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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梦幻王朝 秋风清 第一部 雾笼长安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Wed Sep 29 16:08:48 2004)



梦幻王朝
秋风清

 
 
第一部 雾笼长安 
 
 缘起  第一章 轨迹  第二章 奇才 
 第三章 微澜  第四章 铁律  第五章 朋党 
 第六章 元夕  第七章 观文  第八章 访客 
 第九章 脱壳  第十章 手段  第十一章 权柄 
 第十二章 巧遇  第十三章 行卷  第十四章 问卜 
 第十五章 侠义  第十六章 黎民  第十七章 来使 
 第十八章 心迹  第十九章 狭路  第二十章 斗剑 
 第二十一章 选择  第二十二章 心绪  第二十三章 定情 
 第二十四章 前奏  第二十五章 急雨  第二十六章 变天 
 第二十七章 烽火  第二十八章 军议  第二十九章 定计 
 第三十章 接战  第三十一章 神弓  第三十二章 援兵 
 第三十三章 变化  第三十四章 霸气  第三十五章 始乱 
 第三十六章 霹雳  第三十七章 对峙  第三十八章 决断 
 第三十九章 急转  第四十章 回京  第四十一章 面圣 
 第四十二章 纵横  第四十三章 风云  第四十四章 隐龙 
 第四十五章 会盟  第四十六章 送别  第四十七章 刺王 
 第四十八章 生死  第四十九章 别离  第五十章 对奕 
 第五十一章 长夜  第五十二章 故人  第五十三章 设伏 
 第五十四章 收编  第五十五章 叩关  第五十六章 黄雀 
 第五十七章 劫活  第五十八章 兄弟  第五十九章 交心 
 第六十章 归去  
 
 



第一部 雾笼长安


缘起


北京三月的天气实在让人着恼。阳春三月,莺飞草长,那该是何等欣欣向荣的景象,可一
阵扑面而来的沙尘就让人立刻断了那份遐想,所有的诗情画意瞬间被吹得支离破碎,不知
去向了。

看着窗外依旧的满天浑黄,沐风无奈的苦笑了两声,懒懒洋洋的躺了回去,寻思着是否接
着去梦会周公。他现在的心情和天气基本合拍,已经差到了历史最低点,反正没什么事情
可作,还不如去梦中寻求安慰。

他在大学时候是学历史的,不过学起来不大专心,对于扎到故纸堆里翻翻拣拣不太热心,
反对考古产生了兴趣,用他的话说,考古是个赚大钱的行当,可以用研究古玩得来的钱支
持自己的历史研究。至于是不是真心话,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毕业以后他就成了在两个领域里游荡的摇摆人,可一直就不上不下,没有得意过。其实他
也确实有过人之处,专业知识和眼力绝对一流,只是似乎运气欠佳。比如最近的一次,好
不容易从琉璃厂的成千上万的假货里面挖到了真品,一方正宗青紫云石的辽砚,上有铭文
,似乎大有来头。这在行话里叫“拣漏”,摊主是把真货当了假货买的,看沐风年轻学生
一个,咬着牙才要了二百。沐风欢天喜地的捧回家里,正想试试“滑不留墨,涩不凝笔”
的感觉,一不留神却被自己的猫给碰到地上摔个粉碎,气的他发誓再也不养猫了。

“流年不利呀……”沐风躺在床上发呆,又开始琢磨那辽砚的事情了,于是越想越倒霉。
正在那自怨自艾的时候,电话毫无征兆的狂响了起来。

“喂?谁呀?”沐风有些奇怪,这时候谁会打电话过来。

“是我,有个好东西你看一下。”很熟悉的声音,原来是自己的死党何靖。

沐风一下子笑了,何靖这小子也搞古玩,可从来就是一个上当受骗的主儿,经常请沐风来
帮他参谋,基本上每次都是沐风看了一眼,留下两个字,假的。这次沐风实在不想跑了,
外面沙尘暴正肆虐的厉害,犯不着为了假货去喝风吃沙。于是沐风轻笑了两声,说:“你
有钱买假货,还不如接济我一下。外面风大,我可不想跑,要不你自己过来吧,不来就算
了。”

何靖的声音急促起来了,“行,行!算我误交匪类,怎么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找别人去
,你自己清闲自在去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

沐风笑着摇摇头,也把电话挂好,一个翻身下了床,洗漱去了。他知道,何靖虽然嘴上这
样说着,可一定还会拿着东西跑过来的。

果然,沐风一切收拾停当,悠闲的喝着咖啡的时候,何靖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他先送给
沐风一个迷人的微笑,弄得沐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沐风赶紧摆手叫道:“有话好说,
别来这一套,算我怕你了行不行?”

何靖这才收起了那个腻死人笑容,改成了一脸的神秘道:“我得到了一个好东西。”说着
从随身带的提包了拿出来一个烟盒大小的木制盒子,小心翼翼的打开上盖,放到了桌子上


沐风凑过来看了看,原来是一尊玉雕仕女,由于比较小,光线又暗,面目看不大清楚,沐
风有心伸手拿出来仔细看看,可想起刚才何靖小心翼翼的样子,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何靖急切的问,“怎么样?唐代的仕女玉雕,我仔细看过,刀工极好,绝对的珍品!”

沐风仰靠在沙发上,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别急,我养养神,取过
行头来给你好好看看。”对于比较贵重的物件,一般不能用手直接触摸的,这是常识。倒
不是因为沐风相信何靖找到了珍宝,只是对于何靖起码的尊重。沐风又随口问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这是唐代的?货主告诉你的?”

何靖很不屑的回答:“还用谁告诉?玉雕底座上刻着:唐,657年。那正是唐朝贞观之治的
后30年,你以为我不懂历史吗?”

“噗~~”沐风一口咖啡全都喷了出来,淋了何靖一头一脸,他也顾不上理狼狈之极的何
靖,伸手把玉雕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果然见到底座上雕着这样几个字:唐,657年。于是实
在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何靖突然被喷了一脸的咖啡,看到沐风又是如此的作态,也顾不上生气,连忙问道:“怎
么?有问题吗?”

沐风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半天停不下来。缓了缓,正想说话,看到何靖的模样便又想
笑,终于忍住,然后一字一顿的问道:“中国采用公元制是多久的事?”

何靖呆了呆,说:“大约不过百年来的事吧……”

沐风晃了晃手中的玉雕,说:“那唐代的人怎么用起来公元制了呢?还用的是阿拉伯数字
?”

何靖脑袋轰的一下蒙了,倒不是在乎又赔了钱,实在是这次丢人丢到家去了。他涨红着脸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进退无据。突然夺门而逃,心里不住骂自己丢
人,玉雕不要了,头也不回的跑了。

沐风一下没拦住他,也就不理他了。实在知道何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每次都这样,
可下次照样上当受骗!没有一点儿常识也要去玩古董,每次都变着花样的出丑,沐风都习
惯了。

不过这次,犯傻也犯的实在经典……

沐风忍不住又要笑,一挥手,才想起了手中还有个玉雕。正打算随手扔了,可手指在玉雕
上轻轻滑动,却传来了一阵温润的触感。嗯?沐风心中诧异,把玉雕拿到眼前仔细端详起
来。

这玉雕通体纯白,微微透光。仔细观看,又不是雪白的感觉,而是一种温润凝滑的白色。
这种颜色给人以五官通感的幻觉,似乎不光眼睛看到了白色,还接触到了凝脂般的形体。
嘴里也似乎有了腻滑的味道。

这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和阗玉里的珍品!

错不了,以沐风的眼光,这样的珍品绝对不会看错。不过……沐风长出了一口气,定了定
神,感觉今天的事情实在蹊跷,思维都有些混乱了。

他躺倒在床上,手里把玩着玉雕,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谁要想去骗何靖,那很简单,实在
犯不着用一块纯度举世罕见的羊脂白玉来费这样一番心思。他不知道何靖出了多少钱,但
是不管出多少钱也未必能买到这样一块玉,不管是不是古玉,这笔生意对于何靖来说是稳
赚不赔了。何况,何靖还说刀工极好。

刀工?沐风这样想着,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玉雕本身,不是他粗心,实在是一开始就被这玉
雕本身的质地震撼住了,半天也解脱不出来。结果好似看画时光顾的研究纸张墨迹的来历
成分,反到忘了作品本身一样,未免有买椟还珠之嫌。沐风笑了一下,自嘲着:就这么没
见过世面?于是仔细去看那玉雕的美人。

刀工确实极好。每一道衣襟褶皱都表现的淋漓尽致,大有吴带当风之势。而细微之余又见
大气,并没有因为刻意精细而忽略了整体。真可算一代宗师手笔,看来何靖虽然常识不够
,这点审美眼光还是有的。

不过沐风还是看出来了,玉雕明显有着古希腊雕塑的风格。因为中国古代的雕塑和绘画都
有一个共同的缺陷,对于人体比例把握不太好,容易失之生动。也难怪,毕竟中国古代是
没有人体素描的基础的。

那么一定是现代的作品了,又是谁的手笔呢?沐风思来想去,就是想不出哪一位雕塑大师
能把中西方艺术结合的如此完美的。难道是隐逸的高手?现在世界上还有这种人吗?沐风
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

玉雕的面孔刻画的十分清晰,衬着白玉天然剔透的色泽,显得清雅高贵,虽然在微微的笑
着,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沐风心头一动,没来由的感到一种亲切,似乎……这
张面孔在那里见到过?

沐风悠悠的出神,下意识把玉雕在手中徐徐转动,这美人也就轻盈的转着圈,好像在翩翩
的舞着,每个角度都展现这不同的风姿,美的惊心动魄。沐风突的心头一震,是的,这舞
,他是见过的!

他一定在那里见过。

这笑容,这舞蹈,这绝世的风姿,他一定曾经极为亲密的接近过,甚至拥有过。可是为什
么,为什么自己却想不起来?到底在那里他遗失了关于记忆的关键之钥?沐风思维乱作一
团,眼前满都是轻快舞动的倩影,可是他却遗漏了一样关键的东西,怎么也无法想起关于
她的一切。他越来越迷惑,愈来愈混乱,思绪飘来荡去,一些不相关的景象纷至沓来,沐
风几乎要崩溃了。

忽然,一切思绪嘎然而止,沐风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底座的刻字一动不动,然后以梦魇般奇
怪的语调念出了那几个字:唐,657年……

玉雕发出了幽幽的白色光芒,不是那种令人惊悸的刺目惨白,而更像一种柔和的抚慰。光
芒渐渐扩大,将沐风包围进去,然后又渐渐缩小,终于不见了。沐风也不见了,偌大的一
张床上没有了主人,只有那尊玉雕美人依旧在微微的笑着。

缘起(完)


第一章 轨迹


唐,公元626年。

弓弦急速的震动响彻在幽静雄伟的玄武门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那是上
百只流矢割裂空气的尖啸。李建成虽然突然被袭,却也反映敏捷,在同时间已经从马上滚
落,贴着地面连续翻滚,终于躲过了致命的打击,却付出了肩膀和大腿各中一箭的代价。
那匹大宛宝马嘶鸣着倒地,尤在垂死挣扎。

同行的李元吉却没有这个运气,身中数箭,登时身死。

李建成心胆欲裂,他没想到李世民居然动用了天策府的神机弩营来公然截杀他,居然还是
在这皇宫大内!

对面的弩手迅速装填弩箭,准备发起第二轮攻击。李建成的护卫在刚才一轮箭雨突袭中大
都折损,却有两人明显武艺超群,只是略受轻伤,此刻立即挡在李建成身前。

两名侍卫其中一人身材粗旷威武,挡在李建成前尤如一座小山相仿,把李建成本来也不瘦
弱的身体完全挡在了后面。“太子……”另一人却是面如冠玉,一副年少风流的样子。只
是本该春风拂面的微笑全然不见,眉头紧锁。他低声叫了李建成一声,想说些什么,可话
到嘴边,似乎又觉得无济于事,然后摇摇头,将手一背,只有一声长叹。

天色刚刚放亮,玄武门被还没吐露的朝阳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色。本该开放了的大门此刻
紧紧的闭着,巍峨的门前七扭八歪的倒着十数具尸体。血从尸体上汩汩流出,已经把石砖
地面染的鲜红。稍远的地方也是斑驳一片,那是被箭穿离人体溅飞过去的。

玄武门没有开。自己的退路又已经被禁卫封死,李建成不由得升起了在劫难逃的无力感。
神机弩专门为了狙杀高手设计,箭头尖锐之极,就算自己的皇图霸气再能提高两个层次,
也无法抵挡这种弩箭的穿刺。

“长孙无忌!”李建成用手推开面前的大汉,向前走了一步。本来还算英俊的面孔恶毒的
扭曲着,像一条要择人而噬的狼。站在长孙无忌身后的常何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玄武门
正是他掌管的,作为李建成的心腹,却出卖了主人,他一直心头惴惴。此刻他心里更加的
明白,如果这次李建成能够逃过一劫,那自己必定死的凄惨无比。

李建成目光向对面扫射,却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他恶狠狠地盯着指挥弩手的长孙无忌,
从牙缝里面挤出一句话:“李世民呢?叫他出来见我!”

长孙无忌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实际上他心中绝没有脸上表现的那样镇定。毕竟,如不成
功,谋刺太子的罪名谁也担不起。李建成欲待和他再说什么,他旁边一人却微微笑了一下
,满不在乎的迎上了李建成那恶毒的目光。

那人锦袍玉带,一副翩翩公子的形象,看上去毫无威胁,却让李建成心中一片冰凉。“李
靖……”李建成暗中长叹。光有长孙无忌,自己或许还有机会。若是在加上一个行事缜密
之极的李靖,自己除了瞑目待死以外,别无他法。

李靖右手轻轻抬了起来,示意弩手准备放箭。只要杀了李建成,那就大事已定,剩下的就
是逼李渊退位,扶持李世民登基了。

李建成身后的两名护卫没有动,他们知道,只要长孙无忌一声令下,他们三人必死无疑。
在这种对己方完全不利环境和形式下。当世没有一名高手能在这样密集的神机弩箭下中逃
生。

李建成没有放弃,向着对面黑压压的人群嘶吼着,绝望的声音在宽广的宫墙内回荡:“李
世民!你给我出来!你这个卑鄙小人……”

对面的人群突然动了起来,弩手向两旁分开,一人从人群中徐徐走出,身形挺拔,正是李
世民!

李建成死死的盯着他,眼角不停的抽搐,怒极反笑:“你,你做得好……”

李世民见他身中两箭,血仍在从伤口渗出来,脸上却挂着一丝狰狞的笑容,心中一凛。不
由得对自己刚才的一丝不忍有些后悔。或许根本不该见他,李世民暗暗的想。不过没有关
系,自己已经控制了局面。

“你要杀我然后逼皇上退位?”看到李世民身着衮冕,头上用大红丝带为缨,上饰12颗白
珠,心头狂怒,道:“好嘛,登基的衣服的穿出来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悠然道:“这不也是大哥你想做的吗?”说完面色一沉,已
经不想再继续废话了。

“放箭。”这两个字在李世民心中打转,正要从口中跳出来。

而谁也没有注意,对面那个负手等死的年轻人,一张金色的折弓悄悄的从袖口中滑落,正
在贴背张开。后面是朱红的玄武门,这是个视觉死角。

不行,没有机会……

汗珠从额头滑落,自己这张破日弓虽然已经张开,却没有机会从背后拿出来。对面的弩手
都在全神贯注,盯着自己三人的动作,稍有异动,必然招致百弩齐发。现在需要一个机会
,那怕只有一瞬!可是对面是李世民,一项以冷静缜密著称,自己能有这个机会吗?

他已经看到李世民口型变化,想必是要发出放箭的命令,虽然声音还没传出来,但他知道
,自己终究没有放这一箭的机会。

可是他突然发现李世民张开的嘴并没有合拢发出指令,而是一直微张着,面孔朝着玄武门
的上空,瞬间失神了。周围的弓手也同样看着天,面带恐惧之色。

他们看到了什么?他没空细想,他只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稍纵即逝的绝好机会!

他猛的一侧身,以背弓的姿态将弓拉满,一支金色的小箭如流星般向李世民飞射出去!

李世民看到了背对玄武门的三人看不到的景象。

初生的朝阳毫不刺眼,犹如一个巨大的红盘悬于天地交界。却突然有一颗赤红色的流星划
破天空,把红日劈成两半,径直投向长安城的某处。身后的轨迹久久不能合拢,露出黑夜
才能看到的点点星光。长虹贯日,大凶之兆!难道,这是上天告诫自己不要弑兄谋逆?难
道真的天不助我?李世民不由得失神。

红光崩现。

一缕金芒在李世民胸口标出一道血花,透胸而入。他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上百只流矢从
慌乱的弩手手中下意识射出,却放过了李建成和那个大汉,把那个放箭的年轻人钉死在地
上,鲜血如红雾般飞散,尸体已然看不出人型。

“秦王!秦王!”长孙无忌和李靖同时伏身扶起李世民,一边催动内力帮李世民止血回气
,一面声嘶力竭的呼喊。李世民缓缓睁开眼睛,努力抬手指了指天空,溘然长逝。

他们听到了李世民最后的话:天绝我也,奈何……

李世民死了?李建成压抑住心头的狂喜和夺路而逃的冲动。他知道,只要自己逃跑,势必
会被六神无主的兵丁射杀于弓箭之下。现在那些禁军就像一个受到巨大打击而神经错乱的
人一样,稍有刺激就会作出激烈的反应,所以他一动也不敢动。

李靖心头现在却出奇的冷静。遇到这样突然而剧烈的变故,他反而镇定下来了。

天绝我也。

这是李世民最后的话。难道李建成真的杀不得?上天都会因此震怒?一切都完了,所有苦
心孤诣的策划,所有建功立业的豪情,都随着李世民的死而烟消云散了。自己已经没有退
路了,包括今天所有参加行动的禁军,都没有任何退路。

长孙无忌站立起来,露出一丝惨笑,朝着李建成说道:“太子,咱们都到黄泉路上去陪着
秦王。”

李建成急道:“杀了我,你们都活不了,一个个都是株连九族大罪!”

长孙无忌淡然道:“不杀也是一样,不是吗?”说罢挥手示意准备放箭。

“慢着!”李建成连忙道:“我可以立誓!保证不会报复!”

李靖心中一动,自己生死倒是毫不在意,不过秦王的家眷恐怕也就此将难逃株连之祸。不
过他毫露动声色,只是不置可否,静静的看着李建成。

李建成见事有转机,心中突然明悟。飞速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将左手小指削断,立誓道
:“我李建成今日立下血誓,若要因为今天的事情向世民二弟相关的人报复,犹如此指,
死不得全尸。”他的眼睛狠狠的盯住了常何,又道:“不过……这人可本来是我的人,却
不知和我二弟有什么相关?”

常何从变故一开始就已经吓的体如筛糠,抖作了一团。一心只在想自己的性命如何是好。
如今听到李建成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心胆欲裂。忙向李靖和长孙无忌叩头苦求:“大人,
您可不能把我交给太子,您当初答应过的……求求您……”

长孙无忌和李靖对看了一眼,知道心意相通。于是面无表情,对李建成说道:“如此说来
,甚好。”然后转身对常何道:“你起来,我不会把你交给太子。”

常何大喜,连连叩头,刚站起身来,只觉得心头一凉,低头一看,一把雪亮的长剑插在自
己心口之上,剑柄就握在长孙无忌手中。“你……”常何喉头格格两声,倒地毙命。长孙
无忌毫无生气的声音传来:“可你实在也无法再活着。”

李建成冷冷的看着这一切,心中不由的叹服长孙无忌审时度势,行事干脆。看来刚才自己
小看了他,此人不除,必和李靖同为为心腹大患。心中不由得杀机大动,可碍于誓言,又
无可奈何,何况现在自己性命还在悬在别人的手上。

只见李靖向李建成略一施礼,道:“太子,咱们君臣之义已绝,这长安我们也是呆不下去
了。我们这就带秦王的尸身和家眷离开长安,希望太子不要留难。”

李建成点点头,一方面他毫无办法,另外他也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长孙无忌一行百人迅速离开玄武门,穿过太极宫和东宫的夹道,顷刻不见踪影。

晨光已经洒了下来,玄武门前斑斑点点到处是血迹,反射出的阳光映在玄武门上,和朱红
的宫门连成一片,犹如到了丰都鬼城。

一送信的的太监喊着一个“报”字跑到玄武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两腿发软,瘫坐在地
上,面色如土。

“报什么?”李建成咬牙拔出了箭头,皱眉问道。

“报、报、报、报太子……天、天、天降祥瑞,有一星落入东宫,其、其、其大如斗,太
子偏妃生了一名小殿下……”本来是贺喜的词,却说的如此结结巴巴,战战兢兢,却恐怕
是前无古人了。

“很好,天降祥瑞嘛。哈哈哈~~~赐名沐风,我若登基,就立他为太子!”李建成狂笑
起来,这名报信的太监不了解,李建成的笑并不是为了又得到一个儿子而发的,而是为了
已经死去的李世民。当世再无对手,这皇帝就是他不想做,也没有别人能争了。

他和没有想到,长孙无忌和李靖也没有想到,李世民的死还意味着什么。纵然人类有天纵
奇才,也无法俯瞰历史,他们不知道,从这一刻,时间的轨迹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历史的
车轮渐渐的转向不知名的彼方。那里,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大唐呢?

一只来自一千三百多年以后的一只蝴蝶鼓动了一下翅膀,在唐代引起了滔天的巨浪。

第一章轨迹(完)


第二章 奇才


李建成当了皇帝,李沐风却并没有当上太子。

李沐风毕竟是偏妃所出,又不是长子,实在缺少立为太子的资本。李建成当时没想到这些
问题,只凭一时高兴,可是要实施起来,才发现困难重重。先别说皇后,首先就是大臣都
几乎没人赞成,丞相魏征的话代表了大家的意见:“越长立幼,此始乱之本,陛下当以史
为鉴,何必复隋乱之前车?”既然魏征都这样说,身为皇帝的李建成就不能不掂量一下了


不过虽然未能立为太子,李建成却也觉得有所亏欠,于是李沐风三岁就已经封为燕王,这
在众皇子中可是头一个。不过很多人并不喜欢这名皇子,出身不高,却甚为得宠,还不是
生的时间好,正巧赶上了天降祥瑞罢了。不过,监天官李淳风却私下里另有说法:“哼,
什么祥瑞,就算是白虹贯日,也是主兵戈的大凶之兆,何况是赤星……怕是妖星降世吧!


妖星之说,不经意间慢慢流传开了,成了跟随李沐风伴随终生的称号。

不过任何人也不得不承认,李沐风天份之高,举世无双。当别的孩子都还浑浑噩噩的玩闹
的年龄,他就显现出了不该有的成熟,也因此让他未免有些不合群。不过这也无妨,皇家
的孩子,本就该有些庄严气象,这当然是李建成的评语。幼年的时间李沐风都是在学习中
度过的,由于他天分极高,过目成诵,触类旁通,当他到了18岁的年龄,负责教授众皇子
的房玄龄已经感叹自己学识浅薄,实在没有什么可教的了。教导武功的李淳风虽然属于太
子一系,对于太子威胁太大的李沐风他本能的不大喜欢,不过也惊异他在武功上的才华,
进境简直可以说一日千里。

或许,妖星之说,也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初冬的寒风刚刚扫过了长安城,仿佛约定好了的,夹道的青槐也纷纷把也叶子落光了。夜
幕降临,长安城里行人渐少,各家各户的灯火却渐渐通明起来。燕王府灯火阑珊,似乎向
外人宣告着主人已然就寝了。

冷清的大门外有两骑掠过,清脆的马蹄声惊破了寂静的夜色。两名骑士突然勒住了马,原
来是两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衣着华贵,气势不凡。

其中一人明显年少,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张脸十分清秀,甚至略显柔弱了。他朝大门
口扫了一眼,回头朝另一人笑道:“我就说嘛,三哥可是谦谦君子,估计现在不是书房读
书,就是已经就寝了,那像咱们还在外面闲逛的。”

另外一人明显年纪大些,估计有二十出头了,相貌和这少年有几分相似,不过脸上多了几
分棱角,显得成熟得多,此时一脸阴冷,不快的道:“谁知道他在躲在里面干什嘛。君子
?哼,伪君子……”

少年嘻嘻一笑,道:“别着样说嘛。那我岂不也是真小人了……不管怎么说,这个赌我赢
了,二哥你跟我走。”

被称为二哥的人被他笑的一脸无奈,气骂道:“别笑得那么贱!学谁不好,偏偏学老三…
…”

“三哥是我的目标嘛。”少年人打马飞奔而去,一边回头道:“不学他难道还学你天天绷
着脸?”

青年人皱了皱眉头,扬鞭追过去:“回去吧,现在快宵禁了。”

少年又是一笑,人影已经消失在长街的黑暗中,隐隐声音传来:“谁敢管咱们兄弟?二哥
你输了要算话……”

青年人没再说话,身影相随的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没注意,燕王府最高的屋顶上,有一个人影正在暗中看着这一幕。

天空还算晴朗,月亮有半轮高挂,透过月光可以看到此人年龄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脸长
的俊逸非凡,此刻正在苦笑着。

正是三皇子李沐风。

突然他一愣,伸手摸了摸依然成弧形上翘的嘴角,疑惑的想到:“莫菲……我笑的真的很
贱?”

李沐风很无辜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嫉妒吗……古来有之。”突然一个翻身向
屋子下落去。本来应该砰然坠地的人体却轻轻的飘了起来,如同一片叶子,在空中留恋盘
旋了几个转折,才悄然落地。

李沐风又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原来的正统教育都是错误的,人真的有外气的存在,
谁再和我提伪气功我和谁急。”一抬眼,看后院树木凋零,光秃秃的枝干上挑着一轮弯月
,甚是凄凉幽静,当下有所感触,不由吟到:“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
来,飘渺孤鸿影……”

“好!好诗句!”仿佛从来就站在那里一样,李沐风背后忽然出现一人,正在为几百年后
苏大学士的名句击节叫好。

李沐风苦笑了一声,慢慢回头道:“师父,您真是来去无踪,我都给您吓惯了,现在已经
做到见怪不怪了。”

来得人一身道装,大约五十来岁,相貌清矍。他尤自在赞叹刚才那几句,道:“敢问可是
殿下所作?”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这是……”李沐风心中叫苦,以师父的个性,若说是朋友所作,他
必定问姓字名谁,追问到底,然后找人去结交一番。想到这里,他改口了,道:“这个,
也就算我做的吧……不过师父知道就行了,别让传出去……”

老者点点头,赞许道:“晦光养性,和光同尘。我袁天罡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他已经认
定这是李沐风所作了。

“不过……”袁天罡突然面色一整,语气加重,沉声道:“小事上能够如此,大事为何做
不到呢?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帝王之家?”

李沐风当然知道袁天罡所指的是什么。这过人的天赋其实自己也莫名其妙,或许和穿越时
空有关,却有不能确定。加上本来就具有丰富的现代知识,自己想不出色也难。不过这其
间的曲折缘由,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要晦光养性的话,自己还是能够做到的。不过,李沐风却另有打算。

当沐风“投生”成李沐风的时候,他的意识丝毫没有消散,却被禁锢在一个婴儿的身体里
慢慢成长,其痛苦简直不敢回想。他满腔愤恨,却不知应该去找谁算帐,在他的潜意识里
,渐渐的产生了对这个时代的整体怨恨和叛逆,这倒是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

如果是上天安排的,那就让上天看看我能作什么吧……

他轻轻一笑,道:“若是我晦光养性,和光同尘……或许可以平平安安的当一辈子燕王吧
……”

袁天罡眼中精光一现,立刻又回归平和,忙道:“贫道没听清楚,殿下也不必再说了……


“不说也罢……”李沐风神色如常,随口转移了话题,问道:“师父,不知当初,你为什
么偷偷跑来教我功夫?皇子一共四个,为什么偏偏选中我呢?”

袁天罡一听这问题,放心的一笑,道:“四位皇子中,殿下资质最佳,这是其一。其二嘛
……我和李淳风相互看不顺眼,他李淳风不看好的人,我袁天罡偏偏鼎立相助。”

“哦?”李沐风目光一转,笑容再现。似乎听得十分开心。袁天罡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我听说……”李沐风顿了顿,道:“李淳风本是您师弟?”

袁天罡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天底下知道这件事情的决不会超过五位,他
和李淳风虽然敌对,在这事情上却是有默契的,谁也没有向外透露。他突然觉得,眼前的
这个笑的温文儒雅青年让他捉摸不透,这真是自己的那个从小教到大的徒弟吗?

“这……”袁天罡有些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答对。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沐风笑的高深莫测。“您要和李淳风争这道门一统的掌教,
原也只有当今圣上才能帮忙,不过……恐怕如今圣眷不再您这边吧?你对我……就从来没
有过什么企盼吗?我却不太相信。”

不待袁天罡答话,李沐风突然面色一肃,一揖到地,沉声道:“不论如何,您都是我师父
,我若能有他日,必祝您如愿以偿,决不食言!”

袁天罡知道自己到了必须表明心迹的时候了,连忙双手将李沐风托起,道:“殿下请起,
袁天罡必助殿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李沐风点点头,旋即又苦笑道:“师父别把话说的这样重,唉……身在我的位置上,有的
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有件事你还请放心,我是不论怎样都会帮您的,您必竟是我师
父阿。”

袁天罡见这几句话是李沐风的真情流露,也颇为感动,拍拍他的肩头,不再说什么了。

李沐风抬头望着月亮,久久无话。一轮残月将两人清冷的身影斜斜撒在地上,四周寂静无
声。李沐风突然悠悠的问了一句:“师父,我学武的资质,是不是真的举世无双了?”

袁天罡沉默半响,才缓缓的道:“别的不太清楚,至少学剑上……我知道一个人,殿下您
还比不上。”

“哦?”

袁天罡沉思道:“殿下您太过聪慧,触类旁通,见微知著,本是好的……不过这样就少了
一份执著和悟道之心。”他顿了顿,面容稍变,似乎在回忆一件不愿回忆的事情,“我知
道一人,和殿下年纪相仿。他……简直不是人……怕是天生就是来学剑的……”

“真有这样的人?”李沐风陷入沉思,对月清叹,似乎无限神往。

而他的心里正在思索另一个问题,这样一个人才,如不能为我所用,该当如何呢?

第二章奇才(完)


第三章 微澜


一缕晨曦稍稍透过了承天门,天色渐明。然而片刻间,更加明亮的光线迸发了出来,红艳
艳的球体挣扎的自天边跳出,晨光洒落大地,太极殿内也明亮通透起来。

太监铺设蹑席,点燃熏炉,摆放香案,忙得不可开交。监察御史带领百官正要入内,见此
情况,只得挥手让大家殿外稍等片刻。百官本来站好的位列不由有些松弛了,很多人低声
谈笑,渐渐共鸣成一片低沉嗡嗡声,场面有些混乱。殿中侍御史唐临皱了皱眉头,打算开
口让大家静下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掩盖在一片嘈杂里,造不成什么影响。近处有几个
人倒是听到了,可是也不予理睬。确实,这里都是朝廷大员,自己一个从七品的小官,说
出来的话能有什么分量?想到这里,唐临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突然有人咳嗽了一下,声音不大,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心头一震,仿佛这声音就在自己耳边
响起,全场一片宁静。

唐临投去感激一瞥,发现声音的主人已经从两位监察御史身边越过,抬步进了大殿。端庄
而潇洒的皇家风姿,加上脸上贯有的春风拂面的微笑,唐临知道是谁帮了他:三皇子李沐
风。

李沐风虽然面上笑容可掬,可心里其实心里烦躁之极。在门口被一群苍蝇吵当然不会痛快
,但这毕竟小事一桩。如果所料不错的话,真正的大事即将发生,或许,那将是一场斗争
的开始。

“老三刚才果然威风。”一名二十五六岁的男子从李沐风身旁走过,回头丢下了一句话。


李沐风心头一凛,忙低声道:“臣弟僭越了。”

“不。做得很好。”太子到了龙椅边上,垂手而立。

语气含糊,不知道太子是不是说的反话?李沐风琢磨着这句话,心中一时没有结论。

早朝已然开始,端坐龙椅上的李建成没有说话,却用目光在群臣里面寻找着什么。所有的
大臣此刻也都在互相交换着目光,显然他们也感到有些奇怪:一个重要的人物怎么会突然
缺席了?

李沐风目光一扫,已知自己所料不错,他似乎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一种悲凉的情绪在
身体里流动。该来的终究会来,大唐终于失去了一颗重要的基石,而自己也将失去一个最
为有利的臂助。

李建成微微有些色变,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沉声发问道:“诸位爱卿,魏卿家为何缺席?


众人的目光显然也带着疑问,没有人答得上来。

“起禀万岁!”突然一个小太监,拾级而上,扑通跪倒,颤声道:“魏大人昨夜突然急病
弃世,现其子在承天门外跪哭报丧……”

这消息如同平地惊雷,震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太极殿上一片死寂,再无半点声音。

有人抽泣了起来。这就像投入池水中的石块,轻轻泛起了微澜。渐渐地,叹息声,抽泣声
,交谈声混成一体,间或还夹杂了一两声冷笑,却不知是谁发出来的。

李建成根本没有理会臣下的失仪,只是呆呆的发愣,表情阴晴不定。

李沐风虽然心里早已经有了准备,此刻还是禁不住暗自叹息。造物中冥冥自有定数,不是
所有人都能改变命运。李沐风心中虽然悲戚,却不得不盘算:魏征一死,尚书令职务空缺
,该何人递补?此职务非同小可,虽然为正二品,但统领百官,为六省之首,其真正势力
远非有名无权的三师三公可比。

魏征并不是李沐风的支持者,但至少绝对不是反对者。虽然他曾经带头反对过立李沐风为
太子,但那是对理不对人的谏言。他为人耿直,向来不结党营私,因此一部分高官反倒形
成了以魏征为中心的团体,这恐怕是魏征没想到的。他们对各位王子都保持若即若离的态
势,并不参与权势争斗。正是这些人的存在,隐隐的制约和平衡了各方面的势力。而这些
人的存在,正是以魏征的存在为前提的,现在魏征一死,恐怕他们必须要选好拥立的对象
了。

赌博阿……押对了日后就是拥立之功,押错了将来就是结党营私,意图叛乱,还真难为他
们呢……李沐风如此想着,唇边笑容渐冷。

“怎么昨天还好好的……”李建成回过神,脸色变了几变,道:“传进来。”

那个太监转身刚要传唤,听得李建成又道:“慢,先让他回去家里准备丧事,朕亲自过去
。”

那太监一声遵旨下去了,尚书左仆射赵梦阳出班跪倒,颤声道:“万岁如此厚待魏相,想
来魏相酒泉之下也必感万岁大恩,就是我等……也深感皇恩浩荡……万岁圣明……”说道
后来,居然哽咽无语了。殿上殿下都不甘落后,连呼万岁圣明,竟是整齐划一,余音不绝


李沐风心中大为佩服。这赵梦阳素来和魏征不合,此刻却是说哭就哭,当真是训练有素,
绝对有演员的素质。表演的功夫虽略显夸张,但论其效果,看到李建成的一脸陶醉就知道
了。

明君?李建成虽然不算是倒行逆施,但比起李世民却是天差地远。按时期而论,此时正该
是贞观盛世,可实际上,现在国力疲敝,社会矛盾日益激化,土地兼并无人理会,那有开
国盛世的影子?照此下去,大唐不出三代恐怕就要亡国了。

李沐风努力不让脸上露出鄙夷之色,也随着诸位大臣高呼万岁,心中却是一阵的恶心。

此时却听赵梦阳又道:“启奏陛下,尚书令日理万机,不可有一日之空缺,陛下切莫过于
悲痛,为大唐社稷着想,还请陛下速速定夺!”

李沐风早就猜到他有如此说法,心道:“你这老狐狸的尾巴还是露出来了,我岂能让你如
意!”刚想有所动作,忽然心中一动,又停住了。

李建成被赵梦阳拍的晕晕忽忽,听得要早早确立尚书令人选,觉得甚为有理,刚想就令赵
梦阳递补,却见殿上有人出班奏道:“父皇且慢!”

正是一直一言不发的二皇子李征。

“父皇。”李征话也不多,语气却不容置疑,道:“尚书令一职非同小可,还请陛下三思
。”

“这……”李建成又不是昏庸无脑之人,只是刚才被赵梦阳拍的头脑发热。现在静下来一
想,才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尚书左仆射赵梦阳是太子一派,而尚书右仆射秦仲则是二皇子的人。尚书令的任命会直接
影响两派的势力均衡,而且还间接表露自己的倾向,影响那些中立派的官员走向。倾向二
皇子当然不行,李征是四个皇子里面唯一带过兵的人,和各位将军过从甚密,是一个相当
危险的人物。要是任命赵梦阳……李建成看了太子李志一眼,心中也一阵嘀咕,他可不想
早早的学自己父亲李渊去当太上皇。

李建成全向下扫了一眼,正好对上李沐风的眼睛。李沐风早就有成竹在胸,微微一笑,出
班奏道:“启奏父皇,儿臣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李建成忙道:“讲!”

李沐风道:“魏相劳苦功高,无人能及,为我大唐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刚刚身
死于任上,不如尚书令暂时空缺,由尚书左右仆射二人代行其职,以示魏相之功绩,又可
全陛下爱臣之心。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李沐风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似乎维护了各方面的利益,谁也不得罪。实际上依旧是把权
力分散,保持两大势力平衡,使其不敢妄动。

太子李志皱眉道:“二人代行其职……若是意见相左,争执不下又当如何?”

李沐风笑道:“那自然是承奏父皇,由万岁决断了。”

李建成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散朝!”

四皇子李陵一般是不上朝的,一来他年纪还小,二来向来贪玩,别人也就随他去了,可这
并不表示朝中之事他全然不知。或许,最不被别人注意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此刻,他正在自己府中听一人讲早朝之事,眉头轻锁着。

“殿下。”那人身在厅堂的角落里站着,全身被阴影所遮盖,看不清面目。“这其中可有
什么不对之处?”

李陵踱了几步,端了一杯茶呷了一口,笑道:“没有什么不对,只是魏相故去,我有些措
手不及。”

影中人道:“魏相去世,各方面蠢蠢欲动。”

李陵道:“不错,不过暂时让三哥给压下去了,三哥这一手可真漂亮呢……”他突然问那
人道:“你对我三哥怎么看?”

那人一愣,忙道:“三皇子天资聪颖,为人温文尔雅,不骄不躁,是为王佐之才。”

“王佐之才?恐怕不是你的心里话吧?”李陵格格笑了几声,然后沉声道:“他岂是甘居
人下之辈!不过我还真看不透他……他似乎一出生就带着秘密来的。”

李陵见那人似乎听不明白,又道:“他连名带姓是三个字。按理说应该两个字才对,这一
点就不合祖制……听说是皇上一时兴起赐的名字,后来不好改口了……冥冥中似乎有什么
定数吧……”

那人没有说话,心中却不以为然。四皇子想法着实有些不着边际了,他才不相信名字和定
数有什么关系。

李陵目光投向窗外,似乎自言自语道:“风起青萍之末,或许一场风暴要来了吧。”

唐,公元643年。魏征殁。魏征的死或许只是在历史的长河中泛起了一丝微澜,但是在当时
,却是一场风暴的开端。

第三章微澜(完)


第四章 铁律


不经意间,长安今冬的第一场雪悄悄来临。从早朝时分开始飘落雪花,等李沐风散朝回府
的时候,已经是大雪满长安了。几百步宽的朱雀大街上有人忙着清扫,路的两边堆起一个
个雪堆。但也就是这条主要的官道,别的路面雪落的厚厚一层,被偶尔经过的行人践踏的
一片狼藉,也不见有人清扫。街上车马稀少,人影零落,虽然接近年关,东西两市却格外
冷清。这也难怪,这样的天气谁都想窝在家打盹,没几个人愿意冒着风雪跑出来。

想躲风避雪,也要有家才行。路旁的乞丐缩在背风的角落里瑟瑟发抖,间或看到个一动也
不动的,多半已经被冻死。

这就是长安。李沐风暗中叹息,长安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地方?一场风雪突至,广阔的中
华大地上会有多少枯骨倒卧路边!谁能改变这一切?恐怕不是靠哪一个名君就能够办到的
。李建成当然不行,即便是李世民也一样不行。那么,自己行吗?他没法给自已一个准确
的回答,只好无奈的摇摇头。

他抬头看了看天,一片浑黄,恐怕这雪一时半刻还停不了的。这天气……不是吉兆。

正寻思间,燕王府的大门已经出现在眼前。李沐风晃晃脑袋,自言自语道:“先不管了,
这天气不大睡一觉,怎么对得起自己。”

※ ※ ※ ※

就像这场突然而至的大雪一样,长安的宫斗局势也在转瞬之间激化,让所有人感到呼吸都
是一片冰冷。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场雪或许真的是不详的征兆。

首当其冲的是那些中立派。在这种局势下,是很难有真正的中立存在的。太子派和二皇子
派想方设法拖这些人下水,以增加日后的筹码。他们或诱之以利,或晓之以理,实在不为
所动的人则同时被两方所怀疑,在雪片般弹劾攻讦的折子下无计可施,只好投靠一方以求
自保。这样的政治气候下,真正能置身事外的能有几人呢?恐怕是一个也没有,可是,刑
部侍郎司马法却天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

※ ※ ※ ※

“其设为问答,互相辨难,精思妙意,层出不穷,剖析疑义,毫无遗剩。”司马法用工整
的小楷在扉页上如此写道。心中快慰之情溢于言表。

手中的笔轻轻颤抖。不,那是手在激动的发抖。自己耗时八年的《唐律疏义》终于完成了


“死而无憾了,哈哈,死而无憾了。”他欣喜若狂,全身的力气似乎随着这部律法的完成
消失殆尽,他只能轻轻的用手抚摸着面前厚厚的书稿。他实在有些累了,朦胧中,他似乎
看到自己的修订律法被颁布于天下,人人受其约束,从此天下清平了。一抹笑容,浮现在
他略显沧桑的唇边。

“司马先生,陈大人来了。”

司马法被自己的一个下人摇醒,还有些睡眼朦胧。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掌灯时分。定了定
神,这才问道:“陈大人,那个陈大人?”

“刑部尚书陈京陈大人!”

“什么!”司马法心里格登一下,不好的预感在脑子里盘旋,登时困意全消。忙道:“快
请。”

“不必了。”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人已经挑开厚重的棉布帘进来了,一股寒气扑了进来,
司马法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陈大人请上座。”司马法忙着要去摆正一把椅子。

“不必这样麻烦,耽搁不起,我是带着旨意来的!”陈京的脸色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刑
部侍郎司马法接旨。”

司马法扑通跪倒,口中诵道:“臣司马法接旨。”心中突突直跳,知道绝对没有什么好事


陈京目光闪烁不定,声音如同外面的风雪一般冰冷,道:“刑部侍郎司马法贪赃枉法,收
受贿赂,损公肥私,草菅人命,经查证属实,现革去官位功名,打入天牢,待秋后处斩!


司马法如同五雷轰顶,一时目瞪口呆。一旁的下人也吓的面无人色,两股战栗,跪也跪不
住了,一下瘫倒在地。

“带走。”陈京木无表情,一挥手,又进来几个禁军,伸手就拉。看来是早有准备。

“慢着!”司马法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甩开伸过来的手。当下也不跪了,竟是站的笔直,
向陈京怒目而视。

陈京却毫不惊慌,慢条斯理道:“怎么,你要造反不成?”

“不敢!”司马法眼中闪着幽幽的光,死盯着陈京道:“请问这是谁的旨意?”

“太子。当今万岁给太子有监国之权,怎么,要抗旨吗?”

“太子!”司马法哼了一声,道:“皇帝出巡,则太子有监国之权,现在皇上好好的在长
安,太子这是僭越!”

陈京一愣,随即道:“如今皇帝身体欠安,无关紧要的政务都由太子代理。”言下之意,
司马法的案子,都没有通过皇上必要。

“那大理寺呢?审都不审,就查证属实?”司马法咬着牙道。

“我说属实就属实,大理寺正卿可是识时务的人。”陈京意味深长的说。

“你……”司马法一时语塞。面对如此不讲道理的言语,他便是熟读律条,也完全没法给
自己辨护。司马法突然明白,在这时,法律完全失去了它的意义。

“也罢……”司马法咽了一口唾沫,干声道:“不过我要死个明白,我因何得罪了你?”


“你真的不记得了?”陈京悠然道:“上次叫你投靠太子,你不但不听,还出口不逊,说
什么‘朋党祸国’,是你吧?”他顿了顿又说:“我虽然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无奈你
却触怒了太子,这可是你自找的。”

司马法脸色灰白,狠狠的骂道:“小人……”

陈京道:“你不要怪我,我这可是依法办案。”

“哈哈!”司马法怒极反笑,道:“依法?你依的哪门子法?”

陈京肃然道:“皇上,太子的话就是法!不然……”他目光一转,落到了那叠书稿上,似
乎有些同情的摇摇头,叹道:“你居然还认为有别的法吗?”

司马法哈哈大笑,如颠似狂。“不错,我真是糊涂了,居然认为还有别的法!”他狂笑着
冲到桌前,把刚刚完成的《唐律疏义》一下掀到了桌旁的火盆里。火苗忽的窜起老高,映
的司马法的脸格外诡异。

“哈哈,废物,全都是废物!这天下本来只有一种法,只可叹我到今天才明白!”司马法
声音似笑非笑,却是比哭还要难听。

“带下去,这人疯了!”陈京皱了皱眉头。

※ ※ ※ ※

李沐风一觉醒来,觉得浑身舒泰。他起身洗了把脸,就听下人说尚书右仆射秦仲来访,已
经等候多时了,忙整衣去了前厅。他一脚踏进前厅,一边就笑到:“不知秦公来访,恕罪
恕罪。”

秦仲身材结实,脸膛黝黑,不似文官,倒象个行伍出身。他站起来向李沐风深施一理道:
“燕王多理了,倒是老臣扰了殿下的清梦,还请殿下恕罪。”

李沐风一笑,和秦仲分别落座,然后说道:“咱们都不必客气,想来秦公无事不登三宝殿
,此来必有用意吧?”

秦仲也是一笑:“殿下果真是爽快人,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今天是特来为二殿下来
做说客的。”

李沐风沉吟了一下,试探的问:“可是夺嫡之事?”

秦仲心中一跳,他没想到李沐风说的如此直接。四下看了一眼,确认无人他才说道:“殿
下果真聪明人,不知殿下对当今太子怎么看?”

李沐风看了看他,斟酌着说道:“太子天资聪慧,果敢干练,弓马娴熟……”

李沐风好要往下说,却被秦仲挥手打断。只听秦重道:“燕王说的是,只不过却故意漏了
最关键的一点。”

“哦?”

秦仲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突然好像下定决心般的猛然回过身来,对李沐风道:“不仁!


“什么?”

“我说太子不仁!”

他似乎豁出去了,道:“太子没有人君的度量,睚眦必报,这也还罢了。他没有爱民的仁
心,那就不可为君!”

李沐风静静的看着他,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秦仲眼珠都不错一下的盯着李沐风,道:“如若太子是个懦弱无能之辈也就罢了,偏偏正
如殿下所言,太子却是才猛过人!如果有朝一日登基大宝,那置天下百姓于何顾阿!”

秦仲已然说完了,一言不发的看着李沐风。李沐风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投向窗外,也是不言
不语。两人一站一坐,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呆了半响,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客厅里死一般
的宁静。

片刻后,李沐风缓缓说道:“秦公的话,我要想一想,今天有些累了,还请秦公先回去吧
。”

秦仲也没打算现在就得到承诺,于是恭身道:“老臣告退。”

秦仲走后,李沐风一个坐在前厅喝了杯茶,自言自语道:“太子千万别来找我就好了。”


正在此刻,一人悄悄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听完后李沐风不由得发了半天呆,心
中苦笑道:“太子不来找我,可现在我却不得不去找他了。”

※ ※ ※ ※

按:史实所载,李世民曾担任唐尚书令一值,故后来此值不复设立,而由尚书左右仆射总
其事。

原来的尚书令参议国政,又独有执行权,权柄明显高于中书门下两省,这也是左右仆射分
权的原因之一。尚书令后不复设,权柄逐渐旁落中书令。

在下小说(如果有资格称为小说的话),在条件容许情况下,一直尽力想形成细节切合历
史,大方向背离历史的情形。不过要带着枷锁跳舞谈何容易(至少对我来说)。要是出了
可笑的疏漏,请帮忙指出,鄙人不胜感激。

第四章铁律(完)


第五章 朋党


东宫坐落于太极宫东侧,因而得名。建制仿效宫城,只形制略小。其东西不足一里,南北
长约二里二百七十步。正门为嘉德门,中路有正殿嘉德殿,为皇太子加冠大礼受百官朝贺
之所在。嘉德殿后为崇教殿,太子于此接见各方宾客。之后有丽正殿、光天殿、承恩殿、
左春坊、右春坊、命妇院等等建制,不一而足。基本可以说,东宫是依照朝廷结构专为太
子设置的小型朝廷。太子权柄,可见一斑。

李沐风正在太监的带领下前往光天殿,那是太子起居的地方,寻常人等轻易不得入内。言
下之意是,太子是在把李沐风当作兄弟、亲人来看,没有当作臣下的意思。虽然明知道这
是太子在拉拢人心,李沐风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手相当漂亮。

其实李沐风知道,这都是表面功夫。他对太子的认识不下于秦仲,心中非常赞同秦仲对太
子的评价。但他却不能轻易表态,否则将失去超脱事外的微妙位置,这对今后的局势发展
相当重要。而且二皇子李征,就一定是个皇帝的材料吗?

李征有统领大军的才能,曾以弱冠之年统兵抗击突厥,屡建奇功。为人虽然冷漠,却不乏
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因此对李沐风凡事都要留一手的作风,以及谦谦君子的表象极为反
感,也是情有可原了。可是,在李沐风心中,这些并不是作皇帝的素质。李征不晓政务,
处事过于刚直,况且……武士误国,屡见不鲜阿。

算来算去,或许只有自己才真正适合吧。李沐风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自己从来没认真
面对的内心的渴望?

“三弟来了,为兄有失远迎阿。”

李沐风定睛一看,太子李志居然迎出了光天殿,正笑容满面的站在前面。他连忙上前施礼
,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李志一手拉起李沐风,笑道:“这是内宅,不论君臣,只有长幼,什么繁文缛节就都免了
吧。”

李沐风也不好再坚持,和李志相视一笑,道:“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还请大哥前面引路


两人进到光天殿分别落座,李志这才问道:“三弟可是特来与我话家常的?”

李沐风苦笑道:“知道大哥政务繁忙,要是家常的话,也不敢来打扰大哥了。”

“那可是为了政务而来?”李志看着李沐风,目光逐渐凝聚,似乎要把李沐风的心思看透
。他早已被手下的眼线告知秦仲曾拜访过李沐风,两人有过一次长谈。现在李沐风来拜访
他,用意究竟何在?对于这个高深莫测的弟弟,他从来都有一种无从掌握的感觉。

“臣弟是为了司马法的事情特别来找大哥。”李沐风迎上了李志的目光。

“哦?”李志一愣,他确实没想到,李沐风居然为了一个司马法来找自己。根据自己的情
报,李沐风和司马法素来没甚么来往。

“听说司马法被打入了天牢……”

“是有这回事儿!”李志有些不快,端起茶盅吹了吹,然后面色一沉道:“司马法私下里
诽谤朝廷,说什么‘朋党祸国’,实属大逆不道,按律当斩!”

“不过,罪不致死……”

“那你是说我气量狭小,挟私报复了?”李志语气渐渐冷峻。

还好,你还真有自知之明。李沐风心中这样想,可脸上丝毫不敢带出来。他温和的笑道:
“大哥,虽然他有大逆不道的言论,但也不过是一时口快的无心之言。杀了他,有损大哥
素来胸襟磊落的名声。况且,这等毫无见识之人,杀之何益?”

若说逢迎拍马的功夫,李沐风十几年宫庭生活也不是白过的。李志脸色缓和了一些,口中
却道:“毫无见识?三弟是说他‘朋党祸国’的话毫无见识?”

李沐风笑道:“正是,此言足见司马法此人见识浅薄。”

李志颇为有趣的看着李沐风,道:“愿闻其详。”

李沐风站了起来,负手走了几步,道:“《尚书》有云:”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
臣三千,惟一心。‘昔日纣王有臣子无数,但其心各异,可以说是没有朋党的,然而殷商
却因此亡了国。周武王的三千臣子结成了一个朋党,周朝因此而立。“

李志没有说话,眉头轻锁,显然是在思索李沐风的话。

李沐风深知趁热打铁的必要,于是继续说道:“朋党之说,自古有之!君子以共同的道义
结成朋党,小人以共同的私利结成朋党。不过……臣弟以为,小人没有真正的朋党。小人
所好者,利禄也!”

李沐风此时声如金石,字字敲的李志心头发颤,这话似警示,似劝戒,几乎要怀疑李沐风
是不是在绕着圈子骂自己。

“利尽则交疏,故其所谓朋党,伪也。”李沐风突然把口气放的柔和起来,对李志笑道:
“而大哥的君子之朋党,以道义合,同心共济,始终如一。用君子之真朋党,天下治矣。
小人之朋党不足虑,君子之朋党乃治国之本,‘朋党祸国’从何谈起?可见司马法之辈岂
不是毫无见识吗?”

李志深深被李沐风口才智慧所折服。心中有不免有几分寒意:三弟不亏有“奇才”、“妖
星”之称,若他要参与夺嫡,将是一个相当可怕的对手。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李志站起身道:“三弟说的甚为有理。也罢,且饶他性命,
不过……别让我在长安再看到他!”

李沐风施礼道:“大哥吩咐,小弟怎敢不从,我这就去安排。”

望着李沐风离去的背影,李志呆呆的出神。他心中思索一个问题:此人到底会成为自己的
助力,还是自己登上皇位的一大阻碍呢?

※ ※ ※ ※

幽暗的灯火跳动在天牢石壁上,一股发霉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分不清白天黑夜,司马法不
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了,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就会被处斩。不过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失去
了意义,他现在心如死灰,自己毕生追求的缜密完美的法律被证明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己的心血也不过是废纸一堆,人生到了如此,还有什么趣味。

微弱的光线被一个影子挡住了,司马法发现有人站在自己的牢门口。由于背光,看不清来
人的面孔,但又不像是狱卒。司马法正在努力辨认来人,那人说话了。

“死心了?”那人道。

一定是陈京派人来奚落自己的。司马法怪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既然我知道律条不
过是废纸一张,还有什么不死心的。”

“哦?不想报仇?”那人又问。

司马法恨恨的道:“你们少得意忘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自有公道。你们一定会
有报应的!我在黄泉等着你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哪里来的天理公道?”那人口气平缓,说出的话却不容
置疑。

司马法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那人接着说道:“因果报应?你是孔子门生,也相信这些?‘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的
话,全都忘了吗!”

最后一句话似乎由内力夹带而出,如同惊雷般在司马法耳边炸响,震的司马法如梦方醒,
冷汗浸浸而下。他此刻确信此人决不是陈京一伙,忙在牢中拜倒,道:“愿先生有以教我
!”

那人正面受了一礼,笑道:“我受你一拜,却也当的起。”说罢轻轻侧身,身后的光亮透
了过来,映出了那张俊逸潇洒面孔。

“燕王殿下!”司马法浑身一震,登时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有救了。他虽然不
怕死,但这样白白死于冤案,终究心有不甘。

“长安你是不能留了……”李沐风思索着,道:“我派人送你和家人去幽州,那是我的封
地。到了以后一切会有人打理。”

司马法虽然感激的无以复加,却也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酒席。只是现在自己已经丢官罢职
,又身无长技,不知道这位燕王殿下这样对自己是图的什么。他盯着李沐风道:“殿下如
此待在下,司马法无以为报,却不知殿下有什么要司马法作的,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李沐风哑然一笑,静静的看了司马法一会儿,点点头道:“不错,我确实有事情要你做。


“哦?”

“我要你再给我编一部法典!”

“什么?”司马法浑身打了个激零,眸子瞬间一抹精光闪现,但随即又黯淡了下来。喃喃
道:“还要编法……”他实在已经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

李沐风怎会不知他的心思。他向前迈了一步,目光幽幽的道:“不错,我要你编一部上辖
天子,下管黎民的法。”

“有……有这样的法?”司马法实在不能相信如何能上辖天子。

“不错,有这样的法……”李沐风目光幽远,似乎在憧憬,又似乎在怀念什么。

司马法疑问重重,道:“那有这样的法?天子若是不从又当如何?”

“自然有人能够制约。”李沐风随口答了一句,从失神的状态恢复过来,笑道:“细节以
后详谈,咱们总不能在这天牢把这部法写出来吧?”

司马法精神一振,也笑道:“不错,咱们出去说。”

李沐风手持钥匙,打开了天牢的门,意味深长的说:“恐怕以后有你忙的了。”

司马法推门而出,豪气大发,笑道:“终其一生,我也要把这部能管制皇帝的法编出来!
”说罢,向李沐风投去了一瞥,竟也是意味深长。

第五章朋党(完)


第六章 元夕


距离那次大雪已经是二十来天了。说也奇怪,自从雪落长安以后,天气却出奇的好了起来
。要不是路边残雪依旧,或许人们已经淡忘了那次突如其来的风雪。

朝廷的局势与此暗和。双方都没有太大的动作,两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保持着默契,彼此
间见面寒暄谈笑,似乎都不记得时隔不远的那次政坛风雪了。或许这正是又一场风暴前的
片刻寂静吧。

※ ※ ※ ※

“真是宁静阿……”李沐风抬头看着夜空,享受这夜色如水般的安宁。就算是片刻的寂静
也好,这样的时刻实在令人享受。

“殿下,咱们出去吗?”

循声一看,原来燕王府的侍卫统领林凡,身后还跟了几个年轻侍卫,都是一脸的渴望。

燕王府家将最没规矩,这是长安公认的事实。说他们没规矩不是说品行不良,而是对那些
王公贵族们礼数不周。这当然都是李沐风一手培养出来的,他自己就对那些繁文缛节卑躬
屈膝的古代礼法十分厌恶,只是出于特殊目的自己才压抑本性去遵照,把自己变成一个温
和守礼谦谦君子。

因此对于府中的人他就特意要求他们不可拘礼。天长日久燕王府中的人也就习惯成了自然
,言语行为日渐“放肆”了。不过心中对李沐风的尊重爱戴反倒日益加深。可不知情的外
人却看不惯,宽厚的说李沐风为人和善,刻薄的说他御下不严,管教无方。对这些言语,
李沐风依旧是微微一笑,听之任之。

像现在这样,要是别的王府,谁敢随便打扰主人的清净,更别说提什么要求了。

李沐风却毫不恼怒,只是有些诧异的问:“出去?出去作什么?”

林凡一脸怪异,道:“殿下,今天是上元节,正月十五阿,有花灯会的。”

李沐风恍然大悟,自己最近殚精竭虑,心思用尽,全放在宫斗上去了,眼前喜庆的日子到
了反倒不觉。

“好,咱们去。”李沐风来了兴致,扯了扯林凡的侍卫服,笑道:“你们就这样去?换身
衣服,别打燕王府的旗号,唯恐天下不知道!”然后又朝其他侍卫说道:“你们去问问女
眷,谁想去的,咱们一并去。”

众人哄然一笑,分头准备去了。

※ ※ ※ ※

唐代将正月十五称为上元,七月十五称为中元,十月十五称为下元。其中最被重视也最热
闹的节日,就是后来被称为元宵节的正月十五上元节。

从正月十五到正月十七,长安宵禁全开,锣鼓喧天,灯火通明。赛灯会的花灯争奇斗艳,
夺人眼目,艺人戏子更是使尽浑身解数,百戏同开,弦管齐鸣,一时观者如堵。此时不论
老少男女,高低贵贱全都投入到狂欢之中,如此热烈的气氛确实让人心醉。

当然有利自然有弊。家家都去观灯,人走室空,盗贼由此而起还可理解。倒是有人为了竞
灯会一时之风光,千金一掷,竭资破产,倒是让人叹息了。可见攀比之风,古来有之。

李沐风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赏玩。众侍卫衣着光鲜,气宇轩昂,跟出来的几位女子更是婀
娜多姿,她们一路嘻笑,顾盼生姿。偶尔横目扫过路人,眼波流动,娇媚非凡,让旁人登
时色授魂与,不知是该看灯还是看人了。李沐风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围在当中,自然更是吸
引了无数目光。这样出游虽然是风光惬意,可却也感到几分无奈。可无论怎么说,众人偏
偏严守职责,依旧寸步不离,李沐风只好苦笑作罢。

整个灯会的中心在安福门外。安福门位于长安偏东最繁华的地段,朝廷不惜破费,居然在
这里建造了一座高达二十余丈的灯轮。上面更是点燃了数千只各具形态的彩灯,远远望去
,犹如一座巨大的环形发光体,光焰飘忽不定,端的是火树银花,壮丽非凡。灯轮下有上
千名身着褶裙的年轻女子载歌载舞,妙态横生,直让李沐风等一干人也看的眼花缭乱,心
驰意动。

林凡为人持重,只是略微失神,马上就转过了心思。他扫了一眼众人,见大家看得目瞪口
呆,心中正自暗笑,突然发现李沐风却皱起了眉头,不由发问道:“殿下,有什么不对吗
?”

李沐风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没什么不对,只是想到了些败兴的事情。”

“哦?”众人都看着李沐风。

李沐风伸手一指道:“你们说这灯轮要花多少钱(注1)?”

众人一愣,都没想到李沐风会问这个,茫然的摇头不知。一个伶俐的丫头插口道:“这灯
轮我不知道多少钱,不过我可知道这些女子的装扮可就是一大笔钱了。”

“哦?”李沐风倒没考虑这个,因此也感兴趣的道:“那烟岫你来说说。”

这个名唤烟岫的丫头见李沐风鼓励她说下去,脸上微微一红,不过还是大胆的说道:“我
们同为女子,对穿着打扮自然清楚些。这些舞女显见都是宫中的宫女,每人穿着的褶裙、
珠宝首饰先不说,起码的一个披肩就价值万钱,我看每人这身装扮,差不多至少要花三百
贯。”

李沐风口中计算道:“一贯是一千钱,三百贯就是三十万。这里有一千余名女子,那就是
三千亿(古代以十万为一亿)了。”

众人倒吸了口冷气,没想到这些女子的装扮就有如此高的花费,那就更别说那个庞大的灯
轮了。

李沐风叹了口气道:“南涝北旱,年年要用钱,可这钱去花的实在不是地方……”

众人一时无语,都想道自己平时也是锦衣玉食,心中不免惭愧。

李沐风心头一阵黯然,只想离开此处,于是随步前行。众人知道他心中不快,不敢上前,
只是在后面默默跟随。不知不觉间,众人已经从安福门走到了小雁塔附近。

这里又别是一番光景了。也有花灯竞奇,但并非炫耀富贵,只是比斗巧心思。也有人潮涌
动,但不是非富即贵,大多数一望便知是白衣庶民。这里没有皇家的气派奢华,尽是平民
百姓的溶溶之乐。

李沐风看到前方挑着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赛诗会。心中一时技痒,不由的向前
走了几步。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掠过,突然在一个女子身上定住了。

李沐风又向前走了两步,借着飘忽的灯光,看清了这个女子的面目。他突然好像被雷击中
一般,呆呆的僵立不动,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这个女子。

※ ※ ※ ※

你有着绝世的容姿。

你有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我还相信你跳出倾城绝艳的舞蹈。

是你,就是你!

你相信吗?我穿越了一千四百年的光阴,就是为了寻你。

你知道吗?有一种缘分,叫做上天注定。

那么,请你看我一眼吧,你能读出我眼中的爱慕与赤诚。

※ ※ ※ ※

李沐风一时心中千回百转,胸中涌动着无限的感动,人却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

林凡烟岫等人何曾见过燕王殿下如此失态,也都万分惊讶,手中偷偷指点,交头接耳起来


那女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朝李沐风这边看来,发现李沐风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目光甚是
放肆,心头不由恼怒。她身边的女伴更加按捺不住了,冲着李沐风喊道:“你这登徒子,
怎的敢对我家小姐如此无礼?”原来是个丫头。

那女子目光扫过李沐风身后林凡等人,微一皱眉,伸手拉过那个丫头道:“薇儿,算了,
咱们走吧。”那唤作薇儿的丫头还自不依,口中道:“就这么算了?太便宜他了吧……”


是她,就是她!玉美人阿,玉美人,自己就是为了她来到了唐代,现在怎么能任你逃开!


李沐风回过神来,忙上前施礼道:“刚才在下见到小姐,一时惊为天人,不免唐突,恕罪
恕罪。”

那小姐听他口中称恕罪,言语依旧唐突,暗自皱眉。不过见李沐风俊逸过人,举止文雅,
也就稍稍去了疑虑,相信并非遇到纨绔恶少。她淡然一笑,道:“公子多理,不妨事的。


这一笑让李沐风心头一荡,忙收摄心神道:“小姐可是来赛诗的?”

那小姐虽然相信李沐风并非歹人,可也不愿与陌生男子多说些什么,省得招来不必要的闲
言。随口回答道:“只是来看看罢了,我的东西,不入方家法眼。”说罢就想和薇儿一并
离开。

李沐风怎能让她如此轻易走脱,手中折扇一张,笑道:“小姐且慢。”

小姐被他一挡,心头不由怒气上涌,正待开口斥责,却发现折扇上写着四个大字:魏晋风
流。端的龙飞凤舞,轻灵飘逸。她眼睛一亮,口中轻轻的“呀”了一声,抬头问道:“这
是公子的手笔?”

大冬天打扇子,自然不是扇风纳凉用的。一般来说,这算是一种身份风度的象征。李沐风
心中暗笑,这扇子还算没白带。其实这小姐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一个女子留连在赛诗
会上,自然是喜好文墨了。李沐风对自己的字又有着相当的自信。就知道一定能引起小姐
的共鸣。

李沐风手中折扇一张一合,微笑道:“正是。在下还算颇通文墨,想在这赛诗会上向小姐
领教一二,不知小姐可敢应对?”他企望地盯着小姐的脸,眼睛里闪烁着星辰一般的光辉


※ ※ ※ ※

注1:有唐一代,方始废五铢,铸方孔。流通于世的是铜钱而不是金银,因此衡量价值一般
用钱来计算,而不是多少两银子。金银一般只用于皇帝赏赐臣下,或者民间礼赠贿赂等用
途,没有完全发挥货币职能。所以某些写唐代的小说里,不管何时都是“随手掷下xx两银
子”,是有些欠考证的。白银真正作为货币大面积流通的是清代。

第六章元夕(完)


第七章 观文


李沐风要赌一赌,赌的就是这位小姐的好胜之心。他见她一直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心中
已经明白对方乃聪慧理性之人,想要指望人家对自己一见钟情以至于托付终身那是痴人说
梦。唯有先给对方一个深刻的印象,以图日后常相来往,然后就水到渠成了。不过心中也
是不免惴惴,别是留下深刻的恶劣印象就好。

小姐听闻此言,果然秀眉一挑,一双亮如秋水明眸对上了李沐风。李沐风洒然一笑,心中
暗自叫好,这一赌果然押对了地方。听那小姐道:“公子扇上书‘魏晋风流’,想来是极
慕竹林之风了,可公子温文儒雅,怎么毫无半点疏狂之态呢?”

小姐虽然没有明言接受李沐风的挑战,可此言一出,李沐风知道,切磋已然开始了。于是
折扇在手中一敲,朗声道:“世人皆言‘魏晋风流’乃疏狂放荡之态,实在谬之甚多,可
见俗人多喜皮相,而不知其神。”

那丫环听得半懂不懂,却隐约觉得李沐风的话大有讽刺自己小姐之意,登时俏脸一沉,就
要出言责难。谁知小姐毫无不快之色,正在静静听着那登徒子的狂言,心中纳闷,动了动
嘴,终于没有说话。

李沐风继续道:“若说其狂也不全错,只是在里而不在于表。胸中有傲世不羁之气概,而
行为却可以有千般不同。故有阮籍木车载酒哭于道旁;有嵇康挥锤打铁于街市,有刘伶醉
酒以天地为衣冠。可见‘魏晋风流’并没有一定之规,想来小姐不是世俗之人,怎也犯了
以貌取人的错呢?”

小姐听罢丝毫不以为意,神色如常,似乎知道李沐风必然有此回答。她看了看李沐风手中
轻轻开合的扇子,樱唇轻启,道:“公子莫怪,刚才算我无识人之能。那么……公子这一
笔字纵横潇洒,想必习自王右军之书,这次定然不会错了。”

李沐风摇头笑道:“非也非也。王右军之字重其形,在下之书重其神,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

薇儿实在忍不住了,轻轻啐道:“呸,这人真不要脸,居然敢说自己的字胜过王羲之。”
一直旁观的林凡等人心中连叫糟糕,自己的殿下信口开河,这话也说的太大,徒自受人以
笑柄。一时连薇儿的出口不逊也没有注意。那小姐虽然知道李沐风与王羲之的字自不相同
,却没想到李沐风如此答对,面上略显疑惑,心中暗道:莫非这只是个多言自大之人?

李沐风环视众人,心中暗自好笑,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道:“王右
军之字不激不厉,风神自远。其形态之美,绝代千古,由形入神,再以神化形,非我等可
相提并论。在下之字略似其子献之,笔走龙蛇,不计工拙,但也只是略似,相较起来,依
旧是差之甚远。所以说,和王羲之比起来,我是不可同日而语。”

林凡等人吐了一口气,暗叫绝妙。薇儿噗哧笑了出来,道:“你这人也真有趣,原来是在
转了一圈来编排自己。”小姐目光闪动,也是会心一笑。不同于刚才的淡漠矜持,这次的
笑容发自心底,如春风化雪般的荡漾开来,姿容明艳,夺人心魄。李沐风头一次发现自己
的自制能力如此之差,不由得暗暗的做了一个深呼吸。

小姐轻轻施了一礼,道:“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唐代女子大多落落大方,但直接询问一个陌生男子的姓名,依旧让人有些意外。这位小姐
毫无顾忌,也没有半点羞怯之态,足见不俗。李沐风微微一愣,稍稍有些犯难。自己当然
不能立刻表明身份,以免有炫耀富贵之嫌。但要全然一派胡言,日后相见则会有些尴尬了


李沐风心中一时转了好几个念头,略一思索,选出了一个最佳方案。他向小姐正容道:“
在下姓沐,单名一个‘风’字。《论语》有言:”沐乎沂,风乎舞兮,咏而归‘,乃此名
之出处也。敢问小姐之芳讳?“

李沐风表达的非常含蓄。若这小姐是官宦世家,听了这个名字,以她的聪明,十有八九能
够猜出李沐风的身份。而李沐风以这样一个似真似假的化名点醒对方,既没有炫耀的嫌疑
,又脱了欺骗的罪名。

果然,听了李沐风话,小姐的身躯轻轻一震,亮晶晶的眸子看了看李沐风面庞,又扫过了
他身后那一群跟班,心中当下明悟。她轻移莲步,来到李沐风身前,口中道:“承蒙公子
相询,小女子陈寒衣。”手中却打了一奇怪的手势。

这个手势被身体遮蔽,除了李沐风,谁也没有看到。李沐风却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在不方
便表露身分时候,臣子向君上行礼的代替方式。李沐风是王子,自然也受的起。

李沐风口中沉吟:“陈寒衣……”他心中有些奇怪,这个明显是官宦世家的小姐,怎么会
取这样一个名字。倒不是说这个名字不好,只是作为大富之家,这名字起的未免不吉。

陈寒衣看出李沐风的疑问,悠然道:“小女子自幼跟随母亲,生长于清贫之家,这名字是
母亲取的,以示不忘旧事……”

李沐风恍然大悟,清楚这里面一定牵扯到父辈的隐秘之事。当下点点头,不再询问。

薇儿瞪大了眼睛,心中寻思小姐是不是吃错了药了,怎么这样的事情都会随口说出来。林
凡烟岫等人更是眼珠都不错一下,生怕漏过了什么。这几人虽然不明就里,但都能看出来
,两人之间似乎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默契。

李沐风单手在胸前虚空一托,算是还了一礼,然后指了指铺好纸张的摊子,说道:“陈小
姐先请。”

赛诗会的条幅下支了一张简陋的书案,上面有纸张笔墨。边上一个木匣里面放满了纸团,
那是用来抽选题目的。围在书案边的游人见两人衣着气度均非等闲,早已让开了一条人胡
同。陈寒衣也不推辞,上前随手拿出了一个纸团,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消禁。

李沐风侧头一看,不由笑出了声,道:“这个题目当真有趣。与宵禁同音,却说的是上元
节这三天消除宵禁之事。且看陈小姐如何应对?”

陈寒衣秀眉轻蹙,凝神思索。李沐风看着她的表情,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薇儿死死攥着
拳头,为小姐暗中打气,却是比陈寒衣本人还要紧张,燕王府的人环顾左右,依然不忘留
神戒备。

陈寒衣嘴角微挑,露出了一丝笑容,显见是有成竹在胸了。她执起笔,文不加点的写成一
首七绝: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围观众人哗然称颂,皆道好诗。薇儿拍手大叫,一个劲的说好。林凡等人不怎么懂诗,但
也能感到不错,不由的为自己的殿下担心起来。

李沐风抚掌赞叹道:“不错。作为女子之作,难得的是毫无脂粉之气。只是略有匠气,未
免失之生动……”

陈寒衣神色略显黯淡,叹道:“正如公子所言,算不得好诗……”

薇儿向李沐风怒道:“你这登徒子若说不好,那你倒来做一个看看!”

林凡等人大惊,岂能让人对燕王口中不敬。纷纷呵斥道:“这丫头怎么敢我家公子无礼!


李沐风把手轻轻一摆,止住了众人,然后笑道:“薇儿姑娘说不错,品评容易,做起来难
。眼高手低的毛病人人都有。”说罢上前拿过一支笔,在陈寒衣七绝下面又写了一首: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刚一写罢,众人连连喝彩。陈寒衣轻轻点了点头,心中也觉得这首确实比自己的那首来的
好。却听薇儿道:“不好不好!”

李沐风怪有趣的看了看她,道:“却不知那里不好?”

薇儿叫道:“什么暗尘随马,明月逐人的,又是游骑,又是落梅,你道人人都是富家的公
子哥吗?看花灯都要骑马?”

李沐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这位姑娘果然说的透彻,看来我诗确实犯了富贵病。”


薇儿哪里真的懂诗,只是想胡搅蛮缠一番,总之不能让这个登徒子盖过小姐去。谁知他如
此坦然承认,心中一动,觉得此人也不像开始那么讨厌了。

陈寒衣扯了扯薇儿的袖子,薇儿这才回过神来般的“啊”了一声,退到了小姐身后。陈寒
衣道:“久违公子大名,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当得起‘文采风流’这四个字,寒
衣甘拜下风。”

李沐风听着这话透着疏远,心里有点泄气。自己一番全力表现居然丝毫没有打动美人心,
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他口中应付着道:“岂敢岂敢……”

陈寒衣道:“天色不早,公子如无别的事情,小女子要告退了。”

李沐风只得道:“不敢,小姐一路走好……”他心中寥落,大感挫折,一时提不起说话的
兴致。

陈寒衣略一施礼,携薇儿径自去了,留下李沐风一行人呆呆的矗立在原地。

※ ※ ※ ※

已然走出很远,薇儿回头观望,依稀见到李沐风依旧在原地空自矗立,心中不忍,噘起嘴
问陈寒衣道:“小姐,你怎么对那位公子这样的冷淡?我看他又不像坏人……”

陈寒衣站住了,叹了口气道:“薇儿,你对他有好感是不是?”

薇儿面上一红,嗫嚅道:“也不是……只是……”

陈寒衣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拍着薇儿的小手道:“这位公子,风流倜傥,惊才绝艳
,哪个女子能真正对他毫不动心……”

薇儿讶然道:“莫非小姐你……”

陈寒衣脸颊飞红,头一次流露出儿女之态,然后突的面色一肃,正色道:“不错,我承认
也对他有好感……只是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薇儿想了想道:“恩……此人锦毛貂裘的,又有这许多跟班,自然非富即贵。”

陈寒衣目光闪动,道:“不错,非富即贵……此人乃大富大贵之人!”

“大富大贵?”

“他是当今三皇子,燕王李沐风!”

“阿?”薇儿浑身一震,失声叫道:“真的?小姐你没有认错?”

陈寒衣黯然道:“我倒希望错了,可惜不会。他金枝玉叶,岂是咱们能高攀的上的……”


薇儿默然点点头,她知道小姐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陈寒衣又道:“如今时局纷乱不清,咱们可不能沾惹这几位王子,以免给陈家种下将来之
祸。”

薇儿心中清楚,只是点头,不再说话。

又听陈寒衣悠然道:“更何况父亲已然给我定了亲,自己何必要给自己徒增烦恼呢……”
语气寥落,似有无限感慨。

薇儿也是心中难过,回首来处,已然看不清人影,只见无数灯光闪动。心中一阵迷茫:那
么多灯火,哪一盏是属于自己和小姐的呢?

第七章观文(完)


第八章 访客


李沐风与陈寒衣这惊鸿一瞥的相会,似乎本应只会带给当事人某些困扰。然而第二天晨光
初露之后,却有其他人为此陷入了沉思。

“陈寒衣吗……”李陵听着手下细作的报告,微微沉吟了片刻。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忽然做了个鬼脸,咯咯笑了起来,连声道:“有趣,这可当真有趣。


那几个手下对望了一眼,均感莫名其妙。心道四皇子少年心性,忽的想到了什么可笑之事
也未可知。只是心里纳闷,却没人敢去询问他发笑的原由。这四皇子向来性情多变,喜怒
无常。谁也不知道哪句话就正好触到他的霉头上。虽然李陵并不残暴,没有动辄杀人的习
惯,可是刁钻古怪的惩罚却让人想一想就头痛不已。

李陵笑了几声,又忽的停住了。他凝神思索,修饰整齐的指甲下意识的在红木高桌上轻轻
敲击,发出嗒嗒的声响。

“最终会如何呢?这一点却怎么也难以参透阿……”

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的,他快步走出了屋子,朝着下人喊道:“备马,去燕王府。”

在李陵的心思中,三哥和陈寒衣的牵扯确实相当有趣。陈寒衣乃是刑部尚书陈京的独女,
而陈京可谓死心塌地的太子一脉。如果太子就势以陈寒衣拉拢李沐风,这当然对于太子党
再好不过了,燕王与太子联手,二皇子李征定然全无机会。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陈寒衣
已经同尚书左仆射赵梦阳之子赵泛定了亲,偏偏还是太子做的媒。这原意是让太子一派关
系更加密切,本是好的。可是如今李沐风明显有意于陈寒衣,那太子一定两边作难吧?

一想到太子皱起的眉头,李陵就忍不住想笑。这世上之事真是奇妙,任谁也难以预测,区
区一个女子,却可能成为影响将来大唐走向的关键,这在前一天谁能想得到呢?素来有妖
星之称的三哥也会为女子动心,让李陵无形中感到松了一口气。总算,让他找到了“妖星
”的一丝破绽。

※ ※ ※ ※

李沐风早朝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散朝回府时脑子里全都是陈寒衣的倩影。不经意间已然
到自己府第门前了,心中不免奇怪,今天这段路程似乎格外的短。

管家李远在门前迎候着。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王府的管家那就更了不得了,可此人却丝
毫看不出有什么跋扈之态。他大约五十来岁年纪,身子骨精瘦,一双眸子雪亮,很有精神
。李远见到李沐风却不说话,只是朝门里努了努嘴。李沐风愣了一下,心里已然明白,不
由莞尔一笑。

李沐风人未进前厅,笑声先至,道:“好四弟,有多久没到三哥这里来了?”

李陵几步跳了出来,一把抓住李沐风的袖子,笑道:“三哥,我吩咐你的管家不能说是我
来了,他居然敢不听我的,你可要帮我教训他一下!”

李沐风扯着李陵坐下,笑着训道:“你长不大么?总想藏起来吓唬人?再说李远可没和我
说过是你来了。”

李陵眼珠一转,摇头道:“我不信,不然三哥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李沐风淡淡地道:“这有什么难猜的,我散了朝片刻也没耽搁,便直接回府,又是骑马而
行。同去上朝的人谁能先赶到家中堵着我?况且能让我的管家不敢说出姓名的,除了你这
个不用上朝的大自在捣蛋鬼没有别人!”

李陵嘻嘻一笑,道:“三哥我真是服了你了,片刻间就把这些都想得一清二楚,真不愧是
‘妖星’之称。”

敢当面用‘妖星’称呼李沐风的,除了他这个弟弟再无旁人。李沐风毫不在意,微笑不语


李陵到了李沐风府中似乎比自己家还要自由随便,一边拿着架上的古玩陈设随手把玩,一
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李沐风闲聊。李沐风自然不会以为他这个机灵古怪的弟弟真的是来找
自己玩耍的,只是对方不说,他也不问。对方有什么底牌终究会亮出来,自己自然不用着
急,李沐风有的是耐心。

李沐风清楚,在某些方面,面前这个看似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少年,却比太子还要来的可
怕。大唐的四个皇子从来没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从他们懂事的那一天起,就都知道互相
成不了真正的兄弟。就算你不想害人,也要有能力防备从自己背后捅来的匕首。由于特殊
的原因,这一点,李沐风比任何人明白的都要早。

“三哥。”似不经意间提起,李陵随口说道:“过几天我就要封王了,封的是吴地。”

李沐风毫不吃惊,这一点他早就有所耳闻,笑道:“那可要贺喜弟弟了,吴越之地美女如
云,岂不正对了四弟的胃口。”

“是啊是啊。”李陵一脸神往之色,悠然道:“常听闻吴越自古多美女,所以我特地向父
皇讨封的。只是临别之际,却舍不得几位姐姐……”

李陵常同长安望族中的小姐们来往,他年少秀美,为人机灵,花样百出。那些官宦小姐们
也喜欢与他打成一片,却是只把他当成弟弟看待,绝无男女之情。

李沐风也是清楚的,不禁会心一笑,道:“你若不嫌麻烦,也可学我,半年在长安,半年
在幽州。”

李陵摇头道:“我这人最怕麻烦,三哥又不是不知道。恐怕我这一去也就难得回来了……


李沐风揶揄道:“是啊,有道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嘛,你这一去,沉醉温柔乡里,还舍
得回来?”

“楚腰纤细掌中轻……”李陵眼睛一亮,反复咀嚼这这句话,叹道:“要说真风流,还是
咱们三哥。随口一句,我看就比上官仪那小子标榜的什么‘上官体’要强得多!”

李沐风一愣,才想起写这首诗的杜牧要过上百年才能出生,心中暗自惭愧。

李陵哪里知道到李沐风心中的想法,依旧在一旁赞叹不已。李沐风却感到这赞美之言异常
刺耳,不得不转移话题道:“你的那些姐姐,可曾去一一告别了?”

李陵似乎这才想起,拍手惊呼道:“呀,这倒是忘记了!”说罢起身就要告辞。

李沐风见他如此着急,笑着摇摇头,道:“四弟,你痴了。不是还有几天么?何必急在这
一时?”

李陵搔头道:“不急不行呐,要个个上门道别,还要采办礼物,哪里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好
的!况且这些姐姐喜欢的东西各不一样,像罗红棉罗姐姐,非芙蓉轩的胭脂不用;唐思盈
唐姐姐,却喜欢蓝宝斋的水粉;李月娥李姐姐,曾和我要过和阗玉的印戳;陈寒衣陈姐姐
……”

李沐风听他如数家珍的说出一连串的芳名和玩物饰品,只觉得脑袋发胀,已然后悔把话题
转到这上面来了。可突然一个名字让他心头一震,连忙道:“等等,你刚才说谁?”

李陵口中一边念叨着,一边已然转身向外走了。听得李沐风突然喊住他,眼中闪过一抹狡
黠之色。只是一回身,已经换上了一副茫然的表情,道:“什么?三哥你问那个?”

李沐风犹豫了一下,道:“你刚才最后提到的名字我好像耳熟……叫什么来的?”

李陵心中暗笑,知道此可李沐风已然入局,口中依旧装傻,道:“李姐姐吗?她可是封华
绝代的美人,三哥你要是……”话刚说到一半,却被李沐风的目光堵回去了。

李沐风已然了收起了笑容,目光冷森森的看着李陵。李陵只觉一阵澈骨的冰冷,全身的毛
孔都开始收缩。是杀气,是剑气?李陵不敢肯定,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李沐风会突然发
怒,可这股气势,使得李陵毫不怀疑他三哥有把他一剑砍了的想法。

“我最不喜欢按照别人设计的路线走。”李沐风收起了那股气势,可是每个字却冷的如同
掉下来的冰珠子,“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总以为自己能掌握一切。你记着,就算你能获知所
有的事情,也未毕能引导它们按照自己的方向走!”

李陵冷汗直冒,呆呆的看着李沐风,没有说话。

李沐风叹了口气,有些索然的道:“你无非想看我的反映罢了,你想知道什么,干脆直接
问,我未毕不会告诉你……说吧。”

李陵长出了一口气,摊开双手,无奈的道:“三哥,我可服了……我为什么总是瞒不过你
呢……”当下将陈寒衣的出身以及和赵泛有婚约之事向李沐风毫不遗漏的说了出来。

当说到婚约之事,李陵特意仔细观察,却没有从李沐风脸上发现任何痕迹,不禁怀疑自己
是不是猜测有误。

李沐风养气的功夫炉火纯青,当听得陈寒衣已经许配人家的时候,心中当真如同被针刺过
一般,可面上却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李沐风沉默半晌,只觉的一口浊气郁结于心,他站起来吐了口气,然后朝李陵说道:“四
弟,实话朝你说,陈寒衣我志在必得,你不要从中搞乱,否则这兄弟没的做了。我也清楚
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我尽量找一个稳妥的方式解决,不会牵扯朝政。”

李陵点点头,拱手告辞,心中却在想李沐风说的“稳妥”方式到底是什么。

李沐风将他送出门口,突然按住李陵的肩膀,衷心的道:“四弟,咱们兄弟四个中以你最
小,也属你最聪明。可你也容易反被聪明所误……有些事情你能不牵扯,就不要牵扯。这
兄弟间斗来斗去的,让人心都凉了……”

李陵拍了拍李沐风的手,眼中流露一丝温暖,道:“三哥,我省的了。”

李陵看着李沐风回转燕王府,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喃喃自语道:“三哥,其实我……总想
向你证明一下,我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李沐风回到府中,忽然手下一人匆匆而来,凑到近前低声道:“殿下,关于陈姑娘的事情
打听到了……”

李沐风挥手打断,朝他点了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那名手下施礼告退,心中略微有
些疑惑,却不知殿下的消息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已然接近正午,阳光普照着大地,却无法驱散李沐风心头的迷雾,他此刻正在苦思着一个
和四皇子李陵相同的问题:所谓“稳妥”的解决方式,到底是什么呢?

第八章访客(完)


第九章 脱壳


粗如儿臂的红烛照的厅内一片明亮,李陵端着茶盅,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人。

“你到底想得到什么呢?”二皇子李征用丝绸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宝剑,似乎是漫不经心的
发问。

李陵有些羡慕的看着一身戎装打扮,英气勃勃的二哥。或许,这样的装束才是二哥的本色
吧?天生的军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毕生的方向。

“那么二哥你呢?想得到的是这大唐的江山吗?”李陵反问道。

李征摇摇头,手中长剑轻振了一声,发出隐隐龙吟。“我要的东西就是这个。驰骋疆场,
破阵杀敌。我得到的已经足够了。”

“是吗……”李陵被勾起了心头的思绪,眼神朦胧起来。

“皇位不是我所要的,但我不认为太子有资格坐上去。”李征把长剑归鞘,打算挂在壁上


“那么,论治国的才能,或许三哥会是个好皇帝吧……”李陵自言自语道,似乎没有意识
到自己在谁面前说话。

果然,气氛片刻间凝重起来,李征英武的面庞变得肃杀了,他手按剑柄盯着李陵道:“这
么说你打算转去支持老三了?”

李陵没有慌乱,比起当时面对李沐风的感觉,此刻的压力显然小多了。烛光有些变弱了,
他的身躯渐渐没入黑暗中。阴影处传来声音:“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谈不上倾向。若说
支持,三哥比起你和大哥没有任何筹码,我何必去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李征面色缓和了下来,他走到烛台前将灯芯挑亮,道:“老三心机深沉,这一点我就极不
喜欢。男子汉大丈夫,不敢明着较量,总背地里搞些阴谋诡计,算什么英雄?”说罢,用
奇怪的目光看了看已经被烛光照的无处遁形的李陵,道:“说起来,这一点你们倒是很像
。”

李陵哑然失笑,道:“那二哥干吗不讨厌我?”

李征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或许,我感觉不到你对我的威胁吧……”

“是吗……二哥刚才还在说无意皇位吧?人真是贪心不足呢……”

听出李陵稍微有些讥讽的口气,李征不屑的道:“你知道什么?若是太子坐上皇位,我便
是死于他新政的第一个冤鬼,我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若是老三登基……”说到这里,他
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思索李沐风成为皇帝的情景,但最终还是挫败的摇摇头,道:“
这人我从来看不透,想不出来他会有怎样的作为。”

李陵呷了口茶,悠然道:“我现在可以回答二哥的问题了,那就是,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到
什么。”

“你不知道?”李征有些怀疑的看着他,道:“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对
于天生就是统帅的李征来说,完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李陵苦笑道:“所以说,二哥。有时候我可真的羡慕你,一直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所
以我和三哥,才是同一类的人吧……”

“你说老三?”李征哼了一声,“背后扯别人后腿的人,不也是为了这个皇帝的宝座么?


“表面上很明显,确实如此。”李陵点了点头,“不过,他的内心,我想应该很茫然吧…
…这是我的感觉,因为……我们很像。”

李征瞪着眼睛看了李陵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边笑边说道:“长安里女人的
传言我看是真的,你有时还真像个雌的。”

李陵以掌抚额,一脸的无可奈何。他扯开话题道:“对了,刚才我说的话,二哥可曾考虑
?”

李征收住了笑,目光深邃了起来。“你说长安可能有变。”

李陵点点头。

“那么,就听你的,这里的事情我先放一放,赶回萧关去。长安且由他们折腾吧……”

铮的一声,雪亮的长剑再次出鞘了,剑锋把空气割裂开来,发出刺耳的鸣响。寒光一闪过
后便告隐没,厅柱上的红烛突然矮了一截。李陵定睛一看,蜡烛中间的一段已然被长剑切
割成细碎的残渣,顶端的蜡头却似乎半点力量也未曾经受到,直直的落到下面的一层继续
燃烧着。这一手,李陵暗自叹服,自愧不如。

李征紧紧的握住已经入鞘的宝剑,沉声道:“勾心斗角的事情毫无意义……最终,还要靠
利剑来解决一切!”

※ ※ ※ ※

李征离开长安的理由十分直接,又毋庸置疑。边关传来的消息,突厥方面出现了大规模的
兵力调动,这足以把满朝文武吓出一身冷汗。李建成立即下旨,令二皇子李征出镇萧关,
总领关内、陇右、河东三道之折冲府兵。

看着李征踌躇满志的领命而去,李沐风若有所悟,而太子也心头出现了一丝疑惑:“突厥
有意入侵?我怎么事先没有得到一点消息呢……”

对此持怀疑态度的还有尚书左仆射赵梦阳,不过此刻他已经无暇为这件事情分心了。光燕
王殿下对他未过门的儿媳有意这个传言,已经足够他费尽思量了。

这可怎生是好?赵梦阳来回在屋子里踱步,无数个心思在脑袋中打转,却没有一个管用的
。正在此时,门口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雕花木门猛然被推开了。

“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进来的正是赵泛,赵梦阳看到儿子一脸铁青,神色慌乱,心
头不由一紧。

“爹!儿子听说……”赵泛生的浓眉大眼,一张国字脸上此刻满是犹豫之色,想说的话在
口边嗫嚅着。

“听说什么?”

赵泛一张脸涨得通红,猛地把牙一咬,道:“我听人家说,三皇子对陈家妹子图谋不轨,
居然不顾君臣常伦,想要……”他声音本来就高亢,此刻心中愤怒,更是不觉得又抬高了
几分,引得远处的家丁门房都不由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

“放肆,燕王岂是你这小畜生可以随口诋毁的!”赵梦阳抬手给了儿子一记耳光,打的赵
泛跪倒在地上,看着父亲呆呆的发愣。

赵梦阳心中一阵不忍,可是马上又把这种情绪收敛起来。自己的儿子向来做事冲动,不思
后果,此刻也该给他一点教训了。要是继续这样纵容下去,赵家灭门之祸就会由这张毫无
遮拦嘴中招来。这三皇子手眼通天,高深莫测,岂是赵家得罪得起的?没准儿今天说的话
,明天就写成折子到了李沐风的案头上!

“你起来。”赵梦阳平了气,开始给儿子开解。“道听途说之言,不足为信。燕王乃是仁
人君子,岂能做出如此的事情来。”说到这里,赵梦阳都感觉自己快被自己说服了。确实
,依照李沐风的性情,这个传言实在太过荒谬。李沐风不近女色,别说没有立王妃,据说
府中连个侍妾都没有。怎么突然转了性,强抢起别人的未婚妻室来?

赵泛捂着脸不肯站起来,口中依旧不服气。“可是……”

赵梦阳摆了摆手,止住了儿子的话头。眯起了眼睛低头盯住他,压低声音问道:“那么,
退一万步讲,要是燕王真的要陈寒衣,你怎么办?”

赵泛已经明白了父亲那记耳光的意思,不敢再高声说话。但是压低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
,却是让人听着格外难受,他咬牙切齿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赵梦阳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不共戴天?你凭什么跟人家不共戴天?你有什么本事能和
燕王不共戴天?”

赵梦阳刻意把“燕王”这两个字咬的格外清晰,赵泛听罢呆了呆,颓然道:“不错,我确
实没本事……可是,终究不能这么算了!不然,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赵梦阳森然道:“王法是李家定的,李家就是天!孩子,你看开点,不过就是个女人罢了
,以后要多少有多少……”

赵泛蓦的直起了脖子,一颗头像愤怒的公鸡般高高昂起,脸孔红的好像要滴出血来。“不
行,不能这么算了!要我像您这样卑躬屈膝溜须拍马,缩着脖子活一辈子,我不如死了!


赵梦阳气的浑身发抖,左右开弓给了两个耳光,抬腿把赵泛踢了一个跟头。赵泛不屈的从
地上爬起来,依旧跪的笔直。赵梦阳伸手还要再打,看到儿子肿胀的嘴角淌出血迹,心中
不忍,手在空中颤抖了半天,终于浑身一阵的无力,瘫坐在椅子上。

父子两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半晌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赵梦阳有些疲倦的声音响起:“
这样吧,我这就去见见太子,看太子有什么旨意,然后再去趟陈家,赶紧把过门的日子定
了……生米煮成熟饭,就算燕王是真的……那也木已成舟了。”

赵泛垂着头,半天才低声说道:“爹……儿子错了……”

赵梦阳起身向外走,从赵泛身边经过时,他停顿了一下。“孩子,你说的对,我这一辈子
就是那个样子……可是照你的活法,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吧……”一声叹息,人影已经消失
在门外。

赵泛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呆呆的跪着,突然间伸手给了自己两记清脆的耳光。

第九章脱壳(完)


第十章 手段


嘉德门到丽正殿,不过数百步的距离,赵梦阳却将近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一边走一边寻思
,到底怎么向太子开口。最主要的是,他隐约觉得,这次的事情太子怕是不会插手,毕竟
要是能因此拉拢一个三殿下,当真是胜似千军万马了。

丽正殿已经出现在面前,鳞椽飞檐,甚为华丽。就在赵梦阳左顾右盼,想找个通禀之人时
,殿里已然匆忙跑出一人,身着五品太监服色,正是在太子身前侍侯的东宫太监总管冯德
安。

“冯公公!”赵梦阳几步迎上去,满脸堆笑道:“上什么地方去?这么赶着的?”

冯德安一看赵梦阳,忙过来给赵梦阳施了个礼,陪笑道:“赵相!太子正让我传您。您真
是贵人,带着我运道都变好了,刚出门这差使就办妥当了。”

“太子找我?”赵梦阳皱起了眉头,没心思理会冯德安的打趣。因为二皇子的事情?不像
,怎么散早朝的时候太子提也没提呢?别是燕王吧……想到这里,赵梦阳心头一颤。

冯德安见赵梦阳面色不善,心中有些纳闷,口中道:“赵相往里请吧,小的这就去通禀。
”说罢转身又跑回了殿内。

丽正殿内兽香缭绕,太子李志正坐在桌案后面看着什么。见到赵梦阳来了,他挥了挥手,
太监宫女们全都知趣的退了下去。

“太子,您找我?”赵梦阳给李志行了礼,躬身站在一旁。

“赵公,来的好快阿?坐下说话吧。”太子有些诧异的问了那么一句,依旧看着手中的东
西。

赵梦阳谢了座,找了把椅子侧身坐下了。他静等着太子说出找他的用意,路上想好的说词
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太子终于发话了,他慢悠悠的问道:“赵公,你看这二皇子出兵一事,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

赵梦阳松了一口气,果然是为了二皇子的事情。他欠身答到:“这事情是透着怪,若说突
厥有所动向,怎么咱们东宫事先没有得到一点儿消息?不过请太子放心,就算真的二殿下
有不轨之心,也没什么作为。如今圣上着太子监国,军心所向并非在他二皇子一人身上!
再说凭咱们京师的南衙十六卫和北衙禁军,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太子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时搞不清楚他真正的意图……”说到这里,
他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恶毒之色,咬牙道:“最好突厥真的攻过来,到时候我就断了他的
粮道,把他饿死在草原上!”

赵梦阳听得心头一寒,半句也没敢答腔。他知道太子可绝不是在说笑的,只要有机会,肯
定真的会来这么一手,到时候死的可不光是一个二皇子李征,还要陪葬上几十万唐朝大军


“其实,我今天找你倒不是为了这件事。”

“哦?”

“是关于老三的事情。”

“燕王?”赵梦阳心中咯噔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太子。

“是他。”太子点头道:“你应该听说了,老三……对你没过门的儿媳有意思。”

“怎么会。”赵梦阳勉强陪笑道:“这不过是小人传言罢了,燕王殿下乃仁人君子,怎么
作出这等事来。”

“小人传言?”太子却没有笑,叹道:“要真是传言就好了……可这话是从燕王府放出来
的,绝对错不了!”

“这……”赵梦阳汗珠子顺着脸上直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儿。”太子劝慰道:“赵公你让儿子想开点,回头我作媒,指给他
个公主,你们家可就攀龙附凤了,岂不比一个陈寒衣强得多?。”

赵梦阳扑通跪下,颤声道:“太子,您对赵家的关爱,老臣是早就知道的……可犬子就是
个倔脾气……再说您好歹要顾全老臣的脸面,这媒可也是您做的……”

最后一句话让太子把脸沉下来了。赵泛和陈寒衣的媒是太子作的,要收回去,无疑是给了
自己一个耳光。他其实一直在回避这个事实,如今赵梦阳把话给挑明了,自然让太子十分
难堪。

此中关节,浮沉宦海多年的赵梦阳如何不清楚,可是为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只好咬牙硬
上了。

太子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能为此事发作,毕竟还是自己理亏。他把手中看了良久的东西
朝赵梦阳递过去,“赵公请看看这个。”

赵梦阳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来。却是张宽大的双层名刺,上面没有署名,只有燕王府的印
信。他迟疑了一下,打开一看,大吃了一惊。

“空的?”

“不错,空白的,里面只有一张白纸。”

“这……老臣不明白。”

“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太子从长案后面转了出来,把名刺接到手里,思索着说道:“现
在我清楚了。他是告诉我,这件事情目前是一张白纸,我怎么描绘,它就会怎么个走向。
但是,不管怎样,白纸黑字,都会落个明白!”

赵梦阳惊道:“他敢威胁太子?好大的胆子!”

“是威胁……”太子踱了两步,面色凝重。“可也算是表明心迹。他是在说,是敌是友全
凭我一念之间……为个女人,值得吗?”

“那……太子如何打算?”赵梦阳心虚的问道。

“这……”太子皱着眉,咬牙道:“目前的情形,我不能树敌太多,若是因此老三能帮我
,也算是天大的好事……”

“太子!”赵梦阳急促的说道:“我看燕王岂是肯甘居人下之辈?倘若他贪心不足,那不
就……”

“行了!”太子低沉的说道:“我意已决,若是以后他作出什么对我不利之事,我会让他
付出惨重的代价!”

“可是……”

“赵公。”太子突然和颜悦色起来,拉着赵梦阳的手臂把他送出了丽正殿。“你放心,我
岂能作的如此绝情。这件事我只是不插手罢了,一切由你。”

赵梦阳站在丽正殿外,望着太子的背影无可奈何。一切由他?太子如果放手不管这件事情
,他们赵家怎么斗的过三皇子?

※ ※ ※ ※

梳妆台上,放置着一面色泽古旧的铜镜,镜子边缘装饰着辟邪纹,背后刻着海马和葡萄的
图案。这是一面汉代的古镜,表明着主人身份的不凡。因经常打磨而雪亮明澈的镜面映照
着一张绝世的颜容,翠绿的玉梳细细梳理在如云的秀发上。

“小姐!”薇儿笑嘻嘻的跑进来,接过了陈寒衣手中的玉梳,帮她梳拢着。“有道是‘女
为悦己者容’。小姐你这是为谁装扮阿?”

薇儿的打趣却没有让陈寒衣开心,她秀眉轻颦道:“不知怎么的,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心绪
不宁,薇儿,你说是不是要出什么事?”

“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薇儿想了想,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小姐不是在想着三
皇子吧?”

陈寒衣脸上一阵晕红,嗔怒道:“净瞎说,我不用你梳头了,省得你没事就编排我!”说
罢便伸手作势要去夺梳子。

薇儿吐了吐舌头,笑道:“好啦,小姐。薇儿不敢了。”口中说话,手里却不耽误,顷刻
间已然把陈寒衣的长发梳理成了一个祥云髻,又插上了一只颤微微的翠色玉步摇。

“小姐,你真美,我若是个男人,一定被你迷死了。”薇儿站开来去,看着自己的手艺,
由衷赞叹道。

“你这丫头,怎么越学越坏了……”陈寒衣转过身来,笑着去呵她痒。薇儿连连讨饶,向
门外逃去了。

闺房里静了下来,陈寒衣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一片没落之色。你,是不是很寂寞呢?望
着镜中的自己,她茫然的问道。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十八年来,陈寒衣第一次感到冰清宁静的心湖有了阵阵波动。
为什么,自己无法向往常一样平和下来?像往常一样且看着命运将自己推至何方?莫非真
的像薇儿所说的,自己的心弦被那名神采飞扬的男子所拨动了吗?

她渐渐失神了,心绪缠绵着飞向了莫名的远方,忘却了此身。不知过了多久,闺房外传来
急匆匆的脚步声,惊回了陈寒衣的无边思绪。凭着多年养成的默契,她知道,是薇儿去而
复返了。

“小姐!”薇儿挑帘进来,脸色有些发白,“老爷叫你过去……”

“怎么?”陈寒衣把薇儿拉到自己身前,“挨骂了?”

“没事儿……老爷好像心情不太好……”薇儿眼圈发红,委屈的想哭,看来是挨了不轻的
责骂。

“出了什么事儿吗?” 陈寒衣知道,父亲陈京确实有迁怒下人的习惯,无论她怎么规劝
,总是改之不掉。不过,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就意味着出现了让陈京无可奈何的事情


“赵相亲自过府和老爷商量事情,起先老爷还很高兴的……可是两人越谈越僵,最后不欢
而散了……赵相走时,老爷连送都没送……”薇儿心有余悸的回忆当时的情景。

陈寒衣当然知道赵相指的是自己未来的公公。她心里蓦地动了一下,难道自己近几天的心
绪不宁,是应验在这件事上了么?

“恩,我这就去看看。”陈寒衣整理了一下衣服,挑帘子就要出去。

薇儿拉着陈寒衣的手,嗫嚅道:“小姐,你……别和老爷提我的事儿……”

“放心吧。”看着薇儿胆怯的样子,陈寒衣一阵心痛,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走出了房门


第十章手段(完)


第十一章 权柄


刑部尚书府在长安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宅子。院落疏漏有致,曲径通幽。其间开挖有水塘,
以暗管引活水入内,正值初春,冰面消融,端的碧波粼粼,澄澈见底。湖心建一方亭,上
书“荷风四面”。荷风亭与三桥蜿蜒相连,或折或拱,形态各异。整个构建虽然占地不大
,却尽得玲珑小巧之三昧。这亭台楼榭置设奇巧,非一朝一夕之功,乃是历届主人苦心经
营,才有今天之局面。纵观长安宅门官邸,除了几座王府外,怕是连丞相的府邸也比不上
这里。

此宅现在的主人,尚书陈京正背着手在厅里缓缓踱步。黑色的官靴试探般的踏在地上,却
不落实,半晌才慢慢抬起另一条腿。好像脚下踩的不是烧制结实的青砖地面,而是一片随
时会没人于无形的流沙。陈寒衣进了门,走到他三步之内,陈京才恍然发觉。

“寒衣,你来了。”陈京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陈寒衣,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爹爹,您找我?”陈寒衣弯腰裣衽,竟是格外疏离客气。

“唔。”陈京应了一声,似乎十分适应父女这种无形的距离,他不轻不重的问道:“寒衣
,你最近见过什么人没有?”

陈寒衣秀眉轻轻挑了起来,眼睛里有些诧异,她看了看父亲,然后低头道:“父亲所指为
何?女儿不大明白。”

陈京皱了皱眉,沉声道:“那挑开了说吧,你到底什么时候见过的三皇子,怎么又和他纠
缠不清的!”

陈寒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她猛的抬起头,一对明澈透亮的眼睛看着陈京。她感到有些
惊讶,又非常愤怒。她不清楚,到底是谁这样恶毒,会造出这样的谣言。她竭力压抑着自
己的声调,以平缓的口气说道:“女儿不知这是从何来的话!前几天上元节时,倒是见过
燕王一面,谈过几句话罢了,算不得熟识,又怎么有什么纠缠不清了?寒衣幼禀庭训,不
曾作过什么失节之事,请父亲明鉴。”

陈寒衣的这番话陈京也信了八分,他知道自己女儿性格淡漠,向来和旁人没什么往来,就
算闺中姐妹也没有几个。要说王子,倒是早先和四皇子李陵还算熟识,不过当时李陵年幼
,别人只是把他当个孩子罢了,却是没有男女之嫌。

只是,陈寒衣最后一句话让他有些恼火,这个“幼禀庭训”用的相当刺耳。陈寒衣乃是他
的私生女儿,幼时生长贫家,陈京也没想过要尽什么父亲的责任。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
自己的正妻和几个侧室均无所出,只好把年仅十岁的陈寒衣接进家中,以作血脉。陈寒衣
的亲娘后来也因思念女儿,积劳成疾,最终贫病而死。十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所以此后
父女两个的关系一直谈不上融洽。从陈寒衣年幼开始,自己何曾给过她什么“庭训”了?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道:“要知道无风不起浪。现在外面风言风语,都说燕王看中了你…
…刚才赵家主人亲自来了,吵着要和我退婚!”讲到这里,陈京把牙咬得格格直响。

什么?退婚?

陈寒衣只觉耳畔“轰”的一下,震的思维都不再清晰了。胸口如同有着千钧的重物,压抑
的透不过气来。她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可身子却在微微抖动。

其实她倒不是有多么看中这门亲事,她早就清楚,这不过是个政治婚姻。说句不孝的话,
爹爹把自己养大,或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已。况且,男方到今天她也不过见过几次,远
远的说过几句不相干的话罢了。可就算她再是不在意,再是问心无愧,心如冰清,那被人
退婚的帽子也把她压的喘不过气来,对于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来说,这突如其来的耻辱直
让她羞愤欲死。

“女儿……没有作过……逾礼之事……”陈寒衣口中喃喃自语。这消息太过突然,任谁一
时也无法接受。

陈京眯着眼睛看了看她,显见女儿的反应决不是做伪。他点了点头道:“这我倒是信的及
你。这事情决非空穴来风,由燕王府传出来的话,可算是确凿无误了!赵家前来退婚,根
本不是因为什么传言……”

他话到嘴边,又留了半句。这里面的情况错综复杂,涉及太子,还是少一个人知道为妙。
于是他猛然住口,硬是把后半句给咽了回去。

其实这事情也怪不得赵家绝情。本来那厢边赵梦阳也打的好算盘,先求太子,然后来陈家
催婚,以免夜长梦多。谁想太子表面放出话来,说不插手此事,可暗地里谁都明白,他想
用陈寒衣卖个人情,拉拢李沐风。探知了太子这样的心意,赵梦阳那里还敢违命而上?都
知道太子的脾气,误了太子的事,恐怕没什么好下场。他虽然疼儿子,但毕竟有个限度,
不敢拿整个赵家来打这个赌。

可陈京则又是一个想法。要是赵家把女儿娶去,两家都是太子的人,同气连枝,自是立得
更加稳健。若因此事将来太子怪罪,也顶多责怪赵家,小惩罢了。自己不过是嫁女,常言
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了什么事情自己担待得很少,容易撇清关系。

要是把女儿许配燕王,那就大大不同了。陈寒衣出自陈家,将来要是燕王不利于太子,太
子定然怀疑陈家有所参与。就算自己和女儿撇清关系,至少也要落个教女无方,笼络不利
,日后的仕途怕是要艰辛了许多。自己才当壮年,还不甘心把日后的前程搭进去。他可不
相信燕王会因自己女儿投靠太子,自己这对眼睛看人极准,就知燕王决非池中之物。

还有一点他自己也未曾发觉,就是陈京从心底最深处对李沐风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当他听
闻燕王把司马法从天牢救走时,就有了这种感觉。他总觉得,这个三皇子肯定会在成为自
己最可怕的敌人。

陈寒衣渐渐冷静了下来。要不是因为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令她一时羞愤难当,以她的心性
智慧,也不会如此心神不守,举止无措。陈京那闪烁的言辞让她心中一动,虽不知此刻父
亲心中转过的那许多念头,可暗自思量,却也猜出几分原由。

她明白了,这无关她的行为,依旧是政治上的倾轧,否则父亲也不会这样无可奈何。只是
此刻她仍不清楚的是,这政治手段的指向到底是什么,燕王真的是为了自己?想到此处,
她的心底生腾起了对这个玩弄权术的皇子的愤怒和失望。她旋即把这些情绪都压了下去,
心湖平静无波,脸上因羞愤而出现的晕红也被一片淡定之色取代。她不会知道,同时被她
压制下去的,还有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渴望。

陈京惊讶的看着女儿迅速的恢复常态。他不得不承认,要论这养气的功夫,自己连女儿都
及不上。他一时感到向女儿发火有些无聊,于是挥挥手道:“你先回房去吧,放心,陈家
人岂能如此轻易让人欺负的!”

陈寒衣退出了正厅,心中因为父亲最后的话生起了一丝温暖,她头一次感到来自父亲的关
心。因为母亲的事,她一直抗拒这种关怀,却又渴望这份关怀。可惜,此前陈京从来没有
给过她对这种关心取舍的机会。

她并不清楚,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陈京说给自己听的。正厅中,陈京低声自语道:
“赵家想抽身事外?哼,我岂能让他算盘打的如此容易!”

※※※※※

不过赵家不敢娶,陈家也无法强嫁。事情暂时是这样拖上了,这正是李沐风要的结果。他
本来也就是想拖延陈寒衣出嫁的时间罢了,并没有想过要马上赢得美人归。

虽然利用燕王的势力,又有太子默许,就算现在把陈寒衣娶过府来,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可感情不是靠强权就可以获得的,自己用了这许多不光彩的手段,现在陈寒衣一定对自己
有了很深的误会,切不可再轻举妄动。反正现在已经争取到了时间,或许是自己有条不紊
的追求佳人的时候了。

李沐风不喜欢动用贵族的特权,那和他的理念毫不相符。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权力确实让
人迷醉。尽管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陷于权力的欲望中。可他也能隐约的感受到,就
算再怎么警醒,这十几年的宫廷生活,权力的甘美有如罂粟的甜香,也已经渐渐渗入了他
的灵魂吧?

现在为了陈寒衣,他毫不犹豫的启用的权力之剑。那么以后,会不会依旧有这样或那样的
理由让他无法停手呢?要是这样,过了十年或者二十年后,自己动用权利的尺度或许会越
来越宽了吧。如果他掌握了这天下至高的权柄,真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把权力教给人民吗?
这个名叫“权柄”的毒品,可不是轻易能够戒掉的。

李沐风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但他相信,凭着自己领先上千年的思想,一定能够跳出这个
局限。他把目光放得很远,但没有清楚的意识到,他踌躇满志的想要改变未来的时候,这
个在他看来污浊不堪的“现在”也在企图改变他。或许,谁胜谁败只有时间才能评价——
到底是英雄创造着历史,还是历史造就着英雄。


第十二章 巧遇


四皇子自认的漏算无遗在李沐风身上没有应验,长安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发生变化。应
该说,他的计算并没有完全失策。在不久之后,局势确实因为陈寒衣这个清冷的女子发生
了骤变。但至少现在,凭借李沐风优秀的政治手腕,表面上一切依旧像厚重的冰层般凝滞
着,只有些许暗流在冰面下默默涌动,等待着破冰而出的机会。

春天的脚步并不会因为人间的时局而迟疑。三月的长安虽不像江南般春风绵绵,桃红柳翠
,却也露出了点点新绿。杏花此刻尚未开放,不过人们已经开始联想那或白或粉的娇羞姿
态了。杏花在长安有着特别的含义和地位,于长安走马观杏花,是进士及第后最为风光的
时刻之一。今年正值登龙之年,各地举子陆陆续续齐聚京师,以求圆观花之宿愿。

长安各家客栈的生意一时间极为红火,位于皇城一侧崇仁坊的几家客栈更是早已挂出客满
的牌子。也难怪,且不说华贵舒适,光凭这地理的优势也让它们占尽了风光。崇仁坊西街
直对皇城景风门,与尚书省选院相隔不远,不论是考试还是看榜都极为方便。南临东市,
更是灯火不绝,热闹非凡,全无气闷苦闭之忧。

长安馆乃是崇仁坊几大客栈里最为知名的一家。纵长安唯一馆,从名字就能看得出主人的
骄傲。长安馆也确实名副其实,占地颇大,除了主楼外,另有清幽独院,汤屋食馆,车马
棚舍等,可谓一应俱全,实在让人难以挑出不满之处。

长安馆二楼,举子顾承恩推开雅间的雕花木棂,向外看了看,回头道:“此间好是好,不
过未免太过铺张了,再说,长安别的客栈也不见得差,怎么这里如此之贵?”

他身后的顾少卿看着这位淳厚老成的族兄,略显峭拔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玩世的微笑,道
:“这地方另有妙处,怕是哥哥不得而知。”

“哦?”顾承恩确实有些好奇,不禁问道:“少卿说来听听。”

顾少卿一笑,道:“出了这崇仁坊,南边就是平康里。这两地相隔一街,那平康里可是秦
楼楚馆之所在,住在这里的许多举子,岂是全然为了考试便利。”

顾承恩连连摇头,叹道:“这种事情,提也不要提……真是世风日下呀。”忽然好似有所
领悟,狐疑道:“此间之事少卿为何如此清楚?”

顾少卿哈哈一笑,道:“我前几年游学长安,你道每天只是吟诗习字吗?”

顾承恩摇摇头,他年近三十,持重老成,自然对这个族弟的放荡不羁的作风极不赞同,正
色道:“少卿,此非圣人之道!”

顾少卿毫不在意,傲然一笑道:“圣人之道大多迂腐。想谢安闲暇携妓东山门,危时谈笑
安黎元,何等潇洒恣意,也不妨成就千古功业!”

顾承恩向来说他不过,此刻虽不赞同,却依旧找不出言语反驳,只得默然不语,不再答话


顾少卿见他略有不快,笑着拉他道:“哥哥生哪门子闷气,不如和兄弟下楼喝酒。”

顾承恩强他不过,只好相随下楼。

长安馆楼下并非食舍,没有主食,单只供应美酒小菜以及茶点,以作聚饮之所。两人下楼
一看,十几张桌子均已坐满,正发愁间,忽见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还算清净,只有一人在
自斟自饮。顾少卿为人洒脱,便拉了顾承恩坐了过去。

那人见两人和他同坐,也不说话,向他们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却也看不出是否欢迎。顾
少卿见此人约莫二十四五的年际,和自己相当,面庞棱角分明,英气勃勃,心中感到甚是
投缘,不由起了亲近之心。当下站起身来朝那人笑道:“在下范阳顾少卿,打扰兄台之清
净,心中惶恐。敬兄台一杯,算作赔罪。”说罢拿起那人的酒壶,给他斟了一杯,这番借
花献佛,却如同使自己东西一般,竟是毫不客气。

顾承恩心中惴惴,生怕那人不快。不成想那人展颜一笑,怪有趣的看了顾少卿一眼,道:
“谢兄台的酒,在下李承乾。”

顾少卿见倒出来的酒泛出微微的绿色,显然是低价的浊酒,心头诧异。要知道能住进长安
馆的客人全都是家境殷实之辈,饮的一般都是价格高昂的清酒或者西域葡萄酒,喝浊酒乃
是自贬身份之举。不过他虽直率疏狂,却知道言语进退,没有露出半分异色。

李承乾目光如炬,早已读出了顾少卿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疑问。笑道:“有道是‘绿蚁新醅
酒,红泥小火炉’,这贫家的酒,也是别有风味。天天清酒金樽的,有什么意思。”

顾少卿笑道:“不错,倒是在下沾染了俗气。”说罢朝小二喊道:“店家,来几个小菜,
外加一壶黄酒,要浊的!”

声音甚大,店中众人不禁侧目,有人已经面目鄙夷之色。顾承恩满面通红,低头不语,他
毕竟出身殷富之家,平时读圣人之书,讲的是非礼勿言,虽然淳厚俭朴,却也有个限度,
眼下这在大庭广众下丢身份之事,是万万不肯做的。

顾少卿却谈笑自若,不以为意,和李承乾说说笑笑推杯换盏起来。李承乾言谈得体大方,
举止气度不凡,应当也是世家子弟。而且见闻杂博,显然游历甚广。顾少卿越说越觉得投
机,不觉已经过量。借着酒意,渐渐的早先尽量回避的话题也就不再避讳了。

顾少卿问道:“不知李兄是那里人氏?”

李承乾出乎意料的没有说话,眼中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半晌才道:“也算是长安吧…
…很小时候就离开了。”

顾少卿有些醉了,丝毫没有注意李承乾的眼神。“哦……那这次回来是考进士的吧?”

说到科考,顾承恩也来了精神,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承乾。

李承乾摇摇头,唇边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那么,是考明经的?”顾承恩插口问道。

李承乾依旧摇头,笑容更浓。

“那是明法(法律科)?明字(文字科)?明算(算术科)?”顾承恩一口气把能考的几
科说了个遍。

“什么都不考,我是来办事的。”

“不考?”顾承恩大为惊讶,道:“以兄台的学识,不为皇上效力岂不可惜?”

李承乾好似听到了最可笑的事情,突然哈哈大笑,惊得楼中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笑
道:“我考这些东西作什么用?一人一剑逍遥江湖岂不快活?”说罢站起身来,腰间赫然
带着一口宝剑。

李承乾对已经醉眼朦胧的顾少卿道:“今天和顾兄聊的真是投机,他日有缘再会吧!”说
罢头也不回,出门径自而去。

望着空荡荡的门口,顾承恩道:“这人真是古怪,原来是个江湖客。”

顾少卿迷迷糊糊道:“怎会,此人出身世家……”

“莫非……后来的举止是他故意作出来的?”顾承恩想要问顾少卿,却发现顾少卿已经趴
在桌上睡着了。

※ ※ ※ ※

第二天早起,顾承恩就拉着顾少卿去主考官礼部尚书李义府处行卷。所谓行卷,就是把自
己的旧作诗文编成集子,送去给有权势才学者品评,希望得到推荐,这在唐代颇为盛行。
顾少卿却不屑于此,顾承恩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去。顾承恩没有办法,只好一人带了两
份卷宗,前往尚书府,把顾少卿留在了长安馆。

顾少卿一时无事可作,就到楼下叫了杯茶慢慢品着,心里却想着昨天遇到的怪人。

那李承乾明明举手投足都由贵族气质,为什么却说自己是江湖客?可要说是哪个世家的子
弟,却又不该有这样的阅历和见识。顾少卿洒脱旷达,想不明白也就不去想了。他又要了
几份精制的茶点,细细品尝,却也乐在其中。

大约过了把个时辰,顾承恩从客栈门外匆匆进来,脸色一片灰败。

“哥哥,怎么了?”顾少卿连忙叫了杯茶,让顾承恩坐下。

顾承恩喝了口水,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气道:“没想到这尚书府看门的也如此气焰!让
他递个名刺,却敢直接跟我伸手要钱!”

顾少卿一笑,道:“哥哥你是在家里读书读多了,你要是出门走走,这事儿早就见怪不怪
了。怎么?你不给吗?”

“给了。”顾承恩挫败的叹了口气,道:“可一会儿名刺又送出来了,说尚书没空……”


顾少卿道:“这也自然,咱们顾家在京师没有靠山,人家当然不会理你。”

顾承恩瞅了他一眼,道:“你既然自诩清高,怎么这样清楚其中关节?”

顾少卿笑道:“我可不敢说清高,只是不屑于此罢了。游历久了,也就什么都知道些。”


顾承恩劝道:“我也是读圣贤书的,可行卷又算不得作弊,我可没看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顾少卿苦笑道:“这个我当然清楚……可要我卑躬屈膝的去求人,总觉别扭,我要是真的
清高,也就不会让哥哥代我投递卷册了。”

顾承恩点点头,道:“也罢,明天我再去礼部侍郎那里碰碰运气……”

或许是时运不济,一连几天,顾承恩都四处碰壁,手中的诗文就是投递无门。眼看进场时
间一天比一天近了,不由得越来越慌张起来。顾少卿自己本来不甚在乎,可看到顾承恩心
急如焚,倒也替他思量起来。

这天清早,顾少卿强拉着顾承恩在长安城中散心,看到顾承恩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笑道
:“哥哥,我给你想了一法。”

顾承恩满心期待,道:“什么办法?”

“咱们见豪门大院就入,来个急病乱投医,要是天不绝人,或许还有机会。”

顾承恩呆了呆,道:“这……这怎么行?”

顾少卿笑道:“怎么不行?反正也没法子,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顾承恩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在顾少卿身后。顾少卿见路旁有一座府邸,占
地颇大,气势不凡。笑道:“就是它了,咱们且从这一家开始!”


第十三章 行卷


李沐风才散了早朝,正在府里歇息着。烟岫笑盈盈的煎了壶茶奉上,李沐风轻轻呷了一口
,只觉得清香宜人,通体舒泰。笑道:“烟岫的茶煎的真有功夫,正可配得上一首品茶诗
了。”

烟岫听燕王称赞,晕上双颊,却好奇的问道:“不知殿下说的是那一首?”

李沐风闭目思量了片刻,睁眼笑着慢慢吟道:“一碗吻喉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
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往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
碗吃不得,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烟岫噗哧一笑,道:“照殿下这样说,再吃下去,不就成了神仙了?”

李沐风也是莞尔,正待说话,忽见一个下人持了两张名刺走进来,双手递交给他。

李沐风拿到手中看了看,微一思索,道:“叫李远请他们进来。”

此刻府门外的两人已经有些发慌了。他们投递名刺之时才发现这里俨然是一座王府,但伸
出去的手已然缩不回来,只好硬着头皮把名刺递上去。本拟连门房都通不过的,可谁知府
门站班的甚是客气有礼,半点也未曾刁难,只是让他们耐心相候。

顾承恩已经出了一头的汗,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口中只道:“这可怎生是好……”

顾少卿虽也有些紧张,可见了顾承恩的样子,却不禁哑然失笑,道:“哥哥,咱们也都算
是见过世面之人,何至如此?”

顾承恩口中喃喃道:“王子我可没见过……”

正说话间,里面出来了一名精瘦的老头,却并非刚才的门房。那人笑道:“二位随我来吧
,殿下有请。”

顾少卿道:“多谢,这个请字可不敢当。”说罢拉了拉有些发呆的顾承恩,随那人进了大
门。

燕王府格局颇大,两人跟着李远,一路上过廊穿门,走了好一会儿才到正厅,顾少卿环顾
四周,见处处无不显皇家气派,不禁暗自咂舌。

两人进了前厅,见李沐风端坐正中,锦袍玉带,风流蕴藉,顾盼间尽显雄勃英姿,不由大
为心折。顾承恩噗通跪倒,口中道:“顾承恩见过燕王殿下。”

顾少卿深施一礼,却是立而不跪,道:“学生顾少卿见过燕王殿下。”

李沐风见顾少卿施礼之后便站的笔直,身形傲岸,心中略感佩服。自己平素见过太多趋炎
附势、热心钻营之辈,头一次看到顾少卿这样敢于卓立于公卿之前的人。

“起来吧,你是有功名的人,见了我也不用跪的。”他示意李远将顾承恩扶了起来,然后
又道:“看座。”

顾少卿一愣,他虽疏狂,却非不知进退之人,忙道:“殿下面前焉有我等的座位?”

李沐风一笑,道:“看你非是常人,怎的也不能免俗?”

顾少卿剑眉一挑,顿显神采飞扬,道:“殿下既非俗人,那学生岂敢不勉强学步?”说罢
拉了顾承恩斜斜坐在一旁,神态自若,刚才的沉闷之气已经一扫而空。

“好。”李沐风点点头,轻轻赞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均是学子,想来是到我这里行卷
的,锦绣文章且借来一观。”

顾承恩这才想起两人的文卷都在自己这里,连忙上前几步,双手递了上去。

李沐风接到手里,尚未细看,随口问道:“看名刺,两位都是幽州范阳人士,幽州自有选
官一途,为何非要考这进士?”

李沐风总领幽州,李建成特许他可就地选官,只需事后申报朝廷即可。因此幽州一代现在
的大小官吏,倒有一半是本地选拔的,未曾参加过进士科的考试。

顾少卿道:“殿下,恕我直言,幽州选官过于随意,题目浅显,考不出真才实学。”他这
是实话,幽州选官的考试十分简单,只须写两篇策论即可,只要文笔尚还清通,就有通过
的可能。最主要的是,考中之人通排大榜一张,无先后名次之分,和在长安登第的风光不
可同日而语。

顾承恩一惊,暗中朝顾少卿连使眼色,生怕他惹的燕王震怒。

“嘿,看来你真是个有高才之人。”李沐风口气不阴不阳,看不出情绪变化。“我且问你
,诗文精妙,对治国有何裨益?”

顾少卿想了想道:“文通则心明,心明则政清,自然是大有裨益。”

李沐风点点头,道:“这话有几分道理,可也不全对。若求心明行端,熟记圣人教诲也就
够了。我选的是官吏,管的是百姓民生,钱粮米面,只须心思活络,清通文墨,行举端整
已经足以,要这许多舞文弄墨的骚客做什么?”

顾承恩听得呆呆发愣,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论调,显然是难以消化。

顾少卿皱了皱眉头道:“照殿下的意思,读书人岂不是无用了吗?”

“曲解我的意思。”李沐风笑道:“读书自然是大大的有用,可若是为了仕途而去皓首穷
经,我看也大可不必,这就是我令幽州如此选官的用意。”

顾少卿若有所思,可一时难以想的贯通。

李沐风见他尚未明悟,便又道:“人各有长,应尽其用而择之。就算你诗文绝冠当代,我
若要你去开挖河道,大兴土木,你可胜任?可见纯以诗文取官,其弊端甚多。”

顾少卿深深吸了口气,道:“学生谨受教。却不知依殿下之见,应当如何选才?”

李沐风悠然道:“自当广开言路,不拘一格。凡身有长技而又品行端正者,皆可为大唐所
用!”

顾少卿和顾承恩两人面面相觑,皆被这句话所震惊。要知道大唐虽风气开化,可“士”“
农”“工”“商”的等级地位却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依照李沐风的话,那工匠商人也可
做官,这让一般人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顾承恩心头一片混乱,只是翻来覆去的想:“这怎么可以……圣人之言不是这样说的……


顾少卿呆了片刻,突然站起来深深施礼,朗声笑道:“听了殿下之言,学生茅塞顿开,才
知道自己的书是白读了。我这就返回幽州,看看能否为殿下尽一份微薄之力,这进士科不
考也罢!”说罢便扯了顾承恩告辞而出。

出了府门,顾承恩才骇然问道:“你真的不考了?”

顾少卿点点头,道:“无用之物,考之何益?”

顾承恩回头看了看府门,低声道:“殿下之言不合圣人道理,你可别一时糊涂。”

顾少卿一笑,道:“我是一时糊涂,哥哥可别是糊涂一世才好。”

顾承恩讪然道:“反正我依旧要考。”

顾少卿早知他有如此一说,点头道:“我在长安等哥哥便是。”

※※※※

天近晌午,燕王府内的谈话并没有结束,只是已然换了谈话的对象。

“唐大人。”李沐风看了看对坐之人,道:“现在此事没有证据,且不可轻举妄动。”

对面那人年近五旬,短须白面,嘴唇却是极薄,略有刻薄之相。他听闻李沐风此言,不由
得一愣,道:“这事情证据确凿,只要燕王相助,定可将其消之于未然。”

“唐大人,你这御使也做了不少时候了吧……”李沐风意味深长的道:“礼部尚书李义府
虽是贪敛之人,可要录取五个大字不识白丁做进士,终究没有这样的胆子。没有后台,他
敢吗?”

唐衍脸色瞬变,额头上泌处一层细细的汗珠,颤声道:“殿下是说……是……太子的主意
?”

“我可没这么说。”李沐风淡淡一笑,道:“这种事情谁都说不清……再说,此刻若出手
干预,自然是阻止的了。可那李义府却也可撇得干净,与他丝毫无损。日后要是报复起来
,怕不是唐大人应付得了的。”

“那么……殿下有何主张?”

“既然不能阻止,就不如推波助澜。”李沐风目光幽幽的闪动,沉声道:“等他无法回头
之际,再打他个万劫不复!”

唐衍低头不语,一时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也罢,就依殿下之言,那就还请燕王多
多费心了。”言下之意,此事既然涉及太子,自己只好抽身不管,但还请李沐风从中斡旋


“这个自然,还请唐大人放心。”李沐风点点头,忽又微笑道:“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
耳……”

唐衍不由打了个激灵,忙道:“殿下放心,老臣万万不敢拿身家性命冒险!”

李沐风送走唐衍,才想起刚才两人的文卷尚未得空品读,心中有些歉然。他拿过了顾承恩
的文章,只看了几眼,就不禁点起头来。

“我还以为这顾承恩只是迂腐无能之辈,想不到文章却写的厚重凝练,正气沛然。看来此
人也算得上正直多才,只是读死书把脑袋读的有些呆板了。”

他又拿过顾少卿的诗文,一看之下,却吃了一惊。文章恣意汪洋,博言雄辩,腾说扬厉,
文采飞扬,及尽变化之能事。其观点不拘孔孟之道,想人所不能想,言人所不敢言,甚是
发人深省。

“好家伙,此人之才,可白衣直取卿相!”李沐风不禁轻呼,他沉默了片刻,朝李远道:
“叫林凡去,就算寻遍长安,也务必要把顾先生请进府来!”

李远微微一愣,问道:“顾先生?哪个顾先生?”

“范阳顾少卿。”李沐风缓缓回答,眼睛里似乎有渴望的火焰在闪动。


第十四章 问卜


顾少卿被李沐风去了一个心结,忽觉万事自在,无所牵挂了。当别的举子或苦读诗书,或
埋头钻营之际,他却优哉游哉逛起慈恩寺来。

慈恩寺位于长安东南晋昌坊内,南邻杏国,东伴曲江。周畔林泉形胜,论风景之优,号为
京都之最。寺院占地甚大,约莫四百余亩,合十三处院落,共一千八百余间,处处文石梓
柱,珠玉丹青,赭垩金翠。

若论地位,慈恩寺怕是还及不上被奉为“国寺”的大兴善寺,但光说这份排场格局,纵观
长安,无可比肩者。

此处香火甚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很是热闹。顾少卿却不信佛,只把此处当个消遣之所
,随兴所至,东走西逛,不到半天却差不多把偌大的寺院逛了个遍。

正待他游兴已尽,将要离去之时,却远远地被大殿中一名上香的女子吸引住了目光。那女
子折裙罗衫,素颜绝丽,秀髻如云,乌黑的发上还插着一枝颤巍巍的翠色玉步摇,端的风
华绝代,宛若画中仙子。

顾少卿只看的呆呆地发愣,心中一时间只剩下一个念头:天下竟有如此的女子!

正恍惚间,忽觉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吓的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他回头一看,那
人一袭青衫,腰系长剑,英武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却不是李承乾是谁!

顾少卿大喜道:“原来是李兄!可吓了我一跳!”

李承乾笑道:“顾兄发什么呆呢?”

顾少卿面上一红,当然不好意思明说,当下含糊其词道:“也没什么,只是想些事情一时
痴了……倒是李兄,是来拜佛的吗?”

李承乾点头道:“不错,求个平安,顺便卜个吉凶。”

顾少卿哈哈大笑道:“李兄乃高才识远之人,怎么也信神佛之说?”

李承乾道:“佛道近天道,自有其玄妙之处。”

顾少卿抬头瞅了瞅天,笑道:“天道无常,有什么可信的。”

李承乾缓缓的仰起头,眼睛忽然如同黑宝石般明亮深邃,幻化着异样的神采,顾少卿惊讶
的发现,这双眸子中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洞澈和无限的迷茫。只听他仰望天空悠然道:“天
行是有常的,人道亦契合天道。在我剑术大成之后,才逐渐明白了这点……只是我领悟的
越多,却发现自己对这世界的道理知道的越少……”

顾少卿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此刻李承乾虽然在自己眼前站着,却显得如此的虚幻和不
真实。倘若闭上眼睛,自己肯定认为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人。现在的李承乾似乎和这庙殿、
苍松、流水溶成了一体,已然不再属于人间了。

“李兄……”顾少卿迟疑的唤了一声。

“阿?”李承乾这才回过神来,赧然笑道:“刚才笑你发呆,这次却是轮到我了。”

顾少卿释然一笑:“李兄,这报应来的好快阿。对了,李兄求的什么签?”

李承乾手中竹签一晃,道:“周易卦签,还没去解。”

顾少卿听闻尚未解签,不觉有些技痒,笑道:“小弟自幼好读杂书,诸子百家,奇门遁甲
,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也都略知一二。不如让小弟试上一试?”

“哦?顾兄还有这等才能?”李承乾甚为赞叹,伸手把竹签递了过去。

顾少卿接过一看,只见签上写着:“初九,水雷屯坎上震下,勿用。”

顾少卿脸上不禁露出异色,讶然道:“李兄这签好怪,此乃潜龙显形之卦!”

“怎么?”李承乾脸色骤然一变。

顾少卿笑道:“我早看李兄乃人中龙凤,现在连卦中都应验了。不过李兄要是来办什么事
情,可要小心。卦中有勿用之语,怕是有些艰难。”

李承乾脸色稍霁,沉思道:“这事情自然难办,也非我本意……可却是身不由己,只好不
得已而为之了……”

顾少卿点头道:“人生在世,确实是太多不能随心之事,又谁能跳出这个圈子呢。”

“不错。”李承乾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顾兄对京师的形势还算清楚吧?


顾少卿苦笑道:“不错,兄弟在长安游学几年,虽说一事无成,对长安之事,倒是有几分
了解。”

“恩。”李承乾想了想,忽然低声道:“不知道顾兄对四个皇子怎么看。”

顾少卿一愣,低头沉思了片刻,道:“太子确实才猛过人,可惜气量狭小,赏罚不明,为
人欠个“仁”字。二皇子一介武夫,却不知有什么为政的才能。四皇子年纪尚小,而且性
情古怪。只有这三皇子,卓然不群,心思高妙,见解独到,确有王者之气。”

按照当时的规矩,一介布衣随意谈论国政已然不该,品评诸位王子更是大不敬之举,但顾
少卿向来没那么多顾忌,他待人相交惟诚,对李承乾毫不隐瞒心中的想法。

李承乾赞同道:“不错,我也听闻这三皇子确实不凡。若将来他掌握天下,定是江山一统
,铁板一块了。”

顾少卿眼睛露出兴奋的光芒,道:“恐怕不止这些,或许燕王还有破旧立新之举!”当下
将李沐风在燕王府说的一番道理讲了出来。

李承乾听罢呆立半晌,许久才附掌叹道:“这番道理,确实真知灼见,我怎么从没想到过
!可见他确实有治国之才,或许将来有明君之望。”语气竟是大感廖落。

顾少卿想到一事,黯然道:“燕王能够夺嫡自然好,只是有些渺茫……倘若将来别人坐了
皇位,只怕这大唐江山要更加飘摇了。”

李承乾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古怪笑容,道:“但愿如此吧。”此话甚为语焉不详,却不知是
在为谁祝愿。他又接着道:“顾兄,我要先行一步了,有事可到长安馆内院找我,我在那
里租有一间独院。”说罢拱拱手,告辞而去了。

顾少卿却留下了满腹的疑惑,暗自道:“潜龙显形……若单指人中龙凤却难以说通,李兄
的身份怕是并非一般……”

他回过头向大殿中望去,那里已然人去阁空,佳人芳踪无觅了。这个女子,到底是谁呢?
他感到自己浪荡多年的情思突然系在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身上。

一阵凉风吹来,他感到周身一阵寒冷。“要下雨了吗……”

※※※※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如细磷般的缕缕乌云慢慢遮蔽了天际。几只春燕不时的低空掠过地面
,然后一个灵巧的变向飞往高处。略带寒意的春风拂在面庞上,隐约感到了一丝湿润。或
许,长安的第一场春雨马上将要降临了吧。

薇儿扯着陈寒衣的衣袖,央求道:“小姐,快些走吧,咱们可没有遮蔽的东西。”

陈寒衣对薇儿的话恍然未觉,她仰面视天,幽幽自语道:“娘……您哭了吗……”今天正
值陈寒衣母亲的祭日,陈寒衣和薇儿刚刚从慈恩寺上香回转,还沉浸在一片忧伤之中。

“小姐……你别难过阿,夫人在天之灵现在一定是很高兴的。”薇儿急急地说道。夫人说
的便是陈寒衣的生母,其实并没有夫人的名分,但是薇儿却一直如此称呼。

“高兴……为什么?”陈寒衣慢慢转过头,看着薇儿。

“因为……”薇儿歪着头想了想,忽道:“因为小姐长大了阿,夫人一定很高兴。”

“是啊……”陈寒衣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的触动了,她露出淡淡的微笑,可眼
圈一红,几乎要忍不住哭出来。

“娘,您看到了吗?寒衣长大了阿,您是不是很高兴呢?”此刻的陈寒衣,已经卸去了冷
漠的壁防,像个普通女孩儿般向天上的母亲温柔倾诉着。

“小姐,都是我不好,惹你难过了。”薇儿垂着头,轻轻拉过了陈寒衣的手,她本想让小
姐开心的,可谁想却适得其反。

“没这回事儿。薇儿说的很对,娘一定很开心。”陈寒衣握住了薇儿的手,努力微笑着。


“小姐。”薇儿想转移这种悲伤的气氛,突然说道:“你说燕王是不是真的想对你好?”


陈寒衣身子僵了一下,凄然柔弱的表情迅速被一片冷漠所代替,整个人又回复了淡定清冷
的气质。她淡淡的道:“薇儿,不要提这个人了。”

薇儿迟疑片刻,道:“我觉得,燕王的人不错……”

“匆匆一面,哪里看得清一个人好坏!”陈寒衣略有些不快,道:“他现在如此的作为,
还有什么可说的,到底脱不了一个仗势欺人之辈。”

“可是……”薇儿嘟着嘴道:“小姐自己还不是凭一件事就断定人家不好嘛……”

陈寒衣一愣,半晌没有说话。

薇儿低声道:“我看燕王真的对小姐好……他既然喜欢小姐,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姐嫁
了吧……”

“薇儿,别再说了……”陈寒衣嗔怒道。

然而此刻,李沐风那张神采飞扬的笑脸忽然浮现在陈寒衣的脑海里,竟是无比的清晰。


第十五章 侠义


顾少卿自那天从慈恩寺回转,脑子里一个曼妙的倩影便始终挥之不去,心中不由暗笑:自
己怎生又起了这少年心境?他回到长安馆本打算静心歇上一歇,奈何人若是心中有所牵挂
,是切切静不得的,万般心思,由静而生,趁空全都涌上了心头,甚是难耐。他见顾承恩
这几日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倒有了几分羡慕。

几日前甘霖骤降,如酥的春雨把长安城内那几点青翠晕开了,一时间京师都浸在一片朦朦
胧胧的淡绿中。好似哪个丹青妙手调好了青砂,薄薄的挥洒上去的一般。

隔窗看到如此景致,顾少卿静极思动,便起身朝长安馆内院走去,想要约李承乾共游曲江
。长安馆内院又分几个独院,顾少卿却不知李承乾租的到底是哪一间,看到那边站了个小
二,便招呼他过来。

“顾公子,您有什么吩咐?”那小二满面带笑。他认得顾少卿,知道是个住上房的少爷,
平时出手爽快,所以忙着巴结。

“哦。”顾少卿指了指那几个院子,问道:“有没有个姓李的先生住在这里?”

小二一笑,道:“这里五个独院,倒有三个院子租给了姓李的,顾公子您问的是哪一个?
”唐代李姓乃是国姓,人数自是极多,出现这种情况也是理所当然。

顾少卿一楞,笑道:“倒是我说的粗了,有个叫李承乾的李先生,在那间院子里?”

小二一听来了精神,道:“要说这个李先生,可真是个怪人。当时租这个院子连价钱都不
问,扔下几片金叶子,说每天从这里扣房钱,到没了为止!到现在也有把个月了吧,从没
见吩咐过什么,屋子到了晚上总是漆黑一片,不见掌灯,也不知有人没人!”

顾少卿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愣是没说是哪一间,笑骂道:“我问你是哪个院子,你扯
这些闲话干什么?”

“哎哟,真是的!”小二象征性的给了自已一个嘴巴,陪笑道:“我这张嘴就是管不住,
这边数第二间,怕是现在也没人。”

顾少卿点点头,伸手掏出一把铜钱,数也不数便塞给了那小二,小二登时眉开眼笑,口中
推辞着,可这手却牢牢攥住,怎么也不肯放开了。

顾少卿走了几步,见那个院子果然从外面上了锁,看来是根本没人,心头一阵怅然。他想
了片刻,终归觉得在客栈枯坐无甚意思,于是步出长安馆,自奔曲江池而去了。

出崇仁坊,绕东市,自北向南直穿长安。顾少卿一路走走停停,感受着春天那种生命的涌
动,这种生机带给他无限的灵感,也让他的情思随着春风荡漾起来。

顾少卿在心中慢慢梳理自己的感受和词汇,渐渐的,一首清丽的小诗就要从心头跃出了。


突然一阵喝骂和吵闹让他分了神,他定睛一看,前方路边围着一圈人,声音就是从里面传
出来的。

顾少卿不喜欢看热闹,本打算目不斜视的直接走开,但一个老人悲怆颤抖的声音传来,顾
少卿心头一动,上前几步挤进了人群。

地面上倒着一名年轻人,头脸上鲜血淋漓,看样子已经昏迷不醒。一个老者抱着他放声大
哭,口中断断断断续续向围观的众人哭诉。老者对面还站着三个年轻人,看样子当是富家
子弟,只是穿着怪异,满脸的玩世和不屑。

顾少卿看此情况已经大略明白,再听老者的诉说,知道是眼前的三个恶少公然强夺这对父
子的财物,那年轻人不从,结果被殴打成重伤。

围观的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怒斥恶少的行径,只听一人道:“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就
敢为盗!”另一人道:“这可是天子脚下,还有没有半点王法了?”

又有一人喊道:“把这三个青皮抓了去见官……”

这个说话的距离那三人近了点,被其中一人恶狠狠一瞪,只觉得心里一寒,缩了缩脖子,
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那三个恶少虽然被众人围住,脱身不得,却是满不在乎,神
态傲然。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高叫道:“京兆尹的大人们来了!”声音甚是欢悦。人群一阵骚动,
渐渐分开了一条道路,一个班头带了几个差役走进圈内,看到此情景,顾少卿也轻轻松了
口气。

谁想那班头却对那老者不闻不问,径直来到那三个恶少面前,笑道:“几位兄弟,这是怎
么了?”众人闻之一惊,心却凉了半截。

恶少中一人笑道:“原来是张大哥,这小子想要抢我们的东西,我们三兄弟实在没法子,
失手打伤了他。”

听到他不但不认罪,反而倒打一耙,众人大为愤怒,喧嚣呼喝起来。

那班头皱眉怒喝道:“都闭嘴!谁在吵闹,小心我锁了去!”他身后的差役十分配合,手
中的链子晃的哗楞楞直响。众人又气又怕,一时间鸦雀无声。

那班头指着那奄奄一息的青年道:“此人敢公然行盗,实在罪有应得!”说罢又看了看那
已经欲哭无泪的老者道:“此人乃是共犯,给我锁了!”一名差役动作很是利索,上前就
要锁这个老人。

“慢着!”顾少卿只觉得怒火中烧,挺身挡在了老者身前。

那班头一惊,他看顾少卿衣着气度均非常人,略微有些迟疑,生怕他是哪个官家的子弟,
不由得口气放软,道:“敢问尊驾是什么人?”

“你也配问!”顾少卿傲然道。他知道自己在长安没有靠山,报出自己名姓不但毫无裨益
,只怕还会坏事。

那班头被一句话堵的面红耳赤,却不敢发怒,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围观众人
心中痛快,轰然大笑起来。刚才要动手的差役此刻更是缩到了同伴身后,不敢露头。

倒是其中一名恶少斜着眼睛问道:“你是哪个府里的?听口音怎么不像本地人。”

班头一愣,恍悟道:“差点被这小子骗了过去!”他恶狠狠的盯着顾少卿,挥手道:“给
我锁了!”

“谁敢!”顾少卿怒喝道:“我乃堂堂读书之人,圣人门徒,有功名在身,哪个敢动?”


那几个差役互相看了一眼,却没人动手。班头大怒,想要亲自上前,刚刚和顾少卿目光一
碰,却被一股凛然之气震住,一时间犹豫了。

一个恶少看了,“呸”了一声,上前抡拳就打。初唐尚武,民风骠悍,书生也有习剑的风
气。顾少卿虽不算是什么高手,却也会上一些拳脚,使得两手剑术。

他见拳头直奔面门而来,也不慌乱,左手向外一拨,右拳直击,正打在那恶少面门之上,
那人“哎哟”一声,喊道:“打死人了!”捂着脸蹲了下去。众人哗然,齐声叫好。

那班头一看事情已然闹开,索性也就无所顾忌,一挥手,几人一拥而上,把顾少卿围在当
中。

顾少卿毕竟只是粗通武艺,如何对付得了这许多人?当下左挡右撑,眼见已然支持不住。


一恶少看出便宜,抡拳从身后打了过来,顾少卿回身拨挡,却忘了一条锁链正从脑后砸来
,呼呼挂风,眼看已然躲闪不及。

顾少卿感到脑后生风,暗叫不好,可这边刚刚挡开前面的拳头,身形来不及回转,又没有
办法抵挡,只能尽力向前躬起身子,想要用后背硬挨上一记。

众人“啊呀”一声,这一切电光火石,发生在转瞬之间,有心上前帮忙,却哪还来的及?
胆小的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人人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忽然,众人眼前有如一道闪电划过,耳畔听得“叮叮咚咚”一阵清响,那差役手中铁链忽
然节节寸断,化作满天的铁环,星星点点煞是好看。铁圈洒落在地上,形成了一个规则的
圆圈,把打斗之人都围在了当中。圈外一名年轻人,手持长剑,指向众人,一脸凝重之色


这一手拔剑立威甚是管用,不论圈内圈外,众人都已经惊的目瞪口呆,大气不敢长出了。


顾少卿以为是李承乾出手助他,心中大喜,刚想叫一声李大哥,可定睛一看,也是呆住了
。眼前这人相貌平实,神色沉稳,却是从未见过。

那班头呆立半晌,才想起这是长安街头,想必这人不敢出剑杀人,才壮着胆子道:“你…
…你是什么人?敢阻挠京兆尹办差,不顾王法了吗?”

“瞎了眼的!”那人骂了一声,道:“我倒要问你,敢和燕王府的顾先生动手,莫非不想
要命了!”

顾少卿一愣,自己什么时侯成了燕王府的人了?他心中疑惑,不由得看了那青年剑手一眼
。那人知道他的意思,抱拳笑道:“顾先生,我是燕王府的侍卫总管林凡,奉燕王之命特
来请您。要不是看到这里忽然聚了很多人,一时好奇过来看看,也不知道还要寻先生多久
!”

顾少卿偏头一看,人群里一人朝自己笑了笑,才认出正是燕王府的那个门房,怪不得自己
和林凡没打过照面,林凡却也能够认出自己来。

那班头刚才连气带吓,有些迷糊了,现在明白过来,才看清林凡身着王府侍卫的服色,怪
不得林凡骂自己瞎了眼睛。王府之人岂是自己一个小小的京兆尹班头得罪的起?恐怕光这
个侍卫总管自己的上司都要好好巴结,更别说这个被先生长先生短地叫个不停的顾少卿了
!他一时前思后想,越想越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如土,心里当真恨不得自己是个
瞎了眼睛的。

一个恶少想要趁机溜走,才一转身,却发现一柄剑直直的刺向自己的胸口,耳畔听得一人
阴森森地道:“我们林头儿可没说让你走,既然想走的话,那我就送你一程……”


第十六章 黎民


那恶少只觉一股寒气透胸而来,以为自己已经被利剑刺了个对穿。登时大叫一声,一口气
换不过来,两眼一翻,竟然昏死过去。

众人大惊,只道这恶少被一剑刺死了,出剑之人也是一愣,搔了搔头,一脸尴尬的强笑道
:“只是吓吓他罢了,这样的胆子,怎么也敢出来打劫……”

林凡瞪了他一眼,走到那恶少身边,在他人中上一掐,那人突的大叫一声:“可刺死我了
!”,已然清醒过来。

一旁的顾少卿见这恶少如此无用,轻蔑的笑了一声,走到那名昏迷不醒的青年身边。那青
年已经有人给他擦拭干净血迹,上好了伤药,顾少卿轻轻搭了搭脉,朝那老者笑道:“令
郎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晕过去了,回去调养几天即可无妨。”

那老者连连点头称谢,双手依旧死死的抱着儿子。

林凡扫了周围的人一眼,忽然朝顾少卿道:“顾先生,您看怎么处理?”

顾少卿一愣,忙道:“先生可不敢当……在下一介书生,如何做得了这个主?”

林凡笑道:“先生莫要谦虚,这里的论身份学识,自然该您作主。”

顾少卿听罢皱了皱眉,他听出林凡话里另有玄机,想了想道:“这里是京师,天子脚下,
这行盗以及枉法之人,还应该付之有司。请林兄弟派个人把他们交给京兆尹便是。”

林凡点头道:“这是正理。”他瞅了瞅那名依旧在搔头的剑手,道:“冯十二,交给你了
,把他们都交送给孟程思孟大人。”

冯十二应了一声,朝那几人喝道:“都起来,跟我走,别磨磨蹭蹭的!”那几人连忙一骨
碌爬起来,战战兢兢跟着去了。刚才那名险被吓死的恶少尚自两腿发软,说什么也走不快
,却听冯十二怒道:“装什么死,信不信老子真的一剑刺死你!”那人慌的一个趔趄,好
险没栽倒,脚下却是迅速多了,跟着冯十二等人渐行渐远。

这厢边的几名侍卫安抚老者,遣散围观众人,街道渐渐恢复了先前的清静。

林凡再次上前施礼,郑重道:“奉殿下之命,有请顾先生入府一叙!”

顾少卿拱手道:“燕王殿下有请,在下只好却之不恭了,只是……”他眨眨眼睛,笑道:
“林兄弟,不知燕王找我何事?”

林凡迟疑了一下,道:“这个,燕王没讲,我们作下人的也不好问。不过顾先生放心,必
定是好事。”

顾少卿想了想,笑道:“也不用为这费脑筋,到了府中自然知晓。对了,林兄弟这手剑法
果然高妙。”

林凡摇头道:“不怕得罪先生,我的剑法不过巧剑之属,也就是外行人看来好看罢了,当
真打起来,接不住燕王二十招。”巧剑乃是追求剑中变化技巧之极至,世上大多剑手,都
属巧剑之境,而真正剑中高手,已然上体天心,通汇自然,信手挥洒都有千钧之力,这才
到了势剑的境界。

顾少卿虽然剑术低微,见闻却是极广。听到林凡此言,不禁讶然道:“莫非……燕王已经
晋身势剑之境?想不到殿下竟是如此深藏不露之人!”

林凡笑道:“燕王深藏不露的东西可多得很呢!我跟了殿下五年,依旧不知道殿下到底还
藏有多少本事。”

顾少卿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想起燕王和他说过的那番话,可谓想前人所不能,这也算是
深藏不露的一种表现吧。他此刻对燕王的好奇之心越来越浓,心中想道:“若我能在燕王
身边呆上几年,却也是一件幸事。”

林凡却不知他心中所想,看他面色古怪,也不知愿是不愿,试探的问道:“那么,顾先生
,咱们这就一道去王府复命如何?”

顾少卿笑道:“这个自然,咱们这就走。”忽然想起了一事,左顾右看,愣了半晌,颓然
出了一口气。

林凡奇道:“先生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不错。”顾少卿苦笑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溶溶春色,缓缓道:“丢了一首好诗……”


※※※※顾少卿随林凡等人回到燕王府,李沐风得到通禀,立刻请顾少卿入了前厅。趁此
空,林凡已经把刚才之事详细说了一遍,李沐风听罢,登时皱起了眉,道:“那三个青皮
是哪个府里的?”

林凡一愣,道:“这倒没问,不过冯十二已经把他们压往京兆尹了,应该没什么差错才对
。”

“不是这个意思。”李沐风摇了摇头,道:“孟程思当然不敢驳燕王府的面子,只是怕会
阳奉阴违,冯十二前头走,后头人也就放了,他们得不到什么教训。”

顾少卿听罢,想了想,点头道:“若是府里的公子哥,孟大人怕是确实不敢惹,京兆尹这
个官可不好当阿。”

李沐风目光投得很远,淡然道:“我记得一首诗,写的正是这些恶少!”

林凡有些惊讶,道:“还有人给他们写诗?”

李沐风缓缓吟道: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

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

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城功。

九衢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

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这诗很是浅白,任谁也读的懂。却又十分深刻和沉痛,以一种旁观者的口吻讲述着这个无
可奈何的事实。加之李沐风一字一顿,更增添了沉郁之气。

虽然没有听过,顾少卿却直觉上知道这诗不是李沐风写的,以一个王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也
不会有这种无奈的笔调。林凡却没想这方面的事情,他听得烦闷压抑,突然说道:“殿下
,下次在遇到这样的人,也不必送什么京兆尹了,属下直接惩办了就是。”

“那怎么行?”顾少卿摇摇头道:“国家自有法令,不能凭意气用事。”

林凡反问道:“要是京兆尹也枉法,这法还有什么用?”

“上面依旧有法管着的。”顾少卿道:“若京兆尹不行其责,也可依法惩之,可并非这法
就无用了。”

李沐风欣赏的点点头:“顾先生说的很是,可就顾先生来看,那这法怎么才能真正有用呢
?”

顾少卿忙道:“殿下,先生两字切莫再提,少卿当不起。”他又想了想道:“这法是定死
的,执法之人却是活的。若要执法清明,刷新吏治,乃是首要。”

李沐风一笑,道:“刷新吏治,说起来简单,可这自秦起至今,谁又能作到了?谈何容易
阿……”

顾少卿见李沐风不甚赞同,又道:“人人心中皆有私念,要刷新吏治自然不易,但若法令
严格,监察得力,使其人人自危,吏治自然清了。”

李沐风点点头,道:“也难为你能想到这里,可是以人管人终究不是办法,咱们御史台也
不是没有,怎么吏治依旧不清?若是这监察御史们枉法,又当如何?”

李沐风当然知道顾少卿不可能找出一条彻底的刷新吏治的法子,就算再有才华,毕竟还受
到时代的局限。以自己的那个时代的先进,一样无法真正解决腐败的问题,何况这一千多
年前的时代?只是他要考考顾少卿,看看他胸中有多少韬略。

顾少卿看李沐风盘根问底的追问,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他打起精神道:“御史台由皇帝直
接监督即可。”

李沐风感兴趣的问道:“却不知如何监督?”

顾少卿沉声道:“以忠心之人,作皇帝耳目,执行探听之责。”

李沐风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就成了厂卫了吗,不行不行。”他实在有些忍不
住,自己连番追问下,顾少卿居然把厂卫这种机构给想了出来。

顾少卿和早已听得呆了的林凡面面相觑,却不知什么是“厂卫”,顾少卿问道:“不知殿
下如何觉得不行?”

李沐风止住笑,道:“作为皇帝耳目的人,皇帝必然十分信任吧?可怎么保证他们就都是
正直之人呢?再说……这些人直接听命皇帝,身份不凡,容易坐大,将来如何控制?”

顾少卿面色一变,想了想才道:“少卿以为,若是明君……”

“若不是呢?要找一个千秋适用的法子。”李沐风立刻顶了回去。

顾少卿颓然道:“确实没有办法,少卿才尽了,愿殿下有以教我。”口气甚是诚恳。

“说到法子,具体的我也没有,不过……”李沐风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少卿,你种过
果树没有?”

“种果树?”顾少卿一愣,就连一直支着耳朵听着的林凡也不禁“恩?”了一声,显然谁
也没想到李沐风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顾少卿疑惑的回答:“这个,少卿没种过。”确实,他毕竟富家子弟,虽说游历多年,却
那里种过树?

“那也应该大概知道些吧。”李沐风淡淡道:“少卿,你可是一直拿了把剪子在枝叶上修
修剪剪呐。”

顾少卿听明白了,燕王这是在暗喻治国之道,他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下文。

李沐风接着道:“有一颗桃树,我想让它长出杏来,你这把剪子,该怎么用阿?”

顾少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想了想,道:“少卿没有办法。”

李沐风一笑,道:“那我给你个镐呢?”

顾少卿眼前一亮,似乎被李沐风一下点开了一条向上的路,拨开原来荆棘,后面居然还有
一条宽广的大道。

“刨了……”顾少卿喃喃道:“连根给它刨了,在这土地上,再种上杏!”

旁听的林凡浑身有些不自在,他有一种说不出感觉,似乎燕王,顾少卿,还有这整个屋子
,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他不禁接口问道:“这地……这地是什么呢?”

“这地……”李沐风目光深遂,仿佛藏了无限的秘密,他用一种格外低沉的声调说道:“
这地……就是千万黎民阿……”

※※※※

编者按:本文中的有些诗歌取于唐诗,请大家不要误会是笔者所为。

还有,上次有朋友说李承乾喝酒说的两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是白居易所作,
年代不对。这个在下承认,不过倒不是在下疏忽了,而是觉得十分切合,不用可惜。呵呵
,也就不必深究了吧。

另:这一章可能会有朋友觉得假,很可能会说:“看,又一个打算套用现代制度的。”但
是我觉得这其实十分真实,主人公来自现代,他的思想必然有高出时代的地方,否则才不
真实。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儿,但是他肯定能想得到,说得出。主人公换作你我,想必
也能说出这番道理吧。


第十七章 来使


“但是……这地肯定能长出杏来吗?”顾少卿并不知道李沐风用杏树具体在比什么,但是
他能隐约把握一个大的块面,一个自己甚至前辈先哲们都没有触及过的方向。只是,真的
能够行的通?

“是啊……这土地,能够长出杏来吗?”李沐风在瞬间有些茫然了,他轻声的问着自己。
在这年代,把权力交给人民,真的可行吗?他不太肯定,但他知道,这将是一个他日后必
须面对的问题,他也有信心面对这一挑战。

“能。一定能!”他抬起头,坚定的目光透过雕花的木棱投向了远方,似乎看到了并不遥
远的未来。顷刻间,他脸上迷茫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种自信洋溢的神采。
这一刻,他感到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却忘记了他曾经对李陵说过的话:就算能获知一切
,也未必能引导它们走向希望的方向。

或许,为了此刻的自信,他在将来终会付出代价。不过,这只有时间才能证明。

顾少卿在低头思索,林凡听得呆呆出神,李沐风正在脑子中勾画着宏伟的蓝图,一时间厅
中一阵静默,没有半点声音。

顾少卿忽然笑了一声,在这寂静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李沐风讶然道:“少卿何顾发笑
?”

顾少卿四下看了看,目光最终定在了李沐风身上。他声音低沉的问道:“殿下一切说的很
好。只是……殿下怎么以为自己有实施的机会!”

林凡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惶然看着顾少卿,这句话含义很深,深的他都不敢往下想。

李沐风的眼睛忽然精光闪现,死死盯住顾少卿,顾少卿却毫不回避,一双眸子平静如水,
迎上了李沐风的目光。

良久,李沐风问道:“少卿怎么以为我没有机会?”声音却带着丝丝寒气。

“这是只有皇帝才能做的事情……”顾少卿毫不在意,轻轻一笑道:“只是太子登基名正
言顺,二皇子手握军权尾大不掉,而殿下有何依凭?”

李沐风没有回答,声音冰寒的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夺嫡之心……不怕我打你个蛊惑
之罪!”挂在嘴边的“少卿”也变成了“你”,显然已经动了杀机。

顾少卿笑了几声,突然嘎然而止,沉声道:“若是少卿看错了,殿下尽可取了我这对眼睛
去!”

李沐风木无表情的看着他,顾少卿却不动声色。两人静静的对视,良久无言。

林凡却觉得厅里忽然变得很热,一会儿工夫已然汗流浃背。就算燕王向来仁厚,他也觉得
自己今天实在是听了太多不该听的话,只是没燕王的命令,他也不敢起身出去。

一声愉悦的笑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压抑,李沐风笑道:“少卿果然乃无双国士,有胆有识
,且不知少卿何以教我?”

顾少卿似乎早已料到如此情景,对这番态度变化却是宠辱不惊,神色如常。他拱拱手道:
“殿下若想决胜庙算,怕是难矣。但殿下坐拥幽州之地,已然有了极大的资本。”

李沐风淡淡道:“幽州之地苦寒,又与突厥,契丹,奚这三个异族接壤,算什么资本?”


顾少卿一笑,道:“怕是殿下言之不实。幽州山峦相环,其间平原广阔,虽有苦寒之地,
却算是少数了。且民风骠悍,非关中可比。而这三个异族若用之得当,可倚之为凭。此间
关节,殿下怕是早就清楚了。”顾少卿就是幽州范阳人,自然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熟悉得很
,况且李沐风在幽州广施仁政,对异族安抚得当,顾少卿早就上了心了。

李沐风沉默了半晌,叹道:“知我者,少卿也。”心中却是凛然,这顾少卿看事情真是入
木三分,心思这般缜密!想到这里,他目光复杂的看了顾少卿一眼。

顾少卿却似没有察觉,只是微微一笑。

李沐风忽然站起身来,好似有什么事情犹豫不决,在厅中踱起了步子。他踱了两步,突然
下定决心般对顾少卿道:“少卿,你怎就肯定我在这庙算上没有筹码?”

林凡也随即站了起来,不敢在燕王面前独坐。顾少卿却依旧坐的安稳,想了想,道:“少
卿只是就常理推之,殿下乃非常人,想来必有安排。”

李沐风笑道:“少卿终于也有了不知道的事情……”他轻轻走到顾少卿身边,在他耳边低
声说了些什么。

顾少卿面色一变,凛然道:“此事关系重大,这殿下不必和我说的!”

李沐风的看着他,目光中透露着毫无掩饰的坦诚,他诚恳地说道:“此后少卿便是我的臂
膀,没有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顾少卿面露感激之色,起身拜倒,口中道:“顾少卿感殿下知遇之恩,愿为殿下效犬马之
劳!”

李沐风伸手一拦,顾少卿只觉一股沛然柔和的力量将自己托起,再也拜不下去了。李沐风
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没有说话。顾少卿感到一种亲切之情油然而生,也是点点头。两人
都明白,此刻再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林凡松了口气,心思回到自己身上,才感到后背凉飕飕的,已然被汗水印湿。

李沐风笑道:“后堂备了些水酒,给少卿压惊。林凡,一起去吧?我看少卿镇定自若,你
倒真的该压压惊了。”

林凡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一笑。他开口刚要说话,却听得有人叫了一声:“殿下!宫里
的赵公公求见!”

李沐风一愣,他转头看了看两人,林凡知趣的退了下去。顾少卿刚要跟着下去,却被李沐
风一把拉住。

“少卿且慢。”李沐风略带歉意道:“本来应该让你陪坐的……不过这人虽说是我买通了
的,但向来小心,怕他见到你起疑。你且委屈一下,在屏风后面躲一躲,也听听到底什么
事儿。”

顾少卿点了点头,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不大一会儿,下人领一人进了厅内。此人穿着便衣,面色红润,颏下无髯,却看不太出来
多大年纪。他朝李沐风施礼道:“殿下,刚才吐蕃使者到了!”声音甚是尖细。

李沐风一时没听明白,道:“什么吐蕃使者?”

赵公公详细解释道:“吐蕃的赞普派来使者,说想要迎娶大唐公主,结成永世之好。”

松赞干布!李沐风一惊,一个念头如闪电般从脑海里划过,忙问道:“是不是松赞干布?


赵公公一脸茫然,道:“不是松赞干布,倒是听说这个蕃王的名字叫什么天松赞……”

是了,就是他!李沐风在心中慢慢理清了头绪。天松赞就是松赞干布,乃吐蕃王朝第31代
赞普天论赞的儿子,现在为第32代赞普。松赞干布翻译过来是“庄严大德王”,是天松
赞死后才有的谥号,无怪乎这赵公公不知道。

李沐风皱眉道:“使者来访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我都不知道,按说应该有朝会才对……”


赵公公迟疑了一下,道:“万岁说……吐蕃地处边远,无利无害,所以没有声张。”

李沐风摇头道:“这是什么话,这有关一国之体,岂可随便……那陛下许了婚没有?”

赵公公道:“万岁说公主娇贵,不宜远嫁……没有答应。”

“糊涂!”李沐风心里责备,口中却没有说话。他想了想,问道:“使者是谁?名字知道
吗?”

赵公公想了半天,笑了笑道:“这些蕃人的名字都古怪,小的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叫什
么……什么东赞的……”

恩,禄东赞,一定是他。李沐风想起历史上对此人的评价:处事机灵,善于应对,正是个
做使者的材料。只是这次空手而回,怕不会善罢甘休,当不是了局。

李沐风点了点头,道:“公公有劳了,你若离开太久,怕惹人生疑,先请回吧。”他朝下
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道:“公公随我来,殿下备有一份薄礼……”说话间已经
引赵公公下去了。

李沐风独自沉思了片刻,回头道:“少卿,你怎么看?”

顾少卿已然转出了屏风,他叹了口气道:“陛下做的欠妥,拒绝的太干脆了些……”

李沐风笑道:“陛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吐蕃地处高原,和咱们确实无利无害。”

“话不是这么说!”顾少卿摇摇头:“吐蕃本部虽居于高原之上,可控制极广,尽可威胁
河西走廊,此乃我大唐和西域诸国通商要道,不可不防阿……”

李沐风赞叹道:“少卿真乃高才!不错,陛下处理的并得当,应当怀柔安抚才对。”

“殿下过奖了。”顾少卿却没显得兴奋,皱眉道:“依少卿看,吐蕃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殿下可要有个准备才好。”

李沐风颔首道:“不错。”他突然朝门外喊了一声:“林凡!”

“在!”林凡快步走进了屋内。

“传我的密令,松州守军戒备,时刻注意吐蕃动向。”

“是。”林凡转身出去了。

“松州……会是松州吗?”顾少卿低头自语。

历史总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吧?李沐风一瞬间在历史的长河里失神了,半晌才悠然道:
“错不了,一定是松州……”

※※※※

笔者按:史实上松赞干布遣使者来唐迎娶文成公主是公元638年的事情。笔者把这个事件给
提前了几年,至于解释嘛……反正历史已经变了,所以提前个一两年不是问题,呵呵,是
不是很不负责任呢?

又:从今天起更新不会这样快了……因为五一结束了,非典也渐渐不再肆虐了,所以笔者
要去老老实实的上班了(其实上班没老实过……笑)。但不是说不更新了,尽量每周更新
两章,请朋友们谅解。


第十八章 心迹


天已经放亮了,顾少卿洗漱完毕,出门舒活了一下筋骨。抬头看看天,碧空高远,缀着丝
丝白云,正如他此刻心境般坦荡通明。他暗自一笑,自己这是不是算是一步登天了?

“顾先生早啊。”管家李远朝他远远的打了个招呼,顾少卿看得真切,那张精瘦的脸上带
有几分揶揄。

“不早了。”顾少卿自嘲的笑了笑,道:“怕是殿下早朝都要散了吧?我这人懒散惯了,
到了王府也改不了。”

李远笑了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流露出赞赏的神色,道:“顾先生果真非常人,头一天
入了王府,还能睡的如此安稳,这份淡定的心志就够常人学上一辈子的!”

顾少卿摇手一笑,刚待说什么,却听得府门发出嘎吱吱的声响,缓缓向两边打开了。殿下
回来了?他和李远对望了一眼,同时向门口迎去。

“殿下呢?”进来的只有林凡等侍卫,李远出门四下望了一下,确认李沐风并没有落在后
面。

“殿下散朝以后独自出去了,有点事情要办。”林凡的解释略显含糊,让人听得生疑。

“那你们怎么没跟着去?”李远有些诧异。

“这种事情我们怎么跟着去?”冯十二抢着说了一句,语调古怪,显是话里有话。

“哦?燕王可是去了坊间了?”顾少卿略微猜到了几分,皱了皱眉,心中甚是不以为然。


众人一愣,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冯十二嘴快,边笑边道:“顾先生,这可错怪燕王了,咱
们殿下向来不喜欢那个调调……这次可是得了小姐的行踪,自然不能放过。”

“什么小姐?”顾少卿一怔,越听越是一头雾水。

林凡怪冯十二多嘴,瞪了他一眼。李远眨眨眼睛,凑到顾少卿耳边嘀咕了两句,顾少卿恍
然大悟,轻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想不到殿下倒也是性情中人。不过……”

他神色一整,接着道:“殿下能有私事,咱们不能。殿下的私事,可就是咱们的公事,这
次殿下独自出去,千万别有个万一……”

林凡听的心里一紧,他寻思了片刻,沉吟道:“事情断不能这么巧去!再说,以殿下的功
夫,长安还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听得此言,顾少卿抬眼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又收敛了回去,淡淡地道:“确实如此。不过
凡事小心为上,殿下身份非比寻常,谨慎些没什么坏处。”

“顾先生说的是,林凡知错了。”林凡点点头。众侍卫暗中思量,确实觉得太过松心了些


顾少卿笑道:“其实我不过杞人忧天罢了……林兄,咱们自家人就不必说见外话了。”他
忽然想起一事,朝李远道:“对了李老,我要回长安馆一趟,要是殿下回来,帮我告个假
。”

冯十二插口笑道:“先生自去,告假我看就不必了,殿下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众人哄然一笑,顾少卿挥挥手,径自出了府门。

“嘿,好威风,才进了王府一天……”一人低低的发了句牢骚,马上就被林凡用目光顶了
回去。李远和林凡对望了一眼,心中均道:“这顾少卿果然不是寻常人物!”

※※※※

芙蓉轩位于胜业坊东,紧邻东市放生池。两条笔直的街道交叉而过,便把芙蓉轩放在交通
要冲之地。若光说水粉胭脂的品质,蓝宝斋也有自己的特点,可算各擅胜场。但此处邻近
闹市,交通便利,这两个条件才是芙蓉轩一直稳压蓝宝斋一头的重要原因。

“薇儿,这里有些太过吵闹了……”陈寒衣秀眉轻蹙,抱怨了一声。

薇儿嘻嘻一笑,没有答话。她怎会不知这里人多,只是看小姐总是太过冷清,就偏偏把她
往人多的地方带。这番苦心,陈寒衣自然能够理解,但总是不大适应。

“其实什么胭脂水粉的,我却不大喜欢,还是本色最好。”陈寒衣略显犹豫,在考虑是否
应该进去。

薇儿尚未答话,忽听背后一人道:“陈姑娘说的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然还是
本色最好。”两人骤然一惊,猛的回过头来,看到一张神采飞扬的面孔似笑非笑,不是李
沐风是谁!

薇儿“呀”了一声,登时手足无措,不知道面对这个燕王自己该说些什么,如何施礼。想
到上次面对李沐风时侯的口无遮拦,更加的心中惴惴。

陈寒衣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愠色,随即如常。她淡淡的道:“原来是殿下到了,在街头不
便全礼,恕小女子放肆了。”

李沐风呆了一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随口敷衍道:“陈姑娘太过客气了,真是巧合,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了……”

“是啊,真是巧合!”陈寒衣薄怒道:“不知殿下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要挑上一些胭脂水
粉?”

薇儿一时大为惊讶,怎么自己小姐如此失态?偷眼看去,陈寒衣面上因压抑着怒气而有些
晕红,完全没了平时清冷淡定的神色,却是更加明艳照人。

李沐风没有想到这些,他被陈寒衣一句话问的发楞,才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显得十分愚蠢
。若说无心,自己一个男人怎么会跑到这里和人家巧遇?若是有意……

李沐风心中一动,他微笑道:“自然是有意而来,陈姑娘冰雪聪明,心中自然明了。”

陈寒衣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男子面前,自己的冰清的心湖总在瞬
间失守,冷漠的外衣丝毫无法低挡他那灼热的目光。此时听到李沐风直言是“有意而来”
,不由得面孔有些发热,一时反倒不知如何回答了。

李沐风朝在一旁局促不安的薇儿笑道:“薇儿,你不是要帮你家小姐买水粉吗?怎么还不
快去店里挑些?”

“啊?”薇儿一愣,忽然明悟般的点头道:“我……这就去。”陈寒衣闻言一惊,忙给她
使了个眼色,谁知薇儿笑了一声,自去了。

“细致一点,慢慢挑。”李沐风含笑补了一句,颇有些计策得售的得意。

“你……”陈寒衣无可奈何,独自面对李沐风,心中不知为何一阵的慌乱。

“陈姑娘。”李沐风突然面色一肃,双手施礼道:“我是专程来致歉的,关于那件事,在
下很是对不住……”

陈寒衣听李沐风语气诚恳,不像作伪,顿时对李沐风的看法有了改观。她暗自松了口气,
好像那压在心头的块垒终于松动了。怕是自己早就在替李沐风找开脱的理由了吧?念及此
处,她有些羞惭,恨不得马上转身逃开。

“陈姑娘,在下确实诚心诚意,还请……”李沐风不知陈寒衣心中在想什么,只道她依旧
气愤难平。

半晌,陈寒衣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殿下,你就不要折煞我了,怎么敢让你……还说什
么呢,事情也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李沐风听她口气似乎有所松动,试探的问道:“那么……陈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听到这句话,陈寒衣又被勾起了前情,冷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还不是生来就任人摆
布的……”

李沐风黯然道:“我知道姑娘还在气我仗势欺人……”说到此处,他突然用火热的目光紧
盯着陈寒衣,诚挚的道:“但姑娘可以在长安打听打听,我用燕王的地位压过谁?为了姑
娘,这是头一次!我这么说,难道姑娘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陈寒衣哪里想得到他如此的大胆直白,当面把心迹表露无遗。她只觉得面红耳赤,头也晕
晕忽忽,如同在云端般的。心中一阵慌乱,一丝羞愤,还有一点甜蜜。

“我……打听这个做什么……干我什么事……”陈寒衣喃喃道,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沐风见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开口也是欲言又止,心知自己的言语吓到了她,也就不敢
在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看。陈寒衣感到他灼热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心头更加慌乱,红唇轻
轻开合了两下,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两人就这样陷入了一阵暧昧的尴尬中。

却说薇儿进了芙蓉轩,哪里有什么心思挑胭脂水粉,只是偷偷的窃笑。她在心中暗自想着
燕王和小姐谈话的情形,不知不觉的,面上飞起了几丝红云。

“哎?”神思恍忽间,薇儿忽然发现店面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子,似乎也在漫不经心的
挑着东西。

按说男子来这个地方,倒也不是太过稀奇。长安的一些公子哥来挑些上好的胭脂水粉,以
图取悦女子,也是有的。看此人年纪二十四五上下,面容俊朗,衣着华贵,腰跨长剑,完
全是贵公子打扮,出现在这里也不算突兀。只是……薇儿奇怪的发现,此人似乎自己在哪
里见过!

怎么可能?自己应该没见过他的呀,难道……薇儿猛的一惊,才发现此人竟和燕王殿下有
几分神似!

确实是神似。若说两人长相有什么相同之处,薇儿也说不上来。倘若是个男子,恐怕发觉
不了两人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薇儿就是感觉,此人一定和李沐风有着什么关系。这
,恐怕就是女人的直觉吧。

那人似乎发现薇儿在注意他,一双深邃智睿的眼睛朝她看了过来,同时给了她一个淡如清
风的微笑。


第十九章 狭路


薇儿“啊”了一声,登时垂下头去,满面飞红。她觉得这个男子的目光异常敏锐,似乎被
他扫上一眼,就什么都被看透了一般。这笑容又是这样的如春风拂面,轻柔的不留痕迹,
偏偏人又生的英武,不似燕王那略带阴柔的气质……

糟了,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呢……薇儿脸色更红,她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却发现那人早已移
开视线,转去看别的了。薇儿轻轻松了口气,却又微感有些失落。女子的心思,当真是瞬
息千变,难有轨迹可寻。

薇儿回过神来,随便挑了点胭脂,逃也似的出了芙蓉轩。她远远的看去,燕王仍在和自己
小姐说着什么,只是两人相距比刚才可要近的多了。薇儿正迟疑的想是不是要在哪里避一
下,陈寒衣已然看到了她,招手要她过去。

李沐风方才和陈寒衣僵了片刻。,知道自己讲的过直,让陈寒衣一时无法接受。他只得说
上些不相干的事,转移一下话题。陈寒衣这才略感放松,心中对李沐风的恶感早就去了七
七八八,谈起话来不像方才般剑拔驽张,距离自然不自觉的拉近了。

见薇儿过来,李沐风笑道:“怎么?店里面没有好的货色吗?出来的这样快?”

薇儿一惊,想起了刚才燕王要自己慢慢的挑选。可她光想着躲避那名年轻人了,早把这话
忘的干净,她不禁心慌了起来,垂头没有说话。

“薇儿,殿下说笑呢,别当真。”陈寒衣微笑着拉过薇儿的手,转头对李沐风道:“出来
不少时侯,我们也该回去了。”

看到笑容在她脸上绽放,李沐风一时迷醉。他强自定定神,想了想,道:“这样吧,要不
我送你们一程?”

“这……”陈寒衣迟疑了一下,道:“不敢耽误殿下,我们自己走就好。”

“这有什么的!”李沐风爽朗的一笑,道:“反正我也无事,再说,我要回府也算是路过
尚书府,顺路罢了。”

“也罢。“见李沐风笑的坦荡,陈寒衣也恢复了镇定,点头道:“如此,有劳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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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少卿回到长安馆,见顾承恩正在屋内作着课业,甚是认真。他轻轻走了过去,歪头看了
片刻,失笑道:“哥哥,怎么又做的这个官样文章?当真是死气沉沉啊。”

顾承恩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笔一抖,一行工整的楷书后面点出了一个大大的墨点。他抬头
一看,气道:“昨天一夜不归,今天回来又扰人清静!”说话间已然把纸张揉成团,扔到
了篓中。

顾少卿一笑,道:“哥哥,从今天我就搬到燕王府去了,我特地来和你告个别。”

顾承恩一怔,问道:“好端端的怎么进了王府了?去做什么?”

顾少卿搔搔头,道:“是作幕僚吧……反正也差不多了。”

顾承恩一晒,道:“就算到王府作幕僚,也算不得几分高贵,哪里比得上光明正大考上功
名!”

顾少卿摇头笑道:“哥哥看错我了,我岂是投机钻营之人!此间自有道理,只是我不便提
……对了,我以后就不回来了,哥哥有事儿去燕王府找我吧。”

顾承恩“唔”了一声,展开一张白纸,继续写他的文章了。

顾少卿道了声“珍重”,转身出门,朝内院去了,他是想跟李承乾告个别的。谁知来到那
间独院,见依旧是铁将军把门,不由怅然万分。他静静的伫立了片刻,也就径自去了。

顾少卿一时也不打算回去,出了崇仁坊,满无目的地转了半天,不知不觉间过了东市,自
胜业坊东边绕了过来。

此处邻近东市放生池,隐隐有水气随风而来。顾少卿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水气中带着一
股子百花的芳香。他略感奇怪,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芙蓉轩的牌子就立在自己眼前,不
由得哑然失笑。

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忽然发现远处有三个人影渐行渐远,其中一个
赫然就是燕王李沐风!顾少卿一愣,一抹笑意露出了嘴角,林凡他们死也不说殿下的去处
,却让自己无意间撞见,真可谓无巧不成书了。

他凝目细看,燕王旁边是两名女子,一个头上梳着双环,分明是个丫头,另一个秀发如云
,一直翠色玉步摇在阳光中轻轻晃动着。

这……顾少卿只觉得胸口一阵紧,一种酸涩的感觉在心头慢慢盘旋滋生,然后渐渐破碎了
,化成丝丝缕缕传遍了四肢百骸,一时身体没了一丝力气。

他好久才缓过气来,眼前的人影已然不见,似乎白日作了一梦般的,一切都仿佛毫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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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芙蓉轩到燕王府,实际上并不经过陈家。若先到尚书府,李沐风回府就要拐个弯子了。
送过了陈寒衣二人,他找了一条最近的路直插回来。若林凡等人在,必定劝谏他绕路而行
,因为这是一段僻静的小路,未免不大安全。李沐风却丝毫没有在意,他不相信天下有谁
能够轻易威胁到自己,即便有,此刻想必也不会出现在长安。

有时候就是这样,天下的走向决定于一个人,而一个人的命运,或许就决定在他走的一条
路上。

阳光斜射进小巷,四周悄然无声,探出来的树枝毫无征兆的抖了一抖,把光线割裂成斑斑
点点,在路面上散乱纷飞。破碎的光斑照不亮小巷深处,那里幽静深邃,近在咫尺,又远
不可及,似乎是虚无缥缈的彼岸。

李沐风忽然觉得,这一切似乎寻常的景象忽然变得怪异起来,就连司空见惯的阳光树影,
也变得异常诡谲。倘若有两只小鸟枝头高唱,就会把这股无形的压抑冲淡吧?然而没有,
什么声音都没有,四周像死一般的寂静。本该生机勃勃的春风中,却飘荡着死亡的气息。


李沐风站住了。

他伫立在小路的中央,静静的用心灵感受着周围的一切。那小巷深处,到底有什么呢,他
接触不到,也看不透。似乎一切的试探都被一堵冰冷的墙壁挡了回来,一切依旧,死气沉
沉。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衣袂骤然飘飞,一股凛冽无匹的肃杀之气自他身边
升腾而起,像秋风般横扫过枝头,万片树叶坠落,漫天纷飞。这股气流旋转激荡,周遭的
陈腐气息被席卷一空,送上了碧透的晴空。

枝头只剩下几片叶子摇曳着,阳光穿透了裸露的枝头射了进来。李沐风身边残叶纷飞,竟
有些叶子显出淡淡枯黄之色!风无声的扫过地面,残破的落叶向小巷深处翻滚而去,却在
某处凭空撞个粉碎,散落漫天残屑,纷纷扬扬。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阿……”李沐风张开眼睛,负手清叹:“秋风所过,万叶齐落,朋友
还不现身吗?”

秋风,落叶,残枝。刚才沉寂的巷子赫然染上了淡淡的秋色。

“好,果然是李家的霸剑之气。练到如此境界恐怕你算是第一人!”清朗的声音自暗处传
来,那是肃杀的秋风也无法穿透的无形屏障。

这声音穿透了那几许秋色,隐没的黑暗渐渐吐露出光明,一股和煦的暖风缓缓吹拂,肃杀
的气氛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退融化,附着于这小巷中的一切陈腐、肃杀,都完全剥
落开来,被春的温暖蓬勃所包容。

一切都赫然开朗了,阳光均匀的散在路面上,和煦的春风吹拂,杀伐之气无影无踪。谁也
不曾想,刚才这个小巷里,竟然气候骤变几番!

可李沐风却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深邃的寂静不复存在,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显现在李沐风眼前,面容俊朗,身形挺拔,顾
盼间英气勃勃,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度。

李沐风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手中毫不怠慢,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剑。

铮的一声龙吟,剑光流转,如秋水般的清冷,如月光般的迷离。周畔的光辉似乎全被这口
长剑所掩盖。

“好剑!”那人赞叹道:“秋水流波,此番也算是跟对了主人。”

李沐风目光电射,缓缓的道:“你识得皇图剑法,又叫得出这‘秋水流波’,定不是寻常
刺客,你是什么人?”

那人悠然道:“我若被你杀死,名字也就成了我的耻辱,倘若你死了,知道这些有什么意
义?”

“不错。”李沐风点点头,道:“倘若你死了,名字确实是个耻辱……”话音未落,一股
凛冽无匹的肃杀剑气已然从手中疾射而出,面前的空气被割裂开来,发出怪异的尖啸。

那人却纹丝未动,李沐风只觉得一阵充盈博大的气息柔和的迎上了自己的剑气,自己的一
剑递出,却犹如冰剑刺入春水,每深入一分,力道愈加消散,终于冰霜瓦解,消逝无踪了


李沐风心中一凛,他本以为对方应和自己伯仲之间。刚才那人虽破了自己的叶落知秋,可
那是借了春时,谁也无法真正违背自然本身的规律。虽然这番因势利导巧妙绝伦,李沐风
却还不放在心上。可这一击,却显出那人功力深不可测,手中无剑,硬接自己一招,仍能
做到不温不火,无迹可寻。这样的剑手,自己真的能对付吗?李沐风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
托大了。

“皇图剑法确实厉害……只可惜你们都练错了。”那人似乎感叹着什么,悠然道:“李家
,从来都练错了……”

他手中忽的精光一闪,腰间那柄长剑不知何时已然握到了手里。他长剑斜指着李沐风,淡
淡的道:“光天化日不是杀人的好时间,我尽量在五招之内取你性命。”


第二十章 斗剑


李沐风嘿然一笑,周身杀气更盛,衣袂猎猎飘飞,如同在狂风中独舞。

“那就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资格。”宝剑斜横,一抹光辉在剑锋上缓缓流动。

那人眼中闪过异芒,动容道:“剑罡!”

“不错,皇图霸剑的绝招之一……”李沐风虔诚的缓缓举剑,突然一声低喝。一抹流光顺
着剑身暴射而出,轻易撕开了那道若有若无的气墙。不同于浩大却较为发散的剑气,剑罡
是剑魄凝成的实质,再高明的护体真气也难以抵挡。

眼前的人影忽然变得虚幻了,那一抹可瞬间追溯流光的剑罡透体而过,却没有起到应有的
效果。被穿透的人体渐渐消散,转化为虚无,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前面是空荡荡的
小径,落叶散乱的翻滚着。

一缕温暖的风从侧面吹拂而来,轻柔的触面不寒,这是让人轻易迷醉的气息。李沐风却觉
得浑身冰寒,若真的沉醉东风,结果只有一个:死。

不见双脚动作,李沐风毫无征兆的原地移动半尺,若看在一般人眼睛里,他仿佛从来都站
在现在的地方,未曾移动过半步。

那个挺拔的人影出现在李沐风背后,依旧和谐安宁,沉静的像一只优雅的白鹤,甚至连柔
软的衣带也不见摆动。他以手抚剑,轻轻的摩挲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李沐风长剑平举,凝神而视,长发和衣袂无风自动,猎猎的飘飞着,仿佛欲乘风而去。若
仔细看,却发现他左肋的衣服已然被割破了一道口子。

“缩地成寸……”那人慢慢的问道:“你是袁天罡的弟子?”

李沐风也正暗自吃惊,皱眉道:“不错,你这浮光掠影的身法又是师承何人,莫非也是他
?”

那人哑然一笑,道:“不错……看来真是有缘,他是教过我这套身法……”言下之意,却
不肯认袁天罡为师父。

李沐风想起了袁天罡的话,脑海中如同闪过了一道电光,惊呼道:“你是李世民的后人!


“秦王的儿子,李承乾。”那人补充了一句,声音却有萧索没落之意,他淡淡的道:“有
人说,或许我该是太子的。”

“你当真做得来吗?”李沐风戒备的看着他,似乎想看穿他的心意。“眼下的身份反倒更
加适合你吧……”

李承乾没有反驳,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犹豫和迷茫,“这世上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李沐风准确的把握住了李承乾的心态。他清楚,刚才的话已经成功的在对方心里留下一颗
犹豫的种子,从而可能会影响瞬间的判断。胜负,从来不是只凭实力的高低而决定。

李承乾确实有一丝犹豫,但并非因为李沐风的话。他清楚自己的内心,并不想去夺什么天
下。为了自己并不情愿的目的,却要牺牲李沐风甚至无数百姓的性命,这样的天下,争之
何益?自己现在的作为,究竟是对是错?

他无法继续想下去,一抹剑光如清冷的秋水,无声无息的刺向自己的胸前。这一瞬间的失
神,已然给了李沐风反攻的机会。李承乾嘿了一声,手中长剑斜挑,划出一个完美无缺的
半弧,仿佛切合着星辰运行的至理。

李沐风长剑递出,却发现李承乾随手一招,看似毫不起眼,竟是如羚羊拐角,无迹可循,
把秋水剑的去势全然封死。李沐风身体猛然一震,杀气大盛,秋水剑被这股气势催动,突
然作出了无数次微妙的颤动,去势飘忽不定,不知要刺向何方。

李承乾骤然滑退半尺,衣带被李沐风的剑气掀动,如鹤翅般的飘飞。他把手中长剑毫无规
律的疾速挥动,剑刃突然消失不见,似乎化作了一片虚空。

在李沐风看来却并非如此,他只觉得对面漫天都是剑影,晶亮的剑锋如实质般挤压过来,
自己的秋水剑再也无法回避。

“叮”的一声,两人的长剑第一次接触。李承乾漫天的剑影骤然消失,雪亮的长剑在金属
交击的声音中颤抖着弹回,一股寒气沿着剑身侵袭而来。他嘿了一声,只觉得胸口烦闷,
不由得退了两步。

李沐风却感到一阵暖洋洋的气息直接侵体而入,自己的皇图霸气居然挡之不住,他只觉得
心口发甜,一口血喷了出来。几丝鲜血落在秋水流波的剑身上,如同鲜红的露珠般滚动,
却没有在晶莹的剑身上留下丝毫痕迹。血珠自剑尖缓缓滴落,仿佛这剑饮的是别人的鲜血
一般。

“嘿,好剑法……”李沐风低喝了一声,略显沙哑。

李承乾却没有乘胜追击,似乎并不着急进攻。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要论霸剑,你确实算
是大成了……可惜却忘了皇图二字。”

李沐风一愣,旋即明白,李承乾既然敢如此的悠闲,说明他必然有了能一击必杀的把握。
或许,他看透了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的致命弱点?

李承乾摇头叹道:“皇图乃是一统天下之王道,你却用的霸道之剑,弃本逐末,李家的人
均是如此。”

皇图霸剑虽说是李氏皇族的不传之秘,可终究是起源于道家典籍,讲究以柔克刚,正气沛
然,重王道而非霸道。可李家以武力得天下,渐渐取了其间的杀伐之意。现在李沐风手中
使出,更是杀气逼人。

李沐风闻言心头一动,却无暇细想,眼下的最该他注意的是面前好整以暇的李承乾。

“是吗……”李沐风冷笑了一声,用手背抹去口边的鲜血。殷红的颜色丝丝缕缕的沾染在
手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肺叶中的浊气变得清冷。

李承乾忽然感觉面前的人气势骤然发生了改变,若说原来身边散发出的是涌动的杀意,那
么现在已然全部变成了慑人心魄的剑气,此时的李沐风,简直已经变成了一把剑!

“剑身合一……”一抹笑容逸出了李承乾的嘴角,手中长剑指向一个古怪的角度,“好,
我就来接你这最后一招,让你死的瞑目。”

凛冽无匹的气势不断涌动、聚集,脚边的落叶被剑气催动,刚刚翻滚几下就撕扯成几片,
飘散而去。李沐风的心神抽离了本体,已然把自己当作一柄无坚不摧的名剑。他知道,倘
若一击不中,将是自己的死期,李沐风想要毕全功于一役。

枝头的一片叶子挣扎了片刻,终于无奈的盘旋坠落了。它飘飘摇摇的落向两人中间,在两
股极端不平衡的气势压迫下,蓬的四散成千万点粉末。就这一瞬间,李沐风已然和秋水流
波化成了一道青濛濛的剑气破空而至,快的如同要追溯千百年流逝的光阴。那一瞬,天地
间只剩下这一剑的光采。

顾少卿心头如同倒了五味瓶一般,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望着燕王逝去的背影,他在瞬间
下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今后不去想也尽量不见陈寒衣,干脆让自己这暗恋的情丝随风而
逝。

这是最直接解决方法。顾少卿虽然是性情中人,却永远知道哪些事情是自己应该做的。

或许,只是惊鸿一瞥,应该不会在心里种下深刻的痕迹吧。他这样宽慰自己,同时苦笑着
:燕王对女子的选择就像他的理念一般独到。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还有说笑的心情。


顾少卿思绪万千,不知不觉间了放纵脚步,随着燕王消失的方向信马由缰而去,待他回过
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然到了一座府邸门前。

刑部尚书府?

他暗骂自己荒唐,居然为了个女子如此神不守舍,却怎么随燕王成就大事?想到此处,他
忽然觉得一股建功立业的豪情油然升起,心中充盈着热情,刚才颓然的情绪被冲淡了不少
。他看了看四周,辨明了大概方向,选了一条近路朝燕王府径自去了。

许在今后,两人都会不断回忆当时的那次相逢。而这惊天动地的一击,也将长留在两人的
脑海里,随着岁月的冲刷而愈加鲜亮。

李沐风剑身合一,化成了经天的青虹。这是他凝聚全身精力的一击,若是不能成功,恐怕
自己再也没有作战的气力。这是也是凝聚他全部意志和信心的一击,他坚信,天下无人能
硬撼这无坚不摧的一剑。

李承乾突然静了下来,静的十分自然,就像一只白鹤收敛了自己的翅膀。他的身体渐渐变
得虚幻,似乎毫不真实。

尽管对方的身形清晰无比的显露在眼前,李沐风却不知他去了哪里。面前的李承乾似乎已
经和这小巷、残枝、落叶融为了一体,仿佛,他就是这自然,他就是这天。

没有响亮的声音,两者刚一接触,只是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声响,让人眩晕欲呕,似乎真
正的响动已然超出了人类的听觉范围。

那道长虹被自然的力量击散了。李沐风的身形从剑光中显现出来,翻滚着跌倒,身体接触
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秋水流波失去了主人,旋转着飞出,叮的贯入地面。晶莹的剑身
不甘的震动着,片刻后,最终无奈的平复下来。

一缕殷红的鲜血,从剑锋上慢慢滑落,渐渐渗入地面。


第二十一章 选择


李承乾望着地面上那柄沾了自己鲜血的利剑,幽幽的出神。刚才那一击他并非毫发无伤,
秋水流波从胸口滑过,斜至左肩,挑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倘若能再深半寸,恐怕倒在地
上的便是自己了。他苦笑了一声,原来自己也一样会流血的……自从剑术大成之后,已经
太久没受过伤了吧,疼痛的感觉似乎已经淡忘了。

“我要说一声佩服了……”李承乾止住了血,白袍已经被染红了一片。他收起剑,伸手拔
起了秋水流波,抚摸着剑身道:“能以势剑的境界硬撼天剑,你还是第一人。”

“天剑吗……”李沐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最终无力的坐倒,斜倚在巷边的墙壁上。“人
……就一定不能胜过天吗?”

“人怎么能胜过天呢?”李承乾持剑上前了几步,斜射的阳光被他身体挡住,把他优雅和
谐的轮廓镶上了一层金边。“天意是不可违的。”

“是吗……即便那不是自己想要的,也一样不可违抗吗……”生死边缘,李沐风的心境忽
然变得恬静安逸。无数忧伤的、快乐的往事从心头掠过,一幅幅灰暗的、明快的画面在脑
海中闪现。到底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呢?一切的处心积虑,明争暗斗,也不是自己想得到的
阿。“我的命运,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那么,就放弃也没关系吧……”他闭上了眼睛
,尽自己最后的时间去回忆一切。

李承乾手中的剑颤动了一下。“命运……真的不可违抗吗?”他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柔和
的洒在身上,可心中却感到一片冰凉。面前闭目微笑着的李沐风,是不是悟到了什么呢?
一剑下去,属于李沐风的命运之线会就此断绝了吧?或许,这就是他微笑的原因。那么自
己呢?依旧要去争这个无所谓的天下,继续去牺牲更多人的鲜血?这样的命运也不是他想
要的阿……

李承乾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想法,恨不得和李沐风异地而处,那么,自己或许也会笑着等待
命运的终结。

“为了表示敬意,我用你自己的剑结束你的性命。”他缓缓扬起了秋水流波,这一剑,终
究还是要刺下去的。

一幅清晰的画面在脑海里定格,绝世的素颜,轻盈的微笑着。李沐风浑身一震,猛的睁开
眼睛。“等等!”

李承乾一愣,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怎么,终究是怕死吗?”

李沐风一阵的咳嗽,抬头看着他,缓缓的道:“我还不能死。”

李承乾摇头道:“怕是由不得你了。”

李沐风目光闪动,问道:“为什么要死的一定是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就让你死得明白。”李承乾道:“李建成的四个儿子,以你最有作为。

倘若你登基,或者为谁辅佐朝政的话……恐怕我再也没有半点机会了。“

李沐风长叹一声,道:“你就这么想登上那龙椅吗?”

李承乾轻轻摇摇头,道:“不想。可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所能随意选择的……”

李沐风嘿嘿笑了几声,似乎牵动了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放松身体靠坐在墙壁上
,喘了口气道:“是李靖,长孙无忌和杜如晦他们要你来的吧?可惜想的太简单了!以为
我死了就一切都解决了,可笑……”

李承乾没有笑,他凝神看着李沐风,叹道:“至少你死了会比你活着好些…

…你还不了解,你以为秦王府在朝中的势力早就烟消云散了吗……“

李沐风一惊,思索了片刻,冷笑道:“就凭这些吗?那样的话或许我活着更有好处。”

“何以见得?”李承乾问道。

“可以这样。”李沐风心中盘算了一下,道:“咱们可以且先合力而为,倘若我能得到天
下,你可定都洛阳,天下一半由你主之。”

李承乾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极为可笑之事,半晌才停歇。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一
字一字的说道:“‘定都洛阳,陕西以东,由你主之,可自立天子旗号,如汉梁孝王故事
。’这句话高祖曾对我父亲承诺过……嘿嘿,最终怎么样!”

他突然杀机大盛,手中的剑嗡的一声轻颤。

李沐风疲惫的闭上眼睛,缓缓的道:“上一代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我们来承担……”

李承乾一愣,上一代的事情,下一代承担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还有为什么吗?他从来没
有想过,也想不通。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举起了剑。

李沐风闭目待死,他心头满是陈寒衣的倩影,此刻他真的想和她再见最后一面,告诉她自
己存在的目的,告诉她自己心中的热情,亲口说一声:对不起。

李承乾从来没有这样犹豫过,他知道,只要一剑刺下去,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为什
么,非要杀死他呢……这天下,真的这样重要吗?他紧了紧手中的剑,咬牙下定了决心。


突然,一丝征兆袭上了他的心头。有人?他猛然回头,远远的巷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面色苍白的看着他手中的利剑。

“李兄……你打算做什么?”顾少卿向前走了几步,目光直直的盯着李承乾。

李承乾一惊,自己刚才思绪万千,心神激荡之下,竟没有发觉顾少卿到了附近。他叹了口
气,手中长剑缓缓回转,折射出晶莹的光采。“你都看到了,我也不必解释。”

顾少卿朝李沐风走去,和李承乾擦身而过,一瞬间两人生起了莫名的感触。

顾少卿拦在李沐风身前,坚定的道:“李兄,我已经投入了燕王府,燕王乃是我的主上,
若要杀他,请先杀我。”

李承乾凝视着长剑悠悠的出神,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顾少卿又道:“李兄,我是为万民请命……李兄如为了一己之私而毁了大唐的基石,将置
天下苍生于何顾?”

李沐风静静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动作。

李承乾突然一笑,问道:“兄弟,你什么时候进了燕王府的?你又怎么肯定他就是这万民
的救星?”

顾少卿正色道:“燕王胸怀天下,坦荡仁厚,擅治国方略,若能掌握天下,当是万民之福
。”

“是么?这不过是成王败寇之言罢了……”李承乾笑了一声,神情异常没落。

“那么我呢?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

顾少卿叹了口气,道:“李兄,我知道你志不在此,勉强而行,焉能治理的好天下?”

李承乾神色复杂的看着顾少卿,仰天长叹一声,随手将秋水流波一掷,登时贯入了地面。
他转身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道:“你刚才说的……算数不算?”

李沐风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颔首道:“自然算数。”

李承乾似乎松了口气,又朝顾少卿道:“兄弟,保重。”说罢一转身,飘然而去了。

李沐风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一阵的出神。良久才吐出了一口气,朝顾少卿笑道:“少
卿,你来的正是时候……你怎么会到这里的?”

“天意吧……”顾少卿来到这里全因为失魂落魄的一阵乱走,这时候想来真觉得似乎是上
天的安排。“殿下,你要不要紧?”

“又是天意吗……”李沐风被顾少卿搀扶着站了起来,苦笑道:“看来是上天惩罚我不敬
神佛吧。”他暗自运真气检查了一下身体,没有什么外伤,主要是五脏受到了震动,外加
有些脱力,修养一阵就好。

“无妨,没什么大碍。”他一边搭住了顾少卿的肩膀,一边靠着墙,勉强站了起来。忽然
问道:“那个李承乾……你认识?”

顾少卿看着他,目光坦诚,“不错。”

李沐风点点头笑道:“幸好你认识,不然怕是咱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顾少卿摇头道:“李兄怕是一直心头犹豫,否则定然不会放弃。”

李沐风道:“不错,你的出现给了他一个放弃的理由。”

“还有一个理由。”顾少卿皱眉问道:“李兄临走时问的,殿下到底许诺过什么?”

李沐风淡然道:“将来的一半江山而已……”

“什么?”顾少卿骇然道:“这怎么行?”

“命都保不住了,还要天下做什么?”李沐风一笑,道:“再说,这天下还不一定落在我
手里呢……”

“若是……”顾少卿犹豫了一下,问道:“若是殿下当真得了天下呢?”

李沐风似乎随意的瞟了顾少卿一眼,悠然道:“将来的事情,谁又能保证呢……”

沉默了片刻,顾少卿望着李承乾消失的方向道:“其实……李兄并不真的想要这半边天下
。”

“是了。”李沐风点头道:“对他来说,这不过一个理由,用来说服他背后的势力罢了…
…”说到此处,他突然问道:“少卿,你刚才说我‘胸怀天下,坦荡仁厚’是么?”

顾少卿一愣,忙道:“少卿此言出自真心,并非谄媚。”

“这我知道……”李沐风叹了口气道:“只是,我怕你将来会失望,其实你不了解我这个
人……”

顾少卿有些茫然了,不能理解李沐风这句话的含义。天渐正午,春光越发明媚起来,沐浴
在阳光下的两个人,此时正各怀着心事。对于顾少卿来说,辅佐燕王,安邦定国是他最大
的愿望。而对于李沐风来说,在生死瞬间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目标,那就是陈寒衣,为
了她自己将不再迷茫。那么以前那些处心积虑的布置,争夺天下、民主治国的想法一时间
似乎变的可有可无了。


第二十二章 心绪


燕王遇刺的消息传开,一时朝野震动。太子在东宫听得此事,一怔之下脱口问出:“死了
没有?”传讯的太监呆了呆,茫然的摇头。太子长长出了口气,却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他啜了口茶,轻叹一声,“老三阿,或许我把你估计过高了吧?”

李建成则拍案而起,一方翠玉镇纸登时摔了个粉碎。圣旨传下,京兆尹和金吾卫将军革职
查办,吏部择人递补,限十天捉拿刺客归案。两名新任官员喜忧参半,喜的是苦熬多年终
于出了头,忧的是这长安人海茫茫的,那样一个高手上哪里抓去!

这上上下下的事情,李沐风已经是全然不知了。他在顾少卿的搀扶下支撑着回到王府,打
起仅有的精神说了两句话:把消息传出去。去幽州急召袁天罡。

李沐风昏昏沉沉的睡倒了,却众人吓的半死,烟岫等丫头失声痛哭,林凡神色惨然,心中
暗下决定:倘若燕王有个万一,自己必当以死谢罪。顾少卿还掌的住,挥手让众人宽心。
他朝李远使了个眼色,对大家说道:“燕王应当无碍,不过还是快请御医的好。

李远点点头,面色一肃,怒道:“都别乱,要哭给我外面哭去!先把御医请来,就说燕王
遇刺了!”

王太医听得了消息,当即明白自己出头的日子到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赶到了燕王府。他
仔细诊治了半晌,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一层细汗,朝众人眉开眼笑道:“无碍!无碍
!只要精心调养就好。”一时头上的皱纹似乎也笑的绽开了。

众人才放下了心,烟岫眼泪还没干,又欢喜的笑了。林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带领
众侍卫跪在院内请罪,说什么也不肯起来。王府的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却没有人去劝
上一劝。大家都知道他们心怀愧疚,再怎么说也是没用。另一个原因也都心里明白:此事
他们确有失职之责,略有惩戒也是应该的。

不知过了多久,李沐风朦胧的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酸痛。他又闭目躺了片刻,昏沉的脑
子渐渐恢复了清明。

这里略有响动,守在一旁的烟岫有所察觉了。见燕王已经转醒,一双眼睛略微恢复了昔日
的神彩,她欢喜异常,轻声道:“燕王,您醒了?”

李沐风见她神色暗淡,双眼微红,心头一阵的怜惜,微笑道:“让你们担心了,已经没事
了。”

烟岫心中一阵温暖,盈盈欲泪,却强笑道:“您没事儿了,我们就放心了……”

帘子突然挑开,顾少卿随着话音进来了。“怎么?殿下醒了?”

烟岫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道:“顾先生,别这样大声,仔细着惊扰了燕王……”

李沐风笑道:“无妨,我哪有这样金贵?说起来,少卿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不敢。”顾少卿摆手一笑,“殿下感觉怎么样?”

李沐风露出沉思的神色,悠然道:“鬼门关上转了一圈,突然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顾少卿一愣,笑道:“那可不好,殿下要是洞彻了,将置天下万民于何顾?”

李沐风和顾少卿相视一笑,甚是畅快。烟岫暗自咂舌,王府里能这样和燕王毫无禁忌说话
的,怕是也只有这个顾先生了。

李沐风突然想到一事,问道:“我睡了多久?”

烟岫抿嘴一笑,道:“还好,一天一夜。王太医说燕王身子好,恢复的比旁人快呢。”

顾少卿慢悠悠的重复了一遍:“一天一夜了……”他瞅了瞅门外,没再做声。

李沐风眉头一皱,问道:“少卿,怎么了?有话直说不妨。”

顾少卿低声道:“林凡他们一直在外面跪着,也一天一夜了……按说他们确实有失职之嫌
,不过……”

李沐风一惊,忙道:“有这种事儿!快让他们起来,我有话说!”

顾少卿拱手而出,不多时,林凡被他带了进来。

跪了一天一夜,水米未尽,林凡脸色发黑,嘴唇异常苍白。见到李沐风,林凡又是扑通跪
倒,一言不发。

李沐风脸色变得相当难看,他示意了一下,烟岫忙上前轻轻扶着他坐起来。

“你们都要气死我么?”李沐风微微喘着气,语气异常沉重。“这事情是我的错,是我让
你们不要跟的!怎么能推到你们身上?”

林凡仰起头,眼圈已然带了几分潮红,颤声道:“殿下……这是我们的错……要不是……


“别说了!”李沐风打断了他的话,叹了口气道:“这次是我的问题,不能怪罪你们。林
凡,带你手下的兄弟去休息吧……”说罢缓缓躺下,不再出声。

顾少卿拍拍林凡的肩膀,林凡点点头,神色复杂的看了李沐风一眼,转身出去了。顾少卿
也想跟着出门,却听李沐风突然问了一声,“少卿,外面的反应如何?”

顾少卿回身答道:“京师上下震动,京兆尹和金吾卫将军换了人,责令十日缉凶。”

李沐风噗哧一笑,道:“十日?十个十日他们也抓不到人!”他想了想,问道:“是不是
应该给他们个人情?”

顾少卿点点头,道:“殿下所想甚是,少卿也正在考虑。”

李沐风闭上了眼睛,道:“交给你去办吧,人我就不见了。还有,来探访的一律推掉,我
有些累了。”

顾少卿道:“殿下放心,尽管歇着就是了。”说罢看了烟岫一眼,出了房门。

烟岫明白他眼里的意思,是要她照顾好燕王。她点点头,回头又帮李沐风小心的掖了掖被
角。

李沐风闭目躺着,昏昏沉沉之际,他发现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人真是奇妙,当生死攸关的
时刻,他脑子中只有陈寒衣。可现在,他又不自觉的关心起朝廷动向起来。

为了陈寒衣就必须放弃手中的一切吗?可笑的想法阿,自己明明可以二者兼得的……生还
的自己,又开始有了无比的信心。那样的选择,恐怕只有在最后时刻才回冒出来吧?在他
睡去的时刻,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人,还真是贪心呢……

陈寒衣望着镜子出神。镜中人洁白的面孔上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晕红,竭力镇定的神情也遮
盖不住那微微的羞涩。这个女子真的是自己吗?真的是那个一直冷漠淡定的陈寒衣吗?

想到这里,李沐风那张笑容洋溢的面孔又浮现在面前,让她的脸更加的潮红。她已然确定
了,这个男子阿……是除了母亲外第一个深深埋入了她心房的人。

“小姐……”薇儿挑着帘子,进退失据,脸色一片苍白。

“怎么了?爹爹那里又出事情了?”陈寒衣皱了皱秀眉,她以为陈京又在向薇儿发脾气。


“不是……”薇儿眼里含着泪花,颤声道:“燕王……燕王遇刺……生死不明……”

什么!陈寒衣只觉得眼前的景物扭曲模糊起来,化作五颜六色线条飞舞着。一片黑色的阴
影越来越深幽,直要把她吞没。

“小姐!小姐!”清晰而又遥远的的声音渐渐在耳边响起,陈寒衣渐渐回过神,薇儿紧紧
扶着自己,一脸的恐慌。

“不妨事……”陈寒衣强自撑着,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薇儿嗫嚅了片刻,小声道:“就是……就是送咱们回去以后……”

为了自己吗?陈寒衣缓缓的坐在秀榻上,她觉得身上的力气突然都流逝的一干二净,甚至
不足以支撑自己站立着。她这才明白,那张面孔,那个人,原来在她心里占了如此重要的
地位,自己好生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些……现在,自己是不是已经永远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呢?

一种情绪在心中破裂开来,坚硬而清脆,透明而锋利。将心房瞬间割出无数伤痕,她知道
,倘若李沐风就这样的离她而去,这些伤口,就再也没有愈合的可能。

“生死不明吗……”陈寒衣喃喃自语,仿佛失了神。薇儿担心的看着她,忽又想到那个年
轻潇洒的王子,眼泪也终于流淌了下来。

“你是听谁说的?”陈寒衣突然问道。

薇儿一愣,思索着道:“我也不清楚了……大家都这么说……还有好多官员去探望,都被
挡回来了……”

“是了!”陈寒衣突然站了起来,眼睛恢复了神彩。“那他应当没事的,倘若伤重不治…
…就没人去忙着巴结了!”说到此处,她低头又幽幽的道:“再说,他怎么也不像这样就
容易死掉的人……”

“或许吧……”薇儿也不知道小姐说的对是不对,茫然的应了一声。

“咱们……”陈寒衣咬了咬嘴唇,努力的作出了一个决定,“薇儿,咱们,咱们去看看他
……”

薇儿一愣,道:“这……这怎么行,再说,燕王府听说也不让进的,那么多朝廷大员也被
挡回去了……”

“我知道……”陈寒衣轻声的叹气,用一种轻微却又坚定的声音说道:“我……只想知道
他好不好,那怕,远远的看着他的住处……也心满意足了。”

你,到底好不好呢?沉睡的李沐风似乎听到了这句话,梦中也浮现出了陈寒衣那绝世的素
颜。


第二十三章 定情


燕王府门前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员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不过最多只
是让进了二门,在偏厅和管家李远及顾少卿说两句不咸不淡的话,便不着头脑的被请了出
来。燕王的情形到底如何,外面的人谁也不大清楚。

陈寒衣和薇儿来到王府外,看门前聚了不少人,一时也不好凑过去,只是远远的听着。却
见此时一人刚被送出来,大家登时围了过去,上赶着问道:“孙大人,怎么样?见到燕王
了吗?”

那孙大人摇摇头,道:“就和李管家说会子话,总说燕王在休息,不宜打扰。”

有人道:“别是燕王真的有什么不测吧?”

另一人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道:“不测?不测咱们还来这里干什么?听王太医说燕王没有
大碍,兴许真的正静心修养呢。”

陈寒衣在一旁听了,心里一块石头略略放下了,回头看了看薇儿,面露喜色。薇儿却一噘
嘴,朝门前指了指,意思是让小姐想法子进去。

顾少卿正陪着御史唐衍走出府门,唐衍没见到李沐风,微感不满,出门前回头朝顾少卿皱
眉道:“顾先生,我找燕王并不只是为了探病,我知道燕王没事儿……”

顾少卿一笑,压低声音道:“我也知道唐大人所为何事,您就放心了吧……”

唐衍一愣,定定的看了顾少卿片刻,拱手告辞而去。顾少卿目送着他远去,目光向旁边一
扫,只觉得胸口一震,登时呆了。

陈寒衣和薇儿远远的站着,神色犹豫不决,不知是进是退。顾少卿呆呆的看了半晌,这才
回过神来,当下打定主意朝两人走去。

“这位是尚书府的陈小姐吧?”顾少卿上前施了一礼。

“小女子陈寒衣,见过这位先生。您……认识我?”陈寒衣甚是惊讶。

顾少卿心中酸涩,笑道:“燕王府上下谁不认识小姐。”虽是打趣,却笑的有些凄楚。

陈寒衣哪里知道他的心里,只觉得面红过耳,低头不语。

顾少卿虽然早就下定决心,可第一次面对佳人,又是如此娇羞模样,一时竟看得痴了,转
念想到这番羞涩并非为了自己,却又不免几分颓然。

薇儿却看出一些不对劲,她突然插口道:“先生,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燕王?”

顾少卿蓦的回过神来,一声苦笑,道:“这个自然可以,可谓求之不得呢……”

陈寒衣面目喜色,可看了看门前,又略有犹豫。

顾少卿察言辨色,便已经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低声道:“请两位屈尊一下,从后门进来
,避开这等闲人。”说罢,指明了路径,径自回府了。

陈寒衣默然片刻,忽道:“这位先生倒也不是俗人……”

薇儿瞅了她一眼,笑道:“小姐说的哪里话,我看他真正是个‘俗人’。”说罢格格一笑
,拉着陈寒衣朝王府后面绕过去。

依照王府的格局,燕王就寝之处其实距离后门较近,为了安全起见,后门本是不常开的。
陈寒衣和薇儿在顾少卿的带领下,自后门长驱直入,不消片刻便到了李沐风的寝殿之前。
一路上遇到的王府之人,都恭恭敬敬朝他们施礼,与其说是尊重顾少卿,倒不如说是尊重
陈寒衣多一些。开始陈寒衣莫名其妙,低头细想,登时满面飞红。只是隐隐奇怪,怎么王
府众人都认识自己?顾少卿却心中暗笑,原来他先进到王府,早就吩咐下去,见到有陌生
女子入内要恭敬有礼。

顾少卿带二人进了偏厅,道:“二位先坐着,我去看看燕王醒没醒。”

陈寒衣秀眉微蹙,问道:“伤很严重吗?要是他在休息,我还是不打扰的好……”

顾少卿点点头,道:“小姐不用担心,伤已经不妨事了……我去去就来。”

李沐风此时早已醒了,他运功行气,已然行了三十六个周天,感觉伤势大有好转。顾少卿
刚一探头向里面张望,就已经被李沐风发现。他笑了一声:“少卿吗?进来吧,我没睡。


顾少卿凑到跟前,低声道:“陈小姐来了,殿下要不要……”

李沐风一震,忙问道:“当真?”

顾少卿古怪的一笑,道:“这个自然,我岂能开这个玩笑?”

李沐风眼中流露出异样的神彩,道:“快,请进来。”

顾少卿转身出去,突然回头问了一声,“殿下神色大好,还不能起身么?”

李沐风略感不快,面带愠色道:“当然不能,少卿怀疑什么?”

顾少卿毫不在意,道:“殿下的精神还是不要如此的好罢……”说罢走出房门。

李沐风一愣之下,登时领悟,会心的笑了。

顾少卿来到偏厅,朝陈寒衣笑道:“陈小姐请进去吧,燕王伤势刚有些好转,还不能起身
……”

陈寒衣稍感迟疑,看了薇儿一眼,道:“好罢,薇儿,你先在这里等我。”

薇儿点点头,心里清楚,燕王的就寝之处不是自己的身份可以随便进的。

陈寒衣见到李沐风,登时愣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面前是一张苍白,失去神采的面孔,和自己脑海中那张昔日神彩飞扬的脸相互印证,更显
憔悴。陈寒衣再也不能控制,泪水如露珠般轻轻滑落,一张素颜如梨花带雨般凄楚。

李沐风心中一慌,感觉自己的心也开始酸楚起来,他有些后悔了,自己是不是装的太过了


他忙伸出一只手,想要安慰她,却牵动了伤势,轻轻“阿”了一声,这次倒真的不是装出
来的。

陈寒衣连忙上前,轻轻的扶住他,略带嗔怪的轻声道:“别乱动……”

李沐风只觉得头晕晕的,如同在云雾中一般,身上的疼痛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他微笑道:
“好,我不动就是。”说罢,轻轻的拉着她的手,再也不动了。

陈寒衣感到脸腾的红了,她抽了一下手,却没有撤出来,待要用力,又怕动了李沐风的伤
势,也就只好任由他握着。她坐在床榻旁的椅子上,面红过耳,低头不语。

李沐风也没有说话,静静的握着她的手,再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
包含了无限的情感。

陈寒衣被他看得无地自容,想要回复平静,可素来冰清的心湖如同沸腾了一般,哪里静得
下来!她不安的轻轻咳了一声,想用语言来摆脱窘境。“你的伤……不要紧么……”

“不要紧。”李沐风坚定的微笑着,“我突然觉得,这次的伤很值得。”

陈寒衣瞟了他一眼,低头道:“殿下自重……这种话别乱讲……”

“真的……”李沐风悠然道:“生死瞬间我甚至在想,倘若我因此送了命,你是不是会为
我流泪呢……”

陈寒衣听闻,泪珠突然又掉了下来,滴洒在李沐风的手中。“倘若你有个万一……我也不
知道该怎么办了……当时我听到你遇刺的消息,我好后悔,后悔没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你…
…我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李沐风感到一阵的感动和怜惜,他摩挲着陈寒衣柔软温暖的小手,微笑道:“是啊……当
时我也想,我还有好多话还没和你说呢……”

陈寒衣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坚定,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的道:“你已经和我说了很多,我
也知道了你的心意……现在你听我说……”

淡淡的粉红色染遍陈寒衣的面庞和玉颈,加上她那娇羞的神态,当真是世间最大的诱惑。
倘若不是李沐风身体乏力,行动不便,恐怕早已经不顾一切的将她拥在怀里。

“我……”陈寒衣咬着嘴唇道:“你是第一个成功闯进我心房的男子……我相信,也是最
后一个……”

李沐风头嗡的一下,他瞬间坠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幸福里。这是陈寒衣在向自己托福终生
吗……朦朦胧胧中,闭气之法早就丢个干净,面色迅速光泽红润起来,在陈寒衣看来,这
似乎是回光返照的神彩。

陈寒衣惊呼一声,却被李沐风摇手止住。他干笑了几声,道:“不妨事的,我是……是高
兴的……”

陈寒衣没有想那么多,她低头轻声道:“我的心……从来没有交给别人过,你,不要负我
……”

李沐风郑重道:“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你……你早已经占据了我
的心,它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陈寒衣忽然又垂下了眼泪,她抓着李沐风的一只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含泪微笑着。
“我好高兴……虽然知道你明明说的不是真的……但我仍然很高兴。”

李沐风一愣,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我的真心话!”

陈寒衣柔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我变得好软弱,或许,是在别人面前坚强的
太久了吧。你是王子……我只求你对我好,不要负我就好了……”

李沐风明白了陈寒衣的心思,他微微笑着,把手缓缓的抽了回来,在陈寒衣诧异的神色下
,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然后轻轻点上陈寒衣柔软冰冷的唇,柔声道:“我定不负你。这
是一个仪式,代表我对你真挚的爱……”

陈寒衣无声的抽泣着,李沐风这才发现,心上人原来是如此的柔弱。冷漠是她坚硬的外壳
,而里面,是柔软无助的心房。

“我定不负你……”温柔轻缓的声音在陈寒衣耳边响起,“刚才的吻只是个仪式……其他
的,我们以后再来……”


第二十四章 前奏


陈寒衣好久才从内室出来,薇儿见她面带泪痕,吓了一跳。陈寒衣朝她笑了一下,表示自
己没事儿。薇儿看得有些发呆,她实在太久没有看到小姐这发自内心的微笑了。

顾少卿朝里面指了指,问道:“殿下……”

陈寒衣面上一红,轻声道:“燕王睡熟了,我和薇儿就先走了吧。”回想当时的情形,李
沐风握着她的手,甜美的熟睡了过去,俊秀的面庞像个孩子般天真。这是一种多么毫无保
留的信赖阿,陈寒衣相信,此时的李沐风,才是他埋藏心底的最真实的表现。令她爱意涌
动,心神荡漾。

顾少卿见她面颊晕红,心头没来由的一痛。当下压下心思,强笑道:“那我送送二位。”


刚刚送走陈寒衣主仆,顾少卿听门房禀报,说新任京兆尹和金吾卫将军求见燕王。顾少卿
一笑,心道这二人未免有些急了,十天期限还早得很,就慌着跑到这里抱佛脚。

他微一寻思,道:“燕王已经睡了。把人请到偏厅,我见见他们。”

新任京兆尹齐振在吏部压了好几年,一直没有放实缺。眼下终于抓了个机会,谁想差使居
然这么烫手。京兆尹并不好当,虽然掌管长安,听着很是威风,可这是京师,乃天子脚下
,御膳房的总管太监品级都高过自己!就算再谨小慎微,也难免不出事情,他的上一任,
也没什么漏子,偏偏遇上燕王遇刺,这不是人坐家中祸从天降吗。

金吾卫将军赵金福也是如此想法,负责京师治安是他的职责所在,这难免不是个得罪人的
差使。可两人也没有时间为今后打算了,眼下一道槛兴许就过不去呢。

两人在偏厅坐了片刻,忽然见一年轻秀士走了进来,面孔削瘦,嘴角衔着一丝微笑,体态
甚是潇洒。两人对看了一眼,拿不准这人什么身份,不约而同的起身相迎。

那人一笑,道:“二位大人不必客气,在下顾少卿,乃是燕王府一闲散人。燕王已经睡了
,有什么事情二位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赵金福行伍出身,性子较直,张口道:“和你说管……”一句话没说完,袖子被人猛的拉
了一下,下半句嘎然而止。侧脸一看,原来是齐振。

齐振毕竟是读过书的,又在官场上浮沉了几年,虽不得志,毕竟还有几分心思门道。他见
顾少卿言语不卑不亢,泰然自若,显见不是常人。况且顾少卿已然说了和他说等同于燕王
,必定是燕王的心腹,如今赵金福开口就要得罪人,连忙狠狠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顾先生。”齐振干笑了一声,低头想了想,道:“您是明白人,咱们也就不饶什么弯子
了。您看我们这几天网也撒出去了,连个鱼苗也没收回来。谁都知道燕王是个高手,京师
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能不声不响的行刺燕王的人,怕不是我们能对付的高手……您看
能不能让燕王说句话,再宽限几天……”

赵金福眼睛瞪得大大的,见齐振对这个年轻小子说话如此客气,也大约明白了几分,他咽
了口唾沫,好似要把刚才那句话完全吞回去。

顾少卿暗自点头,他自然知道李承干不可能被他们抓住,别说十天,给一年的时间也不行
。十天一到,照李建成的脾气,这两个人也要和上一任到牢里作伴去了,然后换下一批…
…这样周而复始的闹下去,终究不是个了局,所以李沐风也就想顺水推舟的做个人情。

不过人情不能给的太轻易……顾少卿眉头一皱,道:“宽限几日……皇上现在震怒之下,
可是不太好说话的。两位觉得宽限几日才有把握?”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不好回答。宽限几日?最好是把这事情揭过去,人也不用抓了
。可这要求未免荒唐,谁也说不出口。

半晌,赵金福嘟囔了一句:“能多几日多几日吧……反正多活一天是一天。”

顾少卿哑然失笑道:“两位也不用太着急,燕王向来体恤人,我回头和燕王说说,想必皇
上应该还听得进燕王的话。”

齐振眉开眼笑道:“那是,燕王乃是仁厚贤王,这是长安都知道的!这上上下下,谁不说
燕王的好处?”

顾少卿点点头,意味深长的道:“燕王也知道你们的难处,本来你们确实有责任,只是不
忍责怪罢了。若是此事一了,今后可要好自为之阿……”

齐振忙道:“下官自然忘不了燕王恩典,今后燕王有什么差遣,自当奉命。”说罢,用眼
神扫了一眼愣在一旁的赵金福。

赵金福又不是傻子,也忙道:“下官也是一样,今后水里火里,万死不辞。”

顾少卿看了他们一眼,道:“两位说的重了,这是做什么。再说,这话要说也该和燕王说
的。”

齐振道:“等燕王身子好些,下官定然登门拜谢。顾先生的大恩,下官也是莫齿难忘。”


顾少卿摆手笑道:“这话过了,在下不过一个王府清客,可不敢当阿。”

两人哪里肯听,均知道救命稻草就在顾少卿手上,依旧道谢个不停。顾少卿将他们送出了
府门,两人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这才转身而去。

“嗬,顾先生,可真够威风的!”门房看得有趣,脱口来了一句。

顾少卿望着两人的背影冷笑一声,眉宇间露出一丝不屑,晒道:“这算什么,宰相门前七
品官嘛……嘿,果真是威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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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丽正殿此时异常清静,太监宫女全都被摒退在外,只剩下太子李志和礼部尚书李义府


李义府生的面白无须,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微笑,任谁见了都会起亲近之意。可此人着实
不像外表那样简单,其内心笑里藏刀,柔而害物,官场上素有“人猫”之称,轻易没有人
敢得罪。

他乃是太子一手提拔,晋升如平步青云,年不过三十便已经执掌礼部尚书之职。若说他属
幸进,却也有些冤枉,此人颇有几分才华,乍入官场,曾写过《承华箴》奉上,规劝太子
“勿轻小善,积小而名自闻;勿轻微行,累微而身自正。”又言“佞谀有类,邪巧多方,
其萌不绝,其害必彰”。由此看来,也并非天性奸恶之辈。可随着职位越来越高,他也变
成了自己当初所痛斥的“佞谀有类”了。

丽正殿自己来了多少回了?每次到了这里,依然有恍惚的感觉,这,就是太子的威严仪仗
阿……

“义府?”

在太子的声音中,他回过神来,忙道:“太子说的事情,差不多都办妥了,只是……”

太子眉毛一拧,问道:“只是什么?”

“御史唐衍似乎有了察觉……”李义府艰难的措着词,斟酌着道:“事情怕是不太安稳。
御史台那里不知怎么得到了风声,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唐衍?我给他个胆子!”太子哼了一声,道:“这事情他现在要是插手,也落不着凭据
,大不了一拍两散。可日后就有他瞧的了!”

“要是……他事后插手呢?”倘若到时候太子来个甩手不认帐,那一切罪名还不是他李义
府担着?

“你怕什么?”太子瞅了他一眼,沉声道:“谁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出了事我就能脱得了
干系?收起你那些心思,别算到我头上!”

李义府一时面色如土,但转瞬便恢复了平静,陪笑道:“不敢,我也是为太子着想……”


太子点点头,道:“你放心,传不到皇上那。他唐衍有什么靠山,敢在我头上动土?这长
安敢和我较手腕的没几个,老二在萧关,老四去了江南,除了老三……”说到此处,他愣
住了,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良久,太子沉吟着说道:“不会,他断然没有插手的理由……不过还是小心为妙。”他抬
头看了看李义府,问道:“你打算都给他们取多少名?”

李义府思量着道:“头五名要殿试,那几人全都是草包一般,必然过不了关。因此下官想
给他们取最后五名。”

太子皱了皱眉,道:“最后五名?不行,太做作了反而生疑……这样吧,把这几个人打乱
了替进中间的名次。”

李义府点头道:“太子英明,下官这就去办。”

“对了,义府。”太子突然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要取这几个人?”

李义府一惊,忙道:“下官从来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太子一挥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他淡淡的道:“我这算是为了自己
,可也算为了朝廷!这几年国库空虚,我不想将来接手的是个烂摊子。这五人都是巨富之
后,花了大价钱买一个功名……”

他顿了顿,面上露出鄙夷之色,继续道:“这些低贱之人想求个出身,咱们想要钱,这有
什么不对?你放心,治国安邦……我还用不着这些人。”

李义府低着头安静的听着,心里却是起伏不宁。他不知道太子这番表白是想为了什么,这
是真心话?还是继续做的表面功夫?他都不能肯定,因此也不敢多掺和,干笑了一声道:
“太子说的是。”

太子缓缓出了口气,长身站起,仿佛是自言自语的道:“快放榜了吧?”

“快了,”李义府抬起头,“还有十天。”

“杏园探花宴的风光,好久没领略了呢……”太子盯着窗棂,似乎悠然神往。


第二十五章 急雨


长安突然来了一场骤雨,不见春天应有的缠绵细密,却是迅猛而急促。狂风夹杂着豆大的
雨点铺天盖地的砸下来,碎成蒙蒙的水雾,瀑布似的顺着屋檐流淌。几条惨白的利闪过后
,惊雷一阵紧似一阵,整个长安城都在这自然的伟力面前瑟瑟发抖。

一道闪光斜劈下来,仿佛将这低沉黑暗的天地都劈成了两半。燕王府内,一条修长挺拔的
身影被电光映在窗子上,摇曳不定,仿佛在随着天地舞动。

“要变天了……”李沐风负手站在窗前,毫不畏惧的看着这上天的震怒。

“是阿,这雨来的不善,还不是时候呢……”顾少卿静静的立在他背后,咀嚼着李沐风这
句话,一语双关的说道。

“时候到了。”李沐风舒展了一下身体,感觉恢复的不错。他回头看着顾少卿,慢悠悠的
道:“这雨来的不是正好吗?”

“太急,太早。”顾少卿盯着窗外,眼睛幽幽的放着光。“支持不了多久就放晴了,长安
还是原来的长安……”

“那就再下一场。下到把整个长安都淹了为止!”李沐风仰起头,似乎可以透过屋顶看到
那苍天。

顾少卿暗自打量着。年轻、高贵、自信、才情、霸气,这个皇子似乎拥有了所有的资本。
这一瞬间,给人一种世间舍我其谁的感觉,似乎万物都在他的掌握。

只是,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呢?燕王似乎太过自信了点……

一声惊雷轰响,震的天地色变。沉闷的余音如同车轮碾过石桥,格楞楞的在头顶上盘旋过
去,屋内的两人一惊,从各自的沉思中回过神来。

顾少卿朝外面看了一眼,低声道:“我出去看看,电闪雷鸣的,小心走了水。”说罢,已
然转身出去了。

李沐风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顾少卿可是话里有话呀……

这一声春雷,惊醒了长安无数人的酣梦,无数人望空沉思,想着各自的事情。

吧嗒一声,礼部尚书李义府圈改进士名单的笔被这惊雷震落,他惊恐的望着天。这天,怒
了吗……

正如顾少卿说的,这雨来得急,也去得快。风雨肆虐了个把时辰,就渐渐的失去了气力,
变得淅淅沥沥起来。及至深夜,已然完全停了。

这些变化顾承恩清清楚楚。第二天就要放榜,他晚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无眠。及至天
光刚亮,他就瞪着通红的眼睛起来,忙着到选院看榜去了。

长安馆到选院,并没有几步的路。他远远就看到前面影影绰绰围了些人,想必都是看榜的
考生。顾承恩迟疑着挤进了人群,心头颤微微的从下往上看。没有,还是没有……一直看
到淡墨书写的“礼部贡院“四个大字,却依旧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他的脑子一下就迷糊了,只觉得昏昏沉沉,好似塞满了棉絮。他恍忽间听到旁边有人低声
骂了几句,但似乎是远远的传来,听不真切。他神不守舍的往回走,路上可能遇到了熟人
,他胡乱的点点头,也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迷迷瞪瞪的走回了客栈。

一篇文章做的花团锦簇,怎么就会不中呢……他坐在床上呆呆的想着,却想不明白,也不
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在礼部尚书笔下被轻轻的勾决了。他觉得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嘲笑自己
,眼前的景象都可笑的扭曲着,变了形。天地似乎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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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园探花宴……”李沐风环视四周,看着风雨过后,落红满径的皇城哑然一笑。“真是
好兆头阿……”

两仪殿前正大摆宴席,其间人声鼎沸,歌舞喧嚣。他这略带嘲讽的话,掩盖在一片嘈杂当
中,没有人听到。

李建成今天的精神格外好了起来,看着座间的文武群臣,新科进士,他不住的捻须微笑,
大有天下英雄尽入彀中的得意。

太子和李沐风分别斜坐在李建成的两侧,不经意地对望了一眼,均是一笑。在旁人看来,
这可是兄弟和睦天下安定之象,可他们自己清楚,这笑容里包含了太多深意。

不过太子的心思,未免有些一厢情愿吧……李沐风嘴角衔着笑,心头暗自盘算着:当他发
现被自己算计之后,会是什么表情?想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太子却是笑得有些勉强,他恨不得这宴会早早散去才好。他虽然不相信御史台会有谁敢检
举自己,但依旧有些不大放心。他的目光不时朝唐衍看过去,可唐衍却是谈笑自若,完全
一副心中无事的样子,让人看不出深浅。

“父皇。”李沐风欠欠身子,朝李建成笑了一声,道:“光看歌舞没有意思,待儿子给您
讲个笑话凑趣吧?”声音不高,却甚为清晰,两仪殿中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一个激零,他警惕的看着李沐风,猜不透他的意思。殿中立刻静了下来,歌舞音乐也
停了,燕王要当众讲笑话,这可是头一遭,有谁敢打扰?所有人都支着耳朵听着,生怕漏
过了什么。有心人对看一眼,心中均道:怕不是这么简单!

李建成一笑,有些感慨的说道:“朕多久没听你们兄弟说笑了……好,讲一个让大家听听
!”

李沐风朝众人环视一眼,轻轻一笑道:“幽州取士,和长安不同,为防有人替考,须在牒
函上写出自己的相貌……”

李建成眼睛一亮,赞叹道:“这倒是一个好法子!”太子放下了心,也笑道:“不错!这
就是三弟的不对了,这样的法子怎么不向朝廷推荐呢?”

“大哥别笑我了。”李沐风摇头苦笑道:“因此闹出了多少笑话!前年取士,一举子写自
己颏下微须,考官认为微须乃无须也,此考生却有短须,于是考官不肯让他入场。两人争
到了我那里……”说到这儿,他略为顿了顿。

众人被他的言语带动,均在想这个“微”字。座下均是饱学之士,大都觉这个字本可双解
,放在这里确实意思含糊,不易说清。

看着众人沉吟不语,李沐风轻轻一笑,道:“这考生回答可谓绝妙……他说‘经书云:孔
子微服过宋。若微做无解,难道孔老夫子是裸体而行?’”

殿上众人一愣,突然哄堂大笑起来。李建成一口酒喷了出去,湿了前襟,一名宫女忙上来
擦拭,可自己也笑的直打颤。太子用手指着李沐风,笑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位大臣有
持重的,笑了几声,刚刚恢复了庄严仪表,却又被众人逗的失了态,继续放出声来。

良久,殿内笑声渐歇,李建成喘了口气,笑道:“这是朕听过的最好笑的事情,看来幽州
真是人才济济阿。”

“父皇。”李沐风笑了笑,道:“还有一件事情,也是一样的好笑……”

“哦?”李建成饶有兴趣的问道:“说来听听。”

李沐风点点头道:“有一个举子,胸中并无点墨,诗文自然是做不上来的。可是进了考场
,无论如何也不能交了白卷,于是他这样做了一首诗:‘饿猫临鼠穴,馋犬添鱼砧,栗爆
烧毡破,猫跳触鼎翻。’”

这是一首不入流的歪诗,做到考场上,确实有几分好笑。可大家刚刚笑了一通,也就觉得
这个笑话没那么有趣了。太子淡淡一笑,道:“这样的歪诗做得出来,也难为他了……”
话说到此处,突然发现礼部尚书李义府面色苍白,一脸惊恐,心中登时醒悟,后面的话嘎
然而止。

李建成转头看着李沐风,笑着问道:“这也是幽州的高人?”

李沐风轻轻摇头,“长安的,这次考试的卷子。”

李建成一愣,似乎察觉道李沐风另有用意。他抬眼撩了一下李义府,沉声问道:“后来呢
?”

“取中了。”李沐风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两仪殿内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觉得背后飕飕的发冷。这可是一句话就能让人掉脑袋的
事情,燕王看似漫不经心的随口说出,却暗含着阴沉沉的杀机!

一片寂静,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殿内的空气似乎充满了火药,崩出一个火星就会把大殿炸
上天!

太子愣愣的看着李沐风,却发现这位燕王悠闲的品着酒,根本不抬眼皮,好像刚才的话是
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自己还是小看了他……任由着他在自己背后偷偷捅了一刀,自己却全无防备!太子暗自咬
牙,却无计可施。让老三的细作渗透到这种地步,连考卷也给翻出来了,这个礼部尚书是
怎么当的?他狠狠的瞪了李义府一眼。

此刻的李义府面如死灰,他脑子里拼命的盘算,却想不出一个能够脱身的法子。他求助的
看了太子一眼,正好迎上那道狠毒的目光,心脏好像被针刺到一样,抖成了一团。

“取中了……”李建成端着翡翠杯站起身来,一边把玩,一边自语,“取中了?”他突然
加重了语气,目光盯向了李义府。

李义府平素流利的口才不知丢到了何方,颤微微的出席跪在殿中,开口说了个“臣……”
后面的话却没有了,只是磕头,他无从辩驳,燕王手中的证据把他压的死死的。

“我问你,那人是不是真的被取中了?”李建成的口气不紧不慢,却充满了压迫感。

“取中了……真的取中了……”李义府的话根本算不上回答,更像无意识的人云亦云。

“中的好阿!”李建成突然嘿嘿冷笑,手中的翡翠杯猛地掷向地面,登时摔了个粉碎,四
溅的碎片如同无数只青蝇轰然飞散。


第二十六章 变天


“你收了人家多少好处?这样的一共取了几个?”李建成死死盯着李义府。

李义府额头上汗珠子直淌。要是自己全都担下来,科考舞弊的罪名恐怕要陪上一条命。可
若攀咬出太子来,就算现在能苟延残喘,将来也定然活不成!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太子,却
见到太子眼中精光闪动,朝他冷冰冰的说道:“皇上问你话呢,你可要据实回答!”

李义府一咬牙,叩首道:“李义府深负皇恩,此次科考一共取了五名白丁,收受……”他
顿了一下,并不清楚太子到底受了人家多少钱,于是咽了口吐沫道:“收受财宝无数,实
在罪该万死……”

“好嘛,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李建成冷笑着,他现在心中明镜似的,当然知道太子也脱
不开干系。不过眼下李义府一个人全都认了,他也乐于大事化小,不想和太子撕破脸皮。


他转头朝李沐风道:“这事情你有功劳,你说说怎么办?”

李沐风欠身道:“儿臣看这件事明显是李义府以权谋私,只要惩戒他一人也就够了,不宜
株连,以防构陷。”

“恩,就这么办吧。”李建成点点头,目光斜扫了一下太子李志,问道:“你看如何?”


太子被看得打了个哆嗦,陪笑道:“三弟聪睿仁厚,办事得当。儿臣看这样解决也是最好
的。”他嘴上夸着李沐风,心里却异常的腻歪,如同吞了只苍蝇般的难受。看着李沐风悠
然自得的笑容,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

“恩。”李建成满意的点点头,挥挥手道:“把这人给朕拉下去,看着就心烦。”两旁早
有武士过来,把瘫坐在地的李义府扯了出去。

“这酒吃的没什么味道了……”李建成朝外面走了几步,回头道:“太子就替朕招呼一下
大家吧,风儿陪朕出去走走。”

李沐风应了一声,随后跟着出去了。不用回头,他已经能感受到一道恶毒的目光从背后射
来。

延嘉殿前有条金水河,水流波光粼粼,潺潺的流入北面的安礼门。李建成一路无语,只是
沿着水流慢悠悠的走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李沐风只好随后跟着,不敢轻易插话。
不多时,两人已经穿过安礼门来到了西内苑。

西内苑只规整出靠近皇城的一小部分,其余地方一片荒凉。李建成似乎走得累了,选了个
石亭坐下,李沐风在一旁垂手而立。

“你做得很好阿。”李建成看着他,缓缓的说道:“太子却甚是让朕失望…

…“

李沐风心中一喜,脸上却露出惶恐的神色,道:“父皇错爱了,儿臣不敢和太子比较……


李建成摆摆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这几年常听臣下夸你,仁厚温润,又精明强干……
现在看来,确实不假,要比太子强上不少阿……”

李沐风猜不透李建成话里的意思,不敢随便接口,只是静静的听着。

李建成叹了口气,又道:“今天的事情你就做的不错。我也知道是太子主的事,却不能轻
易动他。储君也算是国之根本,若地位不固,不要说外敌,你们兄弟几个也早就闹翻了吧
?”说到此处,有意无意的斜了李沐风一眼。

李沐风心头一寒,才发现自己一直把李建成看的太简单了。一个随着高祖皇帝征战多年,
打下大唐江山的人岂会无能之辈?恐怕自己兄弟四人私下的争斗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李沐风想到这里,慢慢的说道:“太子和二哥不和,是朝廷共知的事情。倘若大哥失势,
想必就无人能压制二哥了。这是儿臣的一点拙见。”他把李建成所谓的争斗巧妙的转移到
太子和二皇子身上,不落痕迹的让自己抽身而退。

“是这道理。”李建成感慨着道:“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没给老二封王?你四弟都是吴王了
!要论你们兄弟,老二功劳最大,也最需要压制……长安离不开他,可总不能封他关中王
吧?”

李沐风心头一动,李建成这是在传授他治国御人之道?此中的含义可值得玩味……

“要削弱大哥和二哥在朝中势力,也不是没有法子……”李沐风语气犹豫,似乎不知道该
不该说。

“哦?”李建成眉毛一挑,忙道:“说来听听!”

“现在左右仆射把持朝局,中书门下形同虚设。”李沐风说的很慢,仿佛说出的话都是经
过逐字逐句的斟酌思考。“父皇也清楚,秦相和赵相分别是大哥和二哥的人。若逐渐削他
们的权……”

李建成眼睛一亮,思索着道:“这是个法子……不过需要从长计议……”

李沐风笑道:“左右仆射同时议政,多有争执,要寻个差错还不容易?两人同时处置,旁
人也说不出什么。此后父皇可重用中书令房玄龄,令其他人不可轻易入政事堂。”

“好主意!”李建成附掌而笑,看着李沐风意味深长的道:“说起来,我也曾经想要立你
为太子的……我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你好自为之吧!”说罢站起身,唤了个太监引路
,径自去了。

李建成临走前的话让李沐风大喜过望,飘飘然如坠云雾,一时间也理不清心中的感觉,他
吸了口气,朝荒凉空旷的远方望去。那里应该是大明宫的所在,只是如今还没有兴建。他
突然心中充满了自信和力量。他相信,再也不会有大明宫了,历史已经因他而发生了改变
,一切都将不再相同。

※※※※尚书左仆射赵梦阳觉得最近的一段时间颇有些不顺,或许自己真的该去拜拜佛,
求个吉祥?他回想着昨天在政事堂的事情,满心的不是滋味。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自己照例和秦仲意见相左,争执不下。不知怎么的,皇上突然脑了,
着殿前武士将两人轰了出去,要不是走得快,没准一顿庭杖就会挨上!就算如此,这人也
算是丢到了家。唯一值得欣慰的,秦仲一样被滑稽的赶了出来,想到那张窘的通红的脸,
他的气也平了很多。

“臣赵梦阳入见——”他禀告了一声,迈步就要往政事堂里面走,谁知殿前武士把手一横
,拦住了他的去路。

赵梦阳腾的火了,郁结在心头的怨气立刻爆发了出来,话从牙缝里冷冰冰的蹦出来。“你
敢拦我?谁给你的胆子!”

那人有些发慌,脸色变了变,道:“下官不敢,这是陛下吩咐的,也不只赵相您一个人。


赵梦阳一愣,这才发现不远处秦仲在不安的徘徊着,显见也是被挡在了外面。

皇上的气还没有消?赵梦阳自觉语失,点点头道:“陛下也不让你们给通禀吗?”

那人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没说,下官也不敢问……”

赵梦阳茫然若失,信步走到了秦仲身旁,此刻的两人还真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他皱着眉
道:“秦公,你看皇上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秦仲冷冷的道:“怕是皇上要收权了……”

“怎么会?”赵梦阳觉得浑身不自在,自顾自的说道:“想来是皇上火气未消……”

“算了吧!”秦仲挥手打断,看了看四周,沉声道:“皇上有什么火气?就咱们那点事儿
?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赵梦阳还待说些什么,政事堂的大门此刻突然打开了,中书令房玄龄踱着方步慢悠悠的走
了出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连忙凑上前去。赵梦阳先施了一礼,道:“房大人,不知皇上的气消了
些没有?”

房玄龄看了看两人,轻轻笑道:“两位大人不要急嘛。我看这几天皇上火气重,你们二人
当面争执,惹的皇上心里烦躁,也难怪会生气。此刻不见你们,想必也有皇上自己的考虑
……二位大人不妨先回去呆两天,等皇上气过了,估计就自然没事了。”

赵梦阳看着房玄龄,心中暗自佩服。此人不愧是浮沉宦海多年,当真说话滴水不漏。此番
又是“想必”,又是“估计”,闪展腾挪,就是没个肯定的答案,一套子话,说了等于白
说。

“那……”听到这番话,秦仲两条粗黑的眉毛锁到了一起。“皇上有没有说让我们什么时
候进见?”

房玄龄呵呵一笑道:“秦公,你是糊涂了吗?早朝上不就能见着皇上了吗?

谁说不让你们进见了?“

秦仲冷哼了一声,道:“房大人真会拐弯子,我问的是政事堂。是不是不打算让我们议政
了?”

房玄龄微微一笑,对秦仲的态度毫不在意。“这个不是我们臣下能问的……

想必不会吧?“

秦仲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拱了拱手,告辞而去。赵梦阳在一旁听着两人的答对,隐约找
到了一丝眉目。怕是皇上真的要收权了?中书令房玄龄能进出政事堂,自己和秦仲就不能
!说起来,只是这房玄龄不属任何派系的缘故吧?

赵梦阳和秦仲的猜测果然成了现实。几天以后,李建成传出了旨意,今后尚书左右仆射不
得随意进入政事堂,若奉诏议政,须冠“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衔。

其他官员亦可奉诏议政,冠“中书门下平章事”之称。这些变动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中书令
房玄龄,朝中权力渐渐的集中到了他的手中。而尚书左右仆射地位甚为尴尬,二品大员却
非要冠上三品的官衔才能入堂议政,不能不说是一个讽刺。

“好啊,老三,咱们走着瞧……”此时的东宫,太子正狠狠的把手中一张空白名刺揉成了
一团,上面依稀可辨的是燕王府朱红的印信。


第二十七章 烽火


灼热的阳光穿过摆柳丛密的枝条,在地上投出一片斑驳的影子。并不宽阔的浐河水在坡下
缓缓的流淌,映射着刺目的白光。夏蝉懒洋洋的爬在树上,有气无力的嘶鸣,三长两短,
搅的人心烦意乱。

黄老大躺在树阴下的一张藤椅上,拼命摇着扇子,嘴里咒骂着没有一丝风的鬼天气。他朝
坡下那似乎都流不动的水流扫了一眼,恨不得能下去游个痛快。

“嘿,老啦——想当年……”这是他的口头禅了,眼下是在对这河水发着感慨,回忆自己
年轻时候搏浪戏水的英姿。

“哟,黄头儿,想当年又怎么的?”一个小伙子也摇着扇子出来了。毕竟是年轻人,不像
黄老大还穿了个小褂,他赤着上身,汗珠顺着身子直淌。

黄老大扫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小子倒是凉快,要是来了传驿的,你就光着膀
子接人家?”

“喝,黄头儿又吓唬我呢。”那青年嘿嘿一笑,道:“看看这日头!谁在这时候来?”

“也不一定,想当年,高祖皇帝……”黄老大眯起了眼睛,回忆着长乐驿的风光。

“哈,高祖……”那青年正要笑他什么,突然看见官道上远远的腾起了烟尘,不由得瞪眼
看着,下面的话一时没有了。

“唔?”黄老大蹭的站了起来,望着烟尘惊道:“有传驿来了!怎么这样的快法?”

黄老大在长乐驿作驿长,一呆就是二十年。每天就是看着传驿之人来来去去,一对招子早
就练得毒了,光看马后腾起的尘土就知道来了几人几骑,跑得快慢,这份本事足以和拦路
的响马有的一比。如今这匹在尘烟中渐渐出现的快马实在超出了一般的速度,不由得令他
心头一颤。

“别备饭菜了,准备马,再舀一碗水来,怕是人家来了就走!”

年轻人答应着去办了,心里却十分疑惑,在他印象里,哪个传驿的不是吃喝一顿才离开?
况且这日头毒的能死人,会有什么事情这样急的?

一声长嘶,骑士已经在长乐坡上勒住了马,浑黄的尘土扑了黄老大一身,带来了一阵火辣
辣的燥热。

黄老大毫不在意,掸掸身上的土,递过一碗白水问道:“怎么着?三百里驰驿?”

那人三十来岁,精壮骠悍。一身戎服被汗水打透,沾满了黄土,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接过水,很有经验的调匀了气息,用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并没有立刻喝下去。

“五百里飞驿!”那人歇了片刻,才说出这句话来,碗中的水也一饮而尽。

黄老大身子一颤,试探的问道:“加急军务?”

那人扔下了碗,扯过青年牵来的马,翻身跃了上去。“吐蕃打过来了!正在紧攻松州!”
话音仍在,骑士已然化作一阵滚滚的烟尘,驰向七里之外的通化门。

“要打仗了……”黄老大突然觉得一阵寒冷,炎热日头似乎也失去了威力,不由得缩了缩
身子。

“吐蕃吗?”青年茫然的重复着,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到底代表着什么地方。

他扫了一眼似乎有些畏缩的黄老大,心中却在想另一个问题:人老了是不是都这个样子?


※※※※

大唐对使者轻慢和求取公主断然被拒激怒了天松赞。其年初夏,二十万吐蕃大军击破吐谷
浑,携胜势进逼松州,天松赞扬言,“公主不至,我当入寇。”松州守军幸好早有准备,
倚地势死守,一时僵持不下。

比起几个月前的科考舞弊案,这是一个更加震动朝野的消息。李建成勃然大怒,当即令兵
部尚书侯君集为行营大总管,出兵洮河道。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和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
行军总管,燕王李沐风为监军,出兵关中,共发步骑兵精锐五万以击之。

着燕王为监军,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在百官看来,燕王为人仁厚,政绩卓著,单只欠
了些军功。如今陛下这番委派,隐有深意,其间或可以看出君心所向。太子一党对于李建
成的任命均感惶恐,只有太子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似乎另有计较。

烽火从大唐的边境袅袅升起,在广阔的疆域上划出一道白线,直入表面祥和的长安城。太
子和二皇子之间的微妙平衡由此打破,有圣眷在身的燕王挤了进来,一时形成了三足鼎立
的局面。

一切的情形,都在按照李沐风的计划逐步实现,顺利的甚至有些意外。

银针随着白皙纤巧的手指上下飞动,在一张不大的黄绫上绣出了繁复细密的花纹。陈寒衣
侧着头,稍稍想了想,又在边缘上加了两针。

“哟,小姐。”薇儿巧笑倩兮的看着她,“谁家公子这么好福气?我可要嫉妒了……”

“呀”的一声,陈寒衣手一滞,被银针在手指上刺了一下,登时渗出血珠来。

“都是你,扰我心思了……”陈寒衣吮着手指,嗔怪道。

薇儿眼睛笑的眯了起来,“怕是小姐想别人呢吧……”

陈寒衣也不答话,取出一颗西域香珠裹在黄绫中,也不见怎么如何动作,只是折了两折,
针线又绕了几绕,便做成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

“他……要出征了……希望平平安安的……”

“我会一直等着他,等他回来……”

“你定要平安回来,我一直等着你……”

李沐风手中持着香囊,脑海中回荡着陈寒衣的言语。香囊是陈寒衣亲手缝制的,自己出征
前去和她作别时,陈寒衣满面羞红的交给他,眼神却异常坚定。

“等我回来,到时候……我就禀明皇上……”后面的话自己怎么没说出来呢?

是陈寒衣羞怯的眼神堵住了他的嘴吗?还是自己不好意思出口呢?不过双方都应该明白这
句话的意思……

“到时候,我就禀明皇上……娶了你……”四下无人,李沐风凝视着香囊,呐呐自语。

阳光毫无遮避的照射着白鹿原,广阔的原野上,野草反射着油绿的光。微风缓缓的拂过大
地,小草低下了头,如同水面的涟漪般迅速在广阔的原野上传递着。

不知名的野花无视风中携带的燥热,舒缓的摆动腰枝,随风舞蹈。

这是一片寂静的原野风光。然而片刻后,大地有节奏的震颤起来,一阵阵滚雷般的声音响
起,随着地面震动的频率愈加清晰。远远的,苍兰的地平线上映着雪亮的闪光,起初是星
星点点,渐渐在天边连成了一条线,进而铺天盖地,似乎将葱翠的白鹿原完全遮掩住了。


大唐的二万精骑,自关中出发,如同闪电般刺向了松州。

马上的李沐风极目四顾,突然纵声长笑道:“原来两万铁骑铺开了竟是如此的多法!不知
那吐蕃的二十万大军又是何等景象?”

武卫将军牛进达在一旁跟随,闻言笑道:“他奶奶的!那帮乌合之众有什么可瞧得?不过
是乌龟熊样!”此言一出,他突然怔了一下,赧然的搔搔头道:“燕王,我不是说您……
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就是大老粗一个……”

李沐风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军中有哪个不是大老粗!再说我也想看看那二十万乌
龟的熊样!”他口中虽笑,心中倒也对吐蕃没什么恶感,毕竟在他的心中,藏族也算中华
民族的一分子。

顾少卿马术不精,饱受了颠簸之苦,一直皱着眉头。此时在一旁笑道:“有此一赋:”茫
茫乎,苍原莽莽华夏;浩浩乎,廿万乌龟列阵;吾擎天子之剑,讨汝犯边之龟!‘“

李沐风笑的差点儿没从马上跌下去,喘了口气道:“少卿,此短赋字数不够,还差一个吧
?”

顾少卿一翻眼睛,笑道:“那就加个”尔“吧。”

李沐风未及答话,牛进达突的插口道:“讨汝犯边之龟儿?恩,骂的好!他们可不是龟儿
子嘛。”

顾少卿和李沐风均是一愣,都大笑了起来,顾少卿更是趴在马上,连颠带笑,上气不接下
气。

笑声渐缓,顾少卿突然沉声道:“可咱们也不能看了吐蕃!二十万之众,毕竟不是个小数
目,咱们连同松州守军也不过八万。那天松赞据闻也是雄才大略之人,切不可等闲视之,
这胜负还在两可之间。”

李沐风点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牛进达听他长别人志气,心中不以为然,却一时嘴拙,找不出什么可以和这个年轻书生辩
驳的说词,当下默不作声。

却听旁边一员小将道:“临战切忌气浮,先生的道理自然是对的,但若说胜负两可之间,
末将却是不大赞同。”

李沐风怪有趣的看了那人一眼,此人二十四五的年纪,四方脸,面色白皙,虽身着披挂,
却总有一股文弱之气,比顾少卿更像个书生。

牛进达心头暗许,但也不想驳燕王亲信的面子。他眼睛一瞪,正要喝斥,却被李沐风用眼
色拦住了。顾少卿也甚感兴趣,说道:“那还要请教将军。”

“将军可不敢,在下不过一名参军罢了。”那小将的声音不高,却十分清晰,“吐蕃有三
点必败的理由。”

“哦?不知那三点?”

“其一,吐蕃入寇大唐,师出无名,此乃不义也。”他缓缓的曲下了一只手指,继续道:
“其二,劳军远征,疲惫之师,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此乃不利也。

其三,吐蕃素来苦寒,而松州此时酷热,必不服水土,选此时来攻,此乃不智也。“

说到此处,他的伸出的三只手指都已经曲了回去,手握成立拳头。

他的拳头用力一挥,在李沐风看来这个动作格外有力,颇有大将的气势。他沉声道:“此
不义、不利、不智之师,虽众何益!”

“说得好!”顾少卿抚掌长笑,似乎忘了自己仍在马背之上,他笑道:“我向来不服人,
今天听将军一席话,颇有些佩服了。”言下之意,仍有几分的不服。

李沐风目光闪动,此番见识固然通透,偏偏又言辞文雅,颇令他起了惜才之心。于是问道
:“听你的言谈不俗呀,应过举?”

小将面对燕王的询问不卑不亢,在马上欠了欠身子,道:“末将举明经出身。”

李沐风一怔,问道:“明经出身,怎么入了武职?”

那人道:“末将从小喜好韬略,便在吏部补了武职的缺。”

李沐风点点头,他暗自琢磨着:明经出身,晓畅军事,又是这个年纪……莫非……一个念
头闪过心头,忙问道:“你可姓裴?”

那人一愣,一脸惊奇之色,道:“末将正是裴行俭,不知燕王怎么知道的?”

李沐风没有回答。几人的说话间早已经把马放慢了,此刻他更是放松了缰绳,信马由缰。
他呆呆的看着天际的浮云,心中翻腾不已。

累次击破西突厥,并留有文集传世,唐初有数的几个文武全才的大将之一,正是自己面前
的这个小小参谋、瘦弱的青年,裴行俭。


第二十八章 军议


莫非天授名将与我?

李沐风神思缥缈,心头异常喜悦又万分感慨。长安城内形式错综复杂,自己却能抽丝剥茧
,理的条分缕析;支使朝中达官显贵如御棋子;如今又有绝世良将不期而遇;这难道不是
上天眷顾吗?或许自己真的是命中注定,该执掌着大唐的江山吧?他按捺着涌动的豪情,
真想朝着天空纵声长笑。

渐渐的,似乎有一阵凉风拂过,他胸中的狂热缓缓冷了下来。自己是怎么了?他惊讶的审
视着内心,突然感到了一丝悲凉。自己似乎越来越适应这个时代,曾经那警惕的、游离时
代之外的现代人沐风的灵魂似乎已经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热衷权力争斗,窥视大唐
江山的皇子李沐风。或许自己可以找到理由,说自己是为了天下的人民,然而是真的吗?
那是一个躲藏在灵魂的深处的答案,是自己也无法触及和挖掘的角落。

或许,所谓的还政于民只是无谓的空谈吧?明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却一直用来欺骗自己
,欺骗别人,用作施展一切手段的理由……或许,真正的动力是自己内心的欲望,只是自
己不敢承认罢了。

他想不通这些,一时间意兴阑珊,不理再会众人,纵马驰去。顾少卿等人不明就里,却也
看出燕王心绪不佳,都不再说话,相随而去了。

两万兵马南出白鹿原,折向西行,迅捷如风,不多日已然到了扶州。此处乃陇右与剑南之
交(今甘肃、四川),地势愈加险要起来,马匹渐渐放不开步子,每日只能前进数十里,
全然没了当日旷野飞驰的畅快。如此挨了几日,才到达钳川与侯君集的兵马汇合。

侯君集已经在这里扎好了营寨。他领下多为步兵,跋山涉水更加游刃有余,且洮河道距此
本就相隔不远,因此倒比关中轻骑先到了两日。

五万兵马合为一处,更显壮观。暮色深沉,万帐灯火燃起,漫山遍野,星星点点,顺着地
势迤逦蜿蜒而去,直于天上的河汉争辉。中军帐更是灯火通明,好像西北天被群星环绕的
天狼。

李沐风和侯君集并不大熟悉,也就只见过数面。他确实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诸侯战乱时
东挡西杀,立下了战功赫赫。开国后曾任吏部尚书,后转任兵部尚书,都做得井井有条,
举重若轻,算是一个文武全才的人物。

不过这人也特别难以把握,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眯着,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教人总也看不
透。对于这样的人,李沐风总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接近一个自己看不透的人是很危险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李沐风的信条。

李沐风斜坐在侯君集一旁,静静的听着帐中各人的分析。军中不同于朝议,就算亲王的身
份,也不能压过主帅,因此侯君集正襟危坐在帅位上,也并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自在。

“我和执失思力用两万骑兵突击,必能一举击溃那帮乌龟!”牛进大挥了挥手,仿佛二十
万大军已然在这个动作下烟消云散了。

执失思力本是突厥颉利可汗手下大将,当年二皇子李征大破突厥,他走投无路被迫降唐,
几年来忠心耿耿,颇受重用。论起率领骠骑冲杀的本事,军中诸将倒也少有人胜的过他。


此刻听得此言,执失思力却没有见猎心喜,相反皱了皱眉头,半晌道:“这里山多,不是
草原,马跑不开。”他汉话说的本已很好,只是有时仍见生涩。

“不错。”侯君集点点头,扫了一眼牛进达缓缓的说道:“这几天你们山路还走得少吗?
松州群山环绕,还谈什么骑兵突击?”

站在李沐风身旁的裴行俭嘴唇一动,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忍住了。他一个小小参军,本来
没有机会参与这种层次的军议,燕王却特别提点让他参加,心中自然感激万分。可是毕竟
人微言轻,不敢轻易在诸位将军面前卖弄。

李沐风目光如炬,却是把这点细微的动作全看到了,轻笑了一声,道:“守约(裴行俭字
守约),有什么想法不妨讲出来,广开言路嘛,也没人会怪罪。”

裴行俭轻咳一声,朗声道:“这要看是打算迫其退兵,还是打算全歼来敌了……”

“哦?”李沐风来了兴趣,问道:“迫其退兵如何?全歼又如何?”

“迫其退兵嘛……”裴行俭环视了一下众人,道:“敌寇远来,水土不服,现松州军坚守
嘉城,我等只需以战阵辅之,里应外合,纵不能尽破敌军,也可立于不败之地。长此下去
,吐蕃自然无功而返。”

“此乃正战之法。你能想到,不错了。”侯君集不置可否,似乎觉得稍显平淡。“那么全
歼之策呢?”

裴行俭见主帅询问,似乎受到了鼓励,道:“全歼之策,即是退守交川!”

“退守?”大帐众人都愣了一下。

“不错!让嘉城守军坚壁清野,然后退守交川,若吐蕃来追,我军可伏而击之,当可破其
泰半!就算吐蕃盘踞嘉城,也不过孤城一座,又无粮草,就算围而不打,敌人也就不战自
溃了……”

李沐风却是越听越心寒,打断道:“且慢!那百姓呢?是否也跟着撤走?”

裴行俭默然片刻,道:“携带百姓行军,速度太慢,刘玄德长坂之役便是前车之鉴。”

李沐风登时火往上撞,冷笑一声,道:“那还坚壁清野!你想把百姓都饿死?还是送给吐
蕃作食量?”

裴行俭脸色一阵苍白,咬着嘴唇,片刻才道:“莫将以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能歼数
十万敌寇,只牺牲一城之民,也不算什么……”对于燕王的震怒,他虽然明显有些畏惧,
声音却依然坚定异常。

“好个成大事者!”李沐风拍案冷笑道:“你出去!这里不是你这英雄呆的地方!”

裴行俭面色惨白,拱手而退,眼神却流露着说不出的倔强。

大帐中一片寂静,半晌没人说话,只有通红的火光跳跃着,照的所有人脸上都阴晴不定。


“其实……”好一会,才听侯君集淡淡的说道:“此人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只是心狠了点
,不合圣人之道。”

李沐风侧目看了他一眼,那细长的眼睛中流露的,竟是欣赏之色。心头不由得一凛,自己
虽然在长安翻云覆雨,阴谋诡计未尝不曾动用过。可论心性薄凉,还是这帮常年征战的人
,谈笑间,就可将上万生命赌作彩头,视为无物。

侯君集又道:“咱们自然不能用他这全歼之策,而这退敌之法又过于四平八稳,吐蕃远道
而来,咱们却打个不上不下的,有失大唐的威仪。”

帐中人都看着他,没有人再说话。李沐风听他似乎早有了打算,也就静静的看着他,等待
下文。

“如今朝廷要胜,却不要惨胜……”侯君集站了起来,负手走了几步。李沐风惊奇的发现
,他此时的体态神情,仿佛一个中年儒生,全不似一个饱经沙场的老将。“皇上的意思是
,要让吐蕃知难而退。否则就算把他们全都杀了,又有何用?吐蕃地广人稀,路途遥远,
难道要咱们去分兵而守吗?还是要和天松赞通好为上……所以打起来要以正为主,奇兵为
辅,让吐蕃知道咱们大唐的军威,此后只有俯首称臣了。”

李沐风越听越佩服,侯君集口口声声说朝廷的意思,皇上的意思。可李沐风知道,皇上从
来就没有说过这话!否则也不会拒婚了。这番道理,恐怕就是侯君集本人的想法。裴行俭
毕竟年轻,虽然在战术上有不俗的认识,但在战略层面上,还是不如侯君集看得透彻。

想到裴行俭,李沐风不由得有些后悔了。自己刚才怎么了?嘴上说着广开言路,却立刻翻
脸将人家骂了出去。要是往常的自己,就算听到再过分的话,也不至于勃然大怒,自己那
自傲的养气功夫怎么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思索着,渐渐明晰了。裴行俭的话其实没有任何过分的地方,他只是在毫不掩饰的阐述
战争的不同层面,包括阴暗的、人们不愿公开的谈及的部分。而这部分又和李沐风从现代
社会秉承的思想完全抵触,甚至和儒家思想完全抵触。可它又是真实存在的,埋藏在人们
不敢轻易触及的心底,就像李沐风早先对自己心中隐藏的想法不敢正视一样。其实,这通
脾气,李沐风完全是在冲自己发的,只是裴行俭成了出气筒罢了。

他正想着,突听牛进达叫道:“侯将军,你这又是正又是反的,这仗到底怎么打?”

侯君集笑了笑,道:“自然先出奇制胜……”说到此处,他突然问执失思力,“吐蕃最想
不到咱们怎么打?”

执失思力想了想道:“山道上冲不开马队,他们不怕我。”他说的有些不清,明明是不怕
骑兵,说成了不怕他自己,旁人一阵莞尔。

“是啊……他们确实不怕骑兵……”侯君集抬头想了想,突然道:“把地图拿来,看看有
没有地方能把骑兵铺开!”

听到此处,李沐风心头一动,朝身后一直沉默的顾少卿说到:“少卿,去叫林凡把那东西
拿来……还有,把裴将军请回来,我有话说。”


第二十九章 定计


中军帐中铺开了一张地图,上面曲曲弯弯,绘满了山川地形。

《管子》有言:“凡兵主者必先审知地图。”这句话到了几千年后的现代依然奉行不悖。
唐代地图沿用晋代制图学家裴秀提出的制图六体理论,加上测绘水平的提高,已经达到了
很高的水准。

这张地图上,无论城郭兵塞,还是山脉水流,都被密密麻麻的墨线勾勒出来,标注清晰。
在李沐风看来,除却对地形高低的反应不够准确外,已经和现代地图相去不远了,不禁对
古代人民的智慧深表赞叹起来。

“这里——”大家目光跟着侯君集手指移动,看到一条细线在地图上蜿蜒,直抵嘉城。“
应该是个通途?”他语气不大肯定,毕竟地图还是有一定限制,无法反应细节,而他本人
又没到过松州。

“没准儿。”牛进达犹豫的回应着,可谁都心里明白,这事情容不得或许。他回头看了看
一名小校,目光带有询问之意。

那名小校原是本地人,从小翻山越岭,对地形最是熟悉不过。此番被特地叫来,就是充作
向导。

他行了个军礼,说道:“回禀将军,这条路确实能通往松州,只是艰难的很,根本跑不起
马来,顶多能牵着马走。”

“这么说马是能过去了……”侯君集点点头,沉思了片刻,问道:“有其他路没有?”

“还有条大路。”那小校朝地图瞟了一眼,指了指道:“从这条路先去交川,再到嘉城,
虽然稍远了些,不过稳当。”

李沐风闻言皱了皱眉,淡淡的道:“那就只能是增援了,没法子奇袭。”

“是了。”牛进达挠了挠脑袋,问道:“要不我带骑兵从小路走?”

执失思力一愣,道:“人拉着马打仗,要马干什么?”

侯君集眯着眼睛,反反复复的看着地图,仿佛要找出一条能让骑兵驰骋的道路来。

随着通报声,大帐帘子挑开,进来几个人。顾少卿走在前面,后面是燕王的几个侍卫,手
里抬着一个巨大的方盒。最后一个俨然是刚被赶出去的裴行俭。

裴行俭刚才被呵斥出去,心中甚是羞愤。此时被顾少卿叫来,还以为燕王要处置他的无礼
,不免心头惴惴。

李沐风见他来了,站起身来,面露歉意的笑道:“守约,刚才是我不对,自己心里不痛快
,迁怒于你,现在给你陪个不是。来,咱们继续讨论军议。”

此言一出,几乎大帐内的人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亲王当着众人向一个参军陪罪?这恐怕
是亘古未有的事情了!裴行俭更是感动万分,一时间头晕忽忽的,鼻子发酸,眼泪差点没
掉下来。平时滔滔雄辩的口才也不知丢到何处去了,只是喃喃的答道:“燕王,您……实
在不必如此……末将经受不起……”

侯君集在一旁看着,细长的眼睛露出异芒,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沐风亲自拉过裴行俭,让他站在自己一旁,然后朝林凡道:“把东西摆上来。”

此时大家的兴趣,全被这个大木盒吸引过去了,都静静的看着,猜测着里面到底是个什么
宝贝。

桌上地图撤走,摆上木盒。掀开盖子后,众人都一下子呆住了,仿佛看到了什么稀罕物,
死死的盯着不放。

盒子中是一副制作精巧的沙盘。山川地貌,起伏叠翠;城塞碉楼,栩栩如生。倘若再有几
丝白云飘浮,大家真要以为自己变成了神仙,正在从天空鸟瞰大地。

沙盘在古代也不是没有。《史记。秦始皇本记》中就曾记载过:“以水银为百川大海,相
饥灌翰,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后又有伏波将军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使光
武帝顿发“虏在吾目中矣”的感慨。不过毕竟都相对简陋,受到测绘技术的限制,也不过
是略具形态而已。由于制作方法繁杂,携带有不方便,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重视。直到北宋
沈括发明了石面糊膜这种方法,才得以广泛应用。

李沐风的这座沙盘筹划制作很久了。从禄东赞使唐开始,他便派遣能工巧匠将松州嘉城一
带的地形地貌仔细勘测,就地制作,反复对照,随时修补,最后灌胶凝型,再涂以颜料而
成。只为了一座沙盘,足足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可谓精细之极。

牛进达和执失思力呆呆的看着,一句话也不说。裴行俭抿着嘴唇,眼中却露出狂热的光芒
。侯君集看了片刻,垂下眼皮淡淡的说道:“燕王真是有心人,如此一来,大事定矣。”


李沐风微微一笑,他用手在一片缓坡上笔划着道:“从松州传来的消息,吐蕃二十万大军
就驻扎在这一带。”

“哦?”侯君集抬起了眼睛,看着他道:“燕王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李沐风淡然一笑,道:“我不过是监军,没有指挥打仗的权力,况
且我也不会。”

侯君集没有答话,他看着沙盘,心中却想着李沐风。人都言道燕王仁厚温润,又高深莫测
,如今看来,果然不假。最难得的是,他能收放自如,全无年轻人应有傲气。此人若参与
夺嫡,当真不可小窥了。

执失思力突然伸手一指,问道:“这个,就是那小路?”

旁边的小校早就看呆了,愣了一下才答道:“不错!真是神了,做的和真的一样!”

执失思力看了看牛进达,两人都点点头。

裴行俭沉思着说道:“倘若牵马而行,这条路勉强能过去!出口正是一片缓坡,适合骑兵
冲杀,可以一直冲到嘉城门口。”

李沐风等人都看了他一眼,心中赞叹,此人果然是个人才!刚才的那番讨论他并没有在场
,此刻从容道出,倒仿佛听到了一般。

侯君集轻捻胡须道:“嘉城门口,是一片扩地。倘若吐蕃结阵攻城,我军从侧面轻骑而出
,定可打他个措手不及。”

牛进达搓了搓手,道:“他奶奶的!这交给我了!我带着两万人把他们冲个稀烂!”

侯君集伸出一个手指,道:“不是两万,是一万。你可办得到?”

牛进达一愣。道:“有两万兵干吗不用?”

侯君集用手在沙盘上笔划了一圈,道:“你看,从这地方冲下来,只铺得开一万人,多了
反而无益。况且……”他顿了顿,问道:“你说咱们来了,吐蕃到底知也不知?”

李沐风心中恍悟,暗暗佩服。裴行俭点头道:“不错,他们早该知道了!”

“他们知道,却又不能确定。”侯君集轻抚着手指,缓缓的说:“这毕竟是大唐的江山,
就像隔着一层雾,他们看不清楚。”他看了看李沐风,没有继续说话。

李沐风轻笑了一声,朝裴行俭点点头,裴行俭道:“大帅说的没错!他们知道咱们来了,
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都是什么人!咱们可以主力从大道堂堂正正的进军,以为疑兵。一万
人从小路走,侧面偷袭。距离嘉城越近,他们就看的越清楚,知道咱们这里有大队的骑兵
,就绝想不到还会有骑兵作为偷袭。说到底,这是大唐的地界,咱们有地利!”

“说得好。”侯君集抚掌笑了笑,转头看着牛进达道:“就一万人,行不行?不行让执失
思力去!”

他想用牛进达不是没有道理。虽然执失思力在马上纵横冲杀,勇不可挡。但毕竟在草原上
驰骋,缺乏山岳作战的经验。

牛进达眼睛瞪的溜圆,大声道:“当然行!包在我身上!”

“丑话说在前头。”侯君集看着他,声音不高,却隐隐带着威严。“你要想方设法拼命的
赶路。我不管你怎么走,五天一定要赶到,晚半天也不行!否则军法无情……”

牛进达却呵呵一笑,道:“放心!我牛进达从来没误过!上次我和执失思力打赌,结果还
早到了两天呢!不信问问他!”

侯君集闻言一皱眉头,道:“早了也不行!就要你五天到!到时候我们出阵诱敌,你只要
见到帅旗摇动,就从坡上冲杀而下!记住,不可贪功,更不可去劫吐蕃的营寨。”

这句话还真说中了牛进达的心事,他愣了一下道:“为何不能?”

裴行俭指着沙盘道:“吐蕃扎营的缓坡较高,倘若战马从山坡冲下,再冲上另一个高坡,
早就力竭了,到时候强弩之末……”

牛进达闻言仔细看了看,点头大笑道:“他娘的你这小子,真有点门道!早知道这将军让
给你做了!”他是个粗人,却胸怀坦荡,心中竟没有产生半点间隙。

侯君集看了看李沐风,似乎请示般的说道:“咱们从大道走,不用太快,也不要故意慢,
以免落了痕迹,燕王意下如何?”

李沐风哈哈一笑,道:“这许多良将在此,我有什么意见?”他环视众人,轻声赞叹道:
“各位都是国之栋梁,有诸位在此,当真是大唐之福阿!”


第三十章 接战


四万主力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援赴松州。而在他们之前,西川本部的援兵已经陆陆续续
从翼州、当州、悉州等地汇聚过来,松州都督韩威手下的兵力一时间竟达到了六万之众。


兵力的变化让他的心态随之产生了转变,他望着城外铺天盖地的吐蕃连营,一阵的冷笑。
窝在城里忍气挨打这么多天,也该是反击的时候了吧!

吐蕃在攻坚上算不上精锐,甚至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倘若唐军攻城,携如此优势的兵力,
再配以攻城的“巢车”,怎样坚固的城池怕是也早已经攻了下来。而吐蕃甚至连正规的云
梯都没有,只用些捆绑粗糙的木架来登城,自然总是无功而返。

可是在野战上,很多人已然胆寒了。魔魅般的鼓点,满山遍野的蛮兵,疯狂挥舞的长矛和
战刀,支离破碎的人体……第一次接战的情景,一切的一切,都在脑子中盘恒不去,闭上
眼睛,就是一片血的颜色!

韩威极目四望,依然看不见吐蕃连营的边缘。风吹过城头,掀起了他的衣襟,迎风鼓动。
恐惧的感觉,早已经在绝境中挥霍一空。如今心头只剩下跳跃的激昂,翻腾的豪情。他突
然一阵大笑,手指城外朝身旁的副将道:“仁贵!此番吐蕃再来攻城,咱们就冲杀出去,
灭一下他们的威风!”

这名副将姓薛名礼字仁贵,二十来岁的年纪,面容坚毅,棱角分明,身形算不上高大,却
骠悍之极,仿佛浑身都蕴藏着爆炸般的力量。他目中精光一闪,咬着牙道:“都督,这事
情就交给我了!”

“不!”韩威摆摆手道:“你守城,我要亲自出一口气!”

薛礼却摇了摇头道:“都督乃全军统帅,不可轻易出战!”

韩威怒道:“莫非你嫌我老了吗?还是此时不宜出击?”

薛礼却毫无惧色,道:“都督正当壮年,何来一个‘老’字?且此时吐蕃连攻不下,已然
疲敝,正是攻击的时候。只是主帅……”

他尚未说完,韩威大笑了一声,道:“那还有什么说的!我意己决!仁贵不必劝了。”他
整了整战袍,大踏步下了城头垛口。薛礼却没有动,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色,似乎
包含着某种忧虑。

凄凉空渺的声音在山野间飘荡起来,嘉城的守军人人心头一震。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
吐蕃调动军队的号角。一阵奇异的鼓声接着响起,寂静的旷野喧哗着人声,武器反射着寒
光,攻城的军队开始集结了。

马上就要攻过来了。城内,韩威的嘴角露着一丝冷笑,他勒紧了明光甲的束带,正了正胸
前的金属护镜,阳光射在上面,精亮耀眼。等着吧……长枪已经抄在手中,战马不安份的
嘶鸣着,前蹄刨着地面。他的身后跟着五百轻骑,再后面,是整装待发的五千带甲兵士。


身穿长筒袍的吐蕃士兵结好了阵势。在嘉城城头放眼望去,高举的长矛仿佛树林般丛密。
号角声再次响起,奇异的语言混合成的喊杀声铺天盖地,吐蕃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动,转瞬
间漫过了山坡,直朝嘉城而来。

“薛将军?”一名守城军士转头喊了一声,手中强弓挥动着。

“先不要放箭!”薛礼目光冷冷看着城外,镇定的说道:“别浪费,箭已经不多了……再
等等,再近一些……”

城头的弓手紧张的看着越冲越近的敌人,心中默算着距离。五百步、三百步、二百步……
强弓缓缓拉开,只等着一声令下。城下,是连天的喊杀声。城头,却是不动如山的沉静。


“放箭!”随着薛礼的厉喝,上千只箭矢划破守方的沉默,向敌人呼啸而去。城上,弓弦
震动的余音由自回荡不绝,下一轮齐射已然开始。

密集的箭雨蝗虫般扑进吐蕃阵营,疯狂的穿刺,鲜血如烟雾般腾起,开出绚丽的花朵。前
锋整齐的阵线一下子散乱了,他们匆匆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在一阵鼓声中缓缓退后。死尸
如同随意丢弃的杂物,七扭八歪的倒在城下,有的尸体上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箭,好像一只
鲜红的刺猬。

殷红的血汩汩流出,缓缓渗入了地面,然后凝结成暗淡的紫色。这片作为战场的土地,已
经被双方的鲜血浸泡的改变了颜色。

“怎么回事儿?”薛礼皱了皱眉,朝着城下指道:“这箭是怎么射的?全射到一个人身上
了?”显然,他对部下的效率感到有些不满。储备已经不多了,倘若不是增援部队带来的
箭矢,嘉城早就在几天前无箭可用了。

嘉城遥遥相望的一处山坡上,一名男子的浓密的眉毛也在紧锁着,似乎有什么事情想不通
。他周围环卫着上千吐蕃军士,大都身着颜色鲜艳的袍子。

“赞普?”一人合掌朝那名男子鞠躬,小心的问道:“赞普在想什么?”原来那名男子正
是吐蕃的首领,天松赞。

“奇怪……唐的军队怎么还有这么多的箭?”天松赞有些疑惑了。他虽然是个能征善战的
统帅,可毕竟缺乏攻城的经验,对于大唐军队的了解也仅限于编制构成上。

“赞普!”另一名雄壮的男子合掌道:“唐人十分胆小,不敢出来。箭再多也有射完的时
候!再攻一次吧!”

天松赞点点头,说道:“让巴桑去,有白牦牛的神护着他!”

风掠过战场,带来了一阵血腥的气息,燥热的风似乎也变得阴冷肃杀了。远远的,吐蕃的
军队又动了,上千名手举灰色皮盾的战士结成方阵朝嘉城冲来,后面跟随着刚才败退下去
的矛兵。

城上的箭矢如雨,吐蕃战士把牦牛皮制成的盾斜斜举着,头顶上传来砰砰的响声,却不能
穿透。不时有冷箭穿过盾牌的缝隙射了进去,一些人倒下了,但更多的人踏着同伴的尸体
缓缓逼近。

薛礼紧闭着嘴唇,眼中升腾着怒气。他一脚踏上城垛,举弓搭箭,将两只铁弓并排着拉出
了一条如残月般的弧线。

“给我死!”他如同惊雷般的断喝了一声,箭矢化作了一道闪电,击打在方阵的排头。

那名吐蕃战士下意识的举盾一挡,只觉得一股不可抵抗的大力传来,浑身巨震,胸口一阵
灼热。他呆呆的看了看出现了一个小孔的盾牌,接着低下头,看到了胸前被穿透的箭孔,
眼中露出惊骇的神色,这才仆然跌倒。

城上一阵哗然,登时士气大振。弓手们丢下了弓,搬起了身旁早已堆满的石块,只等着对
方攻到城下,便砸将下去。

“给我死!”

大喝声中,又一名吐蕃士兵盾破人亡。

薛礼奋起神威,接连射杀六名敌军。虽然不能阻挡对方的前进,却终究在吐蕃军士间埋下
了恐惧的种子,让他们知道了似乎牦牛之神并不足恃。

他豪气勃发,血液沸腾。虽然双臂由于连续拉开双弓,隐隐发麻,却依然觉得身上有着用
不完的气力。他拉满了弓弦,对准一名手持白色盾牌的吐蕃将领,一箭射了下去。

这名将领正是巴桑。他的部落信奉牦牛之神,更是把白牦牛供奉为神物。要杀一头白牦牛
,需要先做满三天三夜的仪式,部族所有的人都要围着火焰跳舞祈祷。他用的盾正是白牦
牛的皮制成的,经过特殊工艺的处理,份量极轻,却又坚韧无比。

箭矢刺破空气,尖锐的呼啸着。巴桑极为强悍,不躲不闪,好像从没见到过薛礼曾凭双弓
连连射杀部族战士一般。他单臂一抬,只听砰的一声,利箭在盾上撞的四碎,皮盾却毫发
无伤。

城下的吐蕃战士山崩一样的欢呼,城上的大唐守军都惋惜的叹了口气。

巴桑示威般的挥动盾牌,尽管手臂还在隐隐作痛。薛礼眸子里闪动着火焰,没有说话。

号角声响起,吐蕃战士缓缓退了回去,并没有到达滚木垒石的攻击范围。城上的守军有些
茫然的看着他们退却,不明白什么意思。薛礼一下子明白了,对方只是打算消耗自己的弓
箭,并不急于攻城。是时候了……薛礼朝城内做了个手势。

嘉城大门突然打开,韩威一马当先,率轻骑而出。赤红的战袍猎猎抖动,银甲映着寒光,
五百名骑兵紧随其后,转瞬即至,如同利箭般刺入退却的吐蕃军中。

此前唐军一直坚守城池,此次主动出击确实出乎天松赞的意料之外。吐蕃军尚未退出嘉城
前的那片平缓旷野,就被骑兵赶上,杀了个措手不及。

韩威并不急于杀敌,他率几百骑纵横冲刺,稍沾即走。充分在这片不大的地域里发挥着骑
兵的优势,将吐蕃军的阵形冲的散乱不堪,大大延缓了退兵的速度。待吐蕃军开始回过神
来,有组织的结阵防御时,五千步兵已然杀到。

唐军结成密集的方阵冲杀而至,近丈长的陌刀闪烁着寒光,好像一堵刀墙相仿,似乎要将
面前的一切阻碍都切的粉碎!盾牌在这种压迫性的攻击下失去了作用,尚未结好的阵形一
触即溃。

吐蕃军对这次突然遭遇的近战毫无准备,唐军却是厉兵秣马,早就想出一口恶气。且唐家
的装备远胜吐蕃,双方战不多时,吐蕃军便渐渐支撑不住,不论巴桑如何呼喝,也控制不
住败局,溃散的兵士头也不回的朝自己的大营方向逃去。

韩威见状大喜,他纵马提枪,率骑兵追杀逃敌。一名吐蕃士兵走避不及,被他从背后一枪
挑倒。尚在颤动的身体在马蹄下呻吟,紧接着被数千冲杀的步兵淹没。

见韩威轻易追击,越行越远,薛礼暗叫不好。他几步奔下了城头,大喊道:“抬弓备马!
锐骑营跟我走!”


第三十一章 神弓


松州一带乃山岳之地,骑兵并不受到重视,府兵也大都以步兵为主。锐骑营却是薛礼一手
训练出来的精兵,均是以一当十的骑射能手,在这里也算是个异数了。随着号令,一个千
人的骑兵队迅速集结在城下,长弓斜背,腰间的战刀隐隐透着杀气。

薛礼手中擎着张一人高的巨弓,上面镂雕着狰狞的兽头,再以金丝紧紧缠绕,通体金光耀
眼。这和在城头上用的铁弓不同,乃是他独有的武器,名曰:震天。

破日震天,一短一长,都是流传久远的名弓。破日弓的主人当年在玄武门击杀李世民,随
即便被天策军所杀,宝弓下落不明。眼下,只有这把震天弓仍在薛礼手中显露锋芒。

“嘿!看看他的盾能不能禁住这样的一箭!”薛礼感觉舌间有些发甜,竟是由于出战前的
兴奋被不自觉的咬破了!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口中,渐渐渗透到了全身,片刻后,血液开
始在体内燃烧了起来。

“跟我冲!”巨大的震天弓在他手中高高的扬起,好像举着一面旗帜。在旁人眼中,此刻
的薛礼仿佛战身附体,和震天弓一同构成了一组英雄的造像。

战马嘶鸣了一声,腾起一阵烟尘,率先越出了城门。锐骑营的骑手紧随其后,千人队形成
了一个扇面,斜向朝战场包抄了过去。

韩威率队一阵的掩杀,吐蕃军仓皇回退,折损过半。他眼中腾着火,这口气憋在心中太久
,今朝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他挂起了枪,手中挥舞着战刀,再次劈倒一名敌人,刀锋早
已沾满了血,正在顺着刀头滴落。

韩威喘了口气,刚才一阵的冲杀毕竟消耗了不少体力。升腾的杀意减弱不少,头脑也冷静
了下来。他四下望了望,惊讶的发现自己过于深入,已经远远的离开嘉城。

“收兵回城!”他挥手止住了部下,身后跟随的几千步兵开始朝嘉城转向。

就在此时,一阵呼哨声自山坡上传来,然后一阵又一阵,相互应和着,共鸣着,渐渐变成
了漫山遍野的马蹄声。

“遭了!有埋伏!”韩威猛的抬起头,正好看见数千吐蕃骑兵从山坡上呼啸而下。

“结筒阵,不要乱!”在命令之下,唐军立即结成了一个圆形的战阵,长长的陌刀斜着伸
向外面,像一只御敌的刺猬,让人无从下口。

谁知吐蕃骑兵根本不打算正面冲击。他们此刻显示出了精妙的控御技巧,飞驰战马轻巧的
转向,从战阵边上掠过,一只只箭矢飞射过去,唐军不断有人中箭跌倒。

筒阵可以防御骑兵的正面冲击,却对这种战术毫无办法。后排的士卒放下刀,举弓还射,
却难于命中来去如风的骑手。韩威见形式不妙,只得指挥战阵退却,但是同骑兵相比,他
们的速度显然太慢。几千吐蕃骑兵连续不断的在外围穿插射击,每退一步,都要留下不少
具尸体。

在死亡的威胁下,训练有素的唐军也终于崩溃了。起先是一两个,渐渐变成数十人,上百
人,最终,这上千人的阵型终于溃散,变成了各自为政的逃兵。手中的陌刀太长太重,被
纷纷丢弃在了地上,雪亮的刀锋映出一个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不许逃!”韩威一刀劈飞了一名逃兵的头颅,努力约束着部队。千余人在他的周围结成
一个小阵,朝嘉城冲杀了回去。追杀散兵游勇自然比尚能反击的战阵容易得多,溃散的军
士成了骑兵的靶子,被一一追击射杀。韩威的队伍因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迅速脱离的这
个近乎单方面屠杀的修罗场。

嘉城遥遥在望了,环顾左右,带出去的五千多名精锐如今只剩几百。韩威这觉得心中酸涩
不堪,羞愤难当。要不是自己轻敌冒进,怎会胜势转瞬为败?想到这里,他恨不得一头碰
死。

正这里想着,突然一支吐蕃军队挡在了前面,为首一名壮汉,面目狰狞,手中拿着一面白
色的皮盾,正是巴桑。

唐军自韩威以下,几乎人人带伤,连番的冲杀已经让所有人筋疲力尽了。巴桑的部属虽然
也好不了太多,但毕竟已然休息了片刻,气势正盛。

背后的呼哨声隐隐传来,追兵将至。不能迅速突围,就要全军尽墨。

“随我冲过去!”韩威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提起了长枪,连人带马冲向巴桑。手下众人也
都奋起最后的精神,冲杀了过去。

巴桑手中擎着盾,在地上牢牢地站定,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韩威。韩威手中长枪一颤,抖
出一朵碗口大的枪花,飘忽不定。正在旁人目缭神迷之际,真正的枪头却陡然自旁侧穿出
,直刺巴桑的咽喉。

这是韩威梨华枪中的绝技,号称“寒鸦万点”。抖出的无数枪头全无一个是真的,倘若敌
人被表象迷惑,那只有被一枪锁喉份了。

怎奈韩威体力消耗太过,一口真气已然周转不灵,勉强提气,只觉得肺叶火辣辣的疼痛,
仿佛燃烧了一般。“寒鸦万点”只用出了一半,不免露了痕迹。巴桑在瞬间把握住了这一
枪的轨迹,他大吼一声,举盾相迎,只听砰的一声,两人已然错开了位置。

韩威只觉得手臂发麻,长枪直欲脱手飞出,人也一个趔趄,好险没从马上掉下来。他稳了
稳身子,暗自吃惊:此人好大的膂力!要知道韩威并不以力量见长,如果精妙的枪术无法
施展,碰到巴桑这样的力战能手,就会不免吃了大亏。

他拨转马头,刚刚正过身子,却听有人喊了一声:将军小心!他猛的一惊,才发现一把匕
首已经被巴桑飞掷了过来,避无可避,正好刺中胸膛。他大叫一声,翻身跌下马来。原来
巴桑单手持盾,一手却用的飞刀。韩威不明敌人用的什么武器,已然落了下风,才会被一
刀射下马来。

巴桑哈哈大笑,几步纵了过来,就要用匕首结果了韩威的性命。却听得远远的有人大喊一
声:“休伤我帅,看箭!”

就仿佛在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战场上嘈杂喊杀声也盖不过此人的声音。巴桑猛然回头,发
现远处一匹白马飞奔而来,有人站在鞍桥之上,身体不摇不晃,如履平地一般,手中拉开
了一把巨大的金弓。

正在惊讶间,那人右臂一晃,一只巨箭脱弦而出,几乎在同时已然射到了自己面前,连破
空的声音也未曾听到!

巴桑狂喝一声,举盾相迎,盾牌接触箭头,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盾面在瞬间微微颤抖着,
向内凹陷,终于出现了一丝破裂,陡然崩碎,爆炸一般四分五裂。箭只是稍稍一滞,然后
刺穿巴桑的胸口,如同一只长矛将他钉在了地上!

巴桑的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的手徒然的虚空抓住了什么,然后又无力的放开。
此刻,他似乎听到了呼啸的破空声音。难道,这一箭竟比声音还快……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薛礼转瞬即至,他跳下马来,轻轻扶起了韩威。不用回头,周围的声音告诉了他一切,余
下的吐蕃军正被自己的部下分割包围着,渐渐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五千多人……”韩威支起了身子,面容惨淡,轻咳着道:“全没了……我真是无颜回去
……”

“都督说的哪里话!”薛礼一眼看出韩威伤势不重,飞刀被护心镜阻挡,入体不深,倒是
韩威的心病更加严重些。“有胜自然有败,况且他们也付出了同样的代价!”

韩威摇摇头,似乎没有听见薛礼的话,自顾自的说道:“嘿嘿,看来我真的是老了,糊涂
了……”

薛礼皱了皱眉,他对旁边一人道:“快把都督送回城去,找军医治疗!”军士搀着韩威上
马,渐行渐远。韩威的身躯缩在马背上,似乎一时间真的老了十年。

怪异的呼哨由远极近,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薛礼翻身上马,战场的风鼓动了他的衣襟,猎
猎的作响。他回头看了看,一千骑手静默的立在他的背后,一片沉默,似乎在凭吊震亡的
将士们。

“儿郎们!让他们瞧瞧咱们大唐铁骑的厉害!”薛礼跳上了马,举弓呼喝。

“嘿!”一千名骑手齐声应和着,雪亮的战刀出鞘,在阳光下闪烁。

前方吐蕃的骑兵踏出滚滚的烟尘,呈扇形状冲击过来。锐骑营组成了锥形的突击阵,以更
加勇猛的气势迎上前去。那锐利的锥尖,正是手持巨弓的薛礼。这是吐蕃和大唐的骑兵,
第一次正面较量。

松州地形,并不适合骑兵作战。骑兵惯用的大范围扯动、迂回包抄在这里根本无从发挥。
只能在一些相对开阔平坦的地带打伏击,或者像现在这样,在嘉城外的空地上作近距离的
冲杀。

两方面的战斗已经没有太多战术可言了。就像两名决斗的骑士,一个照面过去,再回马作
第二次接触。这种情况下,阵形紧凑且装备精良的锐骑营便占了一定的优势。几番冲刺下
来,吐蕃骑兵的阵型已然零落,被分割开来。

在山头观战的天松赞面露惊讶的神色,他想不到大唐也有这样勇猛的骑手。他朝部下低声
交代了几句,那人合掌鞠躬,然后径自去了。

又一个照面,薛礼振弓射倒一名朝他冲来的人,然后把弓斜背在身上,伸手抽出战刀,在
和另一人交错的瞬间将他从胸口平着斩成两段!他眸子里蕴着火,杀气腾腾,甲胄上沾满
了敌人的鲜血,如鬼神附体。对面的吐蕃骑兵纷纷绕开,不敢和他正面对敌。

薛礼再次拨马的时候,发现对面漫山遍野的长矛兵已然配合着刚刚败走的骑兵冲杀了过来
,他眉毛一皱,伸手撤出最后一只大箭,将冲在在前面的骑兵当胸射穿。巨大的冲力将尸
体抛下马,落在后面的步兵阵中,引起一阵混乱,气势为之一滞。他傲然一笑,朗声道:
“儿郎们,是时候了,咱们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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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援兵


听到薛礼的命令,锐骑营的将士们齐声呼喝,纵马朝嘉城而去。吐蕃的矛兵眼见马蹄后烟
尘滚滚,却早已追不到人影了。嘉城守军小校见锐骑营得胜而归,刚要打开大门,却突的
一愣,动作犹豫了起来。

薛礼正要叫关入城,突觉身后一阵马蹄声急,竟是吐蕃的骑兵尾随而来了。原来吐蕃军中
也确有能人,骑兵虽被冲散,却并不混乱,只是一队变做两队,从两翼夹击了过来。

倘若现在入城,势必遭到两方夹击,一个不巧,甚至有被趁乱夺门之虞。薛礼冷笑了一声
,回马挥刀而去,锐骑营上下皆为他马首是瞻,也都跟着反身杀回。

嘉城门下是一片旷野,地方要比刚才厮杀的所在大了许多。左翼的吐蕃骑兵见锐骑营向自
己迎面冲杀而来,居然控马转向,和薛礼他们兜起了圈子。锐骑营急切间追之不上,却被
右翼的马队断了后路。那支骑兵自锐骑营身后突击,猝不及防下,已然被连续射倒几人。


薛礼勃然大怒,一声令下,锐骑营也一分为二,分两头迎敌。一时间战马嘶鸣,黄沙飞扬
,四支队伍盘旋往复,纵横冲杀,场面混乱之极。虽然已经到了射程之内,城头的守军却
是投鼠忌器,不敢放箭,生怕误伤到了自己人。

吐蕃骑兵甚是悍勇,败而不退,硬是死死缠住了唐军。锐骑营虽然优势明显,怎奈敌人拼
死力战,取胜不易,更加难于进城了。有几个回合的功夫,吐蕃的矛兵已然快冲到了近前
,从城头看下去,敌人漫山遍野,闪光的矛尖犹如密密麻麻的麦田在风中摇晃。

薛礼心急如火,一个失神,被一人欺到身前,举刀猛砍了下来。他战刀一格,来刀登时荡
开,空门大露。薛礼单臂一挥,钢刀斜切了过去。不想对方也非庸手,居然及时撤刀回守
,两把刀抵在空中,相持不下,胯下战马也都相互绕着在地面上打起了盘旋。

战刀咬合在一起,相互角着力,火星直爆。薛礼怒喝一声,双手握刀,真力陡然爆发。双
刀一阵的颤抖,只听“叮”的一声,那吐蕃骑兵手中的长刀被切成两半,刀头旋转的跌落
,尚未着地,主人也已经被顺势切入的钢刀劈下了马。

两方人马在城下缠斗不休,吐蕃大军趁势杀到,成半弧形包抄了过来。嘉城守军万箭齐发
,首先冲上来的队伍登时倒下了一片。前锋先是略微回收,又在首领的驱使下冒死突击,
踏着同伴的尸体冲到了城下。眼见密密麻麻的敌人集中在城下,城头守军冷汗直冒。

突的一人喊道:“掷守城石!”兵丁们犹豫一下,刚刚抱起石块,却听另一人怒喝道:“
谁敢?薛将军还在城下,你们要自相残杀吗?”一人冷笑道:“为了几百人,难道要把嘉
城让出去吗?动手!”突然锵的一声,一人拔剑在手,咬牙道:“谁动就试试,老子砍了
他的手!”

城上的这些动静,薛礼自然不知,但也急在心里。眼下回城已然没有可能,在这里纠缠只
能图增麻烦。“跟我冲!”薛礼大喝一声,纵马朝敌军本阵冲去,战刀横举,大有一去不
返的惨烈气势。锐骑营纷纷撤离战团,随在他身后,组成了锥形的阵势,如同匕首般刺向
敌阵。

薛礼此举并非徒使意气。他冲击的地点,正是吐蕃军尚未完全合拢的缝隙,一个目前最为
薄弱的部分。薛礼一马当先,率先冲杀而入,战刀展开之处,纵横开阖,全无一合之敌。
如同冰雪遇到阳光,在锐骑营的冲击下,敌阵一触即溃,潮水般左右退却。就当薛礼快要
冲出之际,突然感到前方阻力陡增,两旁吐蕃战士迅速合拢,压力骤然变大,锐骑营被紧
紧咬住,再也不能寸进。

一支长矛旋转着刺向薛礼的左肋,薛礼一声冷喝,挥刀劈开,却发现又一只长矛在他格挡
的瞬间,如毒蛇般挑向下腹,机会抓得恰到好处。眼见已经抵挡不及,薛礼突然身形一歪
,从一侧跌下了马去。那使矛之人早就算过了他的各种反应,却没有想到薛礼居然翻身落
马,不由得呆了一呆,突觉下腹一热,才发现一柄血淋淋战刀刚刚从自己体内拔出。血泉
涌而出,他晃了几晃,倒地身亡。

原来薛礼见这一矛无可抵挡,急切间甩开一只马蹬,以另一脚为轴,身体如风车般从马腹
下翻转过来,杀了那人个措手不及。这招险到了极处,他翻回马背,额头已经出了一层冷
汗。

中计了!薛礼这才发现天松赞的厉害之处,故意把破绽露出,诱他深入,其实早已经在这
里布置了精于攒击之术的好手。他百忙中回头张望,锐骑营已然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在
长矛的刺杀下,不少将士落马身亡。

薛礼看得双目皆赤,却无可奈何。他自己也陷入了苦战,实在无暇他顾。只是略一分心。
周遭四五只长矛已然猛的刺入胯下的战马,战马悲鸣一声,砰然倒地,薛礼在瞬间高高跃
起,自空中发出一声长啸,却蕴含着无尽的愤怒和苍凉。众人抬头望去,见他将震天弓朝
着地面拉开,弦上却是空空如也,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薛礼大喝一声,震天弓虚空弹射,弓弦猛振,嗡嗡的抖个不停。一抹奇异的光辉暴射而出
,猛然轰在了人群之中。如同海潮涌动的力量一般,中者被高高抛出,在空中鲜血狂喷而
亡,密集如林的队伍中登时出现了空隙。薛礼落在其间,开弓而立,面色苍白,嘴角缓缓
淌出一缕殷红的鲜血。

“哈哈,都上啊!”薛礼笑声嘶哑,身体却如钉子一般立在地上,坚定的引着弓。指向处
,敌人全都惊恐的后退散开,没人敢上前。

恐惧引起了骚动,先是小范围的混乱,然后渐渐扩散,吐蕃全军突然乱作了一团。

薛礼惊讶的看着这一切,他不敢相信,自己那拼尽全力的一记“不射之射”,居然有这样
的效果。眼下,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恐怕无法射出这样一箭了。

他马上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吐蕃军队的混乱并不是由内部引起的,而是来自外面。他远
远的看到,在战场的侧面,一处山谷里,正有着无数的骑兵奔涌而出。先是几十匹、几百
匹,渐渐的越来越多,漫山遍野,铺天盖地。马蹄震动着地面,喊杀连接着天空,就像大
河入海,水流一样的骑兵从谷口涌出,源源不断。毫不停息,转眼间淹没了整个战场。

银光闪耀的明光甲,雪亮的长战刀,漆黑的铁骑弓,那是大唐的骑兵。薛礼笑了,带着一
丝疲惫和悲哀。这一仗,终于胜了。

牛进达早到了半日。

本来按照约定,他需要在谷中继续等待,见到帅旗摇动,方可出兵。倘若一般将领,此番
恐怕会错失良机。但牛进达为人豪快莽撞,反倒是应了兵无常形,因地制宜的说法。他见
到吐蕃大军正在和松州守将绞杀在了一处,情况不妙,当即率队进攻,击溃吐蕃军,解了
薛礼之危。天松赞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他见势头不对,立即收兵回防。牛进达也不追赶,
于是双方罢兵,一时无事。

此战虽歼敌近万,但松州守军也阵亡了四千余人,真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又过了半日,侯君集、李沐风等人率领的援军主力终于到达,嘉城之内,集结起了足以与
敌人一战的实力。

灯光跳动着,屋内的人被打上了一层阴影,富有棱角的面庞更加分明。薛礼盘膝而坐,胸
膛起伏,脸上一片苍白。

他的外伤虽多,但并不严重。麻烦的是内伤,他以刚刚晋身势剑的境界,勉强催动尚未练
成的“不射之射”,受到了内力的反噬,伤的颇为不轻。“不射之射”乃“震天七绝”的
最后一势,没有势剑的境界无法使用,但若是内力不够深厚,使用起来也有相当的危险。


眼下他体内真气乱窜,他竭力压制,不料却欲发的不可收拾。他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一阵
病态的红潮,鲜血涌上喉咙,就要张口喷出。

突然,一股柔和充沛却又霸道无比的力量涌入体内,翻腾的气血登时被压了回去。散乱的
真气在这不可抗拒的力量下被一一收束,引导到各自的位置。终于,自身的真气开始慢慢
运转,循环不息,再无阻碍。

薛礼缓缓睁开了眼睛,见面前站定一人,华冠锦衣,俊逸沉静,神色间又有几分雍容之态
。他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愣了片刻,随即起身拜倒,口中道:“燕王救命之恩,薛礼无以
为报!”

李沐风笑了笑,将他轻扶了起来,道:“薛将军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刚才席间,我就
已经发现将军略有不妥。跟随着赶来,幸好还帮得上忙。”

薛礼并不知道这位看似温和儒雅的王子居然有这样的功力。他在席间才应酬了几句,觉得
真气流窜,忙退席而去。这一个照面的功夫,也就仅仅能够认清谁是燕王李沐风罢了。谁
知李沐风却能一瞥之下,就能发现自己的内伤。其中的差距,不言而喻。

李沐风微笑着说道:“将军倘若好一些了,就随我回正厅,还有事情相商。”

薛礼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的问道:“酒宴还没结束?”

“结束了。”李沐风淡淡的说道:“都已经撤下去了,现在,也该是谈谈正事的时候了。


一瞬间,薛礼对上了李沐风的眼睛,两人都从其中看到了某种热情。


第三十三章 变化


嘉城军议上,侯君集正不紧不慢的分派着:燕王同牛进达、薛礼统领松州守军,继续守备
嘉城。自己和执失思力点步兵三万、骑兵一万,在城外北坡扎下营寨,和嘉城互成犄角之
势,可令吐蕃顾此失彼,进退失据。

他最后又特别强调了一番:吐蕃不动,则我军不动;吐蕃若攻城,则营寨出兵从一侧击之
;若吐蕃攻寨,如无号令,则嘉城不可轻动。

“嘿!嘉城不可轻动——”薛礼低声重复了一遍,脸色略显不快。

“怎么?” 声音虽低,侯君集却是听到了。他细长的眼睛瞄了一下薛礼,淡淡的道:“
薛将军有何疑问?”

“不敢!”薛礼凝神看着侯君集,拱手道:“依照侯帅的意思,嘉城就是怎么也不能动了
?”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侯君集语气丝毫没有波动,慢悠悠的说道:“嘉城乃重中之重,
不可轻失。”

薛礼胸中感到有一股火在翻腾。他本就是重攻轻守之人,此次在嘉城连续守备十几日,觉
得自己似乎成了缩头乌龟了。好容易盼到援军已至,怎料依旧是一个“守”字!

“数千同袍一战而殁,韩都督身负重伤,怎可一守到底?”薛礼咬着牙,死死的盯住侯君
集的眼睛。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侯君集低头呷了口茶,没有理会薛礼的失礼,沉声道:“我意已
决,不必多言。”

“那,请侯帅让我去城外,换人守这嘉城!”薛礼不屈的抿着嘴唇,眼神咄咄逼人。

李沐风忽然发现,薛礼此刻的眼神很是熟悉,当日,裴行俭被自己喝退时,也是这种神色
。这两人,颇有几分相像阿……

“哦?薛副将——”侯君集目中闪过一丝寒芒,冷笑道:“是不是我这个大总管还不够格
,指挥不动你?”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李沐风突然轻咳了一声,接口道:“薛将军却是有些失仪了——不过请战心切,也算情有
可原,侯帅不必动怒。其实……”他自失的一笑,道:“本王也对这分派有些想法。虽然
知道侯帅是以大局为重,不过让我在这嘉城呆着,实在心有不甘……不如这样,我同薛将
军以及执失思力领兵城外扎营,侯帅和牛将军在此守城,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闪失。”作战
的经验,是李沐风最为欠缺的,他也不想放过这个充实自己的机会。

见燕王发了话,侯君集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他点点头,淡淡的说了一声,“就这么办吧。


※ ※ ※ ※ 当下,四万大军星夜出城外扎营。吐蕃军虽然觉察,但在蒙蒙夜色之下
,敌我不明,却也不敢轻易有什么动作。当天色见明时,天松赞等人登高远眺,发现远处
的山坡上已然是连营数里,旌旗招展了。

如此,唐军大营与嘉城互成犄角之势,守备严密,进退自如。吐蕃几次攻城,都无功而返
,倒是折损了不少人马。

大唐果然不是自己能赢得了的。这个认知,渐渐的笼罩在所有吐蕃战士心头,一些部族首
领也萌生了退意。

天松赞也好生为难。他屡攻不下,眼见天长日久,粮草供应已经捉襟见肘,再勉强支撑下
去,怕也无益。最主要的是,他已经得到线报,自己离开以后,吐蕃本部并不安宁,有几
方势力蠢蠢欲动,令他不得不忧虑万分。

但倘若就此回兵,唐军可能趁机追杀不说,必定遭人嘲笑,自己的威严又放在何处呢?

退,还是战,都不是能轻易决定的事情。

禄东赞也是主张退兵的。不过,他对于赞普的心思了解的非常透彻,知道天松赞在为什么
担忧。

“进兵是肯定不行了。若退,也须退的光采。当日我出使大唐,听闻燕王通达明理,是个
可以论事的人。既然燕王此番也在军中,就不如派使者过去,言明赞普倾慕天朝之心,依
旧是要迎娶公主。如若不然,但求死战。”

禄东赞的这番话让天松赞点了点头,他也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那么——”天松赞顺势就要派遣禄东赞出使唐军大营,却有一人忽然站了出来,合掌道
:“赞普,我愿意一试。”

天松赞定睛一看,此人身形极是高大瘦长,衣着奇特,面容丑怪,正是此番随军而来的巫
教护法泽仁。

巫教乃是土生土长的第一大教派,当时佛教尚未传入,巫教在吐蕃根深蒂固,影响极大。
这泽仁在巫教地位尊贵,又吐蕃第一高手,连天松赞也要礼让三分。

天松赞不为人察觉的轻轻皱了皱眉,马上展颜笑道:“泽仁护法,这种事情,让禄东赞去
就行了,何必劳你大架呢?”

泽仁摇着脑袋对天松赞说道:“赞普,我曾在中原学过武艺,懂得汉话。也知道唐人狡猾
,说话向来不算数!我直接把那个什么皇子擒来,要大唐的皇帝拿公主来换!”

此言一出,周围的吐蕃将领心中甚是不服,均暗想:“我们这里打了这么多天,死了多少
人,也不能寸进。你单枪匹马就能从万军中把敌人首领擒来?岂不是笑话!”但摄于泽仁
的厉害,却是没人敢说出口。

禄东赞淡淡的说道:“这样怕是不行,护法虽然无人能敌,但要一人面对千军万马,也是
难以抵挡,再说,唐军也大有能人……”说到此处,他心头自然浮现出薛礼那宛如战神般
的身影,当日以一把空弓硬撼万军,让所有人至今还心有余悸,也是暗自叹服。

“胆小鬼成不了事!”泽仁轻蔑的扫了禄东赞一眼,回首对天松赞道:“我装作使者去,
抓了那皇子就来。谁能拦我?”

天松赞一时间犹豫了。他仔细思索了一下,觉得泽仁说的方法也未必行不通。如是成了,
自己这方大有光彩,唐军投鼠忌器,也定然受制。但若是不成——将大唐激怒,可不是好
相与的。

天松赞权衡了片刻,才沉吟道:“也好。此番泽仁护法就替我出使唐营,要是有机会,就
照护法的意思行事,要是对方有了防备,不好下手,就照禄东赞的意思,还是求娶公主吧
。”

泽仁自然点头答应,可在他的脑子里面,哪里有什么禄东赞的意思。只是一心想要抓住李
沐风,好在众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勇力。

这几日,吐蕃攻了数次嘉城,但似乎并没有尽太大力量。外有连营牵制,敌军就难以放手
攻城,而嘉城这块地方,又铺不开太多的士兵。

攻击越来越没有力量了。或许,天松赞想要退兵了吧?李沐风一直在等待着,他知道天松
赞纵然要退,也会退的风风光光。至于采取什么手段,近几日,就该摊牌了。

依照李沐风所知的“历史”看,天松赞该是继续求娶公主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是一件
双方得利的事情。就算放到千载后世,这次和亲依旧被称颂不已,很少有人真正去考虑这
名女性是否幸福。在国家利益面前,一名女子本身的意愿,早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因此,他从没去想过这名公主应该是谁,与大局相比,这根本无关紧要。他真的越来越像
一个皇子了。

“殿下,有吐蕃使者求见。”薛礼进帐通禀。这几日吐蕃的攻击试探居多,总是稍沾即走
,显然没有让他杀的尽兴。

“哦——果然是来了!”李沐风双手轻轻一拢,笑道:“我正盘算着,也该到日子了,请
进来!”

薛礼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怎么?”李沐风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不对?”

“来的是个高手,怕是心怀不轨。”

李沐风沉吟片刻,道:“无妨。叫他进来,倒看看他能耍什么手段。”

薛礼也是一般的心思,他相信凭自己和燕王这等身手,再高明的刺客也讨不了好去。他点
点头,出帐去了。

李沐风于中军帐坐定,顾少卿和裴行俭分别立在身后。执失思力侧坐在一旁,面色凝重,
似乎也觉得对方来者不善。

功夫不大,薛礼带泽仁进帐入见。众人见泽仁形容丑怪,均是一愣,怎么看此人都不是一
个使者说客的材料。却见泽仁大模大样的在帐中一站,也不施礼,神态十分的傲慢。

“哼,蕃邦的人,总是不懂礼数的……” 执失思力见状甚是气愤,轻骂了一句才发现其
中大有语病。说起来,自己出身突厥,又难道不算蕃邦了?他猛的闭上了嘴,还好周围无
人发觉。

泽仁突然道:“我们赞普要我传几句话。”他说的是汉话,却是吐蕃的腔调,异常的怪异
刺耳。

李沐风见此人十分无理,也不客气,神态淡漠的说道:“讲。”

“赞普说——”泽仁突然停顿了一下。帐中诸人都凝神倾听,虽然说都有戒备,可就是想
不明白此人能耍出什么花样。

“赞普说——”又是一句。立在一旁的顾少卿突然感到声音变得无比遥远,又无比接近,
帐中的一切都朦胧起来,耳旁只有那诡异的声调在回荡。

“赞普说——你去死吧!”此刻,连薛礼都觉得神迷意乱,思维变得不清晰起来。朦胧中
,他似乎看到那瘦高的身形如大鸟般腾空而起,朝着毫无防备的燕王扑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 霸气


泽仁施展的正是巫教密传的一种巫术。以声音作为媒介,逐渐引人入套,受术者会觉得神
情恍惚,反应和判断都会在一时间下降极多。这时他这样的高手出手,自是手到擒来。

说起来,这其实也算一种精神暗示,和现代的催眠术略有相似的地方,但显然更为高妙。
这种功法施术的时候隐蔽性极强,就连薛礼这等高手也不免着了道。眼下就是这种情况,
大家都全神贯注的等着听他说什么,被他慢慢引导,不自觉的进入了圈套。否则的话,就
算他全力施为,也无法撼动薛礼的心神。

泽仁就是自恃有这等异能,才敢夸下海口。此时见施术成功,心中大喜,纵身扑向了李沐
风。

李沐风也是没有防备。实际上,他的精神远不及薛礼甚至执失思力坚强,那两人都是久经
沙场的将军,神经早就锻炼的如同钢铁一般。他在泽仁的大喝声中猛的一阵眩晕,只觉得
眼前的一切都朦胧了起来。他恍忽看到泽仁瘦长的身体朝自己扑击而来,却好似在眼前回
放的慢镜头一般。

李沐风毕竟胜在功力高深,真气远比旁人凝练。他勉强振作精神,拔出秋水流波朝泽仁刺
去。只见寒光一闪,一抹青光已经到了泽仁眼前。

泽仁大惊,他没想到,看似文弱的燕王竟有如此的功夫,而且似乎没有受到自己法术的影
响!这一剑迅捷绝伦,转眼刺到了面前,他怪叫一声,身体向一侧盘旋而出,堪堪躲开了
这一剑。

李沐风却是有苦自己知,他感到自己刺出的这一剑要比平时慢了数倍。否则,已然把毫无
防备的泽仁刺了个对穿了,岂容他轻易逃开?

泽仁脚尖点地,瘦长的身躯在如网的剑光前诡异的扭动了几下,居然抢进了进去。李沐风
并不慌乱,一股气势陡然自体内发出,如金铁般尖锐的剑气当胸朝泽仁撞去。泽仁正要闪
身,却感到身边剑影如丝般缠绕过来,再无一丝空隙,才发觉中了李沐风的计策。

他陡然双目暴睁,口中突然“嘿”的大喝一声。李沐风只觉得胸口如同被重锤猛击一般,
一口真气登时流转不畅,剑气为之一滞,缠绵剑光也露出了一丝空隙。只这瞬间的停顿,
泽仁已经避过了必杀的势剑,闪到了李沐风的身后,一只手闪电般搭上了他的后心。

这一切都在转瞬间发生,当真是电光火石一般。等众人刚从魔音中清醒过来,泽仁已然制
住了燕王,掌握了局面。

薛礼腾的从椅子上弹起,堪堪抢到近前。却见泽仁目光一横,嘶哑的喝道:“上来,就杀
了他!”顾少卿无奈停步,一双拳头早已攥的咯咯直响。

顾少卿和裴行俭原本站的最近,此时也被迫远远的退开。饶是二人自恃智计百出,此刻却
是无计可施。帐中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谁也不敢轻动,心中焦虑万分。

泽仁嘿嘿怪笑,嘴角淌着鲜血,配上怪异的面孔显得极是可怖。他表面上得意着,心中却
惊骇异常。自己刚才对李沐风施展的“弑心音”已经拼尽了他的全力,连内腑都受了反震
之伤,谁想李沐风不过是稍微顿了一顿,并未受到什么伤害。此人功力实在是可怕,自己
能够一击成功,也算是巫神眷顾了。

李沐风面色苍白,隐隐透出一丝血红。他压抑不住心头的耻辱和挫败感,只觉得五内都在
翻腾!他恨自己还是过于自信——或许该称为自大了!他暗暗骂着自己:李沐风阿李沐风
,你也实在是小看天下英雄了!

他感受着背后那只限制他行动的手,血液都开始因愤怒而燃烧。你是什么人,敢如此对待
我?这一瞬,他忘记了一切,只记得自己是大唐不可侵犯的高贵皇子,是一名优雅的绝世
剑手。然而,这样的自己,却被如此卑劣的人把持着,用以威胁自己的手下!他越来越愤
怒,暴烈激荡的霸剑之气在体内急行着,翻滚着,逐渐不受控制,破体欲出!

“你定要平安回来,我一直等着你……”

这句话闪电般在脑海中掠过,李沐风只觉得轰的一下,狂放的剑气突然不受控制的爆发出
来。

泽仁扫视着四周,见众人虽然围的紧迫,却不敢轻易上前,唯恐伤了燕王。他心中稍定,
慢慢调息着,一面寻找突围的空隙。突然,他感到一股狂躁的霸气从李沐风体内升腾而起
,自己抵在李沐风后心上的手掌不由自主的震颤起来,居然渐渐无法抑制!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他抑制不住,他抵挡不了!泽仁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觉得一
只野兽正在自己的压制下咆哮着,翻腾着。而自己的力量却越来越衰弱,越来越无力。当
对方挣脱的时刻,自己就会被这种可怕的力量吞噬。

他下意识的惶然后撤,才惊恐的发现,他的手掌被牢牢的吸附在李沐风的背上,倾尽全力
也无法挣脱!一波又一波的劲气自手臂传来,不断的击打在泽仁的心头,一时胸闷欲呕。
他怒喝一声,“弑心音”再次施展,同时提起全身的功力自掌中吐出,冲击向李沐风的心
脉。

泽仁掌力吐出,立刻感到一股强劲暴烈的力道反激过来。只觉得喉咙发咸,一口鲜血狂喷
了出来。他踉跄几步,刚要闪身退避,李沐风已然闪电般的侵到了近前,伸手钳住了他的
脉门!

“刚才——你这只手碰的我?”李沐风似乎微笑了一下,洁白的牙齿闪着寒光,令泽仁感
到浑身发冷。

“是不是!”李沐风手臂一振,劈手将泽仁掷到了大帐的当中。那只被牢牢握住的手臂竟
被硬生生撕扯下来,被李沐风轻描淡写的扔到了一旁,鲜血淋漓。

“你想杀我?”李沐风如鬼魅般闪到泽仁身侧,眼中露出嗜杀的光芒。

泽仁极为硬气,鲜血虽然如注流淌,却挣扎的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站立着。

帐中众人惊讶的看着这一变化。所有人都感到诡异,他们只看的泽仁自己突然跳了起来,
然后被燕王抓住,卸下了一条胳膊。而现在的燕王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中了魔,眼前这个
冷漠残忍的面孔,还是那个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年轻皇子吗?

薛礼看出了一丝苗头,他突然上前,伸手在李沐风身上一搭,口中凝真气大喝一声:“燕
王!”李沐风身体僵了一下,哇的吐了一口鲜血,狂暴的眼神登时转为了清澈。他朝泽仁
身上踢了几脚,断臂的血登时止住。然后回头朝薛礼,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无妨了。

原来刚才李沐风神情激荡之下,霸剑的狂暴一面再也压制不住,四处流窜,眼见就要走火
入魔。谁想此时泽仁突然“弑心音”发,倒让李沐风的理智恢复了一丝清明。而击向背后
的一掌也给了真气一个渲泻的出路,反而帮了他的大忙。

不过即使如此,霸剑暴虐的气息也支配了李沐风的心智,才出现了刚才的一幕。薛礼曾被
李沐风救治过,知道李沐风的真气虽具浑厚柔和的外相,实则有着狂躁霸道的内核。看到
这种情形,已然猜出个大概,这才冒险一试。

“这人可杀,也不可杀。”顾少卿上前一步,低语道。

“恩?”李沐风坐回了位子,帐中的泽仁已然被捆绑个结实。“怎么讲?”

“若杀,则立之以威。吐蕃势必不肯议和,我军可放手一战,至死方休!若不杀,则恕之
以德,吐蕃势必自惭其行,再无战意了。”

“你还是劝我不杀的,是不是?”李沐风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见顾少卿和裴行俭都点
了点头。

“此人冒犯大唐威仪!岂可让他活着回去?但愿死战!”说话的是薛礼,执失思力也在一
旁点头称是。

李沐风没有直接回答,悠然自语道:“倘若侯帅在此,必定会劝我议和的吧?”

薛礼愣了一下,低头咬牙道:“定然是了!”

李沐风一笑,道:“仁贵!你在战场上算是智勇双全,娴熟兵法了。可是你要知道,马上
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仗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

裴行俭突然接口道:“燕王说得对,就算真的要打仗,也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其下攻城!你当我不读《孙子兵法》吗?”薛礼有些不快,瞥了裴行俭一眼,却见裴行
俭白净的脸上浮现着善意的微笑,却也一时不好发作。

“即是如此,还争些什么!”李沐风笑着打断两人,然后看看泽仁,冷冷的说道:“守约
,你把这人送回吐蕃大营,让他们换个会说话的来谈!仁贵也一同去,显显大唐的威风!


两人互看了一眼,应声而去。

裴行俭和薛礼的谈判组合确实收到了奇效。裴行俭滔滔不绝的辨才数次让翻译官瞠目结舌
,不知如何转述。而薛礼早在吐蕃军中立下了鬼神般的形象,只在那里一站,便已经让旁
人寒气直冒。

天松赞早有退意,此时见泽仁事败成擒,燕王却并未太多责难,叹服之余,回兵之心更加
坚定。当下派禄东赞随同两人前往嘉城,向侯君集求和。禄东赞婉转陈述了停战的建议以
及赞普求娶公主的决心,侯君集的心思和燕王相同,觉得和亲有益无害。他和李沐风招众
人商量了一番,便答应了吐蕃的请求,一面上表朝廷痛陈厉害。

松州之战落下了帷幕,阳光迫散了遮天战云,微风冲淡了血腥的气息。吐蕃大军连夜撤回
,快的令人惊讶。事后的情报表明,吐蕃有四个部落起兵谋反,天松赞急于回师平叛,这
才是吐蕃急于议和的原由。

能够不打仗自然是好的,大唐五万军士人人欢喜,都盼着早日班师回朝。战事似乎完结了
,然而谁也无法料到,长安的一个消息,让这一切都变成了变数。


第三十五章 始乱


淡淡的暮色浸染着水面,粼粼的波光中泛着金红的色彩。数十尾鲤鱼摇头摆尾的在水面下
盘旋争食,好似一团金色的绣球。

“小姐——”

一声清脆的呼喊声传来,小亭上的女子从散乱的思绪中惊回,漫无目的抛着鱼食的纤手一
颤,全部倾洒了下去。

水面立刻翻腾起了浪花,更多的金鲤被吸引过来,纠结成一团。

“小姐,你是怎么啦?”薇儿从背后轻轻搂住陈寒衣,撒娇般的娇笑起来,“怎么神不守
舍的?想情郎了吗?”她促狭的眨了眨眼睛。

陈寒衣掰开薇儿的手,啐笑道:“呸,你就说不出好话来!”说罢,伸手便去呵她的痒。


薇儿却是怕痒,连忙讨饶道:“好小姐,饶了我吧,我可有好消息告诉你——”

陈寒衣一怔,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不禁停手问道:“什么好消息?”

薇儿眼珠一转,嘻笑道:“被小姐一闹,却是忘了。”

陈寒衣见她神色有异,面上一红,笑道:“你这丫头,竟是来消遣我的,看我饶不饶你!
”说罢作势又要上前。

薇儿连连摆手,忙笑道:“小姐,真的好消息,听说吐蕃退兵了,燕王打了个大胜仗!”


“真的?”陈寒衣眼神登时有了神彩,脱口问道:“何时能回来?”

薇儿侧着头想了想,道:“这就不太清楚了,大概要十几天吧?”

“哦……”陈寒衣应着,不由自主的朝西南的天空望去。隐约间,李沐风俊朗的面容似乎
在朝她微笑着。

“小姐啊……”薇儿看着陈寒衣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容,心中一热,却感到眼睛有些湿润
了。夫人啊,你看到了吗?小姐真的变了……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呢……

一股暖流在陈寒衣心底涌动。他平安的回来了,这是足够了。什么显赫功绩,漂亮的胜利
,在她看来都毫无意义,她只是希望他能平安的回来。一种突如其来幸福感充斥着她的身
心,天边的云霞似乎更加的嫣红,愈加的鲜艳明亮。

※※※※京师里面,并非所有人都对这消息欢欣鼓舞。

太子门下的几名御史联名上表弹劾燕王,说李沐风“统兵不利,未建尺寸之功”,居然“
委曲求全,以公主为筹,置大唐天威于何顾!”语气甚是激昂雄辩,义愤填膺。一时间,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各有各的说法。

太极宫在暮色中更加雄壮。高大的宫殿矗立着,墙影映在上面,黑红相间,形成强烈的反
差。而它自己的阴影似乎无限长的斜投出去,遮蔽住了半个后宫。

这种情景不是第一次看到了,太子李志依然感到心中升腾起的豪情和欲望。他感到这一切
都是他,或者说至少应该是他的。他总想伸出一只大手,把它们牢牢地握紧,再也不放开
。不过,眼前的障碍却是不少……思及此处,他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

“启禀皇上,太子到。”奏事太监尖声尖气的语调突然响起。

李建成把书案上的几份表章合上,淡淡的道:“叫他进来。”

李志应声入内,朝李建成施了礼。早有太监搬过一把椅子,让他斜着坐了。

“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有什么教诲?”李志小心的问了一句。

“哦,也没什么事情——”李建成抬眼看了看他,似乎十分随意的问道:“志儿,进来可
有好好读书阿?”

“自然是读了的。”李志陪笑道:“孩儿这几日读太史公书,自觉颇有进益。”

“《史记》当然是好的。”李建成笑了一声,淡淡的道:“里面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
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塞一应俱全阿——你是太子,自当是该好好读读的。”


李志听了这话,心头格登一下,脸上不由变了颜色。他知道这句话的来历,这是《汉书》
中记载的:东平王向汉宣帝为皇室诸子求取《太史公书》时,大将军王凤说的这番话。不
过最后还有句“不宜诸侯王,不可予”,却是李建成故意隐去了。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在影射自己有异心?他抬头怔怔的看着李建成,心中忐忑,一言
未发。

李建成倒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命太监将书案上的几份表章递给了李志,温言道:“志儿
,你看看这个。”

李志略放下心思,打开一看,原来是自己门下几个御史弹劾燕王的折子,几处用词激烈的
地方已经被朱笔圈了出来,格外醒目。

“松州的事情,你怎么看?”

“儿臣以为,三弟做得极好,此乃小人嫉妒,以至于构陷!”

“唔?”李建成一愣,他狐疑的看了看李志,却又找不到什么破绽。“你真这么想?”

“正是!”太子冷笑了一声,正色道:“李牧因馋言而诛,则邯郸为秦国之郡!古往今来
,这样的教训还少吗?愿父皇明察!”

李建成点点头,思索了片刻道:“这几个御史,据说和你过从甚密……”

“不错,儿臣不否认!”李志突然站了起来,神情激动,急促道:“这几人此番是存了私
心的,确有为儿臣助力的想法!但国家大事,关系社稷黎民,岂能因私废公!”

李家成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书案,赞叹道:“也难为你有如此想法,真是大唐之幸了!做
太子的,就应该有这种眼光和胸襟——”

“那么,你三弟的奏折你也看过了,该怎么办?”

“照三弟的意思办。”李志似乎有成竹在胸,侃侃而谈道:“岂能因一女子而废国事?再
者,公主下嫁,吐蕃必定感恩戴德,则边患无忧矣!”

“话是如此……”李建成略微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几位公主年纪尚幼,不合远嫁…
…”

“儿臣以为,此事大有变通周转的余地。”

“哦?此话怎讲?”

“昔年王昭君出塞,和亲匈奴,身份不也是公主吗?”

李建成沉吟着,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李志的意思,而且自己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和亲
一事关系重大,倘若被吐蕃知晓冒名顶替,必定不能善罢干休。再者,把别人的女儿嫁过
去,难免不会有人说闲话吧?

李志自然清楚李建成的心思,他斟酌了一下,慢慢的道:“吐蕃距大唐万里之遥,断不会
了解朝中的状况。只要找一名女子,封个公主头衔,谁敢说她不是公主?如此一来,也就
和皇家攀上亲戚了。这是光宗耀祖事情,谁家有女儿不抢着送上来?”

李建成点了点头,对太子的话颇为动心。他想了想道:“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吧——
可有合适的人选?”

李志突然笑了笑,显得十分诡谲。“人选确实有一个,有一女子,品貌无双……”

※※※※太子会来到尚书府,多少让陈京有些意外。他陪太子在园子中观花赏景,转了半
天,依然没能猜测出太子的来意。

荷风亭上摆柳如丝,凉风席席。太子端坐其上,手摇竹扇,意态逍遥。陈京陪在一旁,却
是有点如坐针毡了。

“真是风光如画,这长安城内,还是以陈公最为有福阿!”太子笑吟吟的看着风景,不紧
不慢的说。

“这算不得什么,太子若是真的喜欢,老臣就建一别院,以逢迎太子……”

“我倒真想啊——”太子感慨的说道:“你看这上上下下多少事情?那里抽得出空来……
对了,此番来是有事和陈公相商的。”

陈京心中一动,忙拱手道:“太子但讲无妨,能用的到老臣的,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

“没那么严重。”太子呵呵一笑,道:“对陈公来说,小事一桩。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
待了!”

“老臣不太明白——”陈京确实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

“闻言你女儿陈寒衣风华绝代,品貌无双……”太子停顿了一下,笑咪咪的看着他。

陈京愣住了,登时心头一震!怎么?难道太子也对自己女儿有兴趣?不对呀,倘若如此,
当初太子怎么授意自己将寒衣许给燕王?他怔怔的看着太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这样——”太子慢悠悠的解释道:“朝廷打算封你女儿陈寒衣为安远公主,赐李姓,
和亲吐蕃。你看,那你就算是皇亲国戚了,以后不就平步青云了吗?”

陈京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立了半晌,突然猛地拜倒,颤声道:“太子,此事万万不可!”


“不可?”太子突然冷哼了一声,刚才还满面的笑容登时变成了寒霜,沉声道:“为什么
不可?你怕什么?”

陈京脸色惨白道:“太子,您也知道,燕王早对小女有意……要是依太子的意思,他岂能
饶我?”陈京想的透彻,太子位高权重,燕王或许不能将他如何。可是自己必定被李沐风
恨之入骨,以后再也别想过太平日子了。他虽然迷恋仕途,却并不糊涂。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朝廷的意思!”太子冷笑两声,道:“再者说——你怕他,却不怕
我?是不是?”他抬眼在园子了环视了一圈,道:“你这修园子的钱,都怎么来的?别以
为我不知道!刑部尚书都拿的是带血的钱,你看看历届有没有善终的!”

这几句话说的陈京面色如土。自己有太多把柄落在太子手中,看他的意思,要是自己依然
不肯松口,就真的要对自己开刀了。得罪燕王,将来好过不了;得罪了太子,现在就别想
活了!

他咬了咬牙,陪笑道:“既是如此,也算小女的福气,老臣岂能阻拦!”

太子哈哈大笑道:“这就对了,这是陈家的福气,也是大唐之福阿!”他得意的笑声回荡
在园中,惊起了几只水鸟,扑楞楞飞向西南的天空。


第三十六章 霹雳


朝廷的诏书终于到了松州。李沐风等人被大大的嘉奖了一番,令他们即日起程,班师回朝
。松州都督韩威伤势未愈,便由薛礼进京代为述职。

皇上的褒奖并不能让李沐风多么兴奋,尽管这确实是他此番出战的目的。一想到能早日见
到陈寒衣,他的心情就不由自主的激动起来。寒衣……你清丽绝伦的面孔是否如故?是否
感到了我的寂寞和思念呢?

“等我回来,我会……”李沐风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香囊,微微地笑了起来。

李沐风邀了顾少卿、薛礼等人于厅中共饮,几人年纪相仿,甚为投缘。一时谈笑风生口到
杯干,不觉已是醺然了。

李沐风平时并不喝酒,此番几杯烈酒灌下,只觉肠胃间有团火在燃烧。酒气上涌,化作一
阵豪情,他大笑了几声,出席道:“有酒岂能无歌,待我做剑舞以助兴!”

席间诸人大都是有了几分些酒的,全然忘了君臣形迹,皆拍手大笑,目不转睛的看着燕王
。顾少卿喝得最少,异常有趣的看着李沐风,心中不解平时城府深沉的燕王怎么突然豪情
勃发起来。

李沐风拔剑在手,陈寒衣的面庞在他脑海中隐隐浮现,他微微一笑,漫声吟道:“观朝霞
兮御流光,采玉魄兮寄心伤,望美人兮天一方!”亮如秋水的长剑随着诗句缓缓舞动,青
濛濛的剑身散发着迷离的光采,如月光般缠绵。

诸人轰然叫好,却大都不明就里。顾少卿微然一笑,心道燕王原来是在千里寄相思了。想
到这里,心头却没来由的一阵酸涩。

李沐风口中诗句突的一变,唱道:“昔年剑出咸阳道,魑魅魍魉不敢前。或可斩蛟浮云上
,岂能屠狗闹市间……”手中宝剑随着这首即兴而作的《长剑吟》越舞越快,只见满室青
光缭绕,人影隐入剑影,直如一团青白色的银球在堂中滚动。烛火突突的颤动,被剑风迫
的忽明忽暗。

诸人瞪大了眼睛,眼珠不错一下的瞧着。看到精妙之处,却全然忘了喝彩。忽听得李沐风
一声清啸,满眼的剑光突然收束成一道青霞,嗖的合入剑鞘之中,漫天流彩陡然不见。李
沐风卓然立在当中,静如山岳,仿佛从来没动过一般。

众人呆了半晌,突然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薛礼看得目眩神驰,站起身来大声赞道:“
嘿!好剑法!好人物!”

李沐风大笑一声,刚要说话。突然门外闯进一人,口中喊道:“殿下,有要事禀报!”

厅中登时安静了下来。来人身着侍卫服色,满身尘污,面上尽是疲态。李沐风一看,正是
自己留守王府的侍卫赵长亭,心中不由一凛,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情?这么慌张?”

赵长亭左右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李沐风朝四周看了看,见薛礼和裴行俭等人正要退下去,便挥手止住,又对赵长亭道:“
此处都是自己人,但讲无妨。”

赵长亭急道:“殿下,朝廷使安远公主和亲吐蕃,即日就要启程了!”

李沐风一愣,道:“安远公主?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他突的面色一变,厉声道:“难
道……”

赵长亭不敢抬头,低声道:“正是……陈家小姐……”

什么!李沐风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一片漆黑。他勉力定了定神,缓缓的问道:“这话开
不得玩笑,可是当真?”

赵长亭无可奈何道:“回殿下,这种话怎么能是假的。”

这怎么可能?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自己的羽翼环护下,谁还敢背后使用这种手段?只
有一个人……他心中的恨意甚至可以将人撕碎!

“是谁的意思?朝廷?谁的朝廷!”李沐风面色铁青,令人不寒而栗。

“是……太子。”

“嘿,东宫太子,好大的权柄嘛!”李沐风怒极反笑,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他紧紧握住
酒杯,指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苍白。

冷静,一定要冷静。他不断的告诉自己,现在必须保持镇定,决不能被怒火冲昏头脑。他
死死的攥着酒杯,拼命抑制自己的愤怒。

终于,青瓷杯不堪承受,骤然碎裂了,将手掌割的鲜血淋漓,他却恍若未绝。

“殿下……”林凡迟疑的叫了一声,李沐风似乎没有听到,转身冲出了大厅。

大厅里一片死寂。燕王府的人都低头不语,其他人却不甚明了,可也不便开口询问。

半晌,顾少卿看了一脸狐疑的薛礼一眼,苦笑道:“被封为安远公主的陈小姐,正是燕王
的红颜知己——”

薛礼恍然大悟,怒道:“太子竟然如此狠毒,誓不能干休!”他看向一旁的裴行俭,裴行
俭却没有反应,只是默默的在想着什么。

薛礼有些不快,刚要说话,却见李沐风突然又走进大厅,脸上已经不见了刚才的愤怒,取
而代之的是一种淡然的平和,似乎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却听李沐风道:“各位,今天算是酒兴已尽,请大家各自回返吧,少卿、林凡暂且留一下
。还有,此间之事,不可告诉他人,否则……”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不再说话。

刚才还欢腾热闹的大厅立刻变得冷清了,李沐风坐在位子上,静静理着思路。林凡和顾少
卿在一旁陪着,也没有说话。

“少卿。”李沐风终于开口了,“你代我写个折子,说明陈寒衣和我的关系,请皇上收回
成命。林凡,你派人用五百里飞驿送过去,一定要快!”

两人应声去了,李沐风一个人坐在厅中,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应该来得急,应该能还挽回
……目前的情况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应该还没超出自己的控制。

但是,太子那一边到底能给自己造成多大的阻力呢?虽然能肯定是太子用的手段,可并不
清楚李建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当今皇上把面子看得很重。封陈寒衣为安远公主并许嫁吐
蕃的圣旨定然是宣读了的,要收回成命显然脸上无光……考虑到这些,他又觉得不太有把
握了。

时间,缓缓的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烛火燃尽,黑暗如潮水般蔓延,将厅中的一切吞没
了。李沐风隐没在一片黑暗当中,好像没有生命般寂静。突然,他睁开了眼睛,静静的凝
视着只能隐约分辨的手掌。

“毕竟还有很多事情是难以掌握的啊……我的力量,难道还无法保护自己的爱人吗?李志
……你一定会后悔的!”黑暗中,语调格外冰冷。

※※※※“封陈寒衣为安远公主,许嫁天松赞……”

陈寒衣早就听不到后面的话了,她木然的呆立着,任由宫中之人摆布,浑浑噩噩被送进了
宫内。

不要,这不是我想要的……

她感到一条滑腻腻的长蛇缠住了她,要将她带入黑暗的泥潭。她拼力挣扎,可那股力量如
此的强大,不容置疑,犹如岩石般阴冷。她挣不开,甩不掉,距离光亮越来越远,无休止
的沉没下去。

救救我……她伸出手,前方似乎是李沐风焦急的面孔。越来越远了……她渐渐看不到了,
一切光亮都已经消失,她正在无休止的下落……

“不要!”她猛的一挣,坐了起来,浑身是冰凉的冷汗。薇儿惊慌的抱住陈寒衣,叫道:
“小姐,你,你又坐恶梦了?”

“恶梦?”陈寒衣眼中闪出光采,她急切的问道:““都是作梦是不是?都是假的是不是
……”

薇儿没有回答。

她看到薇儿悲哀的面容,看到房顶的雕梁画栋,看到精美的金杯玉盏。她默然了,片刻后
才喃喃的道:“是啊……我真的希望这是作梦呢……”

“小姐……”薇儿再也忍不住,抱住陈寒衣放声大哭了起来。

“对不起,薇儿……”陈寒衣轻抚着薇儿的头发,轻声道:“害的你也要和我去吐蕃……


“不是的!”薇儿拼命的摇头,“小姐,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只是小姐你……你还有燕王
阿……”

说到此处,薇儿的眼中突然腾起希望的火光,她抓着陈寒衣手叫道:“小姐,你放心,燕
王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他一定有办法!”

陈寒衣凄然一笑,道:“他……或许也没法子。这是御命,他是皇子,怎么能违抗呢?”
她沉默了半晌,突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但是不管如何,我会等着,我要坚
强的活着,我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等我回来,到时候……我就禀明皇上……”李沐风温柔的声音在心底响了起,是那样的
清朗明晰。心上人言犹在耳啊,自己却被幽蔽深宫了。她在心底慢慢品味着、咀嚼着这句
话。这好像一个不能实现的诺言,甜蜜而又苦涩。

“倘若——真的无法可想了……那就当我是作了一个美梦吧……曾经有个人,给了我一个
美丽的梦境……”她越说声音越低,终于无法继续,一切都寂静了下来。冷漠而又坚强的
壁垒后面,躲藏的依旧是一个柔弱女子。晶莹的泪,无声的滴落,被黑暗吞没了。

※※※※江南,正是细雨如烟的时节。

吴王李陵悠闲的沉醉于轻歌曼舞当中,享受着吴侬软语。当细作将这件事情告之他的时候
,他大吃了一惊,随即挥手将歌女遣退。

李陵一个人愣愣的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三哥呀三哥,这下子可是有人揭
你的龙鳞了,看你能怎么办!哈哈,当真是有趣阿——”

他突的又冷笑道:“大哥,你可小心点,别是弄巧成拙,这步棋走的可是极险呐……你根
本不知道陈寒衣在三哥心里占了什么位置!”

李陵莫名其妙的反应让下人吓了一跳,都不知这古怪的皇子又有了什么点子。过了片刻,
突然听李陵喊道:“准备一下,要出远门了!”

下人一怔,问道:“殿下,出什么远门?”

李陵敛住了笑,淡淡的说道:“去长安。想必这时候,二哥也已经动身了吧……”


第三十七章 对峙


李沐风的奏折写的甚是恳切,李建成来回读了几遍,竟是找不出半点可以挑剔的词句。他
捏着这份折子,不停的在殿内徘徊着。

“去,把太子给我叫来!”

太监见皇上面色不善,动作加倍利索,应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去了。

不多时,太子李志被传了过来,还没喘口气,就被李建成劈头盖脸的怒骂了一番。李志似
乎早有预料,也不申辩,只是低头听着。等片刻后,李建成似乎有些累了,声音稍歇,他
才故作慌恐的跪奏道:“父皇,儿臣对此事确实不知,只是此前陈尚书亲自找过儿臣,说
愿让他女儿替公主和亲……儿臣怎么会知道这里面有如此关节!”

“哦?”李建成脸色少霁,问道:“陈尚书自己说的?难道他也不知道他女儿和风儿的事
情?”

“这个——”李志想了想,道:“或许不知,或许知道。只是这陈寒衣和三弟是暗通,没
有告之高堂倒是真的。”

根据李志的设想,李建成并不知道陈寒衣和李沐风的事情。因此“暗通”之说,对于皇上
就成了确有其事。皇上应该对李沐风没什么想法,却会对陈寒衣的品行有了成见。女子品
行不端,怎么能作皇家的媳妇?

按说皇上对这些也不会太看重,况且大唐风气开化,本也不计较这许多。只是这样一来,
皇上就会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隐约觉得这个陈寒衣也没什么要紧,并不一定在李沐风
心中能占有多么重的地位。

这样,才能为住维护皇上的颜面。李志觉得,他的猜测应该没错。

李建成轻轻“哦”了一声,道:“这么说,陈尚书或许是知道的?只是在气恼自己女儿主
动……”他摇了摇头,没有把“勾引”这个词说出口。

李志道:“且不管如何,三弟和这女子确实有牵连。就还请父皇收回圣旨……”

“收回?”李建成“哼”了一声,道:“你这是太子说的话?金口玉言,掷地有声,说不
算就不算了?现在全长安都知道这件事情,你让我收回!”

李建成端过一碗茶,抿了一口,又道:“我看这女子和风儿也不合适!就让她去和亲吐蕃
吧,我以后给风儿另找一个好的!”

李志低着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口中却急切道:“还请父皇三思,三弟现在可是
统兵在外,倘若有变……”

“我给他个胆子!”李建成突然咯咯笑了两声,道:“为了一个女人?你不要杞人忧天了
……你下去吧,就着么办了!”

李志走出了太极宫,两旁的侍卫宫女见他出来,全都下跪行礼。风扫过空旷的太极宫前,
掀动了他的衣襟,他在高高的台阶上站住了,望着匍匐在他脚下的人群,突然有种想要纵
声长笑的冲动。

这一切,都将是我的。三弟阿,你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你真的会动用大军反攻长安吗?
他觉得自己在说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音。他深深吸了口气,穿过长
长的甬道,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朝掖庭宫走去。

掖庭宫位于太极宫西,是宫女学习礼仪及劳务的所在。要在平时,几位王子都是不愿意来
的。一则多有不便,怕有闲话传出,二则此处女子极多,阴气过盛,盘恒不去,对男子不
利。当然,这不过是道家方士的说法,信与不信各在自人了。

太子来掖庭宫不为别的,只因陈寒衣就被软禁于此。

来到宫中已经不少时日了,陈寒衣从没能离开过囚禁自己的小小院落。整天只能和薇儿说
说相互鼓励的话,低头看看花草,环视一下朱红的院墙。再有,就是头顶上巴掌大的天空


偶然,会有不知名的鸟雀飞过,牵动她的心弦。她目送着它们轻快的掠过,心灵也随之而
去,投向自由宽广的天空。西南方阿……有她的心上人。不知道他现在知不知道自己的处
境呢?一想到李沐风,她的心没来由的加快了跳动,坚定而又有力。

“公主,太子来看您来了……”一名宫女恭敬的说道。

太子?陈寒衣却是一愣,想不明白太子为什么会来见自己。她虽然聪慧,毕竟不了解宫廷
内幕,无法做出判断。

随着一声长笑,一名俊朗的青年走了进来。从服饰上看,此人定是太子无疑。他一双眼睛
顾盼有神,极是精悍,和陈寒衣想象中处尊养优的贵公子形象竟是全然的不同。

太子凝视了陈寒衣半晌,突然开口赞道:“果然是天姿绝色,无怪乎三弟为你着迷了……
可惜呀,可惜……”他连说了两个可惜,突然大笑了起来,显得甚是得意。

陈寒衣去面色冷淡,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的道:“不知太子所来何事?要是没什么事情,
寒衣就不奉陪了。”

太子愣了一下,笑道:“果然有意思……你如此镇定,大概还想着我三弟能救你出去呢吧
?”

陈寒衣冷冷的看着他,没有说话。一旁的薇儿却是一下子提起了心,直勾勾的看着太子。


“我告诉你,他救不了你!”太子冷哼了一声,道:“今天他请命的折子已经被皇上驳回
了!除非他敢为了你大逆不道的谋反!你想想,有这种事情吗?”

薇儿听了心中一紧,眼泪差一点落了下来,紧紧地抓住了陈寒衣的袖子。陈寒衣却不为所
动,淡淡的道:“不管如何也好,似乎都和殿下没有关系,没有别的事情,寒衣不便奉陪
了。”说罢,竟拉着薇儿朝里屋走去。

“给我站住!”太子感到万分的挫败,一时恼羞成怒,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猛的一拉,
差点将陈寒衣扯倒。幸亏薇儿紧紧的抓住她,才勉强站稳。

“你放手!”陈寒衣脸上寒如冰霜,现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毫不畏惧的看着他,竟然
令太子为止一滞。

太子突然感到十分的恼怒,在这个女子面前,自己居然进退失据,毫无威风。他怒笑了一
声,“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他环视四周,宫女太监都被他的眼神吓得退了出去,只有
薇儿死死挡在陈寒衣前面,虽然在微微颤抖,却是异常坚定。

“滚!”他一个巴掌将薇儿打倒,猛的将陈寒衣拉到自己怀里,狞笑道:“你以为你有什
么资本高傲?现在的你还不是任由我处置!”

陈寒衣看着太子近在咫尺的脸,感到异常羞愤。她挣了几下,却全然敌不过太子的气力。
太子得意的看着这个清冷的女子露出了惊慌的神情,刚要有所动作,却发现这一丝慌乱稍
纵即逝,又换上了淡漠冷静的表情。

“你敢动我?”冰冷的语调从淡红的唇中吐出,字字穿心:“除非你现在杀了我!不然的
话,若燕王能救我出去,他必定杀你而后快!若燕王不能救我,我将是吐蕃赞普天松赞之
妻!此后大唐边防再无宁日!”

太子猛的一惊,他远远的将陈寒衣推了出去,欲火瞬间熄灭了。自己是怎么了?居然在一
个女子面前如此失态!他暗暗出了口气,心中惊讶的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过小看眼前的女
子了。

他定了定神,淡淡的道:“嘿,我真的一直看轻了你。我堂堂一国太子,何必跟一个女人
一般见识。”说罢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一笑,道:“对了,我记得三弟可是个高手,要救你出去似乎不难
……不过,你要敢走,陈家上下上百口的人命就是你葬送的!听说你和陈京关系不恰,不
念父女之情,就此走了也说不定。那吐蕃和大唐将纷争不断,千古的罪名啊……可就你承
担了!哈哈——”他大笑了几声,扬长而去了,“薇儿?”陈寒衣忙抱过薇儿,“你怎么
样?”

“小姐,我没事儿……”薇儿抚着微肿的面颊,惊魂未定地道:“小姐,你可真勇敢,那
个太子在你面前……”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怔怔的望着陈寒衣。

陈寒衣纤细的肩膀抖动着,嘤嘤地抽泣起来。

※※※※

自松州得胜而归,全军上下欢天喜地,得意扬扬。沿途州郡官吏,少不得竭力巴结,曲意
逢迎。这一来二去,往来应酬,行军速度自然大大的耽搁了。等李建成的手御再次下到李
沐风手中时,大军刚刚到达距松州最近的交川。

“其情可悯,但事关国体,不可因私废公……”李沐风捏着这份手谕,定定的愣着神。

“哈哈,这也算公?那什么是私!”他冷笑了几声,猛一用力,将手中盖有“皇帝之玺”
的御折揉成一团,皱巴巴的丢在地上。

帐中仅有他和顾少卿两人,这番大逆不道的举动并无其他人看到。顾少卿摇摇头,拾起那
纸团,展开瞧了瞧,长叹了一声。

“少卿,你怎么看!”李沐风皱着眉头,显然开始意识到事态严重,并非先前想的那样容
易解决。长安的局势,自己难道无法掌握了?

“看来咱们先前想的都太简单了,皇上居然没有给燕王这个面子……”顾少卿想了想,接
着道:“现在想来,太子是关键,在皇上面前说话确实有一定份量。”

李沐风哼了一声,晒道:“当今皇上耳根子极软,自然谁在身边谁就说的上话!”

“不错,咱们吃亏在这一点上……一份折子又不会自己说话,自然抵不上太子的三言两语
。”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沐风点了点头,“这样吧,让国子监祭酒程孔生出下头,他在皇
上那里还说的上话。关键是让皇上知道陈寒衣对于我的意义,并不想他想的那么简单……


“哦?”顾少卿看了李沐风一眼,意味深长的问道:“不知陈寒衣对于燕王到底是什么意
义?”

“我若没有陈寒衣,一切再没有意义了。”李沐风没有怪罪顾少卿问的唐突,坦然道:“
如果此事解决,那我依然是现在的我,若是陈寒衣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知道会发生
什么事情了。”

顾少卿点点头,退了出去。他不是一个冒失的人,突然这样问,自然有他的原因。他总在
担心,目前长安的局势,或许已经不是燕王所能控制的了,那么就要先事做最坏的打算。
当今皇上,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没有主见吗?光凭一个太子,或许还好对付。可若是皇
上……这天威难测阿!

燕王的回答有些令他意外。处于燕王的高位,用情却如此之深,虽说难得,却未免不智。
若心存天下,这个“情”字切切不能放在第一位,否则不但是受人以柄,还容易让自己失
去方寸。李沐风最后的话,让他感到一丝担忧,不久之前的一句话也突然回荡在脑海中:
“怕你将来会失望,其实你不了解我这个人……”

或许,自己从没有真正理解过燕王吧?他眼中的燕王,都是被心中的理想美化过的,却忘
记了燕王也是一个普通男人。自己真的该了解一下真正的燕王了……

他长长出了口气,抬头看天,却见湛蓝的天空中渐渐聚集了一丝乌云,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了。


第三十八章 决断


国子监祭酒程孔生号称孔孟门生,却私下里对圣人颇有指摘,常出不敬之语。曾和李沐风
谈经论道,对卓而不群的燕王极为赞赏,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了燕王一派。

对太子强嫁陈寒衣一事,他本就甚是愤慨,如今燕王要他竭力从中斡旋,他自然是欣然受
命,奔走不停。

他本想代表燕王以低姿态恳求太子,谁知太子竟是见都不见,让他吃了个闭门羹。

见此路不通,程孔生凭借朝中关系,连络燕王的人脉,连名上疏给李建成请求撤回成命。
又面见李建成历数此举的种种隐患,特别指出太子包藏私心,不利社稷,句句都无可置辩
,义正辞严。

李建成似乎颇感震动,差人上东宫将太子申斥了一顿,令他闭门思过。太子李志有些准备
不足,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出了疏漏——程孔生在皇上跟前有这样的面子?他却有些不信
。可这旨意已经到了,他只好一方面圣旨谢恩,继续闭门读书;一方面让尚书仆射赵梦阳
进宫看看情形。

“赵爱卿来的正好。”李建成见赵梦阳到了,十分随意的问道:“这和亲吐蕃之事,爱卿
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万岁,您当真要另择人选不成?”

李建成看了他一眼,道:“爱卿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吗?”

“万岁,臣等无能,竟让万岁受此胁迫……如今燕王势大,朝廷上下都是敢怒不敢言,可
心里面……无不愤惋阿!”说到此处,赵梦阳居然声泪俱下起来。

李建成把脸一沉,“你来这里搬弄是非的吗?”

“万岁,臣不敢欺君……这陈寒衣本和犬子有了婚约,却不知怎的和燕王搭上了关系……
结果竟弃犬子而去,燕王势大,老臣和陈尚书又觉得有辱门楣,一直不敢声张……”

“竟有这种事情?”李建成似乎吃了一惊,可脸上并无半分惊异的颜色,他哼了一声道:
“怎么不早些说!”

“燕王只手遮天,左右朝局,臣等怎敢乱讲,就连陛下不也……”赵梦阳只顾埋头表演,
却没有注意到李建成的神色。他伏跪在地,声音哽咽,已然泣不成声了。

“胡说!我怎么了?”李建成略显恼怒。

“这样一个女子,竟比皇上的圣旨还要重要?”

李建成听了赵梦阳一席话后,似乎更加的恼怒,道:“我起先只道是个不检点的女子,谁
知竟是如此的朝三暮四!罢么,这样的女人还想攀上枝头做凤凰!你说的也有道理,他这
燕王,也该本份些好!”

赵梦阳退出了太极宫,一脸怒色的李建成突然冷静下来。他把玩着一方印章冷笑了一声,
自语道:“你们都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现在就开始争这个位子了?哼,那就让你们两
个都尝尝苦头!”

他突然高声喝道:“传我手谕……”

声音远远传开去,在空旷的太极宫隐隐回响。

反程的信使终于在钳川迎上了李沐风。按照正常速度,侯君集的兵马几日前就该拔寨返回
洮河,同中央禁军分道扬镳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行军变得极为艰难,便不得以多留
了数日,只等道路转好——历史的脆弱性就在于此,一些看似不经意的决定,通常能够影
响它的走向。

在这份急件里,程孔生向李沐风为自己的无能请罪。也转达了皇上一意孤行的强硬态度。
几乎同一时间,李建成的信使送来了手谕,将李沐风的重重申斥了一番。

再也掌握不住了,这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他的镇定和沉稳已经失去了作用,谋定后
动的习惯也无法给与他任何帮助。他只知道,自己竭力伸出双手,依然无法保护自己的爱
人。

怎么会这样?李沐风心头隐隐震动,皇上的反应超出自己的意料,太子的势力真的如此庞
大?可是这太子也已经受到斥责,可为什么皇上还要强嫁陈寒衣呢?

顾少卿看完了手谕,想了想道:“殿下,这里面的事,看来不像咱们想的那样简单呐……


“怎么?”李沐风也觉得其中另有古怪,只是一时还参不透。

“殿下想想。”顾少卿慢慢踱着步子,一边理顺自己的思路。“这件事从一开始太子就不
占理,现在话都说得这么透了,太子也被下旨训斥,那还何必非要和燕王您过不去呢?”


“和亲吐蕃,就真的非陈寒衣不可?皇上的面子真的这样重要?殿下这次是据理力争,并
无僭越的言行,怎么就被各打五十大板呢?看看这手谕中说的,让殿下‘自省其行,自敛
其言’,殿下又哪点过分了呢?”

李沐风越听越心惊,隐隐想些许关节,不禁冷汗直冒。

“这原由看来要往前想!我不知道上次杏园宴后皇上和殿下说了什么,可说什么也不该当
真!殿下锋芒露的太早了些,怎么不会引起皇上的提防?当时皇上对殿下言听计从,焉知
不是借殿下之手,打压一下太子呢?”

是了,李建成不过是在相互利用罢了。他当年在玄武门之变中得了江山,怎么不会对这皇
储之争心有余悸!想到此处,李沐风看了一眼顾少卿,记得当时他说过一句话:这场雨,
来得不是时候,怕是会走水阿……

自己真的以为李建成如此无能,真的以为他对自己另眼相看?当真是太天真了!李建成最
看重的还是他皇位是否稳固,皇子们底下暗斗,他就借势互相牵制!如今,皇上就是要用
陈寒衣告诉他,要知道自己的本分!

“殿下也清楚,当今皇上曾经是太子……在他心里,恐怕就已经认定,太子的位置不可动
摇了!除非他亲自出面,否则别人若是触犯,不论原由,怕都会引起皇上的猜忌。上次科
考的事情……怕是咱们想的太容易了……”

不错,皇上既然有这个心思,自己怎么还能动得了太子?就怕二哥争来争去,到头也不过
是一场空罢了……那陈寒衣和亲吐蕃的旨意,等于是皇上亲定,自己怎么违抗得了!

你们逼我的……李沐风闭上了眼睛,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香囊,只觉得一股阴郁的气息在身
体内缓缓流动。片刻后,他睁开眼,冰冷的眼神中似乎预示着某种决断。

“看来没有其他法子了。”李沐风淡淡回应了一声,将手谕凑到烛火下点燃,金红的折子
瞬间卷曲成一个黑筒,再过片刻,变成了四散的飞灰。“皇上说出的话岂能让他收回?咱
们能用的手段都用过了,全不顶用。既然如此……”李沐风看了顾少卿一眼,停顿了一下


“那么……殿下即刻回长安?”顾少卿看着李沐风随手烧了手谕,已经隐约猜到他的心思
,却不敢深想,只是装作不知。

“你真的让我回去?”李沐风突然盯着他,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是否有不实之处。

“回去是必然的。”顾少卿没有面对他的眼睛,低着头道:“回到长安,尚有一线希望,
不然没别的法子。”

“希望?我却看不出来,长安京师重地,若是皇上真的伸手,别人岂能翻云覆雨?到了长
安,若是不成,岂不万事皆休?”

“要是真这样——”顾少卿抬起了头,盯着李沐风的眼睛道:“也不可因一女子而废天下
事!皇上经过此事,心头必然感到愧欠,日后对殿下的庙算决胜大有好处……”

“够了!”李沐风突然站了起来,冷冰冰的打断他。“庙算决胜,竟要毁掉一个女子的一
生吗?你也把她看成一个棋子?我还以为你对她是另眼相看的!”

顾少卿如同被人当胸重击了一拳,脸上的血色登时消失不见,他静静的看着李沐风,一言
不发。燕王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自己对陈寒衣另眼相看?莫非……燕王的眼睛竟如此的
敏锐?这只是表面的意思,还是一语双关?

良久,顾少卿略一低头,淡淡的道:“我既然随了燕王,自当为天下计,早就没有想过别
的的事情了……

这也话也含了两层意思。既可以看成对刚才那句话的解释,也可以看成是对自己的表白。


李沐风似乎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重了,歉意的朝顾少卿点了点头,道:“长安决不能回去
,依照皇上的性子,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到时候想要救人,也没了办法。”

“那殿下以为现在有办法?”顾少卿眼睛不眨的看着他。

李沐风在帐中踱了两步,突然挥手道:“这就是筹码!我只要一日不回长安,他们就不敢
如何。”

“筹码?”顾少卿突然失声笑了出来,“殿下未免天真,以为这五万大军王府禁军吗?殿
下怎么驱使?”

“或诱之以利,或动之以情,或迫之以武,让众将卖命便是。”李沐风淡淡的道。

“决计不可。”顾少卿面色一变,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毫无把握!再者说,牛进达一粗
人耳,执失思力也是精细不足,还都好办。只是这侯君集……实在难以对付。”

淡淡的神色,细长斜眯着的眼睛……侯君集的形象浮现在李沐风面前,不由得皱了皱眉,
“此人软硬不吃,自是极难对付……这几日的拖延,怕是已经让他起了疑心。”

“侯君集原本是秦王府的人。”顾少卿想了想道:“可玄武门之变后,他就效力于当今皇
上,极受重用。可见他颇有手段,是个长袖善舞的人……”

李沐风嘿了一声,心道还不如说是个无义之人呢。他在帐中低头踱了两步,突然抬头一笑
,雪白的牙齿闪动着森然的光,决然道:“他若不听我的,我就一剑杀了他!”

顾少卿一凛,道:“侯君集乃兵部尚书,国家重臣……”

“走到了这一步,我就没想过要回头!”李沐风一拢袖子,决然道。

“其实,这些手段是否可行姑且不说……”顾少卿摇摇头道:“问题是,就算殿下拥兵不
归,皇上和太子也决计不会怕的,他们根本不信殿下敢回师长安!”

“少卿也以为我不敢吗?”李沐风突然盯着他。

“殿下敢吗?”顾少卿眼中幽幽闪动,好像有团火在烧。“这长安,这大唐,这天下的命
运,就在殿下的一句话!”他走到了李沐风面前,看着他眼睛道:“殿下,这个担子,你
敢挑吗?为了一个女人,你要天下百姓受苦吗?”

顾少卿并不强壮的身体一时间似乎充满了无形的压力,如山岳般高大。压的李沐风说不出
话来。李沐风默然的站了半晌,才淡然道:“我早说了,要是陈寒衣有什么意外,我就不
再是原来的我了……若无陈寒衣,天下与我何干!”

尽管早有心里准备,顾少卿还是有些愕然了。他怔怔的看着李沐风,似乎在看一个从没见
过的人一样。这还是那个曾经和他指点江山,心怀黎民的皇子吗?这还是那个曾经虚怀若
谷,谦虚温和的燕王吗?他呆呆的立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沐风看着他叹道:“我知道,你心中定然失望的很……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吗?其实
你不了解我这个人……”

“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或许本来不该有我这个人!陈寒衣在我看来,要胜过一切。若没
有她,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若有人用天下相要挟,我就用天下为他陪葬!”李沐
风说到后来,眼中精光一闪,令人不寒而栗。

顾少卿静静的看着他,此刻的燕王,才是真正的燕王吧?为情所困,冲冠一怒只为红颜的
人,担的起这天下吗?他一时间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变
成空白,自己留在这里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李沐风目送顾少卿缓缓的走了出去。当初是自己用治国方略,那些现代的奇思妙想将他吸
引到自己身边的。然而此刻,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或许根本没有想过去如何实现,他只
是描述了美好的蓝图,让顾少卿看到了光明的远景。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虚幻和不真
实。自己或许从来没有当真过,然而顾少卿却当了真,认真的在为天下谋画。

这些理想若是当真实践起来,只能是个不切实际的笑话罢了,自己当初怎就从没想过?唐
代的民主?恐怕只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他承认自己的自私和不负责任。虽然心中依旧在隐隐的辩护:是他们逼我的……然而,这
一切都是如此的苍白和无力!自己是这样的自私,罔顾天下的利益。而自己身边的人,都
会感到被欺骗了吧……

但是他不能放弃,他似乎看到了陈寒衣的泪眼。他胸中充斥着酸涩和愤怒。他用力握住了
剑柄,这似乎成了他惟一的支柱。

“谁都不能阻挡我……谁也不能……如果是千古骂名,就让我来承担吧!”他想到陈寒衣
,他彷徨的心变得坚定起来。不管是谁在他们之间设立了鸿沟,他都要用剑去斩个粉碎!


顾少卿走出了大帐,深深的吸了口气。有道是旁观者清,他默立了片刻,已然把李沐风的
心思揣摩出了个大概。他隐隐感到,燕王现在背负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虽然可以为陈
寒衣不惜一切,却无法逃避良心的责备。这种责备甚至让他开始否定自己。刚才那一番对
话,倒也未毕全是真心之言。

从内心讲,李沐风为天下黎民计的思想并非只是幌子。只是遇到对陈寒衣的取舍时,远不
如这份超越时空的感情来的强烈。但正是这种取舍让李沐风产生了负罪感,认识到了自己
的自私,却连带着开始怀疑自己的内心。

此时燕王正是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岂可负气而去?燕王还是那个燕王,只是被太过强烈
的感情蒙蔽住了眼睛罢了。倘若自己不能让燕王清醒过来,至少也该帮燕王扫平脚下的障
碍。

难道,就只能如此吗?蓦的,一个念头瞬间浮现,好像黑夜闪过的一丝电光。

“燕王,我想咱们都忽略了一件事……“一声熟悉的叹息传来,李沐风一惊,却看到顾少
卿正静静的站住帐口。

※※※※

在钳川一呆就是四五天,薛礼显然有些不耐烦了。百无聊赖间,便拉了裴行俭在帐中对饮


他原本对裴行俭没什么好感,尤其是上次在军帐内被此人出言讥讽,甚至略有怨恨。后来
燕王令他二人出使吐蕃大营,见识了裴行俭处乱不惊的风度和滔滔不绝的辩才,意外之下
感到十分的佩服,当下有了结纳之心。

在一次闲谈中,薛礼得知对方竟也是绛州人,说起来算半个同乡,自然大感亲近。后来频
繁接触,才真正认识到了裴行俭的才华。论起行军布阵,兵法韬略,这个白白净净的书生
竟然有着不弱于他的见识。而在别的方面,性情豪快的薛礼显然没有裴行俭想的深入。

“嘿,守约又想什么呢?”薛礼仰头干了一杯,却发现裴行俭低头想着什么,桌上的酒杯
动都没动。

“恩……”裴行俭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似乎自言自语的问道:“咱们在这里呆了几天了
?”

“五天。”说话间,薛礼又尽了一杯,不满的道:“嘿,按说路也该干透了,不知道为什
么还要在这里呆着。”

“为什么?”裴行俭怪有趣的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你还看不出来?恐怕有变!”

“恩?”薛礼怔住了,停杯瞪着他看了半天,“怎么个变法?”

裴行俭感到有些失言,可话已经开了口,已经不好收回了。他压低声音,斟酌着说道:“
燕王的未婚妻子被许给吐蕃,他岂可善罢甘休!过了这里便要兵分两路,到时候府兵散于
州郡,这五万精兵……”

薛礼倒吸了一口冷气,刚才喝的几口酒都从汗毛孔中散了出去。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物,可现在这大热的天里,身上竟感到有些发冷。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裴行俭端起了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四方脸上显出了一丝酒红。

“别跟我打哑谜了!”薛礼定了定神,冷笑一声道:“我也不会给你说出去,怕什么!再
说,你能猜出来,他侯君集就猜不出来?”

“他是有了疑心,可还猜不出来。”裴行俭低头想了想,道:“倒不是说我比他高明,他
就算隐隐耳闻了安远公主的事情,却不知道燕王的心思,那天宴会,我可看的清清楚楚…
…不过,我也是推测,没什么证据。”

“要是真的出了事儿……”薛礼突然把酒具收了起来,一边问道:“我是说如果真出了事
情……你打算怎么办?”

裴行俭没有回答,看着薛礼反问道:“那么你呢?”

“我?”薛礼一挑眉毛,毫不犹豫道:“燕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倾力相报。”

“哦……那你家里人呢?”裴行俭冷冷的问了一句。

“我早没家里人了。”薛礼看了他一眼,道:“你想的太多了吧?”

裴行俭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道:“你薛仁贵是不用想了,我父亲还在长安!”

薛礼笑了笑,道:“对嘛,你也算世家子弟了,我想起来了,伯父曾经在大隋做过官的。


裴行俭一怔,问道:“是又如何?你什么意思?”

薛礼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没什么意思,我是告诉你就别杞人忧天了,想的太
多了吧?”

裴行俭面色一变,气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薛礼笑道:“自然……”话音未落,帐外突然有人朗声道:“薛将军,裴将军,燕王有请
,有要事相商!”

两人愣住了,对望一眼,一时间心中各有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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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急转


中军大帐人头攒动,已然坐的很满了。薛礼携裴行俭找位置坐了,看了看四周,发现众人
都一副疑惑的表情,看来都不知道所来何事。

裴行俭暗自打量,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聚齐了,要是燕王此时发动,当真可以一网
打尽。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帐壁上悬挂的刀剑,怎么看来都是寒光闪耀,杀气腾腾。他
长长出了口气,但愿自己真的是杞人忧天吧……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薛礼,薛礼似乎正在想着什么,没有理会。正寻思间,一声清朗的笑声
响起,燕王挑开帐帘,大跨步走了进来。

李沐风一反平时锦袍玉带的王子装扮,竟是穿了一身戎装。暗红的战袍上盘了一条金色的
飞龙,张牙舞爪直欲破空而去。一件玄色的披风在背后飘摆,平添了几分英气。薛礼看得
暗挑大指,好个不凡的人物!

这架势……裴行俭心中一动,莫不是真的让自己猜中了?

“各位将军。”李沐风破例没有给侯君集让位,自己径直作到了主座上。“此番军议结束
,就可拔寨启程,回归长安了。此番抗击外寇,诸位将军都是劳苦功高,回到长安自是人
人均有封赏!”

众人精神一振,喜笑颜开,相互窃窃私语起来,帐中登时混乱了起来。

侯君集眉毛跳动了一下,突然道:“那么燕王,属下的队伍便要就此回返洮河,没有朝廷
的命令,属下可不敢随意上京。”

李沐风笑了笑,道:“这是自然,还请侯帅放心。朝廷定会有使者前往洮河犒赏三军,侯
帅也不必担忧我等把功劳独吞了。”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更加的活跃。裴行俭却面上一红,自己半天原来真是杞人忧天,胡思
乱想的。薛立朝他咧了咧嘴,似乎颇为得意。裴行俭扭过头去,装没看见,却发现侯君集
眼中光芒一闪,似乎也感到颇为意外。

众将在中军帐畅谈片刻,便陆续告辞而去。侯君集落在了最后面,他不紧不慢的步出大帐
,突然回头道:“听闻燕王爱人被夺,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李沐风面色一寒,淡淡道:“本王不明白侯帅的意思,还请侯帅自重!”

侯君集见李沐风不接这个话头,自失的一笑,径自去了。

“这侯君集怕是不简单……莫非他竟希望燕王兵变?他到底是哪一方的人?”顾少卿望着
帐口,若有所思。

“或许是太子……也不像……”李沐风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可正如少卿所言,若是我
真的起兵,怕是寒衣性命不保了。”

“不错。”顾少卿点头道:“这诸多事端可见,皇上真是个城府极深,阴冷无情的人,根
本不受人要挟!若殿下真的起兵,怕是皇上会先杀了陈寒衣,以立军威。”

李沐风沉默的点点头。要胁迫众将反攻长安,本身就没有把握。能否攻的下来,依然没有
把握。即便能够成功,陈寒衣性命如何,更加没有把握。这等情况下如还是一意孤行,自
己就不过一匹夫而已,还谈什么天下。

“嘿!”李沐风吐出一口浊气,在一股凛然的气势催动下,披风突然开始猎猎的抖动起来
。“回长安!我倒看看皇上怎么只手遮天!”

大军收拾停当,拔营起寨,侯君集率军三万北返洮河,同中央禁军分道扬镳了。李沐风率
两万禁军向东而行,五日后到了利州棉谷县,补给军需。

此地位于山南西道,据关中不远不近。利州都督丁齐是个精细人,热心钻营,特别吩咐手
下打着精神逢迎,千万不可慢待。

李沐风却是无心享受这番孝敬。他心中有事,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出味道来,过了掌灯时
分,只觉得心头烦躁,便漫步出了军帐。

帐外,正是皓月当空。溶溶的月色给一切都蒙上了朦胧的的纱帐,地面上青辉流动,树影
参差,仿佛庭间积水,又蔓生了几株水藻一般。轻风吹拂,这“水藻”也在悠然摆动。

李沐风登时心旷神怡,只想溶入这自然的造化当中,将一切烦杂尽抛脑后。正当他心神沉
醉之际,突见一人影在月下一闪,如仙人御风般洒脱迅捷。人影转得几转,已然到了李沐
风近前。

李沐风吃了一惊,此人身法之快绝世罕见,这山南一带,竟有如许高手!他稍稍退了一步
,凝神观瞧,秋水流波已然掣在手中,一缕濛濛的青光和着月色吞吐不定。

那人白衣胜雪,一尘不染。一张俊脸棱角分明英气勃勃,目若寒星,开阖似电。他在月下
悠然而立,淡定自若气韵高华,直如天人一般。

“李承乾?”李沐风心中一凛,这种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天下倘若说还有几
人令他无法掌握,李承乾绝对是其中之一。

“李兄。”李沐风抱拳拱手,行了江湖中的礼数,宝剑却不离手。“不知星夜来此,所为
何事?”

李承乾看了看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自顾摇头道:“可惜呀,可惜。”

李沐风一怔,道:“李兄还请把话说明,恕我愚钝,竟有什么事情如此可惜?”

李承乾负手观月,竟是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悠然叹息道:“我只是可惜,燕王如此天
之骄子,才华过人,居然也要屈服于淫威之下,把自己的爱人拱手让人!”

李沐风面色一变,旋即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李兄还真厉害,才有个风吹草动,就已
经找上门来了。不过这是本人私事,却不劳李兄挂怀。”

李承乾哈哈一笑,“燕王养气的功夫确实让我佩服。不过我却不信,燕王会就此忍气吞声
,把爱人送入别人怀抱……可当日在钳川,大好机会,燕王竟无所动作?”

李沐风表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骇然。这秦王府旧部的地下势力竟然如此深厚!触角伸
得如此远,真是四通八达无所不及了。当日在钳川,形势极其微妙,自己也终于隐而未发
,这李承乾却怎么得到的消息?

“李兄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李沐风上下打量着他。

李承乾眼中精光一闪,却是顷刻又敛去了。他悠然道:“若是燕王后悔了,还来得及。这
三万大军,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我知道了!”李沐风猛的一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侯君集到底还是你的人!”

“不是我的人,是秦王府的人……”李承乾似乎颇感疲惫,静了一会道:“如何?有我们
的臂助,燕王还怕控制不了这五万大军?”

若是在当日,这话定然让李沐风心动万分。可眼下他清楚得很,自己要是起兵,怕是陈寒
衣性命不保了,李建成阴沉狠毒,根本不受人要挟!就算其后能攻下长安,自己登基坐了
皇上,人生也毫无趣味了。

他摇了摇头,道:“我若冒天下之大不韪,到时候生灵涂炭,百姓泣血!李兄于心何忍呢
?”

李承乾怔了一下,似乎颇有感慨,低头道:“我早说过你胜我万分,这又是何苦呢……”


李沐风闻言心头一阵惭愧,自己当日何尝想到了百姓?现在却说出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来,
也该脸红了。

李承乾突然抬起头道:“燕王不愧是燕王,可是当今之事,由不得你我……既然殿下不听
我言,说不得,只好冒犯了……我自然不会伤你,但若是将你擒下,便可迫得你起兵……


“说来说去,不过是想抢兵夺权,让天下大乱罢了!”李沐风退了一步,秋水流波当胸一
横,一股冷森森的气势陡然而起。“你就这样的有把握?当我是处尊养优的王爷吗?”

李承乾向前踏了一步,同李沐风这一退一进,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他的气势陡然一变,
仿佛如天神般俯视一切。他淡雅的微笑道:“自从上次一战,我终于通达大道,而你却走
入了歧路,实在可惜。可见这霸剑一路,有害无益,说什么人定胜天只能是妄言了……你
竟没发现,你早就被天剑之境所困吗?”

李沐风闻言一惊,他这才想起,这是军营之中,虽然地处偏僻,可两人这样剑拔驽张,断
不能无人注意。可他用余光一扫,却发现周围朦胧一片,竟然什么都看不真了!

“这就是天道。你不知不觉,已然开始跟随我的脚步了……”李承乾不见如何动作,身形
一闪,已然到了近前,李沐风一时竟不知怎样抵挡,只得将剑气迫出,排山倒海般朝李承
乾撞去!

李承乾身形突的不见,李沐风刚是一愣,声音却在背后响起:“燕王已经失了先机,在怎
么挣扎也是枉然……”声音突然嘎然而止。

李沐风不明原由,却知机不可失,运起缩地成寸的身法,已在瞬间变幻了几个位置。他回
过头来,却见皓月当空,周边景物看得清清楚楚,原来两人已经离开了军营甚远,身处一
片山坡之上。

李承乾在他不远处静静的站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李沐风暗中擦了把汗,心中震惊,
这李承乾到现在甚至都没有出剑!竟把自己避到了如此的地步!

李承乾突然朝左走了两步,又立刻朝右边疾行,往复几次后,锵的拔出剑来,登时仿佛天
空打了道闪电般的耀眼,他朝一处虚空一劈,一股沛然无形的剑气破开了空气,呼啸而去
。李承乾哼道:“谁在这里装神弄鬼的?给我出来!”

却见一条人影凭空闪了出来,身着道袍,手持佛尘,一副仙风道骨,颇有神仙之姿。

“师父?你何时来的?”李沐风心中一喜,失声叫了出来。他暗自盘算,自己和袁天罡联
手,当不会输给这李承乾了。

袁天罡佛尘一甩,上前一步,同时朝李沐风道:“来了好几天了,只是一直暗中扶持,没
有露面。”

李承乾似乎略感吃惊,他看了袁天罡良久,才干涩的说道:“袁师傅……”按说袁天罡和
他也有受艺之德,他却不肯叫一声师父,非要前面加上姓氏才行。

袁天罡面色淡然,看不出表情,他打了个辑手,欠身道:“殿下,十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吗?”

“殿下?”李承乾冷冷的哼了一声,抬眼望天道:“好多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前尘往
事早已不堪回首,这称呼,我当不起了。”

“在贫道心里,殿下还是那个殿下,从没有变过,自然当得起。”

“即是如此,当初我父王死后,你却不肯帮我报仇……“李承乾静静的看着他,似乎想看
透他的心。

“秦王天运已尽。”袁天罡平静的和他对视,道:“命运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若强
自逆天而行,将要为天下招来更大的祸根。”

“天?”李承乾凝视夜空,有些茫然的说道:“这天,作弄我已经很久了……”他猛的回
过神色,冷笑道:“那现在的天意呢?在谁身上?”

“燕王。”袁天罡毫不迟疑的回答。

李沐风一愣,心中苦笑,今后的自己怕是一直要逆天行事了……这上天要是有眼,早该一
个劈雷将自己劈死才对。

“他么……”李承乾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突然仰天大笑道:“你说他顺应天意?他
凭什么?”蓦的,他的笑声嘎然而止,手中宝剑斜指,冷然道:“若是真天意,我倒突然
想看看,我能不能胜过这天!”

“按说,我不能跟殿下动手的。”袁天罡挥手止住了拔剑上前的李沐风,对李承乾道:“
但是出无奈,说不的,我也要阻殿下一阻。”

“好嘛——”李承乾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就来领教一下袁师傅的天罡道术!”

“殿下小心了!”袁天罡佛尘交到左手,右手一晃已然多了一把木剑。他脚下毫不停息,
围着李承乾穿插游走,看似散乱,但暗含天地之道。

“疾——”袁天罡越走越快,突的低喝一声,居然凭空出现了无数袁天罡的身影!这许多
人影动作一致,均手中木剑朝地上一插,地上登时密密麻麻长出无数枝条。这些枝条顷刻
间涨大,变成无数参天巨木,青惨惨的倾轧挤裹,将李承乾困在其内。

李沐风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道术?当真有通天彻地,参悟造化之功了!这哪里还是一个
人武功所能抗衡的?要是自己在里面,该当如何?想到这里,他不禁头上出了一层冷汗,
这天下当真是藏龙卧虎,武功远不足恃。

眼看后天乙木阵法将李承乾困住,袁天罡刚刚松了口气,却见阵中突然起了变化。一点如
太阳般明亮的光辉以李承乾为中心膨胀起来,所过之处,巨木纷纷摧折,化成粉末!

袁天罡一惊,喝道:“乙木变丙火!疾——”粉碎的木屑纷纷燃烧起来,越烧越旺,顷刻
间整个木阵变成了火阵,如同一座火山相仿,将李承乾罩在当中!

却听李承乾一声清越的长啸,曼声道:“我只一剑,万法不侵!”光芒越来越盛,晃的李
沐风不由得闭了一下眼睛。待他睁眼观瞧,哪里还有什么木阵火阵,只有皓月当空,清辉
满坡,还有坡上静立的三人罢了。

李承乾依然优雅如一只白鹤,他淡然笑道:“袁师傅,这阵法和我的天剑之境相似,都是
利用天地环境因势利导,在对人加以欺骗罢了。若是精神坚定,便是燕王也根本不怕。”


李沐风心中暗道了声惭愧,看来自己的精神修为差得太远,不然怎么连续的着了道。

袁天罡面色沉重,手中已然换上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剑,看来今天定不能善了。

李承乾点头道:“还是要手下见个真章的……袁师傅,你确定要拦我?”

“可笑!”李沐风上前一步,和袁天罡并肩而立。“秦王后人,竟沦落到如此田地!倘若
秦王地下有知,也该痛心疾首了吧?”

“你说什么?”李承乾突然向前走了一步,眼中爆出前所未有的寒芒。“不许提起我父王
!”

“秦王为人,我素来敬佩,他能为天下着想!”李沐风毫不畏惧,冷笑道:“谁知秦王的
后人竟是个卑鄙之人,为了私心不顾天下万民!当真是让人失望……”

“你胡说……”李承乾紧紧握着剑,却心头茫然。片刻后,他长长出了口气,似乎感到有
些疲惫和无奈,他喃喃道:“不错,我怎么能和我父王比……我心中,又何曾有过百姓的
影子……我还有什么理由朝你动手?”说罢,竟转身便要离去。”

“李兄且慢!”李沐风心头一动,连忙叫住他,“燕王府和秦王旧部的约定,可是成了?


李承乾苦笑一声,道:“若是不成,我巴巴的跑来劝你起兵做什么?不过,这里面也没什
么好心……”

李沐风知道这定然是李靖等人的主意,他想了想道:“李兄,我有一样东西给你。”说罢
从怀中掏出一面银牌,伸手递个李承乾。

“这是什么?”李承乾接到手中一看,这银牌做工精致,正面有个“令”字。

“这是王府的令牌。”李沐风一字一顿的说道:“李兄若有什么需要,可持令牌找到燕王
府的部属,他们自然会全力相助。”

李承乾轻抚着令牌,淡淡道:“不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李沐风一笑,道:“我只是想请李兄去长安一叙,到时候确实有事相托。”

“也罢,那咱们就长安见面吧。”李承乾点点头,也不再多说话,一抖袍袖,身形如一缕
轻烟般闪了几闪,便消失不见。

“殿下,这妥当吗?”袁天罡看着李承乾远去的身影,略有忧色。

“不妨事。这令牌能做很多事情,也有很多事情做不了……”李沐风眼中闪过一丝狡谲的
光,笑道:“要想和李靖这等绝世的天才合作,也必须表示出足够的诚意吧?这长安阿…
…”

李沐风想起长安,登时千愁万绪涌上心头。此番班师回朝,会是何等情景等待自己呢?他
似乎看到陈寒衣悲戚的容颜,突然对月长叹,一时竟是痴了。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袁天罡看着李沐风,这场景如此的熟悉。依然是两个人,依然一轮明月之下,依旧是未曾
听闻的华美文词,自己依然无法看透这个高深莫测的弟子。


第四十章 回京


又见长安。

明德门外,张灯结彩。文武百官夹道相迎,一时冠盖云集。看热闹的百姓们把朱雀大街两
旁挤得满满的,整个长安,就如这盛夏般燥热。

在李沐风的眼睛里,今日的长安竟是萧瑟冷清。这无限的繁华,震天的喧嚣都和自己毫无
关系,他漠然的从中穿过,挥袖间将这一切抛在身后。虽千万人具往矣,他只想看到一个
陈寒衣。然而没有,只有无关紧要的人拥挤着、笑着、高谈阔论着,仿佛演着一台乱哄哄
的闹剧。

两仪殿前,酒宴已经摆下。皇上还坐在以前的位子上,右边是太子,左边是二皇子李征。
李沐风和吴王李陵分坐两侧,再以下,是文武百官。这情景,和数月前极为相似,可似乎
人们都忘记了,忘记了曾经的杏花宴,忘记了这里曾经诛杀过一名礼部大员。人人似乎都
为眼前的美酒佳肴欢笑着,没人愿意多想。

“这人呐,忘的真快……”李陵笑吟吟的抿了口酒,侧头朝李沐风道:“据说当日三哥威
风的紧,几句话就要了李义府的命……”

“都是为了朝廷嘛。”李沐风不露声色,淡淡的道:“这事情放在这儿了,要是四弟你,
难道就不管?也算是为皇上和大哥分忧了。”

“那是当然。”李陵仰头把酒饮尽,笑道:“不过这人要想得太多就没了趣味,还是着顾
眼前的好。”

李沐风没有答话。他细细地品味着李陵的这句话,想要分析出他的立场。李陵和李征突然
返回长安,这也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他们表面上是来祝贺大军得胜而归,可私下里必定
有别的原由。

是来看自己的笑话?若是老四,还真说不定,这是一个浑水摸鱼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可
二哥是什么目的?莫非,是来打太子的主意?李沐风在心头一刻不停的盘算着,想要抓住
一切对自己有利的因素。自己的眼前不光是一个太子,恐怕真正的阻碍,是皇上阿……

“三弟,这番出战,你可真是有功了!”太子笑的格外开心,虽然也挨过皇上的训斥,可
相较于李沐风,他觉得自己是绝对的胜利者。

“不敢,那及得上大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阿,我还要多多感谢才是。”李沐风
嘴唇微微扬起一个弧线,看似在微笑,可却给人一种冷森森的感觉。

“三弟太客气了,我这做大哥的可不敢当阿。”太子格格一笑,毫不理会李沐风暗含的威
胁,举杯畅饮起来。

薛礼早就对太子十分看不过眼,现在听到两人剑拔驽张的对答,更加瞧太子不起。他哼了
一声,却被一旁的裴行俭扯了扯,摇手示意他不要多话。

大殿前登时安静了下来。朝中众臣都对两位王子的过节有所耳闻,见此时两人话里暗含机
锋,便凝神细听,本来热闹的酒宴一下变得寂静了。

李建成一直微闭双目,听着臣下的歌颂功德,似乎十分惬意。此时殿前气氛突变,他睁眼
四下扫了一遍,却也没什么表示,看不出喜怒。

“我就说阿,这京师的歌舞比不上我们扬州……”李陵竟在此时旁若无人的说起话来,在
一片寂静下显得格外响亮。“用三哥的话说,那是‘楚腰纤细掌中轻’……我那么一回味
,实在是贴切的紧……”

“‘楚腰纤细掌中轻’?嘿!我牛进达粗人一个,也觉得这话说的好!也就燕王这等雅人
讲得出来!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想去扬州看看了!”牛进达多喝了几杯,早忘了殿前礼仪
,咧着大嘴直笑。

二皇子李征闻言皱了皱眉头,喝道:“父皇在此,你们谈什么歌妓舞女的?这还成什么体
统?仔细着君前失仪!”

李陵吐了吐舌头,朝李征做了个噤口的手势,却又低声和李沐风谈了起来,“要我说,这
扬州将来必是个好去处,我算过了的……”

经李陵和牛进达这一插话,紧绷的气氛登时松弛了,席间热闹了许多,众人回过了神,谈
笑自若起来。李沐风淡然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李陵闲聊,似乎十分悠闲。

太子李志看李沐风十分镇定,丝毫看不出半点急燥,不由心中起疑。他侧头看了看李征,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难道老三和老二有什么关联?不对,看起来老四倒是和老三颇有默契
……可老四和老二向来不是一伙的吗?难道他们三个……

他觉得欲想越乱,不由的又看了看皇上,心里格登一下。别是皇上暗中对老三有什么交代
吧?他才这般有恃无恐?又不像……老三向来神神秘秘的,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莫非老
三本来就对这陈寒衣无所谓?

李沐风脸上装饰着淡然的微笑,心却早已不在这两仪殿。他已经知道了,陈寒衣就在掖庭
宫中。掖庭宫和两仪殿,不过是一墙之隔吧?他扫了一眼那朱红的宫墙,此时竟是如此的
高大坚固,似乎这道墙,把世界分成了两半。

李沐风不为人察觉的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时间微微失了神。“倘若……倘若能看她一眼…
…”

掖庭宫与世隔绝,好似另一个世界。

这里不乏华贵的服饰,不缺精美的饮食,可对于陈寒衣来说,这不过是一个编织华丽的牢
笼。在这里,时间似乎停滞了。她只有等待,日复一日的等待,她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结
果,那或许是出嫁吐蕃的时刻,或许是同燕王重逢的场景。

“小姐你听——”薇儿突然叫了起来,“好像有人奏乐呢?不会是……”薇儿担心的看了
陈寒衣一眼。

陈寒衣摇了摇头,她也听到了,这似乎是宫庭欢宴时的丝竹。“隔壁怕是在摆酒宴呢,也
不知……”陈寒衣突然愣住了,一个念头闯进了脑海——是不是燕王回来了?隔壁的两仪
殿轻易不会摆设酒宴的,除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番丝竹并举,看似相当隆重了,会
不会是……

一定是!一定是!陈寒衣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牢牢抓住,顿时喘不过气来。他回来了,他一
定回来了!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什么时候会来?他……一时间,陈寒衣不能自已,手
掌竟然微微发起了抖!

“小姐?”薇儿惊呼一声,握住陈寒衣的手掌,“你……你怎么啦?被什么吓到了?”

“他,他回来了!一定是……”陈寒衣拉着薇儿跑出屋外,死死的盯着一面朱红的高墙,
“他一定就在那边……”陈寒衣咬着嘴唇,拼命忍住泪。

“小姐……”薇儿却忍不住想哭了。她知道陈寒衣,在人前,小姐是一个冷漠坚强的人,
哪怕面对太子,也没见小姐显出半点的软弱。可从内心里,小姐依旧是一个柔弱的女子,
纤细的肩膀承载不住太多的悲哀。在最亲近的人前,才会流露出小儿女的姿态,显现出脆
弱的一面。

“不,我没猜错,他……一定回来了……”陈寒衣突然微笑了起来,泪花在眼圈中打着转
,“若能看他一眼,若能看他一眼……”

此时此刻,李沐风和陈寒衣同时望着这堵高墙,心中均在想,若能看她(他)一眼,那该
多好阿……

燕王府已经冷清了许久了。燕王得胜回归后,一切都像从晨梦中清醒,一下子忙碌活跃了
起来。

“太子且不必管他,加紧提防便是。二哥那方面,要找人去试探,看看口风。老四那里…
…”李沐风一条一条交代着,管家李远一一记下,转身分派出去。

“最后,皇上那里,我要亲自去一趟……”李沐风一口气说完,长长出了口气,端起茶杯
抿了一口。“恩?烟岫煎的茶吧?似乎更胜从前了……”

烟岫微微低下头,她知道此刻燕王是强颜欢笑,生怕他的情绪会给旁人带来不安。想到此
处,烟岫心头一酸,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烟岫,怎么啦?”李沐风注意到了她的神情,突然正色道:“我可不是在这里强自镇定
,做做表面样子的。从现在起,我要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到最佳状态,不让一丝冲动蒙蔽自
己,否则一切都不用谈了!你们也一样,燕王府的人,都该是有这些本事的!”

顾少卿在一旁微微点头。此刻的燕王,又回复了往日的冷静,又变回了那个谋定而后动的
王子。经过松州那一系列艰难选择,燕王显得更加深沉和成熟了。每每想起当日,顾少卿
都会心头一凛。万一燕王真的盛怒之下,率五万大军直指长安,那会是何等结果?这大唐
,会不会就此分崩离析?

“殿下,皇上那里,怕是再说也无益……”顾少卿小声提醒道。

“我知道,可怎么也该探探口风。”李沐风轻轻旋转着茶杯,“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事
儿,总归会有个缺口。”

“殿下,说句不中听的,陈寒衣这事情,我并不看好……”顾少卿锁着眉头,他是个有大
志向的人,为了李沐风,他放弃了陈寒衣。现在为了天下,他又劝李沐风放弃。他没有半
点歧视女子的意思,可毕竟和李沐风不同,终归不自觉地受到时代环境的影响。

李沐风笑了笑,在这上面,自己和顾少卿毕竟难以统一认识。他修长的手指在杯口轻轻滑
动,一声清脆的破裂声,薄脆的青瓷被隐隐透出的剑气迫出了一道裂痕,茶水慢慢渗出,
如同汗珠般在表面凝结。

“要是真的没有缝隙,就造一个出来……”


第四十一章 面圣


和雄伟庞大的太极殿相比,小小的政事堂毫不起眼。它屈身于大殿投下的阴影中,缩在一
个角落里冷冷的注视着天下。谁又曾想过,多少条决定天下大事的敕令正是从这里发出来
的呢?

或许这太极殿实在太大了吧?它太过空旷,太过华丽,太过傲慢。身处其间,侏儒都会觉
得自己伟大,需要精心思考的事情,只好放在一个幽静的小房间中进行了。

李沐风带着无限感慨走进政事堂,李建成却好半天没有说话。他斜倚在龙椅上,微闭双目
,似乎十分疲惫了。

“儿臣叩见父皇。”等了片刻,见皇上并没有注意到他,李沐风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李建成似乎刚才一个酣睡中惊醒,他抖了抖眼皮,神情朦胧的看了李沐风一眼,“风儿,
你来了?正好……”

李建成坐正了身子,换上一副笑容道:“这次击退吐蕃,你可算立了大功了,不错,不错
……”

“这有托父皇的洪福,也靠了大家的功劳,儿臣焉敢自居有功?”

“难得你不居功自傲,又这么谦逊有礼,用句平头百姓的话:有儿如此,后事有托了。”


“父皇抬爱了,儿臣说的是实话,没那几位将军,儿臣能有什么作为。”要在以前,李建
成这样的话一定让李沐风心潮澎湃——这里面分明隐寓着什么。可现在他知道,皇上的话
根本不足信。这虚无飘渺的嘉奖更是没边的事情,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罢了。

“唔。这次的几位将军都有封赏,回头单独安排他们进宫见朕。”李建成点了点头,似乎
突然想了起什么,“你说松州都督韩威伤重不能前来,替他过来的叫什么来的……”

“薛礼,字仁贵。当真是一员猛将!一张震天弓吓的数万蕃兵不敢上前。那日情景,实在
是威风凛凛!”李沐风实际上没见过薛仁贵的那场恶战,这番转述出来,却和亲眼看到一
般。

“震天弓?”不料李建成竟然大吃一惊,忙问道:“可是和当年破日弓齐名的震天弓吗?


李沐风一愣,却不知李建成对这个名字为何有如此反应。想了想道:“应该不假……”

“嘿嘿,破日震天……”李建成脸色变了几变,突道:“薛礼是吗……让此人就不必来了
,这里事情了结后,直接回返松州便是!”

“儿臣遵旨。”李沐风心头万分诧异,却又不敢多问,一时间政事堂内沉默起来。

李沐风本来想先用公事做个铺垫,打开话题以后再旁敲侧击,探探皇上的口风,可谁想到
话题竟然僵在一个薛礼上!让他精心准备的腹稿全没了用处。

“父皇。”李沐风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有件事情,儿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李建成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要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当讲的,那就
不必说了。”

李沐风怔了怔,皇上根本不想听他说陈寒衣的事情!他一咬牙,索性道:“儿臣觉得,有
些话不得不说!陈寒衣与儿臣两情相悦,以至于有婚姻之约,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婚姻之约!”李建成哼了一声,道:“那朕怎么不知道?这父母之命也不顾了吗?我还
听说,这陈寒衣曾和尚书仆射赵梦阳之子有过婚约,这又怎么算?”

“那是儿臣所迫,不能怪陈寒衣!”李沐风高声道:“儿臣但求一个陈寒衣,别的再也不
敢有非份之想!”

“这是和朕说话的态度!”李建成脸色阴沉了下来,“你这燕王也是朕给的,还有什么不
满足的?”

一涉及到陈寒衣,李沐风全然失去了冷静,他觉得胸膛有一团火在烧,当下抗声道:“儿
臣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父皇尽可以收回去,儿臣只要一个陈寒衣!”

“放肆!”李建成拍案而起,“这事情就不必谈了!朕有些累了,风儿你先去吧。”说到
此处,李建成负手转身,不再看他。

李沐风退出了政事堂,望着空旷的宫殿,他慢慢冷静了下来。对于刚才的冲动,他并不后
悔,陈寒衣的事情既然无法解决,他也就不在乎李建成对他的看法了。

看来难以和平解决了……很好,皇上终于帮他做了决定,他从此将不再犹豫。

李沐风径直朝掖庭宫走去。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无不拜伏于道旁。李沐风感到一种无奈
涌上心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掖庭宫内,一个精致的小小院落,却有着高大坚固的院墙。李沐风知道这里,大隋的一位
娘娘曾经在这里幽蔽过,至死也未曾出去。别处宫柳郁郁,争相从院墙后面探出头来。而
这里却显得死气沉沉,曾经栽种过的柳树也已经被砍去了。

或许是怕人顺着柳树翻墙而逃吧?李沐风暗自冷笑,对一个女子也要防范到这个地步,实
在是小题大做。这皇宫里,当真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李沐风朝着那院落走去,两旁早有侍卫出来相迎,跪在门前拜见燕王。

李沐风没有看他们,扫了一眼紧闭的院门。淡淡的“嗯”了一声,道:“都起来吧。”说
罢,抬步就要进去。

几名侍卫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却没有动,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门前,寸步不让。

“怎么?”李沐风目光一转,冷哼了一声道:“连我也要拦么?”

“不敢……”一名侍卫咽了口吐沫,仰头道:“太子吩咐过,谁也不能……”

“哈。”李沐风突然一声冷笑,“太子是我大哥,他拦别人,还会拦自己兄弟?你们提我
大哥是什么意思?离间我们兄弟感情?当真不想活了吗?”

几名侍卫犹豫了一下,终于爬起来退到一旁,看燕王的样子,再罗嗦几句就敢出手把他们
杀了,到时候谁能阻拦?

李沐风深吸了一口气,负手站在木门前幽幽的出神。片刻后,他终于伸手缓缓地按在门上
,沉重的木门吱呀呀的向两侧分开。一个世界在他的眼前展开了。

陈寒衣这几日恍若梦中。她总觉得燕王已经回来了,她总能恍惚间看到李沐风的身影在某
处笑吟吟的立着,深情的看着她。自己莫非着了魔吗?她苦笑着摇摇头。

门吱呀呀的敞开了,仿佛无数道光线从门里迸发出来,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被映的通体明
亮,宛如一个透明的发光体。

是他阿……陈寒衣微笑着,眼中淌着泪。如果这是梦幻,请永远不要让我醒来……

真的是他阿……他走近了,依然带着笑,依然那样俊朗出尘。可为什么,我却无法动弹,
身体都因激动而震颤,甚至无法挪动指间!好想……好想告诉他,我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陈寒衣看着面前的李沐风,甚至分不清是幻是真。她只觉得明亮的光线温柔的包容着自己
,自己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如同在云端浮沉。

“寒衣……对不起,我来晚了……”李沐风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受到一种温柔的颤抖从指
间传递过来,当下心头一酸,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你……真的来了……”陈寒衣突然放松了下来,身体瞬间失去了力量,险些倒在李沐风
怀里。她微笑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

李沐风轻轻拥着她,就像小心的捧着一件一触即碎的珍宝。两人都静默着,体验着重逢的
甜蜜和苦涩。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似乎时间已经停止了。

良久,陈寒衣猛的一惊,从李沐风怀中挣开,羞涩的别过脸去,面色绯红。薇儿在一旁愣
愣的看了很久,此时突然插口道:“燕王,可是来……来接我们出去的?”

一抹阴云在李沐风脸上一闪而过,他突然仰起脸,纵声笑道:“不错,正是来接你们的!
”说罢,拉过迟疑不定的陈寒衣就往外走。

薇儿满心欢喜的跟在后面,刚到院口,却见几名侍卫挡在了前面。

“你们要阻我?”李沐风扫了他们一眼,冷森森的目光逼视了过去。

“殿下……”一名年纪稍长的侍卫单膝跪倒,“这可不行啊……皇上可没放这个话……”


陈寒衣怔怔地看着李沐风。原来皇上并没有恩准……原来心上人只是在逞一时之血气……
这事情,远没有解决呢……

“你们阻我,就不怕死吗?”李沐风的语气愈加冰冷。

那侍卫仰头道:“殿下杀我,如同捻死一只蚂蚁,我也不敢反抗。只是,要是让殿下带人
就此走了,我们全家上下,是满门抄斩的罪过……”说到此处,他突的拔出配剑,颤声道
:“望殿下高抬贵手!”

“让开!”李沐风又向前走了几步,“谁也别想拦我!”

“燕王既然一意孤行……“那侍卫望了李沐风一眼,惨然一笑,竟猛的将长剑刺入自己小
腹!血顺着剑柄淌了下来,将地面染的鲜红一片。他摇晃了两下,砰然倒在了地上。“这
样……家里就……没事了吧……”那侍卫气息渐渐微弱,脸色竟带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怎么……李沐风突然觉得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向前抬起脚重如千钧
,竟怎么也迈不下去。

另几名侍卫互看了一眼,也都拔出长剑,面色惨淡,只等燕王再上前一步,便纷纷自杀当
场,以免被皇上和太子迁怒,殃及家人。

李沐风此番来看陈寒衣,本没任何准备。他本来只想说几句让她安心的话,看看她好不好
,只是被刚才薇儿一句话激起了意气,谁知竟到了如此局面。

你们……你们都来迫我……让我为你们着想,谁有为我着想!要死,你们便去死!李沐风
想到此处,脸色突然阴寒起来,决然抬起了脚。

“不要!”陈寒衣突然惊叫起来,本来白皙的面庞此刻更加苍白。她挣脱了李沐风的手,
连连向后退了几步。“燕王……你若是请皇命而来,我自然随你而去,可是……可我不要
让这无辜之人为我送了性命!”

薇儿被这血淋淋的场面吓的手足无措,她惊慌的落下了眼泪。“燕王……若无皇命……就
这么走了,陈家上下可都活不了的……太子已经放下话了……”

皇命!李沐风仰起头,本来晴朗碧透天此刻竟然阴沉了下来。李沐风似乎看到一只无形的
大手遮蔽住了天地。他沉默了半晌,突然回头对陈寒衣道:“寒衣,你且安心。你相信我
,我一定会接你出去!”

陈寒衣坚定的点点头,拉过了薇儿,默然走回了庭院,门缓缓的闭合了,天地间似乎没了
别的声音,只有那一声沉闷的砰响。

“对不起……”李沐风静静的从那几名侍卫身畔走过,不敢面对死者的笑容。

这皇命,就是天吗?李沐风瞟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暗自发誓:等着吧,为了心上人,即
便是这天,我也要捅个窟窿!


第四十二章 纵横


李沐风回到燕王府,把进宫之事毫无遗漏的和顾少卿讲了一遍,顾少卿听罢不由得皱起了
眉头。

在陈寒衣这一点上,他是打心眼里不赞成李沐风的不顾一切。究竟是天下霸业为重,还是
以感情为重,这是目前两人最大的分歧。顾少卿本是个疏狂侠义之人,但为了自己心中的
理想,可以忍痛割舍心头挚爱,这一点,是李沐风无法做到的。

对李沐风来说,陈寒衣无疑要高于一切。他穿越千年时光,找寻的就是这个女子。他是一
个冷静聪慧的人,做事情懂得韬光养晦,谋定而后动。但一涉及到陈寒衣,李沐风就会失
去这份镇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顾少卿见识过李沐风的这种疯狂。当初在钳川,燕王就差点挥大军直指长安,为的就是一
个陈寒衣。此事过后,李沐风终于成熟了起来,恢复了往日的洞澈清冷、深谋远虑。但这
一切手段的指向依旧是陈寒衣,这就不得不让顾少卿叹息了。

顾少卿知道李沐风最后的底牌。如果一切手段挽不回陈寒衣,燕王将毫不犹豫的动用武力
。当日让李承乾来长安一叙,怕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如果燕王和李承乾袁天罡联手,天下
还真难有挡住这三大高手的地方。顾少卿甚至没有算上薛礼,和这三人相比,薛仁贵毕竟
还差了一筹。

“殿下。”顾少卿静静听完李沐风的讲述,接口道:“皇上的意思,已经相当明了,想改
变万岁的心思难的紧。”

“嗯。”李沐风点点头,看了顾少卿一眼,“少卿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殿下的心思我明白的很。”顾少卿笑了笑,略一停顿,道:“实在没法子,还可以皇城
劫人,劫人不成还能路上强亲,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把陈小姐夺回来,是不是?”

“这话我不瞒你,没错!”李沐风丝毫没有犹豫,“我也知道少卿你是不赞成,但我意已
决,人我是要定了。”言下之意,若是还想劝什么,就不必开口了。

“虽然我不赞成,我也不想拦殿下,拦也拦不住!”顾少卿叹了口气,“但殿下想过没有
,正如陈小姐所说的,要是太子以陈家上下的性命为要挟,殿下怎么办?陈小姐要是不走
,殿下怎么办?”

李沐风淡淡的一笑,慢慢的品了口茶,“真到了那时候,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事情
发展到那地步,不是谁的意志能决定的!要是寒衣不走,我也只好动手抢人了。”

“那陈家呢?”

“不管了。”

“哦——”顾少卿眉毛一挑,看了看一脸安然的李沐风。“殿下真的忍心?就不怕陈小姐
恨殿下一辈子?”

“太子之言,多半是恐吓。”李沐风双手随意的交叉在一起,看似十分轻松。“陈京是他
的人,于情于礼都没有自折臂膀的可能。倘若他真的动手——反正我对陈京也没什么好感
。事情到了这步,也顾不得许多了,我想寒衣最终会理解。”

“有时候,殿下的心还真的很硬……”顾少卿似乎颇有感叹,他静了片刻,终于道:“既
然殿下已经没有这层估计,事情倒也好说,不过……”

“不过什么?”李沐风轻轻欠起了身子。

“先要把水搅乱。”顾少卿端起了茶杯,轻轻吹拂着,淡绿色的茶水登时混浊了起来。

“要把水搅乱,我便可浑水摸鱼。”长安吴王府中,李陵格格的笑了两声,让下人们浑身
发毛。

“我三哥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李陵似乎在问别人,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燕王进过一次宫,尔后听说掖庭宫死了一个侍卫。不过事情被压了下去,不让传扬。”
边上一个灰袍人轻声道。

“好!”李陵轻轻击了一下手掌,似乎异常欣喜。“这里面定然有几分古怪。三哥岂是好
相与之人,这番定然有场好戏!若三哥动作不快,我且帮他加几把柴……”

“这……”灰衣人略一犹豫,道:“二皇子说过,不让殿下您插手……”

“哈!你算是谁的人?动不动就提我二哥?”李陵微笑着看了看那人。他的面孔天真中夹
杂了几分阴冷,好像蜜糖裹上了毒药。灰衣人只觉得后背凉风飕飕,不由得低下了头。

“二哥不会玩阴谋。战场上他诡计多端,到了官场上,他就差得远了。”李陵轻轻敲击着
手掌,似乎说得兴高采烈。“可是他以为三哥是谁?妖星降世呐……他想后面看热闹,也
要看三哥答不答应!”

“殿下!”外面突然进来一人,“燕王已经到二皇子府中去了!”

“看看,我猜的果然没错——”李陵抚了抚下巴,对自己的料事如神颇感得意。他静了片
刻,突然转身道:“你们去查查案底,看看大哥的手下有没有作奸犯科之人……嗯,找几
件不大不小的案子捅到御史台去——千万别露了口风,别让人知道是咱们干的!”

二皇子李征的府邸格局不是很大,和燕王府比起来,更加的朴素冷清。李征本来就是个不
尚奢华的人,加之常年在外练兵,住的次数也少,王府也就不经常修善。用王府中下人的
话,咱们二王子是住惯了军帐的人,不喜欢睡这高梁大屋的。

话虽如此,王府毕竟也有几分皇家的庄严气象,不是寻常府邸可比的。门前的石狮子张牙
舞爪,盛气凌人。李沐风似乎对这对狮子颇有兴趣,他端详了几眼,才跨入王府大门。进
门的一瞬间,他向上瞟了一眼,却没有看到朱红的牌匾。

李征看到李沐风来访,颇有几分惊讶。自己向来对三弟不是很欣赏,也从不掩饰这种态度
,因此和这个总是笑容满面的燕王没什么来往。怎的今日竟会上门拜望来了?这里面,别
是有什么古怪吧?

但既然来了,总不能把人家赶走。李征和李沐风分别落座,下人送上了香茗。李征只是低
头品茶,一言不发,李沐风却满不在乎,悠然自得的和李征话起了家常。

“二哥。”李沐风微微一笑。“难得回长安一次,进来可还住得惯阿?”

“也没什么不惯。”李征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我真奇怪,你怎么现在还能笑的出来!


李沐风自然知道他说的何事,叹了口气道:“强颜欢笑嘛……有什么法子?要是发愁能解
决问题,我情愿愁死!”李沐风忧从中来,这一声叹息,却绝不是作伪的。

李征点点头,觉得现在的李沐风比刚才笑吟吟假象舒服多了,他想了想道:“我本就不喜
欢你这人,天天高深莫测的,作人太假太累。不过这太子的手段,未免太过阴狠了,让我
更加看不过眼。”

“二哥,我正为太子的事情来的。”李沐风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在二哥看来,太子有没
有资格继承这个皇位?”

李征一凛,斜眼看去,见这个面容俊逸的三弟正用诚恳的目光看着他,不由叹了口气道:
“你这话也不必问,你也该知道,我从来都不认为他能当好皇帝。”

“那么,二哥。”李沐风忽然话锋一转,看着李征道:“你以为你有机会把大哥拉下来?


“你什么意思?”李征盯着他,面容冷竣。

“没什么意思,只是为二哥不平!”李沐风突然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四周道:“看看,这
就是二哥应该得到的?二哥东挡西杀,为大唐立下大功无数,屡破突厥,杀得突利颉利二
可汗仓皇西逃,才有大唐今日的安稳江山!可皇上又给了二哥什么?甚至不舍得一块金字
牌匾,不舍得一个亲王称号!”

李征冷冷的看着他,好半天才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你说这些做什么?”

“不是为了别的,我只是想让二哥知道,太子在皇上心里是什么地位!”李沐风突然叹息
一声,“二哥,我们都错了,单打独斗谁也斗不过太子的……在皇上心里,太子决不能动
!你别忘了,当年皇上也是太子,他是怎么过来的!”

李征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似乎被李沐风的话惊醒了什么。

“要是不合力把太子搬倒,咱们永没有出头之日!”李沐风复又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呷了
一口,缓了缓道:“我说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是想让二哥别在后面看热闹,适当
的也要出下手。”

“你说我看热闹?”李征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说句真心话,难道不是吗?”李沐风轻轻放下茶碗,语气诚恳地道:“二哥,我知道你
的意思,想看我和太子相争,你好从中得利……可是你想想,我真能斗得过太子?你又能
得多少利呢?若是和我联手,趁空给太子重重一击,那好处岂不更大?”

“你说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个女人?哪里是诚心要帮我?”李征摇摇头,似乎不赞同他的
说法。

“二哥你错了,正因为这样,算是有利益结合,各取所需才真的稳固。”李沐风诡谲的一
笑,道:“倘若我无缘无故的过来说要帮助二哥……二哥你真的相信吗?”

李征轻轻哼了一声,可也不由得点了点头,觉得李沐风的话确实有道理。

“那么……”李征瞟了李沐风一眼,“你打算怎么办?”

“二哥算是答应了。”李沐风微微一笑,“我要先拔掉太子的羽翼,他手下的官吏,有几
个是洁身自好的?到时候二哥配合我动手就是,哈哈,也够大哥忙上一阵的了。”

李征静心权衡了一下,突然道:“你是不是还要去老四那里?”

“我想不用去。”李沐风笑了,他看着李征道:“二哥,你可能并不了解四弟——虽然你
们走的很近。他是咱们兄弟四个最为聪明的,况且……”

“况且……”李沐风吹了吹茶水,看着一根茶叶在杯中快速旋转,“他从来都有把水搅混
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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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风云


长安一下子乱了起来。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怎么也无法看清到底有什么在里面翻滚。那
在锅下燃烧的木柴,自然是三位王子添加进去的,只凭太子的一只手掌,无论如何也遮挡
不住。

御史台和大理寺、刑部这三个司法重地异常紧张了起来,轻易不会动用的“三司推事”也
早早的启动,以应付这连连爆出的贪墨要案。

这很多的案子实际上也算不得新鲜,有些甚至是在大理寺手中压了许久,一直未动罢了。
其中情理人人心知肚明,谁都有失势的时候,大家都要互相行个方便,官官相卫,大抵如
此。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有人非要把这些掀出来,放在台面上论个明白。而这不按“规矩”
出牌的人恰恰就是燕王!三法司审得心惊胆战,长安百官也都度日如年。谁也不知道,自
己有没有把柄在燕王手里,燕王到底想要做到什么地步。

只有一点比较清楚,那就是这些被查处的官员都是太子的人。燕王在这里翻江捣海,目的
恐怕就是为了报复太子,那些锒铛入狱的官吏不过是替罪的羔羊罢了。

东宫的丽正殿这几日乱作一团。上门哭诉求告的人简直要踏破门槛了,太子眉头皱了又皱
,整天寒着一张脸。他不明白,为什么动用手中全部力量,竟然弹压不住,反而使局面越
演越烈?光凭一个老三,竟然有这么厚重的势力?不应该呀……在李沐风的背后,他隐约
能看到两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老二和老四……这两人也和老三合起伙来了?这一点他大概可以肯定,只是毫无证据。他
只能看到一个老三在那里挥洒自如,丝毫抓不住另外两人的马脚。

太子确实是羽翼丰满门下众多,这本是好事情。可这次反倒吃了这个亏——人一多便未免
良莠不齐。李沐风抓住这些人不放,逼的太子毫无办法。反观李沐风,他不朋不党,仅有
的几个过从甚密之人也大都清廉谨慎,一时抓不到什么把柄。

因为这件事情,他已经被皇上申斥过了,责骂他御下不严。他觉得十分丧气,似乎皇上现
在对他越来越不满,甚至动辄是错。这令他又不由得怀疑,莫非皇上真的和老三有了什么
默契?莫非这一切全都是皇上的授意?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脊背发凉。

其实太子完全是草木皆兵。李建成并没有支持过燕王,相反的,还把李沐风招来告诫他不
要生事。可李沐风早已看穿了皇上的心思,反正自己怎么恭顺退让也不能博得皇上的欢心
,那就干脆无所顾及了。他斟词琢句,据理力争,竟让李建成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说了一
句:‘治国之道,当徐徐调理,不可乱下猛药。’便让李沐风下去了。

这一切都是太子不知道的,他只觉得近来诸事不顺。三个弟弟的联手施压不说,光自己手
下的官吏也都像苍蝇般围着他,只为了求个自身平安。他有时真恨不得老三将这些人全都
送进刑部去,他好图个耳根清净。

太子长长出了口气,刚刚想躺下歇歇,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太监总管冯德安匆匆跑了进来


“又有人上门抱佛脚了?”太子一脸阴沉,不耐烦的挥手道:“叫他给我滚回去!往日里
神气活现,这时候找我来出头!”

冯德安一愣,连忙面上堆笑道:“太子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外面是赵相来了,您
看看……”

“哦?”太子一下坐了起来,“快请进来,去丽正殿,我正好有事儿找他。”

赵梦阳这几日一样不大好过。虽说他一直谨慎,可也难保没什么痛脚抓在燕王手里。从现
在的情况看,燕王可是个有心人,这百官的案底怕是早就握在手里了,只是一直隐而不发
,似乎在等着一个适当的时机。如今,真到了合适的时候了?燕王纯粹只是为了报复,还
是另有什么目的呢?

赵梦阳一边寻思,一边进了丽正殿,太子已然在里面等候了。

“赵相,你来得正好。”太子笑了笑,示意太监给赵梦阳看座。

“谢太子。”赵梦阳施了礼,侧身坐了,“太子也要找我?”

“是啊。”太子展了展身子,显得有些疲惫,“不过还是先听听赵公来意。”

赵梦阳看了看太子,略有所悟。“我来见太子,是为了燕王的事情。太子找我,也是为了
这个吧?”

“不错。”太子皱了皱眉头,缓缓的道:“老三这几日闹的可凶……这本来我也想到了,
只是三法司咱们的人不少,居然也压不下去!这可有些蹊跷……”

“这可不是燕王一个人的本事……”赵梦阳想了想,语气肯定的道:“怕是里面还有二皇
子,不然不会有这么麻烦。二皇子的人虽然没明着帮忙,可一直暗中照顾,所以燕王能走
的这么顺……至于吴王,就不好说了,看不出他的动作。”

“哼,我看就是他们三个联手搞鬼!”太子冷哼了一声道:“若真是如此,事情确实棘手
。要是压不下他们的势头,下次进刑部的或许就是赵相你了!这样一层层抽丝剥茧,终究
是要指向我这里,这也是他们的目的!”

赵梦阳想的正是这个问题,他明白,等下层官员收拾的差不多了,怕也就轮到了自己。他
试探的问道:“太子,你看皇上那边有没有动静?就由着他们胡闹?”

“皇上?”太子摇摇头,“我不清楚皇上的心思,怕是……”说到此处,他突然闭口不语


赵梦阳眼睛一瞥,就看出了太子的疑虑,笑了几声道:“太子,皇上即便不管,也不会站
到他们那边。皇上当年就是住在东宫的,不会不明白太子的难处。”

太子闻言,略定下心来,沉吟道:“此事若是放着不管,也不是办法,以前的事情要是皇
上知道了可不大妙……眼下可以确定就是他们三人合力,要想法子分化才好。”

赵梦阳连连点头道:“太子所言极是!若是这事情不管,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到时候
要是皇上怪罪,就难办了。燕王手段向来厉害,这次为了报复,准备又相当充足,再加上
二皇子,四皇子……这自然不是太子能对付得了的。实在不行,要想法子调燕王离京。没
了燕王,二皇子要么站到明处,要么偃旗息鼓。不管如何,情形都要比现在好。”

“调他离京?”太子思索了片刻,无奈地道:“他刚刚得胜而归,我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
让他出去。”

赵梦阳脸色顿时染上了一层光采,他嘿嘿一笑道:“安远公主许嫁的日子马上到了,送婚
使的人选朝廷定了没有?”

太子叹了口气,道:“本来陈京是最好的人选,可老三回来,他就一直称病不敢出门,刑
部的事情都交给了李侍郎代管。我又找过几个,可都怕得罪老三,谁也不敢去!平时养他
们……”说到此处,太子陡然愣住了,眼睛放出了精光。

“你是说……让老三去?”太子脸色阴晴不定,正在迅速盘算得失。

“正是。”赵梦阳轻笑了一声,得意地道:“燕王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太子犹豫了一下,道:“若是他中途掉包,或者干脆把人劫走了,岂不便宜了他?”

“太子何必担心这个?”赵梦阳格格的笑了起来,“只要在队伍中安插上咱们的人,想要
掉包,岂能瞒过这许多眼睛?若是燕王敢公然劫人,那不更合了太子您的心思了?皇上定
然震怒,燕王从此也不必回长安了,只好安心的去当他的蕃王罢了。给他个女人,断了他
回京的道路,这可相当的合算哪。”

“此计甚妙!”太子抚掌笑了起来,“依我看,老三心机深沉,多半不会为了个女人放弃
江山。不过这一去一回,大约要半年之期,那时的长安怕是再也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赵梦阳陪着笑了两声,忽又凝神道:“就怕燕王不肯就范,需要把皇上说通……”

太子负手在殿中转了两圈,决然道:“皇上那边,我去说,只是先要找一个理由……”

“理由也不是没有。”赵梦阳也跟着站了起来,凑到太子身边道:“燕王虽然厉害,可毕
竟年轻气盛了些……他不想想,这番搞得声势浩大,不管什么理由,也必定招皇上忌讳。
近来燕王锋芒毕露,想必皇上也不会喜欢。这件事情,只要和皇上提,估计皇上不会不答
应……”

“就是这个道理。”太子点点头,冷笑了一声,“先让老三出去看看风景,要是他回来了
,怕也没有脸面和我争这个皇位。连自己的女人都能拱手让人,还算什么男人?要是他带
着陈寒衣跑了……哼,我倒也真佩服他,不爱江山爱美人嘛。”

“燕王这个人,一直让人看不透。到底会怎么做,老臣可不敢说。”赵梦阳下意识地捻了
捻胡子,微笑道:“不过,不管他怎么做,都对太子有利无害!”

“送走了一条狼,家里还有一只虎!”太子阴沉的一笑,“老二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暗箭伤
人了!先对付老三,我再收拾你!”


第四十四章 隐龙


长安。

仅仅两个字,却包含了太多意义。自汉代的辉煌陨落,它又于盛唐崛起,尽管李建成治下
的大唐不是历史上的大唐,可长安似乎依旧是原来的长安。整个天下并没有大治的气象,
长安城却依然显出一种蓬勃的生机和向心力。作为大唐甚至亚洲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它
依旧当得起。

提到长安,东西两市自然闻名遐迩。不过长安之大,不是这两市就能够满足的。雍门附近
还有孝里市,横桥北有交门市,太学附近还有个槐市。甚至于,安善坊里还有个酒市。

酒市乃售酒之地,并不提供饮酒谈笑的场所。长安人大都喜好饮酒,又极喜欢热闹,颇有
些人一日不聚饮便浑身不畅。因此,长安城内酒肆遍布,也就算不得奇怪了。

这诸多酒肆当中,胡人开的酒店生意极好,经常座无虚席。明眸传情的胡姬,风情特异的
胡乐,再加上一杯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足以使无数文人墨客流连忘返。

“这等风情,却是咱们吴越所没有的了。江南什么都好,只是缺了这份兼收并蓄的气度。
”吴王李陵品着美酒,意态悠闲的环视着酒肆。

他身旁一名灰袍人却略显紧张,敷衍般的点着头,却压低声音道:“殿下,此地鱼龙混杂
,不大安全,咱们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哈,若说安全……”李陵侧头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光芒,“大哥可比我危险……啊
,似乎二哥也不太好过。我三哥吗,更是木秀于林,现在太扎眼了……我这谁也不注意的
小鱼,可是过的很好呐。”

“可毕竟是……”

“没那么多事情,现在且看大哥的手段了,到时候倒也不妨帮帮忙……”说到此处,李陵
招了招手,叫来了刚才还在表演歌舞的胡姬,要她在此桌侍酒。

胡姬侍酒收费极高,一般也只有贵族公子敢频繁光顾。李陵这一举动引来了很多人注意,
灰袍人脸色一阵发白,显然对殿下的举动无可奈何。他知道,这一举动表明,现在是及时
行乐的时候,勿谈国事!

“姑娘当真是明艳动人,我见犹怜。”李陵略带邪气的一笑,调侃道:“这双眼睛更如这
杯中美酒般清澈碧透。”李陵所饮之酒微成淡绿色,却是澄澈异常,毫无杂质,绝不是寻
常的浊酒浮绿。

胡姬自然经得起调笑,且又八面玲珑,不然如何迎人当垆笑春风?见李陵这样直白称赞,
似乎甚为欢喜,俏皮的笑意浮现在唇边。

“公子才称得上漂亮呢,我们做女人的也要自惭形秽了。”这胡姬掩口而笑,边上几个女
孩子望了李陵一眼,也都笑出了声。

“好个伶牙俐齿,报应来的好快呀……”李陵以掌抚额,无奈的一笑。一个男子比女孩儿
漂亮,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骄傲的吧?自己从小就被说成缺乏男子气概,如今又被女孩子
拿来做笑话……这实在是……

“哈——”李陵打了个哈哈,不再接这个话头,朝那灰袍人苦笑道:“这也算别有风味吧
……对了,说起风味,你觉得这酒如何?”

灰袍人不善饮酒,勉强喝了一口,皱眉道:“也不见的佳。”

那胡姬闻言,眉毛轻轻挑了起来,瞪大眼睛道:“这位客人若说我们的三勒浆不好,怕长
安虽然大,也找不出好酒了!”

李陵一笑,朝那胡姬道:“你不用气,他喝什么酒都是这句话。”他摇头一叹,瞧了瞧灰
袍人,“这三勒浆可是波斯特产,乃是庵摩勒、毗黎勒、诃黎勒三种酒的统称。咱们喝的
是庵摩勒,色泽和口感都是上上之选,你还真是没有口福啊……”

灰袍人怔了怔,没想到这酒还有如此讲究,不由得又端起来抿了一口,却终于摇头放下,
还是喝不出个所以然。

“你就是天生……”李陵正说着,忽的目光一闪,面露惊异的神色。他招了招手,胡姬乖
巧的凑到他身边。

“此人是这里的熟客吗?”李陵朝一个角落扫了一眼,小声的问。

胡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一白衣人正在自斟自饮,旁若无人,看似十分逍遥。当下摇头
道:“这几天倒是来过几次,以前不见的。”

李陵点点头,他装作不甚在意的四处张望,却不时的偷偷瞄向那人。他绝不是普通人,虽
然很是年纪,却淡然沉静,颇有气度。最值得玩味的是,此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皇家
气象,刚才一瞬间,李陵甚至以为是他三哥李沐风到了。

这人是谁?是那个王府的?不会,依照李陵的情报网,怎么会不知道长安里竟有如此的出
色人物?那就不是长安人了……李陵默默想了想,挥手把胡姬遣退,然后压低声音朝那灰
袍人道:“一会儿这人离开时,你暗中跟着他,务必把此人身份弄明白。”

若论跟踪的本领,灰袍人算是一名高手了。他用余光看了看那白衣人,缓缓点点头。

这是一个不在自己掌握中的因素。李陵凭直觉认为,此人来长安的目的定然不简单,或许
就和这几位王子有关系。在这种纷乱的局势下,知道得越多越有利。

那名白衣人看似已然尽了兴,慢条斯理的起身向外走,经过李陵的一桌时,突然朝他看了
一眼。

李陵假意饮酒,却一直在注意这人的行动。他从眼角偷扫过去的目光和此人的眼神一对,
登时如触实质,全身都猛的颤了一下,手中酒杯险些拿捏不住!

李陵只觉得自己好似在一瞬间被看了个通透般,登时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对于一个醉心于
权谋手段的人来说,这种经历绝对是不愉快的,甚至是恐怖的。李陵闭上了眼睛,竭力平
和自己的心态。待他睁眼看时,那白衣人早已不知去向,自己的下属也蹑踪而去了。

糟糕……此人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面对如此的高手,李陵开始对灰袍人的追踪术失去信
心了。

那灰袍人见目标走出了酒肆,却没有急于跟出去。他默算了一下时间,稍稍停了片刻才步
出大门。依照他的经验,此时那人正好走的不远不近,轻易不会发现自己。

他推门而出,刺目的阳光倾泻而下,耀人眼目。泛着热气的街道上不见半个行人,一张孤
零零的酒旗迎着微风摆动,却哪里有白衣人的影子!

他呆呆的站了半晌,掉头回到酒肆,看吴王目光看过来,不禁面上一红。

李陵早就猜到了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摸出两片金叶子放在桌上,随即站起身来,带
领灰袍人走出了门,只留下身后的一片惊讶的目光。

这长安,越来越有趣了。一盘不知结果的棋,下起来才有意思。想到这里,李陵突然笑了
,“真是有趣阿……”

※※※※李承乾缓步走在长安街头,心中也在思索个不停。

刚才酒肆中那个面目清秀的少年到底是谁呢?或许是哪个王公贵族的公子?不太像,这少
年看似极有心机,绝非等闲人物。自己离开之时,那人的手下还想要跟踪自己的。对了,
此人有些面熟,按说自己确实没见过他才对……

莫非是……李承乾一愣,一个形象在心中和那少年重合了起来。不错!应该是他,吴王李
陵!面容皎好若女子,心机灵动如狡狐,这正是秦王府情报网对这人的评价。

除却李建成以外,李承乾对当今皇族虽然没有好感,却也没什么杀意。否则绝不会放过这
个大好机会。他只是奇怪,这人倒很是悠闲呐?相比之下,长安的其他皇子都未免有些剑
拔驽张了。

李承乾从燕王府门前经过,这本该是他的目的地,谁知他居然没有停步,径直地走开了。


李承乾不想让自己的到来留下任何痕迹。他知道,自己只要从大门进入燕王府,怕是就会
有人追查自己的身份,这几个王子之间的监视必然十分严密。他虽然不相信自己的身份会
就此泄漏,但依然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他已经来长安有几天了。这几天里,他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去见燕王?本来,自己
答应了李沐风要往长安一会,可谁知其间出了些问题,让他有些害怕面对李沐风了。

难道,真的要如此?他不得不承认,李靖说的话确实对他有极大的诱惑力,只是如此,未
免太对不起李沐风了……难得他如此信任自己,若是我李承乾做出这种事来,还称得上什
么顶天立地的男儿!

可是,这样的机会,要是就此放手,岂不太过可惜了……父王在天之灵,也无法安息吧…


李承乾眉头皱了又皱,始终决定不下。他来了长安几日,始终不知何去何从。他知道,自
己或许能成全了李沐风,或许也能毁了他,这一切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算了吧。李承乾长长出了一口气。反正自己不论如何也要先见燕王一面,到时候,就看上
天的安排吧。

李沐风,我不知道该不该希望你给我那个机会……


第四十五章 会盟


燕王府门前清冷了许多。自从陈寒衣被许嫁天松赞,那些朝廷大员们已然不大上门了,谁
都看得出,燕王要失宠了。

如今燕王操纵朝局,挑起争端,让六部官员人人自危,更加不敢接近李沐风。开始还有几
人上门求情,打发那些人去后,就再也没人来过。表面上,燕王府恢复了往昔的清净,孤
零零的矗立在长安一角。这偌大的王府内到底在酝酿着什么,谁也不太清楚。

李沐风静静的把自己关在屋中思索,他眼前有千万条线索,纷杂缠绕,稍不留心就会乱作
一团,再也无法解开。他只能把这一切放在脑海中细细梳理、展开,连成一个完整的思路


“是了!”李沐风站起身来,推门走了出去,他终于豁然贯通。“倘若太子绕过我朝二哥
出手……”

“那就说明我们已然成功了……”顾少卿就在厅外静坐,唇边含着一丝无奈的笑容。

“你还是看不开。”李沐风笑了笑,着下人倒了杯茶给顾少卿。

顾少卿也不推辞,手拢在茶杯上,并不去喝,叹了口气道:“一切都是燕王的,我谈得上
什么看不开?只是这天下……唉,我是在为万民担忧啊。”

李沐风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和他再辩驳,只是放下了这个话头转说别的。“我四弟那边你
怎么看?”

“此人么……”顾少卿紧了紧眉头,突又一笑,“我若说他最难对付,殿下信么?”

“我信!”

“我若说他又是最好对付的呢?”

“怎么?”

“殿下听我说。”顾少卿看着李沐风诧异的表情笑了笑,道:“说难对付,吴王极是聪慧
,心机深沉,这一点和燕王略似,甚至尤有过之!说好对付……”

顾少卿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笑着摇摇头道:“我分析了吴王历来的事迹,发现他行
事全凭心性,虽然手段高妙,却经常用来做些毫无意义之事……此人是一个搅局的高手,
可却不擅控制局面……就如同一个孩童,只把权谋当作玩具,至于目的,却全然没有……


李沐风听罢也是一笑,他点点头,顾少卿的分析和自己的想法相吻合,只是更加清晰明澈
,让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了几分。

“不错,只是这种人更加难以预料和防范……一个没有明确目的的人,做出的事情如何猜
度呢?”李沐风随手端起了茶盅,似乎想润润喉咙。

“那是没法子的事……”顾少卿看着李沐风,正待说些什么。却见李沐风眼中精光闪显,
手微微一抖,尚未沾唇的茶盅化作一道流星穿窗而去!

“燕王似乎功力大进啊,耳目竟是如此清明。”厅门缓缓被推开,一人悠然踱了进来,仿
佛进到自己家中般自如。目若朗星,白衣如雪,正是李承乾。

“哪里比得上李兄,这等功夫可算得天下无双了。”李沐风看了李承乾一眼,淡然一笑,
“想必皇宫大内,也能来去自如吧?”

依照李沐风的功力,即便李承乾有通天的本领,也难以不知不觉的侵近。当日在利州,正
值李沐风为了陈寒衣神思激荡,心神不宁,才着了李承乾的道。却不是功夫相差真的那样
悬殊。

如今李沐风渡过了当时的危机,心性收敛,自然功力更上一层楼。可他也十分惊讶,刚才
只觉他在窗外,怎知李承乾忽然便推门而入?自己难道判断错了?

李承乾也微微一怔,不知李沐风这句话是无心亦或有意?他随口答道:“燕王高看我了,
大内藏龙卧虎,单只一个李淳风就难以应付,谁知有没有其他高手?”

正说话间,突的从门外飞来一物,李承乾似早有预料,头也不回地伸出一只手指轻轻一挑
,那物件便在他手指上滴溜溜打起转来,竟是刚才李沐风掷出的那只茶杯。

李沐风心头骇然,他这才明白自己适才并没有判断错误,只是李承乾动作实在太快!刚才
那一掷看似随意,却在杯中暗含了极为霸道的力量。谁知李承乾随手挥洒间,竟把这股真
气驯服,全然化作了回旋之力,使得这茶杯从窗穿出,又从门而入!

时间、速度、力道、地形等因素都被他一瞬间算的准确无误,拿捏的恰到好处!天下间还
当真有这人的敌手吗?

李承乾也不客气,在厅中找个位子坐了,端起手中茶杯品了一口,赞叹道:“果真是好茶
!”

“这里有茶无酒,怕是不合李兄这等英雄人物。”顾少卿好似没看到李承乾那绝世无双的
手段般,只是坦然的一笑,“李兄别来无恙?”

“谈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李承乾望向顾少卿,一时真情流露,眼中显出一阵温暖。
他又回首朝李沐风道:“想必……总比燕王要好些。”

李沐风毫不在意,淡然笑道:“李兄不必损我,遇到这种事情,任谁也好不起来。”

“燕王气度非常人可比。”李承乾点点头,“不知要我来长安,到底有什么事情?”

“我本来想请李兄随我进皇宫救人的。”

李沐风的毫不掩饰让李承乾心头一震,他惊讶的看了燕王一眼,一时无数个念头自脑海中
掠过。自己一直等的就是这句话吧?

“不过现在情况有变,我们还要等上一等……或许,就不用去了。”

“哦……”李承乾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略感失望,举起茶杯呷了一口,却发现茶水早已
经不知不觉的被自己喝完了。

“李兄怎么了?”李沐风奇怪的看着他。

“没什么。”李承乾转移了话题,“我只是惊讶,燕王居然能放得下这夺嫡的机会?仅仅
为了给女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若不能随心,即便当了皇帝也未必快活。”李沐风亲自倒了杯
茶,推给李承乾,“天高任鸟飞,只愿意飞在天上的雄鹰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和百兽争雄呢
?”

李承乾被李沐风一句话触动心事,握着茶杯愣愣的出神。燕王这话好像是自况,但怎么看
也是在说他李承乾吧?自己只是想追求武道的奥义,追求一剑走天涯的自由,这劳什子皇
位江山,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大丈夫,就该拿得起放得下,何必勉强自己去作这些无益
之事?

可是他怎能放得下?且不说自己父王死于宫变,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光这李靖等人二十年
的养育之恩,深切的期望,自己又如何报答?难道自己就能无牵无挂的一走了之吗?他做
不到,有太多的羁绊将他缚在这纷争中无法脱身,他也一直随波逐流,即不主动也不消极
,只看这上天的安排罢了。

良久,李承乾似乎从悠远的梦境中清醒过来,轻声叹了口气,“有时我真是羡慕极了燕王
,这等性情,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可惜,可惜……”

李沐风和顾少卿见李承乾连说可惜,却不知为的什么。都以为他尚有后话,也就没有插言
,静等着他往下说。

谁知李承乾连说了两声可惜,却突的话头一转,道:“那现在燕王还要我帮什么忙?”

李沐风一怔,道:“本来是要的,可现在又不大肯定了……不如这样,若李兄不嫌弃,可
在我府中小住几日,咱们静观长安之变。具体细节,再慢慢商量。”

“燕王在等什么?”

“朝廷的一纸任命。”

“哦……若是让我帮忙,可还是陈寒衣的事情?”

“不错。”

“那就奇了。有道是利益相合,则留之,不合,则去之。到了这个地步,燕王以为我有什
么理由帮你?”

“就凭李兄的人!”

李沐风突然盯着李承乾,眼中毫无保留地开放着自己的思想,让人感到他绝对的信任和恳
切。“李兄,这次我不想用利益交换来打动你,虽然我可以说,陈寒衣的事情一样的牵动
长安局势,一样对你们有利!我只想说,作为朋友,你帮我这个忙!”

“我们……是朋友吗?”李承乾说得很慢,似乎在咀嚼,又似乎在品味。

“这全看李兄一句话了。”李沐风静静的看着他。

李承乾抿着嘴唇,半晌无言。他表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翻腾不已。自己该怎么办?倘若
李沐风和他谈利益交换,他或许就会答应了。但李沐风对自己如此坦诚,自己岂能欺诈于
他?若是自己答应了,又该不该真的去帮忙呢?

“好,我帮你。”李承乾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心中却在叹息:可惜,可惜……我们今生
怕是无法成为朋友。

李沐风顿时笑了,他站起身来道:“能结交李兄这等人物,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今日在后
堂摆上几杯水酒庆贺一下!少卿,李兄和你也多日不见了,咱们好好聚上一聚!”

顾少卿一笑,他看了李承乾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太多意义,沉重的让李承乾无法承受,他
侧过脸去,避开了顾少卿的目光。

李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这里的呢?顾少卿心中叹息着,人这一生,终究有许多事情
身不由己吧……


第四十六章 送别


数日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朝廷下了一纸诏书,令燕王李沐风为送婚使,送安远公主和亲
吐蕃。这事态的发展,正是多方面不约而同企盼的结果,似乎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式。


就太子方面,这可以快速简化局势,使长安纷乱的局面得到缓解,而自己也可以从容应对
二皇子的挑衅。无论李沐风是否尊皇命将陈寒衣送往吐蕃,对他都是有益无害的。

作为李建成来说,这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李沐风的表现越来越桀骜,应当给与适当的打
压。眼下明显能够看出,以李沐风为首的三个皇子有了某种默契,一定要及时将这种联合
拆散。

对于李沐风而言,这种局面根本是他一手策划的。一切谋略、诡计、盘算,最终指向都是
陈寒衣,他根本没想过能借此把太子拉下马。只要带陈寒衣出了长安,那自然是海阔天空
,任凭他鱼跃鸟飞了。

二皇子李征对这种局面显然没有准备,他还没打算站到台前,自然不希望李沐风在此时离
开长安。他曾密会李沐风想要设法扭转圣意,却被李沐风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搪塞了过去,
讪讪而归。仔细咀嚼李沐风话里的意思,却找不到头绪,想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长安已入初秋,燥热的天气收敛了许多,微风带了几缕凉意,迎面吹来,颇感神清气爽。
就在这样一个天气里,长安城突然忙碌了起来。

长安正南的明德门,五个门道依次开放。当中央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巨响缓缓开启时,有心
之人均是心头一动:皇上要出城了。

明德门正中这个门道是不轻易开的。那是皇上才能走的门,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之门!
到底有什么事情,让当今皇上亲自出京?

一支庞大的队伍缓缓从城门中涌动出来,翻卷的旗帜和中央华丽的车马表明了这支队伍的
身份——是护送安远公主出嫁的送亲队。这是一支由燕王府家将组成的队伍,他们都知道
这个公主的真正身份。没有欢笑,这只队伍沉默着前行,步履沉重得好像在泥泞中跋涉。


跟在后面的是百官组成的人流。这样的队伍永远显得散乱、不统一。有人板着面孔,也有
人窃笑着,有人高谈阔论,有人则一言不发。

最后,天子的威严仪仗从中门缓缓步出。近千名御林侍卫排成整齐的方阵,个个衣甲鲜亮
,英气勃勃。李建成被簇拥在黄箩伞下,端坐龙辇之中,果真是皇家气派,威风凛凛。

只是,前面沉默的送亲队,和中央情态各异的百官让气氛显得格外古怪,这庄严的仪仗也
显得有几分滑稽了。

李沐风策马走在最前方,虽然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此刻也心潮起伏不定。他知道自己的
爱人就在车中,两人的间隔是如此之近,却又咫尺天涯。他能清楚的感受到,此刻,寒衣
的心中该是何等的绝望!

在自己的时代,他看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不止一次嘲笑过那些无力抗拒而被迫放弃挚
爱的男子——比如李隆基,他认为这个风流皇帝本该和杨玉环同死的。眼下,轮到自己面
对这种选择了!

队伍出了明德门,慢慢向西折行。李沐风知道,按照规矩,皇上要送到咸阳桥前。过了咸
阳桥,自己将不再受任何束缚,到时候队伍折返幽州,谁也拿他没有办法。李建成肯定不
会为了这件事情大动干戈,自己大不了来个不再相见,永镇幽州。

咸阳桥原名西渭桥,始于汉代,本无太多出奇之处。后丝绸之路兴起,来往客商多走此桥
,于是几经修缮,愈加雄壮华美,也愈加重要了。向西去的旅人们,多在此处送别,皇家
也不例外。

咸阳桥就在眼前。渭河水在下面奔腾流淌,千百年来从不停息,而这座雄壮的桥梁也承载
了数百年的重量,默默的坚守着,看着人间兴衰,人来人往。

李沐风一挥手,近千人的队伍寂然无声散开,分列在咸阳桥旁。李沐风策马轻出,迎向李
建成。

那些文武官员也分列在李建成的龙辇两侧,短短时间内竟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朝仪,颇似
在这荒郊野外上朝列队一般。只是中央环护李建成的侍卫们依旧不肯散开,寒光闪闪的兵
甲和儒雅长衫混在一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父皇,咸阳桥已到,儿臣就此别过。”李沐风翻身下马,朝高高在上的李建成跪奏。“
此去路途遥远,怕要经年才能回转,无法随时侍候父皇身旁,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唔。”李建成微微点了点头,眼睛朝那架彩车看了看道:“此番有劳你了,安远公主身
体娇弱,在一路上就有劳你了。”李沐风刚才的话说得颇为得体,语气中更是毫无不满之
意,李建成感到很是顺耳,不管他心中所想为何,此刻也做出了个宽仁的姿态。他挥挥手
道:“这样的场面,别惊扰了她,就不必出来了。”

本来公主要出来给皇帝磕头的,这是送别的规矩。可李建成知道李沐风对此事万分不满,
陈寒衣也无限委屈,此情此景要是两人面面相对,谁知会出现什么场面?要是有什么意外
,这皇家的脸面可就不好看了。

“是,儿臣遵命。”李沐风直起了身子,一阵风掀动了他的头发,也带来一丝感悟。这长
安,自己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吧?在长安发生的一切,会如云烟般随风而散,再也不会留下
痕迹。而自己将在幽州开始新的生活。

几许词句慢慢浮上心头,低吟浅唱着: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
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别了,长安。我将再不会回来。

李沐风转身跨马而去,李建成目光复杂的看着他的背影,不清楚到底在想些什么。良久,
他挥了挥手,有人随即高喊一声:皇上回驾!队伍缓缓动了起来,伞盖向后转去,龙辇起
驾,众多侍卫也一并转过了身形。

两边都在动,李沐风的队伍正在通过咸阳桥,人员车马并成了一线,速度迟缓。而皇上的
仪仗正在掉头,五颜六色的旗帜装饰晃来晃去,被风吹得乱响,和嘈杂的人声混在一起,
场面略显散乱。

突然,一条人影自李沐风的送亲队中闪出。众人只觉一阵清风拂面而过,那人已经飞驰出
数十步!他脚间连续的点地,步幅越来越大,最后竟如同一直白鹤般凌空腾起,紧接着手
中闪出一道刺目的精光,连人带剑,化作一条闪电朝李建成投去!

几百步的距离,在一瞬间被越过,时间似乎也在这一刹那停止了。

李承乾!

李沐风愣住了,他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他不敢相信,李承乾居然会借此机会公然刺杀当今皇上!李承乾不会不知道后果
,不管成功与否,都会让自己这个燕王万劫不复!和他有关的人,顾少卿、林凡、薛礼、
甚至陈寒衣……都无法洗清这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从一开始自己就看错了人?李承乾居然是如此背信弃义之徒!不,应
该说,自己错信了李靖,甚至天真的以为能够借用李靖的力量!

李沐风不知道,在他选择陈寒衣的时候,李靖也做出了选择。燕王已经没有合作的价值,
却可以成为搅乱局势的重要棋子。从那一刻起,李承乾就无时无刻不再犹豫,自己该不该
去做?

能够手刃李建成为父报仇,是他一生的心愿,也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这对他有着莫
大的诱惑,也让他如此地徘徊不定——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呢?

本来,按照李靖的分析,李沐风是想要进宫救人的,他要李承乾趁机刺杀李建成,即便不
成,也可嫁祸燕王,搅的长安局势大乱。可这个局面最终没有出现,李沐风凭借手段,取
得了更加稳妥的救人机会。

当时,李承乾感到几分失落,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自己终于不用面对这么艰难的选择
了。可他没想到,另一个更好的机会在不远处等着他,诱惑他。李沐风此番送婚,知道是
一去不回,于是暗中把王府的一干人等尽数携带在队伍中,李承乾也就随在队伍中一同出
了城,有了近距离接近皇驾的机会,于是有了眼下的场面发生。

李承乾冲出来的一刹那什么都没想。他见到李建成时,以前那些艰难的取舍早已经抛在脑
后,一切厉害关系都全然遗忘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所有侍卫都在愣愣的看着,他们的身体跟不上眼睛,当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李承
乾已经掠过了他们的头顶。

剑已在手,他心中一片祥和宁静,进入了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百步距离转瞬即至。手中
长剑如太阳般闪耀,刺目夺魂,又如流星般璀璨明亮。在众人眨眼的瞬间,他已经猛然贯
入了龙辇!


第四十七章 刺王


“叮”的一声,李承乾势无可挡的凌空一击竟被一侧伸来的长剑挑开!一股沛然的真气自
剑身传来,让他身形一滞,一个翻身落向了地面。

李承乾心头骇然,刚才是自己毫无保留的全力一击,竟然被人尽数抵挡下来!虽说那人出
其不意,用的是巧劲化解,可这份功力也该不下于燕王李沐风了!

他知道,宫廷之中,能有如此身手的只有一人!

黄罗伞已被两人接触时产生的巨大冲击掀飞,龙辇上显露出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李建成,
边上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穿了一身又似道袍又似官服衣衫,手中持一柄长剑,本该
从容不迫的风度早已不见,胸前起伏,脸色却是苍白如纸。

李淳风……李承乾瞳孔骤然收缩,他无视地面上刺过来的长枪利剑,好似背后长眼般在一
只枪头上用脚轻轻一点,便如同一只离弦的箭矢,再次射向李建成!

接下李承乾全力一击毕竟要付出代价,李淳风只觉得气血翻腾,好久没缓过气来。却见李
承乾似乎毫发无伤的再次攻来,心头不由得一凛,天下竟有如此高手!

李建成却没有太多的慌乱,他也早已拔剑在手,凝神摆了个御敌的姿态,那气度身形,竟
颇有高手之风。只是,就如同他手中那镶满珠玉黄金的配剑一般,他多年不用的武功究竟
还能保持多少锋利,谁也不清楚。

“锵”的一声,两剑再次接触,李淳风踉跄着后退两步,辇上空间不大,也就能容两人站
立,他这一退便一脚踩空,自龙辇上跌了下来。李承乾却是不动如松,脚已然踏在辇上,
和李建成几乎面面相对!只是不易察觉的,一缕鲜血自他嘴角淌出,滴在洁白的长衫上,
如在雪中绽放的红梅。

李承乾的剑法圆融自如,顺应天意,的确称得上是绝世无双。但要是不让他因势利导,单
凭功力硬撼,也不见得比李沐风能高出多少。此番为了抢上有利位置,他毫无机巧的同李
淳风硬对一剑,又不能借后退缓解冲击之力,已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李建成目光一闪,突的刺出一剑,竟是迅捷如电,这几十年处尊养优的生活居然没有让他
放下功夫,似乎还大有进境。不过李建成再怎么高明,在李承乾面前也不值一提,他反手
一剑,已经封住了李建成的来势,一缕寒芒顺着剑尖吐出,直射向李建成的前胸!

李建成似乎早有预料,放脱了手中宝剑,腾的朝后越去,只要落入那千名侍卫当中,李承
乾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下手。李承乾怎可给他逃生的机会,连人带剑冲向尚在空中的
李建成,他好似化成一道长虹,后发先至,眼看就要把大唐的天子凌空贯了个对穿!

这一连番的事情,犹如兔起鹄落,闪电经空一般,等闲人尚未回过神来,一切却要尘埃落
地了。早在李承乾出剑刺杀之际,李沐风脑子里便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待李淳风出手将其
拦下,他已然打定了注意。

李沐风纵马前驰,同时大喝一声:“薛礼!”

薛礼策马跟上,闻言把震天弓擎起,手臂突地一晃,一只长箭已然电射而去,旁人只看到
弓弦轻轻的颤动,全然不知这一箭是如何发出去的。

若说李承乾飞越这百步距离只用了一瞬,那这一箭似乎没有用任何时间,只见弓弦一抖,
长箭已经射到李承乾背后。此时的李承乾,刚刚在空中追上李建成。

李承乾没有听到半点破空之声,却觉得背后杀气透体而来。他不得以挥剑反拨,那只长箭
一触之下立刻改变了方向,猛的刺入一名侍卫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不停的扭曲着身体
,好像被长钉穿刺的壁虎。李承乾却也被这一箭之威所阻挡,落向了地面。李建成此时方
才着地,站在了侍卫当中。

“保护皇上!”太子李志似乎此时才回过神来,大喊一声,众人如梦方醒,一下子把李建
成簇拥到了当中,十几名文官显然不及武将镇定,东奔西走,乱成了一团。

李承乾才一落地,李淳风突然闪出,宽大的袍袖一甩,化成好似一只飞舞的蝙蝠,围着李
承乾猛然绕起了圈子。他手中长剑洒出点点寒光,犹如银河泻落,群星摇曳一般,越来越
快,渐渐好似凝成实质,变成一只雪亮的银球将李承乾包裹在其中。

若在平时,李承乾完全可以不必和他硬拼。只要稳稳守住,待他力竭之时加以反击便可取
胜。然而他明白李淳风的用意,不欲伤敌,只求能够拖住他。到时候数百名侍卫一围,别
说行刺皇上,便是脱身也难。

想到此处,李承乾一声长啸,剑光在周身缭绕而起,化成一道亮晶晶的银虹,冲破了李淳
风的剑网,硬生生拔到空中。此时,李建成正在众多侍卫簇拥下缓缓后退,更多的侍卫则
迅速包围上来。

李承乾上纵之势刚竭,正待换气之际,心头却忽现警兆。侧目扫去,一只长箭在阳光下带
起一溜寒芒,转眼而至,转眼已然射到左肋!

薛礼这一箭选择时机极好,此时李承乾身在空中,势无可避,眼看便要如一只大雁般被这
神弓射落。所有人都盯着这一幕,就连已经退到远处李建成也不例外。人人都觉得,李承
乾已经是个死人了。

李承乾突然一口鲜血喷出,脸上红芒一闪即逝。也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凭空将身子一转,
以毫厘之差让过了这只必杀的箭!在利箭自身边飞过之际,他手中的长剑突的搭上了箭杆
,如同粘黏在上面一般,手腕猛然抖动下,长箭竟然改变了方向,以更加迅猛无伦的速度
飞向李建成!

刚才这一切对于李承乾来说,是他武学的极至发挥。他不惜用损耗精血的方法瞬间提升自
己,那一刻开始,时间似乎都变慢了。他似乎在用缓慢却又迅速的肢体来舞蹈,又像在牵
引着一条细微无比的丝线,编织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他不能失误,任何一个错失都会
让自己再没有重来的机会。

然而,他成功了。这只箭在薛礼和李承乾这两大高手的联手作用下,达到了不可思议的速
度,竟然超越了人眼所能捕捉的极限,又似乎脱离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当人们还在错愕
的看着他如何躲闪之际,那只致命的长箭已然到了李建成胸前!在人们以为自己安全的时
候,往往是最危险的。

李建成只看到李承乾长剑一抖,便觉得胸前一阵寒气袭来,他下意识的一闪,那只箭已然
从右胸上方靠近肩胛之处透体穿出,留下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血洞!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可置信的张大了眼睛,却是表情各异。李建成缓缓跌倒,黄土腾起
一阵尘烟和几滴鲜血;几面旗帜被惊恐的旗手抛落,无力的慢慢倾倒;侍卫们茫然的挥舞
着刀兵,拨挡着早已不存在的飞矢;李沐风和薛礼正在策马狂奔,马蹄声敲击着人们心头
,竟是如此的悠远缓慢。

就像一部黑白电影的慢镜头,突然天地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一切都如此缓慢和寂静,只
有单调的马蹄声在为它打着节拍。

大唐皇帝遇刺,李建成倒下了,尘埃落定。

“父皇!”太子猛的抢上一步,把李建成从地上抱了起来,侍卫顾不得刺客,只是匆忙的
结阵,把李建成护在当中,怕李承乾再次攻击。几名文官早已乱了方寸,跌坐在地上号啕
大哭,那威武的仪仗,庄严的气氛已经不复存在。

这一箭的位置并不致命,只是伤口太大,让人触目惊心,不知如何处理。

“快回城,招御医!”此番跟皇上出城的官吏虽多,真正的大员只有一个房玄龄,也只有
他还略微掌得住,喝骂道:“快护送皇上回城,皇上没事儿,哭什么哭!”

昏迷不醒的李建成被御前侍卫背在身上,近百人护在周围,一起纵马驰回。房玄龄也带着
一班大臣紧随而去,太子李志却是没动,他冷冷的目光扫向前面,刺客已然趁乱遁走了,
李沐风就在不远的前方勒马凝立。

“燕王李沐风,指使刺客公然刺杀皇上,罪不可恕,给我拿下了!”太子一字一顿,好像
在对着全天下宣布。

余下的众多侍卫似乎找到了一个发泄点,全都拔出了刀剑,慢慢围向李沐风和薛礼,蓄势
待发。

“慢!”李沐风一挥手,冷冷的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说刺客是我指使?”

“证据?哼,刺客躲藏在你燕王家将当中,还不是你的人?”

“哦?”李沐风冷笑道:“焉知不是大哥你派在燕王府的卧底?这种事情太子做得不算少
吧?”

“你还狡辩?那刚才的一箭,可是这薛礼所射!谁知他和刺客不是串通好了设局行刺!”


“你说什么?”薛礼大怒,扬弓喝道:“我便射你一箭看看,你倒试试怎么和我串通!”


太子闻言一惊,向后退了几步,喝道:“还敢行凶不成!给我拿下!”

八百名侍卫一拥而上,便想擒拿燕王,却见李沐风身后的队伍也已经涌上前来,将李沐风
和薛礼护住,双方隔离几十步,怒目而视,两千人在咸阳桥边僵持起来,形势如同一张拉
满了的弓,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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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生死


“大哥,情况未明,便要动手吗?”李沐风迅速估计了一下形势,心头蓦的一动。

太子不再答话,继续倒退几步,隐没于众多侍卫当中。前面的几百名侍卫似乎得到命令,
猛然结阵冲杀了过来,长剑闪耀着寒光,如同猛兽的利齿般切入李沐风的阵营中。

李沐风端坐马上,纹丝不动。手中精光一闪,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弹起,两名离他最近的
侍卫猝不及防,登时被挑倒在地,胸前汩汩冒出了鲜血,眼见活不成了。

薛礼大喝一声,催健马前冲了一步,雪亮的战刀毫无花巧的陡然砍下,面前的侍卫慌忙一
挡,却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直劈了出去,化作滚地葫芦,一时爬不起来。

而燕王府其他的军士并没有如此功力,和这些精挑细选的皇家侍卫相比,他们的整体素质
并不突出,甚至还处于劣势,片刻接战之后,便显得略有不支了。

众侍卫见王府禁军逐渐溃败,士气越发高昂,人人杀红了眼一般,不顾一切的朝前追杀而
去,却没有注意,一开始站在前面的燕王和薛礼已经不知何时退到了后方。

太子在后面看得清楚,他见燕王的前阵突然回收散开,虽败不乱。便觉得不妙,正想叫众
人不要追赶,却哪里来得及!

只听得一阵清脆的锣声响起,上百只箭矢呼啸而来,好似漫天飞舞的蝗虫。冲在最前面的
侍卫们毫无防备,登时倒下一片。后面的一些侍卫回过神来,仓皇后退,又被第二轮箭雨
杀了个落花流水,回到本阵的时候,已然所剩无几。

“李沐风!”太子见状心胆欲裂,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这些侍卫今日只为仪仗威武,
并没有做好打仗的准备,哪里对付得了这野战专用的强弓硬弩?

对于一个要奔波千里的送亲队伍来说,这样的装备倒是合理之极,只是李沐风没想到,自
己未过咸阳桥就已经用上了。

顾少卿在刚才李承乾刺杀李建成的时候就呆住了,他受到的冲击甚至比李沐风还大。他不
相信李承乾会做出这等事情,也为自己没有判断出李承乾的目的而深深懊悔。他相信、甚
至理解李大哥有自己的理由,可不管因为什么,李承乾的举动都给燕王带来了不可挽回的
灾难。

顾少卿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面对这错综复杂的局势。

箭雨已经停止了,太子和侍卫远远退开去,中间留下了上百具皇家侍卫的尸体,偶尔有重
伤未死之人,还在痛苦的呻吟,凄惨的声音犹如从地狱传出。

“燕王。”顾少卿目光一闪,低声道:“不可犹豫,要立刻控制形势,不如……”

“一不做二不休。”随行的裴行俭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突然道:“杀了太子,长安便可到
手!”

李沐风没有说话。他木无表情的看着前面阵形散乱侍卫们,突的又回头瞥了一眼那乘寂静
无声的彩车。寒衣,此刻到底在想什么?这许多的鲜血和惨呼,会不会吓着了她?如果此
刻立即返回幽州,相信再也无人能够抵挡,可这长安、这大唐,真就如此放下?眼前的机
会难得啊……

寒衣,开始全都是为你。而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再是你我所能左右了……

“杀!”李沐风沉默了片刻,终于发出了格杀的催魂令。

杀——上百名射手催动跨下键马,越阵而出,飘急如风,顷刻间赶上了后退的侍卫,一轮
箭雨过后,又倒下了十几人。

“不要乱,正面迎敌!”太子毕竟也非等闲人,他虽慌不乱,指挥手下功夫较好之人分别
迎上射手,意图近身缠斗。此处一马平川,倘若不顾一切的逃向长安,怕是还没到达就被
射杀殆尽了。

能当皇帝的侍卫毕竟不是吃素的,其中确实有些真正的高手。若不是集体的攒射,单独的
一人一弓还不足以致敌。再又几名侍卫被射杀后,有两个骑手被冒着箭雨逼进的侍卫扯下
马来。

“骑弓后撤,骑兵随我来”薛礼冷冷的扫视了战场一眼,突地一纵马,一队骑手挥舞着马
刀跟在他后面,朝正在混战的人群展开了冲击,几十名剑手也齐刷刷的拔剑随着马队一拥
而上。

薛礼加入战团,形势立变。马队在他的带领下,旋风般席卷而来,刀光闪处,又有十来名
侍卫伏尸黄土。薛礼虽然无法冲破侍卫的死命防御,但震天弓连连抖动,直射得太子东躲
西藏,狼狈不堪。几番冲击过后,太子那边一阵大乱,阵形渐渐溃散下去。

李沐风在后面静静的看着,他发现自己的心已经磨炼的愈加冷硬,眼前的鲜血和哀号已经
无法触动他的灵魂,似乎全是些不相干的事情。他看着战况,心头泛起隐隐的不安。此刻
太子形势虽然极为不妙,怎么还一付镇定自若的神情呢?

莫非……他朝长安的方向望去,发现地平线上,隐隐有烟尘腾起。

不好,太子原来在等这个!当初护送皇上回去的侍卫当中,必有太子的心腹!李沐风狠狠
磕了一下马腹,健马吃痛下猛然跃出,箭一样朝前方奔去!

“跟我冲!”剩下的军士在李沐风的召唤下紧随着杀了过去,目标直指太子!

“好大哥,别忙着走啊!”李沐风冷森森的遥望了太子一眼,随手刺倒一名拦在眼前的侍
卫。

就是他!要不是他,自己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自己和陈寒衣何必经受如此磨难?他有什
么资格高高在上,坐这太子之位?他本就该死!

太子李志见面前的保护在李沐风的冲击下越来越薄弱,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恐惧,他紧
紧握着剑,却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剑术绝伦的弟弟面前走几个回合?他下意识的朝后方回望
一眼,突然间,他笑了。

李沐风被三名侍卫纠缠住,正在激斗不休。这三名侍卫武艺甚是高强,李沐风急切间竟然
无法前进半步。他久战不下,心头渐渐焦急起来,蓦的抬眼望去,发现一队人马已然在滚
滚尘烟中显露出来,在旷野中呈扇面队形斜向包抄过来,竟然不下四千人!

南衙十六卫的人!遭了,还是晚了一步!

李沐风暗中运力,一时剑芒大盛,如淡银的莲花般开散,登时将围攻的三名侍卫逼退几步


“撤回咸阳桥,弓弩手坚守桥头!”李沐风高喊着,回马狂奔,同时朝杀的兴起的薛礼大
喝一声:“薛仁贵!”

薛礼一刀劈倒眼前的敌人,也率手下朝咸阳桥急驰而去。太子李志见援兵已到,心头大喜
,正待发令追赶。却发现奔马上的薛礼突的一拧身子,朝自己张手就是一箭。他心头大骇
,立刻扑倒在地,连打了几个滚翻,站起身来时已经是灰头土脸,满面尘污了。却见薛礼
在远处纵声大笑,哪里有什么箭矢射过来?

十六卫的禁军转眼杀至,燕王府的人却还没有全部渡过咸阳桥。李志惊魂未定,已然不敢
靠近前线,只是恶狠狠的喝道:“燕王李沐风行刺皇上,罪不容赦!给我拿下,死活不论
!”

十六卫禁军都是有备而来,漆黑的铁骑弓闪着幽幽的光,如同死神催命的镰刀。嗡的一阵
震颤声,箭矢犹如一片黑云,压城而来,将尚在桥头的人们笼罩在内,其中便有断后的燕
王李沐风。

陈寒衣坐在彩车内,心头如同压了块巨石,沉重的喘不过气来。又如世间所有的苦涩皆尽
翻倒胸中,酸楚难当。她得知送婚使是李沐风时便已经决定,除非不可避免,她一定不出
这乘马车一步!她怕自己心碎,更怕李沐风伤心。既然无可挽回,且让两人相互淡忘吧。


薇儿就陪坐在她身旁。彩车足够宽大,能容下三人乘坐,按一般的规矩,是允许侍女和公
主乘坐一车的,好能随时为她梳妆。此刻,薇儿正紧紧抓着陈寒衣的手,眼神充满的恐惧


“小姐……外面死了很多人……”薇儿刚才趁乱挑开车帘看了一眼,就吓的魂飞魄散。她
不明白,为什么没出长安地界,就打了起来?到底是和谁在打?怎么看衣着好像皇城的侍
卫?“好像,是燕王和皇上打起来了……”

“怎么?”陈寒衣一惊,难道燕王为了自己违抗圣命不成?这……这怎么可以?皇命是不
可违的啊!怎么居然还和皇上动了武?若全是因为她,自己可百死莫赎了!那么,他……
他有没有危险?这长安,这天下,可都是皇上的呀,他怎么能都得过?

陈寒衣越想越心慌,她口中安抚着薇儿,自己却也心神不定起来。外面兵器交击声、喊杀
声、哀鸣声越来越响亮,然后突然寂静了下来。就如同一支曲子奏到高潮处嘎然而止,甚
是诡异。

她感到马车动了,木轮格楞楞的响着,该是碾上了桥面,过了片刻,终于停了下来,似乎
已经过了咸阳桥。而那喊杀声忽然又响亮起来。

不行,她要看看,要看看燕王是否安好!她提着裙脚,跳下了马车,一身鲜艳的一群在衣
甲鲜明的军士当中异常耀眼。

她看见,一片死亡的乌云笼罩了咸阳桥的另一方。那里有她的爱人,那神彩飞扬的青年。
然而此刻,这咸阳桥却成了一座隔开生死的桥梁,好似黄泉的奈何桥,直要天人永隔。

“不——不要……不要!”在凄然的秋风里,她终于泪流满面。


第四十九章 别离


李沐风蓦然抬头,箭雨如黑云压城,铺天盖地而来。他深吸一口气,秋水流波陡然震动起
来,化作一团青濛濛的光球,淡如水雾。只听一阵急促的金铁交击之声,那疾速穿刺的利
箭竟被纷纷磕飞,却无一只能够近得了他方寸之地。

薛礼一声怒喝,雪亮的战刀化作一片刀山相仿,磕的箭雨四散。一不留神,一只流矢穿入
马腿,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硬是将他掀在地!薛礼身躯刚一着地,连续几个翻滚,
躲在了战马身后。那随他转战千里的健马悲鸣倒地,身上插了十数只短矢。薛礼乃爱马之
人,虽躲过一劫,心中却悲痛无比,双目尽赤。眼见对面一轮箭雨初歇,攻势稍见零落,
薛礼的震天弓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抖了几抖,对面的禁军已经有连续三人从马背上被贯穿到
地下,如同钉在墙上的壁虎,死的凄惨无比。

数千禁军竟被这威势吓的一阵胆寒,纷纷勒马徘徊在薛礼的射程之外,不敢近前。这也给
李沐风一个喘息的机会,若薛礼射不到他们,十六卫的禁军更加威胁不到他了。

“林凡!”李沐风猛然回头,却见一直护在身旁的林凡肩膀中了一箭,生生的贯穿了肩头
,鲜血淋漓,好不吓人。

“不妨……”林凡面色惨白,挥刀砍断箭杆,将羽箭从另一端拔了出来。也不顾包扎,黯
然道:“燕王,弟兄们……”

李沐风环视四周,却见众多侍卫已然没有几个不带伤了,更有数人身中数箭,早已毙命。


“此仇必报。”李沐风眼神淡然的扫向对面,却令人不寒而栗。“趁他们还没攻过来,赶
快撤过咸阳桥。”

太子见薛礼三箭威震全军,几千人硬是不敢上前,心头又惊又怒。他拔剑在手,怒喝道:
“凡退后者,定斩不饶!”

前军在连续催促下,先是一阵的骚动,几千名骑手齐声呼喝,再次冲杀而来。众人虽张弓
搭箭,来势看似迅猛绝伦,却个个在心头祈祷,希望自己不是薛礼的第一个目标。

此时,李沐风和薛礼等人已然在军士的簇拥下退上了咸阳桥。桥头断后的几百名弓手乱箭
齐发,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禁军连人带马滚倒在地,后面的骑手纵马高高越起,举弓还射
。顷刻间,燕王府这边也倒下了一片。

太子眉头紧锁,他看李沐风眼见要过了咸阳桥,心头恼恨异常。如此大好时机,若是还不
能将李沐风击杀,此后还如何克制他?要是让他安稳回返幽州,必成心腹大患!

正想到此处,背后一阵大乱,太子吃了一惊,猛然回首,发现又一支人马踏着滚滚烟尘,
自背后飞驰而来!旗帜上,赫然是南衙禁军的旗号!

太子顾不得理会李沐风,忙召回前锋,结阵以待。片刻间,对面大军已至,领军一人年纪
轻轻,生的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不是二皇子李征是谁!

“二弟,你意何为……”太子沉住了气,却感到脊背一阵发凉。莫非,长安局势有变,已
经被二弟控制住了不成?

“大哥。你和三弟这是在做什么?”李征在马上欠了欠身子,算是行了礼,语气却冷冰冰
的,让人不知深浅。

不对,若是他控制了长安,何必出城迎我?只要等我和老三拼个两败俱伤,回城伏击便是
……太子李志心头暗自盘算了一番,觉得形势或许并没有自己刚才想的那样严重。

“二弟,你来得正好。”太子拖长了声音,眉宇间倒颇见几分坦荡,“老三指使手下刺杀
父皇,想必你也是知道了……”

“父皇伤了,我倒是知道的。”李征毫无顾忌地策马离开本队,渐渐靠近太子,“可要说
三弟指使,这倒没听说。”

“哦?你说我强加罪名?”

“不敢。”

李征和太子静静的对峙,眼神像冰山般坚冷。太子冷笑了一声,漠然看着他,丝毫也不躲
避。两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情景,发生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不管如何,老三绝不能走。要是他清白无辜,何必畏罪潜逃?”太子回过身子,和李征
对峙实在太耗精神。他看到李沐风已经安然渡过了咸阳桥,王府侍卫在桥头严密布防,利
箭闪着寒光,好像一只蜂窝,轻轻一碰,就会被无情的蜇伤。

已经错过了击杀李沐风的大好时机。他心头暗恨李征,却又不断提醒自己要心平气和。既
然目前已经找不到机会,索性也不着急了。

“要是有人刀枪相向,怕是大哥也避之不及吧。”李征话露讥讽,他极是看不惯李志这等
嘴脸。不过,他也并不喜欢李沐风,在很多时候,这个三弟和太子也十分相似,同样喜欢
玩弄阴谋诡计。

可他并不希望李沐风这就离开长安。李建成重伤,生死未卜,眼下他需要一个能帮自己控
制局面的人,好和太子掰一掰手腕。李沐风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至于那个机灵古怪的四弟
,总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

“老三,你为何遣人谋刺父皇?”李征单人独骑来到咸阳桥头,对前方浓重的杀气似乎毫
无感觉。他的目光透过人群的层层护卫,无视致命的弓矢,似乎那千百人并不存在,前方
只有一个李沐风。

真是绝世名将的气度。李沐风心头暗自赞叹,却又一阵黯然。或许有一天,这兄弟两人也
终究要对阵疆场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沐风走上桥头,和李征遥遥相望,两人之间,再无其他阻挡
,只有滔滔的渭河水依旧喧嚣,向东方奔流而去。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走。”李征低头望着河水,阳光碎金般洒落在水面上,跳跃不止。
他轻轻眯起了眼睛,“父皇伤重,你就在此时一走了之吗?”

“我若进了长安,怕是再也等不到父皇伤愈了。”

“我可保你无事。”

“二哥还是先保自己无事再说吧。”

“你什么意思?莫非信我不过?”李征突然抬头,眼神蕴含着一丝愤怒。

“二哥,我一直很敬重你。”李沐风放低了语调,声音极是诚恳。“你和我们不同,没有
宫庭里陈腐的习气。可也因此,你把一切都想的太直接了。”

李征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沐风回头扫了一眼,眼神中升起了一缕暖意,继续道:“眼下的长安,我是决计不能再
留了。或许我伸开双手,能做到仅仅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吧……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算
赢得了天下,又能如何?我不想做这个赌博。”

“这长安,这江山,就留给你和大哥去争夺吧。而我,有更加重要的东西要去保护。”李
沐风微微一笑,淡如清风。和天地江河浑然一体,如青衫书生负籍远行前的淡然回眸,真
的要告别了。

这长安么……李征有几分诧异,似乎又有几分羡慕,他定定的看了李沐风好一会儿,突然
拨转了马头,急驰而去。几千人跟随在他身后,像一道蜿蜒的洪流,直奔长安而去。

李征的突然离去,让太子大吃一惊。由于距离较远,李沐风和李征的对话他并没有听到,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可不管如何,李征这样的举动让他不得不重视。看看李沐风,此时还站在桥头,似乎在朝
这边观望,又似乎在欣赏风景,一派好整以暇的悠闲模样。

莫非两人顷刻打成了什么协议?太子有些慌乱,如此的局势下,他不得不小心谨慎,草木
皆兵。李征这是回长安去了,莫非李沐风对李征指点了什么?莫非自己在长安的布置有什
么致命的漏洞?

他越想越心惊。立刻返回长安,应该是现在最好的选择。李沐风站距险地,一夫当关,万
夫莫开,轻易攻之不克。可要是自己在这里拖延下去,谁知长安会有什么变故!看看李沐
风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越发让人觉得高深莫测。

“整队,回城!”太子一声号令,几千人马迅速转向,跟着李征率队刚刚腾起、尚未平静
的烟尘,朝长安奔去。

“大哥走好,对了,四弟此时正在城中逍遥,帮我也问候一声。”李沐风轻轻一笑,格外
舒心爽朗。声音虽然不高,太子却听得清晰无比,他心头一震:对了,怎么忘了还有这样
一个煞星在长安!

李沐风微然一笑。他知道,自己在最后一刻,又播下了一颗混乱的种子。将来的局势,谁
也别想独善其身,谁也别想轻易看得清楚。

“燕王……这天下,真的不争了吗?”薛礼凑到身旁,低声询问,明显有几分怀疑。

裴行俭在一旁认真的看着燕王的表情,脸色若有所思。

顾少卿微微一笑,转头看着那奔流的河水,似乎并不关心。

这答案,他早就猜到了。

“不争就是争。”李沐风答了一句,高深莫测。“眼下要是争了,到头什么也争不到,太
子输了,赢的也不是我。”

“还有二皇子……”薛礼点点头,眼神闪现出少有的热情。这样一个对手,如果能疆场决
胜,该是何等景象?

李沐风虽然想和陈寒衣安宁平静的相守,可内心总有一种冲动,让他不能自已。刚才和二
皇子说的话,是真的,也是假的。此时此刻,他确实有远避幽州的想法,但只是形势所迫
,让他无法伸手争夺。一旦给他机会,或许他会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人就是这样矛盾的
吧?

此时,他想着将来幽州平静的生活。可内心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询问:这天下,自己真的
不能获得吗?


第五十章 对奕


局势已然乱了。

坐镇长安的诸臣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候来的竟是皇上重伤之躯。凄厉的箭伤鲜血淋漓,触
目惊心。李建成口中不停地咳着血沫,似乎想挣扎着说些什么,然而一开口,又变成了一
阵令人心悸的嘶咳。

“皇上如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都给我陪葬!”

太医们不止听到一人这样说了,可每听一次,身上依旧不由得打个冷战,他们知道,这绝
不仅仅是威吓之言。

“皇上的伤势……到底怎么样?”房玄龄自持身份,当然不肯对太医恶语相向。可这朝中
第一重臣的皱眉低语,却让太医们更加心惊。

“房相……”付太医哭丧着脸,平时红光满面的脸颊罩上了一层灰白,仿佛顷刻老了十年
。“这伤的位置本不致命,可劲道太强,震动了五脏六腑,好与不好,五五之数……不过
在下想皇上天尊贵体,吉人自有天相,应该……”

“哦……”房玄龄挥手打断他,淡淡的道:“我明白了,尽全力救治,若出了什么问题,
怕是我也保不下来你们。”

“房相……”付太医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房玄龄一转身子,踱了出去。自己一腔委屈无处
可诉,只能长叹一声,怪他们这一干太医都是时运不济。

房玄龄面沉似水,除了一派肃然,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实际上,他心中纷乱如麻,阵
阵阴冷的颤抖若同过电般不时的从脊背掠过,脑袋涨的发木,隐隐作痛。

事情竟会如此突然!好端端的送亲,却几乎把当今万岁送上鬼门关!万一李建成有什么不
测,那这长安的局面可就如同脱缰的野马,谁也掌控不住,那这天下呢……一个人的身影
陡然映在房玄龄脑海里,让他一时呆住了。

倘若此人趁虚而入,将会给本来就阴云密布的长安再加上一层迷雾,最终谁能拨云见日,
谁也无法保证。可是,自己有什么理由阻止他?

隐隐的,他希望那人忽略这个机会,可他自己清楚,对于那个天纵之才,这样的局势他怎
可能放过!多少年了,他不就在等这一天吗?或许,这样的局面,本就是他造成的。

“你织的好一张网!”太极宫巨大阴影的笼罩下,房玄龄似乎被压弯了腰,他低声吐出了
一个人名:“李靖……”

太子李志早顾不得规矩,飞马驰进宫中,抖起鞭稍把刚欲上前阻拦的禁卫抽了一溜跟头。
人人都以为他顾念皇上的龙体,一时失了分寸,谁知太子打马扬鞭,径直奔了东宫,根本
没有去探视的意思。

东宫此时人声鼎沸,太子一党已然尽聚一堂,正在争执不下,见太子匆匆赶来,登时鸦雀
无声。

太子连衣袍也未曾得换,适才躲避薛仁贵的一记空箭,就地沾了一身黄土,颇失气度,却
是没人敢去提醒。

“太子,当今事急,可速决之!”赵梦阳左右看了一下,第一个站了出来。

“你是说……”太子斜了他一眼。

“万岁生死未卜,内外难安,现今群龙无首,当可……”

“不可!”陈京心思沉稳,觉得赵梦阳颇有些趁热打铁的架势,可这事情哪有如此简单?
“此时当从长计议……殿下本是储君,何须做出此等招天下人唾骂之事?当今保住圣上才
是正理!若万岁平安无恙,殿下依旧是太子,且护驾有功,地位更加稳固。若万岁当真有
个三长两短,殿下即位也是顺理成章。”

赵梦阳一愣,觉得陈京想的确实比自己更深入了一步,可口中怎肯认输,尤自道:“何必
管天下人说些什么?当年万岁即位,不也是……”说到此处,他不由得打了个突,看了太
子一眼。

李志眉头紧皱,突然转头问起一人,“你怎么看?”

那人正是十六卫之中,官拜左卫将军的钱义,见太子问及自己不由得一怔,顺口答道:“
太子说怎么,便是怎么,下官竭力去办便是。”

李志点点头,道:“说得好,对我言听计从,用的就是你这一点。”

赵梦阳和陈京互看了一眼,心中均打了个冷战,莫非自己太过多嘴了?

却见李志又哼了一声,“可毫无见地,只知道抡刀弄枪,无怪十几年一直只是左卫将军!
倘若你早早做到左右卫大将军,总领禁军,我何用等到今天!”

其实李志这番话略显牵强,大有故意迁怒的意思。想那禁军十六卫各有头领,除了皇上,
哪有什么人总领禁军,调动一切的?左右卫大将军掌管庭卫法令,权柄确实大些,官阶也
高,却也不能任意而为。

可这番话极是刻薄,又打在了钱义的痛处,说得他登时脸色惨白。旁人面面相觑,太子先
褒后贬,却不知真正想说些什么?

沉默半晌,李志突然问道:“老四呢?他现在什么动静?”

众人一愣,怎么太子不关心二皇子,怎么反倒问起无关紧要的吴王?大家用余光相互看了
一眼,都是一脸的迷惑。

“回太子……”钱义见无人搭话,只得咽了口唾沫,躬身道:“万岁之事太过突然,未曾
注意吴王的动向。想吴王年少,未见得……”

“糊涂!”李志猛地一拍书案,冷哼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要你们何用?”

钱义缩了缩脖子,本来惨白的脸色愈加难看,阵阵的泛青,犹如一块刚刚削下来的萝卜皮


“报太子!”太子手下的一个亲近侍卫忽从外面进来,跪倒施礼:“依太子吩咐,吴王的
动向调查过了……”

“怎样?”

“吴王已然趁乱率队离开长安,行踪不明。”

怎么?老四的动向和自己想的相差太远,一时竟让李志摸不找头脑,不由愣住了。

“你说他行踪不明?”

“正是。”

“加派人手,一定要把他找出来,随时禀报!”

“是。”

李志将侍卫遣出,心头一阵迷惑,难道自己想错了?莫非老四见时局纷乱,为保护自己未
丰的羽翼,已经回转扬州去了?可是……这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众人全都看着太子,不太清楚他究竟在担心什么?可看到钱义刚才的下场,谁也不敢开口
询问。

“陈尚书说的对,此事急不得。你们只消把这皇城内外给我牢牢控制住,静待其变,一起
便逃不出我的掌握!”李志目中精光一闪,“但老三不能不管,若放虎归山,必成祸害!
速传我令,命华州都督沈越率军劫杀,不可让他安然回返幽州!”

“没了老三,老二就掀不起风浪!不过……此人毕竟是个大敌,不可小视。你们给我死死
盯住,片刻不能放松,一有异动,及时禀报。”李志深吸了一口气,突的换上一副笑脸,
“我这就去看看父皇的伤势……”

二皇子李征到了王府,秦仲率了一干人等已然恭候多时。秦仲面色沉重,忧君之情溢于言
表。

“殿下,皇上伤势严重,怕是……”

“是吗。”李征淡然应了一声,道:“万乘之君,谁想到有这样的下场。”

秦仲面色一整,道:“殿下,你和万岁乃君臣之份,父子之情,怎可……”

“算了。”李征一挥手,冷然道:“我不会拐弯抹角,我和皇上怕是只要父子之份,君臣
之情罢!太子整日里花言巧语,心中比谁更盼着皇上早死,大家心知肚明,偏要假惺惺的
做什么样子,也不恶心!”

秦仲心知殿下所言全是实情,皇上待二皇子哪曾见过什么父子之情了?他一时语塞,也不
知说些什么为好。

“不说没用的。当今形势你怎么看?”

“这……殿下不妨静待时机。暗中监视太子的动向。有道是一动不如一静,首先发难,对
咱们不利。”

李征低头想了想,道:“我却想不出,按兵不动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秦仲道:“倘若皇上安然无恙,定然会迁怒太子,毕竟太子护驾无方,才导致陛下遇刺。
倘若皇上……那太子也脱不了干系,到时借口太子和刺客串通,杀害万岁,便可名正言顺
的起兵夺嫡!”

“到那时候再动手,岂不太晚了!”李征道:“在京里,咱们势力不及他!若是老三……
”说到此处,李征不由叹了口气,那三弟,当真潇洒,说放便放得下?

“殿下还可联合吴王,四殿下天纵聪明,若和殿下联手,也算是个强力臂助。”

“也是……可谁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了?”李征脸上闪过一丝迷惑,这老四,究竟在想
什么呢?

“老臣这就派人去找。另外……右卫将军张如海那里,殿下还应该联系更密切些。”

“恩,此事就烦劳秦相操心了,速去安排。这禁军,究竟不是在太子一人手里!”李征想
了想,起身道:“一切拜托秦公,我要入宫一趟,探视一下皇上的伤势。”

“殿下。”秦仲上前一步,低声道:“作人不可太过刚直了,况且皇上毕竟……”

“毕竟是我的父皇。”李征没停步,低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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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长夜


铜人原,位于长安东北,西临咸阳原,东接华州。若要出潼关至幽州,则为必经之路。不
知为什么,此处自汉以来,便成了墓地云集之所,民间夭亡者,多葬于此。这个习惯延续
已久,至今未变。 


残阳夕照,铜人原被抹上一层诡异的嫣红,鳞峋的碑林把无数细长的黑影投在地上,影影
绰绰,远远望去,犹如一片阴森的密林,不知深浅。 


“就这里吧。”李沐风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部下将亡者入土为安,心头一阵酸楚。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有时心硬如铁,一念之下差点让五万大军与自己陪葬。而现在,
自己却不忍面对部下那早已失去光泽的瞳孔。伪善吗?或许人都是这个样子吧?他想起自
己小时候,每当妈妈卖回活物宰杀,自己都大哭大闹,觉得母亲是天下最残忍的人。可当
这些东西做成菜肴端上来时,自己不是也吃得津津有味吗? 


或许自己不能当一名刽子手,但却可以毫不在意地签署一份死刑判决书。这就是真实的自
我吧? 


“殿下。”顾少卿却是镇定如常,眼神一片澄明,他躬身道:“过了铜人原,前方便是华
州,据闻华州都督沈越乃是太子部将,怕不会轻易放行的。” 


“武人自有武人的去处……”薛礼凝立在数座新坟之前,目光坚毅而淡漠,“但武人的血
绝不会白流。” 


他转过头,冷笑道:“沈越吗?若他敢有什么刁难,我就一刀劈了他!” 


顾少卿微然一笑,正待答话,却听裴行俭道:“沈越我却认识,此人生性胆小,重利忘义
,未必肯死心踏地给太子卖命。” 


“哦?”李沐风和顾少卿对望一眼,心中均有了计较,“少卿,你和仁贵,守约商议一下
,定一条万全之策,想那小小的沈越,怎能奈何的了咱们。” 


李沐风转身离去,薛礼一愣,脱口道:“燕王何处去?”却见顾少卿和裴行俭神色古怪的
望着他,似笑非笑,这才省悟到自己实在太笨了。 


陈寒衣的车帐临时围成了一间小小的行营,这本是送亲的队伍,衣食洗用,一应俱全,均
是华美精丽的皇家用品,公主陪嫁之物。 


适才一番混战动荡,将薇儿吓得半死,不过此时安定下来,她却像出笼的鸟雀般欢快。不
用和小姐一同嫁入蕃邦,而小姐又得以同心上人远走高飞,还有什么能比这个结局更加美
妙的呢? 


而陈寒衣则是不同,她比薇儿想的更远些。燕王为了自己不惜反叛朝廷,让她感动之余又
觉得愧疚不已。这样一来,燕王就失去了夺嫡的机会,甚至身家性命也未必能够保全。毕
竟她还不知道李沐风竟有割据幽州的想法。 


另一方面,自己没有嫁入吐蕃,那么会不会再度挑起两国的争端?为了自己,不知道又要
牺牲多少人的姓名?而自己的父亲……再怎么样,陈京毕竟是自己的父亲阿,陈氏一家会
不会真如太子所说的,被满门抄斩…… 


陈寒衣呆呆的坐在车帐之上,脑中的念头忽闪忽现,纷乱无踪,脸色却愈加苍白起来。 



薇儿正欢天喜地的跑到陈寒衣近前,见她面色不善,慌忙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 


“不妨事的。”陈寒衣强笑了一下,轻轻抓住薇儿伸过来的手。 


“小姐……你……你的手好凉,是不是不舒服?”薇儿瞪大了眼睛,看着陈寒衣。 


“没事,真的没事。”陈寒衣稳定了一下心神,将薇儿的手拉近,微微一笑。 


“啊,小姐,燕王来了,他在外面等……” 


“是吗?”陈寒衣精神一震。她突然记起了刚才那漫天的箭雨,就在那一刻,她的世界崩
塌了,她以为她再也无法见到李沐风,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 


就在李沐风遇刺的那一次,自己曾经暗暗发誓,再也不要留下同样的遗憾,可谁知今日,
历史险些重演。 


李沐风险死还生,她心中充盈的喜悦无法言表。 


“我去见他。”陈寒衣陡然站了起来,呆了呆,又忙道:“薇儿,帮我把铜镜拿来,我脸
色不好,要补些胭脂,你再帮我梳梳头……”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余辉在铜人原挣扎着消逝,几辆车帐围成的圆圈中点起了篝火,车帐
外面,是数千枕戈待旦的士兵。 


李沐风突然感到一丝有趣,除去这些士兵,眼前的情景颇像吉普赛人流浪时候的大篷车,
那里有最奔放的歌舞,有最美丽的姑娘…… 


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怎么的,自己最近经常闪烁现代社会的记忆,到底是预示着什么吗
?可当自己努力去回想的时候,一切就像一个遥远的梦,不可触及。很多时候,他一直在
想,自己究竟算是一个回到古代的现代人,还是一个拥有现代记忆的古代人? 


他的目光逐渐凝聚了,在那忽明忽暗的篝火前,有着一位风姿绝世的女子,婉兮清扬,顾
盼生辉,仿佛满天的星辰也无法遮蔽她的光采,于是羞愧的逐自隐去,天地间,仿佛只剩
下这一道光华在流动。 


陈寒衣也看到了他,那张疲惫的微笑,却不能掩饰其神彩飞扬的面孔,那淡然自若,风流
蕴藉的气质。历经多少波折,两人终于在此面面相对,有多少话,却哽咽在喉,什么也说
不出来了。 


“寒衣……”李沐风抢步上前,拉过陈寒衣的手,定定的看着她,一双眼睛如同含了火,
热切的要将眼前人熔化。 


“燕王……你……”陈寒衣突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登时软倒在李沐风怀里。这些时日,
有一股气在她体内苦苦支撑,然而今日,她再也不用如此,仿佛眼前人,能给她所有的依
靠。 


“还叫什么燕王。”李沐风轻轻揽着怀中玉人,笑道:“叫沐风吧,就像我叫你寒衣一样
。” 


“不可,规矩不可废……”陈寒衣和李沐风生离死别,大悲大喜。此时投入恋人怀中,一
时难以把持,双颊晕红,体烫如火,却依旧喃喃的坚持。 


李沐风不再说什么,他低下头,轻轻吻在陈寒衣的樱唇之上,如同吸吮世上最甘美的蜜糖
。 


陈寒衣只觉脑中轰的一震,眼睛登时睁的大大的。她伸手略想抗拒,却觉一阵莫名的感觉
汹涌而来,浑身酸软,眼神逐渐迷离,终于轻轻闭上了。 


薇儿本来透过车帘的缝隙偷偷看着,见到此种情景,羞的面红耳赤,连忙闭起眼睛。此时
虽说四下无人,却是车帐之外,即便大唐风俗开通,也让薇儿觉不妥。她开始只道燕王风
流不羁,后又渐渐觉得,两人经历如此变故,再是怎样,却也不为过了。 


“别……”陈寒衣渐渐回过神来,突然想到一事,犹如冰雪浇头,立时清醒了过来。她忙
推开李沐风,却见李沐风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仍在回味,脸上便如同着了火一般,
只是低头不语,那里还说得出话。 


“寒衣,是否在担心陈家呢?”李沐风拉着她一同坐在一辆车帐之前,轻声询问。 


“我……我父亲他,会怎么样……”陈寒衣见李沐风一语中的,想必是知道陈京的状况了
。 


“这个,我也不知。”李沐风轻轻一笑,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陈尚书乃是朝廷重臣
,又是太子一党,眼下长安时局纷乱,正是用人之际,太子怎会加害于他呢?寒衣就不必
杞人忧天了。” 


“我这个大哥,虽说狠毒了些,可是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陈寒衣闻言心中一松,也觉得李沐风所言不差。她本是冰雪聪明之人,只是关心则乱,如
今冷静下来,对乱作一团的形势,也能看出个大概。 


“那……吐蕃若是藉此继续挑起争端,却有如何应付?” 


李沐风暗觉好笑,和悲天悯人的陈寒衣相比,自己实在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了。 


“那一边更不须担心。其一,吐蕃和大唐作战,败多胜少,和亲只是安抚,并不是怕了他
们。况且吐蕃现在内部不稳,还没有空闲理咱们的事情。其二,我说了,太子才略还是有
的,随便找个人替你出嫁,这种事情也不过举手之劳。” 


陈寒衣闻言呆了呆,似是放松,又似是担心,怅然道:“却不知是哪个姐妹因我儿不幸了
。” 


李沐风目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寒衣,这事情的起由皆是因你吗?要怪只能怪太子!你
可别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陈寒衣默然片刻,道:“其实我也明白,只是心头依旧不好受罢了。” 


李沐风见她衣衫单薄,瑟瑟的秋风似乎让她略有寒意,不禁怜惜的轻轻揽过她的身子,柔
声道:“我知道……只是当今之世,身不由己,实在无暇顾及旁人了……” 


他这番话似在开导,又像在为自己解释什么,陈寒衣偏头看着他,明眸清澈无波。 


“为今之计,还是先想想自己吧……看看咱们如何过的去潼关。过了潼关,便算到家了。
” 


“潼关吗……”陈寒衣目光投向东方,夜幕蒙蒙,一片未知。 


“潼关啊……”与此同时,某人在某地也发出了一声感叹,却没有人听到。


第五十二章 故人


房玄龄的府邸算不得简陋,几进几出的院落方正整齐,幽雅清静,就像他这人一般,隐隐
透着凛然气象。然而,作为堂堂中书令的居所,此处也着实不够气派,放眼繁华奢侈的长
安,这样的格局尤显平淡无奇。 

皇上不是没有恩赏,可房玄龄一直坚持不受,就在这里安然的住了二十几个春秋。或许,
这宅院淡定的气度,也是受了主人的沾染吧。 


自李建成遇刺以来,房玄龄成了万众瞩目的关键。朝堂政改之后,中书令权倾朝野,俨然
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若此时房玄龄倾向于某个皇子,就等于铺就了一条通往皇座
的康庄大道。 


只可惜,房玄龄似乎只是李建成的不贰之臣。他不动如山,丝毫没有表露自己的任何态度
。每日只是探视皇上伤情,代为处理政务,旋即便回家静养,断不给别人试探的机会。上
门的客人自然是有的,却都照例听上一番云山雾罩的闲谈,恭送出门,个个似丈二的金刚
,摸不着头脑。 


正当晌午,府门外来了一人,声言要见中书令房大人。门房见此人一身青衫,头上带了个
遮阳的斗笠,挡去大半张面孔,全不似官场中人,倒象个远游的年轻书生。 


“呦,先生来的不巧,这晌午不见客。” 


“哦?你们家大人不在么?”那人稍稍抬了抬斗笠,仰头看了一眼高悬的牌匾。 


门房愈加看不清此人什么来头。透过掀起的斗笠,他才发觉此人已然不再年轻,虽然一张
俊脸有如冠玉,额头上却也有了几道皱纹。 


大约有四十岁了吧?可看着体态也不过二十出头。门房每天迎来送往,阅人无数,此时却
也疑惑起来。 


“大人是在的,不过这大晌午的,谁也不敢惊动了他老人家。”门房陪了个笑脸,瞅了瞅
这人,“不如您也先找个地方歇,等到时候……” 


“房老没这么大脾气吧。”那人笑了,伸手递过一个东西,道:“你拿着这块玉佩给他,
保证他立时见我。” 


门房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下,是块好玉无疑,雕工也极是精巧,寻常人家断然不能有如此的
物件,不由得对此人又恭敬了几分。当下道:“既然这样,您稍等,小的这就去通禀。”
 


房玄龄本来也没睡,他虽然表面上平静,可内心中却如同沸油点水,每一刻都在翻腾。皇
上的伤势时好时坏,至今不能理事,自己要是一步走错,或许大唐的江山就在他手下断送
了! 


正思忖间,却见门房手捧一物进来,朝他行了个礼,道:“大人,外面来了个人,一身书
生打扮,也瞧不清多大年纪,给了我这个东西,说您一看便知,上面雕的什么小人也没看
明白,好像个六瓣的花儿……” 


听门房形容此人形貌,房玄龄心中已然突突直跳,及听到那玉佩之事,他再也坐不住,伸
手道:“赶快拿来我看。” 


房玄龄接过玉佩只看了一眼,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摩挲着玉佩,苦笑一声,道:“怕
什么,来什么。债主找上门来了……” 


门房呆呆站在一旁,心中极是后悔。刚才看那人神情,好似和大人乃是多年密友一般,自
己兴冲冲前来通禀,才知却是错会了意!看大人如此反应,敢情那人竟是个债主子?可大
人高位显赫,又怎能欠下别人什么钱财,当真是其可怪也欤。 


房玄龄自然不知那门房心中胡思乱想什么。他自语道:“破军六花阵……该来的还是来了
。” 


“什么……六花……破军?”那门房正是心不在焉,一时顺着房玄龄的话头重复,却弄了
个颠三倒四。他心中一阵琢磨,莫非两人赌过色子?那这六花定然是豹子无疑,却不知破
军又是些什么?想来也就是幺二三等类,碰上豹子自然是大输特输。 


“待我亲自去迎。”房玄龄整理衣衫,正待出门,突然想到一事,沉吟道:“还是你去把
人请进来吧,我厅中等候便是。对了,记得客气些。” 


门房闻言,恭恭敬敬将那人请进厅房,愈发认定此人必是债主无疑。房玄龄将各色人等一
一挥退,甚至连个服侍的丫环也没有留下。他亲自倒了两杯茶,默然推了杯给那人,什么
话也没说。 


那人已然将斗笠摘下,英气俊朗的面庞略带风尘之色,显然是赶了长路,饱经风霜。但一
股悠然之气隐隐透出,仿佛万事都不能令此人着慌。 


“房公别来无恙,咱们有二十几年不见了吧。”那人端起茶品了一口,一脸轻松的笑容,
甚是亲切。 


“有了。”房玄龄点点头,叹道:“却有何妨再过上二十年,李靖凭的性急。” 


李靖笑道:“我们都已经老了,再等下去,怕是终生无望。秦王之仇,何时能报呢?” 



“仇,已然报了。”房玄龄看了他一眼,“皇上生死不定,还不够吗?” 


李靖大笑起来,起身道:“自然不够!当年秦王在世时,武有李靖尉迟,文有房谋杜断,
天下唾手可得,可谁知天竟不从人愿!现今江山易主,尉迟和杜如晦已殁,只剩下我们几
个垂垂老矣,眼看不中用了。” 


“不过,机会终究还是来了。现今之局,房公独掌大权,承乾殿下登基有望!房公忍辱负
重二十几年,终究没有白费!” 


房玄龄却没有李靖那般畅快,他沉声道:“李公想的太过简单了,以我之力,又怎可能左
右的了朝局?” 


李靖止住笑,看着他道:“房公切勿担心,李靖何曾做过没有把握之事?在下也不会如此
天真,视那几个皇子的势力如无物。我要的只要房公点点头,一切由李靖安排!” 


“那会是何等局面?”房玄龄盯着李靖。 


“天下大乱,然后我们可乱中求胜!”李靖毫不避讳,直言相告。 


这个回答并不出房玄龄所料。他低头吃茶,却觉得茶水早就失去温度,冰凉一片。“李公
,这二十年来,我有个想法。” 


李靖似乎早就看透他的心事,无所谓地道:“日久见人心嘛,不妨说来听听。” 


“这天下并未易主,依然是李家的天下。百姓依旧是这天下的百姓,不曾有丝毫变动。”
房玄龄看着李靖的眼睛,恳然道:“既然如此,何必再有什么强求?为了二十年前的怨仇
,置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李公于心何忍?” 


“李靖只为秦王尽忠。如今天下非秦王之天下,则苍生于我何干?若承乾殿下坐了江山,
那安抚四方、善待百姓自然是李靖的责任。” 


“此言未必是李公的肺腑之言吧?当初李公以弱冠之年出世征战,不就是为了天下百姓?
” 


“此一时,彼一时。”李靖声音低沉了下来,黯然道:“李靖早已不是当年的李靖,如今
的李靖只为秦王活着。” 


话到此处,房玄龄再也无话可讲,眼睛微然闭上,不再言语。 


“房公,你的心思我全然明白,你的做法李靖也甚为佩服。只是,当年房公留在长安出仕
,还是房公自己的计划,‘带时机成熟,里应外合’,也是房公自己的言辞,难道房公都
忘了吗?” 


“自然不会忘的……倘若我房玄龄是个眷恋富贵权势之人,则乱箭穿心,人神共弃!只是
……怎能因一己之私,致使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呢?” 


“那就由不得房公了。”李靖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道房公的人品,但为今之际,李
靖只好得罪了。” 


说罢,李靖口风一转,道:“房公乃是秦王府旧部安插的内线,这一点怎么也洗不脱。倘
若朝廷知道了,怕是房公再也无处立足。我说的话,房公再想一想,过个三五日,长安之
事安排妥当,李靖再来拜访。” 


房玄龄呆了一呆,欲言又止,终于道:“也罢,李公且先回去,待我想上一想,恕不远送
了。” 


李靖一面将斗笠带上,一面笑道:“房公心思依旧缜密。想来从未亲自把客人迎进送出吧
,今日若是如此,落入有心人眼中,便容易起疑。不错,现今正该如此。”说罢,推门走
出,早有管家过来,迎李靖出去了。 


门房见那人出得府来,满面带笑,想必这大笔银钱已然讨还到手,不由得为自己大人肉痛
起来。 


却说李靖出了府来,走街串巷,已来到一处秘密所在。此地甚是偏僻,四周寂廖无人,只
有一个孤零零的院落,院子背后是一片密林。他按节奏轻叩几下,早有人打开院门,将他
接了进去,神色极是恭敬。 


“殿下的伤势如何?”李靖还没喘口气,就忙不迭的问。 


一人犹豫了一下,答道:“想必是不妨事了,只是殿下一直入定自疗,我们不敢打扰,也
摸不透情况。” 


李靖皱了皱眉,却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李承乾武艺超绝,若是自己疗伤,此处也无人能
够施以援手。 


“你们守护殿下,一刻也不可离开。我在这里等着殿下好转,这长安之事,缺不得殿下的
参与。” 


李靖话音刚落,却听一声清朗的话音传来:“不必待李公久候,我已经全然好了。”


第五十三章 设伏


随着话音,李承乾缓步自屋内走出。他依旧是一身素白的长袍,一尘不染,眼神却平和内
敛了许多,也少了原来那夺人眼目的神采。若说他以前是光华四射的神兵,那现在真可算
得上一柄神物自晦的天剑了。 


李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拍手道:“殿下愈发精进了,莫非又想通了一个关节不成
?” 


要知道天剑的进境,全在内心的修持。平日积累磨练固然重要,但若想提升一个境界,还
须那天外飞来,来去无踪的顿悟。正所谓“有凌云驾虹之势,无缕冰剪彩之痕”。 


李承乾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李靖和周围的众人,最终聚焦到一片虚无的空旷。半响道:“
放得下,才能拿得起。以前我就是执念太深,可笑还以为自己真的剑术大成,尚自洋洋得
意。” 


旁人只道殿下功力精进,自是为他欢喜,李靖却听着话锋不对,疑虑骤起,缓缓问道:“
殿下如何打算?” 


李承乾双目微闭,淡然道:“此间之事,再无牵挂,何去何从,存乎一心。” 


旁人大吃一惊,这才听出殿下颇有出世之意,俱都愣住了。李靖见李承乾语调平淡,心境
无波,显然不是一时冲动之言。当下皱眉道:“秦王之仇,就此罢了不成?” 


“我已然报过了,所有的执念,皆因此而起。”李承乾摇摇头,叹道:“现在回头想来,
此仇不报也罢。不过既然出手,也算去了一块心病,终于解脱了这个羁绊。” 


“这天下呢!”李靖剑眉倒竖,厉喝道:“秦王旧部为了今天耗费二十年心血,殿下说走
就走?” 


旁人大惊,谁知一向不温不火的李靖竟然对殿下厉声高喝?李靖总是一副书生做派,深沉
内敛,从来没有过情绪如此失控的情况。 


却听李承乾淡淡的道:“与我何干?” 


与我何干。 


这平淡无奇的四个字如同重锤般砸在每个人心里,每个人都惊讶的张大了眼睛。李靖似乎
不敢相信如此无情的言语竟是出自此人之口,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盯着李承乾不放
。 


“上一代的恩怨,与我何干?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追逐生命的意义,却不想顺着别人的
安排走完剩下的路。二十年来,我已经太累了。” 


“师父。”李承乾眼中突的感情流露,其间包含太多太多,有愧疚,有尊敬,有感激,有
悲悯。他向每个人望去,最后定格在李靖眼前。他双手轻轻搭住李靖的双肩,深情的道:
“这二十年,您也太累了,难道这真是您的本意吗?这真的是我父王的本意吗?每个人,
为什么都要违心的活着,为了毫无意义的目标去虚度年华?我从没把您当过臣下,您算是
我的师父,更算我的父亲……我也不希望再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李靖感受着双肩传来的力量,温暖而酸楚。他距离李承乾很近很近,似乎刚发现,曾经的
少年已然高过自己半头了…… 


“比起追逐生命的意义,称霸天下,又算得了什么呢?”李承乾放开了手,缓缓退了几步
,向所有人深深的施了一礼。“承乾想到一事,打算先去了解所欠的人情,因此先行一步
,各位保重了。” 


话音才落,也未见他有什么动作,身形却突然向后拔起,倒纵了出去,轻飘飘掠上院墙。
在墙头略点一下,潇洒的转过身形,如巨鸟投林般划出一道幽美的弧线,消失不见了。 



“李公……李将军……”大家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却是面面相觑,除了看李靖拿主
意,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靖却依然在愣神。他呆呆的盯着李承乾离去的方向,似乎苍老了许多。良久,他轻叹一
声,缓缓出了一口气。 


对于华州都督沈越来说,眼前既是立功的机会,又是个两难之局。太子要自己击杀燕王,
燕王却已经差人前来,许诺重金借道。若是依从太子,虽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可这弑杀
亲王的罪名自己是担定了,若是太子日后站稳跟脚,或许就能牺牲掉自己以塞众人之口。
要是放燕王过去,虽然大笔财物到手,可太子那边实在不好交代。 


裴行俭对沈越的评价十分准确,他首先是生性胆小,其次才重利忘义。沈越左思右想,还
是选择了同当初陈京一样的路:宁可得罪燕王日后死,也不能触怒太子死在当前。 


此人还是有些小聪明的,要不也当不上一州的都督。他一边假意答应燕王,一边部属人手
,打算杀个出其不意。 


而李沐风这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沈越心态上的变化,使者与沈越定好了时日,只等他率
队前来迎接。 


李沐风的队伍已经进入了华州,沈越一方面命令府兵不得阻拦,暗中形成合围之势;一方
面自己带数千人的队伍,出华阴迎接。 


双方离了不到一里,燕王这边看那几千人兵甲整齐,突然感到有些不对,立刻列开阵势,
不令沈越再前进一步。 


李沐风骑在马上望了望对面,侧头示意。裴行俭心领神会,当下打马上前,高喝道:“沈
越,尔等竟是言而无信之人!” 


沈越一愣,四面看了下,却没发现自己的布置有什么漏洞,讶然道:“这位将军说笑了,
末将怎敢欺瞒燕王?” 


裴行俭怒道:“即是如此,你带这么些军士来做什么?” 


沈越暗自松了口气,原来问题出在了这个地方。此问正中下怀,他早就想好了说词,干笑
道:“燕王可要恕下官的罪了。末将想,倘若我独自前来,燕王便直接把我捉了去,然后
逼我放行,我却也无可奈何。” 


李沐风脸色忽沉,冷哼了一声:“沈越,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李沐风虽然离的远,可声音却异常清晰,沈越听得打了个哆嗦,紧忙陪笑道:“燕王息怒
,末将一向胆小,今日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了,还请燕王恕罪……” 


“罢了,如今的形势不同以往,倒也不得你不防。”李沐风淡淡的道:“我与大哥虽生了
间隙,但终究是兄弟,你牢记着这一点,才不会吃亏。” 


“是,是,燕王大量……”沈越听着李沐风这话,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燕王这话什么
意思?莫非是提醒自己不可妄动?还是……他瞅了瞅几百步外李沐风,终究不敢上前去见
礼。 


沈越率队头前引路,燕王的队伍车帐缓缓跟随。这样迤逦行了数里,周边见了山坡。燕王
的戒备也渐渐松懈,队型散乱,双方越离越近。 


顾少卿环顾左右,突笑道:“我是不懂打仗,但倘若此时伏兵一起,我等当真措手不及了
。” 


裴行俭四下扫了一眼,道:“顾先生果然有眼光,此处小山后面正好埋伏,不用太多,几
千人足矣。” 


顾少卿长笑道:“却笑那沈越不会用兵……” 


话音未落,突然喊杀声骤起,两旁山坡上涌出千名兵丁,朝燕王的队伍包抄过来。前面沈
越后队变成前队,猛然冲杀而至。 


李沐风呆了呆,失笑道:“少卿学什么不好,偏要学那曹操!”随着话音,秋水流波锵的
出鞘,龙吟阵阵。 


顾少卿努力控住马,异常狼狈,却犹有心思问道:“却不知学曹操什么?” 


李沐风这才想起他们都不知道罗贯中杜撰的这个典故,笑道:“少卿先顾自己吧,事后自
然相告。” 


沈越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一派轻松,倘若他有所留意,或许会对自己的优势感到怀疑。可
他只是欣喜的看到燕王的队伍被截成两段,正在各自苦战。 


华州军士人数占优,况且打了燕王个措手不及,燕王部将一时都无心恋战,纷纷突围而去
,却苦了无法快速行动的车帐。 


沈越见燕王突围而去,自己的优势兵力竟也无可奈何,不由得大为沮丧。清点战果后,才
发现根本没对人家造成什么杀伤,自己倒折损了不少人马。不幸中的万幸,安远公主却被
自己留下了。 


他早已打探清楚,安远公主对燕王极其重要。为了这个女子,李沐风甚至不惜违抗圣名,
有她在自己手里,却不愁李沐风不就范。到时候自己也不必杀他,只需要挟燕王回长安请
罪即可。自己既不必担什么风险,又可完成太子之命,当真是两全其美。他越想越得意,
反倒觉得让燕王突围出去实在是上天成全。 


不过,对于陈寒衣他倒也不敢失了礼数。毕竟这是皇上御封的公主,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只要皇上不收回,她名义上永远是皇家的金枝玉叶。 


“末将恭迎安远公主……” 沈越在车外拜了一拜,垂手立了一会儿,却发现没什么反应。
 


他想要伸手去挑车帘,手伸出去,又迟疑了。他心道:久闻这位公主秀丽绝伦,将来必然
有个好的靠山,倘若今日唐突了她,日后会不会……不妙,自己现在杀退燕王,将她献了
出去,必然已经大大得罪了公主。日后她得了势,哪里还有自己的好处?不如现在就……
不可,要让太子知道安远公主有了什么闪失,定然饶不了自己,就算推说乱兵所杀,依然
脱不了干系。 


他这里得了公主,却左思右想没有主意,一时急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的手下
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位大人在车帐前咬牙切齿,究竟要做些什么? 


沈越犹在发楞,突感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搭在脖颈上,激的寒毛陡然竖了起来。却听一个陌
生的声音冷然道:“沈将军在想什么呢?不如让在下给你出个主意?”


第五十四章 收编


沈越吓的魂飞魄散,只感到一丝凉气自脊背麻酥酥的升起,浑身气力不知跑到了何处,身
子一软,好险没坐倒在地。他觉得搁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已经划破了表皮,杀气透过血管
渗进四肢百骸,彻骨的冰寒冻得他牙齿打起了架。 

本来他也不是如此不济,可这些年一直卫戍长安,早已忘了杀伐的滋味。想到自己或许再
没有性命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什么勇气便都跑光了。 


“将军好说……别,别动手……”他嘴上结结巴巴,心里已经明镜一般。想来这是燕王的
手下,早已藏匿在车中,单等自己上当了。 


“你是要死,还是要活?”那人语气冰冷,手中的刀又紧了紧。 


“要活,要活!” 沈越觉得脖子生痛。忙不迭的叫了起来。他眼睛瞄了一下那人,却见那
刀削一般的面孔杀气盈然,仿佛于自己有深仇大恨一般。他着实没有把握此人不会随手一
刀,只图杀了泻愤。 


薛仁贵确实有气。就是因为这个沈越,他不得不屈身于女子的车帐内!此刻见他这副脓包
的模样,越看越恨,真恨不得一刀把他剁了干净!这也是个将军?大唐难道就没有人了吗
? 


“要活,那好办!你命这杂兵散开,送燕王进潼关!” 


“这个……” 


“胆敢说一个‘不’字,我只管一刀下去!” 


“…敢……是、是,末将即刻……”本来沈越想说“不敢”,可这里面却也有个“不”字
,谁晓得那薛礼是什么心思,万一见这个字便是一刀,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了。 


沈越战战兢兢喝退众人,却见前方一片烟尘,一人纵马率众驰来,高声笑道:“沈都督,
别来无恙,这可真算是后会有期了!”正是燕王李沐风。 


原来裴行俭本是裴度之子,出仕前随父在长安生活。他是个有心人,对百官都有观察,这
个沈越也未曾遗漏过他的眼睛。顾少卿是何等心机敏捷之人,根据裴行俭对此人的评价,
当即定了此策。大家都拍手称妙,只有薛礼不情不愿,却无可奈何,一腔怒火只好洒在了
沈越身上。 


沈越见到李沐风,扑通跪倒在地,指天发誓要效忠燕王。大家虽然并不当真,可也知道性
命攸关,此人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沈越手下的兵丁军士见主帅如此,自然也没人逞什么英雄。这本是皇室仇杀,又不是保家
卫国,谁也没有士气可振。此时都督既然降了,自己便毫无责任,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沈将军,这潼关,你可来去自如?”李沐风笑容满面,显得极是亲切。沈越的马和他并
头而行,好似地位不凡,可惜周围还有数人成合围之势,寸步不离,“保护”的极为周到
。 


“燕王,不瞒您说……” 沈越侧脸看了看薛礼,犹豫了一下道:“这潼关乃是重地,并不
归我管辖。其守备将军哥舒长垣是个突厥蛮子,脾气极硬,怕是末将无能为力……” 


“哥舒长垣……这人怎么没听说过?”李沐风思索了半天,记忆中却没有这么一个人。此
人姓哥舒,自然是突厥哥舒部无疑,不知和后来的哥舒翰有什么关系?他抬眼看了看裴行
俭,却见他也是轻轻摇了摇头。 


“是这两年新提上来的吧?”李沐风问。 


沈越点点头,一脸懊丧道:“那人是太子殿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原来不过是个校尉,几年
的功夫,升的也太快了……” 


顾少卿看了李沐风一眼,笑道:“太子还真是知人善用。”李沐风含笑不语,心中颇以为
然。这沈越不堪大用,潼关这等兵家必争之地自然轮不到他。说起来,太子也知道手下良
莠不齐,这样安排也煞费苦心。只是他手下如沈越之人实在太多,同李沐风那宁缺勿滥的
做法截然相反。 


只是这潼关……按说这等兵家重地,二哥怎么可能不插手呢?为什么潼关,竟是太子的人
……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没有在他心头留下痕迹。李沐风想了想,笑道:“不管如何,还是
先请沈都督带我们去潼关,我们暂且隐匿身份,充做你的亲兵。” 


“倘若沈都督有事要进潼关,成与不成?” 


“这……或许进去三五个人,还不成问题,这几千兵马怕是……” 沈越突的眼珠一转,似
乎想起什么注意。 


李沐风却知这话没有作伪,应口道:“无妨,我们便几人随你进去,到时你不要胡乱说话
就好,否则……”他突然看了沈越一眼。 


沈越一接触李沐风的目光,突然觉得好像千万把钢刀加身,说不出的恐惧;又似坠入冰窖
,周身酷寒透骨。他实在没有想到,一直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燕王竟能散发出如此的杀
意。他也知道了两人之间的差距,恐怕人家动个手指头就能捻死自己,刚才还在打的小算
盘,登时吓得烟消云散。 


或许两人之间不至于相差如此之多,但李沐风的霸剑之气已然炉火纯青,这等摧枯拉朽的
压迫感正是霸剑的精意所在。通常两人动手之时,这种气势便能消磨掉对手大半的意志,
就算李承乾的天剑亲临,怕也不敢以身相试,只能借天地之势才能将其消于无形。 


沈越伏在马上,冷汗淋漓,心中早没了作怪的念头。只盼着这个煞星赶快离自己远远的,
自己才能有命去琢磨给太子的回复。 


“沈将军,你觉得此计可行吗?”李沐风收起了气势,淡然一笑。 


沈越周身压力骤渐,见到这如沐春风的笑容,仿佛刚才自己不过做了一场恶梦。但他毫不
怀疑,这看似温和的燕王,转眼就能变成杀人不眨眼魔王。果真是妖星啊…… 


“可行,可行,燕王的计策真是高妙……” 沈越干笑几声,却无人附和,他开合了几下嘴
吧,声音难以为继。 


薛礼朝前面看了看,皱眉道:“燕王,这几千人如何处理,如果放他们回去,难免走漏风
声;若是带着他们一起上路,又难以控制。不如……”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薛礼本要说不如就地杀了,可想到都是大唐军士,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终究不便如此, 



李沐风自然明白的很,他想了想道:“带他们一起走,将编制打散,由王府的人领队。如
有异动,格杀勿论。” 


当下,这几千人被散入临时编成的队伍,每队都由一名熟悉军阵的侍卫领军,队中既有府
兵,也有禁军,相互毫不熟识。就算有什么动作,也难以掀起风浪。 


双方合兵一处,登时颇见规模。各领军侍卫虽说熟悉军阵,也不过校场操练出身,却难得
有机会带兵,此刻大见兴奋,频频调度指挥,发号施令,一时间旌旗招展,队列纵横,竟
也有模有样。 


李沐风脸色一沉,正待说话,却见薛礼喝骂道:“不懂事吗?这样吵吵嚷嚷的,离潼关八
十里都听得见!” 


对于燕王府来说,薛礼本算个外人。可他心头磊落,性情豪爽,武艺又高的出奇,尤其那
一手神射的功夫,让大家交口称赞,个个叹服。眼下不是在王府,薛礼正是行军打仗的将
帅之才,因此众人虽挨了骂,却毫无怨言,只怪自己缺乏经验,兴奋的过头了。 


薛礼见众人停止了胡闹,满意的点点头,朝裴行俭笑道:“守约,你给他们讲讲该怎么行
军才对。他们一看就是校场上练兵的架势,没走过长路。” 


裴行俭眼睛一亮,却朝燕王看了一眼。李沐风点点头,心道这薛礼略脱形迹,不拘小节;
裴行俭却是审时度世,举止有节。两人性情全然不同,却难得私交如此融洽。 


裴行俭和众人如此这般一番,他头脑清晰,涉猎极广。他并不单纯说行军的细节,而是从
战略层面说起,讲的条分缕析,旁征博引,听得众人眉飞色舞,连李沐风都感到大开眼界
,不禁对裴行俭更加看重。 


片刻后,近五千军士偃旗息鼓,悄然向潼关挺进。在沈越“详细耐心”的引领下,一路上
绕过数个驻兵之所,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了潼关。 


距离潼关四十里,李沐风在一处山坡下扎住人马,依山结营,以防被潼关守军察觉。他和
顾少卿等人商议一番,决定由顾少卿裴行俭留下统镇兵马。自己带上薛礼,外加众多侍卫
,共百十来人,林凡身上有伤,被燕王强行留下静养。 


“燕王。” 沈越见竟要去这么多人,一阵发楞,道:“人要太多,恐怕对方会起疑……”
 


“若要太少,怕那哥舒长垣更加起疑。”李沐风冷笑一声,道:“沈都督向来只带三五个
人便出门吗?” 


“是了,末将愚钝,竟是没有想到……” 沈越干笑一声,见薛礼正斜着眼睛看他,吓得干
咽一口吐沫,再不敢说话。 


“对了,沈将军的亲兵向来军威如何?” 


“那个……自然是气势非凡……” 沈越还待强撑场面,却见李沐风目光一冷,立时泄气道
:“末将整军不严,亲兵也极是懒散,还请燕王恕罪……” 


“那可还真麻烦……”李沐风看着自己精挑出来的这百名骠悍战士,苦笑一声。他突然懒
懒洋洋打了个哈斥,扯松了刚刚结束整齐的军服,笑道:“儿郎们,就当跟着沈都督去潼
关散散心去。” 


这百人愣了一下,登时明白,刚才肃穆的气氛一扫而空,个个全似起马踏青的游人,慢条
斯理,有说有笑。薛礼面色铁青,又开始后悔为什么跟随而来了。


第五十五章 叩关


潼关,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雄据晋、豫、泰三省之要冲,尝有“鸡鸣闻三省,关门扼九
州”之说。此关北临黄河,南依泰岭,十二连城峭拔险绝,高不可攀,可谓一夫当关,万
夫莫开。 

李沐风在关下仰望,心生感慨,倘若今次不能叩关直入,怕是算前功尽弃了。这等关隘纵
神州大地不过几处,岂是轻易便可攻陷的?自己手下不过几千人,想要强张潼关可谓势比
登天,不过又给关下添上几多孤魂罢了。 

薛礼却又是一番心思。这潼关险要如斯,进可攻、退可守,不愧天下雄关之名,但是……
世上毕竟没有攻不破的城池,要是自己率大军强攻,当用什么法子?他脑中连想了数个法
子,一会儿攻,一会儿守,连番推演,一时竞呆住了。 

李沐风却不知薛礼在想什么,他拍了拍了沈越的后背,笑语盈然:“沈都督,到了城下,
怎的一言不发了?” 

沈越感觉李沐风的手掌贴在后心,力道暗吐,登时打了激灵。 

他知道只要胡乱说话,燕王真力贯出,自己纵有九条命便也呜呼哀哉了。顿时高声呼喝起
来:“我及华州都督沈越,有要事找哥舒长垣相商,快快开门。”李沐风带来的待卫大多
灵巧机变之人,也立时跟着呼喝喧嚣,吵吵嚷嚷,把那等游手好闲之态学了个十足。 

城上守军眉头紧皱,既是蔑视,又是无奈。一人冷笑道:“不亏是沈都督的兵,全跟他一
个样子。”另一人嘿嘿一笑,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还能有什么别的样子了?
”他们这里调侃,却也不耽误公事,早有人报与哥舒长垣去了。 

不大会儿功夫,一群军士簇拥一人在城关出现,朝下面打量了一番,冷然道:“沈都督找
在下何事?” 

李沐风见那人三十来岁年纪,个子不高,身形瘦小,皮肤黝黑,双目去炯炯有神,显得极
是精悍。低声问道:“此人便是哥舒长垣了?” 

“正是。”沈越朝李沐风点点头,又高声叫道:“有要事相商,还请将军开门。” 

“哦……”哥舒长垣却不着急,慢悠悠的说道:“都督怎么也不打个招呼,突然造访,让
小将没了出城迎接的机会。” 

沈越一怔,见他没有开门的意思,心里急似油煎,却又无可奈何。 

突然待卫中有人骂道:“好大的驾子,我们都督便怕了你个矮子不成?”沈越登时明悟,
自己心中没有底气,说话没了往日的骄横,哥舒长垣自然便起了疑羽。当下作色道:“哼
,哥舒将军什么意思?公事也是你耽误的起的?不开城门也罢,咱们走!”说罢拔马便走
。 

哥舒长垣沉默了片刻,突然笑道:“哪里的话,沈都督误会了,末将这就开门迎接。” 


沈越顺势停住脚步,冷哼一声,不再搭言,只看着大门被链条带动,嘎嘎的打开了。 

这百十人鱼贯而入,而两旁守军冷言而视,弓矢齐举,无声的压迫让沈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怎么了?往日来潼关,虽然依旧相互冷言相向,却没有这番剑拔驽张。 

李沐风紧紧跟着沈越,寸步不离,好似个贴身保镖一般。他一边注视着沈越的举动,一边
分心去观察周围状况,越看越是心惊:倘若城门一关,万箭齐发,岂不成了瓮中捉鳖! 


最后一人也进了潼关,大门发出粗杂的声响缓缓关闭,外面的风景随着关门声砰然闭合,
成了一条隐约细亮的光线。关城以及群山的阴影瞬间猛压下来,似乎白昼突然变成了黑夜
。李沐风突然觉得有点冷,不禁心头打了个颤。不妙啊…… 

裴行俭受命留守,丝毫没有半分的不满。燕王走后不久,他便自作主张退军十里,扎空营
于平地,旌旗罗织,极是招摇。却引伏兵四千藏于小山两侧,骑兵一千列于阵前,蓄势待
发。 

顾小卿见此情景不闻不问,一言不发。林凡又是诧异,又是慌恐,生怕裴行俭坏了燕王的
大事。他拖着病体来见裴行俭,却见此人正挥毫拔墨,心无旁鹜,神情专注之极。 

林凡心头火起,正要上前质问,一只手突然按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林凡回头一看,
正是顾少卿。 

顾少卿探身观瞧,忽的击掌赞叹道:“守约端的好字!厚重凝实,暗藏机锋,但主人翁这
番功底,怕是燕王也及不上!” 

裴行俭笔端一颤,蓄势已久的一笔说什么也拖不下去了,只得颓然掷笔,苦笑道:“少卿
须赔我一幅好字!” 

顾少卿笑道:“守约的字,我怎么赔的起?不如他日我求燕王一幅黑宝赔你。” 

裴行俭喜道:“那自是好的,燕王的字在下向来佩服。” 

顾少卿道:“我想来眼高手低,虽然一笔字拖拖沓沓,可这眼光还是有的。燕五的字极是
飘逸洒脱,奈何有风骨而无根基,比不得守约啊。” 

“守约怎敢和燕王想提并论?”裴行俭看了顾少卿一眼,摇头道:“少卿是来考我了。燕
王根基在于幽燕之地,此番如龙入海,脱胎换骨自不在话下。” 

林凡虽然为人老实,却是不傻。那两人的对话开始听得他满头雾水,后来却也隐约明白了
大概。心中只觉这读书人说话真是拐弯抹角,远不及薛礼那等武人痛快豁达。 

顾少卿没有接裴行俭的话,突然转头问林凡:“林统领觉得燕王此番为何单把裴将军留下
镇守?” 

林赠一愣,顺口答道:“此去潼关凶险异常,裴将军功夫不……恩,裴将军更擅运筹帷幄
,不宜去的。”他本意是裴行俭功夫不济,终于临时改口,却是人人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 

裴行俭点点头,丝毫不以为意,接口道:“运筹帷幄不敢当。林统领说的没错,守约功夫
甚差,去之无用,反会成了累赘。不过燕王还有一个意思……”说到此处,他不再言语,
看了看顾少卿。 

顾少卿一笑,道:“守约又考较起我来了!想着几千人的行动,就算再是隐蔽,终究会有
痕迹可寻,估计不久便会接战;薛礼善攻,守约善守,燕王可算人尽其能,安排的实在妥
贴。” 

林凡心头释然,旋即又问道:“那将军为何后撤?倘若燕王有什么意外,那便远了一分,
怕是回救不及。” 

裴行俭笑道:“行军来进,我看此处十分适合设伏,便暗暗记下了。这时最适合以寡击众
,我军已然占了地势。再说以燕王之能,又辅以仁贵的神勇,潼关唾手可得!林统领实在
是多虑了。” 

说到此处,他走到林凡身前,凝神观察他的伤口,满是关切之意。 

“统领的伤可是大好了?” 

林凡一愣,心头一阵感激,一比疑虑已然去了个踪影皆无。 

“劳裴将军挂怀,已经不碍事了。” 

“少时或许便要两军交锋,守约已然有了破敌之计,不过还请统领和众家兄弟交代一下,
以免出了疏漏。” 

“正该如此,将军放心,在下就去。” 

顾少卿看着林凡匆匆出帐,心中极是佩服。转头微笑道:“此番一来便可令行禁止,不枉
守约一番苦心。” 

裴行俭却毫无笑意,道:“少卿是否不齿守约的为人?” 

顾少卿一愣,道:“哪里的话?” 

裴行俭肃然道:“手段虽是高明,却用在自家兄弟身上,少卿虽说夸赞,心关怕是不以为
然吧?在下刚入王府,恬居高位,不服都甚众。倘若不用些手段,如何为燕王出力?成大
事者不拘小节,只要初衷是好的,又何谓手段?倘若置身相处,少卿是否有更好的办法?
” 

顾少卿静心寻思,觉得自己刚才确实隐隐有如此的想法。军师幕僚最怕心存偏见,让主观
印象左右自己的判断,他越想越心惊,当下躬身道:“守约教训的是,少卿错了一回。”
 

顾少卿原本是个疏枉自负之人,自入了燕王府,历经诸多磨练,已然渐渐按下心性,成熟
收敛了许多。不过言谈之中,依旧可见到些许痕迹。他说“错了一回”,虽是自承其失,
却暗含着:“单只错了这一回,别的决计没错。”的意思。坦诚间见傲岸,令裴行俭感到
慎重却又有趣:这顾少卿端的是个人物,性情非常人可度也。 

裴行俭心头闪过万般念头,却没忘了礼教,忙上前托住顾少卿的臂膀,道:“少卿言重了
,教训可不敢当。” 

顾少卿顺势站直了身子,动作洒脱顺畅,显然早就等着裴行俭阻他行礼。裴行俭没想到顾
少卿竞是摆明了做势,愣了一下,见顾少卿在一旁忍俊不禁,颇感有趣,不由得也笑了起
来。 

半响,两人收住了笑,顾少卿悠然道:“守约说潼关唾手可得,我却不信。” 

裴行俭一怔,道:“怎么?” 

顾少卿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你心中所想,却瞒我不过。若燕王有失,以潼关之险,这
几千人也不可能排得上用场。急驰回援,也不过是空话一句,因皮再远上十里,又有什么
干系?” 

裴行俭大惊失色,厉声道:“少卿竞如此猜度于我!” 

顾少卿摆手打断裴行俭,自顾自说下去:“守约必是如此想:燕王及谋天下者,倘若一个
潼关都无法渡过,想来也没有谋天下的必要了。我听闻守约博览群书,知晓阴阳,对燕王
的信心,想必和所谓冥冥天意大有关系吧?” 

裴行俭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分辨,只好默然不语,单看着顾少卿。 

顾少卿又道:“处事冷静,判断精准,行事不被意气指使,此乃守约的高处!燕王得此良
将,幸甚幸甚!” 

说罢,顾少卿行了一礼,径自出帐去了。裴行俭关天静默不语,背后衣衫早被冷汗浸透,
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小看了这王府第一谋士。


第五十六章 黄雀


李沐风等人随沈越进了潼关,却感到周遭气氛陡变,那哥舒长垣冷冷的看着他们,瘦小的
身体竟隐隐透着凛然的杀机。 

上当了?李沐风第一个反应就是飞身扑向哥舒长垣,以图擒贼擒王。他强自按耐下这个想
法,侧目看了沈越一眼,却见他一脸茫然,显然对眼前的情况一无所知。 

动还是不动?李沐风犹豫了一下,瞬间在脑中权衡利弊,终于吐了一口气,身体慢慢放松
下来。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薛礼,却发现薛礼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哥舒长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沈越也终于发现事态不对,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说不得也要强出头了。 

哥舒长垣却不理他,目光在这百十人身上来回转了几转,终于定在薛礼身上。他身旁的军
士随着主帅的目光,寒光闪烁的箭头纷纷指向了薛礼。 

薛礼巍然不动,淡淡扫了众人一眼,竞抬眼观天,神态悠闲,视周边兵将为无物。 

“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未见过?”哥舒长垣见此人竞如此大胆,心头即是诧异,又感佩服
。 

李沐风心头一紧,生怕薛礼对答不上,便前功尽弃了。薛礼本是极出色的人物,放到哪里
都难掩其光采,况且又不擅做伪,被人怀疑也是正常。李沐风没想到这哥舒长垣是个如此
细致难缠的人,早知如此,当初宁可牺牲战力,也不该带薛礼前来。 

“大唐将士何止万千,想是将军都一一见过了?”薛礼冷然道。 

哥舒长垣一愣,没想到此人以攻为守,反倒问了自己一个哑口无言。他皱眉道:“你的意
思,你不是沈都督的手下?” 

“将军问沈都督便可。”薛礼淡淡的道:“我们自有要事前来,谁想哥舒将军在细枝末节
上纠缠不休,当真是不胜其烦!” 

“你!”哥舒长垣的手下见此人竞敢对将军出口不逊,均感恼怒,正待上前喝骂,却被哥
舒长垣挥手止住了。 

哥舒长垣一时也猜不透此人什么身份,可见这人理直气壮,咄咄逼人,说什么也像个奸细
,这等傲骨天生,英姿挺拔是装不出来的,莫非是太子派来的高人? 

李沐风心中暗暗叫绝。自己还是低估了薛礼,明明是个智勇双全的人物,怎可只把他当成
一勇之夫?看来天生勇烈,性情豪爽之人,也未必没有细腻的心思,自己的观人之术,似
乎还须磨练。 

沈越见哥舒长垣朝自己看过来,忙道:“这位将军确实不是本都督手下,乃是、乃是……
”他心头号慌乱,目光四下观瞧,口中的谎话却怎么也编不圆满。 

哥舒长垣见他四大大量,口中却始终不肯说此人名姓,反倒误会沈越乃是有所忌讳,不能
当众吐露。他疑惑道:“莫非是主上……” 

“不错!”沈越被哥舒长垣一言点醒,顺坡编了下去,“虽不中亦不远矣!今日前来,正
为此事!引人身份乃是一个关键,怎可轻易相告?若将军摒退左右,以礼相待,或许本都
督还可透露一二!”说到后来,谎话编得已然是一气贯通,神态甚是傲慢。 

李沐风听得心中好笑,这沈越可谓是个说谎的天才。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难得的是竟没
有半处诳语。薛礼本是燕王之人,却哥舒长垣误会为太子手下,两方都是皇子,正是沈越
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况且此人的身份,确实是个“关键”,决计不能当众挑明。若
是哥舒长垣敢单独和他们相处,便等于落入了燕王的掌握,透露一二又有什么问题? 

哥舒长垣却哪里知道此中关窍?他心中寻思,毕竟沈越和他一殿为臣,又都是太子手下,
总规不能轻易撕破面皮。哥舒长垣点点头,把手轻轻一挥,兵丁纷纷收起兵器,刚才紧张
肃杀的气氛一扫而空。 

哥舒长垣引众人厅中叙话,众待卫被久留在外堂歇息,李沐风薛礼沈越三人随着他进了里
屋。哥舒长垣虽然对沈越十分轻视,但场面上的应付总要有的,口中道:“长安局势纷乱
,在下也不得不小心行事,还请都督不要见怪。” 

沈越打了个哈哈,笑道:“将军说话未免见外了,咱们一殿为臣,还不都是为了大唐江山
。” 

哥舒长垣点头道:“不错,都督乃是明理之人,在下也就不客套了。不知今日前来,为的
是什么事情?” 

“有一件急事,还请将军帮忙。”李沐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哥舒长垣面前。 

哥舒长垣只觉得一股压迫威铺盖地而来,副人的寒意冷浸浸的直透骨髓。他竭力想站起身
来,却发现两脚发软,没了半点力气。就连手指上也似乎压了千钧重物,难以弹动一下。
 

怎么……可能……哥舒长垣怒吼一声,咬破了舌尖,倔强的站了起来,身体却如寒风之中
的枯树摇摇欲坠,可哥舒长垣竟是发了狠,拼命的坚持,就是不肯倒下。 

“你……你到底是谁……” 

李沐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心中深感敬佩。此人先机全失,眼下全凭一股意气和霸气相扰
,却始终不肯认输。倘若自己非要将他迫倒,也非不能办到,只是这样一来,怕是哥舒长
垣身体无法承受,便是不死也要重伤。 

李沐风想到此处,杀气陡散,无形的压力瞬间消失不见。哥舒长垣粹不及防,腾的向前跌
倒,李沐风伸手轻轻一点,他便跌回了坐椅,却是动也不能动了。 

“我到底是谁,现在你还猜不到?”李沐风坐回了原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哥舒长垣愣愣的看着他,心中想到一人,登时叫道:“莫非是燕王!” 

“不错”李沐风轻轻拍了下手,笑道:“本王要借道潼关,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哥舒长垣看着眼前的王子,突然大笑起来,似乎想到了一件极为可笑之事。 

李沐风听了刺耳,皱眉道:“将军笑什么?” 

哥舒长垣大笑道:“我笑燕王殿下来得不巧,若是平日,末将确实还能做得了主, 

偏偏就这几日,潼关之事可不是我说了便算的!” 

李沐风一愣,难道潼关还有主事之人?他朝沈越看去,沈越吓的一个劲摇头,表示自己毫
不知晓。 

薛礼在一旁接口道:“无妨,再有主事之人,我们也一样捉来!” 

李沐风点点头,看着哥舒长垣道:“即便捉不来,有将军在我们手中,怕他也投鼠忌器了
。” 

哥舒长垣冷笑道:“怕是此人,绝不会有投鼠忌器的念头!” 

李沐风心头一动,却听外面一阵喧嚣,旋即传来一阵兵铁交击之声,一人朗声笑道:“三
哥啊,三哥!小弟可是等你很久了,长安逐鹿正忙,三哥怎么跑到这里躲起了清闲?” 


阳光已经朝西方偏斜,山丘的阴影被拉扯的铺天盖地,空荡荡的营寨完全被遮蔽在阴影中
,无声无息,诡异阴森。 

裴行俭就站在这黑暗中,静静的等待。潼关的事,不知解决了没有,此时他竟然感到一丝
担忧,或许燕王此去,又会发生一些料所不及的意外。 

“我有种不安的感觉。”裴行俭目视前方,淡淡的道。 

顾少卿接口道:“不是眼前,而是潼关。” 

“不错”裴行俭诧异的看了顾少卿一眼,道:“少卿还能坐的住?” 

“那也先要解决眼前的事情。”顾少卿笑了笑,悠然道:“守约说的头头是道,莫非自己
竟做不到吗?” 

“哪里的话”裴行俭哈哈一笑:“实话实说罢了,却不能左右我的行动。我只是怕少卿担
心。” 

“怎么会”顾少卿摇头道:“燕王吉人自有天相,轮不到我来担心。” 

裴行俭看了看泰然自若的顾少卿,却分辨不出此话的真假。突然,裴行俭眼中爆起一点精
芒,沉声道:“来了!” 

顾少卿放眼望去,远远的一片烟尘腾起,似被斜阳染成了橙红的火焰,又将天空点燃,漫
天都是火红燃烧的云彩。 

那一千骑手被裴行俭放在据此十里之处诱敌,显然已经和敌军交战了一番,朝这边诈败而
回。 

后面的烟尘更浓了,在天边影影绰绰,似乎无边无际。 

顾少卿吃了一惊,却见裴行俭镇定自若道:“少卿莫慌,来敌看似势大,但超不过八千,
不过是队形散乱,因而显得人多罢了。” 

“哦”顾少卿来了兴趣,笑道:“打仗我是不懂了,可守约因何这样肯定?” 

裴行俭伸出三个手指,一条条分析道:“第一,咱们行动隐蔽,能在此时掌握咱们动向的
,不过是华州守军罢了;第二华州都督沈越在咱们手中,州刺史无法调兵;第三,即便他
能让副将领军,职权所限,也不过调动八千而已。” 

顾少卿赞叹道:“守约真是深谋远虑,一时间我便想不到这么多。” 

裴行俭看了看他,表情古怪,笑道:“有行军的经验,只看腾起的烟尘,就能知道大抵来
敌多少。我也是先看出来敌八千,才有以上的判断。” 

顾少卿愣了片刻,突然和裴行俭一起大笑起来。 

燕王府的骑手风驰电掣一般,转瞬穿过了小谷,从敝开的寨门鱼贯而入,消失不见。 

后面的追兵见那大寨旌旗飘摆,也不知藏有多少人马,一时不敢近前,只是远远的徘徊不
定。营寨依旧寂静无声,似乎从未有人进去过一般,大天的营门好象一张冷笑的面孔,冷
冷的注视着来敌。 

僵持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对方见这里毫无动静,突然省悟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怕是燕王早
就来了个金蝉脱壳,去向无踪了。只见令旗一挥,士兵如潮水般穿越小谷,涌进了营寨。
 

裴行俭在暗处冷然看着这一切,他突然手臂一挥,上百只火箭呼啸而去,好似夜空坠落的
流星火雨。营房中早就堆满了易燃之物,沾火便着,很快连绵了整个营寨,火舌连成一片
,疯狂的窜向天空。远远望去,天地间有一只硕大的火把在燃烧。


第五十七章 劫活


火,全是火。率先冲击敌营的战士全都变成了哀嚎翻滚的火球,在后面幸存的士兵眼中,
满天满眼全是火光。他们惊恐的停步掉头,却和收势不住战友撞到一起,有人更被生生推
进了火堆。 

去路已经放大火截断,来路上混乱不堪,人马相践。谷中的士兵纷纷争相朝并不高大的山
丘爬去,散乱无章,好似一群被烟火烤晕了的蚂蚁。裴行俭没有半分迟疑,令旗挥处,埋
伏已久的人马在坡顶现身,箭矢如雨而下。更有数百个柴草缠成的火球,顺坡而下,带起
一溜火墙,整个小谷也登进变成一片火海。 

小谷的入口并没有被封锁。裴行俭深谙围三放一的道理,不给他们濒死反击的机会。幸存
的敌兵仓皇逃出,漫无目的的逃窜,却见一只近千人的骑兵队突然掩杀出来,如同割麦般
砍倒一个个毫无斗志的逃兵。 

这便是适才用以诱敌的那队骑兵,他们从营门进去,立刻便从后门冲出,绕着小山兜了个
圈子,埋伏在敌军的归路,已经修整了良久。此时蓄势杀出,锐不可当,在原野上驰骋冲
杀,竞如狩猎打围一般。 

杀戮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近八千来敌只余下两千降兵,剩下的皆尽战死。顾少卿虽说不
是第一次亲临战场,但眼前的惨烈依旧让他面色苍白。到了此时,他算是真正看到了裴行
俭的用兵才能,和薛礼虽然风格相同,却足以分庭抗礼。薛礼擅长强攻,他能在乱军中随
时收束手下,保持阵形,能以弱势兵力突击强敌,并能得到最大的效果。而裴行俭显然更
擅长协同调度、防守设伏,能够最大限度的利用天时地形。 

若说两人相同的地方,那便是对敌人的冷酷。这两千降卒虽几乎个个带伤,但不过皮肉之
创,不碍行动,真正生伤的早就在裴行俭的授意下变成了尸体。这,便是战争了。欲布天
下之道,便一定要先折损天下的子民,奈何、奈何!顾少卿望着冲天的火光,发出了一声
长长的叹息:顾少卿啊,顾少卿,你能耐得到何时…… 

裴行俭冷眼旁观,晒笑道:“少卿毕竟是书生意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又算得了什么
?” 

“非是我太过天真。”顾少卿一脸凝重,“少卿也知道很多事情不可避免,但仍须心怀警
醒。使用非常之手段已是无奈,若是漠而视之,习以为常,甚或反以之为能,则不过一屠
夫尔,徒怀宰杀之技罢了,还谈什么济民达天下?” 

这番话给尚自兴奋的裴行俭当头一盆冷水。愠怒之色登时在脸上闪现,却是片刻便消散了
。他定定的思索了片刻,朝顾少卿深深行了一礼,道:“先生的话,守约记下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先生之言也该让燕王紧记,守约想得,可说不得,更做不得!” 


顾少卿讶然道:“此话怎讲?” 

“军人便如刀枪,明主得之可安天下,昏君无道便乱九洲。”裴行俭目光沉静,慢慢思索
着说道:“不管如何,军人只需做好自己的本份便是,倘若有了诸多想法,便极是危险!
少卿,若世人的刀枪都有自己的思想,你说会如何?” 

顾少卿凝神一想,不禁打了个冷战,缓缓颔首道:“守约所言有理!因此天下便出了我们
这等书生,辅佐君王,以左右刀剑的方向。” 

“便是你们却怎么保证你们是对的?”裴行俭目光一闪。 

“只要以万民为本,以天下安定为业,便不会错!”顾少卿毫不迟疑。 

“但愿如此吧……” 

“本是如此!” 

顾少卿和裴行俭互望一眼,嘴角均逸出一丝笑,却各有含义。他们身后,殷红的火光猎猎
抖动,天地比赤。 

李沐风听外面那人的声音,大吃一惊,自己千算万算,却把此人漏过了!他心头震惊,却
不露声色,手中已然撤出那柄亮如秋水的长剑,缓步朝前厅走去。 

前厅那百名待卫均是千里挑一的好手,应变极快。外面才有异动,便有几人抢先冲出。谁
知外面早有准备,一轮强弓硬弩,又全被逼了回来,更有一人手臂中箭,鲜血长流。 

李沐风来到前厅,见两方人马隔墙对峙,外面忌惮王府侍卫的悍勇,不敢轻易杀入;可里
面之人要想冲了出去,却势比登天。 

“老四,你怎么也来趟这个浑水?”李沐风啪的推开大门,傲然而立,浑不把那些箭手放
在眼中。 

李陵见三哥迎门而立,英气勃发,毫无半点惧色。手中长剑如碧波般闪烁不定,突的朝自
己遥遥一点,竟令他不禁后退了几步。 

李陵隐于众军士之后,心头稍定,嘻笑道:“三哥不要吓我,小弟可从小便怕你三分的。
” 

“是么。”李沐风微微一笑,手中精光缭绕,那柄长剑却不知隐于何处了,他双手一摊道
:“这便如何?” 

“三哥好俊的身手!”李陵见李沐风那出神入化的手法,心中一震,却依旧一副嘻皮笑脸
的样子,远远的喊道:“这秋水流波竟是软剑,到今天小弟才算开了眼。”他口中东拉西
扯,脚下却慢慢退出了丈许,又拉开了些距离。 

李沐风心中暗叹老四确实是个滑头,自己便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不可能冒着强弓硬弩冲
入阵中抓人。眼见他不断的后退,不由得感到好笑,这老四未免小心的过了头。 

“四弟,你到底来做什么的?莫非帮着太子抓我归案不成?” 

“哪里的话,三哥太小看我了。小弟虽然愚钝,也知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哼,你若愚钝,天下怕再无聪明之人了罢?” 

“呵,三哥又高抬我了。起码比起三哥,我还差的远呢。” 

“哦?那才高如我,怎么也会被老四堵在这里?” 

李陵面上却无一丝得色,淡然道:“三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况且自三哥征讨吐蕃以来
,难题接踵而来,事急而不断,换了旁人,谁又应付得过来?即便三哥天纵奇才,也该是
百密一疏了。小弟乃是旁观者清,事不关已,便有时间算的清清楚楚,况且……” 

李陵突然得意的笑了起来,道:“况且小弟此番作为损人而不利已,自然让三哥难以猜度
出来!三哥你说,你有没有想过我来这里拦你?” 

李沐风摇头苦笑道:“确实想不到,你根本没有理由。” 

“是了!”李陵击掌而笑,似乎大为兴奋,“三哥原来总说我年幼荒唐,现在看来,仍是
如此吗?”他直直的看着李沐风,目光颇有渴望。 

李沐风觉得实在有些头痛,他怎么看这李陵也是小孩心性,谁也不知他下一刻便要做些什
么。可正因如此,偏偏难以防范。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看你仍然没长大……” 

李陵一怔,适才的神采立时不见,旋即换上一副淡然的表情道:“说正事,我要三哥随我
回长安。” 

李沐风敝了他一眼,道:“还不是抓我归案?” 

“自然不是。有我和二哥在,谁敢说你什么?” 

“那就是助二哥登基了?老实说,我实在没兴趣。若我回了长安,未必是二哥之福!” 


“无妨。”李陵笑咪咪的道:“即使是三哥想当皇帝,那也无妨!回了长安,你们再斗过
,小弟或可助三哥一臂之力!” 

李沐风自然不信李陵之言,只是冷笑道:“不去。” 

李陵笑道:“那便由不得三哥了,莫非我手下这几千人,全是摆设不成?” 

李沐风一甩袍袖,转身进了大厅,对李陵不再理睬。 

李陵手一摆,按住了手下的动作,道:“他们不动,咱们也不动,终归是他们耗不起!”
 

两方默然僵持了片刻,李陵突然高声问道:“三哥,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去是不去?” 


“自然不去。” 

这声音中正平各,温厚儒雅,却让李陵大吃一惊!这根本不是燕王的声音,却在自己耳边
响起。 

遭了!李陵反应极快,他一个翻身踢开坐椅,伸手拔剑,身型却向后跃去,只要回到本队
之内,刺客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拿自己无法可想。谁知他刚刚跃起,便觉肩膀上仿佛压了千
钧重担,浑身如同冰冻般僵硬,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他努力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自己背后站着一名身穿士兵服饰的青年,一只的轻轻搭在自
己肩上,英俊的面庞流露着淡淡的潮弄之色。 

“是你!”这个人自己在长安的一所酒家见过的!当时他便觉得此人危险,奈何人家本领
实在太高,自己竟查不到此人身份。谁想到,当时的预感成了现实,这果然是一个搅乱棋
局的棋子! 

“呵呵,是我。”那人微微一笑,周身气势陡然放出,套在外面的军服片片破碎,好似无
数彩蝶般向四周飞散。几名自背后线袭的侍卫化作了滚地葫芦,半天爬不起来。 

白衣如雪,无风自舞,此时的他像一只白鹤般沉静。除了一只搭在吴王肩膀上的手臂,仿
佛整个世界都和他毫无关联。 

李沐风早已走出了大厅,静静的看着这一切,面上丝毫不见欣喜。 

李承乾,此时你又来做什么。


第五十八章 兄弟


这天下,本该是你的。 

说不清从何时起,这句话开始缠绕我的人生。 

尚忆得,汉宫红烛,斗拱残月,承乾殿前依稀人影。这长安,不过是自家庭院,庭院外,
苍生跪俯。 

然,玄武门前惊天巨变,立时前生今世。 

往夕的记忆犹如前世残影,飘渺不可捉摸。而今生同我结伴的,便是那无法甩脱的负累,
叫人不能喘息。 

这长安、这天下,本该是你的…… 

其实,他们从来不属于我。甚至父王,也未曾完全掌握。若说这世上还有属于我的东西,
那便是我手中的长剑。 

耀如日光的长剑,参悟众妙的剑法。在剑道的世界里,我是至高的君王。 

这天下,我从来都漠不关心。然而,看着尉迟、杜如晦等一干众臣含恨而去,长孙、李靖
诸多英雄垂垂老矣,我便知道,我不忍执拗这些父辈的期望。他们的人生交给了父王,我
只得用自己的人生回报。 

或许,这天下不属于我;而我,却只能属于这个天下。 

倘若没有遇到他们,或许我将永远找寻不到自己。 

“天剑吗……人……就一定不能胜过天吗?” 

“是吗……即使命运不是自己想要的,也一样不可违扰吗……” 

“上一代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我们来承担!” 

一样拥有皇族血脉的燕王轻轻咳着血,努力站直身体,不甘的与命运抗争。 

“李兄,我已经投入了燕王府,燕王乃是我的主上,若要杀他,请先样了我!” 

“李兄,我是为万民请命……李兄如为了一已之私而毁了大唐的基石,将置天下苍生于何
顾?” 

“李兄,我知道你志不在此,勉强而行,焉能治理的好天下?” 

诗酒风流的顾少卿,收起往日洞澈世情的冷笑,坚定而认真的说着。 

人生,原来还能有不同的选择,或许聪慧如李靖者,也被这执念束缚住了。我的解脱,或
许也就是他们的解脱。 

可刺向李建成的那一剑,解脱了我,却害了李沐风。 

为了这点,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完成,就是让他平安返回幽州。我不必解释,我不需要别人
原谅,我只做自己认为该作的事情。 

或许我们的生命再不会有交集。从此,我不企求友情,我不需要朋友,我只须执于我的剑
。或许某日,于江湖,明月青松,携酒邀影,向北,以剑遥遥致意。 

李沐风并不清楚李承乾的用意,见他出手制住李陵,只道这不过是秦王府的安排,或许打
算以此作为再次谈判的筹码。他冷眼旁观,没有丝毫行动,只是等着看李承乾有何打算。
 

薛礼的震天弓太过扎眼,他泄漏了身份,这次来潼关并没有带来。刚才他见李陵悠哉游哉
的坐在空场,早就恼恨的在心中将其射得万箭穿心了。此时见他受制于李孙乾,心头大喜
,抢步出了大厅。周围兵士虽然强弓在手,却不敢攻击,生怕他们伤了吴王。 

李沐风见薛礼出动,刚待喝止,可转念一想,却又把话按下了,只看着薛礼大摇大摆来到
李陵面前,却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李陵觉得肩膀上压国一松,却又被薛礼一把抓在手里,只觉得那手掌好似一把铜勾,咯的
肩膀生痛。 

他生平何时受过这等对待?大唐的皇子,那是何等的威风?眼下却如同货物一般被人抛来
送去,颜面大跌。 

“阁下端的好功夫!”李陵全无惧色,反赞叹道:“好功夫,更是好人物!上次酒舍一会
,竟重逢于此,果真是有缘。” 

李承乾也是一怔,都道这四皇子年少无行,狡诈诡谲,谁知竟也是一等一的好胆气。眼下
生死操在人手,居然还谈笑自若。 

“过奖了。”李承乾淡淡一笑,道:“吴王大意了。” 

“不错,我确实大意了一点。”李陵点点头,道:“阁下究竟是谁,可否告之一二?” 


李承乾沉默了片刻,缓缓吐气道:“李承乾。” 

声音极低,只有近前的李陵和薛礼二人勉强听到,李陵却觉得这三个字好似惊雷般在耳旁
轰响,夜幕被闪电划开一道口子,照亮了自己从没想到的角落。 

“是了,原来如此!”李陵惊叫起来,突然在笑道:“如此一来,果然乱得紧!”他正待
说什么,却觉肩膀一痛,身体被一股大力向后拖去。 

原来薛礼见他罗嗦个没完,早已不耐其烦,便一把将他朝大厅里拖去。李陵挣扎着朝自承
载叫道:“没有道理!你为什么会帮我三哥?他现在已经这等局面……” 

“正如吴王刚才说的,没有理由,只凭我高兴!”李承乾没有跟上薛礼的意思,伫立在原
地。人群分开,将薛礼让了出去,随即把李承乾合拢在中间。 

“三哥……”李陵来到李沐风近前,摇头苦笑。 

“老四。”李沐风看似温和的拍了拍李陵的肩膀,淡淡一笑。“报应来的好快啊。” 

“三哥,我服了。”李陵摊开双手,一脸无奈,“我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还有秦王府的少
主帮你。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当真是漏算无遗,不愧妖星的美誉。” 

“嗯。”李沐风没有理他,漫不经心的回应着。李承乾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不还有什么
别的诡计?可不管怎么讲,对方总算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想到这里,李沐风突然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你,我或许早到了幽州。” 

“或许吧。”李承乾被兵士包围在当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他无所谓的道:“两不
相欠。” 

“两不相欠吗……”李沐风琢磨着,恍然道:“莫非阁下要收手了?” 

“这不消你管。”李承乾声音冷了下来,道:“燕王与我,怕是以后再也难得见面了,你
放下心就是了。” 

“既是如此,李兄珍重了。”此时此地,李沐风无暇多言,他转头对李陵皱了皱眉:“老
四,你的人还想动手不成?” 

李陵落到李沐风手里,便知道大事已去。若是别人,或许自己还能寻得一丝漏洞,以求脱
困。可自己这言思缜密的三哥,根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既然如此,他便也颇为“光棍”
,索性命众人主下武器,不可抵抗。到此时,潼关便算完全落入了燕王的掌握。 

天已经完全黑了,西南方却隐隐映着一抹殷红,仿佛日暮的火烧云。潼关的大门吱吱嘎嘎
朝两旁分开,好似一张黑惨惨的巨口,格外阴森。李承乾孤身朝城外走去,一袭白衣渐渐
隐没在黑暗中,前方,是一片空旷,似乎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有着无限的可能。 

还能再见面吗?那一瞬,李沐风突然觉得有些失落,或许这抹孤傲的白将会成为李承乾留
给自己的最后一个背影。自己曾经笑他背负太多,无法找到自我。而现在呢?背负太多的
,反倒成了自己了吧? 

他觉得一股温热的感觉涌上胸膛,突然高声喊道:“李兄,有空来幽州,找我比剑!” 


黑寂寂的夜空吞没了他的声音,群山也没给他留下任何回响,人已经去远了。 

李沐风怅然等了片刻,刚要下了城头,却听到极远的方向有声音传来,似乎便是:“是吗
……那你要好好练剑才行……” 

“当真是个人物!”李陵尤自在赞叹,全然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觉悟。薛礼好像看怪物般的
看了看他,又别过目光去。 

“老四,我不会杀你。”李沐风看着他,目光犀利,让李陵极不舒服。“你也料得到,因
此如此有恃无恐,对吧。” 

李陵嘻嘻一笑,道:“怎么会,三哥向来行事得落,我可不敢做这等揣测。” 

“你说反抗了,杀你也是寻常。”李沐风淡然道:“可你很聪明,我不是滥杀之人,况且
你还是我弟弟。这你都料到了,因此毫不担心。” 

李陵一怔,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强辩道:“我若死了,对三哥没有半点好处,这才是关键
!再说,三哥对我最好,我知道的。” 

“你有时候便是喜欢装模作样,知道我会杀你,就装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李沐风晒然一笑,道:“可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你说过,若做事没有理由,别人便无
从猜度。” 

李陵听着这话,觉得肌肉有些僵硬,面上满不在乎的笑容越来越勉强,终于笑不出来了。
这一刻,他感到极为挫败,本来镇定的心里也有了一丝慌乱。李沐风真的不会杀自己吗?
别人的心思,自己凭什么就这样肯定? 

他越想越惊慌,突然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他侧目一看见,见薛礼正蔑视的看着他,面上
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他突然觉得面上发烫,血液一时全涌上了大脑。本来好好坐着的,却腾然站了起来,厉声
道:“三哥,你想杀就杀,犯不着如此的折辱我!我若料错了,那便是该死,你却看我皱
不皱一下眉头!” 

李沐风一愣,本来只是想煞一煞他的威风,没想到向来冷静的老四竟有如此的反应。他顿
了一下,冷然道:“你真的不怕死?” 

李陵索性豁了出去,迎上李沐风冷冰冰的眼神,毫不退缩,怒道:“我从小敬你,你却从
来看我不起,我的所作所为,你都说我胡闹!我无论怎么努力,你却总是高我一筹,从来
不肯承认我!你我差着不过三四岁,你却总说我是孩子!即便我处处和你做对,你却从不
当真!你……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说到此处,李陵声音竟有些发颤,眼眶红润了起
来。 

李沐风呆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李陵的心思,此时乍一听来,真犹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
。无论是自己,还是太子他们,都把李陵当个胡闹的小孩儿,当成玩弄阴谋的高手,当成
争夺皇位的王子,就是忘了他和自己最基本的身份:他还是他们的兄弟。 

李陵这个年龄,正该是面临困惑吧?需要关爱,需要理解,需要表现自我,可是,这一切
,谁给过他呢?谁又想到过呢? 

无情最是帝王家啊……但是帝王家的人,真的就一定无情吗?


第五十九章 交心


裴行俭率了本部数千人,趁夜进了潼关。夜色真正深沉下来,好似黑漆漆的铁锅把群山扣
了个结实。又不知谁把锅底捅出无数个窟窿,点点亮光就这样泻落下来。那是星星。

“还真冷的邪忽!”林凡伤势稍好,显得体虚,不禁缩了缩脖子。

“要出关了嘛,不比别处。”裴行俭一笑,扭头道:“要让你去西北守玉门,那还不冻出
毛病来?”

顾少卿来了兴趣,道:“怎么?裴将军还守过玉门关?”

“去过一年,换防了。”裴行俭不知想起了什么,楞了会儿才道:“那可真不是人受的罪
。”

“换防了?别是老裴自己跑回来了吧?”眼下不是行军打仗,林凡身份又高,加上平日也
和裴行俭熟了,说话间反倒比顾少卿更少顾忌,显得和“老裴”格外熟络。

“哪的话。”裴行俭对此话颇为不屑,白了林凡一眼道:“行伍出身的,谁能怕这个?不
都是摔打出来的?你说你们自幼练武,什么冬三九夏三伏的,我看也就那么回事!说苦能
比的上军队?不光苦,随时还能丧命!”

听着裴行俭半开玩笑的发牢骚,边上人也来了兴致,一名侍卫摇着脑袋插口道:“裴将军
,您要说的是薛礼薛将军,我信,您这文质彬彬的样子,怎么看也像个读书人,看不出是
摔打出来的。不过说起来,打仗我服气,今天您的这仗打的,嘿!”那人两个拳头往一块
锤了下,似乎颇为解气。

旁人轰的一笑,裴行俭听他又褒有贬,但言语十分真诚,自然也不放在心上,放开了和大
家笑了一番。顾少卿是精细人,见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裴行俭今天十分反常,知道一个是
打了胜仗心中痛快,还一个怕就是打算拉近自己和下面人的关系。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裴行俭都是人才,顾少卿暗自评价。

众人进了潼关,收队整顿,换岗布防。依着林凡的意思,就要一同见燕王复命,却被顾少
卿压住了,嘱咐他有伤在身,好生休息。这才同裴行俭一起去见过李沐风。

李沐风正和李陵说着话。他自从听李陵一席表白,心中颇为酸楚。他虽然是由后世投生而
来,血浓于水这话未必能用在他的身上。但这二十年来的生活也不是转瞬就虚度过去,多
年相处,兄弟情意毕竟还是有的。

可是,他也不能就全信了李陵的话。虽然李陵心情激荡之下,说的应该是肺腑之言,可并
没说以后便不再和李沐风捣鬼,更没说从此就倒戈相投,帮定了李沐风。实际上李沐风若
回了幽州,同李陵的封地相隔千里,中间何止隔了一个关中!两人好也罢,坏也罢,实际
无关紧要,谁也难给对方多大影响。

想通了这个关节,李沐风心中一定。他安慰了李陵几句,便随口聊起了地方异趣,吴地风
土,只是言语透着温情,极力想传达这样一个意思:你我都不能承诺什么,但兄弟情意是
一直在的。

李陵何等聪慧,闻弦歌而知雅意。况且适才激动之下,竟把心底最隐密的想法说了出来,
十分后悔。此时李沐风给了双方一个缓冲,自然乐得就势下台,只是心中略感失望,自己
的三哥似乎没有被自己的话所打动多少。

李沐风并不知道,如果他此时推心置腹,必定能得到一个最为有利的臂助。但是无论是谁
,只要经过冷静清楚的计算,都不敢冒这个险。为感情左右自己的判断,只有在陈寒衣身
上才有的事情,对于其他事情,李沐风从来都考虑的很仔细,可偏偏有时候,太过全面的
筹划未必能带来最好的结果。

几年以后,当这个年少聪慧的吴王陵身陷绝境时,才知道自己心底最崇敬的三哥从来没有
真的相信过他。生死交关的一刻,他当时想的却是,若自己就这么死了,三哥是不是会后
悔一辈子?

那是李沐风少有的几次失误之一,却铸成了几乎一生的后悔。

顾少卿和裴行俭进见燕王,却见李沐风和李陵正融洽的话着家常,都吓了一跳,他们也没
想到,吴王陵竟出现在这里,夺关之险可见一般,不禁心头紧了一紧。

李沐风见他们进来,哈哈一笑,起身相迎道:“你们得胜而归,我们也幸不辱命,双方谁
有差池,现在也见不到了。”

裴行俭躬身施礼,道:“燕王天纵之能,薛将军又有万夫不当之勇,加之去的众人都是万
里挑一的好手,焉有不成的道理。”

“哪里。”李沐风摇摇头,示意众人坐下,坐回原位苦笑道:“我这个弟弟也是天纵奇才
,比我还胜了一分。真称的上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呐。”

众人目光投向李陵,又都重新起身行礼。不论如何,李陵乃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李沐
风这一“郑重”介绍,怎么能失了礼数?

李陵满不在乎,表面功夫果然做得十足,微笑道:“各位别多礼,我和三哥一样,虽说都
是亲王,可也都没什么架子,随和的紧,大家不必拘束。”看他说话的态势,俨然是个过
府串门的,浑不在意目前的处境。

李沐风一笑,心道‘真有你的’。要说自己到了这等境况,还真不知能不能笑得出来。他
想了想,突然道:“四弟,好久没见你陈姐姐了吧,正巧今天人聚齐了,索性见见面,以
后不知何时还能见到。”

李陵一怔,点头道:“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么晚了,不大方便。”

李沐风才想起已然打了半夜,他看了顾少卿一眼,顾少卿笑道:“不妨事,才一路行军过
来,公主还没睡,谈会儿话也不妨什么。”说罢便吩咐去请陈寒衣。

陈寒衣现在身份可算特殊。都知道她将来要做王妃的,可又压了个公主的头衔,既然叫陈
姑娘陈小姐的不大恭敬,便人人称她公主,似乎真是天生的金枝玉叶。

陈寒衣奔波一路,虽然疲惫,却没了睡意。她让薇儿给她梳妆完毕,打算坐等天明了,听
闻燕王请她过去,心头不禁一跳。又是慌乱,又是期待。她想了想,便叫薇儿陪她,随人
去了。

才是初秋,关口却凉的紧。薇儿行了几步,便澈骨冰寒,汗毛孔都似缩在了一起。初唐衣
衫还不算暴露,却也甚为单薄,裸露的手臂被微风一吹,立时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她回
身握住陈寒衣的手,也是冰凉一片,惊道:“小姐,你冷不冷?”

陈寒衣却没怎么觉得。和李沐风生离死别,这几日才有相处的机会,几乎天天如坠蜜罐,
对外界的变化也就没那么敏感了。她攥到薇儿的手,却给冰了一下,诧异道:“薇儿,你
的手怎么这么凉?”

此时陈寒衣才觉得夜凉似水,她拉着薇儿紧走几步,一边说:“还好,幸而风还不大,咱
们快些走吧。”

路也没几步,一会儿功夫便进了大厅,却见里面灯火通明,影影绰绰的坐了好几个人。陈
寒衣知道自己想的多了,看了薇儿一眼,面上不禁一红。

里面人见陈寒衣来了,都起身相迎,口称公主。李沐风朝她微笑了一下,并没说什么,李
陵却抢着道:“陈姐姐,这里天气凉的紧,你身体单薄,这当口披个狐裘也不为过。”

陈寒衣一愣,她万没想到李陵竟在这里。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顺着他答道:“吴
王费心了,小女子可不敢当。”说罢,眼睛朝李沐风看去。

李沐风听得李陵的话,不由得一愣,见陈寒衣目光投来,颇有责备之意,才想起李陵这番
话本该是自己说的,却被旁人占了先。

自己确实没想得这样周全。这李陵不亏是自小在女孩儿堆中当大,真是体贴知心。李沐风
狠狠瞪了李陵一眼,却见李陵嘻嘻一笑,满不在乎。

李沐风抢了两步,拉过陈寒衣的手,果然觉得冰凉,忙道:“寒衣你坐这里,喝杯热茶,
暖暖身子。哦,薇儿,你……”李沐风看了看四周,却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排,就算让她和
众人并坐,怕她也不肯。

薇儿果然乖巧,忙道:“燕王,没旁的事,薇儿先退下了,一会儿小姐传我就是。要不,
燕王自己把小姐送回去也行。”

李沐风点点头,拉陈寒衣坐了。陈寒衣见他无所顾及,在众人面前依旧如此亲密,大为羞
怯,一时抬不起头来。

李陵笑道:“陈姐姐,你太客气了。你是皇上亲封的公主,按身份,可是的确是我的姐姐
,也算三哥的妹妹,我关心一下,被是份内的事情。”

陈寒衣闻言,身体陡得一震,面色顿时苍白。这个道理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深想,此
时被李陵突然挑明,一时竟呆住了。

李陵确实是故意的。他并非有什么太多的恶意,对于这位陈姐姐,他也向来欣赏。只是他
骨子里天生有恶作剧的倾向,最见不得平静,有意无意间,总要把自己的天赋发挥一下。


李沐风气恼异常,他拍了拍陈寒衣的手背,以示安慰,转头冷脸道:“四弟,朔方风光独
特,你久居江南,怕是未曾领略……”

李沐风话未说完,李陵却“噌”的跳了起来,惊道:“我不去!”


第六十章 归去


“我决计不去!”李陵先是一惊,转而涎着脸笑道:“不去,不去,三哥你饶我吧,算小
弟刚才失言。陈姐姐,你可要帮我说句话!”

陈寒衣已然稳住了情绪,见李陵朝他告饶,心头不忍。可却知道这事情牵扯极大,李沐风
要李陵随去幽州,绝非单纯动气,自己一介女子怎能掺在其中?因而微然一笑,低头把玩
一只纯银的莲花茶托,并不答话。

李沐风晒然道:“去或不去,岂能由你作主?倘若你能说出个理由,或许我还能放你一马
。”

“理由自然是有的。”李陵心思极快,随口接道:“三哥怕也不是真的要我去幽州吧?我
留在江南,和三哥一南一北,对关中成夹击之态,大哥便会首尾难顾,不敢轻举妄动!倘
若将我带到幽州软禁,看似消了一个威胁,实则给了大哥一个兵发幽州的借口!彼时关中
全无后顾之忧,当可全力北伐,则幽州危矣!”

李沐风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淡淡地道:“我反出长安,难道他还没有发兵的理由?”

“此言差矣!”李陵笑道:“我不信三哥看不出来!眼下大哥二哥不合,相互钳制,父皇
又尚未归天,哪来的精力对付你?再说父皇到底怎样伤的,各执一辞,只要我回去再帮三
哥造势,谁敢随便诬你谋反?你去幽州,我回江南,这天下也不再是一个人的天下!今后
如何,那就看各人的造化了!”

“四弟好口才,好天份!”李沐风斜眼看着他,轻笑道:“我本来就打算放你回去的,现
在我倒真有些改变主意了。”

“你放心,这形势我还看得清。”李沐风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道:“天一亮,我就出关
,到时候四弟要送我一程,然后便随你自在了。”

“那是当然,这是小弟该尽的本份。”李陵一脸欣然,仿佛当真是要恭送兄长的。

一挥手,几名侍卫恭恭敬敬的将李陵请走。李沐风这才坐回原位,环视众人道:“各位怎
么看我这个弟弟?”

薛礼脱口而出,道:“此人当真有趣,也颇有胆色。”

裴行俭却冷然道:“此人狡若鬼狐,当除之为要!”

陈寒衣吃了一惊,她看了一眼裴行俭,却见此人四方的脸上颇有正气,却不知如何能说出
如此冰冷无情的话来。她嘴唇轻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话。

顾少卿皱眉道:“守约此言有理,不过当今形势,确如吴王所言,我们不可轻举妄动啊。


裴行俭朝顾少卿拱拱手,道:“少卿说得是,因而我讲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一旦形势
允许,当立时击杀此人,已绝后患。”

顾少卿没言语,他未曾见到李陵适才的那番表白,并不清楚那位王子的真实想法。薛礼听
了却觉得不大舒服,因道:“我觉得吴王人还不错,将来未必不能成为燕王的臂助,他不
是也说了吗……”他想了想,觉得李陵那番话涉及燕王家事,不便公开,也就忍住没说。


“那人的话,当不得真。”裴行俭淡淡的道。

李沐风一直没说话。他听着几人的讨论,脑子里也在翻来覆去的琢磨,李陵的话,到底有
多少是可信的,或者说有多少算是可以承诺的?

他想了想,便起身道:“不早了,大家抓紧歇了,明天一早出关。寒衣,我送你回去。”


夜更凉了,李沐风特地拿了件披风,给陈寒衣披了。扶着她缓缓回转住所。陈寒衣只觉得
心头暖融融的,早就不觉得寒冷,连适才李陵的话也放在了一边,一路享受李沐风给予的
温柔。

两人一路缓行,只盼着走到天明才好,奈何实在没几步距离,一炷香的功夫,也终于到了
地头。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到了此时,反到更不知说什么是好。

沉默半响,陈寒衣突然明眸一闪,道:“今天这样的场合,实在不是我该露面的……”

“是吗?”李沐风微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的意思你知道吗?”

陈寒衣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微微摇头。

李沐风揽过她的肩,柔声道:“大事小情,我都不想瞒你。即便你不想参与进来,你也有
知道权力。”

陈寒衣眼中闪过一丝喜悦,轻声道:“你对我太好啦……我却……”正说到此处,李沐风
突然凑过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陈寒衣大羞,如小鸟一般跳开,满面飞红。

“这斗篷,你拿去,回去路上冷……”陈寒衣慌乱的说着,把斗篷递过来,李沐风却是不
接,只是微笑的看着她。

“拿去呀……”陈寒衣嗔怪着,见李沐风依然不动,突的把斗篷蒙在他头上,轻轻一笑,
转身逃开了。

李沐风扯下斗篷,已是伊人无踪。他感受着斗篷上残留的体温和芬芳,只觉有些眩晕。其
时,星辉满地,清影独伫,他就这么静静的站着,不知都想了些什么。良久,他突然觉得
身上寒冷,才发现自己已然呆呆的站了半天。

正是: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天色渐明。几缕阳光扯破残云,映的东方透红一片。燕王的大队人马出了潼关,朝东北而
去,吴王陵率队“恭送”,三辞三请之下,居然“送”出了数百里之遥。

“四弟,已经到了这里,你便回去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李沐风含着笑,指了指前
方,“再到了前面,幽州便有兵马来接应。”

“小弟怎么舍得呢。”李陵满面带笑,“不过我倒奇怪,三哥才过潼关,怎么就断定幽州
会有人来接应?又是何人通报的消息?”

“这个,我自然早有了安排。就不烦劳四弟操心了。”

“是了,听闻以前的国师袁天罡和三哥过从甚密,想来是他报的信了。”

李沐风怔了一下,冷笑道:“四弟实在聪明,为兄都不舍得放四弟回去了。不如前去幽州
盘恒几日如何?”

李陵吓的退了一步,忙摆手道:“三哥也说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这样送来送去的也
没什么意味,还是免了吧。”

“可惜,可惜。”李沐风叹了口气,道:“也罢,四弟保重吧。”

“三哥。”李陵上前凑了一步,神秘地道:“我这回去,要杀一个人。”

李沐风诧异道:“杀谁?”

“想必三哥也看出来了,那哥舒长垣本是我安插给大哥的人,否则怎能听我的指派?”

此事李沐风早已经想过,看他当面提出,却不知什么意思。因道:“那又如何?”

“别的没什么。”李陵嘻嘻一笑,道:“只是这华州都督沈越一路旁观耳闻的,已经知道
的太多,实在留他不得!”

李沐风心中一动,已然大抵知道他的意思,却故意言道:“你杀便杀了,和我说什么?”


“自然要说的。”李陵笑的很是得意,“回去以后,需要三哥给我背这个黑锅,要是不通
报一声,岂不是没把三哥放在眼里?”

李沐风早已猜到,冷哼一声,道:“你这就把我放在眼里了?”

李陵笑道:“这么个小小人物,三哥想必也没放在心上,天大的事情你都做出来了,何必
在乎再多一件。”

李沐风无奈的苦笑道:“帐多了不愁,随你去吧。”随即和李陵拱手作别,心中却是警惕
:他谈笑间便要了别人的性命,依然神态自若,着实可怕,此人不可不防。

看着那两位王子在那里装模作样,薛礼觉得好笑,他扭过头看了一眼天边,笑道:“老裴
,天上出了火烧云了,是不是你那把火还没着完?”

“火烧云?”裴行俭笑了,“傍晚的才叫火烧云!”

“朝霞。”薛礼无奈的更正一下,又道:“可怎么这样个红法?”

裴行俭和顾少卿一听,留神观瞧,果然觉得这朝霞竟红的如血一般。顾少卿略晓阴阳,暗
中掐指一算,心头一惊。

“怎么了?少卿?”裴行俭看出他面色不对,忙问了一句。

“不妨事。”顾少卿摆摆手,疑惑道:“此乃吉凶未卜之相,福祸相依,却断不出到底主
的何事。”

大唐道风极胜,少有人不受道家影响。高风之辈声明在外,甚至朝野闻名。到了后来,有
人便以此为晋身庙堂的捷径。卢藏早年隐居终南山,横得重名,便入朝做了大官。后司马
承祯将还天台山,卢藏指着终南山对其言道:“此中大有佳处,何必天台?”司马承祯却
讽言道:“以仆所观,乃仕宦之捷径尔!”此事传开,乃有“终南捷径”之说。这是后话


顾少卿不是因循守旧之辈,他读书极广,当真算得上“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即便
对道藏没有太深入的研究,些许皮毛还是懂得。

裴行俭一愣,他望着红霞沉思,冷不防听旁边薛礼断然道:“是血。”

“这天下,这大唐,正在淌血。”

裴行俭呆了片刻,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众人沉默了,为了这天下,不知万民还有多少鲜血可淌。

顾少卿突然朗声歌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
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空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

歌声苍凉真切,哀而不伤,随着秋风在空旷的草原上传出了很远。这是贾谊《鹏鸟赋》中
的一段,说得是人生无常,万物同理,无须过于悲凄的意思。众人听得为之一振,依然是
未卜的前途,却给人一种挑战的意味。

“还有很多事情。有很多事情在幽州等着我们。”李沐风回头看了看众人,目光最终落在
了陈寒衣的车帐上,变成了款款的温柔。“未来,等着我们呢……”

未来,等着我们呢……

大军动了,尘沙搅上了天空,火红的朝霞俯瞰着神州大地。地面上久久盘恒的,依旧是这
样一首歌: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
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空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梦幻王朝 第一部 雾笼长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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