耳熟,循声望去,只见楼船右侧,升
起一个庞然大物,浪头着它一阻,顿时退去。梁萧惊喜交进,叫道:“鲸大婶,你好啊
!”巨鲸昂昂鸣叫,宛似与他对答,霎时间,楼船前后左右,四头巨鲸应声浮起,结为
簸箕阵势,将船团团围住。只听狂风嘶鸣,排天巨浪此起彼落,打在群鲸背上,飞珠溅
玉,化作漫天白雨。
得到群鲸庇护,楼船摇晃渐微,如在避风港里,说不出的安然舒适。众人目瞪口呆
,几乎忘了言语。
过得良久,花晓霜方道:“萧哥哥,哪位才是鲸大婶呢?”梁萧瞧了半晌,摇头道
:“它们都是一个模子,我也看不出来。”柳莺莺啐道:“没心没肺的,连救命恩人也
忘了?”梁萧笑道:“说得是,请打!”说罢将脸伸了过去。柳莺莺冷笑道:“边说边
笑,挨打的诚意也无,再说你这么厚的脸皮,打得我手疼!晓霜你来,别用巴掌,须用
船桨才好。”花晓霜笑道:“我不才打他,只罚他找出鲸大婶来。”梁萧苦笑道:“哪
你还是打我的好。”二女都笑。
此时风浪越来越急,唯见巨浪汹涌,端端瞧不见天色。虽有巨鲸护持,船上众人仍
是无法入眠,个个两眼大张,围坐舱中,轮流说起故事解闷。直说到次日辰时,天色渐
白,风浪缓缓平复。又历三刻光景,巨鲸四面散开,众人心中一喜,涌到船头,手搭凉
棚,极目眺望,但见海碧天青,白云疏淡,红日如轮,光华人水,海面上便似进起万点
火星;浪涛一如天际薄云,舒卷开阖,数尾银鱼如箭跃起,复又刺入海中,激得水花四
溅。三两只鸥鸟扑翅盘旋,嘎嘎而鸣,叫声十分欢快。
众人瞧得心旷神怡,恍若隔世。忽听鸣声啾啾,转眼望去,只见巨鲸成群结队,摇
头摆尾,慢吞吞向远方游去,最末一头,身边伴着两头圆头圆脑的小鲸。梁萧喜道:“
鲸大婶!”巨鲸母子听到呼唤,又转过身子,绕着楼船转了一周,尖声呜叫,梁萧虽然
不尽明白,却也听出辞别之意,心知此番作别,再无见期,不觉胸中一痛,张口长啸,
啸声激越,在云天中回旋不绝。巨鲸也发出长长鸣声,节律宛然,充满生机,正是那支
鲸歌。
这一人一鲸,或啸或歌,彼此唱和,久久不止。忽然间,梁萧罢住啸声,望着巨鲸
母子沉入海底洪荒,蓦地一声不吭,转回舱内。二女知他心中难过,也伴他默默坐下。
沉默片刻,梁萧发令启程,此时风向鸡已折,但幸喜日挂中天,梁萧在甲板上立起一根
木棒,作为日晷,从日影之中推算航向。他经此一劫,对这茫茫大海生出敬畏之心,只
怕风浪不期忽至,便将众人分作两班,昼夜兼程,白日为花生,人夜为自己与柳莺莺,
轮流推动水车。
赵呙受足了惊吓,事后定下心来,意疲神倦,草草吃喝了些,便沉沉睡熟。这一觉
睡到次日凌晨,方才醒来,他小孩心性,兴致既好,再也无法安坐,将花晓霜闹醒,缠
着她出舱走动。二人踱出舱外,只见玉宇澄净,星光明灭,一钩明月西坠,照得楼船通
体如雪。忽而一阵海风吹来,又咸又湿。赵呙只觉鼻间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忽听
船尾传来柳莺莺的笑声:“呙儿你醒了么?”赵昌心中欢喜,一溜小跑奔过去,花晓霜
怕他不慎落海,匆忙跟上。二人转到船尾,只见柳莺莺与梁萧相对而坐,梁萧正低头摆
弄一堆方形木板。赵呙笑声:“叔叔。”坐到他身边,梁萧抚着他头,笑道:“小懒虫
,睡得香么?”赵呙点头直笑,望着地上木板,奇道:“叔叔,这是什么呀?”梁萧笑
道:“猜出来算你厉害?”赵呙挠了几下头,噘嘴道:“我可猜不出来。”转身道:“
霜阿姨,你知道吗?”晓霜正与柳莺莺拉手说话,闻言笑道:“这该是牵星术吧。”柳
莺莺抚她脸蛋,低笑道:“还是你聪明,一猜就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看他瞎摆
。”花晓霜脸一红,道:“我也只知大略,不知究竟的。”赵呙瞪大眼睛,奇道:“什
么叫牵星术?”花晓霜道:“听说这是夜里航行时,海客们辨别航向的法子。方木板叫
作牵星板,共有十二块,最大一块长八寸,边距依次递减二分,故而最小一块仅二分来
长。嗯,至于这个小石块,叫做缺刻石板,四面缺刻。用得时候,只须在夜空里对准北
极星,手执木板中部,手臂伸直,木板上为北极星,下方是水平线。如此这般,以十二
块木板及小石板替换计算,便可算出咱们身在何处。但至于具体算法,我却不知了。”
赵呙听得糊涂,眨巴两眼,望着梁萧,梁萧道:“待你大些,我再教你。”
花晓霜笑道:“呙儿,叔叔算学之精,天下无双,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气。”柳
莺莺摇头道:“这些古怪玩艺有什么好学?呙儿,你还是学武功罢,学了功夫,天下也
去得。”梁萧点头道:“哪也好,一应拳术刀剑,弓马枪术,但凡杀人伤人的本事,我
都可以教你。倘若你想做皇帝,我还可传你韬略兵法、经济之术;而后十年生聚,十年
征战,待得尸积如山,流血成河,你便可中兴大宋,成为震烁古今的大英雄、大豪杰,
从古到今的帝王将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谈,赵呙却越听越怕,略一哆嗦,哭
了起来,柳莺莺搂住他,瞪着梁萧道:“你吹什么牛皮?”
梁萧摇头道:“这可不是吹牛,蒙古人征战不休,国势难久,势必有机可趁。只不
过,这一仗打下来,又不免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百姓。”他顿了一顿,凝视赵呙道:“
呙儿,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愿做皇帝么?”柳莺莺听他大言炎炎,脸色却极是严峻
,毫无戏谑之意,正自惊疑,忽觉腕间剧痛,侧目望去,却见晓霜凝视赵呙,浑身微颤
,指甲不知不觉陷人自己肉里。柳莺莺心头一跳:“敢情小色鬼当了真?”她知梁萧极
重然诺,既能救出赵呙,未必不会因他一言,助他中兴大宋,一时也不由心慌起来。
赵呙被三个大人盯着,一时忘了哭泣,好毕晌才道:“我不做皇帝,也不学叔叔的
本事,呙儿要学,就学霜阿姨。”柳莺莺奇道:“为什么呢?”赵呙绷起小脸,认真地
道:“若我有霜阿姨的本领,就能治病啊,若能治病,哥哥也就不会死了……”说到这
里,嗓子一堵,眼泪又落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尽皆呆住,梁萧仰首望天,心道:“可笑我梁萧白活了二十年,竟
不如一个孩子。难得他有这种念头。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不觉胸
中快慰,纵声大笑。众人见他如此欢喜,都觉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梁萧见海中有许多破碎木屑,还有一些木块,状如房屋檩柱,猜想
距海岸不远,当下叫醒花生,合力将楼船划得飞箭一般。近午时分,遥见迷蒙晨光中,
亘着一道长长的暗影。柳莺莺坐在桅杆上,当先瞧见,叫道:“是陆地呢!”众人出舱
瞧见,皆大欢喜。
傍晚时,楼船靠岸,众人弃舟登岸,寻找海边村落,哪知连寻两个村子,都只剩下
瓦砾残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数里,方才寻到人家,一问却是广州附近,更听说日前
发生海啸,沿海村落尽遭浩劫。众人方知日前那场大风浪竟是一场海啸,不由心有余悸
,当日在农家宿下,一夜无话,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
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花晓霜想起一事,对梁萧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
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
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梁萧听罢,不觉肃然。柳莺莺却冷笑
道:“她给人做妾,浑没骨气,也值得一拜么……”但见花晓霜神色黯然,便转颜笑道
:“逗你玩呢,罢了,算我随口胡诌,她有情有义,终究可敬,拜上一拜却也无妨。”
梁萧见她答应,自去张罗酒食不提。
众人午间出发。花晓霜一路上愁眉不展,柳莺莺却兴致甚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
又逗弄赵呙,更与梁萧不住斗嘴,满嘴话儿说之不尽。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林木佳秀
,蓊郁可人,却见一杯孤冢藏于浓荫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
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梁萧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花晓霜随后拜
祭,花生与赵呙不明所以,见梁萧、晓霜都跪,自也随着拜了。只有柳莺莺并不上前,
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树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梁萧招呼花生,将坟边小亭修好,整饰妥当。花晓霜移步亭前,见亭柱
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
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
,只觉人生譬如朝露梦幻,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花生瞅见,大惊
小怪道:“晓霜你哭什么?”花晓霜忙了拭泪,岔开话道:“我才没哭。花生,你知不
知道,这付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道:‘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能出此藩篱。”花生似懂
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不染点尘,既不甚懂,也就懒得细想了。
梁萧也默视那幅对联,半晌叹道:“天下道理到了顶尖儿处,大都相通。若能将武
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
法,若想进步,非得悟透这十二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柳莺莺将祭
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吃啦……”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
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功夫,嘴里便已
塞得满满,发出呜呜之声。柳莺莺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
讲武功,却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
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柳莺莺拉过晓霜,并肩坐下,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
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花晓霜点头道:“姊姊
说得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人口
辛辣,顿时咳嗽起来。柳莺莺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花晓
霜咳了两声,靠在柳莺莺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人喉,便如涂上一抹
胭脂,平添几分艳丽。柳莺莺望她片刻,笑道:“梁萧,晓霜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
大美人呢!”梁萧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柳莺莺抚着晓霜秀发,怜惜道:“晓霜,你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
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花晓霜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应我
一件事,好不好?”柳莺莺道:“什么事?”
花晓霜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姊姊,你先答应我吧?”柳莺莺失笑道:“哪有这
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可不干。”花晓霜叹了口气,默然片刻,
低声道:“姊姊,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萧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
弃他,让他孤零零的!”柳莺莺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花晓霜握住她
手,嗓音发颤,道:“姊姊,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柳莺莺皱眉道:“傻丫头,他
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花晓霜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扑簌簌流下来。
柳莺莺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花晓霜破涕为笑,拭泪道:
“姊姊,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晓霜敬你三杯。”柳莺莺一
愣,笑道:“你要与我拼酒么?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晓霜对饮三杯
。
赵呙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梁萧笑道:
“好啊,喝大口些。”赵呙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蹙眉吐舌,将满口酒尽都吐出
来。梁萧笑道:“好不好喝?”赵呙眼泪都流出来了,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梁萧笑道
:“那便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莺莺遥遥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
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梁萧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柳莺莺啐
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敢说不敢做。”
梁萧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花晓霜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
旁。梁萧与柳莺莺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梁萧精于算计,柳莺莺十拳九输,
胜的一拳也是梁萧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柳莺莺醉眼惺松,骂骂咧咧,歪倒一
旁。梁萧又与花生对饮,赵呙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了天黑,梁萧不支醉倒;
花生奋起余勇,将所剩酒肉一扫而光,才觉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撤了一泡尿,而后抱
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吹来,花晓霜打
了个机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梁萧,低头望了他半晌,幽幽地
道:“萧哥哥,我要走啦!原想与你道别,但你一说话,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这
下等的法子。其实……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姊
姊会发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
柳姊姊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里,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梁萧鬓角
,一点水珠滴在他的额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花晓霜长长吐了口气,又道:“柳姊姊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
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但……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难过
得很……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复又滑入泥里。
花晓霜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低声道:“酒里我下了迷药,你喝了会睡许久,
但嗅了这醍醐香,一柱香后就会醒过来……那时候,我就走远啦……”说到这里,她站
起身来,走到一旁,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回头望了望众人,鼻间一酸,泪水如泉涌出
。她咬了咬牙,定下决心,正要转身迈步,忽觉后颈一麻,动弹不得,花晓霜大惊,却
听柳莺莺叹道:“小傻瓜,你去哪里?”花晓霜惊道:“姊姊,你没醉么……”
柳莺莺淡然道:“我与你同吃同睡,你怎么骗得了我?我瞧着你买药、配药、下药
,酒当然一口没喝,统统吐掉了。”花晓霜心头慌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却听柳莺
莺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不会痛苦,也不会为难……”花晓霜叫了
声:“姊姊……”后脑忽震,昏了过去。
柳莺莺拍昏晓霜,迈步走到胭脂身旁,抚着细软的马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正要
挽缰上马,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莺莺!”柳莺莺娇躯一颤,幽幽道:“你也醒了
?”却听梁萧叹道:“我知酒里有诈,却不知谁动的手脚,本想将计就计,却不料……
”柳莺莺回过头,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觉心头刺痛,摇头道:“小色鬼,我不想
哭,也不许你哭。”梁萧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不哭。”柳莺莺扬起头,攀住一枝
柳条,笑了笑,说道:“小色鬼,你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弄坏我的斗笠。”
梁萧道:“记得!那时候,你戴柳笠的模样,尤其好看。”柳莺莺嗔道:“这是什么话
,我现今便不好看了?”梁萧道:“更加好看了。”柳莺莺睨他一眼,啐道:“就会油
嘴滑舌。”噗哧一笑,又道,“你记得便好,你说,你弄坏我的柳笠,该赔不该赔?”
梁萧叹道:“一百个该赔。”伸手折下几根柳条,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动手编织
,腰间突然一紧,但觉柳莺莺身子紧贴在背上,滚热如火,霎时间,梁萧衣衫便湿了大
片。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一丝幽香,萦绕在他鼻间,似有若无,若断若续。梁萧忍不住
道:“莺莺……”柳莺莺压低嗓子,轻声道:“你只管编斗笠,别说话……”梁萧缓缓
点头,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他手巧心灵,从来编得又快又好,此刻却是屡编屡错,不
时打散重来。
明月中天,透过顶上枝桠,撤下寥落碎银,雾气自湖面升起来,乳白发亮,寒蛩倏
歇,周遭寂然。梁萧打上最后一个结,吐口气道:“这下成啦。”柳莺莺轻哼道:“笨
手笨脚,累我好等。”接过柳笠,戴在头上,丝丝柳条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
,你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这样才好说话。”她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叹道,“梁
萧,我跟你说,晓霜是小傻瓜,你是个大傻瓜。”梁萧正琢磨她话中涵义,却听她又道
:“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师父曾说:‘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不能与傻瓜计较’,
你说,是不是?”梁萧苦笑道:“难不成,我比花生还傻?”柳莺莺叹道:“你是天下
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对不
对?”说到这里,匆匆转到马前,飘然翻了上去。梁萧呆呆瞧着,喃喃道:“对啊,我
着实配你不起……”柳莺莺心头没由来一阵恼,破口骂道:“对你个屁。”兜头一鞭,
梁萧额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柳莺莺不料一打便着,不觉一怔,猛地转过头,抖起缰绳,胭脂马咴得长嘶,撩开
四蹄,泼喇喇向北飞奔,奔了不出百步,柳莺莺突然勒马,高叫道:“死梁萧,小色鬼
,我恨你八辈子……”叫得这里,蓦地转身伏在马背上,化作一道淡淡绿烟,注人浓浓
夜里。蹄声渐去渐远,越发低微,初如雨打残荷,特特细响,片刻间不复再闻。
梁萧立在湖边,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鲸鲵之背,海天之间,茕茕独立,孤寂无
依。又一阵风吹过来,令湖面泛起数圈涟漪,柳条也随风舒卷,飒飒作响,片片枯叶散
在梁萧肩头。梁萧伸手拈起一片,抬头看去,一钩纤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浓暗,冥冥
不知究竟。
梁萧呆立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晓霜身边,将内力度入她心口。俄尔,晓
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柳姊姊……”举目四顾。梁萧摇头道:“不用看,她走了,
回天山去了。”花晓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么走了呢?她……她答应我的,要一生
一世对你好,她说了又不算数……呜呜……她骗人……骗人……”捏起拳头,敲打地上
。
梁萧按着她的肩头,叹道:“晓霜,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花晓霜怔道:“我……
我怎么会?”梁萧道:“你既不讨厌我,干么老说要走的话?好吧,你们都走了,我与
花生做和尚去……”花晓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
你为难……”她又羞又急,语无伦次。梁萧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
也不会为难!”花晓霜抬起头来,张着一双泪眼,定定望着梁萧。
梁萧道:“我并没醉过,你方才说得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也都记得,一辈子都忘
不了的。”花晓霜以手掩口,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梁萧看她一眼,莞尔道:“傻丫头
,你连莺莺都骗不过,骗得了我么?你的把戏,只能骗骗花生罢了。”花晓霜面红如血
,螓首低垂下去,心中乱糟糟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好容易按捺心神,却听梁萧道:
“……你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便拿定了主意,莺莺要走,我也没留她。”花晓霜忍不住
抬起头道:“萧哥哥,你这样不对……”梁萧不容她多言,摆手道:“对错是非,都已
过去。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他紧紧握住晓霜双手,与她四目
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说道:“今生今世,再不离开。”花晓霜只觉眼前微眩,几
乎昏了过去,这一句话在她心中梦里,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
遭,一时百感交进,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还是快活,呆了半晌,纵身扑人梁萧怀
里,涕泪交流。
也不知哭了许久,她只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了出去,身子好像变
成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倦乎乎的,又仿佛成了一具空壳,什么气力也没有,连话也说
不出来,睡了过去。
梁萧见她睡靥上泪珠未干,嘴角却噙着笑意,一时不好打扰,抱着她就地枯坐。不
一时困了上来,迷糊一阵,忽听有人叫唤,张眼望去,却见花生醉眼惺松,抱着亭柱,
挣扎道:“梁萧,梁萧!”但迷药药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仆倒,嘴里念道:“
梁萧……呃……俺打小喝酒,从来不醉……呃,再喝……”
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却没倾出半滴,当下抱着亭柱子,蹭来蹭去,嘿嘿笑道:“
梁萧……呃……你的腿比木头还硬,蹭得俺好痛……”他顺着亭柱一路摸上去,道:“
呃……头呢,怎么没头,呃……就像一根大柱子……”梁萧又好气又好笑,晓霜也闻声
醒来,面红过耳,取了醍醐香,给花生嗅了。花生惊醒,看着怀中亭柱,抓头奇道:“
啊呀,俺抱着柱子作什么?”花晓霜与梁萧对视一眼,低头苦笑。
他二人不说,花生也不知究里,嘟囔几句,便也罢了。不一会,赵呙也醒过来。这
两人问起柳莺莺,梁萧只说她回天山了,数十日来,二人与柳莺莺同舟共济,抵御强敌
,听说她不告而别,都不免大生惆怅,但幸得一个小孩儿,一个呆和尚,心情来去甚快
,伤感半日,便也搁下。倒是花晓霜想着柳莺莺独返天山,路途艰难,不免心中挂念、
愁眉难舒。
众人觅地歇息半日,启程向北。经过刀兵之灾,粤地疫病又行,死者甚众,花晓霜
采药救人,四处奔波,这般走走停停,转眼便在粤境中呆了一月时光。这日,众人穿过
梅岭,进入江西。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传来两声惨呼,甚是凄厉。众人赶上前去。不出
二百来步,便见前方两个农夫躺在地上,锄头散落一边,二人双肘双膝全都脱臼。众人
甚是吃惊,花晓霜给两人接好断骨。那两人初时不住叫痛,但晓霜手段高明,包扎已毕
,两人便已痛楚大减。梁萧问道:“是何人下得毒手?”二人露出恐惧之色,其中一人
颤声道:“我们走路走得正好,手脚忽然一痛,清醒时就躺在地上了。”花晓霜奇道:
“你们没见人吗?”两人同声叫道:“没见人,撞鬼啦。”梁萧叱道:“胡说?”两人
被他一喝,噤若寒蝉,惊恐之色却挥之不去。梁萧忖道:“看这卸脱关节的手法,分明
是高手所为。但堂堂武功高手,怎会与寻常农夫为难?”又问几句,那二人只说没见凶
手。梁萧只得将二人搀扶回家,而后佯装离去,转身却暗中潜伏,但守了一夜,却无动
静。
凶手既不露面,梁萧无法可施,继续上路,哪知行出不足二十里,又听一声惨叫,
梁萧飞步赶上,却见一个樵子躺在山坡上呻吟,两捆柴草、一把斧头散落于地;梁萧定
睛细察,那樵子也是四肢脱臼。梁萧给他接好手足,询问原由。那樵子也道未见凶手,
便已遭殃,梁萧略一沉默,忽地皱眉起身,扬声喝道:“藏头缩脑,算是什么好汉?不
妨滚将出来,见个高下!”这两句话以“鲸息功”道出,远远传出,过得许久,才从山
峦间传来阵阵回音。半晌不闻人答,其他三人尽都到了,花晓霜道:“萧哥哥,怎么回
事?”
梁萧叹道:“若我知道,那便好了?”花晓霜不再多问,低头给那樵子绑好手足,
让花生背回家去,重又上路。走出不远,便听西北方惨叫迭起,似乎不止一人。经过先
前两回,众人再不吃惊,上前一看,路上果然又躺着四个行商,手足脱臼,各自惨叫。
花晓霜虽是菩萨性儿,也不由生起气来:“无故折人手足,好生可恶,萧哥哥,我们逮
住凶手,非让他认错不可。”梁萧冷笑不语,心道:“若是逮住他,非得折了他的手脚
不可。”
此后,每走一二十里地,前方便有惨叫声传来,或是逃难返乡的难民、或是走乡窜
镇的货郎;或是村野农夫、或是市井百姓;一个个断手折足,号呼痛哭。梁萧一路走去
,心情越发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这事古怪得很,凶手十九冲我们来的。”花
晓霜道:“他若与我们有过节,何不直截了当寻我们报复,却把怨气撒在旁人身上。”
梁萧道:“你寻思寻思,每每听到叫声,要么在西北,要么在东北,虽然忽东忽西,曲
曲折折,终归不离北方,一旦偏离,便有叫声传来!看来他是要引我向北。”花晓霜发
愁道:“那如何是好?”梁萧冷笑道:“他要我向北,我却偏要向东,瞧他现身不现身
?”花晓霜犹豫道:“但若这个恶人并无他意,只爱折人手足,怎生是好?我们向东去
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岂非无人救护!”梁萧无言已答,微微皱眉。花晓霜又道:“
他要我们去北方,我们就去北方好了,顺了他的意,他想必就不会伤人。”梁萧深感此
法大违本性,不悦道:“这恶人鬼鬼祟祟,引我向北,其中必有阴谋。若只我一人,与
他周旋却也无妨,但你与呙儿若有闪失,如何是好?”花晓霜笑道:“我不怕,但若向
东走,今生今世,我心里都不会踏实。”二人对视无语,花生却焦躁起来,嚷道:“梁
萧,太阳落山啦!错过了宿头,可没饭吃。”梁萧啐道:“用不着你教训。”背起赵呙
,大步向北。花晓霜见他答允,心头一甜,快步跟上。
众人一意向北,果如花晓霜所料,伤人之事大减。梁萧见状反而定下心来,瞧他有
何伎俩。如此渡过黄河,忽忽月余,遥见大都轮廓,举目望去,只见那巨城南有伏龟之
形,北有腾龙之势,门若兽口,广吞八方之财,池比鸿沟,浩聚百泉之水。城南处一队
士兵森然罗列,正在搜查人城行商,梁萧迟疑间,正欲上前,忽听有人叫道:“王老弟
,你如何在这里?”梁萧未及回头,便觉背后风起。梁萧一反手,将来人手腕扣住,但
觉来人并无武功,忙放了手,掉头看去,却见那人黑须及胸,面容瘦削。不由讶然道:
“郭大人?”晓霜、花生见他与人说话,也各各止步。
来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梁萧多言,便拽着他笑道:“王老弟,你我缘分不浅,一别
多年,竟在这里遇上。”一边说话,一边拉住梁萧便向后转。梁萧听他称呼自己“王老
弟”,心中纳闷,但见他面上含笑,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情知必有文章。当下随他来到
一辆马车后面,笑道:“郭大人,别来无恙?”郭守敬低声道:“梁大人,你胆量忒也
大了!”额上早已密密层层渗出汗来,他四处张望一阵,低声道:“梁大人,你可知道
,城中守卫大都是你南征旧部,十有八个认得你,贸然闯人,岂不是自投罗网?”梁萧
动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入城了。”郭守敬握紧他手,笑道;“当日听说梁大人身
故,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却不料却是谣言。今日遇上,怎能这么放你过去?”梁萧笑
道:“郭大人你可把我弄糊涂了,难道要拿我见官么?”
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当什么人?你坐我马车,我送你人城,你便要走,也
得去我府里盘桓几天。”梁萧道:“梁某大罪之人,只怕连累大人。”郭守敬摆手道:
“你我以学论交,不比其他,梁大人若再推辞,那就是瞧我不起了。”
梁萧心中一暖,便不推辞。郭守敬转身叫来马车,他原本携眷出游,便命妻妾合乘
,腾出一辆马车,梁萧抱赵呙与晓霜同坐。郭守敬又让家仆接下花生的行礼,牵来一头
毛驴,与他代步。
果然马车经过城门,畅行无阻,花晓霜悄声道:“萧哥哥,你这位朋友,身份可不
一般。”梁萧将郭守敬的来历说了。花晓霜道:“原来是他!”梁萧怪道:“你认识他
么?”花晓霜道:“我听奶奶说过,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脉刘秉忠的弟子。刘秉忠精
通水利星算之法,天地经纬之术。奶奶说过,论学问他本不差,只可惜,他辅佐蒙古皇
帝,大节有亏,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梁萧沉默半晌,道:“晓霜,郭大人也为蒙古人出力,你会不会瞧不起他?”花晓
霜一愣。梁萧又道:“郭大人治河修桥、修订历法,尽力为天下百姓做事。若能如此,
在蒙在汉又有何分别?”花晓霜笑道:“这就叫‘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
以其道!”’梁萧道:“这话怎讲?”花晓霜道:“这是孟子赞赏柳下惠的话,说他不
以侍奉恶毒的君主为耻辱,不以官职卑贱而推辞,做官必定竭尽全力,但绝不改变操守
。”梁萧赞道:“这人了不起,但不变操守,难免吃亏。”花晓霜道:“是啊,所以孟
子又说他‘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遭到遗弃却不怨恨,身处困窘而不发愁。”梁
萧默然颔首。
有顷抵达郭府,是夜郭守敬设宴相待。须臾饭饱,郭守敬安排厢房,供晓霜、花生
歇息,自将梁萧延至书房,着童子烹茶,相叙别情。片时茶沸,郭守敬摒开仆童,说道
:“梁大人,自你反出南征大军,圣上雷霆震怒,三日没有临朝;伯颜大人也几乎获罪
,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脱身。”梁萧捧茶不语。郭守敬又道:“不过,你那部将土土哈
、李庭好生厉害。和林一战,他二人大破西方诸王,夺回成吉思汗的武帐,生擒蒙哥之
子昔里吉,继而讨伐东方诸王,又获全胜,军功赫赫,威震朝野……”梁萧搁下茶碗,
道:“郭大人,此事不用再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叹道:“也罢,不谈国事。”起
身抱过一堆卷宗,说道:“梁大人还记得我在扬州说过话么?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
苦测来的天文数据,但非梁兄弟神算,不能厘定!”
梁萧动容道:“历法是何名目?”郭守敬道:“圣上有言:‘海内一统,天授其时
’,故名《授时历》。”梁萧叹息道:“说得好听,什么天授其时,若是没有尸山血海
,哪有他孛儿只斤的天下?”郭守敬笑笑不语。
梁萧也不愿多说,铺开草笺,对着灯烛援笔推算,郭守敬则一旁运筹,两人算至二
更天上,方才各自歇息。
自此,梁萧在郭府隐而不出,潜心修订历法,郭守敬辟出一间小轩与他居住,并遣
心腹照应。郭守敬长年治水观星,耽于学问,平日里最爱谈天论地、运筹算数,只苦于
少有知己。梁萧一来,端地令他欣喜欲狂,白日主持天文测量,时辰一到,便匆匆回府
,与梁萧制作仪器、推算历法。二人志趣相谐,言语投机,说到要紧处,须臾不忍分离
。郭守敬索性在轩中支起一榻,与梁萧联床夜话、秉烛相谈。这般一来,郭守敬虽然欢
喜不尽,一干妻妾独守空房,却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时光一晃即过,花晓霜闲着无事,白日助梁萧推算历法,夜中则挑灯研读《神
农典》。以往风尘困顿,难得有此闲??,如今安?下来,她捧卷细读,领悟良多。这一晚
,她将《神农典》四卷读罢,合卷沉思:“婆婆说得对,用药之道仿佛武功,以之救人
则为药,用之伤人则为毒,是药是毒,不在药物,而在医者本心。”她望着烛火,遥想
世上疫病横行,疾苦甚多,自己如此闲散度日,大违医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解衣入
睡。
到得次日,用罢早饭,花晓霜对梁萧道:“萧哥哥,我也闲了大半个月了,今日天
气大好,我想上街设摊,与人看病。”梁萧道:“我陪你去吧。”花晓霜笑道:“那可
不成,推演历法是泽被千秋的大好事,倘若耽搁了你,我就是古往今来的大罪人。我问
过府里嬷嬷,斜对着郭府大门,有个功德牌坊,算命的、卖果子的都在下面营生,我就
去那里,有花生相陪,你大可放心。”梁萧修订历法,算到紧要处,不忍放开,又听说
只在左近,便应允了。花生早得了信儿,将针药桌凳收拾妥帖,身着直缀僧衣,候在庭
心。赵呙则青衣小帽,扮作烧火童儿,笑嘻嘻拉着花生衣角,两人在府里闷得久了,都
想上街透一口气。梁萧叮嘱道:“勿要走得远了,申酉时分我来接应,若有不妥,花生
先来报我。呙儿莫要顽皮乱跑,更莫向人说起你的名字……”那二人嫌他罗嗦,嘴里嘻
嘻哈哈答应,两条腿早已随着晓霜溜出门去。
出了门,果见一个牌坊,顶上镌着“功高岳穆”四个大字。三人径至坊下支起摊子
,插了一个白布标儿,上标“悬壶济世”。待了半晌,不见人来,花晓霜面嫩,不敢学
着梁萧强拉病人,只得呆呆坐着。花生向她讨过几枚铜钱,领赵呙买果子吃,留着吃剩
的枣核儿,趴在地上,当作弹子玩耍,一来二去,倒也欢喜。
过得片刻,忽听远处传来呜呜之声,好似法螺鸣响,跟着便见人群如潮水一般,四
面八方涌上街头,再听忽喇喇一阵马蹄声响,数十匹高头大马如风驰来,马上骑士俱是
红袍金箍,头陀打扮,挥舞长鞭,大声呼叫。人群左右避让,顷刻间将大街两侧塞满,
居中留出两丈宽一条大道。花晓霜被人浪一冲,早、已不辨东西,摊儿又被几个无赖子
撞翻,好容易收拾妥当,四下一望,竟不见了花生与赵呙的影子。花晓霜大惊,叫唤二
人名字,但人声鼎沸,她的叫声哪里传得出去,好容易挤到前排,只见西边数百喇嘛黄
衫皂靴,迤逦而来,当先百人分列两行,羽葆交错,宝瓶生辉,金剑光出,银轮常转。
人群中一头白色巨象,披金挂银,璎珞宛然,象背负着一座纯金大轿,四面中空,挂着
珍珠帘子,隐约可见一个黄袍喇嘛,端然静坐。数百名喇嘛口诵经文,将手中圆筒骨碌
碌转个不停。
直至喇嘛去尽,花晓霜也不见二人影子。正自焦急,人群中发一声喊,又如潮前拥
,花晓霜被人流裹挟,穿过长街,抵达通衢之地,却见一巨大广场,场上数万人围着一
座高台,台高三丈,遍饰锦缎,台下方圆数十丈铺满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余人,有僧
有俗,夹杂着百十名女尼。 那白象穿过人群,来到台前,伸出长鼻,搭在台上。那
黄袍喇嘛足踏象鼻,登上高台,便听数万人齐声发出“八思巴”的叫声,此起彼伏,如
排山倒海一般。花晓霜省到“八思巴”便是这喇嘛名字。定神一看,只见那喇嘛双手下
按,众皆寂然。八思巴盘膝坐下,双手捏莲花印诀,朗声道:“今日是佛生日。”说得
竟是汉语,语声浑厚圆润,颇为动人。花晓霜心道:“我倒忘了,今日四月八日,正是
释迦诞辰。”她心挂花生二人,没有听经的心思,但此刻人山人海,那见两人踪迹,不
觉心急如焚八思巴话音方落,便听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太阳怎么成了
佛祖的儿子?”人群一静,哄地笑了起来。八思巴长眉微耸,转口又道:“今日生佛。
”却听那人又道:“这回佛祖又成了太阳的儿子!真叫做嘴是两张皮,怎说都是理。”
八思巴双目一张,喝道:“何方妖孽,给我出来?”声如平地惊雷,在偌大广场回响不
绝。人群倏地一寂,再无声息。
正当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妈妈!”嗓子稚嫩,却极清脆,晓霜听出是赵呙声
音,心头一喜,情急之下,纵起身来,踩上众人头顶,极目望去,却见一个小小人影蹿
出人群,奔向台下,抱住一个女尼。这一下甚是突兀,众守卫一时愣住,忘了阻拦,那
女尼也是惊慌失措。花晓霜识得那小孩正是赵呙,大吃一惊,踩着众人头间,直奔过去
。
第10章 心随明月
那女尼呆了呆,忽地捧住赵呙脸儿,颤声道:“你是呙儿?”赵呙泣不成声,只是
点头。那女尼又道:“你……你还活着?”原来这女尼正是赵呙生母全太后,临安投降
之后,大宋皇族被押北还。忽必烈为绝后患,命谢太后、全太后、宋帝赵颖剃度为僧尼
,随同剃度的宫人数以百人。今值释迦诞辰,帝师八思巴当众讲经,全太后等人奉命出
听,不料竟遇上这个幼子,她早先听说赵呙在崖山一役,被陆秀夫背负投海,伤心之极
,此刻乍然相逢,不觉惊喜交进,将他一把搂住,眼泪一串串滴落下来。
赵呙逃出临安之后,头一遭遇上亲人,哭了一回,又感欢喜,抹泪道:“妈妈,呙
儿没死,呙儿好想你……”举目望去,瞧见谢太后与兄长赵颖,不由喜道,“奶奶、哥
哥。”那二人望着他,如见蛇蝎,脸色煞白,齐退一步。谢太后厉声喝道:“哪来的野
孩儿?快走开。”赵颖伸手,要将全后与赵呙分开。全后急道:“他是呙儿……”谢太
后怒道:“他不是呙儿,呙儿已经死了!”此时蒙古王公一片哗然。八思巴也转过目光
,看是发生何事。赵颖发急,猛地抓住赵呙,狠狠一掀,赵呙摔倒在地,大哭起来。全
后欲要上前,却被谢太后死命拉住。两名守卫抢上前来,分别抓住赵呙手臂,宋廷众人
,无不失色,但却无一人胆敢上前。忽见人影骤闪,花晓霜与花生左右奔到,四名守卫
挺矛上前,花生双手展开,拨在四杆长矛之上,众守卫齐声惨哼,左右跌出。花生扑到
赵呙身前,两名守卫欲要阻他,却被他连环两脚踢成滚地葫芦。
花生拉起赵呙,咕哝道:“你就会调皮,梁萧知道了,一定怪俺。”赵呙伤心之极
,也不理他,只是大哭。花生瞅见十余个元兵恶狠狠扑上来,忙将赵呙往晓霜怀里一塞
,夺过一杆长矛,格住众人刀枪,神力所至,众元军虎口尽裂,刀枪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
花晓霜抱起赵呙直奔人群,突觉劲风飒飒,裹着热浪滚滚而来,花晓霜挥掌一格,
只觉耳鸣眼花,一颗心几乎跳了出采。定睛望去,只见前方立着一个年老喇嘛,高大枯
瘦,皱纹满面,灰眉长斗,压着一双凹目,目中冷电森森,投在晓霜脸上。花晓霜被他
看得心头发紧,展开“风袖云掌”,举步向前。那喇嘛见她掌法精妙,微露讶意,袈裟
却无风而动,高高鼓起,花晓霜只觉热风扑面,肌肤如遭火炙,顿即纵身跃起,挥掌拍
向喇嘛肩头。老喇嘛见她挡住自己一拂,不觉动容。却不知花晓霜天生九阴之体,遇上
纯阴内力,势必受害,但纯阳功夫上身,却如火星溅水,自然化去了。
老喇嘛让过来掌,枯瘦五指如电抓出,扣住晓霜手腕,花晓霜只觉那爪子好似火钳
一般,情急间,使出九阴掌,一股阴力度了过去。老喇嘛长眉一轩.心道:“这汉人女
娃的内劲好不古怪,若非老衲将‘大圆满心髓’练到九成,几乎被她伤了。”怒哼一声
,运功将“九阴毒”化去,同时掌中加劲,花晓霜吃疼,叫了起来。花生回头望见,撇
开一众护卫,手中长矛抖出,向那老喇嘛手腕刺到,忽地眼前发花,出现一个胖大喇嘛
,肥脸上嘻嘻直笑,信手将铁矛捉在手里,只一搓,精钢矛杆便短了一截,细细铁屑自
他指间簌簌落下。花生一惊,用力疾送,但胖喇嘛双手如风,笑嘻嘻已搓到他右手边上
。花生无奈撒手后跃。胖喇嘛嘻嘻一笑,将铁矛一搓,搓出两把铁沙,撒在半空,叽里
咕噜说了句话,瘦喇嘛忽地挥掌,只听呼得一声怪啊,满天铁沙尽数熔化,化作数百点
暗红火星,向花生射到。
花生眼见不对,施展“一合身”相化拳为掌,拍向火星,不料胖喇嘛后发先至,又
拍一掌,那火星本已含有瘦喇嘛的“大圆满心髓”内劲,又被胖喇嘛的阴柔掌力裹挟,
无异瘦、胖喇嘛联手一击,威力倍增,一如劲矢利箭,嗤嗤嗤穿透“大金刚神力”,向
花生射落。花生惊得魂飞魄散,仓惶后退,但那火星铺天盖地.哪里躲避得开,正要束
手待毙,忽觉一道大力从旁涌来,千百火星便似撞上无形壁障,纷纷下坠,陷入地毯之
中,升起缕缕清烟。
花生掉头望去,忽地喜上眉梢,叫道:“师父。”花晓霜闻声望去,只见远处站了
个白眉白须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根乌木棒。老和尚听得叫喊,白眉一拧,还没说话,花
生一个虎扑,早已将他大腿抱住,咧嘴哭道:“师父,你上哪里去了,不要俺了吗?”
九如怒道:“放手放手,成何体统?”花生道:“俺一放手,你又跑了。”九如眼珠一
转,道:“乖徒弟,你把手放开,为师一言九鼎,这回包管不跑。”花生道:“你一言
九鼎,待会儿又会抱九个鼎来哄俺?”九如不料数月不见,小和尚竟然精明了许多,惊
怒交进,前踹后踢,想将他甩开,哪知花生死抱不放,浑似铸在九如腿上。围观众人见
此情形,先是惊奇,继而哄笑。众护卫正要上前擒拿,忽听那胖喇嘛用蒙古话道:“不
得妄动。”他身份贵重,护卫闻声止步。
九如忽地伸手,拿住花生背心,花生浑身一热,双手顿时松开九如将他丢在旁边,
乌木棒一顿,哈哈笑道:“狮心、龙牙,吐蕃人说话,都是放屁吗?”那枯瘦喇嘛正色
道:“老衲从不放屁!”九如笑道:“妙极妙极,敢情你从不放屁,全都憋在肚里。”
众人都笑起来。众喇嘛面有怒容。胖喇嘛冷声道:“九如和尚,你不要骂人。”九如笑
道:“那好,咱们约好了什么时候?”胖喇嘛冷笑道:“明天早上。”九如道:“说好
明天,今天你们怎就来欺负和尚的徒弟?”胖喇嘛一怔,道:“他是你徒弟么?”冷哼
一声,挥手道,“好,你们走,明天一块儿来。”九如笑道:“爽快,女人小孩我也一
并带走啦。”瘦喇嘛道:“不成,她们身份古怪,不能走。”九如哈哈大笑,声若洪钟
,乌木棒陡然伸出,刺向瘦喇嘛眉心,瘦喇嘛识得厉害,躬身疾退。九如棒子刺到半空
,突然左折,扫向胖喇嘛。胖喇嘛抵挡不及,蹭蹭蹭倒退丈余,瘦喇嘛见他转攻同伴,
心头稍定,不防九如招式犹未使足,嗖的一声,又反手刺来,瘦喇嘛心头恼怒:“当我
害怕么?”运足神功,来捉九如棒头。
便当此时.人群之中,忽地蹿起一人,形若大鸟,落到瘦喇嘛身后,挥掌击他背心
,瘦喇嘛心头一凛,慌忙圈回掌势抵挡来人,不想那人却是虚招,手掌斜出,扣住他捉
拿晓霜的手腕。瘦喇嘛只觉一股强劲绝伦的内劲顺着腕脉直蹿上来,失声惨哼,手掌顿
时松了,那人大袖一裹,便将花晓霜揽将过去。瘦喇嘛又惊又怒,正要发劲挣脱,忽觉
心口微窒,已被九如一棒抵住。胖喇嘛被九如隔开,救援不及,眼睁睁瞧着两人联手制
住瘦喇嘛,再见后来那人身穿青袍,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不由厉声喝道:“
九如和尚,你埋伏帮手,暗算伤人吗?”众护卫呼啦一下围上来,未及动手,却听八思
巴悠悠道:“今日佛诞之日,不宜大动干戈,且让他们去吧。”九如笑道:“大活佛说
话,必然算数。”撤了木棒,那青袍客也将瘦喇嘛手腕放了。
瘦喇嘛铁青着脸,反身走了两步,忽地转身喝道:“你也吃我一下。”双掌吐出,
滚滚热浪拍向那青袍客,青袍客不闪不避,挥掌划了个圈,两人掌力一撞,瘦喇嘛只觉
对方掌力如重涛叠起,一浪高似一浪,陡然立身不住,倒退两步。青袍客却只一晃,便
拿桩站定。
瘦喇嘛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心中骇然不已,嗔目叫道:“你是什么人?留下万儿来
。”青袍客却不作声,一挥袖,挽着花晓霜径直去了。九如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八思巴
道:“明日卯时,吾辈在大天王寺恭候佛驾。”九如哈哈一笑,带花生穿过人群。快步
走出一程,看见那青袍客与晓霜并肩而行,笑道:“梁萧,站住了!”青袍客转身作揖
,道:“九如大师,今日之事,感谢不尽。”九如道:“你戴着劳什子唬谁?”伸
手抓他脸上面具。梁萧中指微曲,拂向他小臂诸穴,口中道:“大师勿要玩笑,我
戴这物事,自有难言苦
衷。”几句话工夫,二人一进一退,拆了七八招之多,九如抓不下他的面具,梁萧
也脱不了他的五指。
听他说完,九如住手笑道:“这么说,是因你反出元营了?”梁萧奇道:“大师也
知道?”九如双眼一翻,冷笑道:“我见过楚仙流,听他说过。若非如此,和尚非打烂
你屁股不可。”梁萧默然不语。九如摆手道:“此事暂且搁下,先找有酒有肉的地方再
说。”花生笑道:“好啊好啊。”九如瞪他一眼,道:“好你个屁。”梁萧道:“莫如
去郭大人府上。”九如道:“什么大人小人的府上和尚不去。和尚自有和尚的去处。”
梁萧知他清高自许,只得依从。
九如当先引路,花晓霜问道:“萧哥哥,你怎么不编历法,到这里来了?”梁萧道
:“还编劳什子历法?捅出这么大的漏子,若非九如大师,瞧你怎么收拾。”花晓霜抿
嘴一笑,抚他脸上面具道:“这面具哪里来得,怪吓人的。”梁萧随口道:“在街上顺
手拿的。”花晓霜笑道:“早知道,也给我拿一个。”梁萧白她一眼,道:“你女孩儿
家,戴这丑怪面具做什么?那里有观音菩萨,下回遇上,我给你买一个。”花晓霜听他
如此说,便知他怒气已平,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众人随着九如,弯弯曲曲钻进一个小巷,尽头处是一个破旧小庙,庙内神像只剩一
堆泥土,门前坐着个老者,扎道士髻,穿和尚袍,白发稀疏,皱纹满面,众人到时,他
正靠在门框打瞌睡。九如伸棒将他敲醒,笑道:“朱余老,来了客人啦。”朱余老张开
浑浊眸子,也不说话,向众人咧嘴笑笑,露出寥寥几枚牙齿,而后拄了拐杖,向巷外慢
慢去了。众人见他扎道髻,穿僧袍,却有个俗家姓氏,不伦不类,均感好奇,目送他去
得远了,方才踅进神像后一进小院。庭院正中有一株粗大榆树,亭亭如盖,两侧却是厢
房。
九如笑道:“权且坐坐,勿须客气。”梁萧摘下面具,道:“大师就住这里?”九
如道:“不错。”花晓霜忍不住道:“大师,那位朱老先生当真……当真有些奇怪呢!
”九如笑道:“有什么奇怪?他原本是道士,朱余老是他俗家姓名,后来八思巴与全真
教御前斗法,全真教输了个精光,从掌教护法到看茶的小厮都被按在地上剃了光头,普
天下的道观十有六个变成了喇嘛庙。这里本也是道观,道士害怕,一哄散了。这朱余老
年纪大,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刚做几天,便有市井泼皮欺他老弱,要强
占寺院。幸被和尚遇上,管上一管。但这朱余老病弱不堪,庙中又无香火,和尚便让他
还俗,将庙产租赁出去,少少课些钱米,聊以度日。”
花晓霜动容道:“大师你这么做,岂不亵渎了神佛?”九如睨她一眼,冷笑不语。
梁萧深知这和尚藐睨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晓霜,这朱余老年老体弱,若不
这般打理,岂非生生饿死了么?佛法虽是济世之道,但若不能济小,焉能济大?”九如
拍手笑道:“好个不能济小,焉能济大,这话说到和尚心里去了。”梁萧笑笑,问道:
“大师可与那些喇嘛认识?”九如笑道:“和尚的拳头倒是认识好几个。”
梁萧待要细问,却见朱余老提了个大竹篮进来。人还未到,酒气肉香便已扑鼻而来
,花生口涎直流,跳将过去,撕下一条鸡腿便吃。九如一不留神被他占了先,不禁怒道
:“没大没小,岂有此理!”挥棒便打,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记,继而又被绊了
个筋斗,但他嘴里狼吞虎咽,丝毫不停,待得翻身爬起,手中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鸡骨
,他还没解馋,将鸡骨头舔了一遍,圆眼兀自盯着竹篮,骨碌碌乱转。
梁萧赞道:“想必小和尚这挨着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佩服佩服。”九如
哼了一声,朱余老呵呵直笑,将酒肉果子摆上桌案,拄着拐杖,又去门口打吨去了。
吃喝半晌,梁萧提起前问,九如笑道:“也没什么好说。我在山东时,遇上几个喇
嘛强抢民女,来坐什么欢喜禅……”花晓霜奇道:“什么叫做欢喜禅?”九如道:“你
是女娃儿,这话说明白了,可不大方便。”花晓霜见他神态诙谐,隐约明白此事关涉羞
耻,一时满面通红,不敢再问。九如瞅她一眼,笑道:“奇怪,公羊羽猖狂玩世,却生
了这么个扭扭捏捏的小孙女,也算报应了。”花晓霜瞪大眼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爷
爷?”九如道:“还不简单么?你方才跟龙牙上人对敌,用了花家秘传的‘风袖云掌’
,公羊羽是花家的赘婿,瞧你这点年纪,若不是公羊羽的孙女,难道是他女儿?若是如
此,公羊羽老蚌生红珠,未免惊世骇俗……”梁萧听老和尚越说越不堪,忙岔开话道:
“九如大师,如此说来,那位瘦喇嘛便是龙牙上人了,他的掌力有些门道。”九如道:
“那厮的‘大圆满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灭神掌’也算不差。
但说到厉害,他师弟狮心法王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刚,更胜半筹。”梁
萧道:“狮心是那胖大喇嘛么?大师与他交过手?”九如笑道:“方才说了,我在山东
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俩的徒子徒孙。原本和合双修,也无不可,但须得两相情愿才
是。那帮子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奸淫之实,可恶之极,和尚看不过眼,一把火将那鸟
寺烧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并废了武功,剥光衣裤,在泰州城门上吊了一晚梁萧拍手赞
道:“快哉,当为此事浮一大白。这般手段,可比杀了他们还要痛快。”花晓霜瞧着二
人,心道:“花生老实巴交,他师父却和萧哥哥一般的胡闹。人说物以类聚,却是大谬
不然。唉,说来奇怪,天下那么多老实人,我怎么独独喜爱萧哥哥呢?”念起女儿家的
心事,不觉轻叹了口气,托了腮怔怔出神。
九如与梁萧干了一杯,说道:“说起来,此事本也寻常。但龙牙、狮心却以为丢了
莫大的面子,千里迢迢,来山东寻和尚的晦气。不过,那时候和尚正被一个大对头缠上
,东窜西逃,片刻不能安枕,着实无暇与他二人厮并,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难而退
。他二人见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说密宗之中,还有胜过他二人的高手,要我于明
日卯时,到大天王寺一会。和尚被那对头追得急了,无暇分辨,但也不愿示弱,随口答
应下来。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摆脱那个对头,来到大都,却又凑巧遇上你们。”梁
萧动容道:“当今之世,谁能将大师逼成这样?”九如笑道:“话不可这样说,人外有
人,天外有天。何况那厮强在缠夹不清,和尚却是不耐久战,硬拼下去,不免两败俱伤
。是以还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为妙。”
梁萧见他不说,也不好追问。片刻酒过三巡,梁萧见赵呙闷闷不乐,果子肉食一著
未动,问道:“呙儿,不开心么?”赵呙眼眶一红,道:“妈妈做了和尚,奶奶、哥哥
也不认我啦!”梁萧想起他生世凄惨,与自己大有干系,心中愧疚,唯有抚着他头,长
叹一口气。
赵呙忽地牵着他衣角,说道:“叔叔,若能再见妈妈就好了,呙儿有许多话,要与
她说。”梁萧道:“那有何难?我送你见她便是。”赵呙喜道:“真的?”梁萧笑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赵呙眉开眼笑,跳了起来。九如浓眉一轩,道:“梁萧,你可
知那些宋室遗族住在什么地方?”梁萧笑道:“大师倘若知道,还望指点一二。”九如
捋须道:“和尚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了一回盘子,哪知误打误闯,踅进囚
禁宋朝后妃的无色庵。”梁萧动容道:“如此说来,两座寺院挨在一处了?”九如道:
“相距也不过百步。
只是那无色庵地方不大,却毗邻禁军大营,守备兵马成千上万,很难接近,当时和
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觉了。”他顿了一顿,又道,“话虽如此,但若时机凑巧,也非
无机可趁。明日之会,八思巴约斗和尚,以示公平,不愿官府介入,传下法旨,明日凌
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军。如此一来,无色庵守备势必削弱,你不妨相机潜入。不过
,依和尚所见,还是小心为妙,宋室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顾念什么
祖孙之情、兄弟之义。凭你梁萧的本事,本也不须怕他,但这小娃儿娇嫩贵气,可经不
起什么折腾。”
梁萧沉思半晌,对晓霜道:“不知《神农典》中,可有什么迷药,能将几百人同时
迷倒?”花晓霜想了想,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没有的,但有一个‘神仙倒’的方
子,顺风施为,能够一下子迷昏十多人。”
梁萧笑道:“那也仅够了,大不了多用几回。”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伤人命
,实乃美事。和尚左右也要去大天王寺厮混,顺道陪你走一遭吧。”梁萧大喜,拉起赵
呙施礼道:“承大师相助,万无一失。”
商议已定,须臾酒毕,九如将花生拎到一旁考较功夫。梁萧与花晓霜则去张罗药物
,配成数剂“神仙倒”。这“神仙倒”不只是药物,还有相应机关一具,叫做“龙吐水
”,细长如管,藏在肘间,只须牵动机括,便会药丸射出,化作烟雾。梁萧制了两具“
龙吐水”,自备一具,另一具分给花晓霜防身。
将近丑时,一行人抵近无色庵,果见守卫森严。梁萧放出一发“神仙倒”,迷倒几
个守卫士卒,而后众人越墙而人,穿过两道月门,但见前方庵房无算,大多漆黑无光。
梁萧觉出花晓霜掌心渗汗,微微发抖,便低声问道:“害怕么?”花晓霜笑道:“有你
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视一笑,双手握得更紧,忽听九如笑道:“和尚守在这里罢,
省得你俩卿卿我我,平白教坏了我徒弟。”两人面皮发烫,花晓霜低声道:“萧哥哥,
房屋这么多,怎知人在哪里?”梁萧道:“让呙儿一叫便知。”花晓霜急道:“那可不
成,会惹来官兵。”梁萧笑道:“你也太胆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作甚?”花晓
霜道:“还是稳妥些好,寻个人问问。”
梁萧知她谨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举目望去,遥见孤灯如豆,在黑暗中
分外清晰,当下背起赵呙,纵到屋前,却见昏黄窗纸上,投下一个女子的倩影。
那女子手挥目送,正在弄琴,琴韵低回流转,耳听那女子应弦和道:“太液芙蓉,
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
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姬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歌声
欲扬还抑,似在竭力压制心中苦痛,倏尔曲断歌歇,一缕愁思兀自悠悠不绝。
梁萧听罢这曲,触动心怀,一时忘了破门而人,忽觉赵呙身子发抖,颤声道:“蕙
姑,是你么?”屋内响起一声低呼,两扇门支嘎敞开,走出一个缁衣素面、眉目如画的
女道士,双颊上尚自挂着泪珠。赵呙从梁萧背上跳下来,喜道:“蕙姑,真是你呀?”
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门棂,方才不致软倒,颤声道:“殿下,当真是你?”原来
,这女子姓王名清蕙,原是南宋宫女,才慧过人,赵呙幼时从她学文认字。此番历劫重
逢,二人百感交集,搂在一处,禁不住泪如雨下。
赵呙哭了一阵,想起此行目的,问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泪,强笑
道:“太后正念着你呢,我带你去见她。”目光一转,落到梁萧身上,梁萧见她神色疑
惑,便道:“你随她去吧。”赵呙急道:“你不去么?”梁萧心道:“我去徒添尴尬,
不若暗中护持。”便摇头道:“我在这里等你。”赵呙只得任王清蕙拉着,向东走去。
不多时,便见东边一座厢房亮了起来。
梁萧望着灯火,胸中一痛:“呙儿找到娘亲,而我的娘亲又在哪里?我……我浑浑
噩噩这么久,却连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靠坐在假山石上,望着满天星斗发愣。花
晓霜见他一派颓丧,握住他手,道:“萧哥哥,你想到不开心的事么?”梁萧微微摇头
,花晓霜偎进他怀里,叹道:“萧哥哥,我瞧你眼神,便知道你不快活!”
梁萧微微苦笑,正欲说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怪笑,一个苍劲的声音道:“老秃驴
,不要逃,我看见你啦。”梁萧一惊:“这个怪人怎地来啦?”当即扬声叫道:“释岛
主?”那人咦了一声,道:“谁叫老子?”梁萧听释天风口气,似乎清醒许多,甚是诧
异,笑道:“释岛主,你连陪你治病的小朋友也不记得么?”释天风略一默然,忽地哈
哈笑道:“想起来啦,是陪我打架的小子?好啊,好啊,待我揪住老秃驴,再来与你亲
近。”梁萧听他记得自己,更觉惊奇。释天风叫声一起,附近房舍逐一亮起灯火,却听
释天风又道:“我瞧见了,出来出来……咦,老秃驴怎地变成小秃驴了,哼,你当拔了
胡子,老子就认不出来了?这个光头,我可是认得明明白白的。”叫声中夹杂呼呼响声
,似是掌风激啸,忽听花生啊哟一声痛呼。接着便听九如喝道:“老乌龟,你莫要得寸
进尺,真当和尚害怕你么?”
却听释天风笑道:“奇怪,怎么出来两个秃驴。哈哈,是了,老秃驴,这小秃驴是
你孙子吧?难怪都是光头。”九如呸道:“他是你老子。”释天风奇道:“他是我老子
?你是他爷爷……”猛可间明白过来,怒叫道:“好秃驴,你骂我是灰孙子?”二人口
中互骂,拳掌相交的噼啪声却是不绝于耳。花生叫道:“师父,俺来帮你。”九如喝道
:“没你的事,躲开些……”话音未绝,轰然大响,一座假山应声而倒,却听释天风厉
声长啸,远处两道人影腾起数丈,一左一右纵上屋顶,缠斗一处,出手之快之奇,当真
不可思议。
梁萧恍然大悟:“九如大师的对头竟是释岛主,这也难怪,此老委实称得上‘缠夹
不清’,但不知他怎生寻到这里?”眼见不少人走出房子,便发出数枚“神仙倒”,出
房者不及观看,便即昏迷。
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抢到全太后房前,道:“呙儿,若然不走,可就来不及啦。”
房中默然片刻,却听全后低声交代几句,赵呙却只呜呜哭泣,片刻功夫,便听门响,王
清蕙挽了赵呙走出,赵呙满脸都是泪痕,抽噎道:“叔叔,妈妈不肯走,她说她走了,
会连累他人,她……她让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大哭起
来。
梁萧心头暗叹,王清蕙上前一步,稽首道:“汉柞运移,天地反复,大宋仅剩这点
血脉,还望壮士大仁大义,善为护持。”梁萧道:“大仁大义不敢当,但呙儿的安危你
尽管放心。嗯,王姑娘,你肯和我一道走了。”赵呙闻言,拉住王清蕙衣袖道:“蕙姑
,你跟我走吧!”王清蕙敛眉苦笑,合十叹道:“问姐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赵
呙瞪着眼,茫然不解,梁萧叹道:“人各有志,姑娘一心与故主同圆同缺,共历荣辱,
好生令人相敬。只是前途多艰,还请善自珍重。”拱手一揖,转身抱起赵呙,与花晓霜
大步奔出。
不出十步,只见庵外火光冲天,喧哗一片。梁萧心中叫苦,忽瞧见花生在前方团团
乱转,搓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将赵呙递给他道:“我去瞧瞧。”纵身上房,却见
数百名元军士卒堵在门外,手持兵器,盯着一处屋顶,那里两道黑影忽来忽去,斗得正
剧。敢情一众禁军闻声赶来,却被九如与释天风吸住了心神。
屋上二人已斗到紧要处,各出平生绝学,只见释天风恍若流光魅影,一眨眼功夫,
也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却将乌木棒插在身边,拳随身转,直来直去,绝无花巧,但
便是如此,释天风虽有天风飙来之势,却也占不得丝毫便宜。
原来,那日释天风追赶贺陀罗不得,又在山东境内闲逛月余。这一日,忽尔遇上九
如和尚,他四次为九如所败,多年来耿耿于怀,此番东来,正为寻他晦气,别的事物他
或许不记得,但九如的武功相貌却是须臾不曾忘记,见面也不多言,立马动手。九如唯
有出手自保。三十年不见,两人各有精进,释天风所学原本杂而不纯,但晚年悟通“无
法无相”之妙,得成正果;九如专心修炼“大金刚神力”,数十年之
功,也是非同小可,斗到五百余合,九如不耐久战,撒腿便跑;释天风却死缠烂打
,穷追不休。
九如轻功虽然了得,怎奈“灵鳌岛”轻功天下无对,释天风更是个中翘楚,两人追
追逃逃,从山东斗到河南,又自河南直下江北,再从江北一路北上。九如频使诡计,只
求脱身,怎料释天风为人固执,此番定要分个高下,不论老和尚怎么屎隐尿遁、使奸弄
诡,总是摆脱不掉,即便头两日侥幸逃脱,第三天释天风包管寻到,如此反反复复,百
试不爽。
如此这般,两人一逃一追到了黄河边上。九如百般无奈,狠心抱了一块巨石,扑通
跳进河里。这法子大出释天风意外,但他正在兴头上,岂肯就此罢休,也随之跳人河中
,潜了一阵,但觉黄河水浑浊不堪,无法视物,只好重回岸上,大声叫骂,想激九如上
岸,谁知骂了三个时辰,仍不见九如的影子。释天风只当老和尚溺死河中,悻悻不已。
哪知道,他在这里死守河岸,九如却抱了大石,屏息凝神,在河底走了一个时辰,从一
下游隐蔽处上岸,脚底抹油,直奔大都应约。
释天风练功失忆,心智混乱,但与九如几番剧斗,略占上风,数十年心愿得偿,追
到黄河边时,失忆症已好了七七八八,静坐一日,忆起不少往事,至乎梁萧之事也都想
了起来。但因胜负未分,释天风心病也难全好,一时恍兮忽兮,沿河行走,逢人便问九
如消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被他从一个渔人哪里探知九如行踪,释天风知道九如没死
,惊喜欲狂,追到大都城中,昼夜搜寻,终于发现九如踪迹,赶来无色庵中。九如慌忙
躲避,花生却躲闪不及,被释天风揪了出来。九如无法可施,只好出手。
二人越斗越急,释天风不耐,蓦地伸手展足,拧腰转背,丝丝锐风自周身射出,活
似一个满身布满尖刺的大刺猬,团团滚向九如。正是灵鳌岛镇岛之学“仙猬功”,又名
“无相神针”,能自周身百穴射出真气伤敌。九如与他厮斗已久,深知厉害,也将“大
金刚神力”使到极处,一拳一脚,蕴藉十方之力。这两大神功俱都出自佛门,均得无相
之妙,端地棋逢对手,翻翻滚滚,直斗到一座极高大的房屋顶上。
地上众禁军觑得久了,有人还醒过来,叫道:“两个人都是奸细,放箭射他们下来
。”众军听得这话,纷纷取下弓箭,瞄准二人射击。释天风正斗得高兴,忽被打扰,心
头火起,怪叫一声,弃了九如,纵入人群,指东打西,霎息间打倒数人。众军士见他来
势如鬼如魅,直惊得大喊大叫,举刀抡抢,齐扑上来。九如心中窃喜,哈哈笑道:“老
乌龟你慢慢耍子,和尚不奉陪啦。”跳下房顶,拔足便走。释天风情急之下,顺手抓起
一名禁军,喝道:“老贼秃,接着!”将那人如流星赶月般掷向九如。九如心知若不接
下,这名禁军势必头开脑裂。他虽然举止猖狂,但佛性暗藏,不忍瞧人送命,一反手将
那兵士接下,轻轻放在一旁。
释天风大乐,笑道:“接得妙,再来再来。”双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着身畔
禁军不绝掷出,九如随放随接,手忙脚乱,禁不住破口骂道:“老乌龟,你要打架和尚
奉陪,不要拿旁人出气。”
释天风叫道:“好啊!”却将手中两名军士随手掷出,九如方才接住,忽见人影一
晃,释天风迫到眼前,双掌飘若风吹败叶,落向他胸口。九如两手抓人,胸前空门大开
,设若用手中两人格挡,或能挡住释天风的掌力,但老和尚一生光明磊落,不肯行此下
作法子,舍人救己,当下暗叫一声:“罢了!”不闪不避,气贯胸膛,硬生生接下释天
风双掌。释天风这两掌挟浑身之力,直有摧云断石之威,以九如之能,也自抵挡不住,
噔噔瞪退出丈余,瞪圆双目,嘿道:“老乌龟,你打得好!”口中鲜血如泉涌出,一时
染红领下白须。
释天风一击而中,也感意外,奇道:“老秃驴不济事了么,不要逃,再接我一掌?
”一纵丈余,飞身扑来,九如暗自苦笑:“老和尚横行一世,竟死在一个臭疯子手上。
”放下手中二人,正要抵挡,忽见眼前黑影一晃,梁萧抢到他身前,足下稍旋,右掌横
切释天风手腕,左手并指若剑,刺他额心。释天风小臂圈转,变掌为爪,刁向梁萧脉门
,额头不退反进,撞梁萧手腕,双腿则连环迭出,狂风骤雨般踢向梁萧下盘。
这三招同使,妙人毫巅,梁萧慌乱避过,但左手二指收缩不及,只觉释天风“印堂
处”射出一缕锐风,刺在指尖,又酸又麻。心头一凛:“这便是‘仙猬功’了?”
释天风这一招被梁萧躲过,不怒反喜,眉开眼笑道:“好本事!”将九如抛在一旁
,拳掌齐出,尽向梁萧招呼。梁萧使开“碧海惊涛掌”,仓促拆了两招,但觉释天风招
式精绝,甚难抵御,心优如此下去,没个了局,眼角瞥处,忽见众禁军收拾队形,逼将
过来,九如靠在围墙之上,气色灰败。梁萧心中一紧,恰适释天风一掌挂来,便勾手卸
开,右掌虚拍,释天风正要拆解,忽见一颗粉色小丸自梁萧袖里射出,释天风不知来得
是什么物事,顺手一荡,不料那小丸被掌风一激,嗤得化作一团淡淡烟雾,释天风转念
不及,吸人些微,顿觉一阵头脑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梁萧放出“神仙倒”,实属无奈,他口含解药,不畏药性,眼见释天风步子虚浮,
纵身跃上,掌中夹指,点他“膻中”穴。指力方到,忽觉释天风胸肌其滑如油,将他指
力卸在一边,梁萧见他中了迷药,尚有如此能耐,心中惊佩,正要变招,忽听释天风一
声怪叫,躬身脱出梁萧掌下,乍起乍落,顷刻间越过一处房屋,消失不见。
梁萧不料他中了“神仙倒”,仍有脱身之能,不由惊服其能。忽听脚步声响,转身
一看,只见数百禁军把弓扯满,箭镞亮晶晶一片。梁萧转身挥袖,将剩下的“神仙倒”
一并射出,化作团团烟雾,只听箭雨呼啸,激射而来,梁萧挥掌扫开箭雨,退至九如身
前,众军士向前进逼,想要生擒,不想一头撞人“神仙倒”的药雾之中,只听扑通之声
不绝,一霎间倒了五十来人,剩下禁军不知究竟,争相后退,乱作一团。
梁萧趁乱扶了九如,退人无色庵中,叫道:“花生!晓霜!”九如轻咳一声,指着
远处道:“你看那里!”梁萧掉头一看,但见花生直挺挺扑在假山之下,花晓霜与赵呙
俱都不见踪影。梁萧顿觉心往下沉,额头上渗出汗来。九如在他肩上一拍,叹道:“勿
要慌乱,小和尚还活着!”梁萧定睛细看,果见花生背部起伏,尚有生机,当下将“鲸
息功”透人花生背心,在他百脉中走了一匝,将被制穴道冲开。
第11章 大王天寺
花生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嚷道:“晓霜,晓霜!”但见梁萧脸色阴沉,心中一紧
,一撇嘴便要哭出来,九如叹道:“此地不宜久留,花生,你背我回朱余老那里。”花
生见他身上血迹未干,惊道:“师父你也受伤了?”九如骂道:“什么叫也受伤了,小
小流了一点血罢了,也算得了伤么?”花生只得愁眉苦脸,将他背起,梁萧压下心中波
澜,咬了咬牙,带着二人穿过无色庵,越墙而出,庵中尼姑女冠眼睁睁瞧着,尽都不敢
阻拦。
三人避开禁军,回到朱余老住处。朱余老见三人狼狈形状,好生惊讶,慌忙张罗热
汤。九如摆手道:“不用烧水了,快拿十斤酒来。”朱余老目瞪口呆,梁萧诧道:“大
师有伤在身,怎能喝酒?”九如笑道:“你有所不知了,酒这物事,不仅能消闷解乏,
还可疏经活血,畅通穴脉,对和尚来说,便是最好的补药。和尚喝一分酒便多一分气力
,若是喝到十足,嘿嘿,任凭什么内伤外伤,全都不在话下。”梁萧失了晓霜二人,心
头沉重如铅,明知此老一派歪论,也无心与他争辩,退到一旁,默然不语。
朱余老捧来酒坛,九如大喝一口,咂了咂嘴,向花生招手道:“你把被人打倒的经
过,仔细说给我听,不可漏掉一点半分。”花生摇头道:“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背心
一痛,就扑在地上啦。”九如咦了一声,道:“你没瞧见对头?”花生连连摇头。梁萧
忍耐不住,忽地厉声喝道:“真是蠢材,连对手也没瞧见,好啊,你除了吃饭,还会做
什么?”花生从未见他这般生气,心中既是害怕,又感内疚,忽地捂着胖脸呜呜哭起来
。梁萧一句骂过,已有几分后悔,再见花生一哭,不由神色一黯,再无言语。
九如又喝一口酒,笑道:“梁萧,你不用发急,那人是谁,和尚我已猜到了几分。
”梁萧双目一亮,露出希冀之色。九如道:“放眼天下,能在无知无觉中制住花生的人
物,屈指可数。”他逐一扳指数道:“除去你我,尚有老穷酸公羊羽、老怪物萧千绝、
老乌龟释天风、老色鬼楚仙流,嗯,还有贺陀罗这条臭蛇。释天风与你交手,分身乏术
,前面三个家伙又气派很大,万不会暗算伤人,嗯,想来也只有臭蛇贺陀罗……”梁萧
摇头道:“不会是他。”九如奇道:“此话怎讲?”
梁萧将贺陀罗滞留海岛的事略略说了。九如笑道:“贺臭蛇这个筋斗栽得叫人解气
。”继而白眉一拧,道,“如此说来,和尚倒是猜得不对。但或许漏说了一人。”梁萧
道:“天下还有什么高手?”九如道:“大元帝师八思巴人称藏密第一高手,和尚虽没
称量过他,但此人少年聪明,是密宗里不世出的人物。十六岁时,佛法武功便已无敌于
吐蕃,其后与中原全真教两次斗法,将道教群伦压得抬不起头来。是以他若有此本事,
那也不足为奇,只是此人身份贵重,该当不会亲自出手……”梁萧心如乱麻,勉强点了
点头。
九如将酒一气吸尽,脸泛红光,头顶上罩了一团氤氲白气,忽向花生招手道:“乖
徒弟,过来。”花生抹着泪,没好气道:“干嘛?”九如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尚
的好徒弟?”花生点点头。九如道:“是就好,天色将明,卯时也到了。为师喝了酒,
须得小憩片刻,运功疗伤。大天王寺我是去不了,你既是我的乖乖好徒弟,那就替为师
走一趟,会会那些密宗高手,免得被人说我老和尚言而无信。”花生吓了一跳,他生平
最不爱与人争斗,再想起瘦、胖喇嘛,更有说不出的害怕,摇头便道:“俺打不过,俺
不去。”九如怒道:“你还做不做我徒弟么?”花生道:“做!”九如道:“那你去不
去?”花生道:“俺不去。”九如听他答得如此爽利,微觉诧异,心念一转,叱道:“
那好,你若不去,和尚也不认你做徒弟了。”花生目瞪口呆,脸色时红时白,泪水只在
眼眶里打转。九如硬起心肠,闭目不理。花生呆立半晌,神形恍惚,转出门外,他丢了
晓霜赵呙,又被梁萧责骂,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过,此刻再被师父逼上绝路,不由得悲
从中来,蹲在巷子一角,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正哭得伤心,忽觉有人走近,花生泪眼迷糊,抬头一看,却见梁萧正望着自己,便
哽声道:“梁萧,对不住。”梁萧摇头道:“我才对不住,方才不该骂你的。”伸手将
他搀起。花生听他一说,心里略略好过些,转过身子,低头便走。梁萧道:“你去哪儿
?”花生道:“俺去大王寺。”梁萧道:“是大天王寺,你名字都记不住,还去做什么
?”花生汗颜道:“对,对,大天王寺。”心里默念了几遍,牢牢记住。
却听梁萧又道:“花生,你说,咱们算不算兄弟?”花生道:“怎么不算。”梁萧
道:“那你可否记得,当日你我在海船上结拜时曾说过,要共当患难,共享欢乐么?”
花生早将誓言忘到爪哇国去了,经梁萧一说,方才记起,懵懂点头。梁萧叹道:“既然
共当患难,要去大天王寺,又少得了哥哥我么?”他仰望天际明月,冷笑道,“况且,
我也想瞧瞧,那帝师八思巴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花生道:“可是晓霜……”梁萧摆手道:“那人若是冲我来得,迟早都会现身。倘
若晓霜有个三长两短,天下间只怕从此不得太平。”说着眸子里透出浓浓煞气。花生瞧
得打了个寒战,赶忙搭下眼皮。梁萧戴上阿修罗面具,郑重地道:“花生你记住了,你
我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花生听得这话,不禁
心如火烧,热血沸腾,大声道:“对,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前
衍尽释,齐声大笑,披着星辉月华,向着大天王寺走去。
长街十里,空寂无声,白露如霜,清辉泄地。城头戍卒的歌声苍劲洪亮,冲天而去
。两人抵达大天王寺外,已是寅卯之交,寺内宝炬流辉,亮如白昼。寺前却是空旷无人
。寺门闭得正紧,两座千斤石狮并排搁在门前,将大门拦死。梁萧一皱眉,扬声道:“
八思巴,九如弟子花生,尊奉师命,来赴卯时之约,阁下大门紧锁,石狮拦路,也算是
东道之谊么?”
寺中略一静默,只听一个声音缓缓说道:“非也,敢问天有门乎?地有门乎?”语
声和蔼之中暗藏威严,正是是八思巴说话。梁萧道:“笑话,天地渺渺,哪有门户!”
八思巴道:“非也,倘若心无所碍,十方阎浮世界,尽开方便之门。”梁萧心头一震:
“不好,今日是佛门相争,不仅是斗神通,还要比试佛法。我只图嘴快,先输一阵。”
眉头一皱,向花生道:“和尚,人家考较你呢!”花生歪头想了想,抽了抽鼻子,走到
门前,双手推在一尊石狮之上,喝一声:“去。”那石狮被他“大金刚神力”一撼,骨
碌碌滚出三丈。花生抱住另一尊石狮,喝声道:“起。”将千斤石狮扛在头顶,奋力一
撞,寺庙大门顷刻粉碎。
花生扛狮而人,举目瞧去,但见寺前广场上树着一根旗杆,高入云天,旗杆下密密
匝匝都是喇嘛,也不知有几百上千。花生呵呵笑道:“去吧!”将石狮重重掷下,轰隆
一声,地皮为之颤动。
众喇嘛见他如此蛮闯进来,尽是目瞪口呆。龙牙厉声喝道:“臭和尚,是你砸门了
么?”花生有梁萧相陪,胆气大壮,圆眼骨碌碌一转,嘻嘻笑道:“有门么?俺没瞧见
!”他从前偷吃九如酒肉,九如一问:“臭徒弟,是你偷肉吃了么?”花生立马推诿道
:“有肉么,俺没瞧见!”每每气得九如横眉怒目,却无办法。今日龙牙一问,花生听
得耳熟,随口便答,只不过略加变通,把“肉”字换作了“门”字。
龙牙瞧他神气惫懒,恼怒更甚,啐道:“胡说,大门明明就在那里,你瞎了眼吗…
…”话音未落,只听八思巴叹息声自偏殿传来:“龙牙,他若瞎了眼,你却是瞎了心。
”龙牙悚然一惊,合十道:“帝师教训得是,龙牙着相了。”低眉垂首,不敢再言。狮
心见势不妙,竖掌于胸,飘然出列,阴阴笑道:“小和尚,你师父怎么没来?”花生一
怔,正要如实回答,忽听梁萧长笑道:“九如大师当世神僧,佛法通天,岂能与尔等一
般见识,派上个把徒弟,也算瞧得起你了。”花生听他声音竟从寺内发出,心中奇怪,
抬眼望去,只见梁萧戴着修罗面具,迎着如水晨光,盘坐在大雄宝殿的飞檐之上,晨风
西来,吹得他长发狂舞。
龙牙、狮心二人心神被花生吸住,梁萧如何上了房顶,竟一无所觉,龙牙神色数变
,厉声道:“降魔九部何在?”只见九名红袍喇嘛合十出列,一般肥瘦,一般高矮,手
持一式金刚降魔柞。龙牙手指梁萧,道:“赶他下来。”九人轰然应命,纵上房顶,将
梁萧围在正中。大雄宝殿离地二丈有余,九人提了百斤兵器,纵跃而上,轻身功夫已是
惊人,众喇嘛见状,哄然喝彩,屋瓦为之震动。
梁萧一手按腰,笑道:“龙牙,你当人多就厉害吗?”龙牙微一冷笑,道:“假面
人,你不要嚣张,你听这是什么?”举手一拍,忽听偏??中传来小儿?声,但只哭了一声
,便即止住。
这哭声虽然短促,梁萧却听出正是赵呙,顿觉头脑一热,心血上涌,高叫道:“八
思巴,你堂堂帝师,竟也干这等没脸勾当?”八思巴淡淡地道:“闲话休提,贫僧便在
此处,尔等若有能耐,不妨过来。”梁萧不料他算计如许周详,竟事先擒住赵呙,晓霜
虽未出声,想必也在近旁,顿时方寸微乱,扬声道:“好.我便过来。”正要纵向偏殿
,龙牙却冷笑道:“假面人,你要见那孩儿,可得先过降魔众这关。”他微一狞笑,又
道,“不过,交手之时,他们可以攻你,你却不得还手,若有一指加诸其身,那小孩只
怕有些不妙。”梁萧听他口气,忖道:“八思巴拿呙儿胁迫我,却不向忽必烈邀功,足
见他还不知昌儿身份。怪了,他们怎么知道我要来此?”疑惑间,却见九名喇嘛面色不
豫,一个黑脸喇嘛低声道:“假面人,这比斗不算公平。你若害怕,大可认输。”梁萧
淡然道:“谁要认输了?”黑脸喇嘛神色一变,喝道:“好,请接招。”金刚杵挟起凌
厉劲风横扫而来。梁萧囿于龙牙之言,不敢还手,错步让开。另一名喇嘛抢上一步,手
中铁杵飘飘然点向梁萧后心。谁料梁萧身形忽矮,人影俱没。只听当的一声大响,两支
金刚柞相撞,火花四溅。
其他七名喇嘛见状,齐齐大喝,七道金光不分先后向梁萧挥来。梁萧使开“十方步
”,东一转,西一旋,窜高伏低。只见那九条金刚柞越使越快,梁萧身法也越变越疾。
下方诸人只瞧得一道淡淡的青影在九道金光中出没无端,形如一条飞蛇,游走于满天电
光之中。蓦然间,只听哗啦一声,一个喇嘛挥柞打空,击穿房顶,留下老大一个窟窿。
再斗两招,又有一名喇嘛收势不住,将一根檩子击断。
狮心见梁萧已被困住,转身笑道:“小师父来得辛苦,狮心特安排了一曲‘十六天
魔舞’,专为小师父消闷解乏。”花生想也不想,随口道:“好呀。”狮心见他满不在
乎,暗自惊疑:“这小和尚听说‘十六天魔舞’之名,竟尔无动于衷,难不成有什么出
奇的神通?”微一沉吟,双手一拍,只见人群分出一条道路,走来二十七名绝色少女。
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头戴唐帽,手持诸般器乐;余者均是梳云鬓,戴牙冠,挂云肩,
束绶带,璎珞披肩,红绡坠地,手持昙花铜铃,面带媚容艳色。花生有生以来,何曾见
过如此阵仗,只瞧得眼花缭乱,莫名所以。
众女依列站定,为首一名鹅蛋脸少女移步上前,欠身笑道:“小师父好呀!”花生
面红心跳,忸怩道:“俺……俺好得很。”那女子见花生举止局促,寻思道:“狮心这
老喇嘛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了么?哼,对付一个不经事的小娃儿,也须劳动十六天魔
?”当下淡淡笑道:“小师父,你这可不对呀。我问你好,你就不问我好么?”花生一
怔,忙点头道:“是呀,是呀,俺好你也好,大家都很好。”众女瞧他呆傻模样,各各
莞尔。鹅蛋脸女子嘻嘻笑道:“小师父,你说我好,我好在哪里?”花生瞅她一眼,低
声道:“你好看。”
众女都觉好笑。一名圆脸少女佯嗔道:“小师父忒也偏心啦,莲萼姊姊好看,我们
就不好看么?”
花生哪懂这般风情,面色涨得酱爆猪肝也似,汗流浃背,一迭声道:“都好看,都
好看。”一个细眉大眼的女子笑道:“这才像话,那小师叔你又评评理,谁更好看一些
?”花生一愣,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但觉个个妙艳无方,难分轩轾心头不觉生出几
分迷乱。莲萼看得分明,忽而笑生双靥,手中铜铃轻摇,除了龙牙、狮心,众喇嘛各各
后退,闭目盘坐,偌大广场突然鸦雀无声。
花生正觉奇怪,只见那十一名乐女奏起曲子来,端地吹声迤逦,弹声靡靡,响板悠
然,令人生出非非之想。那莲萼朱颜含笑,步走圆方,唱道:“十六天魔女,分行锦绣
围。”歌声娇媚,勾人绮念。圆脸少女轻轻一笑,接口道:“千花织布障,百宝帖仙衣
。”余韵未歇,细眉大眼的少女也唱道:“回雪纷难定,行云不肯归。”
这时间,众女手成拈花之形,齐声和道:“舞心挑转急,一一欲空飞。”伴着歌声
,群女双臂起落,背翻莲掌,手势变化多端,便如生出千手万臂,纤纤莲足挑转不定,
若鹜鸟舒翼,盈盈欲飞。花生从未见过如斯妙舞,只看得眉飞色舞,心中生出无穷喜乐
。
莲萼见花生眼神茫然,知他已然人彀,心中得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忽然间,人
群中发出一声吼叫,一名喇嘛跳将起来,双眼充血,手舞足蹈,向前急奔数步,忽又滴
溜溜打了个转儿,口吐白沫,瘫在地
上。花生被这一扰,惊然惊醒,挠了挠头,讪汕地道:“哎呀,俺几乎儿迷糊啦?
”
原来,这“十六天魔舞”歌舞共施,能生出极大魔力,定力稍弱,便会神智错乱。
众喇嘛中,除了几个顶尖儿的人物,也都须闭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但也有人不知
好歹,张眼偷看,这一瞧,便被乐舞吸住心神,癫狂昏厥。花生年纪虽少,但自小修练
禅宗神通“大金刚神力”,禅定功夫极深,虽迷惑于一时,但一听喇嘛咆哮,立时醒转
。众女见他一霎之间,眸子又转清明,不由心中凛然,小觑之心尽去,举动更趋妖媚,
或是娇嗔薄怒,或是巧笑嫣然,舞姿妖娆,宛若天魔幻形,只瞧得花生神驰目眩,心头
又生迷乱,蓦然间,只听耳边一声沉喝:“花生,闭眼!”
这一声如雷贯耳,花生听出是梁萧呵斥,慌忙合眼。谁料双眼虽阖,那靡靡之音仍
是丝丝人耳,各种天魔妙姿,随那乐声,仍在花生脑中盘旋舞动,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也怪梁萧身处斗场,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闭眼,却没叫他捂耳。小和尚虽然心想:“若是
捂了耳朵,岂不更好……”但转念又想,“梁萧只说闭眼,没说捂耳,俺若不听,一定
挨骂。”一时间,他越听越觉心痒,终究按捺不住,眯眼去瞧,这一瞧,便见群女美目
中放出奇光,身子柔若无骨,如蛇蚓般扭曲不定,幻化出许多前所未见、想象不到的奇
妙姿态来。花生但觉一股热血涌遍身心,脸上渐渐露出欢喜之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随着众女舞了起来。他自幼习武,体格柔韧,这一舞虽无赵飞燕之轻盈,但折腰衬腮
、手挥目送之间,却流露出几分杨玉环的绵软来。
梁萧见花生陷入乐舞之中,无力自拔,不自禁连声长啸,身法愈发迅疾。降魔九部
见他似要突围而出,纷纷怒吼,金刚杵使得更为猛烈,砸得瓦砾四溅,木屑纷飞。猛然
间,梁萧足下在大梁上一顿,凌空拔起,高叫道:“都给我下去吧!”霎息间,只听喀
喇喇一声巨响,好似当空打了个响雷,大雄宝殿陡然坍塌。剧变忽生,九个喇嘛一时再
无立足之地,手舞足蹈,伴着瓦砾纷纷,坠了下去。原来,金刚柞重逾百斤,驾驭费力
,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难收势,是故梁萧有意加快身法,诱得他们一轮乱杵,砸得房
顶千疮百孔;而后突然发难,顿足震断大梁,房顶吃力不住,顿时坍塌了。
梁萧一招得手,大鸟般越拔越高,倏忽间连画三个圆弧,一个大似一个,不待第三
个圆弧划尽,已在六丈高空,双袖忽振,如轻絮一团,飘然落下。龙牙、狮心齐齐抢上
,隔在他与花生之间,防他出手救援。
梁萧见花生眉花眼笑,越舞越快,心知如此下去,后果不堪想象。但忖度眼下形势
,龙牙狮心已难应付,更有八思巴虎视在侧,即便侥幸胜出,只怕花生也已神智错乱,
无可挽救了。刹那间,他心中连转数个念头,忽地大袖一卷,负手而立。
龙牙、狮心见他并无出手之意,颇感讶异:“这人好没道理,难道不管同伴死活?
”却见梁萧屈指一弹,口唇微张,发出啾啾之声,初时细微莫辨,渐渐响亮如啸,直冲
云霄。间中啾啾昂昂,韵律之奇特粗犷,众人均是闻所未闻,听得片刻,心中油油然生
出蓬勃生意。那十一名乐女被这啸声一扰,竟尔走音窜板。
梁萧大袖拂出,啸声绵密如水,越发悠长,忽低沉,忽雄壮,忽而曲折如线,忽而
凄厉如枪,往往于不可能处高升低落、横生奇变。那调子也越变越奇,非宫非商,不微
不羽,大违音乐常理。
“十六天魔舞”既为乐舞,随乐而舞,乐曲是其根本。这套“天魔曲”纯以精神力
蛊惑敌手,对手定力越高,乐女精神力也相应加强。这些乐女自幼修练此曲,不但深明
乐理,抑且内功了得,加之管弦合奏,威力奇大。此番对付花生,兀自未尽全力,而此
时被梁萧这奇怪啸声一搅,顿被逼出浑身解数,竭力与那啸声相抗。殊不知,“十六天
魔曲”虽然千锤百炼,堪称乐中极品,但终究只是人类之音。梁萧口中啸声却出自瀚海
长鲸,乃是鲸族经历亿万斯年悟出的天籁。与之相较,人籁自然落了下乘。
又过片时工夫,众乐女渐渐抵御不住,香汗如雨,罗衫湿透,露出玲珑身段。众舞
女也停住舞蹈,纷纷摇铃助阵,但二十七人联手,仍是抵不住梁萧的怪啸。急管繁弦间
,只听那啸声忽如一只鹞鹰,倏地蹿入云中,拔了一个尖细若钢丝的高音。刹那间,铮
铮数响,琵琶胡琴相继断弦;那啸声却悠悠乎乎,在极高处盘旋数息,细细耍了个花腔
,更拔数分,只听噼啪之声不绝,龙笛箫管都生出长长的裂纹。
“十六天魔舞”纯以精神制敌,一旦败落,立时反噬其主。众女艺成以来,从没遇
上如此强敌,当真是骑虎难下,唯有守着哀弦危柱,苦苦支撑,再也无暇对付花生。花
生禅心深厚,束缚一解,顿然清醒,定睛往场中一瞧,心中大奇。只见那群天魔女为啸
声所趁,身不由主随之起舞,时而陀螺乱转,时而满地翻滚,或者抱成一团,扭腰摸臀
,丑态百出,那还称得上“天魔”二字。花生越瞧越觉滑稽,终于忍耐不住,裂开大嘴
,呵呵大笑起来。他这一笑,如便春风融雪,身上残存的精神异力顷刻瓦解,众女神色
惨变,口角溢血,一个个歪歪斜斜,瘫在地上。
花生大感惊讶,抢到莲萼身前,欲要扶她起来。忽地一道灼热掌风扑面而来,花生
顿觉眼鼻酸热,扭身出拳。拳掌相交,龙牙挫退半步,只觉内腑滞涩,气机不畅。花生
趁机搀扶天魔女,众女不想他竟然如此好心,又惊又愧。龙牙顾着换气,无暇阻拦,眼
睁睁瞧着花生扶起诸女,心头惊怒:“这小和尚接了老衲一掌,竟然若无其事么?”梁
萧大袖再拂,收了啸声,长声道:“八思巴,还有什么伎俩,一并使出来吧。”说着走
向偏殿,狮心拦在前面,嘻嘻笑道:“以檀越的本事,降魔九部算不得什么。适才不过
老衲不过借题发挥,瞧瞧檀越的本事,但你想见帝师,却没那么容易!”梁萧冷笑道:
“我偏不信邪。”正要举步,忽见众喇嘛都从腰间中取下转经筒,信手摇来,嗡嗡乱转
。倏忽间,百十圆筒脱出手柄,如蜂群出巢,迎面扑来。梁萧正待后退,那些圆筒又倏
然转回,咔嚓嵌回众人手柄之上。这一放一收,虽是百名喇嘛同时施为,但却殊无错漏
,更无半点撞击,足见平日里习练精熟。狮心瞧着梁萧,嘴角似笑非笑,隐有嘲意。
梁萧双目如电,扫过人群,蓦地发声大喝,声如响雷。喝声一顿,梁萧身形骤起,
只听嗡声大作,十多枚转经筒激射而来,劲风呼呼,刮得梁萧长发根根直起。梁萧一足
点地,双掌一分,身如风车陡转,使出“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来。“涡旋劲”
乃是“碧海惊涛掌”的“六大奇劲”之一,合于水流漩涡之性,对手一经扫中,势必下
盘虚浮,身随之转,只消功力稍弱,非转到口吐白沫,昏晕倒地不可。那十多枚转经筒
被这奇门掌力一带,不仅不撞梁萧,反如众星捧月一般,绕着他旋转起来。
众喇嘛大惊失色,纷纷抛出转经筒,但一人“涡旋劲”,尽被梁萧掌力裹走,片时
功夫,梁萧身边圆筒大大小小,已有六十余枚,乍眼望去,就似一道龙卷飓风在人群中
滚来荡去,黄铜映日,金光耀眼。众喇嘛目瞪口呆,纷纷走避。梁萧使得性发,大喝一
声:“回去!”一阵撞击声响,转经筒陡然脱出漩涡,扫向人群,众喇嘛皮破血流,惨
呼大作。
狮心见此神威,细眼暴张,喝道:“莲花生佛。”此时龙牙大袖飘飘,也掠入人群
,长声应道:“天魔降伏。”众喇嘛得了号令,四面散开,东一团,西一簇,结成九品
莲花之形,正是密宗绝学“莲花伏魔阵”。相传此阵为密宗祖师“莲花生”所创,降妖
伏龙,威力奇大。
梁萧放眼一观,笑道:“要斗阵法么?”直直闯入阵中某处,双掌齐出,将一队喇
嘛打得七断八续。龙牙、狮心见状大惊,敢情该处正是“莲花伏魔阵”的“莲蕊”所在
。“莲花伏魔阵”有九叶一蕊,九叶变化皆由“莲蕊”带动,“莲蕊”深藏于九花之间
,极不起眼。常人万难料到这小小一队人手便是阵法枢纽,往往被假相所惑,强攻佯装
发令的狮心、龙牙。从而背腹受敌,至死不悟。但梁萧乃当代阵法大家,“莲花伏魔阵
”出自天竺,虽与中原阵法不同,但却暗合天竺数术,梁萧曾得兰娅指点,通晓天竺算
学,其中究竟,一瞧便知。
莲蕊遭袭,阵法乱象丛生。龙牙按捺不住,飞步抢上,一招“荼灭神掌”拍将过来
。梁萧挥掌抵住,二人拆了数招,梁萧始终占住莲蕊,龙牙奋起全力,也难将他逼开,
反被梁萧御主驱奴,带动莲叶九阵之一,冲击其他八阵。
狮心心中大急,深知若是任凭梁萧占着“莲蕊”,统帅九花,“莲花伏魔阵”势必
自相冲击,不战而溃。一时间,顾不得身份,几步抢上,与龙牙联手夹击,力图将梁萧
逼出“莲蕊”。他两人礼佛论道虽然平平,但论及武功,却是密宗里第一流的高手。梁
萧以一敌一尚可应付,以一敌二,立时相形见细,十招不到,险象环生。
又斗两招,梁萧忽地一掌拍向龙牙面门,龙牙挥掌迎出。两掌方交,梁萧掌心生出
一股吸力,龙牙收势不住,顿被吸住,这吸力正是六大奇劲中的“陷空力”,取法弱水
三千,陷没万物之理。龙牙暗叫不好,正待运功挣脱,梁萧早巳使出“涡旋劲”,右臂
一抡,拖得他马步虚浮,噢地撞向狮心。狮心大凛,右移横移,让过龙牙,挥掌拍向梁
萧左胸,梁萧微微一笑,左掌挥出,又以将狮心吸住。龙牙、狮心不惊反喜,齐运内力
,攻向梁萧,心中皆想:“合我二人之力,岂不将你挤成肉饼么?”
梁萧觉出两股内力一同涌到,当下默运心法,使出六大奇劲中的“阴阳流”来。这
一劲包孕冷暖海水上下交流之理,龙牙的“大圆满心髓”汲收烈日精华,至阳至大;狮
心的“大慈广度佛母神功”则走阴柔一派。梁萧将两大神功归人经脉,须臾一转,老阴
生少阳,老阳生少阴,“大圆满心髓”涌向狮心,“佛母神功”则冲向龙牙。二人大惊
,匆忙运功抵御,殊不知自家内劲越强,同伴所受冲击也就越大。但两人此时为求自保
,各将功力运到十足,一时间,只见龙牙肌肤泛红,透出滚滚热浪,狮心肥脸上则白里
透青,身上寒气森森,砭肌刺骨。
众喇嘛见三人凝寂不动,只当龙牙、狮心已将梁萧制住,一个喇嘛有心立功,壮着
胆子纵上前来,挥起一拳,打向梁萧后心。梁萧转阴易阳,自身内力消耗不大,此刻正
是饶有余力,听得风声,足下一转,又使出“涡旋劲”来,龙牙、狮心自相苦斗,已无
抗拒之力,顿被带得飞旋起来。那喇嘛躲闪不及,被狮心肥大身躯重重一撞,飞出丈余
,跌了个四脚朝天。梁萧大喝一声,奋起神威,将龙牙、狮心当做两样绝佳兵刃,舞得
呼呼乱转,这一个灼热如火,那一个奇寒如冰,所到之处,无人可当。一时间,只见梁
萧纵横驰骋,将一座“莲花伏魔阵”冲得七零八落,再难成形。
花生被隔在一旁,被三四十名喇嘛围住。这些喇嘛俱是密宗好手,斗了片刻,花生
寡不敌众,步步后退,须臾间已背靠旗杆。但见来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四面扑来,不觉
害怕之极,情急中反身抱着旗杆便向上爬,两个喇嘛跟上来捉,却被他一脚一个,踹了
下来。
花生一心逃命,攀爬奇快,直爬到二十丈高的旗斗里,往下一瞧,只见下方人物细
小不堪,便似一群蚂蚁往来厮斗,始才惊觉自己爬得太高,心里好不忐忑。
梁萧以龙牙、狮心作兵器,初时无往不利,但他以一人之力,困住两大高手,时辰
一久,真气渐浊,举动也有些迟缓了。众喇嘛却前仆后继,勇悍依旧。梁萧心知如此缠
斗,再斗片刻,有输无赢,掉头四顾,却不见花生影子。瞧了半天,才发现他竟然爬到
旗斗里,披襟当风,好不快活。
梁萧这一气端地非同小可,怒道:“臭和尚,快下来,我挡不住了!”花生瞧得下
方敌人密密麻麻,来去如潮,心头便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左思右想,但觉还
是此处稳妥,思忖间,忽感尿急,当即灵机一动,高叫道:“梁萧,瞧俺帮你。”拉开
裤带,也不客气,向着下方,痛痛快快撒了一泡臭尿。
旗杆下众喇嘛正仰天叫骂,忽觉雨从天降,有人闭口不及,嘴里落了数点,但觉又
咸又骚。睁大眼睛往细处一看,不由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一时顾不得许多,奋起金
刚柞,对着旗杆猛力扫出。旗杆喀嚓一声折成两截,向北倾倒。花生大惊失色,抱了旗
杆便向下滑,边滑边叫:“梁萧救俺,梁萧救俺··…”
梁萧暗骂,撤去“陷空力”,龙牙、狮心早已精疲力竭,一时双双滚到旁边,闭目
调息。梁萧几步穿过人群,抢到旗杆下方,腾空纵起,一掌击中旗杆。那旗杆坠势稍缓
,花生趁机翻落,脸色青灰,心有余悸,转眼一瞧,却见梁萧闭目凝立,双掌颤个不住
。花生瞧得不对,问道:“梁萧,你怎么了?”梁萧涩声道:“我……我不大妥当,你
……挡一挡。”原来他斗了这许久,内力几尽,旗杆下坠之势又极为惊人,他拼力一阻
,内腑大受震荡。花生闻言一怔,忽瞧得喇嘛八方涌至,不及细想,俯身抱起旗杆,运
足大金刚神力,抡将开来,只一合便扫翻七八人,待得一圈抡过,地上倒了二十来个。
众喇嘛发一声喊,四面散开。
花生见状,信心斗增,旗杆一横,颇有横枪立马,一扫千军之势。众喇嘛瞧得尽皆
愕然,继而又发声喊,纷纷扑来。花生一心护卫梁萧,瞪起环眼,把旗杆舞将开来,横
推竖捻,上下翻飞。扫得众喇嘛只能在旗杆外圈游走,竟无一个抢得进来。
梁萧调息半晌,气机平复,张眼一瞧,却见花生将旗杆使出如许威力,不由得既惊
且喜,笑道:“小和尚好本事。”再不怠慢,飞身纵上旗杆,喝道:“花生,送我一程
。”花生会意,旗杆一抡,扫开众人,指定偏殿大门。梁萧长啸一声,顺着旗杆一阵狂
奔,奔到旗杆前端,将身一纵,抢入偏殿。
他方踏入门中,便觉热浪扑面而来,定睛一瞧,只见殿中悬了一口盛满沸水的大铜
镬,下方柴火正旺。铜镬之后,一个黄衣喇嘛袒露右肩,端然静坐,身后侍立一名红衣
喇嘛,却是梁萧在临安见过的胆巴尊者。梁萧忖道:“这黄衣喇嘛当是八思巴了?”游
目自顾,却见赵呙坐在胆巴脚下,四肢僵直,唯有一双眼珠溜溜直转,看见梁萧,忽地
流出泪来。梁萧左顾右盼,不见晓霜,心中微觉慌乱。忽听那黄衣喇嘛双目陡睁,长声
道:“檀越请坐。”抓起一张蒲团,挥手掷出,抵达梁萧身前一尺,忽地下旋,不偏不
倚落在他脚边。
这一掷拿捏由心,梁萧暗暗佩服,盘膝坐下,仔细打量这位当朝帝师。只见他肌肤
莹白,眉目俊秀,面上轮廓圆润,浑不类降龙伏虎的罗汉,却似个饱读诗书的儒生。当
下问道:“八思巴,还有一个人呢?”
八思巴晒道:“此间只得你我四人,还有他人么?”梁萧双眉倒立,方要发作。八
思巴却敛眉一笑,叹道:“善哉善哉,檀越的心已乱了呢!”梁萧心头一震:“是了,
大敌当前,我不可自乱心旌。”按捺怒气,道:“别人暂且不提,眼前这个孩子,我非
带走不可?”八思巴合十道:“好说好说,你我不妨赌斗一回,胜了某家,这孩子由你
处置。”梁萧道:“怎生比法?”八思巴一笑,说道:“容某家先说一则故事。”梁萧
未知他弄何玄虚,略一沉吟,立意静观其变,当下点头说道:“请说。”
八思巴微微笑道:“却说昔日天竺有位国王,夜梦九色鹿王,美丽非凡。国王心向
往之,张榜索求于国中……”他说话之际,双手结为诸般手印,如莲花,如宝剑,成方
象圆,幻化如意。随他手印变化,铜镬上的乳白水气渐渐凝成一头牝鹿,昂首奋蹄,跃
跃欲活。梁萧见状心凛,寻思道:“以内力裹住水气,令其成形原也不难。但要如此逼
肖,却非易事。他这结印之法,便是密宗神通大手印么?”
只听八思巴续道,“这一日,农夫发现鹿王踪迹,告诉了国王,国王大欢喜,发兵
围猎。此时鹿王身边,尚有幼鹿二头,鹿王眼看无法逃脱,向国王跪拜道:‘我命运乖
蹇,落在大王手里,剥皮食肉,敲骨吸髓,也是应该。但求大王慈悲,饶我孩儿性命。
’国王欣然答允,哪知两头幼鹿却说道:‘母亲既去,我俩怎能独活,只恨年纪幼小,
不能换得母亲性命,情愿同生共死,绝不苟且偷生。’毅然跟随母亲赴难,国王长叹道
:‘鹿犹如此,何况人乎?’当即舍下鹿王,不顾而去。”随他言语,水气聚散开合,
幻出种种兽状人形,或大或小,若走若奔,较之皮影戏还要生动几分,直待国王释鹿,
水气幻象始才烟消,重归于混沌。梁萧虽不知这则寓言源自佛经,但言外之意却已明白
:“这喇嘛无非向我示威,让我学这鹿王丢低服输。”默然片刻,笑道:“好吧,帝师
说过了,我也来说一则鹿的故事。”八思巴讶然道:“檀越也要说鹿?八思巴洗耳恭听
。”
梁萧缓缓道:“却说某山之中,生有一头牡鹿,俯饮清泉,仰食野果,也算逍遥快
活。”双掌虚拍,一掌以“陷空力”内收,一掌以“滔天劲”外铄,后者也是六大奇劲
之一,威力奇大,若全力使出,大有怒浪滔天之势,这两大奇劲一放一收,又成六大奇
劲之“生灭道”,涛生云灭间,白气凝结成团,状若牡鹿纵跃。八思巴微露讶色,赞道
:“好掌法。”
只听梁萧续道:“却说这一日,牡鹿去溪边饮水,草中蹿出一头苍狼,将其扑食。
苍狼餍足,尚未离去,却又来了一头猛虎,苍狼力弱,惨遭猛虎吞噬。猛虎踌躇满志,
返归巢穴,哪知半路之中,又与一位猎户狭道相遇,猎户骁勇,以药箭钢叉杀死猛虎,
满心欢喜,扛虎返家。怎奈山路陡滑,猎户失足跌落悬崖,连人带虎摔成粉碎,尸身散
落草莽之中,被虫豸钻咬,不久化为骷骸。虫豸朝生暮死,躯壳朽坏,归于土壤,土中
草木重又生长。这一日开花结果,终又引来一头牡鹿……”随他掌力变化,水气先后变
为苍狼,饿虎,猎人、草木、虫豸;须臾之间,演出一个小小的生死轮回。直待牡鹿重
出,梁萧方才拂散烟云,道:“所以说,帝师今日猎鹿,来日未始不为鹿所猎,天道循
环,应验不爽。”
八思巴阖目冥思半晌,忽道:“好寓言。”轻轻一笑,拈指道:“胆巴!”胆巴应
声上前。八思巴淡然道:“我且问你,大手印之中,共有几多印法?”胆巴恭声道:“
分为四十九大手印,一个大手印包含四十九中手印,一个中手印含有四十九个小手印,
三者迭乘,共计印法十一万七千六百四十九门。”
八思巴道:“善哉,且问修习至今,你共得几多手印?’?胆巴道:“胆巴鲁钝,
仅得三千。”八思巴叹道:“想为师十五岁时,便会三千了。”胆巴惶恐道:“师尊天
纵奇才,远非胆巴可比。”八思巴摇了摇头,道:“但十八岁时,为师心中却只记得三
百手印,又过八年,仅记得三十了……”胆巴一怔:“哪有越记越少的道理。”心中疑
惑,却又不敢擅问,只听八思巴又道:“胆巴,你权且猜猜,现如今,为师还会几多手
印?”
胆巴不觉额上汗出,呆怔半晌,方才拢眉合掌叹道:“恕胆巴驽钝,猜不出来。”
八思巴一挥手,飘然拍出,只见大镬下篝火旺盛依旧,大镬之上,却瞧不见一丝水气。
八思巴悠然道:“诚所谓万法归一,为师现今只得一法,便是这八思巴印!”胆巴愣在
当场,茫然不解。
梁萧笑了笑,挥指点出一道锐风,将八思巴封住大镬的掌力冲开一隙,浓白水气汹
涌而出。八思巴左掌拍出,又将罅隙堵上。梁萧所使乃是六大奇劲的“滴水劲”,所谓
滴水穿石,“滴水劲”聚力于一点,坚无不摧。八思巴一手捏印,一手阻挡梁萧指力。
顷刻间,梁萧出手好似强弩利箭,越发密集。八思巴眼见难以封镬,两掌乍分,自水气
中化出一头牡鹿,低角冲向梁萧。梁萧深知这牡鹿看似虚幻,实则蕴藏极大威力,当下
舒掌化出苍狼之形,二兽捉对儿厮杀。八思巴手一挥,又变猛虎扑狼,梁萧化出熊罴,
来攥猛虎,八思巴口宣佛号,化出蛟龙腾空,宛转射落,梁萧双掌忽交,变出一把大剪
刀,向蛟龙拦腰剪到。
八思巴见他使出这种孩子气的招术,不觉莞尔,双掌一合,水气倏然凝聚,变成一
尊自身形象,盘膝合十,须眉毕显。那“剪刀”与它一触,顿然烟消。胆巴见状,逮然
有悟,脱口叫道:“善哉妙矣,好一个万法归一,好一个八思巴印。”
梁萧听得这声,心间猛可流过朝云墓前,晓霜念过的那首偈子:“一切有为法,如
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梁萧胸中豁然而开,忽地撒去掌力,任凭那尊
云烟法相飘然迫近,微微笑道:“区区八思巴印,何足道哉?”八思巴听他大言炎炎,
心中不豫,淡然道:“檀越还有高招么?”梁萧摇头道:“高招没有。但请问帝师,诚
所谓万法归一,那么一归何处?”
八思巴浑身一震,双目大张,向着梁萧呆望片刻,低眉叹道:“善哉善哉,某家输
了。胆巴,你将这孩儿与他吧”胆巴诧道:“上师……”八思巴叹道:“佛门弟子以佛
法为先,武学小道尔。佛法既败,某家还有何话可说?”胆巴无奈,伸手拍开赵呙穴道
,赵呙跳起来,奔到梁萧身旁,叫道:“叔叔。”梁萧抱住他道:“霜阿姨呢?”赵呙
眼眶一红,哭道:“我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梁萧心中隐约感到此中似有一个极
大的阴谋,但真相如何,却如隔雾看花,一时难以洞明。犹疑间,忽听蓬然大响,墙壁
破开一个窟窿,花生灰头土脸闯将进来,一见梁萧,大声嚷嚷:“梁萧,他们两个打一
个,俺打不过啦。”说话间,龙牙、狮心随后纵人。龙牙脸色惨白,狮心笑容不改,但
俱是眉间泛青,显然尚未复元。
梁萧站起身来,淡淡地道:“花生,你带呙儿先走。”花生一愣,道:“你呢?”
梁萧道:“我随后便来。”
花生摸了摸光头,笑道:“俺去师父那里等你!你要和晓霜一起回来!”梁萧点头
道:“那是自然。”花生见他举止从容不迫,大感放心,呵呵一笑,抱起赵呙便向外冲
。龙牙、狮心同声呵斥,横身阻挡。梁萧忽地抢出,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二人在他手
底吃尽苦头,早已是惊弓之鸟,梁萧掌风未至,二人便匆忙闪开,花生趁机掠出偏殿,
一道烟走了。
八思巴叹道:“檀越人已到手,怎地还不走啊?”梁萧冷然道:“大师健忘了些。
还有一个人在你手里,我怎么会走?”八思巴敛眉笑道:“你说得是那女子?好,檀越
若有耐性,再听某家说个故事!”梁萧忖道:“晓霜果然在他手里,哼,瞧你还弄什么
玄虚?大不了拚个鱼死网破。”心意已决,颔首道:“请说。”八思巴长长叹了口气,
缓道:“却说从前,有个孩子自幼出家。他年少聪明,经文过目成诵,抑且口齿便给,
擅与高僧辩论。”梁萧莞尔道:“这说得是帝师自家么?”八思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又说道:“却说那一年,小孩还未满十三岁。蒙古大军进逼吐蕃,小孩与弟弟随叔父
去见蒙古大汗,求他不要进犯吐蕃。但蒙古大汗不理睬他们,小孩的叔父得病死了,只
留下小喇嘛与他小弟弟。幸好,大汗的兄弟四王爷喜爱小喇嘛,收留了这对兄弟。小喇
嘛费尽唇舌,侥幸说服了四王爷,让他信奉我佛妙谛,兵马不入吐蕃。谁料天有不测风
云,这一天,四王爷帐下来了一名老喇嘛,他与小喇嘛宗派不同,但本领高强,能言善
辩。他污蔑小喇嘛出身邪派,妖言惑众。四王爷将信将疑,下令小喇嘛与他斗法,并说
倘若败了,就赶走老喇嘛,倘若败了,就处死小喇嘛兄弟。小喇嘛年尚不满十五,修练
不足,但为活命,也唯有拼力苦斗。这一场斗法,足足较量了一个时辰,小喇嘛被对方
逼到帐角,眼瞧便要输了……”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梁萧问道:“后来如何了?”
八思巴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幽幽叹道:“后来么?恰逢观战的宾客中有一个了不起
的年轻人,他年龄不大,但武功很好,他见老喇嘛以大欺少,大为不平,便趁众人不备
,偷出帐外,悄悄站在小喇嘛背后,透过帐幕,将内力度人他背心。小喇嘛得了帮助,
一举打败老喇嘛,不但保住了性命,更侥幸做了四王爷的上师。从那时起,小喇嘛便悄
悄发誓,如有机会,定要报答这位恩人。”梁萧点头道:“这人善助弱小,是条了不起
的好汉。只不过,大师的往事与今日何干?”八思巴道:“非也非也,大有干系。倘若
这位恩人求我相助,某家是否答应他?”梁萧沉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焉能有恩不
报?”八思巴道:“檀越说得是,八思巴修行半生,终究勘不破这恩怨二字。唉,既然
如此,檀越请再接招吧!”双掌一合即分,猛然拍出,梁萧莫名其妙,但这“八思巴印
”来如惊雷,唯有以“碧海惊涛掌”抵挡。
两人遥遥发掌,每交一掌,便各退寸许。掌力一时越发越频,风声满天啸响。换作
平时,鹿死谁手,尚难逆料。但梁萧人寺以来,连场苦斗,已然疲态显露。八思巴却以
逸待劳,精力正旺。不一时,只瞧得梁萧头顶升起缕缕云气,雪白浓重,笔直若柱。其
他三人见八思巴胜券在握,纷纷相视而笑。
又斗两招,梁萧一声大喝,一记“滔天劲”扫中铜镬下的柴火,火星进射,落向八
思巴,八思巴挥掌拂开,正欲反击,忽见梁萧大袖掸出,拂中大镬,这一拂用上了“涡
旋劲”,大镬忽碌碌急速旋转,腾空而起,搅起一大股沸水,状若一条水龙,飞至八思
巴身前。八思巴慌忙撤回掌力,将沸水荡开。梁萧占得先手,掌力绵绵不绝,搅得沸水
柴火此起彼落,向八思巴涌到。八思巴武功虽高,但这般水火交煎,殊难抵挡。不一阵
,光头被滚水溅上,疼痛之极,衣角也被火星点着,腾腾腾地燃烧起来。
胆巴尊者见状,忍耐不住,拗起地上青砖,举手掷出,只听当得一声大响,大镬洞
穿,沸水一泄而出,将篝火浸灭。一不做二不休,龙牙、狮心也各各出手。但四人抑或
心里有愧,抑或顾惜身份,虽是群殴,却也不便一拥而上,只是各守一角,轮番出手,
以车轮战法消耗梁萧内力。 第12章 终天长恨
又斗半晌,梁萧只觉内力点滴消逝,暗暗叫苦,但不知晓霜下落,又不甘轻易离开
,凭着“碧海惊涛掌”苦撑了一柱香功夫,渐渐眼花耳鸣,出掌越发滞涩。不由忖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罢了。”
猛可后跃,忽地一掌逼开龙牙,夺门而出,狮心发声沉喝,运掌拍他胁下。梁萧伸
臂一挡,浑身热血上冲,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猛吸一口气,借着狮心掌力,背着身子
蹿向门外。不料门前人影晃动,一人出现门口,伸出一指,点向梁萧后心。梁萧早已是
强弩之末,一个收势不及,竟将“至阳穴”送到那人指上,后心倏麻,委顿在地。
那人五指连弹,指尖隐有雷声,瞬息封住梁萧十处大穴。梁萧瞧他手法,心头一震
,定睛再瞧,只见那人俗家装束,黑衣裹身,鹰鼻深目,两鬓班白如霜,额上布满细密
皱纹。梁萧喝道:“你是谁?”那人经此一番动作,似乎颇为疲倦,身子佝楼,轻轻咳
嗽,不理梁萧,忽向殿内道:“帝师大恩,萧某生受了!”
却听八思巴叹道:“惭愧,惭愧,此人一身武功可敬可畏。倾我大天王寺一寺之力
,也几乎擒他不住。如此人物,绝非无名之辈。敢问萧兄,他到底是谁?”那黑衣人又
咳数声,冷声道:“你答应过萧某,不可问他来历。”八思巴道:“八思巴委实好奇,
萧兄既不肯说,那也作罢。”走上前来,屈指弹中梁萧“膻中穴”,黑衣人蹙眉道:“
你作什么?”八思巴道:“此人武功太强,萧兄的‘轻雷指’只恐制他不住,我补上这
记‘金刚弹指’,可策万全。”黑衣人冷笑道:“金刚弹指算得了什么!”龙牙、胆巴
皆有怒容,狮心也收敛笑意,但迫于八思巴在场,俱都不敢发作。
黑衣人把袖一拂,扛起梁萧转身便走,出了大天王寺,将梁萧丢入一辆马车,振缰
疾行。梁萧默运“鲸息功”,冲开三处穴道,但上行至“膻中”穴处,便遇滞涩,不觉
怒道:“有能耐的,解开我的穴道,大家一拳一脚分个高低。”黑衣人略一默然,叹道
:“向使能公平胜你,在惠州我便将你擒了,何苦这般费尽周折?”梁萧心中电光一闪
,脱口叫道:“沿路折人手足的歹人便是你么?”黑衣人冷笑道:“什么歹人不歹人?
事到如今,告知你也无妨。当日你在崖山现身的消息传到北方,我便带你南征旧部,去
广州寻你踪迹。费了好些时日,终于在惠州城郊和你遇上。当时我瞧你步眼身法,便知
不是敌手,加之你才智过人,即便出手暗算,也难成功。所幸那小姑娘多管闲事,总爱
与人瞧病。我左思右想,便想出这个折人手足的费事法子,引你前来大都。八思巴少年
时欠了我一个人情,我本拟请他出手。但他武功虽然高强,要将你如此活捉,却也不易
。哼,如此这般,费了我无数心机,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天幸昨日来了个九如和尚,
你们又彼此相识。是以八思巴为我想出这条驱虎吞狼的计策,他从龙牙、狮心处得知,
九如被一个对头缠上;而那大高手也来了大都。”
梁萧心中了然,恨声道:“原来释天风是你们引来的。”那黑衣人讶然道:“那怪
老人是灵鳌岛主?难怪了。”唔了一声,又道:“不错,你们前往无色庵,我在暗处瞧
见,知会八思巴。八思巴便将释老儿引至无色庵,叫你们斗了个两败俱伤,原以为你也
该受些伤损,怎料你不知用了什么诡计,竟将释老儿逼走。八思巴只好出手制住了小和
尚,将那女子、小孩一并掳了。本想今晚再用这二人诱你前来,却不料九如和尚受伤之
后,不肯认输,竟将你早早送上门来。”说罢大笑两声,笑声中却无丝毫喜悦,唯有伤
感嫉恨之意。
梁萧悔恨交加,此刻想来,前来大都途中,自己几度见过此人行迹,偏偏自负武功
,只当他是寻常路人,以致敌明我暗,一败涂地。他越想越恼,叫道:“你我素不相识
,为何一再暗算?你是忽必烈的走狗吗?”黑衣人哼声道:“忽必烈算什么东西?自从
蒙哥汗去世,蒙古人里再没有我萧冷瞧得上的人物。”
梁萧心神剧震,失声道:“你是萧冷,萧千绝的徒弟?”黑衣人转过头,鹰隼般的
眸子在他脸上一转,寒声道:“你叫我什么?论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大师伯。”梁萧呸
了一声,道:“去你妈的大师伯,我与萧千绝那老混蛋全无干系。”萧冷大怒,叱道:
“孽障,你骂你师公什么?”伸手捆向梁萧脸上,但掌到脸旁,复又停住,紧绷面皮扭
过头去,梁萧却嚷道:“有种便打,不打的便不算好汉。”
萧冷瞧着他,冷声道:“你当我真不敢揍你么?哼,我怕一旦动手,便忍不住取你
性命。”说到此处,眼露凶光,面肌抽搐,似在竭力克制。梁萧冷笑道:“是汉子的就
不要说嘴!”萧冷猛然掉头,双拳紧攥,十指入肉,眼中似要滴出血来,足足瞪了梁萧
一盏茶的功夫,终究按捺怒意,沉声道:“我要杀你,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梁
萧道:“你若不杀我,届时必要后悔。”萧冷嗤了一声,道:“你莫忘了,那小姑娘在
我手里,我杀不得你,就不能在她身上撒气么?”梁萧一愣,道:“你既不打我,又不
杀我,千方百计抓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萧冷长长吐了口气,只顾赶车,再不作声
。梁萧怕他对晓霜不利,也只得忍气吞声。
行了一程,马车戛然停住。萧冷将梁萧拽出车外。梁萧一瞧却是城郊,苍山滴翠,
曲径通幽,山林深处,露出一角飞檐。萧冷呆呆瞧着那角飞檐,神色茫然若失。过了半
晌,才抓起梁萧,循着小路上山,不一时,便见山路尽头,立着一座庵堂,浓荫环抱,
景致清幽。
萧冷放下梁萧,顺手封了他的哑穴,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师妹,我又瞧你来啦
!”只听庵堂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叹道:“师兄,你这是何苦……”梁萧闻声,蓦地一阵
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
却听那女子轻咳数声,从容说道:“你带了萧儿的朋友来给我瞧病,我很是承你的
情。不过朋友归朋友,并非萧儿本人。我说过了,你若不能将萧儿安然带来,还俗之事
再也休提。”梁萧听得心如刀割,“妈妈”两字在喉间转来转去,只恨只苦于哑穴被制
,无法吐出,急得他面红耳赤,几欲发狂。
萧冷面露萧索之色,说道:“师妹,你不肯嫁我也就罢了。何苦定要在这荒山吃斋
念佛,瞧你受罪,我打心底难受。”萧玉翎沉默半晌,叹道:“师兄再也休谈。我若还
俗,师父势必旧事重提,逼我嫁你。
唉,师兄你也知道,此事说什么都勉强不得。一去十年,我已心丧如死,唯求在此
这里坐守古佛青灯,了断残生;师兄若还顾念一点同门之谊,还请成全则个。至于这位
小姑娘么?也请你带还给萧儿,要么……要么我那孩儿势必……势必很是着急……”说
话声中,她数度哽咽,几乎无法成语,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啊哟,阿姨……您
……您是萧哥哥的妈妈?”梁萧听出是晓霜,心头又是一喜。
却听萧玉翎叹道:“傻孩子,你如今才明白吗?唉,若换了萧儿,老早就猜出来啦
。”花晓霜嗫嚅道:“阿姨……你又不说,我自然就不知道了,嗯,我原本就笨,萧哥
哥时常这么说我呢。”萧玉翎轻轻一笑,温言道:“那孩子就是性急。但听你说起他的
事,阿姨欢喜得不得了,你说得他处处都好,足见对他一片真心。”花晓霜急道:“阿
姨……你……”萧玉翎笑了一声,道:“你害羞什么?你性子好,萧儿得你照拂,
是他的造化。不过,我自己的孩子,他的性子我再也明白不过,或许人长大了,略
略收敛些,但本性可未必褪得干净。唉,想来远不及你说得那么好的,晓霜,你千万容
让他一些。”晓霜唔了一声,轻声道:“可萧哥哥对我当真很好,阿……阿姨,萧哥哥
就在大都,你干么不去见他呢?”萧玉翎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不成,我发下毒
誓,绝不还俗,绝不离此半步,否则……唉……就要做一件为难的事儿。”
花晓霜道:“那我叫他来见你。”萧玉翎道:“那更不成了,他若来了,岂非要闹
个天翻地覆。他师公是个很厉害的人,萧儿斗不过他的。你若真心喜欢萧儿,便答应阿
姨,立个重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花晓霜道:“我……我……”支吾
良久,始终无法立誓。
却听萧玉翎叹道:“罢了,晓霜,你过来。既然你定要与他说,我再交代几句紧要
话儿与你。”堂中一静,忽听晓霜出声闷哼,接着便是重物堕地之声。梁萧一颗心顿时
悬了起来,但听萧玉翎叹道:“没奈何,唯有让你睡一会子。唉,早知如此,真不该向
你泄漏身份。师兄,你蒙了她的双眼,千万莫让她记得路径。”梁萧听说晓霜仅是昏厥
,稍稍放心。
却听萧冷寒声道:“这倒不必了,你那宝贝儿子,我已带来了。”萧玉翎猝然一惊
,失声道:“什么?你……你敢违背师父之命?他说过,不得带萧儿与文靖来,你……
你是骗我?是……是骗我开心的么……”想是她心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萧冷眉间露出一丝苦涩,叹道:“师妹,从来只有你骗我,我又什么时候骗过你来
。唉,你若肯还俗,即便师父之命,我也顾不得了!”萧玉翎默然许久,忽道:“好,
你带他进来。”萧冷提着梁萧入内,地板上晓霜昏迷不醒,观音塑像下,坐着一名白衣
女尼,容颜俏丽,肌肤苍白,额上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她瞧见梁萧,身子微微一颤,阉
上双目,眼角流出两行泪来。梁萧也是泪如泉涌,却偏偏无法言语。
过了半晌,萧玉翎张开眼,望着梁萧,目光百变。这十年来她迭经变故,心志坚韧
了不少,终未放声大哭。良久叹道:“师兄,你解开他的穴道吧?”萧冷摇头道:“不
成,他武功太高。”萧玉翎咳嗽两声,轻叹道:“原来,这小姑娘说得却是真的,他的
武功当真那样高强?”萧冷点头道:“我自来不打诳语。他若得了自由,势必带你离开
,届时我决计挡他不住。”他目视萧玉翎,脸上透出沉痛之色,缓缓道,“我焉能让你
再离我十年?”萧玉翎身子一震,强笑道:“师兄,这些年来,你费尽心思,我始终没
有答应,你何苦还要如此痴缠呢。”
萧冷道:“但你数月前说过,只要我将梁文靖父子安然带到你面前,你便肯还俗。
”萧玉翎道:“那时我挨不过你纠缠,才用上这个法子。师父曾逼你我发下毒誓,不得
与他父子相见。我以为你对师父百依百顺,决不肯违拗半分。谁知你竟敢破誓,带来萧
儿,倘若被师父知晓,如何是好。”萧冷哼了一声,道:“即便遭受严惩,我也心甘情
愿。”萧玉翎苦笑道:“即便如此,你不过带来萧儿,文靖在哪里?”萧冷道:“抓到
儿子,老子的下落一问便知。”萧玉翎道:“好,你解开他的穴道。”萧冷摇头道:“
这小子聒噪得紧,我若让他出声,不免自讨苦吃。”他目光闪烁,盯着萧玉翎道,“再
说,你知道他老子的踪迹,未必不会动心,偷偷去寻他。你须得立个誓言,我再解穴。
”
萧玉翎黯然叹道:“师兄你太多心了,我答应师父,永不离开此地。嗯,我与萧儿
十年不见,你不让他言语,我怎知他是真是假,或许你只是寻了他人来骗我。”萧冷被
他一激,怒道:“你……你信不过我么?”伸手拍开梁萧哑穴。梁萧脱口叫道:“妈…
…”萧玉翎身子剧震,伸了伸手,似要将他搂住,但终究又收回手去,泪光闪闪,强笑
道:“萧儿,当真是你么?”梁萧涕泪交流,哽声道:“妈……我做梦都梦见你……”
萧玉翎禁不住心如刀割,叹道:“娘又何尝不想你,这些年……你……你过得好么,你
爹爹呢?他怎么样了?”梁萧心口似被重重一击,望着母亲,几乎说不出话来。
萧玉翎见他神情,只觉一阵心神恍惚,苦笑道:“难道说,他……他有了别的妻子
么?萧儿,你只管说,好歹这么多年了,他便是再娶,我也不会怪他。”萧冷望着梁萧
,不觉心中惊喜:“那厮倘若另有新欢,师妹势必彻底死心了。”梁萧本不忍直言真相
,但听得这话,忍不住叫道:“哪里会……爹爹他……他早就去世了。”萧玉翎如遭五
雷轰顶,目瞪口呆。萧冷也是呆住,他与梁文靖有刻骨之恨,梦中也想夺他性命,却不
知这个生平大敌早已死了,欢喜之余,又感失落,忽然间呵呵惨笑起来。
萧玉翎听得笑声,激灵一下,忽地搂住梁萧,急声道:“你说什么?他……他怎么
会死?怎么会死呢?”梁萧张口欲言,忽听一个阴沉的声音道:“是老夫杀的,那又如
何?”语调铿锵,如断金铁。
屋内三人听得这声,同时变色。萧冷面色惨白,扑通跪倒,涩声道:“师父!”萧
玉翎望着门外,眼神迷茫,问道:“师父,这话当真么?”萧千绝冷笑道:“与其让这
小子添油加醋,不如老夫说来痛快。只怪那姓梁的功夫太低,敌不住老夫的‘太阴真黑
’,死了也是活该。”
萧玉翎只觉胸中剧痛难忍,身子微微一晃,涩声道:“你骗我,你答应过不杀他…
…你答应过的……”萧千绝冷笑道:“你叛我十年,我骗你十年。大家两下撇清,各不
相欠。”萧玉翎闻声,猝然止住哭泣,说道:“不错,都怪我太傻,我早该知道,凭着
你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萧千绝哼了一声,冷笑道:“那是自然。”萧玉翎
双眼通红,恨声道:“你让师兄与我发誓不得见他父子,也是怕我知晓真相,不肯受你
摆布,是不是?”
萧千绝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萧冷,你做得好啊!”萧冷苦笑道:“萧冷知罪
,任凭责罚。”萧千绝略一默然,道:“也罢,做了便做了,小鸟儿迟早要上天的,老
夫年纪大了,也不能永远管着你们,起来吧!”言辞之中,颇有萧索之意。萧冷起身道
:“多谢师父宽宥。”
梁萧久不出声,此时忽道:“萧千绝,你敢与我堂堂一决吗?”萧玉翎一愣,却听
萧千绝冷笑道:“小子有种,老夫就等你这句话!萧冷,解开他的穴道。”萧冷不敢违
拗,解开梁萧数处大穴,但“膻中穴”却解之不开,不由额上汗出,颤声道:“弟子无
能,解不开‘金刚弹指’的禁制。”萧千绝啐道:“金刚弹指?何足道哉!”一道劲风
穿堂而人,拂中梁萧心口,梁萧“膻中穴”豁然而开,长身站起,猛然一掌击向萧冷。
萧冷气为之闭,匆匆横臂一格,蹭蹭蹭倒退六步,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鲜血,面色淡金
也似。萧玉翎惊道:“萧儿……不要杀他……”梁萧怒哼一声,向萧冷道:“你虽赚我
一场,但却让我见了我妈,恩怨相抵,这一掌权作利息。”只听门外萧千绝不耐道:“
臭小子,废话恁多,打是不打?”
梁萧吸一口气,正要出门,萧玉翎忽地拽住他道:“萧儿,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说。”萧千绝冷哼道:“婆婆妈妈,没点意思。臭小子,老夫在山顶紫竹林等你。”一
阵风去得远了。
萧玉翎待他走远,又对萧冷说道:“师兄,相烦你回避一阵。”萧冷狠狠瞪了梁萧
一眼,拖着步子出门去了。
萧玉翎挽着梁萧,在佛像前坐下。梁萧年纪已长,被她如此亲昵挽着,甚不自在,
耸肩道:“妈,你拽这么紧作甚?”萧玉翎白他一眼,慎道:“你再大些,我还是你妈
,往年你拉屎拉尿,怎么不说别拽紧了?”
梁萧不由讪讪,转眼盯着晓霜,欲言又止。萧玉翎会意,伸手花晓霜背上一拍,花
晓霜醒转,见了梁萧,狂喜道:“萧哥哥。”梁萧心中欢喜,但当着母亲,却故作淡漠
,嗯了一声,将她扶起。萧玉翎见他二人耳鬓厮磨,不觉隐有醋意,说道:“好啊,有
了媳妇儿,便忘了妈么?” 花晓霜双颊嫣红,梁萧也面皮发烫,伸手抱住母亲,强
笑道:“也罢,省得你吃醋。”萧玉翎双目一红,望着屋顶叹道:“若有醋可吃,却也
好了。”梁萧知她念起亡父,心头一颤,低头道,“妈,待我报了爹爹仇,一定全心孝
敬您,让您快快活活,再不会难过伤心。”萧玉翎摇了摇头,道:“萧儿,我怕你做不
到的。”梁萧一征,道:“我怎会做不到?”萧玉翎道:“你不会听妈的话。你若不听
话,我怎么会快活?”梁萧急道:“我一定听您的话,若有违拗,叫我天诛……”萧玉
翎慌忙捂住他嘴,嗔怪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怎能发这样的毒誓?”梁萧正色道:“
孩儿说得千真万确,绝无虚言。”萧玉翎望着他,点头道:“好,萧儿也成了男子汉啦
,唉,倘使……倘使我让你不要为你爹爹报仇,你答应不答应?”
梁萧不防她突出此语,不由得膛目结舌,片刻摇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别
的事我都能答应,独有此事不能。”萧玉翎神色一黯,缓道:“好,既然如此说,我要
你与晓霜姑娘一刀两断,你肯不肯答应?”花晓霜大吃一惊,梁萧正色道:“妈,你定
要与我为难?”萧玉翎叹道:“我失去丈夫,深知其中的痛苦。晓霜若是失去你,也不
免抱恨终身。长痛不如短痛,你既然要去送死,不如早早与她分开。”梁萧望向花晓霜
,却见她眼角泪影闪动,只是摇头。梁萧一时进退维谷,僵立当场。萧玉翎叹一口气,
抚着梁萧肩头,柔声道:“乖孩子,妈妈失去了你爹爹,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你!”
梁萧面色一沉,冷然道:“妈,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输?”萧玉翎怔了怔,叹道:“
萧儿,妈从小命苦,若非你师公,早巳死于非命。你师公对妈并不坏,唉,只是他为人
太过固执,做了许多错事,却总当自己对了。萧儿,无论如何,请……请你瞧我面上,
不要与他动手。”梁萧腾地站起,高声道:“不必说了。我千辛万苦,练成这身武功,
只为今日一战。此仇不报,我梁萧无颜苟活于天地之间。”狠起心肠,再也不瞧母亲一
眼,转身出庵,花晓霜跟上去,道:“萧哥哥,我陪你去。”梁萧回头望她,却见她神
色局促,双拳紧握,心念一动,忽地抓住晓霜左臂,取出那具“神仙倒”来。花晓霜面
红耳赤,急声道:“萧哥哥……我……我……”梁萧叹道:“你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
既是堂堂一战,暗器伤人,不算好汉。”便将“神仙倒”揣人怀里,望得山顶紫竹成荫
,迈开大步,走了上去。花晓霜呆了呆,小跑着跟在后面。
到得紫竹林前,只见萧千绝负手立于修竹之间,身形傲岸,衣袂飞扬,便如一只黑
色大鹰,踞立山顶。瞧得梁萧来了,点头道:“小子有种,我当你不敢来呢!”
梁萧冷道:“你老怪物也有种,我还当你夹屁而逃了呢?”萧千绝眼中厉芒一闪,
冷笑道:“小子,你怎地不带剑来?”梁萧道:“我不用归藏剑,照样胜你。”
萧千绝道:“老夫的‘天物刃’摧金断玉,你不用兵刃,可别说老夫占你便宜。”
随手一挥,劲风如刀掠过,身周五根粗大紫竹喀嚓折断,断口光滑平整,似若利刃切就
。
梁萧瞥了一眼,淡然道:“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萧千绝笑道:“好,我便瞧
你活是不活?”双袖一振,竹林瑟瑟颤响,千百竹叶似如箭镞,向梁萧飕飕射来。梁萧
使开“涡旋劲”,竹叶绕他身周一匝,反射萧千绝。萧千绝正面迎着那道竹叶激流,步
履沉滞,似若逆水上行,竹叶至他身周,便嗤嗤下堕,刺入泥中不见。
萧千绝大笑道:“胜了一个八思巴,就敢小觑天下高手吗?”蓦地食中二指一并,
点向梁萧心口,梁萧挥掌拍出。指掌相交,二人均是一震,萧千绝右掌斜掠,手臂来回
弯曲,甚是飘忽。梁萧瞧出厉害,不敢硬接,后退半尺,施展“碧海惊涛掌”,虚空抓
拿,御劲相抵。
花晓霜从旁观看,见二人出手并不十分迅疾,略略放心。却不知二人掌指间劲力磅
礴,超乎常人想象,四面紫竹均是抵敌不住,向外弯折。梁萧拆了数招,忽有所悟,原
来萧千绝右指使的乃是剑法,左掌则取法单鞭。梁萧一明其理,正欲设法破解,谁料萧
千绝左掌忽地直戳竖劈,使出画戟的戟法,右拳大开大阉,却是铜锤的锤法。
片时间,萧千绝凭一双赤手,变出诸般兵器,各类外门兵器,如万字夺、太极圈也
被他随手化来,变化之奇,匪夷所思。梁萧迭遇险招,忽地记起幼时母亲曾提及“天物
刃”,说是有一般变化名为“百兵之变”,将天下各类兵刃招术化人拳法,错杂使来,
但变化之灵动诡奇,却远非真刀实枪所能企及。
再斗数合,萧千绝蓦地退了两步,左手如托山岳,右手虚扣弓弦,成弩箭之态,梁
萧只觉锐风扑面,慌忙摆头,数缕鬓发飘然折落。梁萧心中骇然:“老怪物了得,竟能
凝气成锋,发出无形之箭?”但见萧千绝气箭不绝发出,当即以“滴水劲”相迎。劲风
相交,在空中嗤嗤作响。花晓霜瞧出其中凶险,情不自禁,跨前一步。
萧千绝见“无形弩”奈何不得梁萧,沉喝一声,“百兵之变”化作“千锋一向”,
掌力倏尔聚敛,大起大落间,宛如雷轰电击,霎时间,一片紫竹林着他折断近半。梁萧
左掌以“陷空力”化解来掌,右掌以“滔天劲”反击,双掌如转风轮,千变万化,将天
风飒来,涛生云灭之态演化得淋漓尽致。萧千绝久斗无功,焦躁起来,掌劲不衰,出手
却越发迅疾。梁萧只得以快打快。只瞧得林中青黑双影如风如电,险象环生,花晓霜只
瞧得心惊肉跳,双腿微微发软。
转瞬斗到百招上下,萧千绝长啸一声,变出“万刃无形”来,这路变化是“天物刃
”最末一变,也是萧千绝生平大成之学,威力绝世,不下当世任何武功。梁萧只觉对方
出手越发不可捉摸,更为可怖的是,四周一竹一石,细砂微尘为他内力牵引,均成杀人
利器。当下拣起一截断竹,以竹代剑,使出“归藏剑”,左掌则使“碧海惊涛掌”。掌
剑同施,一时竟不落下风。
萧千绝见状,心中喝彩。要知梁萧以弱冠之年,练成如此武功,着实难得,以老怪
物之孤高桀骜,也不觉生出惜才之念。却不料梁萧此刻心内,除了仇恨,也对此人多了
几分惊佩。二人一旦有了惺惺之意,出手便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切磋,拆招时穷究
变化,精妙毕显。花晓霜瞧得眼花缭乱,更为忧心,攥着身旁一根小枝,纤指用力过度
,微微发白。方自入神,忽觉背心一麻,不能动弹,抬眼一瞧,却是萧冷,不由惊道:
“你……你做什么?”萧冷却不说话,目不转睛盯着斗场,眉间焦虑。花晓霜恍然明白
,生气道:“你想用我胁迫萧哥哥,害他打输么,不要脸,大……大混蛋……”她出生
诗礼之家,温文尔雅,但此时知道梁萧遇上生平强敌,一分神便有性命之虞,心头一急
,骂了起来。
萧冷任她谩骂,只是不理,花晓霜责骂无功,忍不住呜呜直哭,忽听萧玉翎在身后
叹道:“傻孩子,别哭啦,你越是哭,就越合他的心意。”花晓霜心中咯噔一下:“是
呀,我哭得越凶,萧哥哥就越是分心。”想到此处,咬牙收泪,心中打定主意,无论萧
冷怎样折磨自己,也不叫喊半声。
却听萧玉翎又叹道:“遥想当年,‘活修罗’萧冷凭一把海若刀傲视群雄,何等豪
气,何等威风,而今却拿小女孩作人质,这般伎俩,当真下作了些!”萧冷冷笑道:“
那又如何,只要师父平安胜出,萧某便被视作卑鄙小人,也是在所不惜。”师兄妹凝目
对视,萧玉翎伸手人袖,抽出一柄蓝汪汪的短刀,萧冷面肌抽搐一下,涩声道:“冯夷
刀!”他长叹一声,也撩开衣襟下摆,抽出一柄四尺长刀,也是色作湛蓝。萧玉翎眉间
一颤,低声道:
“海若么?”萧冷轻抚刀锋,神情似哭似笑,自语道:“海若、冯夷,鸳鸯双刃,
同炉而治,到头来却不能同鞘而眠……”说罢凄声长笑。原来,这一长一短两把宝刀本
是同炉所铸,性为鸳鸯,萧千绝分授两大弟子,大有深意。
萧玉翎听他笑声凄苦,胸中一痛,低眉持刀,摆了个架势,道:“师兄请了!”萧
冷收住笑声,容色渐冷,只见萧玉翎轻叱一声,挥刀劈来。萧冷横刀格住,刹那间,金
铁交鸣不绝,师兄妹斗在一处。
萧冷昔年受伤,经脉大损,十年来武功不进反退,萧玉翎却大有进益,况且萧冷被
梁萧所伤,此消彼长,不出十招,萧冷尽落下风。再斗数合,双刀互击,铮然长鸣,萧
冷只觉胸口闷热,内伤发作,一口热血涌到喉间,海若刀把持不住,荡了开去。萧玉翎
猱身上前,金刃破风,抵在萧冷胸前,萧冷面色惨白,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
萧千绝与梁萧交手,本是神游身外,物我两忘,斗到三百来招,他倚仗老辣功深,
渐占住风。他自忖胜券已握,分心旁顾。谁知一瞧之下,两大弟子正自持刀相斗。萧千
绝虽然杀人如麻,却极重师徒情分,忽见萧冷吐血,顿时心神震动。但时下生死相搏,
岂容片时疏忽,梁萧掌剑齐出,分袭他胸腹要害。萧干绝勉力卸开梁萧掌势,但剑势却
未尽然避过,竹剑掠腰,带起一溜血光。
萧千绝发声厉叱,手掌过处,竹剑断成两截,指尖顺带扫过梁萧胸口,梁萧左胸溅
血,殷红一片,但他一招占先,不容萧千绝退让,手中残竹奔他面门掷出。萧千绝挥袖
震碎,却听梁萧一声喝,双掌拍来。
萧千绝腰胁负伤,只得径取守势,一时四掌相接,声如竹管进裂。霎时间,两人疾
如旋风般对了四十余掌,一口真气用尽,各自后跃数丈,蓄足真力,想好克敌招数,同
声骤喝,蹲身跃起,各逞生平绝学,拼力一击。眼见这一招生死立见,忽地一道人影飞
抢而来,隔在二人之间,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二人纵然武功绝顶,但真力蓄足,如何
收束得住?只听裂帛也似一声轻响,两道绝强内劲同时落在那人身上。那人身子一晃,
鲜血夺口而出。未及软倒,梁萧相距得近,早已抢上,将她抱人怀里,惨叫道:“妈…
…”脑子忽地一滞,嗓子发堵。萧玉翎惨笑一下,鲜血自口角汩泊涌出,涩声道:“萧
儿……师父……别……别再打啦……”梁萧一愣,陡然惊起,急声道:“晓霜,救我妈
,救我妈……”再也不管萧千绝,抱着母亲抢到晓霜面前,不住口地叫道:“救救我妈
,救救我妈……”花晓霜倒显得镇定沉着,左手搭上萧玉翎手腕,右手从怀里取出针盒
,以“五针回元”之法,刺她五处紧要穴道。
针已入穴,花晓霜默思半晌,缓缓抬眼看着梁萧,梁萧一喜,抓住她手腕道:“我
妈有救是不是了是不是……”花晓霜眉眼一红,倏地充满泪水,摇了摇头,哑声道:“
阿姨伤得太重,我……我救不了……”
梁萧浑身一震,错退两步,死死盯着她,喝道:“胡说,你是大夫?怎能不救我妈
?你救不了她,还算什么大夫?”花晓霜说不出话来,心中委屈之极,泪水一串一串流
了下来。梁萧见状,自觉说得太重,愣了一愣,忽地趴在地上,向花晓霜连连磕头,哽
声道:“我该死,我该死,晓霜,我求你了,你是天大的神医,求你救救我妈,求求你
了……”他边说边磕响头,额头被尖石擦破,满面血流。
花晓霜急道:“萧哥哥,你别这样,你先起来,先起来呀。”梁萧闻声一喜,仰头
道:“你能救我妈,是不是?你必然想到了巧妙法子,我知道你本事最大,自古名医都
及不上你……”花晓霜仿徨无计,悲从中来,转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梁萧望着
她,心儿一直向下沉了去,似乎永远到不了底。
萧玉翎听得吵闹声,努力张开眼,轻声唤道:“萧……儿……”梁萧恍惚间听到,
俯下身来,血泪交流,止不住地滴在母亲脸上。萧玉翎颤着纤指,拭去梁萧颊上泪痕,
微笑道:“傻孩子……别哭……大夫能救活人,能救死人么,何况妈妈不怕死……”梁
萧悲痛欲绝,哭得更是伤心。萧玉翎轻叹道:“萧儿,你千万不要自责。其实,听到你
爹爹的死讯,妈就不想活了,只是担心着你,无法解脱,唉,如此倒也好了,瞧你武功
这么好,再没有人欺负得了你,妈打心底里高兴……可以……可以安安心心……去见你
爹爹,天天听他说故事,永永远远也不分开……”她望着天空,眼神渐渐迷离,缓缓道
:
“萧儿……妈要去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萧哽咽道:“别说一件,一
千件,一万件,我也答应。”萧玉翎笑笑,轻轻抚着他的脸道:“好孩子,你答应我,
永远也不要……不要向你师公寻仇……”她说到“不要”二字,语气格外沉重。
梁萧如遭电殛,猝然呆住。萧玉翎抓住他手.颤声道:“你……你若不答应,妈…
…妈死也不能瞑目……”梁萧埋着头,一十指深深陷人泥里,良久抬头,瞧着萧玉翎眼
中神光渐渐散乱,终于心一软,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今生今世,绝不向萧千绝寻
仇、”他一字一句,说得万分艰难,待得一句话说完,便似度过千百年,蓦地一阵心力
交瘁,瘫坐在地上。
萧玉翎前当“碧海惊涛掌”,后被“天物刃”击中,五脏俱裂,生机尽绝,只为这
一桩心事,始才熬到现在,得了梁萧这句话,身子放松,惨白的面颊上掠过一抹嫣红,
她仰头遥望,分明看见,云天之间,梁文靖青衫磊落,笑着向她招手,那日合州城外的
川江号子犹在耳边响着,萧玉翎心头顿时涌起无穷的喜悦,低声唤道:“靖郎,靖郎…
…”两声叫罢,含笑而终。
萧千绝始终面色铁青,默立一旁,直待萧玉翎断气,才如还过神一般,顺着她临死
前的目光,仰天望了片刻,蓦地惨声长笑,狠狠盯着梁萧,咬牙道:“臭小子,是你说
你爹死了么?”梁萧此刻脑中空空,任凭萧千绝喝如霹雳,他只是抱着母亲遗体,置若
罔闻。
萧千绝恨声道:“老子是蠢材,儿子也是蠢材,你若不说你爹死了,翎儿岂会送命
?哼,只怪老夫心软,当日将你宰了,哪有今日之局?”他亲手杀死爱徒,痛悔之极,
此时一腔恨火无处发泄.尽都烧到梁萧身上,怒笑道:“臭小子,你不是要杀老夫么?
来啊?”花晓霜见他张目咬牙,神色狰狞,梁萧却痴痴呆呆,动也不动,心头一急,抢
到二人之间,张臂将梁萧护住。
萧千绝此时已有几分狂乱,方要出手,却听萧冷高声道:“师父且漫……”萧千绝
叫道:“怎么?你也要给翎儿报仇吗?好得很,为师给你掠阵,你来宰他。”萧冷摇了
摇头,叹道:“这不怪他。”萧千绝浓眉一拧,怒道:“不怪他,那要怪谁?”他本已
万分自责,萧冷这句话无疑揭了他心上疮疤,一时狠狠看着萧冷,眼中布满血丝。
萧冷却不理会,呆呆望着萧王翎的遗容,喃喃道:“都怪徒儿,若非我鬼迷心窍,
将人引来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是我害死玉翎,玉翎去了,徒儿活着也是无趣。”
海若刀陡起,在脖中一勒,鲜血溅出,顷刻丧命。
萧千绝措手不及,愣在当场。他自幼孤苦,并无一个亲人,后来收了徒弟,满腔柔
情,尽落在三个爱徒之上,但其中伯颜热衷功名,不为他所喜,萧冷、萧玉翎最为得他
欢心,哪知一日间竟双双陨命。萧千绝只觉天也似塌了下来,浑身冰冷,怔了半晌,回
望梁萧,目光似欲择人而噬,厉声喝道:“你……你害死我的翎儿,又害死了冷儿,老
夫若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梁萧心灰意冷,了无生趣.听得这话,心道:“死
了倒也干净。”当下动也不动,闭目待死。
花晓霜见萧千绝跃跃欲上,情急上前两步,叫道:“不怪萧哥哥,全……全都怪你
。”梁萧听得魂飞魄散,要知萧千绝正当盛怒,十个花晓霜也休想当他一击,但她此刻
距离萧千绝太近,救援不及,唯有屏息凝视。
萧千绝正蓄势待发,听得这话,却是一愣,继而怒道:“小妮子你懂个屁?滚开了
。”袖手一挥,掌风掠过晓霜面颊,几缕秀发顿时飘落。花晓霜只觉脸颊生痛,汗毛斗
竖,再瞧萧千绝狰狞神情,心底说不出的害怕,但一想梁萧命在须臾,蓦又生出无穷勇
气,与这天下第一大魔头四目相对,大声道:“你杀了梁伯伯,阿姨伤心之余,才生了
死念;阿姨去了,这位萧伯伯伤了心,才会自尽。你不害死梁伯伯,阿姨不会死,萧伯
伯也不会死,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你只顾自己痛快,随性杀人,害别人痛失亲人。
今天你失去至亲之人,还不明白其中的痛苦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然不愿失去
亲爱之人,为什么要夺去他人的亲人呢?”她原非伶牙俐齿,但今日屡见人间惨事,激
愤异常,一时心有所想,便随口道来,清楚脆快,全无滞涩。梁萧越听越惊:“小丫头
胆子忒也大了。”他忧心不已,放下母亲遗体,站起身来。
萧千绝只觉花晓霜字字刺心,偏又句句在理,任他如何转念,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不由得暴跳如雷,喝道:“放屁,放屁,统统放屁!”掌风挥出,“天物刃”的锐风只
在晓霜脸上掠来掠去,刮得她肌肤生痛,但晓霜张大双目,毫不退让,萧千绝顿足怒道
:“老子生平不杀女人,再不滚开,今日可要破戒了。”花晓霜轻蔑一笑,冷道:“你
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想来你除了杀人,就不会动别的念头。只不过今天你杀人,明天
人也会杀你。”萧千绝怒道:“谁有能耐,杀得了老夫?”花晓霜道:“现今或许没有
,但你本领再大,也有衰弱老朽的时候。你杀人无数,就没人寻你报仇吗?届时你腿也
动不了,手也抬不起,如何招架呢?谁又会好心好意,帮助你这大恶人呢?”
这原都极寻常的道理,但萧千绝一生执拗,从未仔细想过,此时不觉忖道:“冷儿
、翎儿都已不在了,伯颜又热衷功名,疏于武功,无法承我衣钵。老夫就算诛尽寇仇,
无敌于天下,这般形影相吊,又与村野孤老何异?”猛然间,意冷心灰,凶焰尽消,阖
目默立片刻,长叹一声,但这示弱念头只是一闪即逝,蓦地双目陡张,嘿然道:“都是
孩子话,老夫纵横天下,怕得谁来?哼,仇人多又如何,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转向梁萧,嗔目喝道,“臭小子,老夫暂不杀你,瞧你将来如何报仇?”转身
抱起萧冷尸首,走出两步,蓦地纵声惨笑,足下一急,向着山下一阵风去了,所过之处
,鸟雀扑簌惊起,只听笑声去远,凄厉犹如狼嚎。
花晓霜瞧他去远,心神陡驰,忽觉一阵头晕腿软,坐倒在地。梁萧心头一惊:“莫
非老怪物暗下了毒手?”纵身抢上,将她搂住,涩声道:“你没事么?”花晓霜身子发
抖,忽地伏在他怀里,抽泣起来。梁萧瞧出她只是后怕,放下心来,拍拍她肩,转身抱
起玉翎遗体,只觉人手冰冷,心中茫茫然一片。花晓霜见他发愣,拭泪道:“萧哥哥,
先放在庵里,再做棺木好么?”梁萧点点头,到了庵中,却坐在遗体前,一言不发。花
晓霜瞧他神气古怪,生怕他做出傻事,不敢稍离,只握着他手,陪他坐着。
默然许久,梁萧忽地叹道:“晓霜,你说得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伤人者自伤
,天地之间,原是有报应的。”花晓霜听他说话,心头一喜,柔声道:“萧哥哥,我是
急了,唉,才这样说那个大恶人,其实,他……他也挺可怜……”梁萧摇头道:“你听
我说,他虽然可恶,但若论罪孽深重,却未必及得上我。”当下将与南朝群雄结怨,一
怒之下从军攻宋等事一一道来,只听得花晓霜目瞪口呆,头脑中一片混乱。梁萧直说到
钱塘堕江,方道:“我本来不信鬼神,如今却有些茫然,大约我杀孽太重,老天降罪,
先让我连累阿雪惨死,又让我亲手杀死母亲,还不许我再向萧千绝寻仇。”他顿了一顿
,叹道,“我统帅大军,杀人如麻,是为不仁;连累义妹惨死,自己苟且偷生,是为不
义;我本爱莺莺,却又怜你孤弱,将她迫走,是为不忠于情;错手杀死母亲,不能为爹
报仇,是为不孝。我这般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苟活世间,真是天地之羞!”
花晓霜只听得浑身乏力,泪眼迷糊,心道:“原来萧哥哥是怜我孤弱,并非真心喜
欢我?我……却当他只想与我一起,我真是个大笨蛋,大傻瓜……”却听梁萧又道:“
晓霜,你心肠最好,将来一定荣归极乐,我罪孽深重,势必沦人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
生。是了,我明日便托九如大师送你回天机宫,世上胜过梁萧的好男儿成千上万,你必
能找到称心夫婿……”花晓霜一惊,牵住梁萧衣袖,叫道:“我……我不去,我不回去
。”梁萧皱眉道:“晓霜,你要听话。”花晓霜泪如泉涌,哽咽道:“我死也不离开你
,如……如果萧哥哥沦人阿鼻地狱,我也不去什么极乐世界,最好做一个小鬼,永远陪
你受苦。”她越说越伤心,不由得放声大哭。
梁萧亲手杀死母亲,负疚极深,早已万念俱灰,只是怕晓霜伤心,故意自承喜爱柳
莺莺,想断了她的痴念,将她骗走,而后寻个僻静所在,引刀自尽,一了百了。哪知她
宁死不去,梁萧恶斗一日,又迭经惨变,早已心力交瘁,情急之下,但觉痰气上冲,竟
尔昏了过去。
第13章 众叛亲离
迷糊了好一阵,梁萧醒转过来,环顾四周,却是庵堂后的卧室,被衾帷幕上,犹有
母亲留下的缕缕幽香。梁萧心中剧痛,挣起身来,却听庵堂中传来低低人语。梁萧撩开
一线竹帘,觑眼望去,却见花晓霜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凝视观音塑像,含泪说道: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花晓霜,在此许下愿心,弟子不才,情愿毕生行医,
萧哥哥向日每杀一人,弟子来日便多救一人,但使一息尚存,便永无休止。
弟子别无所求,只求菩萨垂怜,但凡萧哥哥所犯罪孽,均由弟子承担,但凡萧哥哥
所受痛苦,均由弟子承受。倘若不能,晓霜愿随梁萧哥哥堕人阿鼻地狱,历经万劫,永
不超生……”
花晓霜将心愿念诵两遍,正要拜伏,忽听从旁传来竭力压抑的低泣声,掉头看去,
却见梁萧手攥竹帘,早已哭倒在地上。她心头慌乱,上前扶起他,道:“萧哥哥,你什
么时候醒的?我……”梁萧忽地双臂一环,将她搂住,嚎陶痛哭,他这一抱力量甚大,
花晓霜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又不忍挣扎,只好傻傻站着。
梁萧哭到身子发软,才放开她道:“晓霜,我先前说话都是骗你,我并非不喜欢你
,我……我只是不想活啦,活着一日,便有一日痛苦,如此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花晓霜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该是欢喜,还是悲伤,伸手抚着梁萧鬓发,柔声道:“做
过的事虽然不能挽回,但前二十年为恶,后四十年若能行善,那也是好的。”
梁萧默然一阵,点了点头。花晓霜握住他的双手,凝视着他,认真地道:“萧哥哥
,我求你一件事,好么?”梁萧道:“你说。”花晓霜缓缓道:“萧哥哥,请你无论如
何,都不要寻死,但有一线生机,都要好好活着。”梁萧愕然,良久叹道:“好,我答
应你。”
花晓霜知他一诺千金,必不翻悔。不觉破颜而笑,将梁萧扶起。二人手挽手坐了一
阵,梁萧心情平复下来,劈砍树木,做了一具简易棺柩,盛放母亲遗体,又去附近借来
骡马,扶柩北行。
未近大都,便见九如师徒与赵呙迎面赶来。尚在远处,九如便叫道:“小子,你倒
是脱身了么?嘿,找得和尚好苦。”大步流星,赶到近前,笑道,“和尚伤势一好,便
去大天王寺闹了个天翻地覆。八思巴那厮倒也硬气,宁挨和尚的拳脚,也不肯透露半句
。和尚见他义气不弱,也不好过分相逼。但他不说,和尚就不会打听么?四下里一问,
才知你被马车装走了,一路寻觅,总算没错了方向。”说罢拈须大笑。
梁萧心中感动,拱手道:“大师如此挂心,梁萧感激不尽。”九如把眼一瞅棺枢,
道:“这是谁人?”梁萧黯然道:“这是家母。”九如白眉一轩,诧道:“这却从何说
起?”梁萧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九如听得须眉戟张,怒道:“萧老怪白活了一把年纪
,这件事做得混账之至。哼,他去哪里了?和尚非得逮着他,斗上个三天三夜。”梁萧
道:“我答应家母,不再向他寻仇。大丈夫一诺千金,此事就此作罢,勿须再提,晚辈
如今只想南归,将家母与家父合葬。”他心灰意懒,语气大是萧索。
九如见他如此,暗道:“这小于霸气尽消,颓丧至此么?也罢,且由他去了。”一
时不再言语。梁萧停柩城外,独自进城,向郭守敬告辞。郭守敬问明缘由,惊叹不已,
想到梁萧空负奇才,却时运乖蹇,无法用世,心中好生遗憾,本想送他出城。梁萧婉辞
谢绝,郭守敬无奈唤来酒水,与他对饮三杯,挥泪而别。
九如师徒、花晓霜三人伴着梁萧扶枢南归,沿途只见兵马络绎不绝,向北开发,士
卒面容愁苦,说话却是江南口音。略一打听,却是忽必烈颁下圣旨,在江南征兵,讨伐
高丽、日本。梁萧不由叹道:“九如大师,你见识卓越,梁萧有不明之处,尚请指点迷
津。”九如道:“但说无妨。”梁萧道:“敢问天地之间,为何会有战争?”九如笑道
:“这个么?但凡人有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便不免战争。”梁萧皱眉道:“什么叫善
恶之心,无餍之欲?”九如道:“自古征伐,不外有道伐无道,无道伐有道。所谓有道
无道,那便是善恶之心;两国交锋,斗来斗去,终不离攻城略地,夺人子女,便如始皇
帝,汉武帝,乃至近代的成吉思汗,个个都是征讨不休,永无餍足,这就是无餍之欲了
。”
梁萧沉吟道:“若能破除善恶之心,摒弃无餍之欲,那便天下太平,永无战争了么
?”九如摇头道:“不然,当年如来执无法之相,欲破众生痴顽,但辛苦一生,终归人
灭于娑罗双树之间。其后千载以降,众生痴者仍痴,顽者仍顽,战无休止,祸乱丛生。
以如来之摩诃般若,无量慈悲,也难化解世间的戾气凶心,何况他人?”
梁萧叹道:“佛祖都没法子,看起来,天底下终归免不得战争了!”九如目光扫过
道上兵马,笑道:“佛法为修身之理,绝非济世之道,是以统统都是放屁罢了!小子,
我跟你说,与其探究什么道理,莫如率性而为,世上可怜人多得紧,瞧不过的,便救他
一救,何必问什么道理?”梁萧忍不住道:“小子当真不明白,大师既不将佛法放在眼
里,为何又以和尚自居。”九如笑道:“你瞧过乌龟壳么,你说人钻进到壳子里的厉害
,还是跑到壳子外面的厉害。”梁萧迟疑半晌,方道:“这个似乎并无定准,要看乌龟
壳有多大了,若是够大,人钻进去,怕是更要难些。”
九如哈哈一笑,摆手道:“小子恁地蠢笨了,不论龟壳大小,只能进的不算厉害,
只能出的也不算厉害,须得能进能出,以无观有,以有观无,才是真正的厉害。这个乌
龟壳子么,便是佛法了!”梁萧沉吟良久,叹道:“以无观有,以有观无,这能否解作
以死观生,以生观死呢?”九如捋须笑道:“解得妙,正所谓生死互见,生死如一。”
梁萧恍然明白,九如这是借题开导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沉浸于丧母之痛,当下心中感
激,抱拳道:“大师言如金玉,梁萧受教了。”九如冷笑道:“受教什么?道理自在人
心,和尚不过白做个向导,引它出来。”梁萧点头称是。如此这般,老少二人高谈快论
,排遣路途寂寞。花生嘴舌笨拙,从不费心思考什么道理,别人说话,他也只默默听着
,半声不吭。
九如瞧梁萧根性聪慧,不觉心生喜欢,说道:“梁小子,你不如拜和尚为师,与花
生做一对亲亲师兄弟吧。”望着梁萧,眼里颇有期盼之意。梁萧瞥了晓霜一眼。花晓霜
心中有气,红着脸道:“你要做和尚便做去,瞧我做什么?”梁萧一笑,在她耳边低声
道:“你便是我的菩萨,我瞧着你,比谈佛论道还要欢喜百倍。”花晓霜面颊更红,耳
轮着梁萧嘴唇轻触,更是如被火烧,口中不言,心里却很欢喜。九如瞧得,心道:“宁
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罢了。”哈哈一笑,再不多言。
行不多时,到得通州地面。九如举目一瞧,忽地咦了一声。梁萧顺他目光瞧去,只
见天地交际处,出现一个黑点,越变越大,顷刻间可见须眉,却是灵鳌岛主释天风,但
见他神色慌张,来势却快得惊人。
九如连叫晦气:“乖乖不得了,说乌龟乌龟就到,这老乌龟最会缠人,和尚我还是
溜之大吉。”一拍屁股,便想走人,忽听有人高声叫道:“梁公子,千万替老身阻他一
阻。”梁萧循声望去,却见两人随在释天风之后,正向着这方全力奔来。其中之一正是
凌水月,另一人却是灵鳌少主释海雨。梁萧不觉忖道:“释岛主这般颠三倒四,也非长
久之计。”他新遭母丧,不忍瞧着别家离散,当即纵身而出,拦住释天风去路。
释天风怒道:“让开,让开。”无心恋战,想要绕过梁萧,梁萧使出“十方步”,
后发先至,复又抢在他身前,左掌“陷空力”内收,右掌“滔天劲”外铄,这一放一收
威力绝大,释天风躲避不开,只得出手抵挡。拆了两招,释天风迫退梁萧,复又虚晃一
枪,想要开溜。但梁萧早有防备,“十方步”变化无方,便似结成一个大小称意的笼子
。释天风虽然轻功无匹,但论及咫尺变化,却不及“十方步”精妙,任是窜高伏低,东
驰西突,也难脱身。九如见状,乐得先瞧热闹,暂不逃走。
片刻间,凌水月母子赶到,见梁萧不负所托,惊喜交集。但二人攻守太急,想要相
助,却苦于插不上手去。凌水月瞧得九如手中乌木棒,心头一动,双手合十道:“敢问
是金刚行者么?”
金刚行者是九如早年绰号.多年来无人叫起。九如听得,不觉笑道:“区区贱号,
难得释夫人还搁在心上。”凌水月见认对了人,心头一喜,说道:“拙夫心智失常,性
情乖戾,还望大师广施功德,出手相助。”九如瞧着斗场,白眉微蹙。忽见释天风急兜
了几个圈子,发声长啸,斜刺里蹿起,这一下势子又快又巧。梁萧一个遮挡不住,被他
凭空跳了出去。释天风双足尚未点地,忽听一声洪钟也似的长笑,乌木棒横空扫至。
九如这一棒来如惊鸿照影,无法可当。以释天风之能,也只得缩身闪避,只此停顿
,梁萧旋风般抢至,又将释天风困于“十方步”中。
第14章 东西之盟
释天风脱身不得,哇哇怪叫,出手越发迅疾。二人以快打快,顷刻间斗到五十招上
下。凌水月母子不知梁萧如何强到此等地步,只瞧得惊心动魄,不住称奇。
再斗数招,释天风迭使“仙猬功”,梁萧不胜防范,手忙脚乱。九如见状,乌木棒
一抖,喝道:“老乌龟看招。”忽地点向释夭风数处大穴。凌水月听得这声,顿时老脸
羞红,暗恼道:“这老和尚怎么口无遮拦,你叫他乌龟,岂作骂我不守妇道?”但情势
急迫,也顾不得许多。
释天风被两大高手夹攻.反是精神一振,出手越见神妙,以一敌二之下,竟然不落
下风。九如、梁萧越斗越惊:“合我两人之力,若还制他不住,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么?
”各自起了好胜之念,梁萧足下越转越快,出掌快如闪电,九如手中木棒更似一条乌龙
,只在释天风身周缠绕,但他自顾身份,每每出招,必先招呼,只不过一口一个老乌龟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凌水月面红耳赤,大觉气恼。
三人旋风般拆了十余招,释天风忽地一招逼开九如,双目陡增,挥指刺向梁萧眉心
,九如见梁萧吃紧,木棒斜飞,喝道:“老乌龟,瞧后面!”棒势如风,点向释天风“
鸠尾穴”。释天风怒道:“那又如何?”并不回头,反手抓出,这一抓穷极天下之变化
,九如一时不防,竟被他将拿住棒头。刹那间,二人一起用劲,只听喀然脆响,乌木棒
居中折断。九如赞道:“好个老乌龟。”白须飘飘,左拳携劲送出。释天风一晃身,半
截木棒刺向梁萧,刷刷刷一连三击,将梁萧前身诸穴一并罩住。梁萧无奈躲闪,“十方
步”露出破绽。释天风将木棒一丢,纵声长笑,掠空而出。众人同时变色,情知任他使
出“乘风蹈海”,纵有天下之兵,也休想追得上他。
凌水月与释海雨左右抢出,释天风身化流光,如白驹过隙,自二人之间一闪而过。
便在此时,忽见前方影动,花生一个箭步拦在前方。释天风适才几般变化,看来简单,
实则用尽浑身本事,当此之时,诸般招式皆已用老,避让不及,怒喝道:“小贼秃,滚
蛋。”双掌齐出,奋力拍出,花生举臂一挡,顿时发声惨哼,跌出两丈开外,爬不起来
。
释天风被这一阻,也身不由己,倒退两步。九如、梁萧早已抢到,九如点他背心,
梁萧则按他腰胁,释天风虽有“仙猬功”傍身,也抵不住二大高手合力一击,晃了一晃
,咬牙瞪目,委顿在地。
梁萧纵身抢出,叫道:“花生,你可好么?”花生狠吸一口气,撑地跃起,拍手笑
道:“俺不碍事,就是胸闷些。”九如沉声道:“不要乱动,一长三短,吐纳九次。”
花生不敢违拗.依言调息。
凌水月低头查看,见释天风并未受伤,方才当真松了口气。释天风怒道:“老太婆
,我要跟老秃驴打架,不要回去……”九如、梁萧见他还能言语,俱是一凛,九如为防
万一,再点他六处穴道。释天风额上青筋暴出,怒视九如道:“老贼秃,你做得好事。
”凌水月眼圈一红.道:“也好,你既然嚷着要走,不若写纸休书,先休了我最好。”
释天风一怔,低头咕哝。凌水月叹了口气,柔声道:“我想通啦,你定要四处走走,我
也不拦你啦!只要你带我同去,不论你赢了也好,输了也好,一路之上,终归有个照应
。”释天风听到前面两句,神色大转柔和,但听到“输了也好”四字,勃然怒道:“老
子怎么会输?老太婆说话不吉利。”说到此处,眼神忽转浑浊,生出狂乱之色。
凌水月见他心病又发,束手无策,忽听九如笑道:“释兄神功盖世,老和尚自认不
如,这场架么,也不必打了。”释天风两眼发亮,叫道:“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九如一晃手中半截乌木棒,道:“这降龙杖乃是和尚的招牌,招牌
都被释兄拆了,和尚想不服输也不成了。”释天风眉飞色舞,呵呵笑道:“不算什么,
和尚你武功也很好,与我相比.也不过差上一分半分而已。”
其实论及武功,二人难分高下,若有输赢,也多是运气。但老和尚胸中长空瀚海,
胜负不萦于怀,见凌水月神色凄凉,索性屈己从人,出口认输,解去释天风的心病。释
天风心结一解,神智顿然清朗。凌水月对九如感激不尽,当即放下心事,与梁萧、晓霜
畅叙别情,听说吴常青去世,不觉愣住,半晌道:“真
是天妒英才,吴先生医道绝世,怎地就这般去了!我还拟送老头子去崂山,求他医
治断根呢。”长声哨叹,愁眉不展。花晓霜道:“师父说过,心病本要心药医。释岛主
他心结一解,只须静养两三月.当能康复了。”她声音甚小,但字字清晰,语调柔和,
令人不由自主便会信服。凌水月笑道:“我却忘了,霜儿是昊先生的高足呢。”花晓霜
红着脸道:“姑婆婆哪里话?我连师父一成本事也及不上的。嗯,我献丑开个方子,释
岛主照着服了,或许好得快些。”凌水月执住她手,欢喜不尽。花晓霜取出纸笔,写了
药方.说道:“三月之内,不可妄动肝火,更不可四处奔波劳苦,与人争强斗狠”
凌水月闻言忖道:“以老头子的武功,倘使撒起疯来,凭我和海雨,决然困他不住
”略一斟酌,笑道:“敝岛在五台山下有所别庄,老身欲携老头子前往休养。众位若是
不弃,不妨也去盘桓几日。”梁萧摆手道:“我要护送家母南归,难以从命。”凌水月
问明缘由,大失所望。忽听九如笑道:“和尚也想去五台山瞧瞧,便陪贤伉俪走一遭吧
。”凌水月转忧为喜,称谢道:“有大师相陪,万事无忧了。”九如只怕孤掌难鸣,让
花生同行。花生听说要与梁萧、晓霜分别,心中不舍,跟九如拗起气来。花晓霜道:“
花生,待安置好梁伯母,我们再来寻你。”小和尚知她不打诳语,方才收泪点头。
众人依依相别,释海雨将梁萧拉到一旁,低声道:“梁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
再见,大恩不言谢,来日但有所遣,灵鳌岛上下慨然赴命,绝无二言。”梁萧允诺。释
天风叫唤众人解穴.众人装作不闻,气得疯老头哇哇怒叫,偏又无如之何。
梁萧辞过众人,与晓霜、赵呙启程向南,风尘仆仆行了十余日,抵达襄、樊附近的
乱葬岗上。梁萧置备棺椁,将父母合葬,入土之时,不免大放悲声,花晓霜费尽言语,
好歹将他劝慰下来。二人在坟前结了两座茅庐,守冢尽孝。
如此闲暇无事,梁萧、晓霜各自教导赵呙修文习武。赵呙天性不爱习武,进境缓慢
,学文倒是一点便透,十分颖悟。梁萧心道:“大宋崇文黜武,亡失天下,这孩子却是
全不明白。”但他母亲惨死,父仇难报,心灰之余,对武功一道也已再无兴致。赵呙不
肯用心,他也不予勉强。 三月功夫转瞬即过。这日早饭过后,梁萧对晓霜道:“三
月孝期将满,我想到天机宫走一趟。”花晓霜脸色顿时苍白,颤声道:“你……你又要
送我回去吗?”梁萧失笑道:“别要误会,我去天机宫,是为了我们的婚事。”花晓霜
面色顿转绯红,一颗心突突乱跳,垂头道:“你……你又拿我寻开心!”梁萧拉住她手
,叹道:“我虽然不是什么乘龙快婿,也总要见见泰山岳母吧。要么你我私定终身,花
大叔脸上须不好看。”花晓霜看他一眼,暗想:“私定终身有什么不好。”想罢又觉自
己过于大胆,面颊发烫,点了点头。
梁萧抚着她满头青丝,叹道:“萧哥哥虽然没本事,但也不能苟且从事,让你委屈
。”花晓霜心头发堵,急道:“我才不受屈,你也不是没本事。”梁萧苦笑道:“我上
不能匡济天下,下不能孝敬父母,除了打架杀人……打架杀人,又算什么本事。”意态
萧索,转人屋内。花晓霜望着他的背影,不觉忖道:“如何想个法子,教他忘掉以往不
快,振作起来。”
当下三人收拾东行。走出不远,便见大道上烟尘弥漫,队队人马驰往西南。骑者俱
都携刀挎剑,赳赳昂昂。梁萧冷眼瞧着,不觉暗自留心。
走了约莫二十里路,赵呙见道旁有座茶社,连叫口渴。梁萧只得歇下脚,摸出一枚
铜钱,讨了三碗茶水。正喝着,忽见道上又来两骑,在茶社外停住,两名骑者一边谈笑
,跨了进来。一照面,双方各露惊容。那为首的黄衫男子还过神来,笑道:“是梁兄弟
么?一别数载,叫明三秋好生挂念!”梁萧长身站起,淡然道:“得蒙明主事挂念,幸
与不幸,倒是难说得很。”来者正是明三秋、明三叠兄弟。当年为争天机宫主,明三秋
曾与梁萧在灵台大战,此时相逢,梁萧不免大生警惕。明三秋却意态从容,望晓霜笑道
:“霜小姐也在,真是巧得很。”花晓霜乍见故人,喜胜于惊,问道:“明主事,家父
母可还好么?”明三秋笑道:“令尊好又不好,令慈可是大大的不好,几乎连命都丢了
呢?”这几句话一出口,花晓霜直吓得脸色惨白。梁萧见明三秋说这话时,面带笑意,
不由付道:“这厮当年被我制住,如何得了自由?难道说天机宫又出乱子。若论使奸弄
诡,十个花大叔可也不是他的敌手。”当下淡淡地道:“明主事得意得紧啊。”明三秋
笑道:“明某数十年心结一朝得解,自然得意。”梁萧忖道:“你数十年苦心孤诣,便
是要夺宫主之位,一朝得解,那就是宫主之位到手了……”忽地手臂一长,拿向明三秋
心口。明三秋瞧得梁萧眼神飘忽,早有防范,梁萧爪势未到,他已纵身跃出,梁萧指尖
擦衣而过,不由心头一凛。
明三秋更是骇然,本以为这一退足可避过天下任何擒拿手法,谁知几乎儿便吃梁萧
拿住。一招之间,二人都生戒心。梁萧一挥手,“滔天劲”涌出。明三秋挥袖一挡,便
觉一股巨力冲上来,胸口乍热,暗惊道:“好霸道的掌力。”身形一转,斜扣梁萧手腕
。梁萧见他招式之中,几乎再无数术痕迹,不觉赞了声:“好”,翻掌横撩,明三秋爪
势回缩,笑道:“足下也不坏!”说话间,两人拆了七八招。明三秋越斗越惊,数年来
,他将“东鳞西爪功”练得出神如化,脱出数术约束,趋于圆熟,谁料这生平夙敌竟也
精进之速,更令人惊畏。
拆到二十招上,梁萧见明三叠负手旁观,忖道:“这厮也不是好人,如此隔岸观火
,必有诡计。”刷刷三掌,向明三秋劈到。明三秋见来势猛恶,正要抵挡,忽觉梁萧劲
力陡消,未及转念,只见他倒掠而出,欺至明三叠身前,明三叠未及抬手,已被扣住胸
口。明三秋知他心意,垂手笑道:“避强凌弱,算什么好汉?”梁萧听得一怔,点头道
:“好,我不伤他。”随手拍了明三叠穴道,丢在一旁,继而挥掌拍出,掌未到,风先
至,笼罩丈余,激得砾石飞射,声威摄人。
明三秋长吸一口气,方要挥拳相迎,忽听有人叫道:“梁萧,且慢动手。”梁萧心
神一震,应声收了掌力,掉头望去,只见十余骑泼喇喇一飞驰而来,遥遥还有马车相随
。梁萧认出为首一人正是花清渊。数年未见,他唇上髭须已浓,面容却似苍老了许多。
梁萧见他无恙,心中惊喜,回顾明三秋,却见后者嘴角含笑。正疑惑间,花晓霜已
按捺不住,颤声叫道:“爹爹。”花清渊听得叫声,顾不得骏马奔驰正急,翻身跳落,
急奔而来,将女儿一把搂人怀里,泪如泉涌,口中叫道:“好孩子,好孩子。”花晓霜
百感交集,口不能言,伏在父亲怀里放声痛哭。
梁萧见他父女久别重逢,眼角也是一热。这时其他人马也陆续赶到,除了“病天王
”秦伯符,童铸、修谷、左元,杨路俱都在列,天机八鹤倒来了五人。众人见得梁萧,
神色古怪,既似惊讶,又似愤怒,一时各自下马,站在旁边,瞧着远处两乘马车,缓缓
驶近。当先马车近前停妥,车帷掀开,花无媸举步踱出,花慕容则随在身后。梁萧心中
暗凛:“连花无媸都出宫来了,天机宫算是精英尽出了。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当下拱
手道:“花前辈别来无恙。”
花无媸淡淡笑道:“托福,还过得去。”梁萧不愿与她多言,正欲向花慕容问候,
哪知花慕容神色冷淡,偏过头去。他心中奇怪捉摸未定,却听秦伯符叹道:“梁萧,你
倒长大啦!”梁萧胸口暖热,拱手道:“秦天王一向安好?”秦伯符望着他,忽地叹了
口气,捋须点头。
花清渊收拾心情,将女儿上下打量,本以为这些日子,她必然形销骨立,病得不成
样子,哪知一见之下,花晓霜一扫恹恹病容,肌理莹润,隐有光泽,平添几分娇艳,只
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风尘之色。一时惊喜不胜,叹道:“霜儿,我去崂山探你,却只
见得吴先生的坟茔,唉,当真急坏为父了。”花晓霜也破涕笑道:“爹爹,多亏萧哥哥
,这些日子,我都与他在一起。”想到梁萧便要想父亲提亲,不觉春色染眉,羞红了脸
。花清渊听得这话,面色一僵,勉力笑笑,正要与梁萧说话,第二辆马车却已到了。当
下上前两步,掀起车帷,只见凌霜君抱着一个襁褓,从车中钻了出来,瞧着晓霜,泪水
夺眶而出,花晓霜也扑上前去,母子二人又落泪一回。
花晓霜哭过一场,还过神来,瞧着明三秋,皱眉道:“你尽会骗人,家母好好的,
你怎说她大大的不好,几乎连命都丢了。”众人俱是一怔,明三秋却笑而不语,凌霜君
双颊泛红,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花晓霜瞪着襁褓中的婴儿,愕然道:“他是我弟弟?
”凌霜君微笑点头,花晓霜顿足道:“既是难产,就该在宫里好好休息,即便出来……
也不能站在当风的地方!”她情急口快,将母女间的隐秘话儿一口气说了出来,凌霜君
面如霞烧,气道:“哎呀,你这孩子……”花晓霜还醒过来,也是面上一红,挽着母亲
走到避风处。
梁萧恍然大悟,只听明三秋笑道:“花宫主天赐麟儿,是大大的喜事,但失了爱女
,心中忧郁,却不是好事,今日一家团聚,可喜可贺。”花清渊笑道:“哪里哪里,全
是托了众位的福。”梁萧道:“明主事,你何必与我绕圈子,惹来老大误会。”明三秋
笑道:“若非如此,岂能见到阁下的真功夫?”
秦伯符忽道:“梁萧,明老弟再非主事,已继黄鹤之位了。”梁萧默然点头。明三
秋叹道:“多亏清渊兄量大如海,宽宥明某的罪过。想当年,我一心夺宫,但经那日之
后,方才明白,天机宫本以隐世为务,清渊兄性子冲淡,做这宫主再也适合不过。现如
今,明某但求钻心武功学问,再无奢念!”梁萧心道:“原来他说‘数十年心结一朝得
解,却是这个意思。”想到他抛却名利,钻心学问,不由好生相敬,拱手道:“方才多
有得罪,还请见谅。”明三秋只微微一笑,再不多言。
花清渊默默瞧了梁萧牛晌,叹道:“梁萧,多谢你这些日子照看晓霜……”话未说
完,却听花无媸轻轻咳嗽道:“清渊,你过来,我有话说。”花清渊愣了一下,走上前
去,花无媸拉住他手,道:“你与梁萧久不相见,须得好好说话才是。”说话声中,食
指如飞,在花清渊手心悄悄划动。说话完毕,方才放开他手。花清渊面颊微一抽搐,转
身道:“梁萧,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萧道:“花大叔有话直说,梁萧无有不从。”花清渊默然片刻,低声道:“我此
次出宫,着实要办三件大事,第一便是寻找晓霜踪迹,天幸得你照拂,她也安然无恙,
第二件么……”他凑近梁萧耳边,似欲低语,梁萧心知必是紧要为难之事,想求自己相
助,当下凝神细听,忽然间,只觉腰间“肾俞”、“气穴”、
“中级”、“关元”四处大穴同时一麻,已被花清渊封住。
梁萧决未料到花清渊会动手暗算。但他身负“鲸息功”,内力绝强,穴道一经受制
,顿生反击,霎息冲开“关元”穴,脱口叫道:“花大叔,你做什么……”右臂猝然一
振,花清渊只觉虎口发热,身子斜倾,几乎被他挣脱。梁萧欲要再挣,背心劲风乍起,
一道沉猛绝伦的内劲透背而人,这内劲当真再也熟悉不过,不由得脱口叫道:“秦天王
……”话未说完,口中鲜血扑地喷了一地,单膝跪下,但兀自不倒,欲要奋力挣起。花
清渊心生不忍,长叹一声,正要放手,秦伯符喝道:“当心,这小子武功太强。”出手
如风,又点了梁萧九处要穴。与花清渊一左一右,四只手沉如山岳,将他死死按住。
剧变斗生,晓霜、赵呙俱是目瞪口呆,花晓霜惊道:“爹爹,秦伯伯……”正要迈
步冲上,忽地后心一麻,已被凌霜君按住“至阳”穴,心中更是一惊,叫道:“妈……
”赵呙却跳到花清渊腿边,拳打足踢。花清渊见这小孩恁地凶狠,未免不知所措。花慕
容纵上来,将赵呙抓在半空,赵呙踢打一阵,浑身发软,哇得哭出声来。
花晓霜芳心欲碎,脸色苍白,转头望着花无媸,道:“奶奶,是你的主意么……”
花无媸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却不答应。却听花清渊叹道:“梁萧。我这次出宫,要做
的第二件事,便是不惜倾一宫之力,将你擒住,以慰大宋军民在天之灵。”梁萧原本茫
然无措,听得这话,心头豁然雪亮,惨笑道:“好,花大叔,你做得好。”说话声中,
鲜血如线,自口角不绝淌下,滴滴答答落在黄土地上。秦伯符寒声道:“梁萧,此番擒
你,虽是暗算。但你用天机宫的本事对付宋人,攻城灭国,杀人无数,当真罪不容诛。
秦某虽从背后伤你,却是毫不愧疚。”他话语铿锵,字字如针,刺的梁萧心头大痛。一
想到这两位生平最信赖的长辈出手暗算,凄凉之余,怨恨大增,咬牙道:“成王败寇,
既是暗算,又何复婆婆妈妈。”秦伯符长眉一挑,喝道:“臭小子,你还不悔么?大丈
夫敢作敢当,你做鞑子平章的时候,就没想到今日吗?你屠杀大宋百姓的时候,就没想
到报应吗……”他与梁萧曾共经患难,嘴上不说,心中对他却是异常看重,见他误入邪
途,已是伤心之极,骂得两句,只觉气往上冲,牵动痼疾,顿时面红耳赤,咳嗽不住。
花晓霜急道:“秦伯伯,萧哥哥他早就后悔……”梁萧截断她道:“我做便做了,从没
悔过,你再说一字,休怪我翻脸无情。”晓霜听他面目凶狠,口气绝决,不觉心头一颤
,一低头,泪水滴滴沾湿衣襟。
天机宫众人见状,纷纷忖道:“这小于性情乖张,莫可理喻,难怪会犯下滔天大错
了。”忽听花无媸道:“拿‘囚龙锁’来!”左恨弱取来一副铁枷,黑中泛紫,结构繁
复,花清渊伸手接过,铐住梁萧手脚,发动机关,喀喀数响,将他手足牢牢锁住。花清
渊叹道:“梁萧,寻常手段只怕困不住你,只得用上这个,怪只怪……怪只怪花大叔当
年没将你从明归手中救出来,以致你误入歧途,今日被锁的,理应是大叔才对……”说
到这里,不觉双目泛红。
梁萧低头不语。花清渊长叹一声,将他放人马车之中。天机宫众人均是沉着脸,寂
然而行。沉寂中,赵呙呜咽之声,听在众人耳里,更显刺耳。花晓霜浑身无力,靠在凌
霜君身边,心如乱麻,主意全无。
凌霜君见她容色举止,猜到她的念头,心中一阵凄凉:“霜儿生来本就命苦,怎么
又遇上这个姓梁的恶徒,老天待她,当真太薄……”想着怔征流下泪来。泪水滴在怀中
婴儿脸上,那婴儿啼起来,凌霜君只得收拾心情,尽力哄他。
花晓霜听得哭声,不由回过神来,问道:“弟弟叫什么名字?”凌霜君望着婴儿,
眼中满是怜爱之意,柔声道:“我们唤他镜圆,小字圆儿。”花晓霜喃喃道:“镜圆,
破镜重圆么?”凌霜君脸一红,道:“你不在我身边,我孤零零的,几想一死了之,多
亏你爹爹细心劝慰。唉,想不到过了这些日子,我恨他的意思也淡了许多,挨了几年,
生下了他。所幸你奶奶说话算数,让我们寻你回去。”望着爱子,眼神说不出的柔和喜
悦。花晓霜望着婴儿红扑扑的小脸,心中一酸:“好在他不像我,从小就要受苦。他将
来会做天机宫主,我却只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明日如何,全然不知……”想着只觉
心如刀绞,低下头去,凌霜君瞧在眼里,暗暗叹息
行不多时,蹄声忽止,花清渊掀开车帷。梁萧放眼瞥去,但见暮色转浓,四周黑松
林抱着一个百丈大坪,居中矗着木台一座,台上数十根火把烧得哗哗剥剥,散发着松香
气味。台下则密密层层站了许多人,人数虽多,却无一人喧哗.个个沉气凝神,气氛凝
重。
梁萧见这景象似曾相识,一转念,骤然惊觉:“这里不是百丈坪么?”想起那日云
万程歃血为盟,萧千绝孤身显威,目己失声一呼,以致母亲远走,父亲丧命。种种情形
在心间一闪而过,一时恍若梦寐。忽见一条人影越众而出,笑道:“来得可是天机宫的
诸位么?”梁萧举目望去,只见来人颀长挺拔,英气迫人,正是云殊。
只听花清渊道:“云兄弟,你安排得如何?”云殊淡淡地道:“多蒙宫主照顾,此
间万事已备,只欠东风了。”转头与花无媸、秦伯符见过,轮到花慕容,云殊声音转柔
,道:“慕容!”花慕容嗯了一声,欢喜里透出一丝羞涩,问道:“这些日子,你定然
十分辛苦了?”云殊笑道:“辛苦是辛苦,十分却算不上。”花慕容面一红,低声道:
“当着众人,不要贫嘴。”云殊微微一笑。
花慕容叹道:“云殊,你说得那人已被我们拿住了。”云殊雄躯一震,道:“当真
?”此时秦伯符将梁萧带出车外,云殊瞧向梁萧,二人目光交接,云殊面色青红不定,
忽地长声笑道:“好得很,今日倒可以开个除恶大会了、”花清渊犹疑道:“云兄弟.
此人与我天机宫实有莫大渊源,还请云兄弟高抬贵手……”云殊摇头道:“花宫主,换
了他人,云殊尽可答应。然此人决计不可轻饶。”花清渊欲言又止,神色黯然,花慕容
一咬唇,忽道:“云殊我也知萧儿大错特错,可他自幼失怙,乏人教诲,抑且年少识浅
,不免行差踏错.你瞧我面上……”话未说完,云殊己自摇头不止。
花慕容还要再说,却听花无媸叹道:“云殊说得是,梁萧对我宫虽有恩惠,但终是
私恩,统兵攻宋,屠杀百姓,却是公愤,孰轻孰重,大家俱都明白。况且他一身奇术出
白天机宫,若不将他正法,我宫四百年清誉必当毁于今日。”此话一出,天机宫众人均
是一寂,花晓霜只觉天旋地转,瘫在凌霜君怀里,泪水狂涌而出。云殊面色一沉,蓦地
厉声道:“将这奸贼押上台去。”何嵩阳应声出列,目光狠厉,冲梁萧脸上重重唾了一
口,揪着他走上木台,重重掷在地上。众人不知发生甚事,哗然议论,云殊踱上木台,
手臂轻挥,台下顿时寂然。
云殊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沉声道:“而今中土沦陷,蛮夷猖撅,云某丧师辱国,百
死莫赎,本是无颜相见诸公。然云某人虽然驽钝,却终不忍亿万同胞号啕于铁蹄之下,
做牛做马,为隶为奴。今日召集诸公,诚盼大家同心协力,练就一支雄兵,与鞑子再决
雌雄。”台下的南方武人大都经历战乱,受尽亡国屈辱,听得这话,尽都热血沸腾,咬
牙切齿,纷纷叫道:“对,将元狗赶回北方去。”“我黑风寨五百人马尽听云大侠调遣
。”“咱们誓死跟随云大侠,杀他娘的狗鞑子,若留得一个,绝不甘休。”众人哄然叫
道:“对,留得一个鞑子,便不甘休。”
忽听老成者冷言道:“云大侠言辞虽壮,但兴兵复国却大非寻常,先不说当今元人
兵强马壮,气焰正盛。便是重兴义军,也非易事。敢问粮草从何而来?军器从何而来?
招兵买马,所需钱粮又从何来?”
众武人大都只图一时痛快,哪想到这许多关节,经这么一说,顿时面面相觑,大感
泄气。云殊微微一笑,道:“钱粮马匹,云某自有办法筹措,不出一月,当有足够银钱
,供给数万兵马之用。还请诸公放心。”众人欣喜若狂,欢声叫道:“云大侠手眼通天
,咱们不放心你,还能放心谁去?”“若非奸臣当道,云大侠早就打败鞑子,中兴汉室
啦。”“是啊,天底下的豪杰,数云大侠第一,谁不放心你,俺郭老三叫他血溅五尺云
殊连呼惭愧,但见众心如一,又感欢喜。双手一挥,让众人噤声,朗声道:“今日请诸
位前来,本是要缔结一个紧要誓约,但眼下盟友未至,云某想先行了结一件大事。”说
着一指梁萧,朗声言道:“这人姓梁名萧,曾为鞑子平章,攻我城池,杀我黎民,当真
罪不容诛。承蒙天机宫诸位高手相助,侥幸将他擒获,诸位说说,该将这厮如何处置?
”
众豪杰又惊又喜,纷纷叫道:“割舌挖心。”“活剐了他……”一时无数怨恨目光
射到梁萧身上。梁萧虽然四肢被缚,但意态据傲如故,正眼也不向下瞧上一眼,众人见
他如此嚣张,越发愤怒,纷纷刀剑出鞘,向着台前拥了过来。花晓霜张着小口,瞧得浑
身发冷,偏又无力动弹,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
《后清太祖实录 祥瑞三年十月七日》:
“方今天下四海一,万邦同尊我皇恩,天下无事,是为“毕”;
我朝恩威服远,朝野用命,此千古之盛功,是为“业”;
是篇明阐国策,公议朝政,是为“论”;
而圣贤其髓,辞藻华章其貌,是为“文”,乃命名:毕业论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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