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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乱世铜炉 第三十九章 作者又是十三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Fri Aug 26 08:10:13 2005)
乱世铜炉 作者又是十三 第三十九章~~ 正传 第八章 假诏 乱世铜炉第三十九章岔路上
『手打精排』
九个捕快挤挤挨挨站在前厅,谁也不敢进来。人人低着头。象霜打的茄子般。
震山关在房内快速踱步,面上蕴满怒容。
“这些饭桶,什幺事都办不成!”震山关看了一眼局促的捕快们,心中怒骂。过去两天
时间了,非但胡不为不知去向,来拜火教落脚的地方也还没查着,两队捕快不知是不是瞎
子和聋子,虽然日夜巡逻,卖力察探,却仍旧没找到一丝线索来。不由得他不生气。
“震将军,您先别着急。”知洲贺大人坐在一旁陪笑道:“老神捕带人到城外寻找去
了,料想必能找到线索。”他口中的老神捕是光州府最有盛名的捕快,年过六旬,早已辞
了六扇门的差使。
昨夜里贺大人好说歹说,终于把它请动出来协助搜查。料想以他多年的捕快经验,定
能寻出端倪来。
当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前庭脚步杳沓,一行皂衣捕快陆续走进门来,走在先头的是个
白须如银的老头儿,眼神锐利,正是神捕张传鹰。“张爷回来了!”厅内的几名捕快见救星
来到,明显的松了一口气,赶紧通报。
贺大人从座上立起,抢前两步,面上堆上笑客:“老神捕,刚刚谈到你呢你就回来了
,怎幺样,找到贼人落脚的地方没有?”
“找到了。”老头儿年纪虽大,嗓门却不小,口气中透着自傲。“按着路人指点,我
们找到拜火教落脚的地方了。这群龟孙子跑到城西破庙去住,难怪这两天找不到他们。”
城西七里,有一处废弃的文王庙,一向少有人迹。藏在那里果然不易被人发觉。
震山关喜上眉稍。一拍大腿。道:“好!老神捕果然是老神捕!一出马就立了大功。话
是怎幺说来着?姜还是老的辣啊。哈哈哈。”贺大人也跟着笑起来。八九名年轻捕快低下头
去。面有惭色。
“多谢将军夸奖。”张捕头笑道,“这都是弟兄们一起努力的结果,不是老头儿一人
的功劳。”
“好!好!都好!”震山关连连点头。找到贼人的下落,他胸中地不快便也消散了。
“还有另一伙人,我们也查到线索了。”老捕快又道。
“在什幺地方?”震山关急问。军士一向最守信诺。他既然受了陈大人地委托。就务
必要把胡不为弄死,抢回刑兵铁令。因此听到胡不为地消息,登时关切。
老捕快迟疑了一下,道:“问了几十个人,有人说看见他们朝南面方向去了。确切的
落脚地方我们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幺?”震山关微微有点失望。话调低了下来。
老捕快感觉到了他的不满,忙道:“将军,你别担心。这一带的地形我都熟悉,再去
找上一两天,定然能找到的。”
震山关皱皱眉,道:“万一他们竟然向别的州镇去了呢,那可怎幺查找?”
老捕快笑道:“将军多虑了,如你所说的,那人受伤严重,定然要找个养伤的地方,
一两天之内只怕是行不了远路的。
“震山关想了想,这话果然有理,略略舒了心结,拱手道:“如此就劳烦老神捕和众
位大哥了。”
捕快们谦辞诺诺,均称为朝廷办事,正是职责所在。
胡不为果然没有走远。他仍然沉在昏迷之中。
他在冰块之中损伤了元气,又被一支冰矛穿破肚腹,身上还印了重重一掌。没有当场
毙命已算是夺天地之造化。年轻人给他喂了一粒灵丹吊命,但灵丹比他的定神符功效又差
得远了,止能提住一口气息,对他的伤势却是丝毫无益。
胡不为在沉梦之中时时听到儿子的哭喊,杂乱无章的幻象碎如片羽,涌入他地脑中,
不成片断。一忽儿是妻子哀怜的面庞,一忽儿似乎又听见单嫣坐在身旁,抚摩着他,发出
低低的叹息。身上时冷时热,伤处时疼时痒,几日之间,竟如万年长久。
堪堪到了第三日,伤情略略恢复了些。胡不为感觉额间微凉,终于睁开眼睛。他头一
次看到这个年轻人。
“你醒了?”那年轻人展眉笑道,笑容淳朴亲切。他正拿着一块蘸水布片冷敷胡不为的
额头。
胡不为动了动,目光向四周急切搜寻,哑着嗓子叫道:“炭儿!炭儿!”
“砰!”胡炭甩一只小拳来回应他。小家伙正躺在他的身边,手舞足蹈。
胡炭在争斗中全然没受到伤害,这两日来哭叫够了,刚刚吃完年轻人喂的小半碗米粥
,正努力挥动王八拳,咿呀自言自话。
得知宝贝儿子没事,胡不为放宽了心。精神懈下,立时便感觉到四肢百骸象散了架般
,无处不疼。肚腹间的创口更是剧痛无以复加,有如千百支小刀正在细细切割,他忍不住
呻吟了一声,重又闭上眼睛。
这是一间简单的草房。四面用竹篾席子围住了,遮挡风吹。天光从万干细孔中透射进
来,照得屋里明亮非常。胡不为看到房顶上遮雨的茅草还很新鲜,叶片黄红,很干净。判
断这间小棚子建造还不足一年。
“这是……哪里?”胡不为慢慢吸了口气,问道。
“这是别人的草棚。”那人道,“你受伤了,我先带你到这里治疗。”
“哦。”胡不为倒过头,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疲惫。耳中嗡嗡鸣响,脑袋象灌了铜水般
沉重。这样的大伤,他是生平头一次遇到,果然痛苦得很。
“你好一点了幺?能不能自己画符?我的药不大灵验……”年轻人槎着手。似乎有点难
为情。他给胡不为敷上的只是简单的疗伤草药。疗效极微。
胡不为说不出话来,昏黑如潮。一浪接着一浪的涌上他的脑海。片别过后。终于又清
醒了点。耳中的锐鸣减轻了。他问那年轻人:“你是谁?为什么……救……救我。”
“我是简方叔。”那年轻人咧嘴笑道,很开心地样子,一口白牙很整齐。
“简方叔?”胡不为觉得这个名宇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伤痛加身,他
各方面感知也大打了折扣。胡不为皱着眉。仔细地搜索记忆。简方叔。这名字当真很熟。
他终于想起来了。
“简方叔!”胡不为猛的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鼻翼快速阖动。然而震惊带
来的力量支持不了片刻,钻入心尖的疼痛又将他放倒回床上,胡不为眦牙咧嘴。咝咝抽气
,这仍然没有阻隔他冲出喉头的一句话:“你是青龙士……你……你…你…你是青龙士!”
这番出乎意外,他话都说不囫囵了。
胡不为脑中一片空白。他怎幺也想不到,这个传说中的神话一般地人物竟然当真坐在
自己面前。他惊得张嘴结舌,然而疼痛又逼得僵硬地嘴舌不断活动。一时间,心中慌乱,
惊喜,愧疚,许多感觉涌上心来,同时,激动之下的疼痛也大大加剧,骨头也疼,皮肉也
疼,脑袋,眼眶,连脚指头都疼得麻木了。胡不为不住吸气,作出种种古怪面容。
这样的经历当真是绝无仅有的。心神与皮肉同罪,魂魄与剧痛齐飞,当真是百味俱杂
,又痛楚又慌乱,又难过又欣喜。胡不为便发出这样的怪叫:“青龙士……咝……哎唷…
哎唷……你是…咝…青克士……哎唷…哎唷 …”
想到自己曾冒青龙士之名,招摇撞骗,胡不为只愧得老脸通红,恨不得立时变成一只
蛀木虫儿,钻进床板里去。
好在简方叔并没有追究他擅冒之罪地打算。微笑看他,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阵子。胡不为总算把彭湃的心潮给镇伏下来了。他硬起头皮问简方叔:“我
...用你的名儿骗过人。你不生气?”想到两月前借青龙士之名慷慨许诺,胡乱应承,忍不
住又是老脸大臊。只是难为情归难为情,事主就在当面,胡不为却也不能赖帐,何况这人
还是白己的救命恩人。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筒方叔笑道。
胡不为心中突突乱跳,暗想:“糟样,他果然是算帐来了。”若在平时,还可以便敷
衍边寻找脱身之策,可是眼下连动个手指头儿都很困难,便跟一堆待割之肉放在砧板上没
什幺两样。青龙士真想报仇,他可是一点辙也没有了。
“两个月前,听人说有我的朋友在颖昌府出没,还打伤了人,我就很纳闷。”简方叔
笑道。胡不为心中大愧,偷眼看他面容,却察觉不出恶意。
“我不是有意的……”他低声辩解。
“我的朋友不多,实在想不出会有谁这幺做。”简方叔似乎没听见他的话,顿了顿,
又道:“所以我就赶紧跟过来了,要看着是哪位朋友落难,好帮上一把。却想不到是你。
”“我在蔡州郊外就跟上你们了,你们都没发现吧?”
简方叔笑得象个孩子,眉目间闪着快乐,似于这样的事情很让他骄傲。
“我只担心有坏人用我的名号去干坏事,一直躲在暗处观察。没有跟你们打招呼。”
胡不为努力回忆,这两十月没做出什幺坑蒙拐骗的事情让他发现吧。
“不过,你们很好,是好人。”简方叔看着他微笑。一路上看到胡不为和苦榕怜恤贫
苦百姓,很让他感动。从颖昌府到光州,许多难民背井离乡,胡不为两人都是施以援手,
或送符治伤,或赠给银子,这一切事都看在他的眼里了。
胡不为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我只是想不到你的功力竟然这幺差,你不是有青龙和白虎幺?怎幺不放出来?让那几
十人给打伤成这样?”简方叔只听过江湖人物传述,并不确知胡不为的能力,所时竟然看走
了眼,等到发现胡不为让六名豪容打得吐血昏迷,才赶紧现身出来搭救。
好在胡不为福大命大,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竟然没有被一击而亡。
“我的青龙不能打人,只能……杀……妖怪。”胡不为艰难的说。
简方叔浓眉展动,问道:“那是怎幺回事?那…白虎呢?”胡不为摇头苦笑:“我也…
不知道,钉子就……是这样,只对…妖怪…有作用…白虎……也不是我的。”
简方叔见胡不为说完这几句话,呼吸渐粗,似乎耗费了极大得力气,知道他元气损伤
尚未复员,赶紧说道:“好了,你先别说话。你身上还有治伤的符咒么?我给你烧化服下
。”他摇摇头。所有的定神符都在苦榕那里,他身上是一张都没有了。
“你等等我。”简方叔转身走向门口,道:“我给你买朱砂黄符过来,你再画吧。”
胡不为拿眼看他,目光中深含着感激。这青龙士如此平易近人,实在令他意想不到,在他
的想象中,青龙士这样名震天下的人物,应当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貌威严冷若冰霜,天
下独行,叱咤风云…看来,他想得错了。
青龙士行动极快。出去不过一顿饭功夫,便将一应物事都买回来了:光州几日前刚下
过雨,屋外的洼地还有水,无根水也不成问题:只是胡不为毕竟重伤在身,别说运灵气画
符,就是坐的久一点也费劲。简方叔看出了他的困难,走到床边,道:“你侧过身去。”
胡不为依言侧翻身子,简方叔伸一只手来抵住他的后心。
鼻端只闻到一股新鲜的腥味,仿佛背后凭空堆满大群鱼虾。胡不为感觉到青龙士强热
的手掌抵住自己脊背,一道温凉交替的气流从他掌中进出,注入魂门,上行神堂、魄户,
循着足太阳膀胱经运行。绕行三周之后,气息从首穴睛明透出。
恍惚中,胡不为似乎看到一条碧绿的小龙,背生烈焰似的红鬣,在身体内快速游动。
小龙所经之处,病痛俱去,手足间劲力顿生。
身后传来简方叔的声音:“我把青儿的元气过嫁到你身上,只怕不能撑得太久,你快
点画符。”胡不为深吸一口气,身上的伤痛果然不如先前那样难熬。
等到胡不为奋笔画咒,书到第三张的时候,转接过来的元气便消散掉了。胡不为委顿
在地,疼得面色苍白,简方叔赶紧把温水进来,让他颤着手烧化灵符。喝了下去。暖气入
肠,胡不为的精神便好了许多。
一张定神符下去,胡不为的性命算是得救了。眼看着他的剑口皮肉收拢,粉红的新肉
生长出来,简方叔也不由得大感惊讶。他见识颇广,但这样疗伤神速的事情,也是头一次
看见。
从早晨到下午,胡不为连服了两帖符水,给小娃娃也灌了一盏,等到酉时将至,他周
身的疼痛已大大减轻,腹部的刺伤也结了一个淡红的疤痕。简方叔见他行动如常,便也放
心了。推扉出去,要到光州寻点吃食来。
乱世铜炉第三十九章岔路下『手打精排』
胡不为伸展手足,觉得身体没有大碍了。也推门出去,查着地形。
天刚入暮。一轮红日悬在西面,映得彩霞如火。胡不为看清了身处之地,这是一个小
小的山坳,围在绵延的群山之中。望四面着去。林木蓊郁,许多大木直有教人合抱之粗。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从小草棚延伸出去,穿过周围种满的果木,一直向南铺展,远远翻过
一处关隘,落了下去。
原来这竟是附近村民种植果树的地方,柑橘树上还只挂着青色枳果,远未到收获季节
。他住着的小草棚,是守夜人临时搭建的简易歇宿之所。却不知青龙士是怎幺找到这个地
方的。
看着天高云淡,四野风清,胡不为胸中蓦然涌起愁情来,无端便想起一首诗词:“北
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代久远,他早忘了这是谁写
的诗,但大意却还记得,依稀便是他目前这样的状况,孤身一人,站在高高的山岭上,看
着日落西山,飞霞追逐,心中涌起思念和忧愁。
胡不为真的感觉到忧愁了。
现在是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旅途之中,身在客乡无亲无故,又是大病初愈,几乎所
有的倒霉事都压到他的身上来了,怎不让他愁绪满怀?
胡不为瞳中的悲凉慢慢扩散,青蓝色的天空,在他眼中变的愈加深邃。穿越层层林木
,目光投到远处,胡不为看到薄暮笼罩之下,群山苍茫,山里山外,此刻也不知有多少不
幸的人家正在命运中挣扎,也和他胡家一样。在莫名的灾害之后。各奔前途。胡不为心中
一酸。忍不住撮起口来,纵声长啸。
他的法力内力没有苦榕深厚,喝出的气息不能传远。但宛若叹息的一声长啸。却把他
长久以来郁积的悲愤和无奈尽融合进去了。
叹息过后,胡不为举步就要进入房中。但就在这顷刻之间,他看到山下树林一群惊鸟
,聒噪着。拍翅飞上天空。
“有人过来了?!”胡示为吃了一惊。苦榕曾教给他许多江湖经验。这辨别禽兽动向便
是其中一项。眼见着一群小雀飞快投入远处,不敢少停,可以判断来者不只两三人,而且
速度极快。这里地点荒僻,会有谁在入暮时赶来呢?
胡不为心中狐疑。想不出答案,但却已不敢再呆下去了。返身回房,抱起了胡炭。一
瞥眼间,看到床板上画完地十余张定神符,心中一动。此时身处非常之机,定神符可不能
少带了。手忙脚乱,把符咒都揣入怀中了,连简方叔买回地毛笔朱砂黄纸,也一并卷起塞
进衣内。然后,伏低身子出门,借着黑木的掩护,快速向南面的树林跑去。
十余名皂衣捕快策马翻过山坳,沿着小道一路奔来。当先一人,正是光卅名捕张传鹰
。这两日之间,他们察访了临近的许多村子,得到线索,追到这边来了。也是胡不为见机
得早,若不然,就要被堵在草棚里了。胡不为大病初愈,法力运转不灵,说不定便被擒下
也未可知。
众捕快挥鞭急赶,只片刻便来到了草屋之外,纷纷下马。老捕快一脚踹开虚掩的柴扉
,里面空空荡荡,哪还有胡不为的影子?
“刚刚还听到有人叫喊,怎幺这一会儿就不见了?”一名年轻捕快满脸疑惑问道。
张老头不答他,跨进门里,看到了地上散落许多黄色碎片。那是胡不为书画定神符时
,剪碎的黄纸边角。老捕快看了看,不禁面色一沉。快步走近床前,挥手入被,温热的气
息传到指尖。
“向四面搜索,他还没有走远!”张捕快扬声大喊。连跑到树林边上的胡不为都听见了
。
一众捕快齐声应诺,抽出腰刀,三人一组向四面搜查。只片刻之间,空地上种植的数
百棵果树便被他们砍得七零八落。若是胡不为藏身在这里,只怕难逃被捉的厄运。
胡不为伏在一丛茅草之后,留神观察众人的动向。见一干捕快四面找了十余丈,又都
回去了。刚刚松了一口气,看到那须眉雪白的老头儿从门里出来,向四面张望。片刻后,
把目光投向了这边。果园四面都是山峰树林,但胡不为这边地树林却是距离最近的。
胡不为屏住气息,把脑袋缩到草后。虽然明知这么远的距离,那些人定然听不到声响
,看不见自己,但不知为什幺,胡不为对那身着黑衣的老头儿深怀戒惧,心中惴惴,不敢
有丝毫大意。透过草叶缝隙看去,老头儿正吩咐手下,不知低声说了什么,立时,八九名
捕快飞身上马,向着这边猛冲过来!
胡不为大骇,哪还想到其他,霍然站起,忙不迭的向树林深处逃去。他怎幺也想不到
,那诡异的老家伙是怎幺找到自己踪迹的。
“站住!看见你了!”
“不要跑!”
听得身后不远处蹄声骤烈,一众捕快已经追近了来。胡不为胸中气血浮动上气不接下
气,接连几个跟斗,把胡炭也颤得大哭起来。他的元气尚未回复,一番动作过后,直感周
身欲裂,脑门突突直跳。
人终究是跑不过马匹的。胡不为心中绝望,他已经能听到身后马儿的喷息了。
突然,脑中一个念头升了起来:“你不是会疾捷术吗?笨瓜!”慌乱之下,他竟然忘了
这条逃命的绝好法术。胡不为心中大骂自己该死,一面强提灵气,沉入腹下,灌注双腿。
九名捕快兴高采烈,不住的挥鞭策马。那个逃犯眼看就要不行了,一瘸一拐的跑在前
面,也不会找林木杂密的地方躲避。他难道不知,在这样林木稀疏的地方最好展马术?他
真是死定了。
望前一射之地,还有一条宽有三四丈的深沟,众捕快心中都知道,除非逃犯突然生出
翅膀来,否则,说什幺也跑不到沟壑对岸去了。那处深壑就将是他的被擒之地。
奔波了好几日,今天总算到头了。想到捕回逃犯,知州大人和震将军定会好好嘉奖,
设宴庆功,说不定还有银子奖励,一干捕快都是心中炽热,恨不得立时捉住那逃犯的颈脖
,锁上十道八道沉重木枷,缠上十条八条粗大锁链,带回光州巡街,好让满城百妊都知道
他们的丰伟功劳。
追得片刻,巳将距离迫近过来。一名捕快从鞍前的皮囊中取出捕叉,形如细长剪刀的
铁制之物闪着乌光,顶端裹上牛皮。这正是骑马捕人的绝好工具。他已经看到逃犯那条苍
白瘦弱的颈脖,藏在散乱如草的黄发后面,也不知这一夹会不会把它掐断了。捕快心中欢
喜,举起夹来,满拟这一夹下去,这该死的逃犯便立时跪倒,细脖子也该断得两三成了。
谁料想,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听得‘嘶’的一声轻响。逃犯脚下突然冒起两团白光
。在暗黑的树影下极为刺目。九片菱形之物有若莲花瓣,自地下缓缓生成,一层一层的合
拢开来,融入逃犯的足踝之中。
“咻!”胡不为身彤骤然加速,一步迈去直有两丈。
那捕快一叉下去,竟然夹空,眼睁睁的看着到嘴的鸭子奔行如风,一下子抢到前面五
六丈去了。九名捕快做梦也想不到会遇到这样诡异的事情,成败就在一息之间,哪知逃犯
竟然象是突然变成另一个人,行动敏捷之极,几步起落,又将距离拉远了,与胯下的骏马
跑成不胜不败。
“别让他跑了!”
“抓住他!”众捕快慌忙叫喊,猛夹马肚子。然而胡不为的疾捷术既然发动开来,已不
是寻常的健马所能赶上。看着他脚下两团流星交替划动弧线,三两步起落,已跳到深沟跟
前。
然后,双足一蹬,象头大鸟一般飞到对岸。几名捕快齐声大喊,心中着急但见那狗贼
直如脚不点地,嚓嚓几下,便蹿入林木之中,再也找不到踪影。
“见鬼了?!”几名捕快心中大骇,在沟壑前勒马停住了,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话来
。
刚才的事情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众捕快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胡不为怎幺看也不象
个法术高手,可谁竞能想到,就在抓捕成功的瞬间,逃犯突然如同鬼上身一样,只呼吸之
间就逃得影子都不见!
这可不是做梦!九名捕快就这么僵坐着,一个看着一个,心中古怪之感油然而生。
胡不为自不知身后众人的心思。耳旁风响,景物飞快转换,他猛催灵气,脚下的白光
越来越盛,行动也变得越来越快。这番夺命施法,疾捷术发辉到了极致,胡不为但觉身轻
体快,闪避树木时也敏捷之极,再跑得片刻,终于兴发,胡不为浑忘了被人追捕之事,只
一心一意催气跳跃奔跑,体会急速奔行的快乐。
等到沉暮笼下,圆月上天。胡不为的灵气也损耗殆尽,找到一处树窝躺下心中快慰已
极。身后,追兵已被远远抛开数十里了。
乱世铜炉 前传第四十章 野游 上
浑身酸痛。
胡不为靠在树干上,抚摩手臂双腿,疼得呲牙咧嘴。
休息了三个时辰,非但没有恢复气力,连愈合的伤口都开始崩裂了。手足酸疼,轻微
的话动都引得骨肉打颤。
“该死!这些杀千刀的狗贼,为什幺要追赶老子!老子杀过你们老娘,要来报复幺?”胡
不为心中恶毒的咒骂,两手翻开衣襟。
借着叶隙间投下的淡淡的月光,他看到肚皮上的创口又开始流血了。早上定神符本巳
将伤处收拢住了。谁料想,一顿狂奔之下,又将肉皮扯断开来。
“到哪里寻些水来?”胡不为心中焦躁,游目四顾,却只看到一丛丛灌木的暗影,如同
静伏的怪兽般伺立四方。这破林子古木参天,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进人了。胡不为先前跑
得兴发,全没发觉自己竟然跑到这样荒无人烟的深山中来。眼下后悔,却已晚了。
“不行,须得赶紧找到水流,要不然,这伤可不会自己愈合。”胡不为咬牙站了起来
,抱起儿子,向南面走去。他的灵气损耗巨大,火球术也燃不起来了,只能籍着月亮的微
光寻找路径。
所幸怀中的灵龙镇煞钉还在,并没有随着奔跑被颤落下来。胡不为感觉到怀中那根坚
硬的长物,略略放宽了心。
走了三个多时辰,月亮已经偏到西面去了。胡不为没有找到水源,伤处的疼痛却愈来
愈甚,五脏庙也开始聒噪了。这几日昏迷,他粒米未进,当然饿得厉害。只是先前忙于逃
命,忘了这一回事。
高大的杉树、樟村和柞村,如同一排排铜墙铁壁拦在四周。无论向哪个地方看去。景
物都几乎相同。阔叶的野菜,如巨蛇般的老藤,丛生的矮树。胡不为感觉自己跑进一个迷
宫中去了,走得昏头涨脑,也不知出路究竟在什么地方。
再走得半个时辰,他终于泄气了。抱着胡炭缩到一个草窝中,忧郁的打量四周。黑夜
之中在密林里寻路。那是疯子才干的事情。没法子。只能等天亮再说了。胡不为自怨自艾
了一阵子,终于熬不住疲乏,在夜枭‘呜一呜一’地叫喊声中沉沉睡去。
夜间胡炭哭闹了一次。胡不为将他搂在怀里,轻拍他入眠。小家伙一向很懂事,跟着
他爹闯荡江湖餐风饮露。却很少啼哭。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晨,天色微明,天空却下起雨来。胡不为睡梦中被雨水浇醒了。咒骂着逃离
那露天的栖身之所。林中山风很大,胡家父子给雨水浇成落汤之大小公鸡,冻得直打哆嗦
。胡不为嘴唇发紫,弓着身子,用后背给儿子遮挡雨水。
前行了一顿饭工夫,终于让他看到了理想的避雨所在。前方土地上,横突着一块巨岩
,象只老龟般斜望天空,巨岩离地有半人高,底部被两块巨石拖住了,前探出三四丈长,
形成一个天然的屋檐,石块下面刚好塞的下人,虽然局促了点,到底比立在露天挨雨水冲
刷强的多了。
胡不为脚不点地,抱着儿子钻了进去。等到身上寒意稍减。他又跑进雨中,摘了一片
阔大树叶折成漏斗承接雨水,又抱回大捧枯枝枯叶,放在地上,用火球术点燃。就着雨水
服下定神符过后,胡不为伤口又收拢回去了。衣杉在篝火的烘烤下,也慢慢变干。
石屋里外,分明两个世界。一面是焰火跳荡,温暖如春。带着树木焦味的温热的气息
在岩石下翻涌,驱走清寒。另一面则成了水的天地,雨水不间断地刷刷而下,如万千白色
的箭矢射落下来,阔大的野芋叶子在打击下发出’扑!’‘扑!’的声响。地上堆得厚厚的
枯叶下面,许多小虫在忙碌着,蚯蚓们蠕动身躯,将被雨水浸漫的泥土拱得更松软。
胡不为恍惚又回到年轻时节。那时还是少年,跟单枕才和单嫣到山里采摘果子,也是
这样遇到骤雨。三人躲在巨树下面,兴致勃勃讨论日后打算。单枕才说,日后要当一名厉
害猎手,捕捉虎豹,把他爹地遗志给承传下来。让定马村上下都知道,老单家还是后继有
人的,而且一代更胜一代。
单嫣却不说话,只微笑着看他们两人,那时,她已经不是原先的嫣儿了,是狐狸精化
身过来的。
胡不为自己呢?当时说了什幺,他已经忘了,只依稀记得,似乎念过一首诗,那是几日
前私塾先生教授的功课。里面有一句:“…奋提银弓射霄汉,敢叫日月换新颜。”
好大的口气!记得当时兄妹两都不说话了,吃惊的看着他。诗句果然很有豪气。但那可
是反诗啊!要是让官府听见,只怕要杀头的。只是胡不为当时年少气盛。也不理会诗中真义
,随口说出来,假装一下豪迈。
不过从那以后,单嫣两人看他的眼色却变了许多,平时笑闹,也多了一点拘谨。也许
狐狸精真的以为他胸怀大志,是个能扭转乾坤的好汉子吧。
胡不为摇头苦笑,想起前事,只觉得心中惭愧。英雄!嘿,看着现在的样子,是什当英
雄好汉?被人追进这样鸟不拉尿的深山密林,饿得前心贴后背,算是狗熊到家了。若要诌一
句诗来描绘此刻心境,当是“长捧瓷碗瞄嘉上,敢叫肉饭一扫光。”
肉。这个字眼一进入脑海,肚肠立时抽动,胃部剧烈收缩,锐利而清晰的饥饿感焚心
摧骨,实在难熬。然而眼下却上哪里去找充饥的东西?
逃亡的生涯,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胡不为叹口气,双手捧腹蹲了下来。这样挤压肚子,饥饿的感觉便不那幺强烈
夏日的急雨,来得快散得也快,胡不为动饿了四个多时辰,外面雨声渐渐小了。老天
爷终于开了笑颜。满天的阴霾尽都消散掉。露出一轮白日来。胡不为急不可耐。抱起儿子
赶紧冲了出去。他要寻找食物。
空气中有湿漉漉的新鲜草叶气味。头顶不时滴落下水珠,胡不为瞪眼张望只盼能找到
一只野免或者山鸡什幺的。只可惜,豪雨过后,动物们都不爱走动,胡老爷子象只没头地
苍蝇般四处逡巡,两个时辰下来却是一无所获。他有点后悔年轻时没跟他爹学习捕猎的技
巧了。
“小兔儿,快出来。”胡不为饿地更慌。心中胡乱的念叼。蓦然。他顿住了身形。
前面十余丈处,碧绿的草叶后面,一团黄色之物正站立着,黄澄澄的眼睛望向他。
漆黑的纹路如若剑戟,印在灿烂的皮毛之上。鲜艳刺目。
那是一头成年的大虎。
胡不为吃了一惊,他可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大家伙。眼看猛虎膘肥体壮,怕不能有两
千多斤。这肉是够多地了,但胡老爷子却还没胆子要想消受它。
‘嗷!’猛虎咆哮一声,腥风顿起。胡不为心神一震,忙不迭的提升灵气。此刻容不得
他多想,先求自保要紧。随着灵气渐聚,蚁甲护身咒快速施放,空气中便响起微不可闻的
细密声响。许多黑色的颗粒凭空涌了出来,如同万万千千只小蚂蚁一般,极快的贴着胡家
父子地身躯蔓延开。只片刻,便在胡不为和胡炭身上结成一层薄薄的黑色软甲,不影响他
们的行动,但有外力击来时,却能瞬间变硬,抵抗冲击。
胡不为还想再施展疾捷术。但猛虎却不等他了,两步纵越,已飞扑过来。
见一只粗大的脚掌拍击过来,胡不为赶紧侧身闪避。但此刻伤痛未愈,行动间毕竟没
有老虎敏捷,只听‘咔’的一声响,恶虎锐利的脚爪撩过他的左臂,凶猛的拍击将他带得
趔趄一下,滑倒下来。
蚁甲护身咒果然有用。胡不为并不觉得疼痛,手臂也没受伤。他刚想坐起身来,哪知
眼前一暗,猛虎第二扑又下来了,他只看到两只锐利的长牙向自己头面噬来。饿虎口中的
舌头在他面前飞快迫近。胡不为魂飞魄散,心中只道:“完了!要死了!”这一刻间不容发
,哪还有施放法术的余裕?
‘咔咔!’两响。猛虎一口正咬在胡不为的下巴上。这时,便可看出蚁甲的真正价值了
。细小的颗粒从各处快速聚到胡不为颔下,瞬间变成一蓬粗厚的大黑胡子,阻在虎牙和胡
不为的皮肉之间,将咬合之力给抵消得干干净净。
胡不为叫得一声,惊魂未定。赶紧要抽身离开。可猛虎千斤的体重岂是他能翻动的,
两只脚掌压在他的双肩。那虎一口一口的咬他面庞和颈项,却全给护身甲给瓦解了。
“火球!破!”胡不为惊慌大喊。生平头一次用法术来对付猛兽,也不知成不成。一团
明亮的光芒从猛虎腹下亮起,‘砰!’的一声,正中胯间。老虎万万没有想到,脚下的美食
竟然还能还击!剧痛传来,只‘嗷!’的一声长叫,急跃而起,它的肚子早被轰开一个焦黑
大洞,五脏六腑都漏出来了。
“破!破!破!”胡不为可不敢丝毫大意,火球一个接着一个从掌中飞出,串成连发,直
向老虎的身躯招呼。那虎先前还发得出几声痛嚎,挨得八九个火球以后,终于毙命,倒在
地上不动了。身上华丽的皮毛已经烧得惨不思睹。
胡不为还不放心,拼起余力,催出好几丛土柱,从猛虎的身下穿刺出来。眼看着笋尖
上鲜血淋漓,猛虎被土柱穿体而过后也不动弹。他才放下了心。
当真是好险!又从鬼门关前走过了一圈。胡不为只觉得快要虚脱了,刚才若不是先施放
了保命的蚁甲,只怕现在躺在地上得,就是胡家父子了。
是夜,父子俩有了入腹之餐。
老虎肉真的好吃。
特别是在饿得两眼发绿之后,尤觉如此。
胡不为用火球轰断了老虎的后腿,架在篝火上烤。爷儿俩美美地吃了一顿。胡不为将
虎肉嚼得烂了,变成肉靡喂给胡炭。小家伙也吃得津津有味。
有了这一次打虎的经历。胡不为胆气壮了许多。他也想不到。自己的火球术居然会有
这样地威力。倒是一向看低自己了。
第二天,三发火球过后,就杀掉一只岩羊。
第三天,没用火术,胡不为催动土柱术合拢成功,把六七丈地圈子围战一个牢笼,将
一头香獐地退路都给封死了。生擒宰杀。
胡不为的捕猎技巧一日比一日精进。火球术射击的准头也越来越好了。在山里行得十
六七日,父子俩已经不用再为食粮烦心。林中飞禽野兽极多,尽够他们吃的。胡不为也不
贪心,随需随取,不去多伤性命。
当然。山林深处,什么东西都有,妖物自然也不少,只是,有了灵龙镇煞钉这颗保命
法器,胡不为全不受到伤损。一路上杀掉八九只不成气的小妖,他先前的恐慌之意已经大
大减少了。
第二十日,胡不为终于遇上一个砍柴的樵夫,在他的指点下,迂回攀爬六七里,找到
了他所在的村子。然而这一次重回人间的经历并不好,胡不为从村民口中得知,连日来已
经有许多人来打听过他的下落了。官府的,罗门教的,还有许多江湖门派,人人都想擒之
而后甘。
胡不为胆战心惊,当夜里又潜回了山林中。外面地世界险恶,还不如在山林里行走得
自在,虽然山中兽怪极多,但有一个钉子仰仗,还好度过劫难。在人间就不同了,自己法
术低微。只怕下一次遇上,再没有先前那样好的运气。
胡家父子的野游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每日里,胡不为捕猎烧食过后,便照着苦榕传授的方法修习灵气,把学到的东西一遍
遍温习。这般心无旁骛的习练,进展极快,过得两个多月,疾捷术,蚁甲护身咒法,雷电
术,还有以前就会的控火控土五行术,渐渐使得纯熟了。
‘山中不知岁月。胡不为潜心学法,也忘了计算时日,每天辨别日头,只向南方行进
。期闻偶尔想起人间,偷偷下过山两次,但获知的信息很不乐观,仍然有人在找寻他。胡
不为终于掀掉重进人间的希望,安心藏在山林中行走。每日捕食野兽,习练法术,调教幼
子,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很充实。
密林中行走,不比平整道路。有藤葛野树阻隔,有深沟断崖挡道,许多地方都是人迹
不曾踏到的。胡不为两人的衣衫全给荆棘挂破了,到后来便自己烘治兽皮,用韧藤穿连来
缝制衣棠。皮衣皮裙皮帽,父子俩全副武装,倒似比前暖和了。
这样每天寻找吃食,步步为营,走得更缓慢了,从夏末走到秋末,天气一天天变凉。
父子俩也没走出多远。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朔风将满山的树叶都吹凋下来。处处白光耀目,银妆素裹。
冬天行路更是困难,积雪极厚,胡不为每天必须运起疾捷术来,才能不致陷落下去。
后来,他担心儿子在风中受寒,在行到鄂州境内时,索性躲在兽洞中过冬。此时,距离他
的家乡汾州,已有数千里之遥了。到目的地矩州也还有相近的路程。胡不为也不着急,潜
心研习法术,等待春天到来。
日月交替,昼夜轮回。一百多个晨昏夕照飞快的流逝掉了。
天下的局势便在许多人的等待中慢慢演变。
胡不为并不知道,在他藏迹山林的过程中,江湖上发生了许多变故。先是罗门教联合
西域诸教逐步侵占中原术界的阴谋被捅漏出来,惹得天下哗然,青叶门、仙都观、蜀山派
高举义旗,说动中原群豪组成盟派追讨奸邪,罗门教退守南方,吐蕃总部又派出大群教徒
支援,两线人物只在沆州、邵州、永州一带拉锯相斗。南北相抗格局已经成形。
此时,中原数十个大小帮派首领巳被罗门教清除掉了,换了新主。谁也不知道哪一个
人是罗门教的走卒。这成为了中原群雄的隐忧。
胡不为的老相识,中原大侠刘振麾,在阳城一事之后,如愿以偿的当上了铁燕门的门
主,借讨伐恶赋圣手小青龙的名义,聚起大批义士,隐成北方豪杰的领袖。
这时人间的妖患,比数月前更要剧烈了,太宗皇帝迫不得已,从前线军中抽调法术高
强的军队回来镇伏。汾州的禁地在军民两方合力下,圈子慢慢变小,靠近外围的梧桐村,
四有村等几个村子已经安全。村民都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寒妇的墓穴也被层层推进的侠客们发现了,清潭派掌门青空子亲到观场查看,却发现
玄天无极阵已经被彻底破坏,八颗灵龙镇煞钉主钉全被人偷偷起出惟余三百多颗辅钉。那
是一点功用也没有了。
一干江湖人物大惊失色,赶紧加镇新的阵法。并在梧桐村设立了一个驻守点。日夜有
人巡守。
另有一事不得不提,梧桐村看守寒妇墓的老乌头,被发现死在墓穴中,鲜血渗入土里
,青空子也担忧会不会对寒妇有影响。
而圣手小青龙胡不为之名,在江湖中响过一阵之后,随着新的纷乱不断出现,也渐渐
隐没下去了。
乱世铜炉 前传第四十章 野游 下
雍熙三年,注定是风云变幻的一年。
正教邪教之间剧斗不断,人间与妖怪陷入热战。而此时的家国政治,也在酝酿新的冲
突。
太宗皇帝在经过前几年的休整,深觉收复燕云十六州失地的良机已经到来积极部署,
委派将帅,欲图与辽国一战。
是年正月,宋朝举兵三路,向辽国进攻,辽国萧太后闻讯,快速部署防军在涿州、幽
州、平州几地列兵等待。
三月,在胡不为迈出兽洞的那一月,征伐开始了,宋西路军出雁门关北上,攻克寰、朔、
应、云四州。中路军以田重进为主将,拿下飞狐,击败驰来的辽国援军,直取蔚州。东路
军由枢密使曹彬统帅,率主力十万,一路破敌,麾旗直插固安和涿州。
战争呈现出对大宋一面倒的优势局面,深深鼓舞了朝野上下的信心。
在此战前后,西夏、回鹘、吐蕃几国壁垒分明,各援一端。西夏李继迁联合辽国,东
西策应,围攻大宋,派遣法术高强的术师随军,屡屡进犯宋国边境。而回鹘吐蔷两国则投
靠宋朝,从旁协助牵制。
私底下,加盟的两国也有不少势力加入辽夏联军中。战争中常见拜火教和哭神教的教
徒,召动火兽,扯起白煞幡与宋军对敌。
而这一切。身在山中的胡不为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父子俩脱身其外,全没受到这一
场风云激荡的影响。
眼看着冰雪消融,万木回春,苍白的日头变得越来越红,热气渐渐适应人心意了。
三月。
四月。
人间芳菲销尽,山林中百花才刚盛开。
这时的胡不为,法力比先前深厚得多了。疾捷术使动开来。速度极快。两月之间从鄂
州翻越数百里,穿过洞庭湖,来到鼎州。眼中所见地树木,叶片越来越大,风物景色。已
经和北方大有不同。
胡炭已经一岁半了,开始学会说话,他比同龄人要聪敏得多了。胡不为牢记着数月前
西京苏员外地话语,盼望儿子能够入学致仕,日后金榜题名。在满心热切地同时,又怕儿
子身无长枝,被恶人欺负,便在两难之中,他想出了一个好法子:让儿子跟他记诵《大元
炼真经》的法术口诀,一来权作启蒙书本,二来,兼学法术,两不相误。
胡炭一开始很不情愿背书,但胡老骗子要达到目的的手段极多,摘几个山挑。捉只松
鼠,作为背书的奖励。小胡炭懵懂无知,哪是老头子的对手,每每被诱饵勾动。老实就范
。如是,四个多月之后,不管他情不情愿。小脑瓜中已经记下小半本经文了。胡不为心下
窃喜,更兴致勃勃要教儿子习练灵气,只可惜小娃娃毕竞太小,不能领会穴道和法术的奥
义,只索罢了。
山中孤寂。胡不为也时常想起妻子和单嫣。
时日在他这样古怪的情感中又过去了一点。父子俩开始向西行进,这里的山岭比北方
又自不同。时常是险峻地高峰,有着斧削般的绝壁,山峰互不接连,各各独立,中间错落
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峡谷。树木也比先前的要稀疏了,开始出现子京树、粗榧树、高山
榕这些奇怪的树种,迷蒙的雾气缠绕在林木之间,终日不散。
父子俩行路更是辛苦。山路崎距陡峭,尽是圆滑的石块,覆满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摔
倒下去,万劫不复。胡不为不敢大意,把疾捷术提到十成,轻轻落脚,慢提慢放。这般行
进了五天,终于走到鼎州外围。
这一天夜里,胡不为和胡炭在一处山崖下歇宿。夜风如潮,一波又一波撞击着崖上石
壁,发出沉郁的声响。山中虫鸣切切,喧闹得很,许多禽兽也在夜色中发出不知是喜是悲
的叫唤。胡不为安顿完胡炭,也躺倒下来默想心事。
‘呜——’峰顶崖壁有猿猴凄厉哀婉的啼啸。它们也感到山风的冰冷了吧。胡不为没
有听见那可怜畜生的叫唤,心思悠悠,又转回了那个熟悉的小山村,回到那个让他魂系梦
牵的家。
毕竟是行了一天的山路,躺下不多久,疲累便彻底俘获了他。胡不为鼻息沉沉,脑中
景物飞快变幻,片刻,如同浪潮般,家乡捻熟的风物绵绵密密不绝而来,涌进他的脑海中
。
小轩窗,蔷薇花。
明亮的阳光从窗格投射,落在窗前的小木桌上,一把熏花铜镜,一只红木梳那张脸在
看着他微笑。眼波流转,里面闪动着欣喜和温柔。
是她么?真的是她么?胡不为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怔怔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夫妻俩
就这样无声的对望,彼此的心情就在对方目光中读出来了。于是,眼眶红了,眼睛湿润了
,一点东西不受控制,慢慢的润出来,顺着面颊淌下。
良久。
凝固的时间慢慢化冻了,赵萱含笑说出第一句话。
“不为,你要好好保重身子。好好……看着我们的儿子。”妻子说,她美丽的脸庞分
明蕴着哀伤。“我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再也看不到你了。”她笑了一下
,一大滴晶莹的东西却从长长的睫毛下滴落下来。
胡不为哪里想到她竟是来诀别地?“不要!”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的叫道:“我等
了一年。才看到你一面。你哪里都不要去!我不能让你在离开我!”
“不为,”萱儿阻住他的话,仍然微笑,笑容中是无奈和悲伤:“生死各有天命,不
能强求。我们已经阴阳相隔,你应该看得远一点……”
“不行!我不放你走!不能让你走!”胡不为几欲疯狂。他等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才等
到夫妻相聚的选一天。怎能让她再离开自己?他踏上前去。把那娇柔的身躯揽入怀中。
赵萱没有阻拦。却在胡不为耳边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不为,你要好好保重,我…真的走了。”
胡不为着着怀中妻子慢慢变得淡了,变得透明,那凄绝的面容就要化成烟气消失。他
歇斯底里地叫喊。他疯枉地去抓妻子的手臂,然而却只是徒劳。
一丝丝的白雾从他怀里升腾,向远处飞去了。妻子已经不见。
“不为,看好我们的儿子。”那语音如同飘渺的云气,远远传来。
胡不为目眦欲裂,使尽全身力气发出叫喊:“不要走!”
“萱儿!萱儿——”
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了,才感觉到两颊冰冷,巳被泪水沾湿。
这梦境何其真切,竟如当真发生过一般。胡不为心中震抖,依然清晰地记得妻子临走
时绝望的面容。“幸好只是做梦。”他在心中安慰自己:“这不是真的。”
然而不知为了什幺,这安慰的话此刻变得非常苍白,胡不为仍然无法忘怀梦中的惊悸
。也许,是梦境太过真实的缘故吧。
一只小手从身边伸出来,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
“爹,你又梦见娘了?”
胡不为点点头,把儿子拖了过来,轻轻抚摩他的头顶。小胡炭被他的叫喊惊醒了,睁
着一双大眼睛,注视他的面庞。
“娘去哪里了?为什幺不跟我们在一起?”
胡不为心口一痛,险蛙又流下泪来。他回答儿子:“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过几年
炭儿就会看到她了。”
“噢。”胡炭应了一声,低头思索,他小小的脑瓜里,也不知道娘为什幺要去‘很远
很远’的地方。
“娘为什么离开我们?是觉得炭儿不乖幺?”他问胡不为。
“炭儿很乖,娘疼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胡不为说着,想到妻子到死都没能看到
儿子一面,不禁鼻中酸楚。天妒红颜,厄运竟然如此垂青这个柔弱的女子,这世道何其令
人憎恶?!
夜色仍然很浓。天上墨云堆涌,将月亮深深埋藏起来,胡不为不知道刻下是什幺时辰
了。一番惊梦,搅得他心乱如麻,再也睡不着觉,索性爬起来,带着儿子走出崖洞。
远处是绵延的山脉,在深蓝的天幕下浮凸。树林的轮廓也和黑色的山峦一样,形成一
道道曲线蜿蜒起伏。
“也不知还要走多大,才能到达矩州。”胡不为叹了口气。从家乡出来,巳经一年半
了。爱妻在地下已等了许久。或许,是她思念在世的父子俩,所以频频托梦过来吧。
峡谷入口传来‘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似于有人累得精疲力竭,一边走一边喘气。
胡不为心中一凛,收回惆怅,把目光投向那边。夜色中看不真切,只看到几团黑色之物正
快速走来。
是熊。一头母熊带着两头小熊走过洞前,想是正在觅食途中。它突然闻到了生人的气
息,警觉的站立起来,鼻头抽动,喉头发出低沉的咆哮。
胡不为毫不在意。在山林行走多日,他遇上过许多猛兽,别说是熊,老虎豹子也打死
过几只了。
“呜呒一”母熊不安的叫了一声,两只小熊赶紧躲到它的身后去了。胡不为并不想伤
害它们,眼下还不觉得饥饿。何况。见到这样带着幼崽的野兽。他也不忍心下杀手。同是
天地生养的生灵,它们也有母慈子孝,也有通人性的一面。
譬如西京地那只猴子,小猴儿被踩死后,母猴心中地伤痛,料想也不比失去儿子地人
类母亲轻多少吧。还有乌鸦,知道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宁肯自己挨着饥饿。也先把年老
的父母给喂饱了。
谁说畜生无知?这些令人动容的事情难道还少幺?
胡不为叹息一声,转身走向崖洞内。
然而,他一动作,母熊便理会错了。它简单的意识里,哪里想得到竟有人会不愿伤害
它?保护幼子的本能让它把敌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当成了危险地挑衅。它怒啸一声。猛冲过来
,速度快逾奔马!
胡不为吃了一惊,听得身后怒响,已然躲避不及。仓促间生生拧转身子,母熊地一爪
巳擦过他的后腰抓过去了,带走几缕肉片。胡不为又惊又痛,来不及思考,听得母熊咆哮
,第二抓又当头压到。
“砰!”百忙间,他后仰下来,后背顶到了一块突岩上,好不疼痛
那熊狂性已发,一爪击空过后,又把目标转到了胡不为身前站立的小胡炭身上。这下
子,胡不为再想不动手已不可能了。眼看着那团黑影正向宝贝儿子迫去。胡不为吓得心脏
直欲跳出腔外,血液骤涌,全身的灵气瞬息聚到胸口。
“破!破!”胡不为声嘶力竭的叫喊。
两团硕大无朋地烈焰呼啸着冲过去了。不再是以前虚弱的红黄,而是明亮的白色。宛
若两道火流星穿过黑暗,眩目的光芒在一瞬之间把岩洞照得亮如白昼。胡不为经过数月的
专心修炼,又服下了几枚妖怪内丹,此时的功力岂是当年所能比拟?
“轰!轰!”两声沉闷的声响,两发火球一中腰椎一中头颅。那头倒霉的大熊脚爪还未
碰上胡炭,便被击断了腰椎,脑袋也脱离脖子。冲击之力更将它数千斤的躯体轰击到八九
丈外!
一击之威!如斯惊人
但此时的胡不为浑不以此为喜,他心中只有懊悔和恐慌。好险!只差一点,他的宝贝儿
子就要伤在巨熊的掌下了!那可如何使得!儿子的一根头发都比自己的性命重要,他自己宁
愿死上百次千次,也不要儿子有丝毫的伤损。
若是……刚才大意一点,竟然教小胡炭遭了伤害,日后到地下可怎幺跟孩子他娘交代
?!
胡不为双腿颤抖不已,冲到胡炭面前,一巴掌将他搂入怀里,慌乱得查看。
“炭儿,你…没受伤吧?!你没事吧?”震惊之下,胡不为喉中已经哽咽了
“爹,我没事。”小娃娃胆气极壮,虽然险要遭难,竟然不觉害怕。这一点,可比他
爹强得多了。
“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胡不为语无伦次,但觉心脏仍然跳得如同快鼓一般。
岩洞之外,两头小熊‘呦呦’的悲鸣,围在母熊的尸身前转动。它们还不知道母亲已
经死了吧,许是在叫:“娘,快起来,起来……”
小熊不过五六个月大,没有母亲的照拂,只怕也活不久长了。
胡不为等到心情平定下来,又为母熊的殒命感到惋惜起来,他把儿子抱在怀里了,缓
步走出洞外。两头小熊眼中闪着恐惧,逃开两步,却又不肯舍母亲而去,仍一声长一声短
的叫着,声音凄惨之极。
万物恋母,总是不变的道理,两头小熊吃了母亲数月的奶水,早就依赖它爱恋它了,
虽然看到胡不为满含威胁,却仍不肯肚子逃离。
地上,硕大的熊头浸在血泊中。肚中流出的黑血把地面都染湿了。胡不为看到母熊眼
睛仍然大睁着,也不知是带着悲哀还是不舍。它也是个母亲,它到死后,定然还记挂着尚
未独立的两个儿子吧。
这幺死去,它定然不甘之极。
然而。有什幺法子呢?命运有两条道路,一条向着平安,一条向着舛难。它偏偏被死亡
的那一条选中了。
真的很不甘。胡不为甚至能感受到它临死前的惦念。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苍天之下,有多少人是生话得心甘情愿的呢?就是他胡不为,也
不正是被逼迫到这样绝望的道路上来的幺?除夕之目,举家被人屠戮,然后,带着未满月的
幼子四方奔波,这样的日子,距离他心目中美满的生活不知要差上几千万里!他胡不为当然
也很不甘心。
再想想,苦榕。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难道也不是活得不满之极?谁也不想临
到快入土了,还孤身一人在天下闯荡吧。胡不为又想起当日柔儿被盅虫伤害,苦榕眼神中
那样悲伤的绝望的眼神。是的,苦榕活得也很不如意,他也很不甘。
还有,妖怪妹子,单嫣。
十五元宵节,那晚上的情景就如发生在昨日,单嫣满含泪水,边走边回望,她很不愿
意就这样离开自己的啊。可是,究竟是什幺力量,让这个法力高强的妖怪,竟然不得遂自
己所愿,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呢?
天下之物,似乎都活得很不如意。
为什幺?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幺?!
乱世铜炉 前传第四十一章 解救
叹息既已,胡不为对两头小熊也毫无办法,只能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虽然天色尚黑,但经历过这样的变故,他一点也不想再呆在岩洞之中,带着儿子,赶
紧逃离了那处地方。他要找到水,服下定神符疗伤。穿过峡谷很久了,他似乎仍旧听见两
只小熊低沉的抽泣之声。
胡不为运气不错,附近正有一处溪涧,让他可以烧化符水。胡不为休整罢了,从南面
攀援而上,到得崖上,前面又是一片树林横亘。胡不为叹息一口气,轻轻迈步进去。他心
中仍然存着疑问,不解天地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如意之事,也没心思燃放火球照明,只
在天光下慢慢走动。
胡炭在他的怀抱中又已睡去。小孩子不知道这么多伤人脑筋的问题,实在幸福得很。
走了一个多时辰,看看月亮的位置,算来快到寅初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人语声。
胡不为吃了一惊。在山中行走几个月了,这是头一次碰上有人。难道,是罗门教或者
官府的人查到自己踪迹,追来了么?胡不为一慌之下,就近躲在一丛灌木后,不敢稍动。
一男一女正在快速走来。
“没有啊,宗师哥,这里哪有四节地狸?”那女子声音听来很娇嫩,似乎年纪很轻。
“快到了,再往前走一些,就该找到了。”男子含混的回答。
透过草叶间隙看去,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和一个男子并肩而来。她手中燃着一小片
淡青色的火焰,光芒照耀下,胡不为看清了那姑娘的面貌。
好秀美的女子。胡不为暗中赞叹。她面目间颇有温婉之态,可以猜想性格会很温柔。
眉目流转间,妩媚横生,肤色莹白如玉,两道弯眉生得秀气非常。说话时,抿嘴微笑,现
出颊上两个酒窝,更增风韵。
“你真的看到过么?”那女子转头察看四周,口气中充满疑问,“这里不像是会有四
节地狸的地方。”
“当然有了。我骗你干什么。”那男子说道。
胡不为透过叶隙,把两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眼瞧着两人在前面八九丈处停住了,
那女子说道:“不对,这里土地很干,绝不会有地狸生活的,它们喜欢在潮湿的地面活动
。”
那汉子面上堆起笑容,道:“秦师妹,我怎么会骗你呢?上个月我就在这里看到过地
狸,还不止一只!”
“你上个月不是还在衡州么?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那汉子登时语塞。胡不为看他低下头,两只眼珠乱转,登时心中一动:“这人只怕会
有古怪。”
听见他强笑道:“我是记错了,应该是在前月,我路过这里时见过的。”
“前月?”那姓秦的女子口气中疑惑更甚。“前月里龙爪门的过师叔独立开宗,你不
是跟段师叔前去道贺了么?怎会经过这里?”
“嗨!傻师妹,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啊!你看那里,那不是
四节地狸么?!”胡不为随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树林中黑沉沉地,哪有什么天狸地狸?
那女子不疑有他,也转头去看。哪知便在这时,那姓宗的汉子运指如风,几点白光从
食指间飞射出来,两点击中肩头,两点射向膝窝。那女子不及防之下,只惊叫一声,摔倒
下来,掌中的照明火焰便也熄灭了。
“宗师哥!你干什么?!”
“秦师妹,我想你想得好苦,你……你……一点都没发觉么?”
“你说这个干什么?咱们是来抓捕四节地狸的……你快放开我!”
“放你也行,但那得等咱俩成了夫妻以后。等我们好了,我不仅放开你,连我的性命
,也都是你的。”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姓秦的女子又羞又怒,“要是让段师叔知道了,你……
你……就不怕受到罚责么!”
“知道就知道!我不怕他知道!”汉子顿了顿,又道:“只要有了你,便是死了,我
也欢喜。”
“不要!宗师兄!咱们……两个门派一向都很要好,你这么做,让我师傅知道了,只
怕会有影响。”
“这里就只有我和你,咱们两人都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小苏……我从见到你的第一
眼,我就把持不住自己……你……你……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每天夜里,我都念着你的名
字……”那男子换了称呼,显然那女子姓秦,芳名是一个“苏”字。
“宗师哥,咱们都亲得跟兄妹一样,我……一向把你当成亲哥哥。”秦苏显然也意识
到了危机,赶紧打断他的话,“咱们快回去吧……师姊们发现我不在房中,会来找我的。
”
“不!我不要当你的哥哥,我要当你的情郎!”那姓宗的汉子叫道,呼吸急促起来。
“我再也受不了啦,小苏,你今日不从了我,我……我……真的会疯掉!”
“啊!不要!不要!”秦苏惊叫起来,那姓宗的已经开始动手了。胡不为眼力极佳,
便在黑暗中,也看到了地上两团人影纠缠在一起,那姓宗的汉子拦腰抱住秦苏,伸嘴去吻
她。
“宗师哥,你放手!放手!”秦苏惊慌失措,伸手去推他面庞,然而手足穴道被制,
她哪里挣脱的开,被那下流汉子唇落如雨,亲在香面上。再挣得片刻,那汉子刺激得欲望
大盛,一手腾空出来,沿着她的腹部向上摸索。
“啊!”秦苏惊叫,“不要!不要!不要!”
“小苏!苏苏!你……答应我了吧。我一辈子好好养你……我好生伺候你。”姓宗的
汉子指尖触及椒乳。只觉得心神大震,唇舌间干燥之际,此时他淫欲入脑,哪还听得见身
下玉仁悲惶的痛哭。手上使力,只“嘶”的一声轻响,秦苏束胸的白绫和胸前衣裳尽剥落
下来,两痕雪脯再无遮掩。
“小心肝儿,你……从了我,我日后定会好好报答你。”汉子喘着粗气,双腿压住了
秦苏。两手急切的扯脱她的裙裤。“宗师哥,不要!不要!”秦苏哪里想到竟然会遭遇这
样的厄运,哭得声嘶力竭,却无法阻挡淫徒的非礼。
胡不为看得形势危急,不由得大感为难,这个姓宗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法力是不
是高强,若是自己贸然出头,只怕救不了秦苏不说,还白搭上两条性命。只是,眼睁睁看
到一个无助女子被凌辱而不去解救,在良心上又过意不去。
胡不为这边权衡未已,但形势已渐转危急了,汉子胡乱摸索着秦苏,片刻后,拉开自
己束腰的布带,要褪下裤子。胡不为心中踌躇。正待运转灵气发出火球,低头一瞥间,忽
然看到胸前挂着的白玉锁片,那是装着刑兵铁令的玉锁。立时,一个法子在他脑中冒了出
来。
他轻轻地把玉锁顶端的扣盖揭了开来,冰冷气息如同铁剑,从孔洞中刺出,激得他面
颊生疼。
胡不为打了个寒战,把玉锁上下倒置过来,晃动几下,那片黑色的铁片便掉落到地上
。
瞬时,寒气如同浪潮向四方蔓延开,带着令人发狂的恐怖之意。胡不为冻得直打哆嗦
,细针般地冷气一根根深刺入肌肤,一直钻到心底。而最难熬的,却是魂灵深处涌起的绝
望和恐慌,使他如中雷击,呼吸艰难。他就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逃亡者,面前临着深深断
崖,背后饿鬼一重重追赶上来,环顾四周.他能听得见幽怨的尖啸和强烈的恨意。
感觉,就身处在那生机尽绝的刹那,没有退路,没有援助,只能等死。
这般精神折磨,远比肉体上厉害得多了。胡不为死死抗着这股莫名的心潮,强守灵台
一点清明。一年多的意志磨练,便在此时显出了功效来了。
胡炭也被寒气和恐怖惊醒了,刚要哭叫,但被他爹捂住嘴巴,发不出声息。
林中空地上,汉子长裤刚褪下一半,裸露的臀部肌肤便被刺骨地冰寒冻得麻木了,肃
杀的气息更是无法抗拒,如怒潮般冲击他的魂魄。
“谁!是谁!?”汉子梦吃了一惊,仓皇提裤跳起来,向四周查看,神情紧张之极。
毕竟做贼心虚,被人揭破了,自然免不了气馁。“是谁在这里躲藏?!快出来!”汉子声
色俱厉,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慌张。
没有人应答。寒气还在加重,这方圆数丈的土地瞬间进入严冬,地上的草叶只片刻间
便给冻蔫了,一条条软垂下来了。“再不出来,我……可要动手了!”汉子忙慌地叫喊,
奇怪的恐惧之意在他心中翻起怒涛,他不如道由从何来。
才不过片刻,他便抵受不住了,手一挥,光芒闪处,地面上便凭空召出了两只青色的
大狼。
原来他是个豢狼师。
然而刑兵铁令的煞气何等厉害,便是青狼这样凶狠的灵兽也不敢与之相抗。两只青狼
在寒气中待了片刻,‘呜呜’叫着,快速向他方逃离。这下子,姓宗的汉子再也绷不住了
,惊惧、绝望跟寒气一起在心底蔓延,他来不及扎好腰带,便低声咒骂着向着来路飞奔而
去。
好事未成,他当然不甘得很。但是,连借以仰仗的灵物都都不堪抗衡藏在暗处的神秘
之人,他哪还有胆量再留在当地?
寒气愈重。胡不为都快冻成冰雕了,他看到草叶上已经凝起一层薄霜,连空气中的水
气都被这冰寒冻结!
秦苏牙间格格打战,她已坐了起来。身上衣不蔽体,她也在寒气中瑟瑟发抖。险些就
要被冻晕了过去。听得前面草丛声响,救她的神秘人物正在动作。
须臾,寒气顿消。那股令她窒息的惊恐之意也消失的干干净净。仲春的温暖气息终于
又包拢回身上,暖洋洋的舒适。
“你怎么样,格……格格……你……还……还好吧。”有人说话,牙间格格作响。
看清了走过来的两人,秦苏吓了一跳。一人身上披着黑褐相间的虎皮,头上带着金钱
豹皮帽子,牵着另一个也同样装扮古怪的小童向她走来。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不伦不类的
打扮。
“山神?还是妖怪?!”秦苏脑中冒起这个念头。
“你的衣服……”那奇怪的人说道,眼光转落,投向地面上的一堆白绸碎片。
秦苏这才惊觉,自己身上几无片缕。赤身裸体在他的注视之下,一时羞急无已,只惊
叫一声,双手环抱护住胸部:“你不要看……你……你不许看!”
那人依言转身,道:“姑娘,你先把衣服穿上吧。”他身边的小童却毫无顾忌,睁着
黑溜溜的眼睛望向她,眼光中尽是好奇。秦苏手忙脚乱,探手摸索面前的碎衣物,想要找
一片遮羞的东西。可是那姓宗的汉子手力极大,一番冲动撕扯,早将薄薄的绢衣给撕成了
碎片。
秦苏急得哭出声来。心中又惊又愧,又慌又怕。只恨不得立时便死了,总好过这样尴
尬羞人的局面。
“衣裳没有了!”秦苏哭道,“全撕烂了!我……穿不上……啊!啊!你不要转身!
不要转身!”她慌乱的叫道。这次遭遇之事,实是她一辈子都不曾想到过的。她手足无措
,全然不知该怎么应付才好,心中其乱如麻,继而又羞愧交加,再片刻,又感悲愤难抑。
虽然没有遭人凌辱,得保清白之身,但这样被人大肆轻薄,已足令她直欲断舌自尽。
这样的羞辱之事,让她跟谁倾诉去?
秦苏呜咽起来,珠泪涌落。在她年轻的记忆里,向来只有别人的尊敬,喜爱和赞赏,
何曾遇上过这样难为情的时候?找来一片长布,长度不足以束胸,待要缠在腰间,两条长
腿却又裎裸无遗。她慌乱的找寻,却再也找不到一片合适的绸片。
听得那人长叹一声,解开束腰的青藤,把身上的虎皮罩衫解下,反手扔了过来。他瘦
弱的脊背,在树影中显得苍白而单薄,肩胛骨像两座尖峭的孤峰兀立。“你先穿上这个吧
。”他温言说道。
秦苏稍稍收了惊惧。这人看来不像坏人,并没有趁她之危来占她便宜。若不然……她
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将虎皮拿起来,裹在上身,到底将胸部的春光都收拢住了。腰间也
缠着衣片,不至外示,令她安定了一些。只是两条长腿毫无遮掩,让她感到很不习惯,不
时地拉下裙裾,却又担心使力大了,将布片扯脱。
“好了么?”那人说道,“我转身啦。”
是一张不让人厌恶的脸,虽然嘴唇四周布满胡须,缭乱得很。但他的眼睛中闪着温和
和同情的光芒,目光诚挚而……聪敏?泰苏见他盯在自己脸上的眼神很平静,不时的眼珠
一转,似乎脑中念头闪得级快。不过,大抵而言,这个是正直的基本让人放心。
“多谢大哥相救。”泰苏低声说道,心中有股想哭的冲动。
“你能站得起来吗?”胡不为问道。泰苏摇摇头,那姓宗的全名宗奇,是名门之徒,
他们派中最擅长这样以灵气制人行动的法术,若无高人解救,是一辈子都无法解除禁制的
。泰苏手足间都被封住了,虽然能够曲折如意,但已使不出力道。
“你受伤了?”胡不为问道。泰苏摇摇头,有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被人这样禁制,算
不算受伤。“伤在什么地方?”胡不为踏步走近来,面容更是分明。若是那胡须都刮了,
头发好好束束,倒是个很不难看的男子。
“腿……还有肩膀……”泰苏的答话西若蚊声,这男子要给她看伤,让她心头鹿撞,
脸红得跟红布一样。女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刚刚从惊险中逃脱出来。本来不拘小节才
是,可是一听到胡不为要来看伤,她的一腔念头却全转到羞涩上去了。只是想:“他要来
看伤,要摸我的腿……啊!好羞人!不要想!不要想!”
两条秀气丰盈地腿,没有一丝暇斑,皮肤光滑而细腻。
泰苏两腿紧紧夹着,把头埋在胸前,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好在林中黑暗,胡不为
看不到。
胡不为不是圣人,见着这样暧昧的情景。自然免不了心跳。他抖着手,摊开掌心。‘
嘶’的一声微响。一小点火光从掌纹中跳跃出来,照亮了四方。掌握过火焰的凝聚之法后
,胡不为已经知道控制灵气的收放,着一豆光芒虽小,却很明亮。比以前大而无当的火球
要精进得多了。
火光跳荡,泰苏的腿在温光下如两截白藕,粉生生的,柔和而饱满的曲线烛人心魄。
胡不为不敢斜视,看泰苏的膝窝。那里被宗奇地灵气击出两出红斑。表皮未破,捏捏骨头
,似乎也不像折断的样子。
“奇怪。”胡不为搔搔脑袋,道:“你没受伤啊?”
泰苏声音几不可闻:“我被……法术禁制了,不能走动。”
“啊?!那可怎么办?”胡不为大感为难,转头向四周查看。这里正在山林深处。草
高树密,不像是会有人居住的样子。可怎生安顿这个大姑娘?他心中踌躇起来。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怎样才能送你回去?”他问泰苏。
“向西南八九里,就是仙峰镇。麻烦……大哥帮我带个讯,让我的师姐来就我,她们
住在心雅阁客栈,我是玉女峰的弟子,我叫泰苏。”
胡不为皱皱眉,道:“我走了,你遇上野兽怎么办?你会法术么?”
泰苏哑然。抬起一张红白交替的俏脸,她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前不用担心虎豹兽怪
什么的,可现下行动被制,灵气也发不出来,那些原本不成威胁的东西已经变得凶险了。
半个多时辰后。
泰苏趴在胡不为背上,面红过耳,羞不自禁。她听得见他得快速心跳声,知道他也和
自己一样心乱如麻。
胡不为运起疾捷术,背动两人倒不觉得为难。泰苏身材虽高,但却很轻巧。相形而下
,倒是手中托着的两条腿让他心浮气躁。泰苏行动不得,老老实实的趴在胡不为身上,两
手环住他的颈脖,胡不为两手后抱,托着她地大腿。
随着行路颠簸,胡不为裸着的后背更感到令人眩晕的揉动。真是令人心醉,又是何其
难熬的感觉!
泰苏咬着唇,闭上眼睛,竭力不去想眼前之事,只心道:“师姐们在等我,师姐们在
等我……”但胸前感觉到的,前所未有的男人地体温,搅得她思绪乱飞。这一天经历的变
故,比她过去十九年岁月所遇到的事情总和更撼动心魄。
“姑娘,你疼么?”耳边穿来小孩童稚气的声音。泰苏睁开眼睛,看到胡碳正伏在胡
不为前胸,小脑袋探过肩膀来张望她。
小娃娃张得眉清目秀,眼神清澈灵动。很招人喜欢。泰苏笑了一笑,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闭上眼睛?还咬着嘴唇?”
两个大人怦然心动。一抹飞霞从泰苏脸上晕开,慢慢爬到耳后了。胡不为猛然发力赶
路,风声骤然响了许多。
“炭儿,不要跟姑姑说话,姑姑累了,要休息。”胡不为说道。
胡炭‘喔’的一声,当真便不说话了,只睁着漆黑的眼睛,滴溜溜的注视泰苏。
八九里的路程,在胡不为的发力之下半个时辰便走完了。其时天刚破晓,山下村庄有
雄鸡喔喔啼鸣。胡不为轻手轻脚,把泰苏放下地来,虎皮开合间,偶泻的春光让他心中剧
跳。
“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找两件衣裳。”说着,胡不为纵越下山,向民宅区奔去。
“这个人,心肠真的很好。”泰苏看着天光下胡不为精赤的后背,心里暗暗感激。
胡不为偷了两套农户的衣裳。可惜全是男子装束。泰苏穿上后,显得太过肥大了。但
是没有办法,敢于在天气多变的春季里。把衣裳隔夜晾晒户外的,只有两户懒汉。闻得衣
裳上传出的浓重的汗味,泰苏直皱眉头。
两人穿衣停当,仍是胡不为当苦力,将一大一小两人背在身上,翻下山去。在镇中找
到了心雅阁客栈。然而让泰苏失望的是,她的同门已经早一步动身,在卯初便已经出发了
。留可一张纸条,托小二转交给她。
“敌人现迹沅州,接讯速来。”
“敌人?会是谁呢?”泰苏皱着眉想。“难道是把师叔打伤的那个怪人?”
玉女峰一向很少有仇家。但是一个多月前,泰苏的师叔。玉女三莲之一的白瑞卿被人
设计伤害,手足尽断,体内还中了莫名的毒,一直昏迷不醒。为了解救她的性命,掌门下
令门下弟子到各处寻找药材,要炼制密药。其中‘四节地狸’便是其中一味,秦苏和几位
师姊要到南疆找寻,却在仙峰镇上遇到了旧交,宗奇得知众人的目的,便偷偷约会秦苏,
告诉她说知道附近有地狸的踪迹,让她夜间一个人到客栈外等候。
秦苏没有江湖经验,又极相信他,哪知竟然是诈?跟着宗奇远远跑到密林中,险些便
被污辱了,若不是胡不为刚巧经过,只怕已铸成大恨。
当下拿着纸条反复查看。秦苏红着脸,对胡不为说道:“大哥,多谢你了,你把我放
在这里就行了……我……再找人联系师姊她们。”
胡不为应了一声,向门口走了两步,想了想,又走回来,从腰间取出包裹。里面的钉
子、书本、玉牌都摆放整齐。几锭金子,银子还是完好无损的。胡不为爱财,便在深山逃
亡中也没忘了把金钱收好。
胡不为把一锭银子拿出来,偏头想想,又换成一锭金子,递给秦苏:“这些钱你带着
,只怕会用得着。这里没有亲人,自己照顾自己,没钱可过不下去。”一句话触动了秦苏
的担心,她猛然低下头,咬住唇,眼眶一红,眼看就要泫然落涕。
这次是她的头一次出山,哪里会想到遇上这样的境况?先是受了惊吓,然后手足受制
,附近还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在这样毫无防守之力的时刻,让她一人守着空房等待,由不
得她心中不害怕。她嘴上说得轻松,可是,在这样偏僻的小镇子,却到哪里找到人给她报
汛去?她内心深处是极盼望胡不为留下来陪她等待的。
哪知胡不为这呆头鹅全然不知女人家的婉转心思,说完话,想也没想,转身就踏步出
去了,关上了门。秦苏登时失望,委屈涌将上来,大滴的泪珠便吧嗒吧嗒掉落。滴在床榻
边上,碎成了晶莹的数瓣。正是:“愁绪万缕上心头,悲恨俱在,只是却无由。”便在这
一刻间,她到深深怨怒起胡不为来了。
她这边哭声未已,听得踏步声响,房门拉开,胡不为却又转回来了。秦苏慌忙收了哀
声,转头向床里,把满脸的泪恨都藏起来。“你又回来干什么?”她闷声说道,“还有什
么事么?”语气不善,心中却是又惊又喜:“难道……他看穿了我的心事?他……终于肯
留下来陪我了?”
却听胡不为说道:“秦姑娘,差些忘了,刚才路过镇口时,那里有一家衣铺……”
秦苏一颗心又掉到了谷底。
胡不为说道:“你这身衣裳没法再穿了,我让小二帮你去买,一会就……”他突然顿
住了话,因为他看到秦苏单手撑在竹席上,另一只手捂住脸,肩头急剧耸动。
“咦?咦!你怎么哭了?”胡不为手忙脚乱,全然不知所措。他一生遇上的两个女人
,都不是这样扭捏娇弱的,眼下看到一个大姑娘在他面前无端哭泣,登时傻了眼,手脚都
不知道摆在什么地方好了。“你……你……伤口疼么……我给你看看……”
秦苏再也扛不下去了,捂住脸的手一松,“哇——”地哭出声来,泪水滚滚,把一张
雪白的俏脸打成梨花带雨模样。
胡不为呆在原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停留也不是,出去也不是。只嘟囔道:“你
哭什么呀……哭什么呀……是我做错了么?那……我走了,我现在就走了……我不跟人说
你的事,你……放心好了。”
秦苏更是放声号哭,心中的委屈,悲伤,无奈尽涌上心头,化作滚滚泪水宣泄出来。
胡不为面上臊得通红,赶紧抬脚出去,合上了门板。听得客栈走廊门户开合的声音不断响
来,客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开门出来查看。
向前小跑了两步,胡不为又踌躇起来,听房里秦苏哭得死去活来,她……当真能一个
人呆在这里么?唉,女人……有时候遇上女人比遇上妖怪还要麻烦。
等到天将过午,一番喧闹才终于收了尾。
胡不为到底琢磨出了秦苏哭泣的原因,无可奈何,只得满口应承,答应她带她去沅州
找师姊会合。好在沅州不算太远,施展疾捷术六七日也该赶到了。唯一让他担忧的是沅州
会不会有人跟他算账。
吃罢晚饭,天色终于晚下来了。三人才开始动身出镇。这是秦苏的要求,他不愿大白
日里被人看到趴在胡不为身上。女孩子家的羞涩,胡不为也约略体会得到,安安静静守在
房中。洗浴,除换衣衫。再见到秦苏的时候,秦苏几乎不相信面前之人竟然真是胡不为。
胡不为面相本来就不恶,随着人情洞达一日甚于一日,眼中便略略带有智者的风采。
秦苏当然不知道,这个闪着智慧光芒的整洁汉子其实满心狡黠,一肚子坑蒙拐骗。
从镇口绕出来后,三人在道上飞驰。
胡不为的灵气持久度比先前强得多了,疾捷术施展开,已可维持四五个时辰。这时道
上江湖人物很多,因沅州是正邪两派胶着较力之处,两方人马不间断向当地聚拢。在秦苏
的一再要求下,胡不为又绕开大道,重进山林中。姑娘家面皮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
随着几日相处,秦苏对胡不为更是感激。这个大哥从不曾拂逆过她的要求,性格温和
得很。更难得的是,两人独处,他竟能不欺暗室,对自己守之以礼,免了路上许多羞耻为
难的尴尬,拿人品卑劣的宗奇来比较,胡不为是好的太多了。
“胡大哥,你到这边来访友,不觉得太远了么?”道路上,秦苏问胡不为。
胡骗子诓她,谎称自己是汾州人氏,要到南方来访友。他还胡诌了个假名,叫胡玄。
胡玄胡玄,便是把他妻子的“萱”字化音过来的。
遭遇过一连串的变故,胡不为不得不为自身安全考虑,不敢再轻易泄露自己的本名了
。他并不笨,那日在光州被人围攻之事,他并没有简单视之为偶然。程半轩等人能叫出他
“圣手小青龙”的名号,那就表示,那些人了解他的来历。只是,六个人一口咬定他伤了
几十条人命,那却令他费解得很了,这里面定有蹊跷,在答案得出之前,他必须处处小心
。
当下见问,胡不为答道:“他要住得这么远,我也没有法子。”
秦苏叹息一声,道:“胡大哥……你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汉。换作是我,可不一定
有着耐心来找人。”
胡不为大惭,自己可当不得这样的夸奖,万一日后秦苏识破自己的身份,那就糟了。
老脸一红过后,赶紧转移话题:“等咱们找到你的师姊,他们能帮你治好么?”
秦苏道:“能的。他们会找到段师叔,让他帮我拨除禁制。我一定要跟段师叔说,宗
奇这个坏人干的事!”
胡不为默然,片刻,道:“你……要把那晚的事告诉他们么?”
秦苏面上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那晚上的事,她是想也不愿再想,提也不愿再
提的。可是,不提,又有谁知道宗奇曾经干过什么?!
一时两人无言,便这么默默赶路了。林中离大道有四五里的距离,树木倒不算很密,
胡不为眼力极佳,借着些微的天光便能看清道路。
“胡大哥,我……”秦苏欲言又止。
“我遇上了这样的事,你……会不会看不起我,把我看成轻贱的女子?”
黑暗中,秦苏面上发热,直蔓延到颈脖上。她鼓着勇气说完这句话,便觉得心头剧跳
,屏住气息,等待胡不为的回答。
“不会!不会!你有没有错!”胡不为忙道:“只怪宗奇……”哪知话没说完,猛觉
得怀中一振!许久没有动静的钉子此刻强烈摆动,只欲穿破他的衣衫蹦跳出来。
尖鸣声豁然震响,声音高亢而嘹亮,青光从怀中透出,直达丈寻。
胡不为面色苍白,立时收步。“不要动,不要说话。”他低声说道,“有妖怪。”
妖怪,而且还是头厉害的老妖怪。从钉子的反应程度可以判断出这一点。
树林中黑沉沉的,看不清周围的景况。胡不为任由钉子厉声尖鸣,只凝神察看四周。
数度生死经历,让他对钉子很有信心。只要不是特别恐怖地妖怪,灵龙镇煞钉还是可以帮
他们逃脱出危难的。
“爹,在那里!”还是胡炭眼睛尖,向着东面方向一指。胡不为和秦苏一起偏过头去
。
高大的云柏树,像一只粗壮的标枪般立在土中,树高六七丈,直插上黑天里去。便在
浓密的枝叶深处,一团黑影静静站立,他的一双脚仿佛生在了枝丫上,整个身子随着风吹
浮沉起落。
依稀是个人的模样。胡不为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分明可以感受到他阴冷的目光在盯着
自己。
“刷!”的一声响,那妖飞掠下来,两臂展开,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
杀机!灵龙镇煞钉立时便感应到了,悠然一声响,冷光怒射,青龙物化。
这龙躯体比先前大得多了,快有胡不为拳头那般粗细,身长两丈有余,飞在空中只向
妖怪的头面穿去。
“青龙!”
“青龙!”
两个惊呼声音。一个是妖怪的,一个却是胡不为身后的秦苏发出的。
“呛!”火星四射。妖怪一只单手抵住了青龙的冲击,翻身飞回,仍站在了树颠之上
。青龙不依不饶,飞快地一个转折,又向他猛冲过去!便在龙头就要破入的霎那,妖怪身
子突然拔起,高飞上天十余丈,让了开去。
胡不为抬头上望,见妖怪双手在胸前飞快结印,淡黄色的光芒在他手之间跳跃。他看
不到的是,妖怪口中喃喃念动,似乎在和什么人对话。青龙敬业得很,一击不中,再击,
再击不中,三击……但往时威力无比的克魔圣物,此刻却全无斩获。那妖怪行动迅捷之极
,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逃脱开,让青龙无功而返。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妖怪居然还有闲情说话,很让胡不为感到震惊。见他挥挥
手,面上露出了笑容,“行了,不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青龙又一次冲击而上,穿向妖怪的脖颈。
这次,妖怪却不再躲避了。口中低喝一声,一条手臂泛起大片金光,一个掌刀,斜切
向青龙颌下。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金色与青色的光芒蓬然变亮。青龙悲鸣一声,散作点点碎
片消失掉了。
胡不为目瞪口呆。他的青龙!他用来保命的青龙!竟然被杀败了!
寒气从脊背透上,瞬间冲上头脑。
见那条黑色人影慢慢落下,重又站到树颠上,胡不为一咬牙,急提灵气。就算是青龙
受不住了,他也不能坐以待毙,死,也要拼一拼后再死!
“嚓嚓嚓嚓!”的碎响,大团的黑色细物从空中飞快涌出,贴上胡不为的喉头,蚁甲
护身咒发动开来,绵密的甲蚁便向三人身上蔓延。胡不为不知道,面对这样可怖的,前所
未见的敌手,蚁甲是不是能抗得住攻击。虽然眼下的蚁甲已比往时大有进步,变厚变浓了
许多。
然而胡不为的忧惧却是白担了。那妖怪杀退青龙过后,却没有再向他动手的打算。站
在树颠静立片刻,便转身投入了苍茫的夜色中。
胡不为便如做梦一般,混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呆立在当地,蚁甲慢慢消融掉
了。林风吹过,将他吹得通体生凉。原来不知不觉间,冷汗已经把他的衣裳全部浸透。
“爹,他不见了。”胡炭说。
身后传来秦苏的扭动,“放我下来。”
“把我放下来。”
胡不为依言,找了一处平整地方,慢慢放手,将秦苏放倒在草叶之上。秦苏呼吸声很
重,高高的胸部起伏不停,她低着头不看胡不为,情形有些异样。
“难道……妖怪打伤你了?”胡不为吃了一惊,走近她身边。
“你别过来!”秦苏忽然说道,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再也不是以前常见的盈盈
笑意和羞涩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你不是胡玄,你是胡不为!你是‘圣手小青龙’胡不为!”
秦苏叫道,浑身震抖,她的面目变得一片苍白。
乱世铜炉 第四十二章 隔阂
天色渐渐亮了。
胡不为和秦苏就呆在原地上,默然无语。两人谁也不看谁,各自盯着地面默想心事。
早晨的山风比夜间减弱了一些,但仍很猛烈,呼啸着摇动林木,发出萧萧之声。许多
新叶枯枝便在这样的摧残下脱离枝条,落下地面。
胡不为看看秦苏,见她板着脸,侧过一旁不看他,心中叹了口气,道:“秦姑娘,事
情就是这样。我真的没有做过这件事,你要不信,我也没有法子。”秦苏不睬他,只一圈
圈的用细草缠结手指,细白的一支食指被草叶勒得失了血,她却浑然不觉。
“我要走了。”胡不为哑着嗓子说道,站起身来,拍去裤子上沾的乱草。“你真的不
跟我一起走么?”
又一次被人冤屈,他心中实在很不好受。人间是非如此扰人心神,还真不如单独行在
荒林中痛快。山林中虽然有妖怪有恶兽,但杀过之后便也清静了。不会像目前这样,说也
说不得,杀也杀不得,一腔不平之气堵在心头,却难以宣泄。
秦苏更不答话,把头扭过身后,将他视同无物。胡不为长吸一口气,放弃了劝说的念
头,抱起了儿子,默默向南方走去。他已经没有办法了,秦苏顽固得像块石头一样,任他
百般分说也不肯相信。胡不为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单纯得像水一样的姑娘,竟会有这样执
拗的性子。
她认定自己就是那个淫贼了。
“淫贼!”胡不为一阵懊恼。想起昨晚上秦苏骂出的这两个字,他心中就不痛快之极
。胡某人虽然怕死,虽然法力不高,虽然为了生计骗过人家的钱财,但在这方面的品行操
守却从未被人质疑过。谁料想,刚刚被人栽赃背了几十条人命的黑锅,接踵而来的又是奸
杀六名玉女峰女弟子的罪名!当真是福气无双至,祸名不单来。
胡骗子骗术再高,对这样的莫须有罪名却也无可奈何,看来圣手小青龙的名号算是污
浊到底,再无翻身之日了。
胡不为心中愤懑,一脚把面前的一朵小蘑菇踢飞开去。
既然说理不通,那就只能离开了。胡不为不是闲着无事之人,他还有大事要办。可不
能耽搁时间在这些无谓的杂事上面,妻子还在地下等着呢。
十一步,十二步,十三步。胡不为忍住回头再看秦苏的念头,心中劝慰自己:“走吧
。她不会听你说话的。”胡炭不住转头去看秦苏,问胡不为:“爹,姑姑怎么不走了。”
胡不为黯然道:“姑姑……累了,她不想走,让咱们先走。”
身后的秦苏身子颤动了一下,却仍旧没有转过头来。
清晨的山林开始变得喧闹了,鹧鸪的叫声在树木间回荡。
胡不为埋头前行了百十来步,终于放开心结,迈开大步向前行去。他没有施展疾捷术
。
夜露将地面上的枯枝草叶沾染得非常湿滑,他得十分小心才行。十丈,二十丈……胡
不为一咬牙,再不他顾,投入山雾之中。
听到胡不为踩动草叶的刷刷声响向远去了,终于微不可闻,渐渐止息。秦苏才慢慢抬
起头来,她终于放下冷峭的面具,双手掩面痛哭。她心乱如麻,千头万绪无从理起,当真是
剪也剪不断,理了还更乱。同门师姐妹被人污辱,她应当痛恨这个恶贼才对,应当拼了性
命,与恶人玉石俱焚,……然而,胡不为是她的救命恩人啊!是胡不为将她从绝境中救援
出来的,,又不带一句怨言,带她去寻找师姊……这番恩情,却让她怎么去生出恨念!?
她一点也没有怀疑过胡不为的动机。虽然江湖上人人都说,圣手小青龙如何如何穷凶
极恶,如何如何荒淫无耻,但是,直觉告诉她,胡不为其实是个好人。从他悉心照料她,
细心照拂胡炭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而且,如果胡不为当真有心,这一路上早就不让她有
清白身子了。
“为什么你偏偏是胡不为……为什么,偏偏是你!”秦苏心中苦涩,两行泪水又流了
下来。本来,在她的私心深处,早就把这个看到过自己身体的男子看成不二选的良人了。
可是,一夜之间事情全变了……恩与仇,水与火,这两个完全陌生的东西竟然同时横断到
她和胡不为中间,这叫她情何以堪?!想到烦忧处,秦苏又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鹧鸪“咕咕”的叫声,也变得低沉悲切。风声过耳,幽幽如叹。
胡不为脚下不停,向前方跨步。他仿佛要逃离什么东西,但又不肯施展疾捷术,让自
己走得更快,穿过一重重茂密的荆棘,胡不为手臂上给挂破了几道口子,却不觉得疼痛。
“见鬼!我这是怎么了。”心中的烦忧涌将上来,让他心神不宁。胡不为恼恨地一脚
踹向一株小树,停了下来。
已经走开三里路了。
“不知道……秦姑娘会不会有危险。”胡不为烦乱得想。这个林子里什么野兽都有,
刚才一路上,胡不为已经见过一头巨大的山猫和一只老虎了。万一这时刚好有一只经过秦
苏的身边……胡不为不敢想下去。掉转头来,刚回走的两步,却又顿住了。
他叹口气,对自己说:“胡不为,你又何苦表好心?人家不领你的情,你就算回去了
,她也不会理你的。”想了想,又转身,向前方迈步。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胡不为唉声叹气,快一刻钟了,他还在附近大绕圈子,却
下不了决心前行还是转回。他害怕再面对秦苏冰冷的目光,而良心上,却又不忍就此把她
扔在荒山野林中。
“妈的,女人真麻烦!”胡不为心中忿忿的骂道。气无处发,只得蹂躏脚下可怜的植
物。一丛石楠被她踩得支离破碎了。“怎么办?”胡不为望望前路,又向身后看去,委实
拿不定主意。
两个方向都是迷蒙一片。林木影影绰绰,看不清前途。
秦苏呆呆地望着胡不为离去的方向,却只看到浓重的雾气。南方山岚极重,数十步之
外,便看不真切了,穿林之风并没有把水雾给卷出去。
许久,那边林子仍然没有声音响来。秦苏摇摇头,想:“他真的走了。”是啊,被自
己伤得这样重,他怎么能不走?想起昨夜里胡不为赌咒发誓,那番恳切的言语,秦苏心中
微微觉得有些后悔,自己这样对他,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嚓嚓。”两声细微的声响,秦苏心中一跳,险些欢喜得叫出声来。自胡不为走后,
她自悔自责了半天,细想一下,也很觉得胡不为可怜。明明一番好心要带自己出去,却被
自己冷脸对待……他只怕很伤心了。秦苏心中暗道,只要胡不为当真走转回来,一定不再
给他脸色看。
“嚓嚓。”又是两声轻响。胡不为似乎很难为情,不肯就此过来,还在小心地挪动脚
步。
秦苏心中柔情滚涌,忍不住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说话:“是胡大哥么?你……回来了?
”
胡不为没有回答,静默了片刻,又“嚓嚓”地向前走了两步。
一只四足动物在迷雾中慢慢显出了轮廓。尖尖的嘴,棕灰的皮毛。
是一只谨慎的草狼。它嗅动着鼻头,慢慢向秦苏这边移动。“不是胡大哥。”秦苏的
心沉了下去。她并不担心这只野兽会给自己带来伤害,草狼不同于一般的野狼,体形很小
,只跟狐狸差不多大。
“破!”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迷雾中忽然响起了这声惊慌的大叫。随即红光大
亮,一团火球飞快射来,正击在草狼身边的土地上,胆小的野兽吓得惊跳起来,一溜烟蹿
入草丛中,望远去了。胡不为脚踏两团白光,飞扑而至。“秦姑娘!你……没事吧?”他
抱着胡炭,气喘吁吁。显然是不停歇的快步奔回。
可也奇怪。没见着胡不为之前,秦苏还一心体念他的好处,盼望他赶紧回来。可等到
他当真走到面前了,女人的心里却又变成另一番念头。她冷冷的说道:“你回来干什么。
”
胡不为叹口气,道:“我弄了些吃的,怕你肚子饿。”他把手上的兔肉轻轻放到秦苏
身边,父子俩在回来路上猎着了两只野兔,已经烧烤吃过了。
秦苏看都没看地上的食物一眼,只道:“我不吃,你快走吧。”胡不为皱起眉头,默
然不语。呆立片刻,见秦苏没有抬头看的意思,便慢慢转步,将胡炭抱到十来步远放下了
,又走回她的面前。
“你的六个师妹,是我杀的。”
秦苏豁然抬头,一双眼睛闪起亮光:“你说什么?!”
“你的六个师妹,就是我杀的。”胡不为面上看不出是苦笑还是微笑,低着眼不看他
,道:“他们说得没错,就是我下的手,我把她们……污辱后,就杀掉了。”秦苏脑中眩
晕,她紧紧地盯住胡不为的面容,深深吸气:“你再说一遍。”
胡不为抬起头来,注视她的眼睛,他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感情,道:“我说,杀
你师妹的人,就是我。”
“我不信!”秦苏叫道:“不可能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胡不为嘴角泛起讥嘲的微笑,道:“我在阳城杀掉了几十个人,
在路上又遇见了你的师妹,怕他们泄露我的行踪,我就把她们杀掉了。嗯,几个小姑娘长
得都很不错,所以我就……”
“够了!”秦苏叫起来,“我知道不是你!你不要乱说话!”她疲倦地摇摇头,说道
:“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不要再看到你。”
“我不走。”胡不为居然坐下来,直视她的眼睛:“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怎么
能走。”
“你不吃这些东西,不跟我走,我就……哈哈哈哈,当日宗奇怎么对你的,我就怎么
对你。”
秦苏又羞又愤,眼中燃起了怒火。她冷冷地看向胡不为,胡不为也正挂着冷笑看她。
“你到底想要怎样?”
“你要是老实听话,带我找到你的师姊,我就放过你。”
“你休想!我就算死了……啊!”秦苏惊慌地看着胡不为,他正伸手作势,抓向她的
裙裾。胡不为恶狠狠说道:“你不想给师妹报仇么?你死在这里,又怎么报仇?”
“真的是你杀的?”秦苏心中有些惊慌了。现在的胡不为,跟昨夜里那个谦恭知礼的
汉子千差万别。若说杀人的是面前这个凶恶的胡不为,她倒是有些相信的。
胡不为仰天打个哈哈,笑道:“那还有假!告诉你,我一年不知道要杀多少人,想当
年,老子不高兴时,一天杀……”谎话一开了头,自然又兜回老路上去了。亏得胡不为当
即发觉,咳了一声,把后面的半句话给咽了下去,没有把日杀三千人的牛皮给说出来。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也会杀了你!”胡不为凶恶地盯着秦苏说道。只是眼珠乱转
,半点也没看出有杀机。若非秦苏出道经验尚浅,早已辨出他说话的真假。听他说得很毒
,秦苏心中又惊又怕,胸腔里怒气起伏,只是自愧:“我真是有眼无珠,怎么会把这个骗
子看成好人了?!唉,若是……竟然跟他……跟他……日后还有什么颜面去再去见地下的
众位师妹?”
“你吃不吃?!”胡不为仍在吓唬,“再不吃我可要动手了!”
秦苏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腿一软,却又摔倒在地。她咬紧了嘴唇,重又爬起来,面
上现出坚毅之色。“我不饿,不吃了。走吧,我带你去见我的师姊。”她的语气变得平静
了,在顷刻之间,当仇恨取代感激在心中发了芽,她便从一个柔弱的女子变成了坚强的战
将。秦苏明知眼下硬抗不得,索性将计就计,同意带他去见师姊们。
胡不为心中叹息。这误会可很难澄清了,只是眼下为了救她性命,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反正沅州城他是不进的,秦苏的师姊妹他是说什么也不见的。到了地点,把秦苏放到客
栈中,再花钱托人传话好了。
秦苏不肯让他背着了,坚持要胡不为折了一根树枝来支撑行路。一个多时辰里,两人
才走了几百步,胡不为急得直跳脚,眼看着日头升降上来,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赶到沅
州。胡不为恶上心来,想:“既然做了坏人,何必顾忌这许多?就凶恶到底好了。”不由
分说,将秦苏一把抄起,背上了,不理她的抓拧牙咬,施展疾捷术,仍向沅州飞奔。
道上风波不提。等到第七日上,两人终于奔入沅州地界。天刚过午,站在城北郊明峰
山头,俯视下去,见一带碧水由西向东,穿流而过。这正是沅州城凭依的名地沅水,昔时
屈原流放此地,曾临岸采芷,有文道:“沅有芷兮澧有兰”,佳句流传千古。
城邑中店肆林立,舟船相衔,高墙峻宇,巷陌纵横。好一座繁华城镇!自古以来,沅
州因其“滇黔孔道,全楚咽喉”的绝佳位置,向为兵家争夺之地。罗门教知其地势之利,
一旦占据此城,便可镇守咽关,扼住南行的所有通路。进可兵行楚越,与正派群雄中原逐
鹿;退可休养黔滇,蓄势待发。因此正邪争端一开,教主便发令门下所有教徒全力赶赴沅
州拼斗,而蜀山诸派被动应战,失了先机,虽调集大量侠士赶赴荆楚,却一直没能夺回沅
州。
此时太宗皇帝与辽国征战正忙,也没工夫管上南疆发生的这一场争抢。任由两派人马
都得天翻地覆。
胡不为和秦苏并不知道沅州此刻是什么状况,见到城镇,都在心中松了口气。胡不为
心中动念,只想怎生找个偏僻的客栈把秦苏安置下了,再托小二去找寻玉女峰诸人。自己
就此撒手不管,一路奔向矩州。
秦苏伏在他的身后,也在筹谋,要怎样稳住胡骗子,让他带自己去见师姊们,然后将
他拿下,一雪仇恨。
两人各怀鬼胎,都不说话了。胡不为将灵气沉入双股,展开疾捷术,从山背寻路下去
。
南方景致果然与北方大有差异,四面看去,但见云岭相接,奇峰射日,竹林一片连着
一片,青翠而茂盛。蓊郁的林木之中,突石孤岩飞踞,森然之状,动人心魄。胡不为无心
浏览风景,在树林中奔跑跳跃,行到山峰中段时,突见绿叶丛里,一角竹楼隐现轮廓。
草房顶上,却站着一个黑衣之人,正警戒地察看四周。
“罗门教!”胡不为慌忙收步,双足在泥地上滑出了两丈多远。秦苏不意想他会在急
跑中停步,惊叫了一声,立时引来了敌人的目光。胡不为一个侧闪,忙向灌木中躲藏,见
那汉子轻飘飘地从房顶上跃落,向这边奔来,不由得心中叫苦。
当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唉,时运不济,背到家了。
眼下已经没有退路。身边带着两个累赘,他可没把握跑得过黑衣汉子。一边叹气,胡
不为一边凝聚法力,施出蚁甲护身咒来。只顷刻间,乌黑发亮的薄甲便将胡炭和秦苏都包
裹在内了。
那罗门教汉子甚是谨慎,奔到胡不为前面二十余丈便收步了,口中念诵,听的虚空中
闷响一声,便似空气中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一只小小的猴儿凭空跳跃出来,伏在地上。猴
儿全身鲜红之色,艳丽之极。
胡不为大感紧张。他见识过罗门教众人的手段,深知他们的利害。这只小红猴看起来
玲珑可爱,说不定却是可怕的杀人利器。见猴子“吱吱”轻叫两声,四足着地向这边跳跃
而来,胡不为心跳愈急,两眼不霎地盯着它,灵气凝聚到胸口,急转绛宫。他把一只手掌
对准了猴子。
这样躲藏的日子,胡炭经历得多了。不用胡不为吩咐,他自己叠起两只小小的手掌,
捂住嘴巴。意思在说:“爹,我不说话。”
眼见着那只猴子纵跃到两丈开外,胡不为浑身颤抖,热气已催到掌心,只待猴子再前
进几步,便发出火球将它轰杀。
猴子全然不知危机正在面前,“啪!”大跳了一步。便在此时,碧叶丛里,一发鸡蛋
大小的火球激飞出来,正击在它的面门之上。这是胡不为山中修炼数月的成果,威力比以
前要大得多了。胡不为满以为猴子中了这一招后,便当仆地而死,可是他想错了。
那团火球打在猴子身上,一个火星也没砸出来,便瞬息没入了猴子体内,什么痕迹也
没留下,便跟泥牛入海一般。胡不为傻了眼,哪里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听见猴子“
唔!”的尖叫一声,又发急弹出两团火球过去,击中了,仍是肉包子打狗。
背后的秦苏心中暗骂:“这个淫贼真笨!猴子身子是红色,分明便有防火属性,你还
用火球去攻击它,真是傻到了极点!”她哪里知道,倒霉的淫贼从来也不曾履足江湖,空
自冤枉背了两口沉重之极的黑锅,经验见识其实却是低得不足让人一笑。
火球术没有用?怎么办?胡不为全没想到猴子居然能够抗拒法术,只道自己胡乱习练
,这火球术的威力反而变低了。眼见猴子已发现自己踪迹,就待张口尖鸣,不由得大急,
灵气急沉之下,转进肝区土宫。“落!”胡不为轻叫道。
“波!”的一声轻响,猴子站立的地方突然陷下,一个刚好容纳住它的泥坑将它吞没
了,柔软的湿泥瞬间没过头顶。小猴儿来不及发出声音,刚张开口,便被泥浆灌进去,瞬
息活埋在地下。
地面上漾动了一下,泥土又恢复坚硬。胡不为的这个陷地术是从程半轩那里学来的。
山中无事,他每天便琢磨法术,把所见过的各类火土之术都模仿了一遍。他生性既敏,又
善于推证,几个月时间,倒真让他琢磨出一些东西来了,还触类旁通,自己实验出许多古
怪的控制之法,就不知威力大小究竟如何了。
那汉子也不是个草包,眼见着探路的猴子只叫的一声,莫名其妙就给坑杀了,觉得不
妙,立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响,呼哨声尖厉之极,远远传了出去。只不多时,山林各处便
想起呵叱之声,“刷刷”奔进许多黑袍之人。
胡不为哪里还敢逞勇?“刷!”的一下,疾捷术提到十成,两团白光在足下生起,抱
紧了两人,一个急纵又向山峰逃去。
“他跑了!快来啊!”敌人踪迹一现,那些罗门教徒纷纷叫喊,各自施展轻身之法尾
随跟来。这些人驻守外围,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却一时追不上来
。胡不为在树林中七拐八拐的纵跃,只捡灌木茂密的地方奔行。
翻过一个土包,前面一片开阔。黄泥地上只丛生着低矮的蕨草。这片地方可藏不住身
形,胡不为一慌,听见身后追兵之声渐近,一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不知道这里造个
陷阱,会不会有效果……”
三名罗门教徒脚力甚健,奔在当先。看到逃跑的敌人翻过土包便不见了,足下发力,
便也追了上来。三人鱼贯跳起,身子轻飘飘地如同三片落叶,姿势优美而轻巧。
哪知,脚才落地,听得波波波三声连响,脚下黄土全不受力,一漾过后,大意的追踪
者登时陷身泥浆中,浮动的黄泥直没到胸口了。
“狗贼!……”三人破口大骂,眼睁睁地看着胡不为三人在竹林里一转一折,向山峰
逃跑。而身下的泥沼愈来愈稠,渐有凝固之象,不由得大慌。没等他们来得及发出呼救之
声,听见头顶飕飕连响,又几名追尾的教徒纵跃过来了。
结果当然是一样的。只片刻过后,胡不为放养的泥潭里便插上了七八只大眼瞪小眼的
人鱼。有一只还是四足落地俯跌下来的,泥浆过不多久便完全恢复原状了。几名罗门教徒
被压得胸口发紧,哇哇乱叫,却又无可奈何。
好在追来的教徒甚多,分出三四人来,拔萝卜一般将他们都解救了。只可怜那条跳跃
前滑了一交的兄弟,在土中闭气了好一会,被挖出来时,已经两眼只向上翻白了。
众教徒鼓起余勇,呐喊着向山顶跑去。
胡不为毕竟是行了一天的路,奔到峰顶后,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呼呼喘气。秦苏见了
他这般模样,只是冷笑,心想圣手小青龙的名声何等响亮,岂会这么轻易就疲累的?定是
诡计!说不定是想使苦肉计来骗自己……
追兵之声又清晰起来了。胡不为稍事喘息,便又咬牙向山背奔下。借着眼角余光,见
山腰两边都有黑衣教徒飞快奔走,要翻过山脉合成包围。天知道这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罗
门教徒,自己真算是自投罗网了!胡不为心中暗骂,脚下一点不敢松懈,发力狂奔。
脚下的白光在一点点减弱,到最后,几乎暗淡得无法察觉了。灵气已经不足以维系身
上的蚁甲咒,那层薄甲渐渐变薄,终于消失掉了。
“咻!”的一声锐响,身后一只竹箭电射而来。胡不为听风声峻急,慌忙向左侧一让
。那箭擦着肩膀从身边穿过去了,“夺!”地钉在一株松木上,尾羽悠悠颤动。沅州有许
多白蛮乌蛮罗门教徒,这些人最擅长绷弦造弓,箭术也极了得。眼见隔了百丈距离,这箭
射得仍然极狠极准,可见其中一斑。
一箭过后,嗖嗖的声音再不停歇。许多箭矢如群蝗般向三人激射。落空的箭支射断顶
上木叶,将胡不为身前身后弄得如同绿雪急下。胡不为听声辩位,仓促躲避。只是他不曾
受过训练,哪里避得这许多,只不多时,身后的秦苏便发出惨叫,腰侧和右肩各中了一箭
。箭矢穿透出来,又刺伤了胡不为的肌肤。
“秦姑娘!你怎么样?!”胡不为顾不上自己,偏头惊慌叫道。感觉秦苏温热的血水
漫过脊背,渗到后腰里去了,也不知她伤得怎样。秦苏痛得两眼发黑,咬牙低喝:“快…
…跑!别分心!”
胡不为如奉圣旨。当此生死存亡关头,他哪里还会吝惜体力,鼓气猛催,将所有的灵
气都逼到了脚下,白光猛然一炽,高起急落,胡不为再也顾不上寻找适合的逃亡路线,一
条直线直蹿出去,只片刻间,又把追兵的距离给拉远了好些。
奔的不多时,已到后山腰。但眼见山峰下面又有黑衣人飞纵迎上,胡不为急得直骂娘
,不得已,旋转身子又向横里奔逃。
路越走越荒凉了。树木渐稀,却多了许多岩石土块。胡不为一顿急奔,最后逼出的那
点灵气也终于枯竭。摇摇晃晃地逃到一处山壁后面,再也支撑不住了,扑地跪倒,后面的
秦苏也摔落下来。
“完……完……完了。跑……跑……不动……了。咱们……死……定了。”胡不为喘
得如同抽风箱一般,眼神中已透出绝望。秦苏哪里想到他这么快就不行了,忍住疼痛,问
他:“你的青龙呢?干什么不使出来!”
胡不为摇头苦笑,喘息片刻,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不瞒你了。”他将怀
中的包裹取出来,放在地上摊开了。青布里的钉子书籍都摆得整整齐齐。
“我的青龙……不能伤人,只能杀妖怪。”
秦苏一脸不信,道:“不能杀人?那阳城的那些人是怎么死的?我的师妹又是怎么死
的?”胡不为叹了口气,说道:“秦姑娘,这时候我也没必要再跟你说假话。你看我像是
会乱杀人的人么?我是被人冤枉的。阳城的命案,还有你的六个师妹都不是我杀的。”
秦苏默然,这几天路程中,胡不为温和的性子都落在她眼里了。她心里也一直在怀疑
,一个对儿子这么亲切的人,怎么会狠得下心来杀害几十个人。
秦苏低下头,嗫嚅道:“那……你怎么跟我说,我的师妹是你杀的?”
胡不为凄然一笑,道:“我若不这么说,你肯跟我上路么?把你放在那里,我怎么放
心得下。”
秦苏猛地咬紧嘴唇,抬起头来,盯着胡不为的眼睛。那双瞳里,此刻满含着无奈和落
寞,还有悲伤。
原来,他一直在想法子帮助她!为了救她,他宁可背负上那样沉重的罪名!一路上,
她还对他冷脸相向,嫌恶他,在心里恶毒地诅咒他。
秦苏胸中的感激和自责再也无法遏抑,泪水夺目而出。
“胡大哥……”她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喉头被哽咽住了,说不出来。
胡不为低着头,没有发现秦苏的失态,从包裹中拿起钉子,道:“不过,冤不冤枉,
也没什么要紧了,反正……今天咱们三个都要死在这里……”他摩挲着胡炭的头顶,语气
中满含哀怜:“只可怜我的孩子……唉!”
生生死死,几度磨难,到今天终于又转回了起点。胡家父子就像被猎人追赶着转圈的
猎物,想尽办法逃脱,可是到了最后,仍然跳进先前的陷阱,而这一次,猎人再也不会让
他们幸运地逃脱了吧。
身后的追兵之声又响起来了。胡不为闭上眼睛,只觉得心灰意懒。什么名利,钱财,
什么名扬天下,光宗耀祖,全都如同云烟,一点都不重要了。若是让他选择,他只盼时光
能够倒流,回到一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那时,他的萱儿还在世,赵屠夫妇也在,他们对
生活还有一个期待,儿子快要出世了……
生活只要还有希望,便再苦累一些,过得也甘之如饴啊!
秦苏泪眼婆娑,看胡不为呼呼喘气,他肩头上的伤口也跟着起浮动作涌出血水,将长
衫染红。秦苏心中充满了柔情,浑忘了自己也已中箭。在她年轻的生命中,胡不为是第一
个待她这么好的男人,在仙峰镇客栈时,少女的心思已略微有了朦胧之意。待得一番误会
销尽,她心里的好感和感激之情,又猛增的几分。
目光垂落,见地面摊开的青布包裹中,一块玉牌和两张黑皮甚是扎眼。“咦?这是什
么?”秦苏伸手将那两张人皮似得物事拿了起来,放到手中端详。是薄薄的两张皮革,被
胡不为叠起来,成了巴掌大小的方块。沉黑的质地,表面上有几点颜色较浅的灰斑。
“这是罗门教的寿者皮。”秦苏闻到皮革上的微膻之味,说道。
“胡大哥,你能逃得出去。”
“什么?!”胡不为惊喜回头,一把抓住秦苏的手臂,激动得声音都颤了:“你说…
…咱们还……有救?!”秦苏笑了一笑,神色却有些悲哀。她轻轻地挣开胡不为的手掌,
把一张黑皮放到胡不为头顶,对他说:“你念“千玄万圣,来合吾身。””胡不为依言念
了,听得“咻!”的一响,头顶的寿者皮瞬间展开,披落下来,将胡不为全身都包裹上了
。
从外表看来,这不是一个黑衣罗门教徒又是什么?
原来,这寿者皮正是罗门教独有的装束。因教众多习练蛊虫毒物,为防损伤,罗门教
主便特意制了这些寿者皮来保护下属。教众一旦入教,便获发一袭。当日颜坛主六人外出
办事,在途中时,损折了两人,颜坛主便将他们的寿者皮都拿回了,到后来又被单嫣夺去
,交给了胡不为。
“咱们藏起来。”秦苏说道:“等一会他们过来搜查,趁乱时你和炭儿就逃出去,混
在他们中间,他们分辨不出的。”
胡不为大喜,拿起另一片寿者皮,交给秦苏:“快,你也穿上,咱们趁乱一起逃出去
。”秦苏凄然摇头,道:“我手足都动不了,不行了。等会我大声叫嚷,引开他们注意,
你们就趁乱出来,然后……逃得远远的,不用再回头。”
胡不为哪想到她是打这个主意,叫道:“那怎么成!我不能把你放过一边不管,咱们
一定要一起走!”秦苏眼中涌出泪水,道:“胡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今日之局
,只能这么办,带上我的话咱们谁也走不了。”
胡不为兀自不肯,把寿者皮放到秦苏头顶上,坚持让她念咒。秦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掌,哽咽道:“胡大哥,你的恩情,小妹记住了,这辈子不能报答,只能等来世……”胡
不为急得直叫:“你说这个干什么!快穿上,你和炭儿躲起来,我出去把他们引到别路上
去。”
追踪者呼哨的声响越来越近了。两个人各执一词,谁也不相让。秦苏心中怀满了感激
,眼见胡不为争得面红耳赤,兀自不肯舍己逃生,心中对他哪还有什么怨怼和怀疑,只念
:“若是老天怜我,下辈子叫秦苏仍遇上胡大哥,便是……做不成……夫妻,给他做牛做
马,秦苏也心甘情愿。”
胡不为又一次见识到了秦苏的执拗性子,长叹一声,放弃了劝说的打算,只能低头苦
笑。敌人追来只在转眼之间,若再找不到躲藏的好地方,今日就是三人一起被擒了,前途
凶多吉少。可是,眼见前后左右只有一堵石壁遮挡,其余三面都是开阔地,哪有什么好藏
身所在?胡不为低头一瞥眼间,见土地上一个小洞,蟋蟀藏在洞里,只伸出来两条细细的
触须。
除非变得跟蟋蟀一样大小,藏在地下。
蓦然,胡不为心中一动,心中猛然浮出一个想法。脑筋急速转动之下,顷刻间以推算
清楚其中关节。“秦姑娘!”他叫道:“咱们藏到地下!”不等秦苏回过神来,他已跳了
出去,折下两只拇指粗细的木枝,把一只交给秦苏:“咱们藏到地下去,用这根木棒开孔
透气!”然后细细吩咐胡炭,一会儿要怎样憋住气息,不要乱动。
敌人呼喝之声开始清晰了。胡不为不敢耽搁,将刚刚恢复过来的点点灵气都转进肝区
,默念沉土咒,只片刻,便在身前土地上咒出一个一丈见方的泥潭。“快!吸气,仰面躺
进去!”胡不为叫道,见胡炭鼓起了嘴巴,忙抱着他仰面躺倒,脑袋和自己并放一处。
黄泥浮动,只片刻间,胡家父子便沉入泥中去了,泥浆一漾过后重又荡平,两人头面
处只留着一根树木开孔。秦苏见机也快,看到胡不为的动作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惊喜
之下,慌忙也吸气躺倒下来,把树枝竖在鼻尖上,地面上留着半截。
这次灵气不足,泥坑开的也浅,三人沉下不过尺余,便触到了坚硬的土块。泥浆恢复
速度也比先前要快,而这点不足,刚好救了三人一命。
等到罗门教众人追来,浮动的地面早已凝固回来。两人都把木棍撤到泥里了,除了两
个不起眼的小孔,谁能看出这片土地上几个竟然藏有古怪?树木乱土,摆放依旧。便是离
胡不为头顶不远的那只蟋蟀,仍是藏在洞里,只把触须晃动得更频了些。
乱世铜炉 第四十三章 选择
在地底下呆了近半个时辰,胡炭终于不耐,咧嘴要哭。
胡不为赶紧吓唬他,说外面有大妖怪,专门捉小孩子吃。只要听见声音就要来咬他鼻
子,小胡炭马上安静了,闭着眼睛缩在胡不为腋窝下,大气都不敢出。
土层中却传来了沉重的颤动之声,似乎顶上千军万马正在踏过,胡不为不知发生了何
事,不敢稍动。听得喊杀之声不绝响来,似乎搜寻自己的那伙罗门教徒遇上了对手,两拨
人拼命厮杀。便在几人藏身处不远,就有人在用五行土术拼斗,胡不为和秦苏都感觉到了
泥层的震动,孔洞中碎土簌簌而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
胡不为再捱得一阵,终于双手撑破地皮,直起身来。外面天色已经沉暗下来了。
地面上一片狼藉,血迹,衣服碎片,倒折的树木,还有几样亮晃晃的兵器。看来这一
场厮杀非常激烈,胡不为看到五六具尸体就躺在不远处,多是罗门教徒。这些人都是罗门
教为应对形势而新近招入的,法力并不如何高明,在战斗中只能充当炮灰。
四野岑寂,只有喧闹的虫鸣。胡不为探头探脑观察了一遍,没察觉到异常,便叩响土
地,想把秦苏给叫出来。谁知扣了半天,秦苏竟然全无动静。胡不为才醒悟到她手足无力
,不能自己推土起来。当下双手使力,在秦苏躺倒的地方刨开。
片刻后,秦苏苍白的面容便在泥土中显现出来了。胡不为小心翼翼,将她托起来,道
:“秦姑娘,他们走了。”秦苏微微睁开眼皮,却不说话,又把眼睛合上了。胡不为正自
不解,蓦感扶在她身后的手臂一阵湿凉,偏头一看,“啊!”的惊叫一声,喊道:“秦姑
娘,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秦苏背后的衣衫已经被血水浸染成紫黑之色!她在地底静躺半天,断箭更扎进骨肉中
去了,几个时辰流血下来,任是铁打的人也要禁受不起。“秦姑娘!”胡不为见她眼睛已
有微合之象,更是大慌,叫道:“你别睡!我带你去服药!”手忙脚乱缚好胡炭,把秦苏
背起。催逼灵气向山下奔行。他记得山北四里处有一条小溪,须得赶紧跑到那里,用定神
符给秦苏疗伤。
在土中静待了几个时辰,灵气也恢复了一些,胡不为顾不上肚中饥饿,发狠催劲,足
下的白光闪得极亮,三两步起落,便是八九丈距离。奔行不多时,便听到了淙淙水流之声
。
胡不为大步跨到溪边,放下了秦苏,回身扯下一片野芋的阔叶,快速折成漏斗形状,
跪在石上舀起水,再抽符激燃,化入水中。
连服两贴定神符,秦苏的面上才终于有了点活过来的迹象。胡不为满头大汗,长吁了
一口气。半跪下来,在后面将秦苏扶住了。
两支普通的竹箭钉在她的背后,一中肩胛,一中腰侧,大半已经没进秦苏肉中了。胡
不为伸手去拔,却只拔出腰侧的那支,射入肩胛的竹箭折了小半,留在皮肉外只有寸许长
段。胡不为指力不行,哪能拔得起来?试了几次过后,只听到秦苏的痛苦之声,胡不为便
住了手。
抬头张望,到处黑沉沉的。但这黑沉之中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凶险。胡不为深知这里尚
未脱离险地,眼看着秦苏好了一些,不敢耽搁,重又将她背起,一路向北退去。他可不敢
再去招惹罗门教那些人了。
在山林中步步为营行了六七里路,已经走到了树林边缘。胡不为不敢在大道上行走,
又缩了回去,只寻山石突立的地方纵越。跑得半晌,看月亮升到中天,将清光悠悠洒落,
算来已入亥时了。背后的秦苏忽然在他耳边低声说话:“胡大哥,停……一下,放……我
……下来。”
胡不为停步,问她:“怎么了秦姑娘?伤口又疼了么?”将她轻轻放到地上。
秦苏喘息片刻,面上现出忸怩之色,道:“胡大哥,你帮我……找一处偏僻的地方。
”胡不为一听便明白了,秦苏内急。当下举头张望,眼见前方数十丈远,一块巨石横卧,
周围又有乱石遮挡,是处隐蔽好地,当下负着秦苏飞奔过去,将她放下了,又抱着胡炭退
出十余丈远。
秦苏细细看了看周围,听听声音,这才单手褪下裙子。
月光照落,虫鸣更切。待秦苏净手完毕,目光也逐渐适应了黑暗,游目四扫间,她猛
然看到岩石的阴影深处,一个人影正面对着她!秦苏骇极而呼,忙不迭地拉过裙子遮挡。
“胡大哥!快……来!这里有人!”
胡不为吃了一惊,心念电转,蚁甲咒瞬间附到身上,只三两步飞跃,胡不为便站在了
秦苏身边,不敢看她,只问:“哪有人?!”秦苏指向暗影深处:“那里!你看!”
果然。岩石缝中端坐着一个人形,致使沉暗之中看不真切,若非秦苏蹲坐下来,又目
力适应黑暗,便是经过了也发现不了他的。“嘶!”的一声响,胡不为掌中跳起火光,喝
道:“是谁……躲在那里!?快出来!”说着,向前踏出一步,挡在秦苏面前。
秦苏心中一甜。胡不为平素看来性子温和,但临到危急时,却也能挺身而出,看来…
…他真的很看重自己。
岩石中那人却不答话。胡不为又喝了一声,见对方仍是沉默应对,忙叫道:“你再不
说话,我可要……出手了!”可惜,那人也不知道是聋了,还是已经看出胡不为色厉内荏
的本质,全不为这恫吓之语所动,依然沉默以对。
胡不为顶不住了,凝聚法力,逼出一个小小的火球来,不疾不徐地向洞中飞去。这人
来路不明,他倒不敢一上来就下重手。
“死尸!”待得看清洞中之人,两人同时发出这声惊叫来。
火球击在岩壁上,明光四射,便在这一瞥间,秦胡两人都看清了,端坐在石洞中的竟
然是死尸!而且,不是一具,而是三具,平排坐在暗影深处,如老僧坐定一般。每具死尸
穿着都不同,面色成铁青,额前各贴着一角黄符,想是什么定魂符镇尸符之类的。
胡不为只觉得头皮发炸。他虽然是做惯死人工夫的,但一向只在人数众多的场合出入
,便是开馆迁葬,灵坛设法,也须有多人陪同才行。他这一辈子,何曾有过这样沉夜荒郊
独对死尸的恐怖时候?而且,看这几具死尸头上镇的符咒,定然不是什么善良货色,只怕
是诈尸或是尸暴……想到此节,胡不为哪里还敢耽搁,赶紧抱起秦苏,飞快跳跃出去:“
快走……这里……这里……太诡异了。”
秦苏一声惊叫:“我还没系衣衫!”她单手使用不便,还没系好腰带,被胡不为拦腰
抱起,裙裤又脱落下来。胡不为老脸通红,赶紧放下秦苏,侧立在一边,但觉后脑勺都臊
得发热了。
再停得稍停,秦苏终于收拾停当。胡不为是一分也不愿再呆在这里,二话不说,抄起
秦苏迈步便行。哪知便在这时,看到前方一道人影飞快跳跃,正往这边疾冲而来!那人身
子未显,声音先传:“好小贼!趁我老人家不在,竟然来偷我的宝贝!”声音甚是沙哑粗
犷,听来已经上了年纪。
胡秦二人错愕未已。那老人已经追至,立在一块岩石上,厉声喝道:“你们动我的宝
贝了?他奶奶的,老子藏得这么隐秘,你们居然也能发现……真是气死我了!”他旋风般
的冲到岩洞前,把头向里一探,看到几具死尸并无损伤,忽又奇道:“咦!你们没碰他?
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猛地又转过身来,满面已换成戒备之色:“难道你们竟是守株待兔来着?!啊哟!
糟糕!老头子中计了!”“腾!”的一步后翻,跃到了巨石顶上,两手顷刻间已结成一个
古怪的手印:“你们是罗门教的么?到底要干什么?!”他看胡不为身着黑袍,把他看成
是罗门教的了。
胡不为见他片刻之间说了这许多话,竟不给人插嘴的机会,不由得苦笑。这是个性如
烈火的老人,料想性子也是暴躁的,若是一个应答不好,只怕要吃苦头。当下抱拳一笑,
道:“老前辈,我们……”
“你们不是有意的?好,我原谅你们,你们走吧。”老头儿果然急躁的很,从胡不为
的神色中察觉了此意,便不等他说完话,立下逐客令。
胡不为求之不得,当即闭嘴,背起秦苏,立地转身就要走。
哪知老头儿一呆过后,却又拦住了他:“慢着!刚想起来,你们是不是有阴谋?见我
老人家回来,知道无计可施,所以就想逃跑?好小子!要是让你逃了我还怎么见人。”话
刚说完,又像旋风般刮到胡不为面前,叉腰站立,堵住了去路。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为什么见了我就要跑?”他一双冷电般的眼睛
在胡不为和秦苏面上转来转去,一蓬浓密的花白胡须随着呼吸抖动。
胡不为忙道:“老前辈,我……”
“你们没有阴谋?!真的没有?”老头子一脸不可置信,又一次打断胡不为的话。
“没有!”胡不为学乖了,只说两个字。
“那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的?奇怪,太奇怪了。”
“我们……”胡不为想解释说是路过的,可惜,老头儿一点都不给他阐述立场的机会
,听他说完两个字,一迭声又急问道:“难道你们是路过的?可是大路那么多,怎么偏偏
会找到我老人家藏宝的地方?”
胡不为道:“我们……”
“就算是路过,可为什么这么巧刚好站在这里?奇怪,你不觉得奇怪么?”
“不奇……”
“这还不奇怪?你看天下大路何止千条万条,你们却偏偏经过这里了,这还不奇怪?
天下还有更奇怪的么?”
胡不为郁闷得直欲吐血。生平谈话,以这一次为最艰难。饶是胡不为舌头上长满金莲
花,素有夸活死人骂死活人的辩才,可对手只给他说两个字的机会,他又怎能施展“天花
乱坠”大法?怎能语成悬河滔滔而不绝?
他这边直翻白眼,老头儿已自问自猜絮絮叨叨说了八九句了。
“你们是从南方来?北方来?西方……哦,西方是山,东方也是山。”
“北方。”胡不为总算逮空说了句完整话,大有胸臆豁开的畅快。
“北方好,我喜欢北方,北方人爽快,不像这些南蛮子,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怎么
会这么巧路过这里的。”
“我……”胡不为瞠目结舌。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真是碰巧路过的。”老头子挥挥手,作了结论。胡不为无可
奈何,仿佛喉咙被人捏住了一般,满腔说辞全都憋在胸口,只恨不得冲着天空大叫大嚷宣
泄一番。
“没什么事你们快走吧,别来打扰我老人家干活。”
胡不为又气又乐,明明是他在这里咕咕唧唧说了半天,还敢说是自己打扰他干活,当
真是岂有此理。只是明知便无可辨,索性便不说了,立地转身,迈步。
“好小子!好!好!我老人家最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了!不像别人那么罗嗦。”老头
儿哈哈大笑,神出鬼没,一晃身又拦在胡不为身前,“你先别走,你既然来到我老人家藏
宝的地方,怎能不见识见识我的宝物?天老爷答应,地老爷也不答应。地老爷答应,我也
……”
“老前辈!”这下换胡不为打断他的话了。“我不……”
老头儿满脸紧张地表情,把话头又夺了回来:“你真的不想?不想看看天下最奇妙的
法术么?不想看看我的宝贝到底是什么东西?”
胡不为斩钉截铁答道:“不想。”
“你一定想的,不看就可惜了,你看,现在是亥时,只要等到子时就好了。”
“不看。”胡不为迈步。哪知老头儿满面惋惜之色,双手伸开拦住了他:“看吧,看
了你定然不后悔。我是千尸老人,你应该听过吧?我的法术百年难得一见,别人想看都看
不着,你怎么会不想看?”老头儿此刻就像一个有了好玩物事的孩童一般,非要到人前炫
耀。胡不为越不想看,他越是热心推荐。
胡不为侧身,想从他身边绕过去。老头儿兀自不死心,又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六
个高手的尸身,三个邪教,三个正教,他们生前斗得你死我活,你不想看看他们死后又是
怎样的么?”他满脸希冀之色,只盼望胡不为也面露惊喜好奇。可惜他失望了,胡不为从
来也没对江湖有过兴趣,哪管什么高手的死活?
胡不为一声不吭,反身另寻道路。老头儿面现诧异之色,显然想不通胡不为什么还不
想看他的奇妙法术。低头懊恼了片刻,又纵到胡不为身边,一把拉住他手臂,故作神秘道
:“这里面有龙爪门的掌门过百风,有钢镖大侠刘广镐……你真的不想看看?”
秦苏惊呼了一声。过百风是龙爪门的掌门,声威显赫,谁料想竟然死了?
胡不为被他一只铁钳般的手掌抓得无法动弹,叫道:“你松手,哎哟!”老头儿显然
并不想伤害他,忙不迭松手了,道:“我只想让你看看我的法术。死尸打架,你没看过吧
?”胡不为见这老人并无恶意,略略放下了戒备,偏头想了一想,道:“好,只要你答应
我一件事,我就看你的法术。”千尸老人登时色霁,放脱了手,连声道:“好!好!你说
!你说!”
“你帮……”
“好!我帮你,杀人还是救人?到那里去杀?是在沅州城里么?能不能等看完我的法
术再去杀?”
胡不为噎得直翻白眼,干脆不说话了,将秦苏放了下来,拉开她脊背上的衣裳,露出
那只断箭。胡不为看看千尸老人,又指了指箭杆。千尸老人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个
,好办!”走进前来,双指捏住了,只“哧!”的一下,已将带血的竹箭拔了出来。
秦苏坐在地上,疼得香汗淋漓。千尸老人却不管她了,拉着胡不为的手臂,把他引到
石洞前。“我让你开开眼界。”老头儿眼中闪着快乐之光,伸指一弹。两点青色的磷火从
他指尖射出,附在石壁上了,将洞中几具尸体照亮。
共是六具死尸。两具黑袍,是罗门教的。一具蓝袍,还有三具着长衫的,不只是什么
来历。在磷光的照射下,这几具尸体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狰狞怕人。面色铁青,七孔流血,
尤其是那具蓝袍死尸,面容本来就丑陋,偏又死不瞑目,大睁着一双死鱼眼,狠狠地盯着
胡不为。胡不为心中发毛,只担心他会揭掉额上的黄符过来抱咬自己。
“他们都算是一方豪杰,本事很高的。”千尸老人在旁边得意洋洋的介绍,“生前也
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在全落在我手里了……”胡不为没听他说话,眼光只惊恐地盯着一
具着月白长衫的死尸。那具尸体也是七孔流血,可怖异常,颈上环着一圈血迹,污血还在
从断口不断留下。显然他是被人枭首而死的。令胡不为骇怕的不是他的面容,而是……刚
才他的手臂好像动了一下。
千尸老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等到子时,阴气最盛,我就可以调集生魄……
”他话还没说完,忽听远处依稀传来呼啸之声,长短错落。似乎三五人正在吐气叫喊。千
尸老人面色一变,侧耳倾听片刻,忙向外推胡不为:“不好不好,有人要跟我老人家捣乱
,你们快走,不要在这里碍事。”
听得啸声渐响,越来越近,胡不为心中也不由得犹疑,也不知是追谁来了。千尸老人
举头向天空看去,深沉的天幕中,一个极小黑点正在盘旋。老头儿直跳脚:“糟糕!糟大
糕了,他们发现我了,还来得这么快!”一眼看到胡不为还呆在原地,“啊哟!”一声,
急道:“你们怎么还不走?等在这里看热闹么?唉!年轻人办事啰嗦,一点都不爽快。”
他倒忘了,刚才还一再夸赞胡不为爽快来着。
胡不为才没心思理会这些争斗呢。蹲下,负起了秦苏,疾捷术展开,向另一个方向逃
去。千尸老人却缩到石洞里去了。
长啸声一声连着一声,分几处方向传来。似乎几拨人正在向此地汇集。胡不为不敢怠
慢,伏低了脑袋俯身蹿行。过得片刻,啸声中又多了一声尖厉高昂的呼喝,似乎是个女子
。她的气息比先前几人充足多了,啸音悠悠,在高音处还换了几个转折。
秦苏大吃一惊,忙拍胡不为的肩膀:“胡大哥!快停下!是我师傅!”她听出那转折
音调正是玉女峰的传讯之法,面上惊喜交集,对胡不为道:“想不到师傅也下山来了,胡
大哥,你快带我去见她!”
与这些江湖人物见面,可实在大违胡不为的本意了。眼下冤情未了,黑锅加身,胡不
为半点也不愿意接触任何一个江湖豪杰,万一他们竟然跟光州的六个白痴一样,不给自己
辩驳机会,一掌就将父子俩震死了,那可冤枉大了。
胡不为思虑及此,不由得大感踌躇,停住了步。秦苏心思敏锐,立时也感觉到了,低
声说道:“胡大哥,你怕我师傅会误会你么?不用怕,我师傅很疼我的,我跟她说明经过
,她……一定不会怪你。”
胡不为心中一动。是啊,冤仇宜解不宜结,这么放着,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昭雪。现
下刚好有这个机会,让秦苏替自己求情,那可比自己空口无凭强的多了。想到此节,便也
同意了秦苏的建议。
当下带着二人回转身去,向啸音传来的地方飞奔而去。
夜色中林木尽呈黑色。胡不为前行不多时,便见着了发出呼啸的几人,行动极快,星
丸跳掷般向前纵越。“师傅!”秦苏叫道,带哭音的叫喊传了过去。一个灰色的影子顿了
一下,转向这边而来。“是苏儿么?”苍老严峻的声音,却带着关切之意。
“师傅!”秦苏再也抑不住心中委屈,呜呜哭泣起来。那灰影奔得更快了,借着月光
照明,胡不为看到了来者的面貌,是个四十岁上下地女子,着一身宽大灰袍,面貌颇为清
秀,只是颇有严厉冷峭之态。这正是玉女峰的掌门,玉女三莲之一的青莲神针。
另几名同行者此时也发现了异常,一齐转向朝这边飞奔过来。
“罗门教淫徒!是你欺侮我门下弟子么?快放手!”
见秦苏的师傅目射冷电,一手前探,五爪间凝起一团蓝光。胡不为赶紧摆手:“不是
我!大姐……呃……这个……”胡不为不知怎么称呼对方才好。眼见她杀气腾腾迫来,急
道:“我不是罗门教的,是我救了她!”
“哦。”那女子面色一缓,顿住了脚步,偏头去问秦苏:“苏儿,是这样么?”
秦苏使劲点点头,道:“是啊师傅,胡大哥是个好人,他救了我的性命,我……还没
报答他呢。”青莲神针一双锐目又转到胡不为面上,上下打量,不带丝毫感情。胡不为不
敢与她锐利的目光相接,垂下了眼帘。
“阁下怎么称呼?”冷冰冰的声音,没有一点感激的口气。
这时与青莲神针同行的几人也陆续赶到了,都是江湖上颇有头面的人物。信州百义帮
的帮主全一雷问道:“隋掌门,发生什么事了?”青莲神针真名隋真凤,与几人都是旧交
。隋真凤不答全一雷的话,仍盯着胡不为,等他回答。
“我……”胡不为大感为难。看着老女人面色不善,只怕“圣手小青龙”的名号一说
出来,立时就招致一顿暴打……他这边沉吟未决,背后的秦苏却抢先说出来了:“师傅,
胡大哥就是“圣手小青龙”啊,他是被人冤枉的,林师妹她们不是……”
“圣手小青龙!”
“你是胡不为!?”
隋真凤几人登时脸色大变,同时后退,隋真凤五指立刻虚拢,一团明亮的光芒由蓝转
白。在指间吞吐闪烁。后到几人也快速聚集灵气,瞬间加持了防护的法术。
“狗贼!你究竟有什么阴谋!放开我徒儿!”隋真凤厉声喝道。眼见沉夜之中各种光
色闪耀,四名江湖首领竞相施法,转到胡不为身后几处站立,封住了他逃脱的退路。圣手
小青龙名声何等响亮,她们哪敢有丝毫大意?中原大侠刘振麾一再提醒,遇见此人,务求
一击格杀,不要听他辩驳。胡不为诡计多端,阴恨狡诈,阳城群豪就是被他骗得疏了提防
才遭到毒手的。
秦苏大惊,那想得到事情会是这样结果,见师傅顷刻之间已把最得意的法术“冰雷针
”凝聚到掌心,发难在即,赶紧急道:“师傅!胡大哥是被冤枉的,林师妹她们不是他杀
的!”
“你住口!”隋真凤厉声喝止徒儿。“宗奇已经把事情经过都告诉我了……苏儿!我
真的很失望……你怎么能这样糊涂啊!”青莲神针面上显出又恨又怜的神色来,“这人是
杀害你师妹的仇人,你怎么反而和他一起对付小奇?”隋真凤严重的沉痛之色,任谁都能
看出来。她确实很喜爱秦苏,也很为徒弟犯的过错难过。
秦苏的心瞬间变成冰冷一片。在她印象中,师傅一直对她疼爱有加,重话都舍不得说
她一句,可眼下,师傅看自己竟然是这样惋惜难过的神情,难道,宗奇在师傅面前说了什
么坏话?
她想得没有错。宗奇早已抢在她前头下了蛆。那日被胡不为逼退之后,宗奇便赶回仙
峰镇,想要恶人先告状。可是不巧,玉女峰女弟子刚刚离开了客栈。宗奇担心事情败露以
后,受到师傅责罚,一路上只琢磨着怎生颠倒黑白。
也当是恶人时运到来,中原群豪攻克沅州不果,又遣令大批侠士上前线填补。玉女峰
掌门青莲神针也随着大队一起过来了。听说到师傅火麒麟段丁同也来到沅州,宗奇大喜过
望,连夜赶到半路与之会合,当着青莲神针和火麒麟的面哭诉,说那天夜间带着秦师妹出
去散步,哪知秦师妹竟然设了埋伏,找一个神秘人物来杀他,他为了自保,不得已才对秦
苏下了禁制手法。
宗奇也是个惯会撒谎之人,话中掩掩藏藏,暗吐对秦苏的爱慕之意,让两个长辈把事
情看成是儿女私情引起的纷争。宗奇更是不住口地为秦苏开脱,说秦师妹看不上自己,自
己一点不怪她,倒让青莲神针夸赞了他几句。
眼下夤夜荒郊,让隋真凤看到徒儿竟然趴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背后,神态亲热,不住口
的夸他,早已心生不满,待得听到这个男人竟然是江湖上声名狼藉阴险狡诈的圣手小青龙
,她心中哪里还有冷静心思?当即恶语相向。
秦苏哭叫道:“师傅,是宗师哥欺侮我,胡大哥才出手相救……”
“苏儿!”隋真凤喝住了她,面上显出悲哀之色,“你怎的还执迷不悟?!这人是个骗
子啊!他杀了你的六个师妹……”说话间,见胡不为急急忙忙施展蚁甲咒,立时住口,五
指一抓,一蓬蓝白相间的光芒疾吐而出,千百支冰针雷针快如电火,正击在胡不为腹腰之
上。
胡不为的蚁甲咒才施展了一半,蓦感冰寒入腹,一股绝大的力道将他冲击的跌飞数丈
。口喷鲜血昏迷过去。隋真凤的力道拿捏得极好,并未伤及小胡炭,胡不为翻身跌倒过去
,背后的秦苏和胡炭却原地摔落下来。隋真凤快步滑动,将他们接住了。
“不要!师傅!”秦苏哭得声嘶力竭,两手无力,却死死抱住隋真凤的手臂:“胡不
哥不是坏人,他救了我好几次啊!”
“傻徒儿。”隋真凤见胡不为已经重伤昏迷,不能再放出青龙白虎,便劝慰徒弟。“
骗子要拉拢人心,自然会假装待你好。”秦苏泪眼婆娑,猛烈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胡大哥是真心待我好,师傅,你不要杀他……求求你……千万不要杀他。”她放声大哭起
来。
是她,是她一力保荐,胡不为才甘心来到这里,被师傅击成重伤。他是一番好念啊,
可是竟然得到这样的惨报!
隋真凤目中涌出杀机,冷冷说道:“这样作恶多端的恶贼,怎能放他生路?今日让他
逃脱出去,以后玉女峰将永无宁日!”她确实害怕胡不为的两只灵兽。今日不知为了什么
,这个杀千刀的狗贼竟然没有抵抗,实在叫人大出意料之外,但此人诡计极多,说不定只
是假装示弱还是使用苦肉计……嘿!他也真看低青莲神针了,要是被他这样就蒙混过关,
玉女三莲日后也不用在江湖上行走了。
她唇边漾起一抹淡淡的讥讽,五指虚抓,跳跃的蓝白光线又聚拢到手里。
“不管你玩什么花样,死了就施展不出来了。”隋真凤在心中冷笑。
秦苏看出了师傅面上的神色,心中惊骇欲绝,死死拉住隋真凤的手臂直叫:“师傅不
要!师傅!不要杀他!不要杀他——”她全然不顾自己四肢无力,双腿盘将起来,扣住了
隋真凤的右腿,想拦阻师傅行动。
眼看着弟子如若疯狂的叫喊,隋真凤也不禁面上动容。她甩了几甩,仍然没有甩开秦
苏的手臂,厉声怒喝:“放手!你想护她到什么时候?!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贼,就该杀
掉!你放开!”
秦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汹涌的泪水淌过脸庞,把几缕秀发濡湿沾在脸上,形若
癫狂:“他不是坏人!他不是!不要杀他!不要杀他!师傅!求求你!放过他吧!”哭得
太急,嗓子堵住了,只能发出嘶嘶的呜咽。
隋真凤又气又急,奋力抽开手臂,哪知平日温顺可人的秦苏此刻竟如疯了一般,手臂
甩脱以后,又揽上了她的右腿,柔弱的手臂上不知哪来的劲道,如铁锁一般扣得紧紧的。
“师傅!”秦苏抬起泪发纷乱的面庞叫喊:“你今日若杀了他……我就死在你面前!
我做鬼也不原谅你!”
隋真凤僵住了,她想不到一向疼爱的徒儿竟然说出这番决绝的话来,这……还是当初
那个乖巧识事的乖徒弟么?这就是她辛苦培养出来准备接掌玉女峰的得意弟子么?隋真凤
胸中思绪起伏,一眼扫将过去,看到胡不为仍平卧在地上,一只手正怪异的扭在腰间。顷
刻间,匡扶正义的责任又将体惜徒弟的念头驱赶下去了。
她暗下了决心。
纵使惹得徒弟怨恨,也绝不能把这个杀人淫贼放了。秦苏这孩子心软,日后再开导她
便是了。而且,要消除圣手小青龙这个祸患,也不用非得把他杀死,有的是法子整治。
“好!我不杀他。”隋真凤说道,撤了掌中灵气。
秦苏心中一喜,仰起脸庞看师傅,颤声道:“真的?”隋真凤面无表情,冷冷说道:
“但我也不能就这样放了他,他手上染了许多人的鲜血,奸恶不除,我们还有什么面目再
见江湖同道?”她拱手向身右的灵飞观黄石道长说道:“就请师兄施展拒魂术,帮我拘掉
恶贼的一魂,别让他在危害天下!”
黄石道人拱手笑道:“隋掌门有命,岂敢不遵?”
秦苏如被天雷击中,放脱师傅,跌爬着过去阻拦,凄惨的哭声远远传荡:“黄石师伯
!不要!你不能拘他的魂!他是好人啊!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可是黄石道人并不理会她的哭叫,快步走到胡不为面前,结印,念咒,片刻,两手虚
成爪形,对着胡不为的印堂,无声无息的,一缕淡白色的烟气便吸到了他的掌中。
秦苏早哭得哑了,伏在地上努力爬动,可是手足被制,她哪能再拦阻黄石道人的动作
?眼见着道人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色的小瓷瓶,将胡不为的一魂封了进去,交给隋真凤。秦
苏停止了爬动,双手猛然捏成拳,握紧了掌中的乱草泥土。
她失声痛哭,悲愤和自责化成灼热的两行泪水,冲破眼眶,散落到紧贴面庞的土地上
……
乱世铜炉 正传 第一章 杀场
崎岖的山道上,一行队列正在蜿蜒而行。
夜色沉重,浓密的霜气如同一重重白纱般布满天空。四野也被这层冰冷的水雾笼盖住
了,四周朦朦胧胧,隔着十数步远,便已看不清前方的景物。一长队人如同一条不见首尾
的长蛇,穿行在曲折的道路上,前方和后方都融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呛呛。”从队列中传来铁器碰撞的微响。穿过白雾,隐约可以看到他们身上铁甲反
射的乌光。
这是一队兵卒,从北向南急行。数百人沉默行走,没有人说话。
在前面领头的是个骑着黑马的中年军士,面容冷峻,双目定定地注视着前方。一个副
官随行在他的马匹旁边。
“鼎骐,雾气大了,让大伙儿加快速度,咱们要赶在寅时之前走到束龙关。”看着前
方越来越模糊的路径,那军士皱着眉说道。
副官应了,低喝着将命令传递下去。不多时,众人便加快了脚步,四周只听见脚胫摩
擦长草的刷刷急响。
丑时三刻。
雾气愈发大了,如团团棉花般聚拢四周,伸开五指,几已辨识不清。
正是仲秋时节,霜降天气,南方时常有这样遮天盖地的大雾,让人无法行路。那骑马
的军士眼见着道路被团团白气侵蚀,众人如同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布袋之中,全然不知危险
会从何方而来,不由得将眉头紧皱起来,重重呼了口气。
那唤作鼎骐的副官立时察觉到了上司的不快,低声说道:“都尉,不如让兄弟们放些
风法术出来吧,这样的大雾,可没法行路。”
都尉沉默了片刻,似在权衡利害,片刻之后,下定了决心正要答应,哪知便在此时,
察觉风声有些异样,他心中警兆突生!
“呼!”的一声闷响,一团庞大地黑影从左侧山坡上猛冲而下,低低飞掠过去。刚猛
的风劲随之而来,将毫无提防的兵士给激得立足不稳,纷纷摔倒在地。浓密的雾气也受不
了这逼压之势,向四面快速退却,瞬间消散一空。
好重的腥气!
那都尉闻得空气中浓烈的恶臭气息,大吃了一惊。他见机也快,单手勒缰,收束住了
就要扬蹄嘶鸣的惊马,一连串的命令从口中叫喊出来:
“敌人来袭,警戒!”
“第一队列分散,摆一字长龙阵!”
“第二队列压上,保护侧翼!”
“第三队列,组团兵阵自守!会控风术的马上施展,把雾气吹开!”他不知袭来的敌
人是什么,但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小心一点还是好的。
众兵士收住了惊慌,快速行动起来,第一队列的一百人两两叉开,分成两列交错而立
。不等吩咐,队中的巫祝便开始吟诵护身咒语,一时间山道上白光频闪。跟在第一队列身
后的第二队列脚不停步,快速抢上前方,在道路两旁排成侧翼。护住中军,人人提枪斜对
天空,满面戒备之色。第三队列的兵士则原地驻守,每二十人环成一圈,持枪对外。这正
是最佳的防御阵形团兵阵,对付突发袭击和群攻时最为有效。
起起落落的念咒之声响起来了,十余名会控风法术的兵士捏决施法,只片刻之间,风
声呼啸而起,或柔和或刚猛的流风向四面排击出去,把众人身周的雾气涤荡干净。
那黑影想不到众兵士行动如此迅捷,眼见藏身的浓雾突然消散,慌忙一闪,遁入了远
处的雾团中。众人只看清了它一对宽大翅膀和一条长长的尾巴。
“这是什么东西?”那都尉暗自惊骇。他收了收惊慌心情,重又布置下去。
“辅佐小队分成两组,一组负责防御,一组负责加持攻击,快!”
十九名巫祝在小队长的喝令下分成两组,散到队伍各处给士兵加持玄龟咒和神力咒。
低低的吟哦过后,金色和白色的光点便闪动在队伍中间了。
眼见着头顶上一角阴影极快飞过,一名刚加完神力咒的兵士大喝一声,扬臂急掷,手
中的铁枪化作一道乌光,只向天空射去!
中了!天空传来一阵厉鸣,那头大物竟然被击中了,连声悲鸣。点点血液洒落下来,
如同下了一场雨。
还没等兵士们欣喜,听得风声猛恶,劲风临顶,沉重的压力将众人逼得气息不畅。恼
怒的怪物从空中击落下来,硕大的躯体如同一座小山般压向右翼的第二队列。众人齐声呐
喊,毫不退却,如林的枪戟一同刺向天空,黑影哪知这些兵士竟然如此难缠,不敢再落,
长翅一拍重又飞上天空,趁这间隙,粗壮的肉尾却横抽下去,将三名正撄其锋的兵卒打得
臂骨尽碎,惨号声一时填满整条山道。
“阵形收缩,武器一致对外!”那都尉心神微乱,发布命令道:“第三队列,保持阵
形,向第一队列并拢!”
众兵闻声而动。负责防御辅助的巫祝小队人人面色苍白,往来奔走,不惜法力给兵卒
加持法术。刚才的一番交锋,他们已看清了怪物的样貌。那是一头巨大的负鼠,身有两只
肉翼,粗长的巨尾直有磨盘粗细!这样庞大的妖怪,怕不早有了千年气候!他们可没把握
对付这样的东西。在平地上还好些,但在这样狭窄难行的山路上,根本组不成阵法,却教
他们如何是好?
那都尉显然也意识到无法组阵的问题,狭窄的山路上并不适合群体作战。他不住声的
发布指令,让兵士们聚在一起,努力要收缩成一个有前军后军,左右两翼的完整阵形。只
可惜,地形不假其便,三四人宽的道路无法容纳这么多的兵卒,再怎么收缩,三百多人仍
然用成一长条,人人持枪戒备,但能发挥巨大威力的方阵却怎么也组不起来了。
“提枪!保持戒备!”他在马上半立起身来,声嘶力竭地叫喊:“一旦发现它的踪迹
,投枪攻击!”刚才那名莽撞的军士一击中的,铁枪射中了妖怪的翅膀,倒给他引出一个
应对办法来。只要不出意外,加持了神力咒的兵卒也能防住天空。唯一担忧的,就是妖怪
会用法术攻击……
他转念未完,猛听头顶一阵郁雷滚过,未已,“啪嚓!”一声震鸣,一道雪亮的霹雳
从天而降,劈开浓密的雾气,如同一把巨大的长剑只插入人群中。立时,五六名兵士被击
成了飞灰。
都尉心中暗暗叫苦,他早该想到,开了智力的妖怪是不会守成蛮干的,自己能看出的
弊端,更聪明的妖怪又怎会看不出来?
“全军听令!”他听到头顶又是一阵隆隆之声,赶紧叫喊道:“队列分散,转向下山
,跑!”然而,他的命令被巨大的炸雷声给淹没了,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喊,又倒下十余人
过后,队列中出现了骚乱的迹象。
“大伙儿跑啊,到山下集合!”都尉顾不得选用词句了,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身前一
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喊道。他的嗓音在几番呼喝过后已经变得暗哑,兵士们没有犹豫,多
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学会了不假思索的遵从命令动作。众人立即转向,向着来路飞奔。
然而三百多人的行动,毕竟不像几个人那么好指挥,前方跑了十几个,更多的人却堆积在
后面,动弹不得。
便在这个时候,“喀隆!”一声响,大地摇晃起来,身边的土山如同变活了一般,慢
慢转动臃肿的身子,都尉感觉到了土地的强烈振颤,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绝望的感
觉,瞬间攻破了他的心城。
“防护!防护!组龟甲阵……”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一块巨大的山岩从天而降,将他
连人带马砸成碎块。
这是一场灾难。
在妖怪咒语的驱动之下,高高耸立的山坡剧动起来,开始崩塌,厚重的土层被层层错
开,数丈宽的裂缝在兵士们的脚下快速张合,如同魔兽森然的巨口,吞下步经此地的每一
个人。头顶上,无数飞石泥块挟着猛风坠落,将不及逃开的兵卒砸成肉泥。
妖怪乘乱打劫,快速扑飞,每掠过一次,就有一枚人首衔入口中。
顷刻间,惨叫之声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浓重的血腥气味,也飞越山脉向各处弥漫开
来。
此时,望南四十里的山道上,另一支队伍也在向北奔来,正与兵士们对向行走。
这支队伍人数要少得多了,只有十几个人,隐在浓雾中,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的
行进方式非常诡异,隔远看来,十余个影子全身直立,跳跃前行,跳跃时,膝部不弯,直
起直落,如同一群僵硬的人偶一般,落地嗵嗵有声。跳在前头的,是一个极高的影子,身
材混不成比例,比身后的伙伴要高出一大截来。
一群人默不作声,就在荒僻的道路上无声跳跃,一下一下的,向着高处纵行。行得顿
饭工夫,影子们终于跳到了山岗的高处,雾气散开,一行人渐渐显出了身形。打头的原来
是两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骑在另一个满面是血的汉子肩上,让那汉子背
负前行。
这一队人形貌可怖异常,面色铁青,七孔流血,额上都贴着镇魂的黄符。除过那骑在
别人头上的老人,一行人满面死色,行动僵直,原来,这是一队僵尸。
“呼!”不知发现了什么,打头的僵尸突然鸣叫起来,抬头向天,面上僵硬的皮肉绽
开,皱鼻张嘴,露出了口中森然的白牙。
“咦?有血腥气?”骑在头上的老人大声说道,目中透出惊讶之色。他一掌拍在坐骑
的头顶,身下的僵尸立时停步。
“好重的血腥!哈!又开始杀人了!不错不错,运气真好!”老人伸鼻在空中狂嗅,
知道前方发生屠杀后,面上竟然闪过惊喜之色。他兴奋地拍打着身下僵尸的脑门,哈哈大
笑:“小鬼们,跟我老人家冲啊,我领你们吃饭去!”两眼炯炯放光,双手快速结印,一
团碧光在他掌中骤然亮起,将他颌下的白须染成碧绿之色。
“无生无知者,接我符中意,迅足奔行!急!”将十几团绿光一一送入僵尸们的额头
,老头儿念动咒语,立时,原本行走缓慢的僵尸行动大张大作起来,口中呼呼鸣叫,如同
十几只强力弹簧,全不停顿,径向北方急行而去。
浓密的雾气涌动,在他们行后不久又重新聚拢过来,把地上深深浅浅的足印尽都掩藏
。
北宋,雍熙三年。
这是一个被记成乱世的年代,战乱烽烟未熄,妖孽又开始四处横行。苍天之下,哀鸿
遍地。凄声不断。千里土地之内,村寨荒败,野盈鬼哭,天下的百姓同受乱世荼毒,无数
人家破人亡,无数人离乡背井。天地之间正如一座炭火炙热的大铜炉,喷薄着汹涌的热流
,不断将烈焰卷向生存其间的生灵。
九月仲秋,发生在岳鄂两州之间的这一场官兵与鬼怪的厮杀,只是天下无数纷乱的其
中之一罢了。随着霜气聚拢消散,日头升腾起来,厚重的露水便将血迹带入了地下。几日
暴晒冲刷过后,黄土地上便只看到一些紫黑的印记。更多的地方,血水全渗到土地中去了
。除了道边许多副被僵尸啃食后残剩的尸骨,昭示着这一场劫难,没有人会发觉这条山道
曾经吞噬过三百条生命。
日升月落,霜降,结露。天地照常运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第四天过后,残雾散去,朝阳又起,山路上那丝淡淡的血腥气也消退干净了,不远处
的山麓上,又迎来了新的一拨旅人。
那是一头青骡,在道上慢慢行走,背上负着三人。
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最后边,手拿着一本厚重木书正在说话:“炭儿,跟姑姑念‘人
—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她拉长了语调念书,话中满含
着诱惑鼓动之意,只可惜,她的鼓动对象,坐在骡子前头的小童睬都不睬她,嘟着唇,嘴
边到颈下挂着一丝缠绵透亮的口水,正专心致志的揪着骡子的鬃毛。
“炭儿乖,跟姑姑念书,姑姑给你吃果子。”女子无奈,只得改哄骗为利诱,刚才费
了一番口舌,小娃娃连头都不抬,实在让她有些失望。
“炭儿不喜欢吃果子么?姑姑有好吃的果子,炭儿吃不吃?”她攥起拳头,探身向前
,隔着身前的男子在小童右耳边晃了一晃,示意拳中藏着好吃果儿,要引那小童读书。
谁知那小童甚是乖觉,瞥了拳头一眼,嘟囔道:“没有果子,姑姑骗人。”这一招,
女子早在路上用过三五次了,先前胡炭听信她的话,老实就范过两回,可是两次背书后都
没得到奖赏,胡炭便学了乖,以后便说什么也不上当了。
女子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这个小娃娃如此精明,看来想要让他念书,可得新想个法
儿了。
她收回拳头,翻了翻手中的木封书本,明亮的光线下,木封皮上五个鲜红的篆字鲜艳
非常:《大元炼真经》。
选了其中一篇,她念道:
“……熔金之时,斩一身妄情邪想,使无患。口鼻观心……唉,这书真难,姑姑都快
忘了,我猜炭儿肯定也不会念,嗯,我看下句是什么……”
小胡炭不为所动,小拳头抓住骡子的长毛,揪了一下又一下,随着马行颠簸,他脑后
的三条小发髻便向左右跳荡开,如同顽皮的虫儿在跳舞一般。小童年纪只不过两岁上下,
眉目清秀,看起来稚气可爱。他的肤色有些苍白,小小的脸蛋上,隐约可见肌肤下几条细
细的血管。
“唉,阳明剑的口诀太难了,炭儿那么笨,怎么能背得出来?”那女子假意叹息,偷
眼看看胡炭,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又道:“那么,更简单的咒明心经呢?气—运—诸—脉
—节—节—寸—进……小炭儿该不会是记不住了吧?”她念一下顿一下,只盼小胡炭好胜
心强,接着背下去,只可惜一番如意算盘全落空了。小娃娃正沉心于拔毛大业之中,没工
夫理会她。
小童先前几日倒还听话,让他念什么就念什么,可是自从过了洞庭湖,也不知犯了哪
根筋了,任她说破嘴皮都不肯再跟着念书学字了。
这般顽劣的小童,可怎么教导才好?
无奈涌上心来,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书本。
“炭儿不乖,不听姑姑话,姑姑不理你了。”
小胡炭嘴角动了一下,那条口水裹着一小团唾泡终于淌入脖中,他似乎嘟囔了几个字
,可那女子一个也没听清。
她抬脸看看坐在身前的汉子,心说道:“胡大哥,你儿子又不听话了,我教不动他,
怎么办才好?”
汉子端坐不动,双目直直望向远方。
他仿佛没有看见发生在身前的一切,面上波纹不兴,呼吸平稳,任由一重重的云天树
影投落到瞳孔中。一枚银针别在他的发髻上,从身后看过去,只见他梳理整齐的鬓发,半
片苍白瘦削得脸庞,汉子就这样严肃地瞪着前方,然而,他的眼眸中,却空洞洞的毫无生
气。
女子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了。她垂下头,幽幽叹息。心中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
来:“胡大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好?这样的日子,我们还要过多久?”
一时沉默无语。道上便只有行路畜牲“得儿得儿”的轻微蹄响。
行过一个拐弯,走在背阴处,清寒的秋意便卷上了骡背上三人。地面上露水打湿了泥
土,道边峥嵘的突岩,湿漉漉的一片。女子不自禁的缩了缩身子,便在此时,那小童胡炭
却自顾自背起书来,小手还不住地拉扯着骡毛:“……熔金之时,斩一身妄情邪想,使无
患。口鼻观心,心循天地,则圆明之体自现。心境朗然,神珠廓明,可以使诸相顿离,纤
尘不染,心源自在。须知天物自有其性,而灵性交汇,非纯净灵台莫得其准……俟紫烟落
入丹鼎,宝气纵横炉室,咒‘上师秘法传承百物应性知命,合身,疾!’撤丁火,撰丹精
气喷之,再四十九日,午三刻,开炉器成。”
长长的一段口诀,他记得一句不错。那女子哑然,怔怔未已,听小童又自行背起习练
灵气的咒明心经:“……气运诸脉,节节寸进,补则当损之,寡而当益之,若满池秋水,
平流溪涧之下也。不温不燥,不急不缓,是为正途。间或断穴跳跃,或隔脉飞生,比如高
崖飞瀑,邻峰接流,此入魔之先兆,切勿急功而冒进,使身受冰炭煎熬。宜镇意收束,守
元玄关,铅水七周返本,金液九转还真……”
小娃娃口齿不清,把“溪涧”念成“鸡涧”,把“断穴跳跃”念成“断穴叫跃”,只
是除此之外,余字一丝不差。这是女子一个多月前教给他的玉女峰灵气运行口诀。难为胡
炭在不识字的小小年纪,只记读音,竟把拗口的一篇咒语给记得如此精确,不由得人不惊
叹。
“到底是胡大哥的儿子。”那女子心想,“胡大哥这么聪明的人物,生的儿子当然也
不会差。”她呆呆地看着汉子的侧脸,脑中闪过记忆中的面容,闪过那两道温和而睿智的
目光。只是,眼前人再不是三月前那样聪敏睿智的模样了。
眼下,他就跟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他的思想感情,他的记忆,已经被深深封藏起来
。
女子闭上眼,心中泛起深深地愧疚,她在心中低声道:“胡大哥,都怪我,是我害了
你……”
她身前的汉子姓胡,叫做胡不为,西北汾州人氏,托称风水,专以招摇诈骗为生。胡
不为心本善良,只可惜命运乖赛,他在前年除夕时遭遇变故,家破人亡,只带着幼子胡炭
颠沛流离向南方寻求复生之药,要解救爱妻。可谁知时运不济,一路上遭遇了许多坎坷风
波,背上一身恶损名声,还引得黑白两道江湖人物一路追杀。
女子名叫秦苏,本是江宁府玉女峰的门下弟子。数月之前,胡不为在逃亡路上遇着秦
苏被奸人暗算欺辱,使计救下了她。当时秦苏手足被制动弹不得,胡不为万般无奈,只得
背负着她前往沅州寻找同门,哪知在郊外时,遇着了秦苏的师傅青莲神针。青莲神针刚愎
自用,听信传言,误以为胡不为便是杀害她门下六名弟子的元凶,愤而出手,将胡不为的
一缕精魂给强行拘摄封藏了。胡骗子变成了现下无知无觉的凄惨模样。(详见《乱世铜炉
前传》)
后来,秦苏在押解途中寻得良机,,偷偷放走了胡家父子,并与他们一同逃出沅州。
因此时整个南方都陷入动荡之中,一行人别无他途,只得选了偏僻的山路,向北进发。
秦苏是自小上山学艺,对人间之事极为陌生,一路上也不知闹出了多少尴尬。买东西
不知给钱,住客栈不挑地方,带着老胡小胡进了两三回黑店。亏得她法术不弱,又配有防
毒防迷的灵珠,几次危难都能逃脱出来。如是,颠颠簸簸,在道上行了一个多月,秦苏才
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胡不为神魂缺损,无法言语思想,但身体运转却丝毫没有停息,吃喝拉撒,一如往常
。他此时便跟一个刚出世的巨大婴儿一般,需要时时照料。秦苏这三个月来什么苦脏羞人
之事全都做遍了,给胡不为洗澡换衣,服伺便溺。无一事不让她羞急交煎。亏得她本就对
胡不为生出暗许之意,又兼不明世事,所以才捱下了这么些苦难。
相较之下,小胡炭倒好照料多了。小娃娃虽然年纪幼小,但自出世以来便多遭磨难,
早就习惯了这样居无定所的流离生涯。不哭不闹,不挑吃喝,让秦苏很是省心。随着相处
日长,秦苏对一应生活之事渐渐熟习,便有余裕来教导胡炭的功课了。
三人在鼎州之时,秦苏便开始教胡炭习字背书,一方面延循胡不为的教子方法,让胡
炭背诵《大元炼真经》上的咒语口诀,另一方面,按自身经历,教胡炭《三字经》和《百
家姓》,让小童辨文识字。
小胡炭记心极佳,颇有乃父风范,几个月强记下来,倒把《大元炼真经》上的咒语读
音背住了大半,也识得了一二百个文字,只是过完洞庭湖,没有父亲地诱骗,小孩童便不
怎么爱听话了,每每让秦苏绞尽脑汁对付后才肯上当念书,如不然,按着先前的进度,这
整本经书早就该记诵完了。
从弯道拐到直路上来,日光骤然入目,秋日的晨阳仍乃还很温暖,金色的光线明亮夺
目,秦苏闭上眼睑,片刻后慢慢睁开,才又重新适应了亮光。她默想着心事,便没怎么注
意道路。
胡炭仍在左一巨右一句的零乱背诵,童稚的声音跳荡在山野秋草之上。此时念的经文
却转到《火牛牌》上去了。
“……心宫离火,注神阙上行,渐入风府,不缓不燥,若断若连,七周而结丸。此时
当吊息培本,默念‘天火金光咒’,引动五行入炉中……”
前面一样白色的物事引起了胡炭的注意。他停了念诵,睁目呆呆的看着伏在道边乱草
上的一句骨骸。一副精铁盔甲,扭扭曲曲覆在白骨之上,上面满是血迹和凹痕。骨头被截
得不成模样了,半段尺骨抛在躯体的四尺外,完整的肋骨之下,断裂的脊椎和胫骨堆在一
起。颅骨单独放着,上面残余的血肉让露水打湿,重又现出淡红之色来。
这是一个不幸的生命,死得如此凄惨。
胡炭呆呆看着,默然不语,半晌,忽然摇头道:“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唉!”这
一声叹息,拉得又慢又长,把胡不为的语气模范得惟妙惟肖。秦苏猛然一惊,从沉思中醒
转过来,听胡炭还在摇头晃脑的说话:“连动物都活不下去,人更没法子了,这个世界,
可怎么了得!”语气稚嫩,可是一番老气横秋的语调,却跟他爹学的一模一样。
原来,数月前山中行路,父子俩偶然遇见一副猿猴新鲜的残骨,胡不为忽然发兴,接
着故人单嫣说过的诗句喟叹一番。当时胡炭便记住了,现下一字不漏的学来,只让秦苏错
愕。
“骨,骨头,这是白骨。”胡炭伸一只手指,指点着那副军士的骨殖,满脸严肃。当
日胡不为把这个字交给了他,让他印象深刻。秦苏看去,远远地数十丈外,泥石坍塌,巨
大的山石埋在泥土之间,把狭窄的山路都给堵住了,道路边一片凌乱,枪支,铁甲扔得四
处都是,一面绣着“戍”子的军旗披在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了竹制的旗杆。
秦苏皱着眉头,看到衰草从中,许多新鲜的人类残骸掩藏其间,长长的一段道路,处
处有不成形状的盔甲器物和人骨。许多断头的躯体垂落在陡坡上,可以想知,不久前这里
发生了一场惨烈屠杀,而且施暴者嗜食血肉,竟把几十人给吃得干干净净。
“难道是妖怪?”秦苏想到。她忍住恶心,警戒得抬头看看四周,天空一碧,草叶微
响,鹧鸪在山坡上紧一声慢一声的鸣叫。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野清晨,宁静而安详,并没
有什么异样。正看着,几行足印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群杂乱的印记从来路上一直走到这里,踩到了旗布上,把前方的泥土踩得稀烂,又
一路翻过数十丈外堵路的泥石,辟成一处缺口往前去了。奇怪的是,这些足迹两两并拢,
似乎行者常常把双腿并立一起,站一步,走一步,站一步,又走一步。
秦苏心中疑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样走路。按着脚印判断,这些人从这里经过,
停留勘查了一番,又向前走了。
秦苏屏着气息查看片刻,被许多惨不忍睹的尸骨触动了心神,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
略略扫过一眼,便催动骡子,向前走去。
那道缺口是后来开成的,塌下的泥块原本填满了十余长长的道路,也不知是谁有这样
的大力,竟然在这样的绝路上硬生生的挖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窄窄细道来。秦苏心中惊骇
,牵着骡子过去,眼看着脚下泥石间许多血肉模糊的躯体,也不知这堆泥土中埋住了多少
性命。
她忍住惊惧,目不斜视,跨过了一具又一具尸身。
十多丈长的道路,让她走的汗水淋漓,直到重新翻上骡背,秦苏才敢长长吐气。这如
同炼狱般的杀人现场,她是怎么也不愿多呆了,策动骡子,一路小跑,翻过前方的高坡,
又一路急奔下去。
仿佛身后有催命的恶鬼,秦苏不敢稍停,白着脸猛赶了二三十里路,眼见着前方是一
处关隘,似是人工堆成,心想该当有人居住,这才放下心来。
乱世铜炉 正传 第二章 剪径
天将过午。原本微温的日光又变得凌厉起来了,灼在裸露的肌肤上,隐隐生疼。
骡子跑得累了,这时放缓脚步,慢慢沿波直上。秦苏注目前方,盼望着视野里出现人
家居住的村镇模样。适才一番惊吓,让她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并不是没见过死人,从
沅州城一路行来,路上也不知见过多少倒伏的逃难百姓。许多江湖人物在争斗中身首异处
,曝尸野外,死状也极其凄惨。只是当时秦苏看来,只觉得悲哀.并没有恐惧。
可是,象刚才那样....秦苏打了个冷战,快速眨动眼睛,要挥去脑海中那些视野中处
处是残尸骸骨,截成两断的尸身,腹腔中流出黑色的脏腑,大群虫蚁聚集在暗淡失色的眼
球处吸食,许多躯体断裂,扭曲成麻花躺在路边,面上是令人恐怖的凄厉神情...这样的经
历是绝无仅有的,拳苏只愿白己从来也没见过这些场面。
坐在骡前的小胡炭似乎也被刚才的场景吓住了,隔了这半天,居然一句话也不说。
秦苏强压下那些令人惧怕的记忆,强振起精神,策动骡子向山隘行去。
越走越近了,隘口下面的景物一点点呈现出来。秦苏的满腔热望也一点一点的沉落下
去。关隘下面是个凹处,然而却没有人家。一条土路翻越下去.弯弯曲曲,在一射之外又
拐入山坡中去了,半壁突出的岩石,恰在那里阻隔住了秦苏沿路张望的视线。
秦苏失望未已,猛然间,听得头顶风声锐响。一夺笔直的细长之物从眼帘上方急速迫
近。她心中一惊。急忙间低下脑袋。
那支长物却不是攻击她的,在半空划个弧度坠落下来,“嚓”的一声响插入了地面。
原来是一支长矛,正斜插在骡前三步处。
便在这时,关隘两边的土坡上同时响起了紧切地锣鼓之声,杂着许多人高声的叫喊。
打眼看去。杂草灌木丛中。数十幅颜色各异的布旗正在摇动,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人。秦
苏吃了一惊,勒住缰绳,把骡子拉后了几步。
听得有人粗豪的大笑:“乘轿子要交轿钱,坐车马要交车钱,过水路交船钱,过这山
路嘛,哈哈哈哈......”一众喽罗齐声嚎叫:“就要给咱们山大王们交钱!”
先前那人厉声叫道:“来人听了,交出钱财,饶命不杀!”
十几个衣杉褴褛的山贼呐喊着从草石中蹦跳出来,人人手持两旗。原来刚才那番看似
人数众多的壮观摇旗是他们合力装成的,意在夺人心神,立下马威。只是这支队伍实在有
点惨不忍睹,除了立在当先的胖子手里拿着大刀,其他人手中的兵器不是抓篱就是锄头。
一个瘦弱地山贼居然拿着一把绣花剪,还作出种种狞恶的怪模样,张手张脚地作势,也不
知是准备帮人剪头发还是剪指甲。
这只是一群贫苦农民组成的乱军,实在不足为惧。秦苏沉心观察了片别,放下心来,
缓缓提起灵气,升上额间。她地法术再弱,对付三五只虎豹猛兽也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不
用说这些平常乡民了。
一群山贼得意地大笑。眼见骡子上三人僵立不动,定是给吓住了。山大王们威仪万千
,慑被四乡,这些旅客们焉有不立即束手就范之理?
不过,怎样从山坡上下来,委实是个问题,三人多高的山隘,可不是威风凛凛的山大
王能够轻松跳下的,十几人七手八脚,架下梯子,一部分人顺着绳子滑落下来,跟在胖子
后面得意洋洋地来抢劫财物。
“骡子,钱财留下!山大王们不会不讲道理,定会给你们留下性命的!”那胖子头领粗
着嗓子叫道,刻意腆起肚子,让胸口那一丛茂密刚猛的胸毛完美地展现在猎物面前。
听了这么多人乱七八糟地叫喊,小胡炭不禁有些害怕,他反手抓住胡不为的衣角,问
:“姑姑,他们是谁?”
“他们是山贼,要抢咱们东西。”秦苏答道,心思略略一转,这是胡炭半个月来首次
提问,可得抓紧时机教他念书。当下又道:“炭儿还记得山水的山么?”她指了指远处绵
延的山脉。“山贼就是藏在山里的贼,专门抢人东西的。”
小胡炭似懂非懂,“噢”地应了一声。
“贼,左边一个贝壳的贝字,右边......”她停住了,小胡炭还没学过“贝”字,这
个“贼”字结构太过复杂,还是先放下好了。当下又改口道:“他们是山贼,也叫小蟊贼
。”
“长矛的矛,炭儿还记得怎幺写吧。”她低声问胡炭,见小童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
:“长矛下面,是两个小虫儿的虫字,这就是小蟊贼的蟊。”
胡炭‘噢’的一声,偏头去想两只虫儿拿着长矛是怎生模样。又偷眼去看那些越走越
近的山贼。他实在想不出拿着长矛的虫儿跟眼前这些恶形恶气的汉子有什幺联系。
“呸!什幺小蟊贼,我们是山大王!”,那胖子已走到骡前,见胡不为仍大刺剌地坐着
不动,不禁心头有气,手中砍刀虚劈一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风响。
“叫你呢!再不下马交钱,大王我赏你吃板刀面!”
“板刀面’那是什幺面?”秦苏心中微感好奇,从胡不为身后露出脸来。她哪知这是山
贼们的戏虐之语。
一众山贼看到她俏丽的面容,一时间都呆了。先前秦苏躲在胡不为身后。众人并没见
着她,待她闻声转过面来,才瞧了个真切。当下便有魂飞天外的山贼手中兵刃落地。
“这个小娘好漂亮。哇!兰心蕙质!”一个山贼低声赞道。居然还知道用上成语。身边
另一个读过书本的同伴敲了一下他脑袋:“笨贼!兰心蕙质是这么用的幺’这叫美若天仙!
天生丽质!懂不懂?狗贼!”他倒忘了自己也是狗贼中之一。
那胖头领山贼早看的傻j,提刀立着,喉结滚动。猛吞馋涎。眼见着那张娇嫩的俏脸由
探询变成好奇,又由好奇变成羞赧,变成恼怒,心中只想:“美人儿为什幺会生气?她..
.她...唉,生气起来还那么好看...”
秦苏双颊晕红,又缩回胡不为身后去了,被一群汉子这样直勾勾的注视,实在不是一
件美事。
胡炭忽然叫了起来:“小蟊赋!”他揪着鬃毛,高兴地叫道:“小蟊贼!”也不知什么
事让他突然兴奋。孩童的喜怒原就难以捉摸。谁都不知他会在这时叫唤。
一众山贼出其不意。都从遐想中回过神来。那头领定了定神。恼怒地喝止“什幺小蟊
赋?!小娃娃别乱说话!小心大爷我割掉你的舌头!”他拿起刀来比划着威吓了一下。把小
童给吓回去了。
“喂!你!还不下马来幺?真要大王用刀去请?”胖子扬脖冲胡不为叫道,他不知胡不为
与秦苏有什幺干系,不敢口出恶言伤害,同时又不肯堕了威风,故意板起脸来。把一句话
说得杀气十足。
哪知,胡不为身后一支雪白的手掌微微扬起,如葱的嫩指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胖子
销魂未已,只‘咻!’的一声,一道透明的波纹形如半月,从那纤细的五指间飞出,层层波
荡,极快地击中他掌中的大刀。
这一股大力如何相抗?胖子手臂震麻,大刀脱飞出去,横插刀右侧的山壁上,刀柄不住
抖动。众山贼哪知事情会是这样转变。人人惊呼起来。
秦苏理了理额边的乱发,探脸出来,轻轻说道:“你们还想要我们的钱幺?”胖子捧着
伤手直吸气,泪水都疼出来了,哪里还有心情说话?
正在这时,山隘上面一个山贼快步跑来,隔远就高声叫嚷:“大大大大大哥,不不不
不不好了,有有有有人......”这是个结巴,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身立在隘口上,只把手
臂往北方一指,他是山贼设下的哨探,发现有人过来,赶紧来禀报,好让大哥们快动手。
“有人过来了?”胖子提手咬牙问道。话没说完,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让他登时变色。
那马行得好快,重重踏落的声响如同击鼓般,倏忽而近。一干山贼都是惊疑不定,人
人都感觉到了地皮的微微振颤,也不知这匹马是在奔行还是在砸山。
“得儿,得儿”蹄声来到关口了,人人都把目光向那方向投去。
众山贼慌忙闪躲,可是,他们把守的正是山路上最狭窄难行的地段,却叫他们向哪里
躲去?这里地势险要,两处土坡左右夹来。形成一处关隘,山贼们为了打劫方便,更将原本
低矮的一面土坡垒高起来,将一条宽容三人的道路变成小段峡谷,好让行路的客商排成长
队进入。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又能预想刭今日之局?眼见着那匹恶
马飞快迫近,人人魂飞魄散,惊叫着向秦苏这边飞奔。
马匹的速度到底比人快多了。眼见着就要撞上山贼,那乘客虎然起身,半立在马镫上
,双手快速结印。
“天行地法,土地,排!“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土路正中如同被巨大的尖锥破开,深深刨出一道土沟来,沉
厚的泥浪向前翻飞,如一重高高激起的波涛,直向山贼们当头压下。
湿泥一潮连着一潮,只在贬眼的瞬间,后浪推动前浪翻滚填没了前方的道路,泥流冲
势不断,拍在两边土坡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法术当真凶猛之极。
就在这片刻钻开了八九丈长距离。原先的土路被生生刨深三尺,翻起的泥土又在前路
堆成小丘。
惊变起俄顷,山贼们哪能躲避?惊慌大叫着,全让汹涌的泥涛卷过,埋到地下去了。秦
苏惊慌之下急忙提气跳跃,一手拎着胡蓑的胳脯,一手抱紧胡不为,翻到了左边的土坡上
。身下的骡子被这一坠之力压得前足跪倒,转瞬也被泥流冲击,和山贼们裹到了一块。
好厉害的五行土术!
黑马片刻也没有停留,风驰电掣,踏过刚刚堆成的埋着一众盗贼的土丘,留下一行清晰
蹄印。迳前去了。秦苏心中惊疑不定。站在岗上看那乘客,却见他也诧异的向自己望来。
两人就这么匆匆对视一眼,马匹忽冲下山,片刻后便让弥漫的黄烟淹没了。
这是一个年轻的军士,英姿勃勃。看他身上乌黑的铁衣,便知是常年戊守边界的。
秦苏想不到军中竟然有这样的法术好手,瞧他这样急匆匆地赶路,定是负有十万火急
地任务,
难道......是跟先前被杀的那群兵士有关?他们是什么人,军队怎么会跑到这样的荒
山里来?
秦苏茫然的看着远方越来越淡的烟尘,她单纯的头脑里想象不出其中的奥妙。如此,
呆立了片刻,岗下土包里传来的响动又把她吸引了过去。
三名跑在前头的山贼只被薄泥掩盖,此时正奋力的从泥堆里拔出脚来,口中大呼小叫
,显是余悸未消。
看那三名面无人色的汉子在惊慌过后,又急忙寻找工具刨挖同伴,被泥浆染透的身子
看起来狼狈之极,秦苏心中忽然有些不忍。这些人多半是邻近乡村的贫民落草而成,瞧他
们纳满补丁的衣裳和可笑之极的打劫兵器便可看得出来。时局不靖,他们没法子在土地上
刨得生存之食,只得走进这样的偏门来。
乱世之中,万物都身不由己,这也怪不得他们。
秦苏叹了口气,这些道理,师傅在山中时常对她说起的。师傅还说,天下最乱,最受
苦的正是这些平凡的百姓。他们无依无靠,逆来顺受,一生只在几分薄田上辛苦耕耘,遇
着兵荒马乱的年代,便是他们命运不好了,忍受着猛甚于虎的苛捐杂税,人受着官府的欺
压,还要时时提防不知名灾难的降临。
一念及师傅,秦苏心思悠悠,又转到从前在山上听师傅教导的日子来了。想起那些温
和的话语,那些赞许的眼神,禁不住心口一阵温暖。师傅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她对待一众
门下弟子都是很和蔼的,玉女峰数十名女弟子,她待之如同己出。
可是…她对胡大哥怎幺如此绝情?丝毫不让他有抗辩的余地,就下了重手。
秦苏摇摇头,努力甩去责怪师傅的念头,心中只想:“唉,胡大哥当真冤枉,听信了
我的话,去见师傅,哪知却得到这样的下场。”
愧疚涌上心来,她眼眶有点湿润了,偏头去看胡不为,胡不为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沉
静如石雕。
他着不见玉人投来的自责自怨的眼神,着不到面前亲生孩儿面上茫然的表情。他只是
在看,无数浮云来去,无数林涛翻涌。眼中峥嵘着险峻的山崖,如怒剑直指天宇。一重重
淡青的山脉,在他眼中蜿蜒。青天之下,一切生者死者,动的,静的,只投影在虹膜之上
,并没有通过他的眼,进入他的心。
身边有风激荡,呼啸的穿林之风能撼动千百棵巨木,却不能让这双眼睛眨动一下。那
双明净的眼睛,已经不能再表达他的思想了。天下苍生,万事万物。仿佛已经与他毫不相
干。他就那幺沉默的坐着,有呼吸,有心跳。然而他的感情和记忆,已经被封藏起来了。
“胡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要让你回复以前的样子。”秦苏心中轻轻说道。
她拉过他的手,慢慢的摊开,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胡不为瘦瘦的手掌上,骨节突兀
,老茧横生。
“我带你到江宁府(注)去,咱们就在玉女峰下躲着,我要偷上山去.把你的魂魄给
拿回来。一年,三年,五年…十年。只要秦苏活着,总教你回复得好好的。”秦苏哽咽了
一声,一滴透明的东西穿过她的指系,落在了胡不为的掌中。
胡炭在旁看了,表情也变得有些奇怪。他看到秦苏肩头抽动,知道她在哭泣。“姑姑
为什幺哭?她是怪炭儿不听话幺?”两岁孩童的面上,显出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严肃。
许是早产的缘故吧,又或许是出生以来不间断的奔波生活。让他早早学会面对苦难。
小胡炭要比正常的同龄孩童识事得多了。他不发一声坐着,看着秦苏默默饮泣。
一只失侣的林雀在山中声声凄鸣,与秦苏遥相呼应。
山冈下忽然传来了山贼们惊慌的哭音,伴着‘噗,嗒。噗,嗒’的声响。泥土埋得太
厚,他们挖不出自己的同伴。
“葫芦!葫芦!你挺一下!马上就好了!你不要闭眼睛!”
听那些汉子一边哭着叫喊一边奋力挖土的声音,秦苏猛然醒转了,泥土下还埋着人呢
!现在可不是伤感的时候!她慌忙收了泪,站起身来。
四个汉子正在发狂挖掘。道边上,还有三个委顿的山贼靠山壁坐着,一个稍稍恢复力
气的瘦子摇摇晃晃的想站起来帮忙。那座高高的土丘已经被挖开一小块了,碎土之下,现
出一个覆满黄泥的脑袋,一只手臂,一条鞋子不知去向的腿。十多名多名山贼都被埋在这
里面,不知生死如何。
四个大男人稀里哗啦地哭着,一边挑地方刨土,一边给土中的同伴打气。只是,瞧他
们这样挖掘的进度,只怕等不到挖开土丘,下面的人全都死光了。
“几位大哥,你们歇一下,让我来吧。”秦苏轻飘飘的从山岗上跃落。白色的裙幅展
开,如同一个凌波仙子般。四个汉子见了她这番身手,哪还有不立即从命之理,忙不迭地
退到道边,眼巴巴地看着这个不计前嫌的救命仙人。
灵气凝聚上来,秦苏把气息转入耳后,微凉的感觉在烈日下很舒适。她不擅长控土之
术,不能用土咒将面前的小山破开。想来想去,只得用自己最拿手的凝气化形术了。
“风无影兮气无踪,生天地兮穿山林,我是使者承天意,号令行动莫不从!!”
“嗡!”的一声颤响,如同勾动琴瑟的丝弦。众人耳中听得嘶嘶之声不绝。
峡谷中流风四起,波荡的空气堆涌潮动起来,把射下的日光也给搅得颠浮不定。明暗
跳跃之间,一个巨大的透明之物在秦苏头顶上方不断凝聚。浮凸的形状,像一块阳刻的图
形。
一把偃月刀生成了,只是其大无比,比平常的兵器不知要大上几倍。一干山贼张目结
舌,连惊叹的话都说不出来。
“嚓!”秦苏指挥气刀横展过去,登时将山头的大块泥土给削了下来。再左右来去几
下,那座土丘便象被菜刀砍削的地瓜一般,处处是光滑的切痕。未几,土丘便被削得七零
八落,秦苏用劲十分小心,眼看着土中露出了一人的头发,立时停手,改凝出铲状的气物
挖掘。
法术的功效要比人力强得多了,只不多时,原先立起一人多高的土丘便已消失不见,
十几个倒霉山贼裹着不多的泥土显出了身形,一旁看着的山贼惊喜交集,不等吩咐,叫喊
着冲上前去,用手去抠同伴身上的泥土。
十三个山贼让泥土埋得久了,闭气过去。差幸没有人丧命。不过,若是没有秦苏援手
,那结果如何就未可知了。秦苏叫人拿水来,挨个喷洒,又让他们掐昏死者的人中,直过
了顿饭功夫,一群人才悠悠醒转来。得知自己死而复生,到鬼门关前溜了一遭,许多人喜
极而泣。
秦苏微微一笑,飞身上岗,把胡不为和胡炭抱了下来,看看骡子伤得不重,牵起来就
要离开。
“姑娘......请留步。”那头领在后面叫道。他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一瘸一拐
走近前来,满面羞愧之色。
毫无预兆的,胖子伸掌在自己的胖脸上狠抽了一个嘴巴,皮肉上立时一个红印。
“你这是干什么!?”秦苏惊讶之下刚想阻拦,却已晚了,胖子已在另一边面颊上重
批了一记。
“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姑娘。实在死不足惜!”胖子看了胡不为的反应早看出
他神智不清,因此话中只跟秦苏道歉。
“多谢姑娘不计前嫌,救了咱们几个人的狗命,这番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
“你......你.......”秦苏脸上胀了又胀,红到脖子根了。她一向就不知如何与人打
交道见这人这般悔过。也不知道该说什幺好。
“我们在村里被恶霸压迫,租不到田,只得出来干这打劫的营生…姑娘不要误会,我
说这话,不是请求姑娘原谅,我是想说。咱们庄户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他日姑娘要有
什幺难处,莫要忘了告诉咱们……”
“始娘法术高强,料想咱们泥腿子也帮不上忙,这份恩情,咱们就先记下了,日后但
有所命,我关金锤拼死也要遵从,请姑娘受我一拜!”那胖子双手过顶。朝秦苏跪了下来。
“不不不!大哥,你起来…”秦苏慌忙去扶关金锤。哪知‘扑通扑通关金锤身后又跪倒
了一片,泰苏傻了眼。
“坏人,打坏人!”胡炭捡起一粒小石,扔到了关金锤面前,又躲到秦苏的腿后去。胖
子没有说话,伏在地上频频叩首。“炭儿别打,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变好了。”秦苏拉了
一下小童,赶紧上前去扶起了关金锤。连次关金锤不再阻拦,站起来了,抱手深深一揖。
后面的喽罗有样学样,都作了揖。
秦苏忙道:“众位大哥,我…我…我走了,你们都起来吧。”见关金锤一副恭顺表情
,又加一句:“你们别再跪了……”说完,把胡家父子置到骡子上,牵起来逃也似地离开
峡谷,她羞得满面通红,不敢回头看。
直到转过突岩,拐进了弯道,秦苏才长长吐了口气。擦擦额头,竟然出了一层细汗。
片刻后,心情平复,便沉下脸来对胡炭说道:“炭儿不乖,刚才为什幺捡石块打叔叔
?”
胡炭不说话,睁眼看她,两只小手纠结在一起。他哪知道自己做错了什幺。
秦苏见他一脸疑惑表情,叹了口气,缓和声音说道:“那些叔叔本来是坏人,后来,
姑姑帮了他们,把他们从泥土里面救出来,他们感激姑姑,就变成好人了,炭儿不能用石
块打好人。明白了幺?”
胡炭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他小小的脑筋里,哪里知道好人坏人还有这样的转换分别
。一会儿是好人,一会儿是环人,那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心中不解。只是,秦苏的责怪
他倒是听懂了,姑姑不高兴,是因为他刚才扔了石块。
原来,朝人扔石块就是不对。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胡炭心想。
见小童默声不语,秦苏又跟他耐心解释:“有些坏人没有饭吃,肚子饿,所以才去做
坏事。炭儿肚子饿了,是不是很难受?”
小童用力点点头,委曲的看一眼秦苏。跟爹爹走路,经常饿肚子,小胡炭实在是印象
深刻。
“他们饿肚子了,又没有办法,就只好去作坏事。要是炭儿对他们好呢,给他们东西
吃,他们就感激你,以后就不做坏事了。炭儿明白了幺?”
胡炭‘喔’的应了一声,仍然似懂非懂。不过,秦苏的一番话语,却深深印在他脑海
中了。
注:江宁府即南京,原为南唐京都,北宋初期(975年),宋朝攻灭南唐,将江宁府改成
升州,直到1018年才又复名江宁府。若按铜炉故事发生的年代(986年),此时江宁府改成
升州,只是为了文字读感及后续之需,仍取前称。有认真的读者请勿以此为笑。文中地名
大部分来自史实,也有杜撰,皆为行文需要。后篇若非情形特异,不再说明。
乱世铜炉 正传 第三章 侧居
胡不为越来越瘦了。
长时间地僵坐不动,让他四肢筋肉开始萎缩。骑在骡子上。便跟一个纸糊的竹人一般
。摇摇晃晃,虚弱不堪。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下来。秦苏看着他日渐瘦削的脸庞,每每暗
自垂泪,却又无可奈何。
从沅州行到舒州,三人花了整整半年时光。多日的风霜劳苦,都在行路的三人身上留
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胡不为状况愈差,胡炭却飞速成长,而秦苏......三人之中,变化
最大的应当便是她了。娇嫩的面上,已渐有了风尘之色。眉梢眼角,常蕴着愁苦。一双活
泼湿润的眸子,不复是当日温情脉脉的神采了,此刻变得冷静世故,多了许多沦桑意味。
三丈红尘,向来最催人变化。在这些时日里,秦苏每天打点行程,照料胡家父子的起
行坐卧,一应饮食所需。又要教导胡炭的功课,时时督促不停。买食,住店,换洗衣裳,
抓药煎药,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她亲自动手去做。她一个初涉人世的小姑娘,原本便不知
该当如何生活,现在更要负起重责,每天独立照料这样一大一小两人,重复着忧惧和痛苦
的日子,其中艰辛实非三言两话所能尽述。
随着苦难经历日长,秦苏的性子也改了许多。她不像以前那般易感易伤了待人接物,
已经渐感自如。
秦苏已经变得更加成熟,应对变故能够略显从容。然而,现在眼看着胡不为每况愈下
的身子骨,却仍时时让她心忧若焚,难能展露笑颜。
进入寒冬,朔风呼号,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走在旷野上尤其容易受寒。因此时正在
隐行途中。秦苏怕被江湖人物发觉。不敢行在闹市。跟庄户人家买了厚厚的冬衣,装成一
家三口行路。
荒野的风雪总是毫无阻拦的吹袭着三人,朔气刮在面上,如同刀割。
胡不为裹着四五件棉衣,臃肿得象头熊般,冷气灌不进体内。然而便是这他也常常感
染风寒。
此时魂舍空旷,胡不为全然不知动作。狂风卷到他的面上。他不知闪避。雪花扑入他
的眼帘。他只眨动一下,任片片白絮堆在眉头,胡须,结成冰渣。一整个腊月里,他都这
样白眉白须。鼻下挂着一溜稀鼻涕,空洞调地直视前方,让寒气冻得抖抖缩缩。
秦苏看他时,又心疼,又可怜。
到了舒州地境。眼见胡不为愈发瘦得不堪,抓起手来,快成皮包骨了。秦苏忧惧之下
,终于带着他去寻医生诊治。那诊脉的老头儿倒有些名堂,开了些凝神补气的方子,又许
多温燥之物,让秦苏照方抓去煎服。他吩啦秦苏,每日用热水给胡不为搽洗肌胀,然后用
力拍打他的手足,使血行通畅,才保无碍。秦苏一一记牢了。回去后便照法为。
到客栈里,掀开胡不为的衣裳,看到皮下一节节的排骨,棱棱分明,秦苏不自禁的心
酸。她不敢再耽搁,帮胡不为裹好棉被后,烧水擦洗,揉搓他的四肢。
直到胡不为两手两腿被揉得通红发胀才放下。
如此这般,每天多了这样的功课,又担心胡不为受不了风雪,三人走得更慢了。眼见
着年关临近,三人仍羁绊在小村镇的旅店内。
只是那老医生的法子渐渐显了功效,胡不为让秦苏这样暖血活脉,不几日便精神许多
,虽然仍是毫无知觉,但面色已一改先前的灰白,略略有点恢复的模样。
五六日过去后,小胡炭见秦苏每天这样揉搓他老子,也被勾得好奇心起。这一天向晚
,三人宿在一户农家,秦苏跟东家讨得铁镬烧水擦洗过后,在床上给胡不为拍打手臂,小
胡炭站在床边,目不转睛看了片刻,便吵着也要上床,帮爹爹捏手。
秦苏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不过条件是他必须先背完午间教授的一篇咒文。
胡炭高兴坏了,忙不迭的点头,不等秦苏叫开始便叽里呱啦背诵下来,忽得连气都不
换。秦苏见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便也没指摘他背诵错得几个毛病,让出一个角落,小
胡炭滚到里面蹲了下来,。
他伸出一支小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他一时倒不敢触摸胡不为的手臂,胡炭轻轻问
秦苏:“姑姑,爹爹会不会疼?”胡不为这时日神魂缺失,不再说话动作,小娃娃已经知
道爹爹不太好了。
秦苏道:“不疼。”手上不停,用力捏着胡不为的十指,帮他舒活关节。小胡炭屏声
静气,看秦苏动作,片刻后,学明白了,便伸手去拉胡不为的手指,象拔鸡毛似得向外拉
。小娃娃只道自己在帮爹爹减少疼痛,心中似感责任重大,小脸上一片严肃,居然没有捣
乱。
揉完了双臂,又到双腿。胡不为的腿脚瘦如于柴。胫骨的方棱看来极其显眼。小胡炭
跟着秦苏一起动作,挤到她身边也想去捏他爹的腿。这便碍着秦苏干活了,秦苏一皱眉,
道:“炭儿,你给爹爹捶后背去,爹爹说后背疼。”
小童哪知是诈,‘噢’的应了一声,转到胡不为身后捶背。小拳头一下一下轻轻落下
,不敢太过使劲。秦苏暗自好笑,想:“到底是亲生÷儿,知道心疼爹。”转头对他说:
“用点力气,爹爹不疼。”
可谁知,小胡炭竟然十分坚韧,坚持着捶了二十多下,呼呼喘气,蹲在背后休息。再
片刻。重又‘蓬蓬蓬蓬’的卖力捶打。从胡不为肋下看去。见小孩儿鼓着腮帮子。大睁着
眼睛,显然正在竭尽全力捶背。
秦苏十分惊讶,心想:难不成这小小孩童已经知道尽孝了么?他才只不过两岁年纪,
如何可能?便算是苦难催人成长,可也不能这幺早就识得爱护父亲了吧。
惊奇之下。问他:“炭儿,爹爹睡着了。想不想爹爹?”
胡炭点点头。坚定地说:“想!”
“为什幺想?”
小童一呆,拳头顿了下来。为什幺想?他哪里知道想爹爹还要为什幺?爹爹睡着了这
幺久,也不跟炭儿说话。炭儿心里害怕。炭儿只盼爹爹快点醒来,给自己捉蝴蝶,捉萤火
虫,买好玩的东西...可这些,小娃娃又怎知说出口来,一时不知作答,看了看秦苏,摇摇
脑袋。
眼看着小童蹲在黑暗中,灯火赦弱的光线只照见半边脸颊,那双明净的瞳里,似乎早
早就有了忧郁的痕迹。秦苏母性的心弦被狠狠勾动了。
她顿下了动作,柔声问道:“炭儿跟着姑姑,害不害怕?”
小胡炭点点头。他心里害怕,便直接承认出来,也不知道怎样作伪。
“炭儿乖,别怕。”秦苏道。想想这句安慰没有什幺说服力,又道:“爹爹很快就醒
了,那时,又可以跟炭儿说话…”
小童的眼睛闪过殷切之光。秦苏暗暗叹息,胡大哥真的会很快就醒幺?这次江宁府之行
是否会如预期般顺利?她在心下问自己。
没有答案。只换来心乱如麻。
只是小胡炭当真被她的话激励了,捶击胡不为的拳力也变得大了起来。秦苏苦苦一笑
,小娃娃真好骗,说说也就信了。倘若他明天便即得知,他的爹爹被人夺走魂魄了,不知
道藏在什幺地方,也许一辈子再没有复苏的希望,他会作何是想?
秦苏默然。这个小童的境遇。是她从前想都想象不到的。一二岁的年纪,旁人还在父
母地怀中享受关爱,他已经流离失所,颠簸在道路上。每日里,风霜雨雪,饥饿病寒。天
知道他是怎样生存下来的。
秦苏曾在道中询问过胡炭,得知胡炭的娘已经不在身边了。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每一个失去伴侣的父母在应答孩子时统一的说辞。
秦苏判断,胡炭的娘不是已经过世,便是舍弃两人而去。窃私心里,她为胡不为没有
妻室而高兴,然而,天生温柔的性子,又让她深深同情胡炭这个失去双亲的孤儿。
“可怜的娃娃,还那么小,娘已经没有了,现在连爹爹都变得生死不知……”秦苏鼻
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胡炭并没有看见姑姑面上的悲伤,他还在为那虚假的希望而兴奋。他哪里知道,前途
波折正多,苦日方长,眼下经历的乖謇命运,只不过是他苦难历程的前潮罢了。
乱世人命贱如狗,连生命都可能随时失去,谁还敢奢谈希望?
小房子里,油灯亮着一豆微光,将三人的影子投映在墙上,大得异乎寻常。
门外风雪依旧,呼号的狂风卷起万干冷雪,冲过村镇,山林,河流,将一年中最后的
余威发泄给天下万户人家。
将近年关了。年终岁末,本应吉庆的时候,然而当下争杀混乱,时局不靖谁又有真的
热情去庆贺新年呢?
谁能知道,明天,生话又会变得怎样?
不过这一切,现今的小胡炭是全然理解不到得了。他捶累了半夜,缩在秦苏的腕下呼
呼睡去。秦苏整治完胡不为。吹熄了油灯。茌黑暗中沉思了一阵,也和衣睡着。
第二天天亮,三人顶着风雪重又上路了。从舒州向东北直行,途中过完除夕,一个多
月后便赶到了江宁府。
江南风物,毕竟与来途不同。虽然正处乱世,但此地偏安一隅,并没有遭受劫难。江
宁府数朝古都,佛道鼎盛之地。也不知有多少个门墙帮派藏在山林市肆之中,潜龙隐凤既
多,各路妖怪和西域邪教也还不敢即时进犯。
胡炭和秦苏走进市中,眼见着人流如织,无数杂耍。看得眼都花了,秦淮十里珠帘,
画舫管弦不断,茶坊十四五,酒楼八九家,尽拥在方寸之地,这样的繁华所在,实在难描
难画。
摸摸囊中,胡不为千辛万苦藏匿的六锭金子。却只剩下几块碎银了。秦苏不知花费,
来路上消耗掉大半,现下才刚知道银钱重要,哪知却已晚了。
胡炭两眼不错地看着道边叫卖的小泥人儿,一个黑脸汉子在道边搭个小桌,竖着草秸
杆子,上面插着花花绿绿的泥塑人儿。桃园三义,渔翁,樵夫,将军。难为他捏得形神俱
备,小孩童看到了这样有趣的东西,哪还能走得动道?看着胡炭眼中的渴望之情,秦苏咬
咬牙,豁出去了,小胡炭这时日目受够苦难,也该让他有些孩童的玩物。当下买下两支小
人,带同两人宿了客栈,然后领着小童到街上买玩物,糖葫芦,面饼,豆糕,一应吃食。
两人一发不可收拾,品完了小吃,秦苏又带着胡炭上酒楼吃饭,反正穿着一身粗布棉
衣,也不怕被人认出来。不过进酒楼之前,秦苏到底提起防备,用一块毛巾围住了口鼻,
才进去了。
吃得一顿香甜,小胡炭心满意足。在他内心里,这一天实在是生平最快乐的日子。吃
得肚腹滚圆,手中攥着大把玩物,口袋里还有各色繁多的各种小吃食。他蹦蹦跳跳地拉着
秦苏的手,舔一口糖球,又咬一口花糕,乐不可支,两人向客栈走去。
秦苏却快乐不起来了。再买完胡不为的口粮之后,银钱已经所剩无几。若不快寻些挣
钱的法子,只怕过不得几日,三人就要饿肚子了。
好在现在已经到了地头,倒不用再担心其他花费。秦苏看着小胡炭乐成桃花的脸庞,
也渐渐胸臆豁开。钱财身外物,没有再挣便罢了,那有什幺要紧,看看小娃娃高兴成这样
,这些钱花得再多也值了。
三四天后,当几人在玉女峰临近的村庄住下来,秦苏才终于发现身外之物的可贵。借
宿的东家是个老婆子,倒好说话,要得银钱也公道。只是一番花费下来,秦苏的钱囊终于
见底了,她抖着布袋里的五六个铜板,满耳朵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凄凉之声。
偏生胡炭玩兴未消,这一日又腻上她的膝头,央求:“姑姑,炭儿要吃糕。”
“还吃糕,以后又稀粥喝就不错了…”秦苏愁眉苦脸对胡炭说:“炭儿乖,今天不吃
糕,姑姑改天再带你去吃。”
小童死活不依,求肯不行,开始赌气,赌气未罢,又开始大哭。秦苏无可奈何,只得
又拿出两个铜板。到村中买了两个果儿,才算打发了他。
可是,以后该如何生活?这个从前没有想过的问题,在这片刻之间便已经压到她眉头
上了。终不能三人一起喝西北风吧。
晚上秦苏跟老婆子讨教方法。
老婆子问:“你会刺绣女红么?
秦苏摇头。
“你会用机抒用梭织布么?”
秦苏再摇头。
“浆衣做饭怎样?”
秦苏猛摇头。给胡不为父子洗衣服都累得半死了,还要以此谋生,那还真不如去死好
了。再说,秦苏从前没下过厨,连烧烤食物都是半生半熟,这样的手段给人帮佣,只怕当
天就让人赶回家。
眼见着秦苏一样女人家该会的东西都不会,老婆子不禁沉吟起来。
“这些都不会......嗯,看你模样儿还周正,要是会说话,到富人家去做个使女也还
行,不过......”她看了一眼秦苏。眼中的意思让秦苏愧得无地自容。秦苏惜口如金,连
怎么哄人都不会,怎么给人当使女去?这活儿让胡不为男扮女装去作还成。
秦苏万料不到,自己空负一身法术,却连一样谋生的技能也没有。法术当不了饭吃,
而且,这里正在玉女峰附近,她可不敢冒险运用法术。
看着秦苏苦恼的模样,那老太太叹口气,道:“孩子,你要是不嫌辛苦,就跟我老婆
子上山砍柴吧。你身子骨这幺弱,就帮我绑些藤儿,咱两抱下山来,这样,老婆子有口吃
的。你们也能混上饱饭。”秦苏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竟然以砍柴为生
。
这样,秦苏三人便在这个叫旁泉村的地方落脚下来了。每日天还不亮,就要跟老婆子
上山砍柴,束成整齐的垛子,拉到山下去卖,换得极少的铜板,买回来油盐粮食。
秦苏才知道,原来,生存是这样艰难的事情。
老婆婆婆快七十岁得年纪,还要每天爬山攀林,砍下柴薪。然后背着老大一捆湿柴下
山。路途中间,不知有多少险峻之处,一不小心失足,就要命丧高山。而这些用刑命换来
的柴草,只能换了十几个铜板!买完一天的食粮,便剩不下什么了。
难以想象,这样的日子老人家已过了数十年,没有一日停息。中间或有病痛,或有灾
难,那就会一直饿着肚子,直到拼死再砍回柴草,口中的饭食才有着落。
这苦难的人世啊,秦苏第一次深深体会到。以前只听道理,觉得百姓辛苦,谁料想竟
然辛苦如斯!他们每日都在用性命来换取吃食啊!油灯下秦苏看着老太太忙里忙外准备晚饭
,只觉得喉头被一样坚硬的东西鲠住了,鼻头酸楚,让她不自禁的要潸然下泪。
自从有了秦苏的帮手,老太太干活麻利多了,秦苏跟她进山三五日后,已不肯再闲坐
着,拿着斧子找个僻静地方,再运法术砍柴。老婆子现在每天运下山的柴垛,比以前大上
三倍还不止,奇怪的是,这么大堆的柴草,反倒比以前背下山的还要轻。老太太只道自己
越老越硬朗,气力更大了。她自然不知道,每次秦苏跟在她身后,都会用控风之法,卸去
押在她身上的压力。
每日进帐比以前多了,老婆子笑得合不拢嘴。可秦苏并没有满足。她到这里,不是为
了多挣钱财的,只是每日为衣食奔忙,让她无暇去做正事。
时光匆匆飞逝。十天,一个月,三个月。胡不为状况如前。不好也不坏。胡炭仍每日
背诵咒文,学书念宇。《大元炼真经》他背得滚瓜烂熟,秦苏教授的玉女峰法术他也记得
数十篇。文字进展更快,眼下记得数百字了。
可是秦苏忧惧日重。过了这么久,师傅早该回到山中了吧,也该是时候回去偷取魂魄
了。这样过日子下去,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般想着,她便跟老婆子告假,只借口说外出有事,把胡不为和胡炭托付给她,便出
门去了。
视野中那座巍峨得山峰,在晨曦下如同神女初醒,峰顶大片的白石,熠熠闪着光。这
就是玉女峰,秦苏十余年来居住的地方。
强按下心中翻涌的波涛,秦苏深吸了一口气。
师傅,我回来了。她心道。
乱世铜炉 正传 第四章 回山『手打精排』
一切还象刚下山时的样子。
山前竹林青翠,路石薜苈覆满,盘旋飞上山门的石阶整洁依旧。正是清晨,三名外堂
女弟子正用竹笤扫除落叶,看见秦苏上山,都是一怔。
“这位姑娘,上面是玉女峰,不是观光之地了,留步。”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弟子扔了
笤帚,急忙路来劝阻。她看到秦苏穿着一身粗衣,只道是邻近跑来游山的乡女。
“玉蔻,你不认得我了?”秦苏向她微笑。
“咦!你…你…你是…..?”玉蔻听见秦苏叫出自己名字,面上现出惊讶来,她细细
打量着秦苏的面貌,依稀有似曾相识的模样。可是秦苏近一年来多历风霜,面目神色变化
极大,她一时认不出来。
片刻后,她到底辨别出来了,双目蓦然睁得巨大,惊叫道:“你是秦师姊!你是秦师
姊!你….回来了!”转头向台阶上喊道:“林师姊,范师姊,许师妹!你们快下来!秦苏
师姊回来了!”未几,台阶上声响,五六名女弟子从山中急奔下来,连同那两名扫洒弟子
,都扔了笤帚跑过来。
“师姊!你去哪里了,这么久不回来!”那性范的瘦子范雪湄与秦苏向来要好,冲近
前来,一把抱住秦苏哭道,“师傅下山找了你好几次,让大家也下山寻找,就是没有你的
消息,我们都快担心死了!”
眼看着众人七嘴八舌询问自己,面上都现出关切之色,秦苏也不由得心中感动。十余
年的同门之谊,到底比外面人情要深沉浓厚太多了。这些师姊妹,才是真正担忧自己苦难
的。她忍住了心中澎湃,红着眼圈微笑道:“我去了几个地方。没发生什么事。你们看,
我现在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回来就好了!师傅要知道你回来,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师姊林文竟笑道,
“她老人家前天刚回山,听说是到洪州找你去了,你都不知道,她想你想得快疯了,整个
人瘦了一圈…..”她看见秦苏咬住嘴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赶紧住口,道:“咱们说
这些干什么?师妹刚刚回山,应当好好休息,走,咱们别在这里站着了。”
众人拥着秦苏向山上走去。一路话不停口。
高大的文秀坊出现在眼中了。再往里去,就是玉女峰前殿洒花殿。这些自小便熟稔的
景物,此刻如同利针一般,一根根刺入秦苏地眼中,让她不敢张目。时隔近年,她又回来
了,然而此时心境大迥于往时,这次回来,她是有事要做地。
林文秀的一番话也在她心里涌起了波涛。
“师傅….一直在找寻我。”她默默的想。“她是担心我呢?还是要找到我,好问清胡
大哥的下落?”想着,又摇摇头,林师姊说师傅想自己,那定然不是说谎,从小起师傅就
对自己爱护有加,她定然是担心自己在外面被人欺侮。
“她是不是还在怪责我?胡大哥的魂魄呢?应该怎么跟她开口拿回来才好?”
心中纷乱如麻,一时又是惶惑,又是愧悔,感动中夹着期盼,欣喜里别有恐惧,种种
心情,不一而足。
洒花殿正门已开,此时一行六七人正快步行来。秦苏举目辩视,却见是大师姊白娴,
她听到讯息,领着一群师妹来迎自己。
“秦师妹!你回来了!”白娴远远就笑着打招呼。
“你这一次下山,就消失了九个多月,让我们好想!”她一把拉住秦苏的手臂,道:
“好妹妹,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
“走,我带你回屋休息。师傅晚上要见你。”带着她进入洒花殿,摆摆手,让另一群
弟子在门前止步了。进入殿里,她压低声音在秦苏耳边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师傅先
前刚回来时,还很生气,后来,想你想得不行,带着大伙儿下山找你好几趟,这不,前天
刚刚回来,她知道你回来了,高兴得…..”她叹口气,道:“苏苏,师傅待你这样好,你
可别要再伤她的心了。”
白娴是玉女峰弟子中年纪最长地,一向呆在师傅身边,待人从来都是温容相对,不笑
不说话,很得人缘。秦苏听见她劝告,双是感激又是羞愧。想不到师傅竟然是这样地关心
自己。自己先前 还提防着她,倒是理会错了。一时喉间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白娴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有没有怪责你,你也别想太多了,先好好休息。”、
几人过了洒花殿,穿过绫飞楼,向正殿玉化堂走去,玉华堂之后,再过碧叶洗心堂,
便是众弟子休息的所在了。玉女峰房舍颇多,多散布在殿堂两边,那些外堂执事女弟妇,
寄居的僧尼女道,都是住在两边。秦苏和白娴等一干嫡传弟子,都跟师傅师叔伯住在后殿
。
回来从前的小屋,看着屋里妆镜梳子摆放如前。秦苏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屋子里扫
洒得很干净,小木桌上还放着自己爱吃地松子果儿。想来都是师傅的授意,床上的锦被,
是前年夜里师傅给自己一针针纳的被角。
师傅待自己就像亲生的女儿一样,可自己呢?净做些让她伤心的事,这次回山,竟然
还是别有图谋!一时之间,秦苏只觉得羞愧欲死,深恨自己为何这样自私。她现下只想好
好跪在师傅面前,忏悔过错,还应师傅罚责自己,然后,一辈子留上山上,好好学艺,侍
候师傅。
可是…胡大哥呢?炭儿呢?秦苏又狠狠的咬住嘴唇。
她整颗心似乎被绞成了万千碎片,那是痛彻心扉的无奈和无助啊!情义难以两全,谁
能告诉她,到底,怎么样做才是对的?
时辰就在她的矛盾煎熬中过去了,天很快就晚了下来。
白娴到房前叩门,问:“师妹,你起来了么?师傅让我来叫你。”秦苏从床上起来。
拉开了门。白娴一见她,吓了一跳,秦苏哭了整整一天,两只眼睛肿成了通红桃子。
“你还好吧?”白娴问她。秦苏点点头,稍整了一下衣饰,跟着白娴向师傅房中走去
。
师傅的房间离洗心堂不远。秦苏跟白娴穿过庭院,绕过花池,眼见着那排房间越走越
近。不由得又踌躇起来。心中七上八下。待会儿看见师傅,应该说什么?跟她告罪?还是
痛哭?抑或是直接央求把胡大哥的魂魄拿回来?秦苏放慢了脚步。她实在没有勇气就这么
去拜见师傅。
那夜里罗门教在路上伏击,自己非但不帮师傅他们抗敌,反而偷偷放跑了胡不为,思
虑及此。秦苏就愧得无地自容。也不知师傅会怎样责怪自己。
秦苏咬住嘴唇,停住脚步。
“怎么了?”白娴前走了几步,发现秦苏没有跟来,转身奇怪地问她。
秦苏摇摇头,心中思绪反复。就是白娴纳闷走回地这片刻间,她已经拿定主意。反正
事情已经做下来,再逃避也没有用,还不如跟师傅好好说说,师傅若要怪责,就让她怪责
好了,自己让她伤心,正是该罚。只是,胡大哥之事,须得跟她辩说明白,胡大哥是好人
,是自己地救命恩人,秦苏是相信他的,他决不会是杀害玉女峰几个师妹的凶手。
她深吸了一口气,拢拢头发,面上现出毅然之色,跟白娴来到师傅门前。
“是苏儿么?进来。”听了白娴的叩门,里面一个声音说道。是师傅,声音里面有疲
惫,有期待,也有不易察觉的激动。
“啪!”的地声,秦苏心中仿佛有一样东西破碎了。这个声音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神力
,顷刻间扫光了她所有地顾虑和勇气,扫光了她刚才筑起地坚强壁垒,让她忘记掉所有拟
好的说辞。她心中只被委屈给填满了。
眼泪不听控制,“哗啦”直淌下来,秦苏冲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门。
“师傅!”叫完这声,她的嗓音便被呜咽堵住了,任由面上滚烫的水流汹涌四溢。这
是她的师傅啊,是从小每个朝夕都与她相对地师傅,养育她疼爱她的师傅,在师傅面前,
她还能有什么怨怼和怒气?所有的坚强和决心,在师傅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你回来了。”隋真凤看着徒儿微笑,她眼中,也微微闪着光。
师傅老了。四十多岁的年纪,本不应有这么多白发。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秦苏看着
那张熟悉的面容,终于跪倒下来,放声大哭。她看得见,师傅在看到自己时,面上分明有
一种如负重释的轻松。秦苏明白,师傅一直在担忧自己,直到亲眼看见自己仍好端端的,
才真正放下心来。
“傻孩子,别哭。”表莲神针从座上起身,到下面扶起了徒弟。“这么大了还哭鼻子
,象什么话?”她替秦苏揩去面上的泪水,微笑道:“别怕,回来就好了。”
秦苏抱住师傅的腰,哭得畅快淋漓,这一年来的辛酸和委屈,此刻方得宣泄。等到片
刻后被劝慰起来,她的泪水已经把隋真凤的衣襟都打湿了。
隋真凤吩咐下去,在房中安排了晚饭,让秦苏陪她一起吃。
师傅没有怪责她,也不问她这一年的经历。只是安静的看着她微笑,夹着秦苏喜欢吃
的东西放进她碗里。然而,这更让秦苏感到羞愧。
默默扒了半碗饭,秦苏决定跟师傅说。
“师傅,我……”秦苏放下碗,想跟师傅解释自己的缘由,“我知道错了。我放走胡
大….胡…不为……不对,让师傅伤心…..”
青莲神针摆摆手,微笑道:“苏儿,你已经长大了。对很多事情也有了自己的主见,
师傅不想对你做的事做评论,你自己把握便好了。”
秦苏心中一沉,后面想为胡不为开脱的话便忘了说出来,她眼圈一热,险些又流下泪
来。问师傅:“师傅。你为什么这样说?我错得太厉害了么。你….不肯原谅苏儿,不要苏
儿了么?”
青莲神针摇摇头,面上仍挂着微笑,但秦苏看得出来,她心情有些沉重。
“师傅一直把你当成小孩子,不知道你已经长大了。”她望着碗里的菜,微笑着出神
。片刻后。才转过头来说:“师傅没有怪你。你能自己拿主意,敢做决断,师傅很高兴”
“但是师傅希望你,以后做事之前,多考虑一些。以后你肩上的担子只会更重。不会
变轻,”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秦苏一眼,道:“你地决定,可能会让很多人地生活有不同地
结果。”
秦苏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这样说话。急得泪眼婆娑,求道:“师傅….苏儿知道错了,苏
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在这一瞬间,看到师傅脸上的落寞苏确实发自内心的悔恨,她一时
忘了胡不为,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只盼望,师傅能原谅自己,能减去一分对自己的失
望。
“苏儿!”青莲神针柔声道。秦苏的记忆中,从来没见过师傅用这样温柔地语气对自
己说过话。
“能做决定是件好事。师傅会给你更多作决定地机会。”
秦苏没有发觉,此时低头坐在师傅另一边的白娴面上,凄然之情已经换去,变成僵硬
的微笑了。
再往后的几天里,青莲神针果然不再询问秦苏过往一年的经历,只是重新督促她地法
术,教她一门新的功法。秦苏心中忐忑,一时不知师傅这么做的缘由。
她又开始担心胡不为父子了。最初的恐惧过后,她开始有余裕去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
脉,她仍然相信自己的感觉,胡不为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待遇。可是,应该怎样拿回魂魄呢
?先前打算的偷盗之法她已经不敢再想了。她可不能让师傅再伤心。
唯一的法子便是跟师傅好好解释,让她知道胡大哥是好人。
不过,眼下看来还需要几日师傅很放心自己,对自己也很好,只是秦苏不知道这当口
提起胡不为的事情会是怎样的结果。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等一等好了,待摸清了师傅的想
法再作决定。
半个月过去了,青莲神针交到秦苏手上的任务越来越多。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
跟她说,与她一道分析。秦苏不敢问师傅,只是在看到同门越来越恭敬的神色,师叔伯们
对自己更亲切的态度,心中疑惑愈甚。
从师傅口中,秦苏知道了过去一年中发生在江湖上的许多大事。
去年秋,宋朝出兵辽国不克,三路大军全部败退,据守边关,由攻转守。南方,沅州
城一度被罗门教掌握,中原群雄数争未果,后来,朝廷从国斗中缓出手来,遣出法术高强
的部队前往弹压,终于将邪众击溃。罗门教全线退回吐蕃和大理,从明争改成暗斗,令教
中党徒潜入中原,伺机作乱。
秦苏这才明白,那日在岳鄂山道上看到的军卒死尸,原来是朝廷派往沅州镇压的军队
,只是不知被谁所害,竟然全军覆没。
只是,师傅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呢?她传授给自己的法术也有古怪之处。
秦苏怀着疑问又过了三四日。这一天牵挂胡不为胡炭,秦苏心中苦闷,躲在房中没有
吃饭。白娴把饭菜给她带过来了,神情热络得很。这个大师姊自从自己回山后,不知为可
突然变得亲近了许多,常跟秦苏在一起说体已话。秦苏暗中忖度,也许师姊同情自己,因
而对自己才变得这么好的罢。
午后,秦苏呆得气闷,便到正殿中散心。刚好看见师傅在殿前庭院教导众师妹学法术
。看到秦苏过来,青莲神针很高兴,对众弟子说:“这个凝气斩龙决并不好练,我派成立
三百余年,传人千万,只有不足三成学会了这个招式。你们的秦师姊刚好是这其中之一,
让她给你们演示看看,开开眼界。”
秦苏见师傅这么说,无可奈何,只得上前去演示。
凝气斩龙决威力巨大,以纵横十四道风刃封锁克敌,只是其中指诀和咒语灵气的那捏
繁复无比。秦苏四年前众师傅那里学会这个法术。便一直没有用过。
默息,念咒,聚气。秦苏按照心法,灵气聚到耳后,十指快速结印,七星诀,天罡诀
,荡风平诀,伏龙诀…..七个指诀极快的施展开。层次清晰又有条不紊。耳后的灵气便在
指诀调控之下旋转盘绕,秦苏一一调度,咒一声:“上承命法风网搏龙,如令!疾!”
众弟子只见眼前白光闪耀,无数光点在空中踊跃。秦苏头顶便似突然现出白日星空,
耀人眼目,未已,听得“滋滋”数声,白点急坠而下,落入庭前砌地的青石条。一时石粉
飞扬,纵横来去十四道刨痕凭空出现,深勒入石面两指来深。
便如一张巨大的网格笼罩在方圆四丈地石板上。
“苏儿,近来技艺长进了不少啊。”青莲神针显然很满意徒弟地表现,笑着说道。凝
气斩龙诀可按施者心意,将攻击范围扩大到十丈,秦苏把范围压缩到四丈,正好落在师傅
和众师妹面前,距她们地脚尖各有两尺。这份那捏火候,算是很不错了。虽然现下威力不
算惊人,那也是秦苏年纪还小,灵气不足所至。
“看来这一年你很用功,没有把师傅的教诲都忘记。”
见师傅兴致很高。秦苏决定趁热打铁,把胡不为的事情提出来。“师傅。”她叫住了
青莲神针,道:“徒儿有件事情,想要请教师傅。”
隋真凤看到她面上的表情约略便明白她要问的话题了。这个徒弟从小就不会掩饰自己
的感情,心中想着什么事,全都写在脸色中了。眼下看她欲说还休的样子,想来定是和去
年之事有关。当下淡淡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两人一道进入玉华堂正殿,秦苏便嗫嚅问道:“师傅,你还记得胡大哥么?他地魂魄
被师傅拿走…..”
隋真凤眉毛一扬:“你叫他胡大哥?你还记挂着她!”她一直以为秦苏救完胡不为后
,便害怕惩罚不敢回山,哪知这个弟子到了今天仍然念念不忘那个恶贼。她缓了缓心情,
点头道:“我记得他,你说,你想问我什么?”
秦苏低下头,片刻没有说话,再一会,毅然抬起头来。轻轻说道:“师傅,把魂魄还
给他吧…..”
隋真凤满面震惊,退后一步,瞪着秦苏,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你!”她用手指着秦苏,“你到了今日还看不清么?那个姓胡地杀了你六个师妹!
你怎的还这般维护她?!”
秦苏辩道:“师傅,不是的,他没有杀师妹,他是好人!”
“住口!”隋真凤喝道,看见秦苏又是不脸泫然,缓和了口气,道:“我知道,他曾
经对你有过恩惠,可是苏儿,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世上人心险恶。他这样做只是另有目的
,想借你之手做更多坏事。”
“不是地。师傅,不是的。”秦苏猛摇头,泪如雨下。“胡大哥绝对不是坏人,他救
了我,待我很好…..”秦苏顿住了,这些原因,当然不能证明胡不为当真就不是坏人,可
是秦苏却无由的坚信,她胡大哥是个难得的好人,决不会是杀害师妹的凶手。为什么呢?
秦苏也不知道。
“坏人都会施人小恩小惠,好让人甘心替他办事!”
胡大哥是这样的么?秦苏摇头,胡大哥是真心待自己好,他也不是给自己小恩小惠。
隋真凤兀自在说:“刘振麾大侠昭告天下,说这个恶贼心计深沉,善使阴谋,难道还
假了?阳城那么些前辈好汉都被他蒙骗过去了,你一个小小姑娘,哪里识得这些人心鬼蜮
?你不要想那么多,他现下被我封住魂魄,再也无法兴风作浪,正是苍生之福。师傅答应
你,不再赶尽杀绝,任他自生自来便了,他给你的那些恩情就算两清了。”
“师傅!”秦苏叫道,“胡大哥真是冤枉的,他真是好人!”
隋真凤料不到这个弟子会是这样的执拗。销销压下的怒气又猛蹿上来,叫道:“你凭
什么这样肯定?!他救了你,待你好,只不过是贪图你的美色!这个淫贼无恶不作。看看
对你师妹做了什么?!”一想起被对圣手小青龙奸杀的六个弟子。她便恨得两眼冒火。她
狠狠盯着秦苏的眼睛:“我没有把他当场杀死,便是因为他曾经救过你,若不然,我定要
将他锉骨扬灰,碎尸万段!”
“师傅!”秦苏哭叫,心中凄苦无比,她料不到师傅竟然是这样憎恨胡大哥。“胡大
哥宁愿丢了性命也来救我。他不是坏人!”
“闭嘴!”隋真凤怒气冲上来。再也无法压抑,怒视着秦苏喝道:“你百般替他辩护
,到底为了什么!你是不是已经失身给他了,你还记得我是你师傅么!”
秦苏跪倒下来,满眼含泪:“秦苏永远记得师傅地养育之恩,可是….可是…胡大哥真
是被人冤枉地,求师傅开恩!”她重重磕下头去,粗砺的石砖顿时染上了一抹血色。
“求师傅开恩!”秦苏一下一下的以头捣地,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
眼见着徒弟如此顽固,隋真凤法律怒愈甚,他疾言厉色叫喊:“那姓胡的罪恶滔天,
天下人人指证,你仍然一力维护着他,苏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宁肯忤逆师傅,宁肯对不住地下的师妹,宁肯不要玉女峰的掌门位置,只是….为
了这个男人!秦苏!你对得住我么?!”
秦苏不敢回嘴,只是含泪磕头:“求师傅开恩。”
毕竟是爱惜徒弟,看到秦苏这样,暴怒的隋真凤仍然心中不忍,她停住了旋风般走动
的身子,冲外面喊道:“你们都死了么?!还不快带她下去敷药!”众弟子不敢则声,上
来挽着秦苏就要离开。便在这时,一个执事女弟子从绫飞楼快跑来,道:“掌门!掌门!
”
隋真凤正自恼怒,听见叫喊,喝道:“什么事慌慌张张地?说!”那弟子张了张口,
低下头,把手中的拜帖递上来,禀道:“青龙士下了拜帖,他在山门下求见。”
“啪!”隋真凤手上的拜帖被她暴怒的掌力震成碎片,她豁然抬头,向山门方向喝叫
:“好哇!又是一个给胡不为求情地!你们是不是约好了,今日一起来挤兑我?!”
“青龙士便怎样?名头很大么?来欺侮人么?!”
她对执事弟子厉声道:“玉女峰不欢迎青龙士!回他:不见!你们用乱棒把他打出去
!”那弟子瞠口结舌,那知如何是好?被掌门怒目一喝:“还不快去!”愁眉苦脸的跑了
。
看看那可怜的弟子跑出殿门,隋真凤到底觉得不妥,又把她叫了回来,压抑着怒气,
道:“你去告诉他!说我不在山中,让他改日再来!”弟子领命跑去了。
看到掌门生气,一干女弟子哪里还敢久呆,赶紧把秦苏带回房中敷药,远离了是非之
地。
隋真凤气呼呼的站在玉华堂中,过不多时,先前禀报的女弟子又飞奔回来了,仍报:
“回掌门,青龙士不肯离开,他说久仰玉女峰景物优美,也想顺便拜访一下雷手紫莲师伯
。”
“放屁!放屁!他这是欺人太甚!”青莲神针暴跳如雷,骂出粗口来。胸中怒气无处
可发,脚下一顿,刚猛而冰冷的灵气透足而出,登时把青石板给踩得粉碎,大殿四周温度
骤降,细密的冰屑快速生成。
只是,青龙士的名头实在太过巨大,便是以隋真凤的枉傲自负,也不敢当真忤了他的
意愿。她跳脚怒骂片刻,咬牙对知事弟子道:“你去迎他入山,请师伯来跟他见面。记得
,别说我在山中。”
眼见着执事弟子跑进绫飞楼去了,她才对门外守候的两名弟子道:“静叙,玄珠,你
们跟我去后山走一走!”
她要避开青龙士。
乱世铜炉 正传 第五章 空空法『手打精排』
青龙士在山中逗留半日,终于告辞走了。隋真凤不肯见他,青龙士也无可奈何。
秦苏在房中养伤,又是八九日过去了。额头上渐回光润,可心头之伤却越来越重。白
娴仍然每日来陪她,跟她说话。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天气一天暖过一天,算来回到山中已有一月了。也不知胡不为
父子现在变得怎样,秦苏归心似箭,镇日里如坐针毡,唉声叹气。白娴把她的忧急情状都
看在眼里,也不问她,也不劝慰。
这一天午后,白娴拿着一包茶叶从门外走来,放在桌上,抿嘴笑:“师妹,师傅让我
把这包碧螺春给你拿来,你趁新鲜喝吧。”秦苏正坐在床头生气,看了茶叶一眼,道:“
放在那儿吧,我没心思吃。”
“又不高兴了?”白娴把茶叶放下,走近前来,挨着她身边坐下了。“还在跟师傅生
气?”
秦苏摇摇头,道:“没有,就是觉得气闷。”
“别骗我了。”白娴笑道:“我都知道了。师傅这两天也是气哼哼的,刚才有人来拜
访,送两包当季新茶叶过来,她就让我给你拿一包,说:给苏儿那死丫头送过去,她要是
还没死,赶紧起来练功课,都荒了十天了!”
秦苏没精打采,不过心里却轻松了些。听师傅的语气,似乎并没有太责怪自己。可是
….胡大哥的事,却怎么办才好?终还要再说的呀?可是师傅这样憎恨胡大哥,怎么肯把魂
魄还回去?唉!想到这节,她立时又是心忧如焚。
白娴还在笑说:“屋里人都乐了,看看你们两个赌气,就不想和好了?还有,师傅让
你练什么功啊?怎么闹别扭也没忘了督促你?”
秦苏低头道:“我也不知道。师傅没跟我说明白。只把口诀传给我。让我….”她猛然
止住话头,因为她想起,师傅嘱咐她,让她别把口诀再传给别人。眼下可不能告诉白娴,
要不只怕白娴会不高兴。
白娴兀自探究,问:“让你怎么?”
秦苏强笑一下,道:“让我勤加练习。我也不知道为的什么。”
白娴似笑非笑,道:“难道你没发觉么?现在师傅什么事都跟你商量,上次在她屋里
,她怎么说来着:师傅会给你更多作决定地机会。这不明摆着么,让你做掌门,做决定。
”
秦苏摆手道:“师姊,你别逗我了,我连自己都没管好,怎么做掌门。”
白娴叹口气,道:“你不想做,师傅可不这么想,现在她就在锻炼你的能力啊,她传
你的法术,定是嘱咐你别传给别人吧?”看看秦苏面上的表情,白娴便知道自己猜得没有
错,继续说道:“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么?玉女峰由掌门亲传又保密的法术,除了冰
雷玉诀还有什么?”
秦苏越听越是心凉,经白娴这么一提起,她才想起这回事来。这次回山她心事重重,
整日里只想着胡不为两父子,竟没有发觉师傅的五番苦心。现下推敲起来,师傅果然有这
个念头,上次在玉华堂中,似乎听师傅说过什么“宁肯不要玉女峰的掌门之位。”地话,
那不正是师傅地想法么?
白娴说道:“你看,师傅这么看重你,甚至都愿把掌门位置留给你。你也该顾惜一下
她老人家,多顺着她的意,可别总让她不开心了。”
秦苏黯然,片刻后,摇摇头,对白娴说:“师姊,这个掌门我说什么也做不来的,应
当让你来做,我明天就跟师傅说,让她改变主意。”
白娴叹气道:“师妹,你的心师姊心领了。不过师傅是不会轻易改主意的,师姊也不
想做什么掌门,你还是好好学会冰雷玉诀,日后坐好这个位置,师姊会在背后辅助你,把
玉女峰发扬光大。”
第二日,秦苏到师傅门前叩门,进去了。
看见是她,隋真凤有些意外。她问:“怎么了?”
秦苏红着脸,道:“师傅,你…教我地法术是不是冰雷玉诀?”
隋真凤道:“哦,你知道了?”
秦苏咬咬嘴唇,道:“师傅,我想…. 我什么事都不会,我怕我当不了掌门,所以…
..”
隋真凤笑了起来:“不知道哪个碎嘴丫头跟你学话,看我查出来不收拾她!”顿了顿
,道:“不错,我是想让你当下一代掌门。师傅年纪大了,而且,现在天下动荡,妖孽四
出,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山而去,说不定便没有机会再回来了。所以,我把这付担子
交到你肩上,只盼你能把玉女峰持掌得比师傅还好,你可别让师傅失望啊。”
“可是师傅,我什么也不会,我觉得白娴师姊更适合…..”
“谁天生便会的?”隋真凤把手一挥,道:“不会便学,这有什么难的?我正想呢,
一个月后百义帮全帮主摆寿,我想带你去见识一下,把你介绍给长辈们,日后师傅若不在
了,让他们也多照顾你些。”
“乓!”的一声,里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隋真凤皱了皱眉头。道:“白娴,你又
把什么打破了?”
白娴的声音众房里传来:“师傅罚责!弟子不小心把一只瓷马碰倒了。”
隋真凤哼了一声。没再责骂,只道:“你小心些,别再弄坏别的东西。”
……
回去过后,秦苏越想越是不安。师傅想把掌门的位置留给自己,这可怎么能够?做了
掌门,谁来照顾胡不为?谁来教导胡碳?可是不做掌门。却怎么去跟师傅说?师傅用那样
殷切的眼神自己。就只差没把乞求的话说出来。秦苏只愿把自己伤害了,也不愿再去背师
傅地意。
夜色渐深,窗外虫儿吵闹不宁,秦苏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了许
多事情。心中有许多疑问,可却没有一个得出答案。
“胡大哥,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她望着账顶,青纱地蚊账在黑暗中如同一团淡白
雾气,胡不为的脸隐约出现其中。“我还要在这山上待下去么?我不想做掌门,可师傅非
让我做,我不能让她再失望了…..可是胡大哥,你的病还没好,秦苏怎能把你扔在一边?
”秦苏叹口气,心越一越乱了。
第二日,丽日晴天。秦苏起来的时候,看见门前许多师妹在放纸鸢。秦苏百无批文件
赖,便住了步,留在走廊看她们玩耍。想起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曾经这样放过纸鸢,
那时年纪幼小,没有现在这么多烦心事……
白娴在一边看她半天了。见她面上时而欢欣时而愁苦,便跑过来,问:“秦师妹,要
不要和大伙玩?”秦苏抬头见是她,摇摇头,道:“不了,昨儿睡的晚,头有些晕。”
白娴听说,把自己手上玩的给了师妹,到秦苏身边蹲下,打量她地表情。“不对,你
有事瞒着我们。”
秦苏哪里肯认,只拼命摇头。
白娴套问不得,也不生气,她开玩笑说诞:“莫不是春天到了,咱们秦大姑娘想桃花
了?也不知谁家男子那么好运,能得我们大掌门地垂青。”
秦苏面上羞红,啐她一口。心中微有甜意,却又夹着担忧。她念兹在兹的那个男子啊
,现下正寄身贫家,等着她回去救命呢。
不能再等下去了。离开这一个多月,也不知他们两个会不会饿肚子,外边的人会不会
欺侮他们。秦苏心中实在担忧,她决定再去找师傅说明,若是还不行,只好想别的法子了
。
旁边白娴逗她:“师妹,我猜猜你的如意朗君姓什么…..赵钱孙李,周王郑吴……”
秦苏羞红上脸,道:“你快别胡说!”伸手去拉她手臂。白娴飞快起身,一个空翻躲到走
廊大梁去了。“胡说…..嗯,嗯,我知道了,原来朗君姓胡……”
秦苏面上一热,跺了跺脚,佯怒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去找师傅!”
师傅却没在山中。听师伯讲,她一早就下山去了,可能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秦苏呆呆立在师傅地房门前。还有半个月,这可怎生是好?她魂不守舍的看着雕花红
漆的窗格,心中只想:“还有半个月,才能见着胡大哥……”
怀着心事,稀里糊涂的,不知怎么就走回到了自己房中,秦苏在床边呆呆坐着,心中
千头万结绪,乱成一团。
眼看着日头一点点沉落下去,夜色浸漫上来,晚饭时间过了。秦苏浑不觉得肚中饥饿
。
房门叩响。白娴拿着托盘走进门来。
“你没吃晚饭,我给你拿过来了。”白娴笑道:“秦大掌门心忧江湖大事,咱们做帮
手的,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尽自己能力做分内之事。”秦苏心中感激,看着白娴,道:“
我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倒麻烦师姊了。”
白娴笑道:“这说的哪里话来,同门师姊妹,说这些多见外。诺,汤还是热的呢,你
快来吃吧。”秦苏摇摇头,现在心里乱得跟一锅粥般,她能吃下什么饭。
白娴叹口气,走近过来,道:“师妹。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姓胡的?”
秦苏面上一热。却没有再摇头否认。白娴道:“你不说我也看的出来,师姊也是过来
人,知道想念一个人的痛苦。”秦苏惊讶的抬头看她,却见白娴正在苦笑摇头:“九年前
,我也有过像你现在这样的经历。”她摆摆手,阻断了秦苏地问话,低头沉思半晌,才又
续说下去:“那时候,我才十九岁。跟你现在一样地年纪。我跟师傅下山,要到青州去杀
一个恶人。在路上时遇上了他……”白娴抬头看着窗外,目光变得空蒙起来。秦苏知道,
她一定在想那个在她心里留下影子地人了。
白娴出神了好久,才用哀伤的语气低低说话:“我第一眼见到他。我便知道,这辈子
再也忘不了他了。”窗外传来低低笑语,那是师妹们在玩闹。白娴仿佛被这些声息惊醒了
,她佯装低头揉眼,把眼角的泪花给揩掉。她强笑道:“唉!我说这些干什么,都过去这
么久了。”
秦苏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掌心一阵冰凉。
“师姊,你还在想着她,是么?”
白娴幽怨的看了秦苏一眼,眼中又笼了一层雾气:“隔了这许多年,每次想到那个人
,我的心……仍然像被针所一般疼痛…..唉!”
秦苏看着这个看起来整天笑嘻嘻的师姊,想不到她曾也有过这样地痛苦经历,一时同
病相怜之念大威。听白娴道:“师姊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喜欢一个人,想一个人,本是
人之常情,并没有过错。”
她对秦苏强笑道:“师姊当年没有机会,到现在仍然悔恨,我不希望这样地事情再落
到你身上。”
秦苏黯然。不希望落到自己身上…..可这有什么法子?师傅那么憎恨胡大哥,是断不
会把魂魄好好还回去的。
“只是,”白娴话风一转,道:“你喜欢的是那个圣手小青龙吧?”
秦苏情知隐瞒不住,点了点头。
白娴道:“我听师傅说,他杀了咱们六个师妹,又杀了江湖上许多好汉,这样的恶人
,你怎么会去喜欢他呢?”
“这里面有误会。”秦苏摇头道:“胡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待人是真心地好,他决
不会乱杀人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秦苏打断她的话,道:“师姊,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信。可是,我就知道他不是坏人。
不是的。”说着,仿佛要再给自己信心似的,又坚定的重复一遍:“他不会是坏人的。”
“是么?”白娴沉吟。她看着秦苏的表情,忽然点头道:“我相信师妹的眼光,你既
然这么肯定,料想不会差了。”
秦苏惊讶的看着师姊,想不到她竟会认同自己。她不是来劝阻自己的么?白娴看见她
的眼光,摇摇头:“你也别问我为什么相信你。就如同你相信那个姓胡的一样,师姊也相
信你。”秦苏胸中感激,深深望了她一眼,心中只想:“想不到师姊待我这么好。”
白娴问道:“可是,我听师傅说,已经把他的魂魄给封了起来,是吧?你跟师傅求恳
,便是为了这个?”
秦苏心中一阵委屈,眼眶儿登时红了,她点点头,胸中酸楚,说不出话来。
“唉,这可有些麻烦。”白娴皱眉,“师傅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认定的事情,九头
牛都拉不回来….你想好了要怎么办么?”秦办泫然欲泣,她猛摇脑袋。这些时日来担心的
正是这事,哪有什么好法子?师傅说理不听,就认定了胡大哥是恶贼。现今看来,想要让
胡大哥恢复原来的样子,除了去师傅房中偷盗外别无他法……可是,师傅这么信任自己,
自己怎能再辜负她的心意?
“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姓胡的?”白娴在房中踱了半天,忽然问道。
秦苏点点头。这还用说么?
“师妹,”白娴道:“天下之事,很多时候都分不清是非。没有人能说自己是一直对
的。”她转向秦苏:“师傅她老人家见多识广,看人肯定要比咱们有经验。”
秦苏急辩:“可是….”白娴却不让她把话说完,续道:“可是,这不代表师傅就不会
出错。”
秦苏讶然看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真的相信那姓胡的是清白。确信他是个好人。那你就不要太顾忌师傅。”
秦苏睁大眼睛。料不到师姊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师姊是在试探自己么?白娴不理会
她的目光,自顾自说话:“师傅的性子非常固执,她只相信自己。你想改变她地想法,千
难万难。所以,我劝你还是打消了再跟她求情地念头。”
秦苏心一沉。她当然知道白娴说地没错。可是之前心里一直存着侥幸,盼望能用自己
的哭诉换来师傅施恩。可是从前次的状况来看,显然很一厢情愿。师傅当真是水火不进的
。
“那……怎么办?”秦苏茫然了。
“那就看你了。”白娴转脸过来看她。眼中熠熠闪亮。
“看我?”秦苏一时不明她话中所指。白娴道:“对,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姓胡的
。肯不肯替他做些事情。”
“师妹。”白娴说道:“这件事的出路,只有一个,凭你地心行事。如果你不想一生
痛苦,不想一辈子在后悔中度过,你就要下定决心。”
秦苏隐约猜到白娴说话地含义了。她心里很害怕,也不敢相信。她望着白娴,后者也
正温婉的看着她微笑。
“师姊,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偷?”
白娴笑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就看你自己了,如果你坚信那姓胡的是个好人
,那么你就去做,这样,师傅固然会生气一时,但日后有事实说明,她还是会原谅你的。
”
“相反。”白娴继续道:“如果连你都不相信他,你怎么能指望师傅相信呢?那就趁
早罢手了吧,任他自生自来,死活再跟你没有干系。”
秦苏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她哪知白娴给她出地是这个主意?难道,真要让她在
情和孝之间非选择一样不可么?
“师妹,你自己想想吧。”白娴冲她微笑,临出门前,似在开玩笑,道:“又或者,
你舍不得这个掌门位置,那这事就不用去做了。”
秦苏苦笑。掌门?自己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当掌门。只要能把胡大哥救转回来,秦苏连
性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在意一个掌门之位呢?她担心的,只是让师傅伤心啊。
夜色又涌上来了。秦苏就这样坐在床头,呆呆想着心事。窗外师妹们喧闹的声音渐渐
低下去,终于被唧唧的虫鸣所替代。桌上的蜡烛,在白娴走后一个多时辰便已熄灭了,秦
苏浑然不觉,她心中两个想法了反复缠斗。一边说:“胡大哥是好人,他为了救自己才被
害成这个样子,秦苏,你不把魂魄给他拿回去怎么对得起他?”另一边说:“胡大哥待你
好是不假,可是师傅也待你很好啊?她二十年来养育你,疼爱你,教你法术,你还没有报
答她老人家的恩情,怎么反而去做伤害她的事情?”
前一边辩道:“恩情当然要报,可是也要分对错,难道师傅做得不对,弟子也要跟着
错下去么?明知道胡大哥被人冤枉却不替他做事,良心上如何过意得去?”
后一边道:“你这么做,对有大哥是很好了,可是师傅呢?你有没有想过师傅?她对
你一片期望,还盼望你广大门楣,你偷了魂魄,让她怎么想?你不是太残忍了么?”
两个念头互相冲撞,将她的脑袋想得生疼。一直到天色大明,秦苏也没得出个决定来
。灶房的老麽子送来早粥,弄出声响,才把她从沉魇中拉了回来。
午间白娴又来看她,给她带来一个消息。晚上众位师伯要去玉华堂设坛礼敬,师傅房
子周围空无一人,若是错过今日,以后再找机会可就难了。
“师妹,”白娴说:“若是你决意去师傅房中,趁着夜黑,穿上黑色夜行衣,白色的
太显眼了。”
“晚上的礼敬你就别去了,我给你留门。”她说,不待秦苏反对。转身出门了。
秦苏站在窗前。心如鹿撞。昨夜里反反复复的想法。现今变得简单了。“去,还是不
去?”秦苏唇干舌燥。她万料不到,一个决定竟然如此难下。眼见着白日从东往西,渐渐
落入山背后去了,她仍在这两个抉择这宰犹豫。
“当----”玉华堂的大钟响了,悠悠的颤声在山峰殿宇间传荡。秦苏知道,师伯们已
经到玉华堂中礼敬。她的时间不多了。若不能在两刻钟之内找回胡不为的魂魄。她就只能
再等下次机会。
仿佛为了催逼秦苏一般,又一声巨大震响从正殿传来,秦苏隐约能听到模糊地吟哦赞
颂声。她双手捏成拳,指节发白,掌心已经湿漉漉一片。秦苏止不住身上地震抖。如筛糠
一般,她侧靠着小妆桌,上面的铜镜也被颤得叮叮作响。
“师傅!请原谅苏儿不孝……”秦苏闭上眼睛,咬牙想道。这片刻之间,之胡不为的
歉疚到底战胜了孝念。秦苏飞快转身,冲到床前拉出了衣箱,以最快速度换上了一身黑衣
,口鼻处也缠上了黑纱。
看看外面天色已经全黑,秦苏象只敏捷的黑猫一般,从窗口穿越出去,隐到一丛牡丹
里。
秦苏敏锐的目光没有看到,在十余丈远处,花池的另一面,斜对她房间的一丛罗汉竹
后面一双眼睛细眯起来。
秦苏很谨慎,小心探查了片刻,确定无人,借着花木地阴影飞快移动,向师傅房间飞
奔而去。罗汉竹后那双眼睛静静看着秦苏变成一粒黑点向远去了,才慢慢现出身来,长发
尖脸,眉心有一颗痣,却不是白娴是夜谁?她面上温婉大度地一贯已经变了,变成了浓浓
的讥嘲。
她快步走到弟子歇宿的房舍,叩响一扇门板。
开门的弟子见是她,笑道:“是大师姊啊,怎么不去跟师伯礼敬,跑到这里来了?”
白娴笑道:“今早上练功练岔气了,腿脚有些不便。葛师妹在么?”
那弟子道:“葛师姊去玉华堂了,师姊找她有事么?”
白娴道:“没什么大事,找你也是一样。晚饭的时候,大师伯跟我要香泥金鼎去礼敬
,当时我忘在什么地方了,刚才想起来,原来放在师傅房中。你帮我拿出来给大师伯送去
吧,别耽误了开坛。”
那弟子道:“好,就在师傅房中么?”
白娴道:“对,就在书案上,这是钥匙,我把门锁得紧紧地,没钥匙你可进不去。”
“锁那么严干什么?”那弟子吐舌笑道:“难道我们还会偷师傅的东西么,谁会这么
胆大妄为?”
白娴肃容回答:“家贼未必有,但外贼难防。师傅房里那么些宝物法器,外面人不知
道有多眼谗。你以为咱们有了防护阵法便万无一失了么?天下间卧虎藏龙,比师傅法力高
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他们随时都能闯进山来,所以,咱们还是小心为好。”
那弟子料不到一句笑话招来师姊的数落,接过了钥匙不敢再问。正待出去,白娴又拉
住他:“回来的时候记着把门也锁了。”
弟子点头。
“还有,”白娴想了想,又道:“把这个拿去,我刚才去找东西的时候,把师傅房里
的阵法关了,你拿回金鼎后,再把阵法引动吧,别要忘了。”那弟子诺一声,接过那枚白
色的骨锥飞跑而去。
白娴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
白娴没有说谎,她果真给秦苏留了门。秦苏推门闪进里面,合上门板。心中暗暗感激
师姊帮忙。
时间不多,秦苏可得抓紧寻找。她知道师傅一向把贵重之物放在书房,不再耽搁,直
向后面书房蹿去。借着门外灯笼透放的微光,秦苏小心摸索着,一路轻提轻落,不敢碰响
了桌椅。
师傅的书房里,原本布着一个守护阵法,名为三妖护宝阵,专门用来陷绊外贼。可白
娴说已经把它消除掉了。白娴整日在师傅房中走动,服待师傅,她说的话秦苏当然相信。
果会,推门进去以后。房中毫无动静。秦苏原有的一点顾虑也全都打消了。她蹑手蹑
脚 进去,看见房中游戈着一些跳跃的亮光,把屋里物什照得清清楚楚。扫视一眼博古架,
见里面许多金玉器皿,是师傅从名处收罗来的宝贝法器,一面硕大的青铜照妖镜置在正中
,暗处里看来仍是幽光冷冷。这面铜镜是师傅地得意之作。费了九年时间才炼制成功。
一面通红地铜牌被悬空挂着,用乌金丝悬住。这是禁火五行牌,吞吐地火舌宛若活了
一般,房中的大半光亮由此而来。往下,虎盒。暖玉,聚灵宝塔,小飞剑…..许多珍物摆
满了四层博古架,可秦苏却没看见那个小瓷瓶。
她把目光投到了师傅的书桌上,桌角上置着一个碗大的鼎炉,外面雕着古朴的花纹,
鼎耳铸成麋鹿模样,两只麋鹿向空跳跃,左右相对,身上转动着彩色华光。
这是麋香泥金鼎。秦苏暗暗奇怪,今日礼敬典礼,师伯们怎么忘了把炉鼎拿去?以前
不是每次都用上的么?她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奇怪的事,眼下最要紧地,便是把封着胡不
为的魂魄的瓷瓶找到,送下山给他,然后等师傅回来再面陈已罪,任师傅罚责。
书桌上倒有三五个小瓷瓶。只可惜都是放着丹药的普通瓷瓶,那个封魂瓶却不知去向
。秦苏掩不住心中失望,不肯死心,又回到搏古架前,上上下下再搜索一番。
几札书浅,数本册子,也不知是什么法术秘籍。秦苏无心翻看,从顶层翻到底层,零
碎物什找到许多,就是没有胡不为的封魂瓶。“难道师傅竟把瓶子带在身上?”秦苏想着
,又摇摇头,师傅一向不喜欢带着零碎东西,封魂瓶对秦苏来说是意义重大,但心师傅来
说却全是废物,她老人家是不会带出门去的。转头四顾间,见墙边有个小箱子,秦苏心中
一动,便想过去打开,哪知便在这时,听得走廊外响起脚步声,一名弟子哼着小曲正向房
间而来。
“坏了,有人来了!”秦苏心中大慌,转头四顾,要寻个躲藏的地方,可是隋真凤性
本约简,书房中摆设极少,哪有容人之所?秦苏叫苦不迭,待想跑到外头躲藏,却已来不
及了,脚步沙沙,那弟子已经走近房前。
她果然是到师傅房中来地。到门口开门,哪知道却发现房门并没锁着,那弟子“咦!
”了一声音,哮囔道:“门怎么没锁?”也没细想,推门走了进来。
秦苏大惊。听脚步声迳望书房而来,仓促之下,无法可想,缩身躲到书桌下,屏住了
气息。
一颗心直欲跳出胸腔,秦苏甚至能听见急促的“通通”之声,在这黑暗中尤其响亮。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这样下去非被发现不可,秦苏情急智生,长吊一口气,不再呼出,一
手根压着心口,终于将那沉闷的搏动之声给压下去了。
那名女弟子粗心大意,倒没发现房里有人。秦苏听她从桌角搬动炉鼎,向门外走去,
心中略略宽慰。
“原来她是来拿金鼎的。”秦苏想,慢慢呼气,待那名弟子走到外间,确信不再发现
自己,放下了心。这才了觉背后衣衫粘住皮肤,已被汗水浸透了。
“做贼当真不容易。”秦苏擦一把额上的冷汗,暗想天下飞贼何其不幸,不说被擒住
后押到弄厅夹手指吃杖责坐大牢,就是偷盗之时,这般提心吊胆,大耗心神,寿数也定要
损折。
须得快些办事,若下回再有人来,便 不被人抓住,秦苏吓也要吓死了。她从桌下钻出
。躬身来到小箱子前面,见一把紫金锁从外扣了,打不开。秦苏心中为难,为可怎么办?
她可没学会空空开锁之技。
正犹豫之际,听外面“喀喇”一声响,有人又冲进来了。秦苏听声吓得直欲竣倒,快
要惊呼出声来,一颗心瞬间蹦到了嗓子眼。她慌忙几个翻滚,又缩到了桌子下面,冷汗涔
涔,感觉腿脚都麻软成了面棒。
还是适才那女弟子,她却没有进书房,只在门角站住了。秦苏听她嘟囔:“险些忘了
……”悉悉碎碎,似从衣袋中掏出什么物件。
未几,“嚓嚓”数声快响,秦苏突闻面前微风拂动,“嗡嗡”如同小虫拍翅的微声从
房间各处震响起来。石板地上,慢慢冒起了一团淡淡的蓝光。
“守护阵法!”秦苏如受当头一棒,眼前黑了。心瞬间掉入到谷底,脊背变得冰冷一
片。
乱世铜炉 正传 第六章 复变『手打精排』
“炭儿,你在干什么?”老婆子在厨房煮粥,问胡炭。
小娃娃正在房前抠泥玩,嘴撅着,两条鼻涕青龙从鼻子出来,伸缩游走,随着他的呼
吸不时冒出一两个透明大泡。“炭儿?”老婆子听不见回答,侧头张望一下,见他正跪着
玩泥,放下了心,道:“炭儿去看看爹,告诉爹要吃饭了。”
“噢。”小童在喉间咕哝应了一声,看看面前的泥块仍旧塑不成小狗模样,小手拨拉
,将那块不知所谓的破泥三按得稀烂。颠颠跑到草房里去看胡不为。
胡不为仍是原来样子。盘膝端坐在床上,两眼无神。自秦苏去后,他的衣衫一直便没
能换洗,油光泛泛,已经腌臜得不象话了。老婆子求生计忙,每日只顾照料他的粥食拉撒
,也没余裕来替他清洁。
小胡炭跑进来了,趴在床前看他爹。他也不会说话,只睁大眼睛看着胡不为的脸,满
屋里一时只响起胡炭‘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不是‘波’的鼻涕泡破裂声响。
一个多月时间,胡炭彻底成了脏孩儿。衣裳沾满泥草,膝盖处磨穿了洞。脸上黑的黄
的,说不上许多古怪名色,又鼻中两条粗壮夺命青龙,从腊月到四月里再无间断之时,伸
缩灵活非常,若让富贵人家的小姐看到了,怕不真被吓到。
两父子在这里无聊相对,全无言语。一只小蠕虫从房梁上垂下丝来,慢悠悠的转动身
子。它落到胡不为的头发丛里, 又吐白丝,悬下来吊在他眼前摇晃。小胡炭饶有兴趣,看
那只虫儿荡来荡去,展动短足。够上了胡不为的鼻头。
那只小虫不过面条粗细。都没指甲盖长短。它爬在胡不为面庞上,几次努力,到底攀
附不了油光锃亮的皮肉,掉落下来,却正掉在胡苦主的胡须上。
胡不为只是丢魂,皮上麻痒可还能感觉得到,被那只虫儿在他胡须堆里爬来钻去。好
不难受!身上无法动作。
此时老婆子正把稀粥端上,道:“炭儿,帮婆婆拿碗来。咱们吃粥。”
炭儿指着胡不为道:“婆婆,你看爹。”那婆子转脸去看,正看到胡不为似苦似笑,
歪着一边嘴不住抽动皮肉,倒唬了一跳,问:“咦!你......你醒了?!”
胡不为不答,仍在做着怪状。片刻,那只小虫子却从胡须中钻出来,小头频动,要寻
道路出去。老婆子这才明白缘由,把粥盆放了,上去捏掉,道:“原来是只小虫儿,我还
道你醒了呢。唉。”
吃饭当口,老婆子问胡炭:“爹爹脸上有虫子爬,炭儿怎么不替他摘掉?”
小娃娃哪里知道回答,嘴里噙了半口粥,直瞪瞪看着老太太。“虫子。”他说,“爹
脸上有虫子。”片刻后,吃不下饭了,手里拿着两根筷条搅粥玩,嘴里念着童谣:“虫儿
飞,飞上草,草里热,热烫头,头不见,见蜗牛......”嘟嘟囔囔自己学了半天。
老太太没工夫理他,吃完晚饭又喂胡不为,胡不为早饿了,闻得粥香到嘴边,张口就
含,也不咀嚼,只吞了下去。这一年多来他都这么吃饭,先前在道上时,秦苏不知照顾,
让胡不为一口吞了大块烧獐子肉,险些没把胡老爷子噎死。亏得他还命硬,翻白眼噎半晌
不下去,被秦苏重又抠出来。
那边胡炭又念了三四首童谣,零零碎碎,不成章法。这是他跟村中孩子学地,老婆子
每日上山伐树,便把他托付给村人,与一群孩童玩耍。两个月来着实学会了些乱七八糟地
东西,捣牛粪,吐口水,骂脏话,偷瓜累,许多捣蛋尽跟着大孩子们学全了。村夫村妇也
恶俗泼骂,也让他学得几句。
再念下个,老婆子却听到:“傻子跛,傻子馋,傻子有张臭皮床。床坏了,看一看,
石头捡成大鹅蛋,鹅蛋大,咂一咂,不酸不甜像冬瓜,傻子肚饿想吃饭,咔嘣咬断大门扇
!”
村里有个傻子,常被孩子们欺侮。胡炭整日跟他们厮混,便也学会了这些恶毒的咒人
之话。小娃娃年纪尚小,不明是非,哪知自己的老子也正是歌谣里的嘲笑对象?老婆子当
下叫住了,问:“炭儿,你跟谁学的歌?”
胡炭道:“跟喜哥儿学的。”
婆子叹口气,道:“炭儿乖,以后别再念这首歌了,这首歌不好。”胡炭睁眼看她,
不明所以。婆子解释道:“这首歌骂你爹爹,说爹爹傻,吃石头,炭儿记住了么?以后千
万不要再念了,让人笑话。
......
“三妖护宝阵”顾名思义,便知阵法守护着乃三只妖怪。
秦苏心胆欲裂,看见蓝光倏忽大威,书房中忽然便浮动起如兰似麝的浓香。无数符印
显亮出来。地板,墙壁,房梁,乃至秦苏身边地桌子腿上,金黄色地咒符骤然激活,光色
流转,荧荧夺目。秦苏认得这些刻符,桌腿上一排符字书着:“敕令:九皇圣力镇恶破邪
。”对面墙壁上,千百金字当中,鲜红的一竖条:“玄女行风雷天地乾坤守持。”
九皇破邪咒和玄女乾坤咒,正是玉女峰最紧要的三道符咒之其二!
秦苏魂飞破散,便是从来没见过这个阵法运转,此刻猜也猜想到了它的厉害。
这时阵法已活,偷魂魄之事早成空谈,秦苏只盼望能够逃出门去,免被同门发现。便
在杂声涌动的那一瞬间,她从桌下翻滚出来,足下一蹬,身子借力弹起,直向书房外飞冲
。此时奋力逃命,她哪还敢留有余力,快如穿花蝴蝶。眨眼便掠飞丈寻。
门口便在眼前了!秦苏心中一喜。出得门口。这守户阵法便伤害不到自己。眼见着外
房桌椅极快迫眼而来,秦苏情知正是判死生的时候,空中换气,卷足弓身,就要翻滚出去
。哪知便字这时,空中豁落一声,虚空里猛然伸出一条巨大的绿色毛臂。一把攫住了秦苏
的足踝!
完了!秦苏心中一寒。感觉脚踝处直欲碎裂,百忙间左足连踢,要想脱困。“啪啪啪
啪”四响连做一声,四脚都踢中了,可那只手臂全无知觉。绝不放脱,一股大力传上,将
秦苏就直扯了下来。
“嗵!”的一声,秦苏摔得眼冒金星,被直掼到里面墙根,胸背手足,无处不疼。余
光瞥处,刚看清那条手臂横地力拢肘抱来,房上承尘又极快挥下一截巨大的尾骨,银鞭一
般向她当头劈下。
好快!倏忽劲风扑面,只如铁锤冲击面目,饶是秦苏多年学法,竟然当不起这威压之
势,口鼻呼吸不继,额上如被巨灵神 劈面一掌,登时昏了过去。
“要死了。”临黑前,秦苏想到,耳中依稀听见有人叫喊,胸见一股大力飞腾出去。
右边手臂上一阵灼热。
书房中的一番搏斗,早惊动了玉华堂中人。
咆哮之声如同虎啸山林,震得神坛上烛花摇晃。一干弟子惊疑不定,俱不知声从何来
。
“有人入山偷盗!”这是雷手紫莲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她立刻停了手中的礼拜,
喝道:“有人入侵!惠安,你去敲钟示警!各弟子到关口守住位置,三人一组作散花接力
,惠德惠喜惠静,你们跟我来!”说完,灵气一振,身上礼袍自动脱结,涌身便向掌门房
中飞去。她的三名亲传弟子也跟后去了。正殿中六十余众,三三结队,分赴各处关口等待
敌人。
散花接力,是玉女峰为弟子传下的法术。三名弟子各个授尾两指相扣,齐念咒语,灵
气输入掌中,任一人便得共用三人之力,在防御强大敌人时极为有效。
此时,整个玉女峰全都听到了洗心堂附近传来的震荡。惠安撞响了警钟,咣咣的巨声
里,三两声尖锐的咆哮刺破天霄,令闻着无不悚然变色。白娴坐在自己房中,听见守护妖
的鸣叫,轻轻吐出一口气,面上浮起微笑。
雷手紫莲行动极快,化作一道灰影飞纵,将三名弟子远远抛落后面。玉华堂到掌门房
间有五十丈距离,她十数步跳跃便已跨至。
一进院舍,惊天动地的咆哮之声便灌入耳中。抬眼看去,院落顶上青气蒙蒙,那是凝
成实质的妖气,时涨时缩。房上两处飞檐角地啸风兽已得灵性,此刻受到妖气激发,通身
发出夺目红光。
可敌人究竟是谁?在三头巨妖的合力围捕下竟然能支持这么久?雷手紫莲不敢托大,
灵气急永,瞬间给自己加了护身咒,通身罩上一层白光,掌中凝聚五雷诀昂然迈进门去。
前房瘫着一个女弟子,雷手紫莲没有理会她,直向隋真凤书房走去。透过半掩的房门
,隐约可见房中的战斗。
三头妖怪正在追赶一样东西。那物却不是人,巴掌大小,行动极快,雷手紫莲眼中只
见一条黄色光线上下翻飞,在窗格梁柱之间穿行。三头妖怪均不以速度见长,是以竟一时
收拾不下它。地上倒着一个黑衣之人,料想正是入侵者,只是已被守护妖镇住心神,雷手
紫莲不再细看。
那黄色之物飞行时发出‘刷刷’的声响,眼见顶上露出空隙,一个直折,从横飞转作
上射,要从承尘间隙脱困而出。谁知这正是守护妖设下的局,故意让出来破绽,见它转到
上空了,一蓬红雾从上喷下,阻住它的冲势,接着,一条银色骨尾突然从横劈杀过来,登
时将它扫落在地。
等到惠德惠喜三人追到,三只守护妖已经消隐回去了,来晚的几人只看到一段巨如梁
木的银色骨尾沉入地下,被地板吞没不见。三人暗暗咋舌。也不知这尾巴前面连着怎样的
巨物。它又是怎样在小小的书房里面腾挪。守护阵法自玉女峰成派以来便已刻下。有二百
多年历史了。可多年来局势平静,绝无外敌入侵,是以众弟子们都未曾见过开动的阵法是
怎生模样。
雷手紫莲等风声都停息了,走道门首,念了解缚咒,在门框上雕者的兽头里取出灵骨
。守护阵法一时消失,房中闪烁地符字又暗淡下去。墙面木皮尽恢复本来颜色。
数十年来。这是守护阵法第一次被激发。赶来的众弟子们都大感新鲜,三三两两围在
外面庭院,窃窃私语,都猜测这个偷入房中地敌人究竟是谁。
雷手紫莲板着脸,与惠德三人一同走进书房。到那黑衣人面前站定了。
“咦!师傅,她有我们门派的护身印!”惠静俯看窃贼,见她右小臂上衣衫破开,露
出的皮肉处灼着一圈焦黑色印记,依稀成个莲花形状,不由得惊讶叫道。
“嗯。若不是这个护身印,她早就让护守妖给杀死了。你们把她面巾摘下,看看到底
是谁。”
惠静依言,将秦苏面上的纱巾摘下了。
“秦苏!”
“是秦苏师妹!”
三名弟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惊呼。连雷手紫莲面上都是一愕。
“怎么会是她?!”师徒四个面面相觑,全是意外万分。雷手紫莲在看到秦苏倒地的
时候已经知道偷入者是内贼了。玉女峰门人手臂上都有一道护身印,专为防这个三妖护宝
阵。外人若不请自进,三妖可不会客气,撕碎了吞下,渣滓都不剩下,哪还会让她安然卧
在地上?
可她怎么也料想不到里面的竟是秦苏。隋真凤早就知道会过两个师姐,要扶持秦苏当
下一任掌门,按说来,日后秦苏当上掌门,这山里的一切东西她都有权动得拿得,她又怎
会急切贪图东西,干冒风险进来偷盗呢?
雷手紫莲百思不得其解,让弟子把她唤醒了。
秦苏受了惠喜的灵气,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大师伯正满面严肃看向自己
。
“大......师伯。”她低低叫道,一时神智没能尽复,也不知大师伯为什么会出现在
自己身边。待得目光垂落,看见自己身上的黑色夜行衣,才猛跳起来:完了!自己是来偷
东西的!哪知偷盗不成,反被大师伯捉住了!
她面目变的煞白一片。再看到房门外无数探头探脑的师姊妹们,人人面露疑色,只愧
恨得直欲吐血亡去。“完了!”秦苏心中绝望,只想:“这下子,师傅肯定要知道了!”
“苏儿!你跟我解释,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穿成这样?”雷手紫莲皱眉问道。
“师伯......我......我......”秦苏面上红一阵青一阵,泪水早涌出来了,哪还能
说出什么子丑寅。做贼不成,反而被师伯捉了个正着,她此刻的感觉,真跟被炸雷霹中一
般,六神傻掉了三双。
门外的众弟子都挤进房里来,看到秦苏穿着一身黑衣坐倒在地,无不讶然。那名一向
与秦苏交厚的弟子范雪湄满面焦急,轻轻叫道:“秦师姐,这是怎么回事呀?你怎么会跑
到这里来?”
秦苏双手捂住脸,只顾低头饮泣,脑袋摇得 跟拨浪鼓般。
雷手紫莲见她这样,也觉得事有蹊跷,眼看众弟子在门外议论,怕对秦苏名声不利,
便道:“大伙儿都回去吧,惠德,惠喜,你们把秦师妹带到我房里来。”说者,踏步出门
,回到自己房里。三惠把秦苏搀起来,也带过去了。
“苏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在房间里,雷手紫莲叹口气,问她。“你想要什么东西
,师傅能不给你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苏哀哀哭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师伯,你罚责我吧,苏儿做错事了,你狠狠地
罚责我吧。”
“犯了戒律当然要罚。可是,先要看看犯了什么事!”雷手紫莲板着脸说道:“你老
实告诉我,你到底掌门房里,到底是要干什么?”
“师伯!”秦苏委屈的叫一声。抬起脸来。面颊上泪水染了一片。“弟子不能说!”
“苏儿愧对师傅。犯了门规,情愿用命来偿!”秦苏磕了一下头,猛然低头一个直冲
,便向墙壁撞去。亏得身边的惠喜眼疾手快,百忙间拉住她的衣领,只撞破一块油皮,晕
过去了。
“胡闹!胡闹!”雷手紫莲又惊又怒。跑下座来。察看秦苏的伤势,“问句话就寻死
,这倒变成我的错了!惠喜,快拿丹药来!”惠喜去拿药匣来,捏了一粒元气丸喂入秦苏
口中。灌水服了。雷手紫莲探手去搭秦苏的脉搏,察觉无碍,才放下心来。只是经此事变
,她也怕把秦苏逼坏,不赶再问,吩咐两名弟子道:“惠德,惠静,这孩子性情刚烈,只
怕想不开要自尽,你把她送回房里,好好看着,别让她做傻事,等掌门回来了再做处置。
”
两名弟子应了,带着秦苏回她房中。
雷手紫莲叹息片刻,从袖中拿出一样黄色物事来,正是在隋真凤房中被三妖拦下的小
东西。
那是个黄纸折的小纸人儿。灯火下看得明白,小人儿手足展开,摆个‘大’字,面目
用黑墨描成,画成个笑嘻嘻的模样。它左手写个‘魂’字,右手写个‘寄’字,翻检开来
,折页里面还弯弯曲曲画了几个古怪咒符。雷手紫莲把纸人拿近鼻端,只闻得一股狗血腥
气,脸上登时换成一副厌恶表情。
“寄命人!邪魔歪道!苏儿身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弟子寓所此刻一片纷乱。
众弟子都在议论晚间的偷盗之事,谁也没心思睡觉。大群人聚在庭院里,花池边,交
换各自听闻。那名被白娴派去取鼎的弟子严秋叙此时被八九名师姊妹围住了,正惊魂未定
的讲述自己的遭遇:
“......我刚走到门边,阵法就已经动了,我就听见房间里面有东西叫唤,嗷嗷嗷的
!”严秋叙抽了一口冷气,旁听者似感其遇,也都一齐缩脖子。
“你们都不知道那叫声有多吓人!我当时腿都软了,只寻思是不是有妖怪跟在我后面
。恨不得多长两只脚逃跑出来。”
一名弟子笑出声来,道:“若是真有妖怪,你想你跑得出来么?”
严秋叙身材丰满,行动原本不甚敏捷,听她这么玩笑说话,不满的看了她一眼。旁人
纷纷催促:“别理会关师妹,快说!听见叫喊以后呢?又是怎样?”
“听见叫喊,我马上回头去看,就看见秦师姊向门口冲过来,当时她穿着黑衣衫,面
上蒙着黑布,我没认出来,心里慌得紧。”严秋叙咽了口唾沫,续道:“我倒是想叫嚷的
,可是当时偏偏叫不出来,站在那里,这时候,我就看见了守护妖!”她的语气变得低缓
沉重,众人被其触动,一时尽屏住了气息。
“哗啦一声,一条老大老大的碧绿手臂在天上落下来,一把抓住了秦师姊的脚,把她
拉到房间里面去了!”众人齐声惊呼,虽然明知秦苏其实并没有受到伤损,但被严秋叙的
语气感染,人人都为当时的惊险感到心颤。
“然后,又有一条老粗老粗的骨头梁子从上面拍下来,要砸秦师姊的面门,差一点就
打中她了,这时候我就叫起来了,我叫救命!救命!”她捏着嗓子,学自己当时尖锐的呼
救之声,一干听众尽勃然变色。
“可也奇怪,我刚叫完,师姊身上就飞出两样东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她压低声
音故作神秘,围听者皆摇头。
“先是一大团红通通的东西冒出来,挡在师姊面前,那根大骨头打在上面,又弹回去
了,然后它就显出身子来,哗!好大一只!”严秋叙两眼瞳孔张开,双手比划,要向众人
描述那头守护妖的体型,可左近没有参照,一时不知怎样做比。
语气滞了滞,转眼看见弟子们居住的房屋派成一列延伸入山,黑漆漆的,便道:“它
的一条腿,便有咱们住的房子那么大......”
先前取笑过她的那名关师妹不信,‘嗤’的哼了一声,道:“师傅房子才多大?守护
妖一条腿都比房子大了。站起来还不把房子戳穿么?它还怎么活动?”
“我骗你干什么!”严秋叙急道。“它就是那么大。一条腿站在房子里,上半身通不
见......”想到这里,连自己也禁不住怀疑起来,一条腿已经顶上承尘了,那它上半身又
在哪里?师傅的房子虽然高大,但按比例来说,那屋脊也还远远藏不住那么大的妖怪。如
此便费解了。
众人正怀疑之际。白娴走过来说道:“严师妹没有看错,银节守护妖身高七丈,青鬃
守护妖身高三丈,都是很巨大的。”
见是大师姊说话,众人都信了。只是,想象一下妖怪的身重,人人都暗自咋舌。一丈
便快有两人高了,七丈......乖乖,还不要顶破天啊!
那姓关的师妹问道:“大师姊,它身子那么大,在屋里怎么活动啊?那也展不了手脚
呀?”
白娴道:“三妖护宝阵发动开来,阵中自有乾坤,一豪之地,可化成一里。别说三头
妖怪,便是千头万头,也尽能住得下来了。何况,守护妖法力高强,可以身藏虚空玄境,
你在阵外当然看不见。”
顿了顿,又道:“秦师妹偷入房中,被守护妖当成外来的敌人了,她触动阵法,应当
能看见守护妖的真面目,等她醒来,你们去问问她便知道。”
众弟子‘哦’的一声,再没人有疑问。片刻,一名弟子问道:“大师姊,秦师姊为什
么要进入师傅房里,她想要什么东西呀?”众弟子也都存了这个疑惑,一齐看向白娴。
白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从没跟我说过。瞧她穿着夜行衣,似乎早有预谋....
..唉,只盼师傅回来时,别要把她罚责得太重。”众弟子尽默然。若秦苏穿着平常衣服,
还可以解释说是偶然闯进去拿东西,可是,她竟然穿着夜行衣,这显然便是有心盗取了。
师傅回来,还不知道要怎样大发雷霆呢。
众弟子们议论了半个多时辰,看看天色,已值戌末,催寝的钟声悠悠敲响了,近百名
弟子带着疑惑返回房中,与同屋姊妹继续讨论。
当夜,惠德惠静便宿在秦苏房中,看护着她。
第二日午饭时,白娴带着饭食来到秦苏房中,哪知三人已经吃过了,刚才灶房里的嬷
嬷刚把饭菜端来。秦苏没吃,正蜷作一团,缩在床里啜泣。惠德惠静在旁边劝她:“秦师
妹,你吃些东西吧,何苦这样作践自己呢?”
看见白娴进来,两人都道了安。白娴摆手,问道:“秦师妹不肯吃东西么?”
惠德道:“是啊,怎么说都不肯吃,唉,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白娴走近床边,轻声问一句:“秦师妹?”秦苏动了动,却仍然没有抬头。白娴能听
见她断续的哽咽,显然,她还在为昨夜之事伤心自责。
“你吃些饭吧。”白娴柔声道,“事已至此,你再责怪自己也没有用。进房去拿东西
,那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罪责,师傅回来定会饶过你的。”
秦苏哭声大作。
师傅罚不罚责倒在其次,经此一事后,秦苏的名字已经染上污点了,却教她怎么去面
对师傅?怎样面对同门?想象到师傅失望的神色,秦苏恨不得立时咬舌自尽了,倒也省事
干净。可是不知惠德使了什么法子,让她咬合无力,别说咬舌头,便是咬只虫儿也未必咬
得断。
白娴坐着又劝慰了半天,却终没有把秦苏劝转回来,只激得她阵阵大哭。白娴无奈,
只得起身告辞,嘱咐惠德惠静好生看着她。
一日便这样过去了。期间雷手紫莲来看过一回,也没把秦苏劝动吃饭。而此时整个玉
女峰上下,全都知道了秦苏昨晚穿夜行衣偷窃之事。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疑惑,更多的
人却在鄙夷。
第二日,仍状况如前。秦苏缩在床角动都不动,绝不肯饮食。惠德惠静无可奈何,请
雷手紫莲来权,却只把老婆子气得摔门而去。
第三日,秦苏已经有些萎顿了。惠德急得直跳脚。白娴来看时。秦苏已经不再哭泣。
只象个石雕一般,把头埋在膝间,对外面之事不闻不问。惠静跟她诉苦:“大师姊,这可
怎么办才好,她什么都不肯吃,这都是第三天了!唉!唉!这丫头性子这么犟,我可真头
一遭遇到。”
白娴沉吟片刻。对惠德惠静道:“两位师妹。让我来劝劝她,你们到门外去,别让别
人进来。”
惠德迟疑道:“可是,师傅让我们看着她......”
“你们信不过我么?”白娴微笑看她。
“不是的大师姊,我不是这个意思......”惠德急忙辩解,“师傅让我们看着她,我
们不敢擅离职守。”
“她这样饿下去只怕会死掉,你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么?”
惠德不敢回嘴,脸红了又白,权衡再三,只得应了,和惠静走到门外去了。
白娴确认门外再无别人,靠近床边,道:“师妹......”
秦苏缓缓抬起头来,两个眼泡通红,一张脸白得吓人。她摇头苦笑:“大师姊,我没
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白娴叹息一声,道:“唉,都怪我,我不该让你去偷东西。”
秦苏摇头,却不说话。
白娴想了一想,道:“你怨恨师姊么?”秦苏道:“没有,师姊帮我忙,我心里很感
激。只怪我自己太笨......我没偷到瓷瓶!”说着,又痛哭出声来。白娴赶忙劝慰:“傻
师妹,别再想这事了,你在担心师傅责怪你么?怕她回来骂你么?”
秦苏哭着,断断续续回答:“我......这样做,师傅......一定......很伤心,我不
争气......净犯错事......”
白娴安慰道:“偷窃也不是什么大错事,你是为了报恩,师傅也不会太责怪你的。”
秦苏痛哭。看得出来,她此刻自悔已极。
白娴道:“你不用担心师傅,她不会怪责你的,她早年误伤过你父母,对你怀有歉意
,估计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你好生吃饭,别做傻事,伤了身子谁来替那姓胡的说话....
..”她还没说完,却见秦苏霍然抬头,大睁眼睛看她:“师姊,你说什么?我父母被师傅
误伤了?”
白娴‘阿唷!’一声,赶紧掩口,显然为自己说漏嘴而懊悔。急急起身,道:“你别
胡思乱想,将养身子要紧。”这时秦苏却不知哪来来的大力,从里爬过来,一把抓住她的
手臂,急问:“师姊,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白娴支支吾吾,只道:“唉!唉!我不知道,我胡说的,你去问师傅好了。”抽身就
想离开,哪知秦苏不肯饶她,手攥得如同铁勒一般,道:“师姊!你别骗我!你定是知道
的!你快告诉我,师傅和我爹娘怎样?”
白娴矢口否认:“哪有什么事!你别瞎疑心,我要回房去了。”挣扎着要将秦苏的手
扯脱开。秦苏不再相强,把手放了,瞪着她叫道:“师姊!”
“你若不告诉我,我就撞墙!”
白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我也是偶然听师傅说的,唉,师傅要是知道我
把事情告诉你,怕不要剥了我的皮......师妹,你还是去问她老人家好了......”
秦苏摇头道:“你告诉我,我绝不跟人说出来。我可以立誓,若违誓言,教我秦苏天
诛地灭......”白娴连忙拦她:“我怎会不相信你,唉,好吧,我就告诉你!”顿了顿,
似乎下定决心,道:“你千万记住了,别要让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若是有人问,你就说
......在山下听人说好了。”秦苏点头。
“我也是偶然听说的,”白娴低声说道,“去年夏天,你没在山上的时候,师傅去外
面找你刚回来。我记得那天下雨,我去看她老人家想起给她请安,哪知刚走到她房门外面
,却正巧听见师傅和大师伯在谈话。”
“师傅说:‘......苏儿这丫头,从来没下过山,不识人间险恶,我心里实在担忧。
’师伯说道:‘玉不琢不成器,让她受些磨难,对她未尝没有好处。苏儿法力不弱了,自
保已经足够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看见秦苏正凝神谛听。白娴续道:“师傅说:‘师姊说的话。我也知道,可是这心里
却由不得我,我总担心她被坏人骗了,被恶人伤了,这孩子心眼实,爱相信人......她要
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欠她家的恩情。可再没法子去报了。’当时。师伯沉默了一会,问:
‘你还为误伤她父母的事难过么?’师傅说:‘唉,怎能不难过?只是为了天下大局,那
也是没法子的事。’师伯说:‘嗯,就只怕苏儿知道这件事。会想不开,反过来跟你为难
。’师傅当时叹了口气,回答说:‘她真要不肯原谅我,那也由得她,我但求自己心安。
只盼她好好地,别受到什么伤损。”停了一会,师傅又说道:‘师姊,山上的事就劳烦你
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她,再过两天我就下山去看看,只怕她现在还躲在沅州......唉!要
能把她找回来,我就开始授她冰雷玉诀吧,别再耽搁了。’”
白娴说到这,便停住了。秦苏看她:“完了?”白娴点点头,道:“嗯,我怕师傅她
们发觉,没敢再听下去,听到这里就离开了。”
秦苏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一直以为,自己从小便无父无母,师傅云游四方,恰好碰上她,把她抱养了。可谁
知竟还有这样的内情。听师傅和师伯的对话,似乎师傅曾为了什么不得不为的事情,把爹
娘伤害,以至于师傅抱愧于心。也许,她现在待自己好,便是为了补偿当年犯下的错吧。
秦苏心里直感虚脱,一时有些头晕目眩。她怎么也想不到没,从小可亲可敬的师傅,
竟然是伤害她亲爹娘的凶手!她一手撑者床沿,粗重的喘气,努力要在纷乱的思绪里找出
一条线索来。然而多日的饥饿也侵蚀了她的头脑,她猜想不出其中的关节,想不明白师傅
因为何事而伤害爹娘。
白娴离去很久了,惠德惠静回到屋来。秦苏浑然不觉。
直到惠德把手探到她额上,在她耳边大声喊话,她才从无边的臆想中回过神来。惠德
问她:“秦师妹?你怎样了?你说话呀?!”
“惠德师姊。”秦苏轻轻的说了一句。
惠德‘呵’的吁了口气,心放下来,原来秦苏没有傻掉。她没有发觉,秦苏面上的表
情突然变得很平静了,那是心中有了决定的样子。
“我有些饿了,帮我把饭菜端来好么?”
惠德惠静互相对视一眼。想都不明白为什么秦苏转变得那么快。也不知道大师姊跟她
说了什么,让她改变了想法。惠德把饭菜端来了,看秦苏坐在床头大口吃喝。秦苏竟似完
全放下了心事,吃完饭,翻身便躺倒下来睡觉。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大感诧异。
月升月落,天明天黑,日子很快过去了。从那日以后,秦苏的饮食坐卧开始恢复如常
,只是不愿出门去。每日吃过饭后,她便一个人站在窗前思索,对外事不闻不问。惠德惠
静受了师傅指派在旁监视她,不敢暂离左右,但也不上前去干涉,任她一个人在那沉思。
半个月的时间,秦苏想了许多事。回忆小时侯的点点滴滴,师傅说过的话,想要在其
间寻出一点线索来,可惜时隔长久,那些对话言语朦朦胧胧,似是而非,让她未能如愿。
看来,想要知道真相,只能去问师傅了。
五月初五到了,正是端午节。玉女峰的弟子们一早就起来采艾草和菖蒲,有人缝香囊
,有人扫除庭院,处处喧声笑语。灶房的嬷嬷们挨个房间送雄黄酒,秦苏的房里也领了一
碗,只是没人动它。
此时房里只剩惠静和秦苏两人,惠德不知去向。秦苏这些时日来变得孤僻冷漠,惠德
二人也懒得自寻钉子,不愿跟她说话,一屋子三人象是不相识一般,各行其是,眼下剩了
惠静秦苏,惠静更不理会她,自己坐了凳子在那里剪桃枝。
“秦师妹!”门外有人叫喊,惠安从外面跑过来,闯进了屋子里,呼呼喘气:“秦师
妹!掌门回山了,她要见你!”
房中的两人同时转头。惠静脸上一副释了重负的轻松表情。而秦苏脸色已经雪白一片
。
该来的。终归要来了。她捏了捏紧握的拳头,原本苍白的手臂上,血色尽无。
师傅在洗心堂。秦苏等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鱼贯走出门去。惠喜惠静在后边走着,
秦苏在前面,三人齐向洗心堂行走。见秦苏出门,门外登时安静下来了。众弟子都停下手
中活计。投来诧异的眼神,可是三人视同不见,神色肃穆的沿着青石扳道慢行。
看见洗心堂高叠的飞檐了。秦苏心中百味杂陈,说不上是苦是涩。此时此刻,她想的
是胡不为。万千柔情混杂在悲戚愧疚之中,让她柔肠寸断。今日,今日,今日是个绝局,
胡大哥,苏儿违约了,不能给你带回魂魄,你别要怪责我......秦苏心中低喊,闭目流下
眼泪。
隋真凤已经坐在洗心堂上了,雷手紫莲也在。白娴站在师傅身后,面上表情看来有些
不安。看到秦苏三人走进堂来,两个长辈停了说话,齐把目光投注过去。
秦苏憔悴了很多,脸庞变得瘦削了。在进入堂中的那一瞬间,她已经收起了哀戚,此
刻面上全无表情。
隋真凤眼中变幻着光芒,神色复杂已极。她略略压下心情,用尽量和缓的语气问道:
“苏儿,这些日子过得还好么?”
秦苏答:“回师傅话,弟子过的还好。”
“今日端午,怎么没和师姊师妹们要些艾草菖蒲?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的?”
“弟子最近不爱出门,所以没要。”
“哦,”隋真凤蹩着眉,考虑下面该怎生问话。她咳了咳,问:“我刚刚回山,听你
师伯说......前些日子,你进到我房间里面了,还不小心触动三妖护宝阵,是这样的么?
”
“是,师傅!”秦苏答道,仍是那平平淡淡的语气,“弟子想进去偷东西,不过被阵
法绊住了,没偷着。
隋真凤心中每听见一个‘偷’字就‘嗵!’地跳一下,暗骂秦苏白痴。这么快就招认
出来,都不等自己给她台阶下,现在可怎么把事情描白?“死心眼!”隋真凤肚里痛骂,
“蠢丫头!”
“偷什么偷,”隋真凤不动声色说道,“你是玉女峰下一任掌门,这些东西日后也该
当由你继承,你现在去拿,只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罢了,算得上偷么?不过没问过师伯就
去拿,未免与道理不合,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白娴一听师傅这话,脸色当时便已难看之极。
堂下秦苏低眉道:“是,师傅。可是弟子以为,弟子现在还不是掌门人,不经长辈便
私自进房,犯的正是盗窃的律条。弟子认罪,甘领罚责。”
隋真凤吃惊的看了一眼秦苏,心中直想:“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脑子变傻了么?蠢
了么?这样不辨形势?”只是眼下还不是教训蠢丫头的时候,此刻要紧的,是赶紧寻个因
由,把秦苏偷盗一事给消除掉。隋真凤心中飞快盘算,片刻,说道:“哦,是这样啊,我
记得临走时给你布置功课,考验你的观察和应变能力,你是不是拿这事来锻炼了?傻孩子
,三妖护宝阵威力非凡,你怎么敢去触动它。”
这句话的护短之情,便是傻子也该听出来了。白娴站在身后,面色苍白。
隋真凤不顾边上的雷手紫莲频频侧目,也不愿细思这个蹩脚理由满是漏洞,满面热切
的看向秦苏,只盼她快些警醒,顺应自己的话说下去,便可万事化无。
只可惜,秦苏当真是个榆木脑袋,全然不理会师傅的保全之心,说出一番话来险些没
把隋真凤气死:“师傅给我布置过这样的功课么?我不记得了,我进师傅房里,是想把圣
手小青龙的魂魄偷出来,给他还回去。”
白娴窃笑,雷手紫莲吐气,隋真凤面上由红变紫,再紫涨而变黑。
“混帐!”隋真凤怒道,“一天到晚不知勤练功课,只想着给人报答恩情。那姓胡的
狗贼对你有恩,师傅对你便没恩么?你想报恩。为什么不直接跟师傅要。偏偏要做这样的
事情。惹得师伯生气?”为了给弟子开脱罪责,隋真凤也顾不了这许多了,直接把秦苏的
偷盗原因引到报恩上去。为报恩而去偷还东西,以后众弟子只会敬仰秦苏的大义,不妨碍
她做掌门。
秦苏摇摇头,道:“师傅,弟子去偷魂魄。不只是为了报恩。胡大哥被人冤枉,他是
个好人,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待遇。”
秦苏一念及胡不为,心又软了,央求道。“师傅,你把魂魄还他回去吧,他就在山下
的旁泉村寄住,弟子犯了门规,甘愿受罚责,可是胡大哥是无辜的。”
隋真凤只想减轻爱徒的罪责,哪想过返还胡不为的魂魄。她大摇其头,道:“苏儿,
你为了报恩而私自去拿东西,事情尤有可原。师傅不怪你,你回去吧。那姓胡的狗贼恶贯
满盈,人神共愤,师傅自有道理,你不用再说了。白娴!徐燕!你们把秦师妹带回房去!
”
堂下的徐燕应了,上来扶秦苏的手臂。白娴却慢腾腾的走下来。
“师傅!”秦苏甩开徐燕的手臂,反向前踏了一步,道:“弟子不想走,弟子......
有话想问你!”
隋真凤一怔,道:“什么话?你说。”
秦苏身子晃了一下,脸色变得雪白。片刻,她把倔强的眼睛抬起来,迎向隋真凤:“
我爹娘......到底是谁害死的?!”
隋真凤面色一变,她抬起眉头,目光炯炯看着秦苏,沉声答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你自小父母双亡,师傅云游时恰好遇见你......”
“你骗人!”秦苏大叫,浑身颤抖起来,眼中噙着泪花,“我爹娘是不是你误伤的?
!”
“嘭!”的一声巨响,座旁的小茶几被隋真凤掌力震碎,茶水溅飞。隋真凤霍然站起
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谁这么跟你说的?!”她怀疑的眼神看向雷手紫莲,雷手
紫莲赶紧问秦苏:“苏儿!你可别胡说!是谁跟你这么说的?”
秦苏一脸倔强,毫不畏惧的看着隋真凤:“别问是谁告诉我的,师傅,你说,这事到
底是不是真的?!”隋真凤眼角直跳,她注视着秦苏的眼睛,却看不见里面有丝毫退缩。
片刻后,隋真凤到底缓和了下来,她缓缓坐倒,挥了挥手,低声道:“苏儿,你年纪还小
,不明白这些是非曲折,师傅答应你,等你再长大一些,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事情的经过
......现在你先回去吧,师傅有事要跟师伯谈。”
“不!师傅!你现在就告诉我!”秦苏摇摇头,丝毫不肯让步。
隋真凤面上蕴起怒气,喝道:“你连师傅的话都不听了么?!我说日后再告诉你,自
然会找日子说,你现在乖乖的,快跟师姊回房!待会儿我再找你!”
徐燕听说,便又上前去拉秦苏的袖子,哪知秦苏却再次把她的手甩开了。
“师傅!”秦苏叫道,“苏儿今日到这里来,便没想过要回去了!”她惨然笑着,泪
水滑落脸庞。“弟子犯了门规,辜负师傅的教诲,若师傅可怜徒儿,便把事情都告诉我,
让我死了也作个明白鬼。”说着,手腕翻动,已从袖中取出一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
堂上众人大惊,谁能料到秦苏竟是舍命而来,一时人人变色。惠静和惠安更是张皇相
顾,她们怎么也想不到,秦苏什么时候偷藏起了一把剪刀。
隋真凤和雷手紫莲同时起座。隋真凤喝道:“苏儿!你别做傻事!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快把剪刀放下来!”雷手紫莲也道:“苏儿!你别冲动!把手放下!”
秦苏泪眼婆娑,缓缓摇头,锋利的剪刀扎破了她喉头娇嫩的肌肤,鲜血淌了下来。“
师傅,你不说,徒儿就真去了。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弟子......是不能报了。”隋真凤
素知这个徒弟性情执拗,说到便当真做到,赶紧拦阻:“好!好!我告诉你!你先把刀子
放下!”
“你说,我听着!”秦苏胸脯起伏,面上却慢慢平静下来,除了泪痕未干,谁都看不
出她先前想着什么。
隋真凤不敢再动,两眼不霎的看着秦苏的手,道:“你的爹娘......确是伤在我手里
......”
秦苏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下渗出一滴泪。
乱世铜炉 正传 第七章 决裂『手打精排』
“掌门!”雷手紫莲大惊,转脸看向隋真凤。
隋真凤摆摆手,阻住了师姊的问话,她看秦苏。秦苏双目紧闭,泪水不停淌下。喉头
那把剪刀比先前又深入数分了。
过了好久,秦苏才低声道:“你说。”
“你爹......名叫秦南宇,是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炼剑师,”隋真凤吐口气,慢慢叙
开了往事,“你娘叫鄂红苏,是跟我自小长到大的好友。”
“秦南宇,鄂红苏......”秦苏苦涩的想。近二十年来,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生身父母
的名字,可是,却是在这样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说起来真是讽刺之极。秦苏秦苏,她的
名字原来正是爹娘姓名的结合。
堂上隋真凤继续说话:“你父母少年成名,但是生性淡泊。他们相识成婚后,便退隐
江湖,躲在唐州的山中过安静日子。我跟你娘感情很好,便时常去拜访他们,跟你娘说说
话,解解闷。你爹有个忘年之交安老英雄,也时不时去找他。”
“事情发生在十九年前,那时你刚出世,还没满月。我得知讯息后便偷偷下山,采买
物品,要赶去给你摆满月酒。可我没有想到,你爹在江湖上惹下的仇家已经盯上我了,一
路跟着我找到了你们家。”
“那个仇家心计深沉,并不止于想把你爹除掉,他要把你爹娘都害得身败名裂,让天
下人都不齿后,才肯让他们死。”隋真凤面上抽动起来,显然这一段回忆并不让她愉快。
“他隐忍了很长时间,布置了许多机关,可是当时我们都蒙在鼓里,不知道已经被人
暗暗算计了。我给你过完满月就回去了。在路上走了半个多月。做了几件侠义之事。哪知
。等我快到江宁府的时候,却听见江湖上有人纷纷议论,说唐州出现吃人僵尸,法力高强
,已经有不少百姓和江湖同道被吃掉。我很担心你爹娘,便又赶紧跑回了唐州。”
“那时,江湖上许多侠士也闻讯赶来。我和他们一起。听到当地百姓的证词......”
隋真凤说到这里,紧紧闭上了眼睛,秦苏看见她的眼皮在剧烈抖动。只可惜,仍然没有泪
珠沁出来。
满堂中静得如同沉夜。一干弟子都垂头立着,雷手紫莲也面露戚然。目不转睛的看着
脚下的方砖。
隋真凤连着深呼吸了几下,将稍稍有些激动的语调给强压下来,继续叙述:“每一个
证人都说出了行凶者地身材样貌。我越听越害怕....他们说地僵尸,竟然和你爹长得一模
一样!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真地,这不是真的......可是每一个人方之凿凿,不由
得人不信。于是当天夜里,我便和安老英雄相约,要一起到你家里去看看究竟。”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们刚踏进院子,便有一个人从房子里冲出来,跳上房顶,手里
抱着一截人腿,边走边吃,还哈哈大笑。当时月亮很亮,我看他的背景打扮跟你爹一模一
样,心里便很怀疑了。安老英雄也说,那个人就是你爹。”
秦苏心中‘咯噔’一下,睁大眼睛,想:“难道.......爹真的疯了?竟然吃人肉?”
隋真凤继续道:“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们一般,从屋脊上跳出去了,我和安老英雄在后
面咕:‘南宇!南宇!’可是他不回头,飞快的跑到树林里面去。我的纵跃术不高,便没
有追赶,让安老英雄一个人跟去了。我担心你娘的安危,施展火术进入房子里面,你知道
我在房子里面看见了什么?”隋真凤语气又变得激动起来,面上皮肉抽颤。众弟子都心想
:“只怕房里发生了什么大变,连师傅都感到害怕。”
果然,隋真凤说道:“里面躺倒了一地地死人!新死地,死了几天的,从堂屋到厨房
,堆得满满的,好多人的皮肉都被割下来了,锅里还蒸着三四碗人肉,灶上的铁镬里,用
人头骨熬汤......”
堂中人听了叙述,无不面色惨白,脊背发凉。这件事情地诡异远超她们想象,几名弟
子已经开始按摩胃部了,更多地人把目光投向秦苏,只想:“原来她爹竟然吃人肉!”
秦苏想象那些情景,也有些作呕。她见过尸横遍野的场面,知道那是怎样的可怖和血
腥。只是,她心里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他爹竟然是个食人狂魔。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离开才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你家就变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你
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担心你娘。挨个翻检死尸,我心里很害怕会看见你娘也在里面
......”隋真凤呼了口气,抬眼向殿顶,道:“从死尸的伤口上看,都是被你爹的三尖剑
所伤,而且......你满月时我送你的长生金锁也被扔在死人堆里,那时候,我便认定你爹
真是杀人吃人的元凶了。”
“回到唐州以后,我便把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江湖同道。跟他们商量对策,怎样对付
你爹。我决意要亲手杀死他,别让别人动手。”她望向秦苏,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
么决定么?”
秦苏点点头,她知道,师傅性情刚硬,善恶分明,但也极重感情。她想亲手杀死爹爹
,不让他命丧别人之手,一来想给爹爹一个干净了断,二来,也有维护爹爹名声的念头在
里面。
隋真凤也点点头,继续道:“可是,我们还没有商议出结果来,马上又得到消息,说
你爹正在赶往邻近的小村庄,要去屠村,大家一听,知道形势危殆,便立即动身,要在半
道阻拦他。”
“很不幸,我们真的阻住他了,还有你娘......”隋真凤摇头苦笑。
众人都想不明白,既然已经遇上了,应该很庆幸才对,怎么还用‘不幸’这个词?难
道掌门是后悔这次拦截。其实本心里是想偷偷放跑他们的么?
这和掌门一向的性子也不相符啊?
“我们在一个小峡谷那里碰上你爹和娘。”隋真凤续道。“他们很惊慌,身上全是血
迹,两个人手里面都拿着一支人手。当时众位江湖同道都纷纷喝骂,怒斥他们滥杀无辜..
....”秦苏忽然打断隋真凤地叙述,问道:“我呢?那时我在哪里?”
隋真凤深深的看她一眼,目光中有赞许,这个弟子果然没有白费她的信任。一眼就看
到了事情的疑点。只是她没有回答。仍续前话:“你爹娘也不争辩,只是急地想冲过峡谷
,向那个村庄跑去。”
“当时好几位英雄都跟你爹动手了,却被他打伤。你爹只用一支新炼地铜剑,这些人
便都抵挡不住。他真地很厉害。后来我看见形势渐渐混乱,便现身出来,挡住了你爹娘。
你娘看见是我,很是高兴,对我叫道:‘真凤!快!快!苏儿让坏人抓走了,你快让我们
过去!让我去救她!’可是我没有答应。我心里面已经认定你爹是杀人凶手,怎会放他们
过去屠杀无辜?我说:‘南宇,红苏,你们收手吧,杀了这么多人,你们不觉得惭愧么?
’”
“你娘睁大眼睛,显然不相信我会这么说话,她叫道:‘真凤,你信他们说话,却信
不过我么?’我说:‘我只相信事实,我都亲眼看到了,你不用再骗我。’我们说话的时
候,你爹不住的看月亮,面上很焦急,可是当时我没细想原因,也没想想他的金剑为何没
在手中。”
“我和你娘越说越凶,开始吵架,谁也说不下谁。你爹看到我和你娘说僵了,便硬从
我身边冲过去,一边说:“‘真凤!现在没空说,等日后再跟你解释,我现在想去救苏儿
。’”
隋真凤摇头叹息,声音低沉了下来:“我哪里肯信他,当着身前数十们江湖人物,还
有先前发的誓,我当然不能让他就这样过去,于是我发了一道风刃,只想拦他下来,可是
......可是......你爹太相信我了,他料不到我真会跟他动手,而且距离那么近,他竟然
来不及躲避,那道风刃直接斩进他的胁下,切断了他的脏腑......”
“不---!”秦苏撕心裂肺地哭叫了一声,蹲倒下来,一手捂着面目痛哭。
“我现在都能记得,你爹靠在山崖上看我,那样不可置信的眼神......”隋真凤哽咽
了一下,雷手紫莲向她投去关注一瞥,却到底没说出安慰的话。隋真凤仰了仰头,不让泪
花溅出来,续道:“你娘发狂般的冲上去,抱住你爹,大声的哭。当时我也很难过,只是
,我知道我是为了大义不得不为,所以我仍站着,说道:‘南宇,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人
手里好,你害死那么多人,我不能看你再错下去了。’你爹当时说不出话来了,很悲伤地
看着我,一会儿就死了。你娘抱着尸身放声大哭,然后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永生不忘。
”
“她说:‘真凤,你相信你的耳朵和眼睛,却不相信你的心,我早知道是这样。可是
我仍然料不到,咱们二十多年的相知,在你眼里是这样不值得信任。’”
隋真凤这次沉默了好久。隔了半晌,她对自嘲的笑笑,道:“我是这样的人,你娘没
说错。”
“后来,你娘对我说:‘看在咱们相交一场,苏儿就托付给你了,她被尸门的人抓走
,你帮我救她回来。’说完,便一头撞到山墙上,死在你爹身边。”
秦苏悲声凄绝,她一手捂着脸,汹涌的泪水顺着她的面庞滴落颌下,与鲜血混流。她
这才知道,自己的爹娘原来遭遇如此之惨,自己身这人女,却竟一直被蒙在鼓里,不得知
道晓。
隋真凤长长吐气,对秦苏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后来,咱们在那个山村里面找
到了你。那个尸门的人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伤害你,我把你带回玉女峰,教你读书,学习
法术......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本来这件事就这样完了,你爹娘背负着滥杀无辜的罪名。让江湖人物不齿。在先头
几年。我也常想几个细节。你爹怎么变疯,谁给我们报的讯,还有,他打斗的时候为什么
不拿金剑......但一直想不明白。真到六年前,雅州尸门内斗分裂,那两名合伙陷害你爹
的恶人反目成仇,才把这件事情披露出来。当年。他们两人潜伏在家周围。暗地里下手把
你劫走了。一个乔装打扮成你爹模样到处去杀人,败坏你爹娘地名声。另一个设计让你爹
娘跟着他地布置行动,拿你的性命威胁,让你爹娘在时限内到某个地方去找你。还要拿着
人手人脚......这时我们才知道,当时你爹娘那么着急去小山村是为了救你......只可惜
。当时我们都没看出来这个借刀杀人的计划。”
秦苏颤声问道:“那些死在我家里的人,是不是他们杀的?”
隋真凤道:“不是他们。你爹娘心地不坏,一向留人活路,便是在峡谷打斗中,他们
也没害死一个人......唉,其实你娘说的都是实话,只可惜当时我先入为主,认定你爹..
....”
“你不要说了!”秦苏哭喊一声,“我爹娘都死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跟我娘
那么好,为什么当时不相信她?现在再来假惺惺地说话,我娘还能活转回来么!”
隋真凤面上一片惨白。面对秦苏地质问,她只沉默以对,没有辩驳。
秦苏呜呜痛哭。雷手紫莲见她分手,忙示意惠静惠安,让他们从旁过去,夺下秦苏的
剪子。哪知秦苏在悲哀之中警觉不减,两人刚刚迈得两步,她便猛站起来喝叫:“都不要
过来!再来我就扎下去!”
眼看着秦苏毫不痛惜自己,剪刀的刃尖刺破更深,血流更多,惠安和惠静全都吓得止
步了。秦苏呼呼喘气,她的目光扫遍了面前众人,再看到隋真凤时,面上更改忽儿痛恨,
一忽儿悲伤,最后换成了绝望,她把剪子撤远喉咙,遥遥指向了隋真凤,雪白的掌背上,
血迹纵横,殷红刺目。
“你是害死我爹娘地凶手,我恨你!”秦苏恨恨说道。“枉我爹娘把你当成知交好友
,你...你一点都对不住她们!”
隋真凤没说话,面上青红交替。
“你还教我信义为先,除恶以匡善......全都是骗人的谎话!”秦苏声嘶力竭叫喊,
泪流满面。
“苏儿,这里面的是非,你现在还理解不到。”隋真凤等弟子说完,缓缓解释道:“
误伤了你爹娘,我心里很难过,当时我甚至想自刎死在你爹娘身边。可是你要知道,师傅
这么做,是为了大义,为了保全黎民百姓......”
秦苏瞪着她喘气,颈上血流不断,她的雪白衣襟已经染红了大片。
“在那样的时候,我不能有丝毫心软。要是你爹真是疯了,我放他过去,岂不是要害
死许多无辜百姓?那我还有什么面目却跟世人交待?”
秦苏忽然惨笑起来,她刀指着隋真凤,眼里透出深深悲哀:“师傅,你到了现在还不
明白么?为了你的大义,你误杀了我爹娘......现在,你又误伤了胡大哥,你还想误杀多
少人?是你不肯相信别人,你只相信自己!要是你肯听信我娘的话,我爹娘就不会死。”
“苏儿!”隋真凤话中加重了怒气,“你才十九岁,能知道多少事?”她顿了顿,道
:“你当信任是这样容易么?用千万人的性命来赌一个人的信任,我决不会去做!我当年
伤了你爹爹,固然心怀歉疚,但我并没有后悔,今日若让我再选择,我仍旧会阻拦他!我
宁肯误伤一个好人,也不能放任一个坏人不管,让他荼毒百姓。这里面孰轻孰重,你一定
要明白!”
“误伤你爹之事,全是意外,这我不会否认。”她看向秦苏道,“但今日诛杀胡不为
,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个恶贼恶名远播,凶狠毒辣,天下无数英雄都可以作证,难道还有
假了?你别要再被他迷惑了。”
“胡大哥凶狠毒辣,你亲眼看见了么?”秦苏轻轻一句话,激得隋真凤老脸通红,怒
道:“这还用亲眼见了才算真么?一个人的善恶。自有天下悠悠之口来评说。”
“听人说你便信么?那我娘说的话你为什么不信?我说的你为什么不信?要是有一日
天下人都说红莲师叔是你伤的,你信还是不信?”
“住口!你放肆!”听见弟子竟然如此辩驳。隋真凤再也抑不住怒气,拍案厉喝道。
“纵然我对不起你爹娘,也由不得你来评说。你年纪尚小,不知道其中利害,你只要只师
傅的话就成了!我养你十九年,等你还完这份恩情再来说我不迟!”
她扫了秦苏一眼,道:“你这孩子心肠软我知道。那姓胡的恶贼救过你。你便一直不
能忘情,千方百计想要偷回他地魂魄。今日我真索性绝掉你地念头!”她从怀中取出一个
小小的瓷瓶,色作明黄,正是封存着胡不为魂魄的小瓶。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吧?”隋真凤看着秦苏,秦苏脸色微微有些变化。“我让那恶贼
再没有复原的希望!”说着。隋真凤双掌一拍,只‘啪’一声,一团烟雾从她合着的掌缘
升腾起来,那个瓷瓶已经被拍成碎末。
“现在,听师傅话!你快回到自己房中休息!”隋真凤说道。趁着秦苏心神大乱之际
,‘啪嚓’一声,一道快捷无伦的青色电光从她袍袖之下激射出去,正中秦苏地手臂。秦
苏握着地剪刀‘呛啷!’掉落下来。两旁的弟子见状,便纷纷上前,要抓住秦苏。
谁料想,这时惊变又起。秦苏左手一翻,指间又扣上一把锋利锥子,仍旧抵住咽喉。
一干人投鼠忌器,顿时又停步。隋真凤心中震惊,想不到这个弟子竟然如此花样百出。
她哪里知道,秦苏从白娴口中得知父母遇害的真相后,便大受打击。伤害亲生父母的
,地是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师傅,一边赐她生命,一边却有多年养育之恩,这叫她怎么办
?恩仇不能相容,爱恨岂可共立,秦苏在半个月中考虑再三,到底不愿意把复仇之刀架在
师傅地身上。她已决意以死相报。在来洗心堂之前,秦苏便已做好了自绝的准备。
可眼下,隋真凤为了动摇她心刘的一番恩威相逼,却弄巧成拙,反而激起了秦苏的怒
气,改变了她的想法。
“师傅?”秦苏冷冷一笑,她盯着隋真凤缓缓摇头,“我不要你做师傅,我不要伤害
我爹娘的人做师傅。”她慢慢向后退步。
“我欠你的恩情,我会报还!”秦苏手臂一落,尖锥划一道雪亮的寒光扎向右臂,在
众人的惊呼声中,血花四溅。
“这一下,是苏儿还给你的恩情,师傅!”秦苏咬着牙说,“你养了我十九年,我用
血肉来给你偿还!”她原本秀美的脸上溅上腥红的血点,此刻看来蕴满杀气。手臂被尖锥
洞穿了,两个手指大小的伤口汩汩流血,可秦苏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
隋真凤面色铁青。她一向只知道,秦苏这孩子性情很执拗,爱认死理。可却怎么也想
不到她还有这样刚烈的一面。
雷手紫莲从座上猛站起来,失声叫道:“秦苏!你疯了么!快住手!惠喜,你快去..
....”哪知她话还没说完,又看见秦苏扬起手臂。寒光一闪!
“嗤!”的轻响,是利器穿透骨肉的声音,白娴等一众弟子全是面色发白。
“这一下,是秦苏从此脱离玉女峰,跟玉女峰恩断义绝,再不相干!”
“嗒嗒嗒......”血水连成串,滴落在石砖上,发出声响。秦苏的脚下宛如绽开了无
数血莲花,殷红之以漫成一片。
“嗤!”寒光闪了第三下,秦苏雪白的手臂又多出两个血洞。
“这一下,是秦苏向爹娘立誓,只要秦苏还活有一口气,就一定要为爹娘报仇血恨!
”她把锥子奋力一抛,那枚凶器便带着一道血弧落向地面,清脆的叮当之声,在寂静的大
堂中分外刺耳。
秦苏不再说话,她只深深的看了隋真凤一眼,眷恋,痛楚,愤怒,绝望,在一瞬间接
连显在双瞳之中,终于,她掉头出门去了,步伐迈得沉重而坚决。
没有人拦她。
等到秦苏的身影消失在玉华堂中,走下庭院去了。朱红的门槛渐次遮没她的头顶,隋
真风才突然‘哇!’的喷出一口血来,身子晃了晃,重重躺倒回椅子中,她的手掌中,紧
紧捏着那张黄色寄命人。
“掌门!”
“掌门!”
众弟子大惊,慌忙抢是前去扶持,可却被隋真凤暴躁的挥手阻止了,“你们别管我,
快去拿药!”她厉声叫喊,胸前起伏不定,“秦师妹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们快追上她!拿
最好的药给她敷上!”
一干弟子都吃惊的发现,以前从来没有流过泪水的掌门,此刻泪水淌满了脸。
乱世铜炉 正传 第八章 假诏
胡炭正在哭泣。
他站在胡不为的床前,大声的哭着,脸上鼻涕污迹一大片,如同戏中的小花脸。
大门洞开,老婆子却不在家,门外只有一群小童起哄唱着歌谣:“傻子跛,傻子馋,
傻子有张臭皮床。床坏了,看一看,石头捡成大鹅蛋,鹅蛋大,咂一咂,不酸不甜象冬瓜
,傻子肚饿想吃饭,咔嘣咬断大门扇!”
“傻子跛,傻子馋,傻子有张臭皮床......”这也不知是第几遍了,六七个小娃娃敬
业而且毅力非凡,围堵在大门口,毫不厌烦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胡炭有个傻爹!”一个小童大声说道。
“嗷!嗷!傻爹!傻爹!傻爹!”群童高笑,喧哗声乱作一团。有人捡了石粒 ,‘当
’的扔中门板。胡炭吓得身子往里一缩,一时止住了声。待得见到那粒小石只落在门口,
跳两跳混在草棍中,又抽抽嗒嗒哭起来。
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前几日,胡炭与一众小童到村口捉蛐蛐儿,又碰上了村里的疯汉,孩子们围着他连笑
带骂,又扔石子。胡炭因受了老婆子的教诲,只道这首童谣是骂他爹爹的,扬手就拍了身
边的大孩子一下,道:“不许骂我爹爹。”交恶由此而来。
一帮孩子也不过五六岁年纪,哪知道什么是非观念,更不肯从善如流,那日把胡炭搡
倒哭了不算,又每日相约,到胡炭家门口来辱骂吐口水。小胡炭已经因此好几日不敢出门
了。
“咳......”有小童蓄痰。立时,众人一齐动作,争相捣动唇舌。门外‘阁阁’之声
接连响起来。
“呸!”“呸!”“呸!”
胡炭抓紧了他爹爹的脚趾。惊恐的看着门外。只怕那些坏孩子冲进门来打他。哪知他
惊吓未已,听得小童们突然喊声大作,也不知见到了什么,竟然哗然而散。
“咣!”门口一暗,一团白色物事结结实实的撞到门上,压得破败的木扉吱嘎作响。
小胡炭出其不意,一哆嗦之下。又吓得尖声大哭起来。“爹!爹!”他高声叫道,小
手握着胡不为的脚趾猛摇晃,只盼爹爹快点醒来救他。
“炭儿......别哭......”那白色东西说话了,声音有些熟悉。胡炭错过泪眼看去,
那人白衣白裙。瓜子脸庞,却不正是秦苏!只是身上处处血迹,兼且面色惨白,与先前文
静娴雅的模样殊不相同。
“姑姑!”胡炭扁着嘴哭,张手就想迎上前去,但又害怕她身上的血,犹豫着不敢踏
步。秦苏喘着气,摇摇晃晃走进屋来,重重坐倒在床上。她身右侧的衣衫上,大片血迹已
经干结发黑了,如一副云纹绣在白绸之上。
胡不为端坐在床正中,须发蓬乱,油光锃亮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秦苏侧过眼去看他,眼圈儿慢慢红了。她咬住唇,心中只道:“胡大哥,我回来了。
”她心中有万千话语想要跟他倾诉,但此刻哪能说得出来?一颗心如煮在杂味汤中,酸甜
苦涩,样样都有了。
时隔两个月,胡不为比她离家时更要消瘦了。那老婆子忙成热锅里的蚂蚁,没有工夫
照料他,每天只煮两顿薄粥来糊口,胡不为和胡炭天天半饥半饱过活,当然只能掉肉。秦
苏看着他油黑尖峭的脸颊,一时难过无已。但潜私心里,却又隐隐觉得欣喜和平和。
胡不为唇舌不可发声,眼目不能传情,只是一尊肉雕菩萨。但秦苏就觉得,进到这屋
子,见着了胡不为,一颗心便骤然放松下来了,有说不出的安定喜乐。眼下,哪怕是天塌
下来,只要有这个脏汉在眼前,秦苏就敢直视面对。
秦苏浑忘了自己臂上的疼痛,定定的看着胡不为,面上表情变幻,时喜时忧。两个多
月,数十个漫长日夜,她也不知道把他的名字叨念了多少回,也不知在脑海中回忆过多少
次他的面容,眼下,终于又看到他了。虽然他现在看来全无生气,也许,永远也没有再复
原的可能了,但在秦苏眼中,这个痴呆坐着的人啊,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在秦苏眼中,胡不为仍是那个穿着虎皮罩衫,从黑暗中向她大步走来的那个汉子。他
展目向她微笑,目光中有吸引人的睿智和机敏。他性情平和,从不忤逆她的要求。为了她
,他宁肯背负冤名,宁肯舍弃生死......这就是她的胡不为,她的胡大哥啊。
“胡大哥......”秦苏心中涌过甜蜜,她感激的注视着胡不为的眼睛,眼前又慢慢蒙
上水雾,渐渐变得模糊。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可苏儿很笨,没能把你的魂魄抢回来,反而让师傅打散了....
..”秦苏低下头,咬住嘴唇,只想:“胡大哥的魂魄散了,日后再没有复原的希望,那可
怎么办才好?”
散了魂魄,这便意味着胡不为永远都是痴痴呆呆的样子了,饮食便溺不可自理,口不
能言,心不能想,直到老死。
她这样失神了好一会,直到胡炭挨到她脚边,碰着她的腿才惊醒过来。“姑姑,炭儿
饿了。”胡炭鼓着嘴说,眼中泪花未落,看来有说不出的可怜。秦苏心中柔情滚动,便在
这刹那之间,她已经作了一个决定。她伸出左手,轻轻抚动胡炭的脑袋,眼睛却看向胡不
为。
“胡大哥,你不用害怕。秦苏决不会再离开你的,我帮你抚养炭儿长大成人。”秦苏
的目光中,坚定而安详。
就这样,秦苏终于绝掉了帮胡不为复原魂魄的希望,安心在旁泉村住下来。因伤势未
愈,她不能进山,便留在家里操持家务。老婆子仍自己去伐柴,换取饮食之资,顺便带回
来些草药给秦苏敷上。
这些草药疗效极微。秦苏敷了三四天。伤口仍未复原。眼见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胡
家父子还穿着两个月前的衣裳,胡炭天天挠虱,胡不为从头到脚油光水亮,成了一头巨大
水貂, 秦苏再也坐不住了,待到第五日上,感觉伤处不再疼得紧切。秦苏便将两人的
衣裳都剥了。放入桶中带去河边浆洗。
阳光耀目。秦苏一走出门外,便觉得肌肤如被火针刺入一般,又疼又辣。已是春季末
月,快到夏时,该是热火肆虐的时候了。
矮房隐高林。碧树点玄峰,江南的农村景致,看来别有一番风味。秦苏走在稀疏的树
木中间,听着鸟声啁啾,看着天气晴好,她的心情也变畅快了许多,一时抛掉了对来日的
忧虑,轻轻向村西小河行去。
旁泉村人家很少,几十户散落住着,绝少比邻相居。老婆子的房屋更偏在村角一隅,
左近邻居更少,百丈范围内只两家居住着。秦苏沿着弯弯曲曲的草泥小道走了半晌,见前
面一射之地两户人家挨着,门前的土坪上却立着几个白衣女子,正围着一个妇人问话。
是玉女峰的弟子。秦苏心中一震,赶紧隐到树木后面,心想:“她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难道是师傅派来捉我的?”
几名女弟子都没有带刃,看来也不象要捉人的样子。秦苏心中疑惑,偷偷探出头来查
看。此刻那那屋主模样的妇人正在不住摇头,似乎不知道众人问话的答案。又问了片刻,
她突然抬起手来,向着西边,西南,南边方向各指了一下,显然正在指路。玉女峰众弟子
一起抬头,这下秦苏看的清楚了,惠安,惠静,还有几位师妹,范雪湄也在中间。
“她们要干什么?”秦苏皱着眉头想。见几名弟子低头商量了片刻,便向西面走去。
范雪湄面上颇有焦急之态,冲在当先,一行人片刻后便消失在树林中。秦苏惊疑不定,却
不敢再去河边了,转回头去,跑回了房中。
老胡小胡正在屋里。父子俩都穿着贴身汗衣小褂,胡不为露着的胳膊细得跟甘蔗一般
,秦苏已经帮他把油皮刮洗净了,须发也梳理整齐,脑后绾髻,长髯瀑水,眉眼间也平和
安详,此刻看来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胡炭见她回来,欢声道:“姑姑!姑姑!”挥动两个小泥手就跑过来。秦苏没心情理
会他,把木桶往地上一放,就四处寻找躲藏之所。
惠安她们来的蹊跷,秦苏知道事情定是和自己有关。十之八九,定是师傅差她们来劝
自己回去的。可是,事情已经如此,秦苏怎能还跟她们见面?眼下只好先躲一躲了,等得
自己伤势愈合,再做日后打算。
房里干净得很,秦苏焦急的扫视着屋子,却找不到一处容身所在。老婆子以命换食,
买不起箱柜,家中便只床锅桶灶,四面墙壁,靠床还有两堆干柴垛,可让她们躲藏到哪里
去?正仓皇失策之际,惠安她们终于转到这边来,范雪湄远远就叫喊:“秦师姊——秦师
姊——你在哪里?”
秦苏一咬牙,对胡炭道:“炭儿,有恶人要来捉我们,我们快躲起来!我们从后门出
去,藏在树林里。”说着,伸左手抱住了胡不为,半扶半搀的从后门过去。三人悄没声息
躲在墙后,听几人的脚步来到屋前,料想已被房屋挡住视线,才敢伏低身子,向八九丈外
的小林子蹿去。
几名玉女峰弟子果然没有察觉,惠安在篱墙外喊道:“秦师妹,你在这里么?师傅说
让你回去,她有话说。”侧耳听了一听,又喊:“师妹!秦师妹?!”
范雪湄见大门开着,急不可耐,飞身便冲到了门口。看见地上一个木桶放着,两张木
床靠墙,房中却一个人也没有,掩不住心中失望,道:“惠安师姊,这里没人。”惠安点
点头,道:“算了,我们去别处找找吧。”一行人出门,望远去了。
等到惠安几人消失在远处,秦苏才敢站起身来。她低头沉思:“师傅有什么话想对我
说?”瞧惠安等人的神态,师傅好像没有为难自己的打算,莫非,她仍然希望自己抛掉嫌
隙,重回到玉女峰门墙之内?秦苏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件事永不可能了。
玉女峰上。此刻也有一个人正在烦恼不堪。
秦苏跑下山去已经五天了。可派出去寻找的弟子却仍然没有带回消息。隋真凤坐卧不
安,脾气愈发暴躁起来。弟子们都离她远远的,连雷手紫莲也寻个因由,避出门去了。
隋真凤百无聊赖,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听门外蝉声吵得紧切。只恨不得一把火烧光
满山野树。她怒气冲冲。向门外叫道:“白娴!”
门帘响处,白娴探头进来,问:“弟子在,有什么吩咐吗师傅?”
“外面这么吵没听见么?你给我把这些破知了都给赶走!用风法术!”
白娴迟疑了一会。这满山遍野都是树,却叫她怎么赶知了?只是明知师傅的命令不可
违逆。低声应了,躬身转出门去。
“算了算了,你回来!”隋真凤也觉得自己命令发得无理,抬手将白娴叫回了,道:
“你给我冲碗凉茶吧。”
白娴应了,出门去,过不多一会便泡了一碗百花茶来,还用法术将茶水给冻冰了半碗
。隋真凤冷水下肚,火气也稍稍压下了一些。她叹了一会儿气,问白娴:“师妹们怎么还
没有回来?”
“回师傅,”白娴答道,“说不定已经找到秦师妹,她们正在路上呢,师傅不用担心
。”
“唉,你叫我怎能不担心?秦苏这孩子......唉!”隋真凤摇摇头,道:“她受了伤
,又没有人照顾,她可怎么办才好?”
白娴 微微一笑,道:“秦师妹那么聪明,又在江湖上历练了一年,料想这点伤也算不
得什么。师妹们带了药下去,只要能找到她,她的伤就好得快了。”
隋真凤火气又上来了,手掌在倚靠上拍了一下,急道:“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把人带
上来?!是不是准备等明年夏天?!”她瞟了一眼白娴 ,道:“办事拖拖拉拉,能办成什
么事?!”
白娴不敢应声,片刻后说道:“师傅......那么,让弟子下山去看看吧,说不定能遇
上秦师妹。”
隋真凤想了一会,点点头道:“也好,你办事比那群饭桶强多了,那就快去快回,把
你秦师妹好好的给我带回来。记住了,她是你们下一任掌门人,你们要尽全力保护她,她
要是受到什么损伤,我惟你是问!”
“我知道了师傅。”白娴笑道,给师傅拜了一拜,转身出门去。刚把门合上,她的脸
立时沉下了。“掌门?”白娴在心中冷笑,“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让她做掌门么?”她的
眼中透过一丝寒光,抬头看看天际,那里一重按暗黑的雨云正缓慢压上天空。白娴不发一
言,把呼吸调匀了,面色变回亲切模样,向洒花殿纵身疾去。
天很快便暗下来了,燠热的天气带来了雷雨。一阵狂风刚吹得天地昏黄,便有大颗的
白色雨滴从天空急急砸落。
旁泉村里,老婆子挑着一担柴薪刚刚进门,便让一阵穿堂急风卷起尘灰迷住了眼睛。
秦苏赶紧过来,轻轻把她肩上的担子卸了,笑道:“阿婆回来了?还好,雨还没有下。”
老婆子连揉眼睛,不住的嘟囔。
“轰隆!”一个大闪,地动山摇,天地变得雪亮惨白。透过窗格看去,门外乱得不成
模样,许多草叶在空中狂舞,漫天的尘沙,如一重黄布卷将起来,高高扬上天中,与浓密
的阴云接成一片。
胡炭在野外经历得多了,倒不害怕这样的天变。自己坐在饭桌前,捧着大碗喝粥。秦
苏关了门,帮老婆子吹眼,把她领到桌边。老婆子从怀里取出一把草药来,笑道:“这是
断尾草,他们跟我说用来治伤极好,我就采了这一把来,等吃完饭我给你敷上。”
秦苏收了,也坐回到饭桌前。
一声风响,大门‘咣当!’一下猛的被吹开了,油灯登时被吹熄灭。屋里人大惊,齐
把脑袋转向门口,却发现那里正站着一个白衣人。老婆子出其不意,直吓得毛骨悚然。“
啊!”的叫了一声。手中筷子落地。
“呀!风好大!”那人笑道。慢慢走进房中。“再晚来一会,我可要淋雨了。”
老婆子颤着手赶紧吹动纸媒,又把油灯点燃了。秦苏这才看清,来者却是白娴。“大
师姊!你怎么来了?!”秦苏惊叫一声,收了戒备,起座去迎她。
“怎么?我来不得么?”白娴笑道,看一眼桌上。忽然掩口:“阿唷!你们正在吃饭
。我来的太不巧了?”秦苏微微一笑,道:“是啊,师姊你吃过了么?不如......”她看
一眼桌上的清汤白粥,忽又摇摇头,道:“算了。师姊吃不惯这些的。”
白娴笑着,没有答话,牵着秦苏的手,看看桌边没有凳子,便到床沿坐了。打量了一
下房间,看见胡不为正坐在床上,双目直视。问道:“他便是圣手小青龙么?”秦苏点头
。
白娴站起身来,走到了胡不为的身前,皱着眉头大量片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瘪
瘦如人干的汉子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她怀疑的问秦苏:“就是他?你喜欢的就是他?!”
秦苏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一朵飞云直飞到耳朵根,她一把拉住白娴,忙道:“师姊,
先别说这个,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师......师......她也知道了?”
白娴道:“我循着你的血气找过来的。”白娴与其他门人不同,在江湖行走日久,学
得一些奇怪的法术。秦苏听她这么说,也不觉得吃惊。
“至于师傅......她......她......”白娴看着秦苏,却欲言又止。
秦苏淡淡一笑,道:“师姊,你说吧,她怎么想的,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我这一走
,她一定是很生气吧?”白娴肃容看她,道:“师傅是很生气,但却不是为了你的出走。
”秦苏讶然抬头,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她房中少了一尊灵骨佛像......她怀疑是你拿的......”
秦苏霍然起身,脸都气红了,蹙眉喝道:“什么!她......怎么能这样想?!我怎么
会贪图她的东西!我秦苏是什么样的人,她难道还不清楚么?!”白娴道:“我们也不相
信是你拿的,可是师傅的脾气你也知道,她一旦认定你不好,便把所有的错事都放在你身
上了。你跟她争吵,惹她生气,她当然不高兴。何况,发生了前几天那件事,师妹中间这
么想的也大有人在,闲言闲语的,传到师傅耳中,本来不是的,也变成是了。”
她见秦苏面色大异,歉然道:“师妹,都怪我,若不是我给你出这个主意......唉!
”
秦苏摇头,道:“师姊,这不关你的事,就是你不跟我说,我迟早也会进房去偷的。
但是,我只是想偷还回胡大哥的魂魄,其他的东西,我碰都不愿意碰一下。”说着,秦苏
眼中露出毅然之色,断然道:“不行!这事我得跟师傅当面对质,我什么都没拿,凭什么
说是我偷的!”
白娴吓了一跳,忙道:“我估摸着,师傅的东西太多,定是忘在什么地方了,这一两
天之内我就帮她找还。你跟她翻脸了,又何必再回山中受她折磨?她可是下了命令,一旦
见着你,先打断你的手足,再押你回山讯问。”
“什么?!她竟然下这样的命令?!”秦苏叫道,她怀疑的看一眼白娴,道:“真是
这样么?师......师......怎么变得这样狠毒?”有一重话秦苏没有说出来,便是:再怎
么说,我也是她抚养了十九年的弟子,当得大半个女儿,师傅怎能忍心下手?
不过话说回来,师傅性情暴躁,生气之下说这样的话也是有的。上个月她不是还叫着
要把青龙士轰出山门的么。
白娴 摇头苦笑:“师妹,你虽然是师傅养大的,但却不了解她的脾性。”她叹口气,
脑中飞快思索,道:“师傅一向很护短,这你知道。她不能容忍属于她的东西被别人破坏
......”
白娴深深的看一眼秦苏,道:“在她心中,咱们都是她私有的弟子,别人谁也不能抢
走,一旦被人抢走了,她就会憎恨和愤怒......你选择了那姓胡的。反而跟师傅翻脸。你
都不知道她有多生气。那天你刚走,她就气得吐了血......所以,她宁肯把你毁掉,也决
不会容你逍遥自在的活下去。”
叹了一口气,白娴劝秦苏:“师妹,你还是先躲一躲吧,躲得远一些。别让师妹们找
到你。若不然,只怕......”
秦苏默然片刻,笑了一笑,道:“我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手足折断么?我不走。我
也不怕师傅对我怎样。”
这次换成白娴默然了。她偏过脑袋去,看见门外天色全黑了,暴雨如注,万千雨水如
白浪奔腾,从天空冲击下来,撞上地面,发出震儿欲聋的声响。
房间里面灯光飘摇,不时有横飞的雨滴穿过窗格打进房来。老婆子正忧虑的看着屋顶
,只怕失修的茅草房顶经受不住这样的急雨冲刷。
只有胡家父子,能在这样的时候仍然面不改色。小胡炭从出生那一日起,也不知经历
过多少次这样的震雷夏雨了,早就熟视无睹。而胡不为更不用提,此刻神魂失散,比老僧
入定更要心如止水,哪怕再厉害十倍的炸雷轰在他头顶上,他都不皱一下眉头。
白娴心中有了计较,她对秦苏说道:“师妹,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不替他想想?”
她指了指胡不为,道:“你若被师傅捉上山去,以后还能再见到他们么?你这样千辛万苦
的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把这姓胡的治好,然后跟他在一起?”
秦苏一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心中只想:“师傅生气的是我一个,她不会这
么狠毒,当真要对胡大哥和炭儿下手吧?”
白娴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一般,道:“师傅早就认定了这姓胡的是罪魁祸首,你觉得
姓胡的再落到师傅手里,还能活着出来么?还有这小娃娃......嘿!你也知道师傅的手段
,除恶务净,斩草除根......”
秦苏打了个冷战,忧惧霎时涌上心头。她可以不怕生死,可以坦然面对惩罚。可是,
她却不敢让胡不为父子以身犯险。白娴说的没错,师傅恨胡不为当真是恨到骨髓里了,要
是再让她捉到,这两人只怕全无幸免。
她面上一闪过犹豫之色,白娴便即捕捉到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师妹,你又何必跟师傅斗气呢?”白娴继续鼓动,“她现在正
在气头上,干出点什么事来,只怕你要后悔莫及。不如现在先找地方,远远的避一避,别
让她找到你们,等到三五年后,她怒气消了,说不定便原谅你的过错,要把你重新迎入山
门也说不定。”
秦苏摇头道:“重入山门之事,不用再说了,我没有再回玉女峰的打算。”她深深看
了一眼胡不为,道:“不过,师姊你说的对,我不能让胡大哥再受伤害了。”
“明天我就动身。”
白娴心花怒放,面上却只淡然一笑,她握住秦苏的手,柔声道:“这就委屈师妹了,
唉,碰上这样的事情,咱们也没有法子,等我回山再跟师傅求情,让她早日原谅你吧。”
“我不用她原谅。”秦苏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已经和她恩断义绝,从今再没有瓜葛
了。她养了我十九年,却又杀了我爹娘,害了胡大哥......我跟她再不相欠。”
白娴本想说:“要是师傅听到你这句话,只怕会很伤心。”但转念一想,还是别要刺
激秦苏的好,要不弄巧成拙,让秦苏又生出愧疚之心来,明日不肯走了,那就糟糕了。她
拍了拍秦苏的手臂,以示安慰,哪知秦苏‘嗯’的低哼一声,原来正拍在伤口上。
“师妹!你没事吧?”白娴的紧张,的确是发自内心。她担心秦苏伤势沉重,万一明
日上不了路,那可是大计毁于一旦。手忙脚乱从怀中翻出药来,赶紧给秦苏敷上了。玉犀
散是玉女峰的疗伤妙药,功用自然不同于秦苏现用的草药。
才一抹上伤口,秦苏疼痛立消,感觉手臂又恢复了劲力,不再是先前肿胀无力的感觉
。
白娴问:“师妹,明日一走,路上多加小心,你还有什么难处,跟师姊说,我尽量帮
你忙。”秦苏摇摇头,感激的说道:“师姊,不用了,只要我的手臂医好,便什么都不用
怕了。”
白娴点头道:“那就好。”想了一想,又问:“你带的盘缠够么?”
这一句提醒了秦苏,行路可是要花钱的。她张口结舌看着白娴,一时说不出话来。白
娴便明白了,在怀里翻了一下,拿出一个青布包裹,那是隋真凤日常所用的盘缠,白娴作
为掌门随身大弟子,便理所当然的照管这些钱物,替师傅的每一样开销付帐。
揭开青布,一阵宝光耀眼。包裹里原来是几锭金锞和许多金珠宝物,白娴拿了主张,
先拿四锭锞子放在秦苏手中,说是起程零用,然后,又取了一枚绿意通透的碧玉簪,一个
拇指大的光润明珠,再几样稀奇财宝,对秦苏说:“这枚玉簪,到珠宝店可卖得六千两银
子,这颗深海珍珠,可卖得八千两,其余的也能换得二三千两不等。你在道上行路,处处
需要花用。师姊帮不了别的忙,只能送你这些了。”
秦苏明知推辞不得,另外也确实需要钱用,便不再客套,当下受了,红着眼圈对白娴
道:“师姊的大恩大德,秦苏永志不忘。”说着,泫然欲下。
白娴笑道:“咱们十几年的姐妹,再说这个就生分了。明日一早,天不亮你就动身,
路上多小心些,师傅把弟子们都派出来了,千万不要遇着她们。你先到江宁府去,然后向
南方走,那里动乱已经平定了,师傅不会再去,倒是北方,那个妖怪窟窿近来颇不太平,
师傅说不定会过去,碰上你就不好了。”
秦苏哽咽着,一一应了。
白娴见大事已定,心中放下大石,看看骤雨已消,便着急着要回山复命。跟秦苏再叮
咛一遍,终于出门去了,临走时,看到小胡炭正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带有考究意味看她
,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再看一眼胡不为,那汉子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纹丝不动,神秘而严
肃,不知道底细的人只怕真被他的镇静所夺。白娴肚中暗笑,兀自想不明白,如花似玉的
秦师妹到底看中这个傻老头的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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