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tas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nbipfml (天外飞仙), 信区: Fantasy
标  题: 第二十三卷 云烟  全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Nov 24 21:34:41 2005), 转信



    光明历三九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海因克城。 
    萨贤老人走出院落，看了眼东方铺满天际的火烧云：“朝霞不出门，看来是要变天了。” 

    晨雾尚余一层薄烟，朝阳隐于地平线下，却已将四分之一的天空映得如火如荼。层层叠叠的云霞似怒涛狂卷，淋漓鲜红，触目惊心。 

    老人回头向屋里喊道：“小青，今天别在外面乱跑，当心下雨。”里面的孩子脆生生答应了一声：“哎！那爷爷也早点回来！” 

    封青趴在窗子上，目送爷爷出门之后，一咕噜溜下地来钻进了里屋：“哈普叔叔，你再给我讲个儿童团的故事，好不好？” 


    哈普正眉头深锁，焦虑不安，哪有心思去理会身旁这个小不点儿。昨日打探到纳思达人在城中重要场所的严密防范后，他苦思一夜，也没有想出周全之策。凌晨时忽得一梦，梦中早已辞世的双亲，正用严厉目光注视自己，仿佛在责备儿子的怯懦无能。他汗下如浆，尚未开口分辩，已经醒了过来。 

    哈普父母死于二十年前，其时纳思达的宗教狂热正演进至最高峰，举国上下，亚尼教徒直似疯魔，王室神殿但出一语，国民蜂集蚁聚，响应如神。各地亚尼教徒以捍卫亚尼神为名，对异教徒肆意蹂躏，极其残酷。沧澜内外，克伦南北，不知上演多少人间惨剧。光明历三七九年九月，纳思达王国北部茅茨省榆庄发生惨绝人寰的宗教屠杀。亚尼教暴徒以殴打活埋等手法，屠戮了全庄七百六十七口胡羌人，村寨为之一空。消息传出，震惊了整个亚兰大陆。 

    哈普全家，便是在那场“榆庄惨案”中被亚尼教暴徒活活打死。当时哈普刚刚十岁，正好被亲戚带到外地，方才幸免于难。此仇他刻骨铭心，无时稍忘。但已故父母出现在梦中，近年来却还是首次。醒来之后，他仍有些怔忪不宁，难以平静。 

    难道组织交给自己的任务，就这样失败了？或者退而求其次，只炸毁一个不起眼的、无关紧要的目标？不！天堂里父母的注视，作为一个胡羌人的自尊，卷轴的珍贵程度，以及他自己生命的价值，都不允许如此草率。 

    “……我一定也要跟那些儿童团员一样，狠狠打击纳思达敌人！”烦躁之中，身边小男孩仍在哝哝不休。一句稚嫩童音突然钻入哈普耳膜，胡羌男子不由心头一动。 

    “孩子，我昨天给你讲的那个故事，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牧羊小英雄法特，把敌人引进了我们队伍的包围圈，自己却壮烈牺牲了！”封青兴奋地低喊着，眼眸中全是崇拜敬慕。 

    “如果胡羌人需要你的时候，你也会这样英勇牺牲吗？” 

    “嗯！”孩子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我一定会的！” 

    “好，孩子，我以你为荣！”哈普的脸上浮现庄严神色，“现在，我介绍你加入胡羌儿童团！”他在自己兜里胡乱掏了一阵，什么也没掏出来。“孩子，家里有没有红布？” 

    封青挠挠头：“不知道。” 

    哈普从自己衣摆处唰地撕下一幅，右手食指放于齿间一咬，就在那块肮脏破旧的布条上涂抹起来。不一会儿，灰蒙蒙的布条已被抹成了暗红色。 

    “来，孩子，跟着我念 --- 我宣誓。” 

    “我宣誓。” 

    “为了胡羌的解放事业奋斗终身！” 

    “为了胡羌的解放事业奋斗终身！” 

    “时刻准备着！” 

    “时刻准备着！” 


    “很好！”哈普对着小男孩慈祥地微笑。他把那布条在封青的脖间一围，精心地打了个结。“这条领巾，是由无数胡羌先烈的鲜血染成的。带上它，你就是个光荣的儿童团员了！” 

    小封青一时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谢哈普叔叔。”他摸着胸前垂落的红布，布条上血迹未干，洇湿了孩子手指。“哈普叔叔，这明明是您刚才自己染的，为什么说是无数胡羌先烈的鲜血染成的呢？” 

    哈普觉得有些不耐：“这只是个比喻。大人的话，你听着就是，不要乱问！”封青哦了一声，兀自沉醉在突然降临的光荣之中。儿童团员！自己也象故事里那些小英雄一样，是个光荣的儿童团员了！他简直想冲出门向全世界宣布这一消息，小小心灵中，这是一个何等的荣耀啊！ 

    “那么，你确实准备好，为解放事业牺牲生命了吗？”哈普此刻正背光而立，阴影中的面部看不清表情，暗哑声音追问了一句。 

    封青的简单头脑里，何尝能真正明白“生命”意味着什么。“解放事业”和“牺牲”这两个词，已经足以令他热血沸腾了。 

    “嗯！我准备好了！”六岁小男孩握着血污之拳，庄严地回答道。 

    ※　　　　　　　　※　　　　　　　　※　　　　　　　　※ 

    红日渐渐爬上半空，从云层缝隙间，淡漠地俯瞰大地上亿兆生灵。城市中参差不齐的房屋投下阴影，掩盖着黑暗中那些正在酝酿的秘密。 

    元凌虚带着三个少男少女，在海因克城中随意游逛。他们已经离开第一个观光点纳思达博物馆，此刻正朝基廷教堂走去。 

    元凌虚今早已听柯琳讲明内情，一路之上，时刻注意着身后是否有人跟踪。以他的经验阅历，如果四周有眼线吊着，绝对逃不出他的视线。然而从神殿出来之后，似乎并没有任何被跟踪的迹象。“或许王储想不到我们明天就走？今天他好象没打算有什么动作。”元凌虚暗自揣测，目光不由投向走在前方的精灵少女。 

    藤莹今天异常沉默，除了偶尔对身边光洋问她累不累之类的问题微笑摇头外，整个人如同梦游。无论逛到哪里，她的眼神看着看着就会渐渐怔住，一直要到旁边其他人提醒她该走了，才会猛地回过神来。那只右手紧紧握着光洋的掌心，一时一刻也不肯松开。 

    光洋心中把神殿的占花者也不知臭骂了多少遍，极端后悔昨夜没有早早打断那个见鬼的预言。老爸光海过去某天在餐桌旁的一句感慨突然窜进他的脑海。 

    “女人，都是很脆弱的。”中年男子摇着头，喝下口压惊酒，一边抚摸脸上某位“脆弱女子”在听到分手提议时赏给他的五指掴痕，“要给她们时间，她们才会恢复正常的思维，和恰当的行为举止！” 

    “还是给小莹一点时间吧。回光之盾城的路上，一定要好好哄哄她。现在估计她也听不进去 --- 唉，迷信害人哪！”担忧地看了眼精灵少女，光洋又开始第一千零一遍地诅咒世界上所有的算命术士，星相风水血型掌纹诸多领域无不惨遭波及，而受灾最重的，当然非占花者这一职业莫属了。 

    他们两人沉默不语，反倒是平时只能充当谈话配角的元凌虚和洁丝一大一小，不时聊着些话题。这时洁丝因为就要看到慕名已久的基廷教堂，按捺不住兴奋之情，一直在询问有关这座世界上最大教堂的种种问题。 

    “护法大人，它真的造了有三百年吗？” 

    “差不多吧。据记载，基廷教堂始建于光明历一零四年，由当时最伟大的建筑家欧奇理德设计，他死时工程只完成了三分之一。此后屡建屡停，一直无人能够将其完工。直到六十年前，天才横溢的弥开基罗接手，把原有规模更扩大了一倍，又造了四十年，才于光明历三七九年正式落成。以建筑学的成就而言，这座教堂的确是人类迄今为止的巅峰之作。” 

    亚兰大陆上，光明王国是现存最古老的王国，影响力曾经覆盖整块大陆。直到如今，除了在正式场合各国官方会使用本国自己的年号外，普通民众通常都以光明历来纪年。历史书中，也以这一历法最为通用。元凌虚刚才作介绍时使用光明历，并不仅仅是为了照顾光洋藤莹两位客人来自光明王国。 


    “听说二十年前完工的时候，全国整整狂欢了十天呢！真想看到当时的情景。”洁丝不胜向往。 

    “呵呵，当然要庆祝了！”元凌虚口气中饱含挖苦之意。“四十年里，这项天字第一号工程每年都要耗去纳思达全国税收的二十分之一。好不容易填完这个烧钱窟窿，财政大臣只怕要感动得号啕三月，十天哪里足够！” 

    洁丝才不管什么税收什么窟窿：“是啊，终于盖成了三百年前就献给亚尼神的教堂，庆祝三个月，那也是应该的！” 

    元凌虚干咳一声，不再与跟前这位虔诚的小教徒闲扯：“前面这条路转弯，就到圣剑广场了！” 

    圣剑广场是基廷教堂正门前的一块空地，约三百米见方，入口处矗立着一座巨大铜像，他们四人拐入广场，触目便是这座以青铜铸就的人马雕塑。那匹马昂首奋蹄，鬃毛飘拂，极为神骏。马上骑士左手扶鞘，右手高扬，正将一口宝剑收入鞘内。光洋双目大睁，摇摇藤莹的手道：“小莹快看！这匹马简直象活的一样！” 

    藤莹淡淡扫了眼，嗯了一声。作为导游的元凌虚在旁笑道：“果然又是这个反应！那个达奇给审得倒也不冤！”见光洋不解地看过来，元凌虚接着解释道：“这座铜像名为亚尼神归剑像，作者达奇，是基廷教堂完成者弥氏的得意弟子。此人当真可称全才，天文地理百样皆通。他以解剖学知识溶入美术，刻人画物到了鬼斧神工的境界。你看这匹马脖颈凸露虬张的动脉，大腿紧绷发力的肌群，传神处前无古人，确实是结合了力量和稳健的非凡之作！然而相当不幸，只因为这匹马雕刻得实在太过出色，他被神殿审问了整整一年。” 

    光洋奇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任何人第一眼看到这座雕像，注意到的是马；第二眼再看，注意到的还是马；三眼四眼之后，为之感慨赞叹的仍然是这匹马。你想神殿的长老们能乐意吗？” 

    光洋认真又打量了几眼，啧嘴连声道：“真的嗨！这匹马雕刻得实在太棒了，叫人怎么都挪不开眼！”他又端详马上的骑士片刻：“确实，这人像就逊色多了……”话音未落，洁丝忙忙纠正他道：“是神像！” 

    “啊，是神像是神像！元先生，听您刚才介绍说，那达奇画人应该也画得极好，为什么这上面的人……啊神像却很一般呢？” 

    “达奇自有理由。他在法庭上自辩时道，这匹马吸引人之处，乃是世俗之美；而神像必须是神圣之美，两者不可同日而语，毫无可比之处。他还举了师傅弥氏一个广为人知的事迹来为自己辩护。弥氏晚年雕刻完一座神像时，一位观看者极力夸奖那座神像的左手栩栩如生，弥氏大怒，当场将神像左手击毁，以此表示神灵之美绝不在形。达奇分辩道自己正是秉承其师精神，绝不媚俗以摹神灵。他声称自己创作神像时所花精力，比刻马像时多过十倍。如果有人能真正欣赏这座雕塑，会发现亚尼神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比那匹马美过百倍千倍。” 

    光洋听得目瞪口呆，再往那骑士像面部看去，却也瞧不出有什么“美过百倍千倍”之处。反而是身边的藤莹轻声说道：“真的，那张脸的确有种神秘之美。我能体会到，就是说不出来。” 

    光洋摸摸鼻子，心想小莹此刻心情特殊，眼光有异常人，大约也属于“算命后遗症”之一。他本没几分风雅，不想在这个话题多加讨论，便又问元凌虚道：“那后来呢，达奇被定罪了吗？” 

    元凌虚摇摇头：“没有，多亏当时瑞恩长老为他说了许多好话。也算他命大，瑞恩长老是在审判进行到一半时，才结束在外修行返回神殿的，刚刚就任长老一职，就正好赶上终审。若非她的辩才和影响力，达奇恐怕逃不过这一劫。” 

    光洋赞道：“我就知道！琳阿姨绝不会同意因为这个给人定罪的！”他想了想又好奇道：“这么说来，这件事也不是很久以前了？琳阿姨是哪年就任神殿长老的？” 

    “悲伤之轮第二年，光明历三八七年。” 

    对“悲伤之轮”光洋可谓印象深刻，据父亲光海所述，母亲柯琳正是逝于“悲伤之轮”起始那年。光洋想到琳阿姨和母亲名字恰巧相同，突然涌起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如果琳阿姨成为自己的妈妈……这念头一旦冒起就无法收拾，扪心自问，阴山之后，琳阿姨在自己心中的感觉，岂非已与妈妈相差无几？以琳阿姨这等人物，对老爸绝对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是海因克城与光之盾城相隔万里，这个技术上实在难度太大…… 

    他那边正异想天开，身边的藤莹看着青铜塑像，叹了口气道：“既然神灵本非尘世所有，又何必把他和马同塑一像呢。”洁丝兴致勃勃地说：“这个我知道的！这座亚尼神归剑像，是为了纪念一件神迹。悲伤之轮起始那年，海因克城瘟疫流行，格兰大长老率领民众祈祷游行，来到基廷教堂前时，突然亚尼神骑马现身大穹顶上，将手中长剑收归鞘中，以示瘟疫停止。后来全国的瘟疫果然停止了，人们为了纪念这个神迹，才于此地立起雕像，以向亚尼神感恩的。”她侃侃而谈，这一段话说得极其流利，多半是以往所读教典里记载的某个故事。 

    要在以前，光洋准又要插几句怪话，攻击一下这类神迹的可信度。但今天他怕勾起藤莹心事，连忙呵呵笑上几声胡乱带过道：“原来如此，那倒是相当有趣。”说完顾不上洁丝对“有趣”两字皱起眉心，拉着犹自出神看往铜像的精灵少女，举步就往前走：“走啦走啦，还有好多要看的呢！” 

    四人转过铜像，一座气势雄浑的宏伟建筑劈面扑入他们视线。光洋身后，元凌虚沉厚的嗓音缓缓传来。 

    “欢迎来到史上耗时最久，纳思达倾举国之力所建之巨殿，基廷教堂！” 

    ※　　　　　　　　※　　　　　　　　※　　　　　　　　※ 

    逐渐聚集的灰色云层下，几十只白鸽展翅滑翔。鸽群斜上方，哥特钟楼那离地九十六米高的巨钟，正发出隆隆轰鸣声，敲出十记钟响。 

    鸽队中的一只斑尾羽鸽突然离群而起，斜掠过长长殿身，迳往另一侧的大穹顶飞去。殿身由白色和绿色大理石层层包裹，光滑平整，纤尘不染。斑尾直飞至圆形穹顶上的那座尖角白塔，扑扑翅膀落在上方。它艰难地挪动几步，停下来俯瞰脚下景观。 

    在城市最高点，劲风呼啸，旗杆上那面紫色神旗被刮得绷直如棍。从白塔伸展出八条纯白大理石肋拱，沿弧面而下，在周围灰红色陶瓦衬托下，醒目得如同八道闪电劈向大地。穹顶半径宽达五十米，仅仅这个宝盖状的庞然大物，已经大过寻常的整间教堂。大穹顶下方左侧是美丽的杏仁大门，右侧为牧师大门，各有一个规模稍小的圆拱镇踞其上，门上装饰有青铜浮雕，极其繁复华丽。遥隔总长四百一十米的殿身，则矗立着由三扇尖角形石门构成的大殿正门。由穹顶看去，数十人高的大门只似孩童玩具，人流进出，渺如蚁行。 

    原先的鸽队，此刻正降落在正门旁那座哥特钟楼的锥顶。斑尾羽鸽骄傲地看看远处比自己低了几十米的同伴们，“咕咕”轻叫几声，振翅而起，划道优美的弧线，直往广场上人群俯冲而去。 

    ※　　　　　　　　※　　　　　　　　※　　　　　　　　※ 

    “终于看到了！多么伟大的奇迹！”广场中，洁丝情不自禁展开双臂，敬畏地喃喃自语，“感谢至高无上的亚尼神！他一定在天国庇佑着我们！” 

    光洋咧咧嘴角，温柔腼腆的纳思达少女难得有如此忘情时刻，他倒也不忍去打击人家。忽听少女又惊又喜地喊道：“咦，这只鸽子一点都不怕人呢！哎呀，它啄我！” 

    一只斑尾白鸽突然降落，正停在洁丝左手，低头不断轻啄。元凌虚笑道：“你伸着手，它大概是以为你要给它喂食吧。圣剑广场的鸽子蒙亚尼神殿封为神鸽，严禁任何人伤害。信徒们都以神鸽能取食自己手上食物为荣，当成福兆呢！” 

    洁丝手心被鸽子啄得发疼，听了这话，竟不愿扬手挥开。光洋连忙伸手过去挥了挥，赶开馋嘴笨鸽：“干嘛，你还想拿自己肉喂它呀！呆会儿买个面包，让你喂个够。嗯，到时候我也要玩玩。”这家伙从来没喂过鸟，见猎心喜玩心大作，倒是跟啥福兆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又朝藤莹笑道：“小莹，等一下你也来喂。鸽子肯定最喜欢漂亮女生，你看刚才洁丝空着手，那鸽子都这么起劲，可见爱美之心，鸟皆有之……”元凌虚呵呵大笑声中，洁丝羞得满脸通红，嗔呼道：“光公子！”藤莹本自愁肠百结，却也被光洋逗出了一丝笑意，伸手在他胳膊打了一下：“不许欺负洁丝！……” 

    话音未落，大殿正门处人群突然传出一阵骚动，警哨大作，有人高呼：“炎爆！抓住那个胡羌人！” 

    元凌虚浓眉一轩，低喝道：“你们在此别动！我马上回来！”身影已如弹丸般投射出去，直扑教堂正门。 

    两月前广岐城的那次炎爆，纳思达官方虽然绝口不提，但民间口耳相传无法禁止，海因克城的市民里，倒有一大半有所耳闻。此刻听到“炎爆”二字，恐慌情绪如一丝火星溅入油锅，瞬间在广场上喷薄散开。光洋眼看周围人群惊呼奔走，虽然不明所以，却知道牢牢握住藤莹洁丝手掌。三人在汹涌人潮中，仍是紧紧聚在一起。 


    “嘭”地一下，有个小男孩被人挤得摔倒在地，正趴在藤莹身前。精灵少女弯腰搂起男孩：“小弟弟，现在别乱跑，当心受伤！”那男孩亚麻色头发，抬头看了藤莹一眼，却不说话，只是使劲挣扎。藤莹一只手被光洋抓着，制他不住，登时被男孩挣脱开身。那男孩又看一眼藤莹，随即扭头跑开。人群杂沓乱走，尽是往广场外跑，他却逆流而上，直向教堂方向挤去。 

    藤莹跺了跺脚，目送着男孩背影：“这小孩子！他爸爸妈妈怎么也不在身边！”光洋惊讶道：“这小孩有点怪，他身上……”此刻四周嘈杂纷乱，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只顾看牢身边两位少女，随口安慰藤莹道：“他家大人也许就在教堂那边，他现在就是找父母去了。” 

    ※　　　　　　　　※　　　　　　　　※　　　　　　　　※ 

    哈普狂奔。 

    凄厉警哨声在四周大作，此起彼伏。汗水如瀑模糊视线。扭头稍瞥，刚才大殿正门处的三个魔法师正紧随身后。哈普略微放慢速度，等他们把距离追近一些。 

    来啊！来啊！！真神在上，保佑他们不要回头！！ 

    胡羌男子手中紧紧捏着卷轴，汗水已经浸透封缄。 

    “他还没念完咒语！快！”身后纳思达人急促的喊声传来。 

    不，我已经念完了！哈普唇角微扬，重新加速，直往三十米外的街道掠去。飞奔的脚步陡然刹住，靴底与地面剧烈磨擦，发出“滋滋”刺耳噪音。 

    街道口涌出盔甲眩目的反光，骑兵队后，是弓箭手的整齐方阵。 

    是时候了。 

    哈普迅疾反扑追来的魔法师，双手撕向掌中卷轴。三道风刃同时迎面袭来，一道飞失，一中左肩，最后那道风刃生生削断右手腕骨。整个右掌脱臂飞出，鲜血标溅半米开外。 

    哈普左手急收，以牙咬向卷轴。“嘣”然弦响，风声中数十支利箭从背后攒射而至，将他全身登时扎作蜂窝。 

    卷轴在距齿三分处失手飘出，缓缓坠落。 

    世界开始奇异地旋转起来。晕眩中，耳边鸣现种种呜咽哀声，倏近倏远，渺茫难以辨别。云层中泼出淋漓血色，瞬间吞没天地万物。 

    二十年前，榆庄的天空，也该是这个颜色吧！ 

    纳思达人，你们等着，海因克的天空，定会比此刻红过千倍万倍！ 

    胡羌男子怒目圆睁，躯体如同枯硬断裂的树干，重重摔落于尘土之中。 

    ※　　　　　　　　※　　　　　　　　※　　　　　　　　※ 

    元凌虚走近尸体，默默看着那张倔强不屈的脸。他认识这个人，数周前自己返回胡羌大祠拜祭时，曾经见过一面。印象中那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只有偶尔投向自己的目光里，激烈的仇恨才会一闪而过，炽热如地底岩浆。 

    元凌虚蹲下身子，右手轻轻拂上哈普依然圆睁的双目。 

    尘归尘，土归土。你有你的信念，我有我的。 

    身旁神殿魔法师将拾起的卷轴交给他。元凌虚扫了眼手中卷轴，布帛下沿犹自滴淌着另一位胡羌男子的鲜血。 

    搅得整座海因克城鸡犬不宁的，就是这么个不到二十厘米长的东西吗？ 

    “护法大人，这卷轴四周的魔法波动，似乎不如我们之前的预期。”三位魔法师中资历最深的那人皱眉说道。刚才正是他以一道风刃切断胡羌人手腕，阻止了炎爆发生。“我建议请瑞恩长老鉴别一下。或许今天只是对方一次骚扰行动。” 

    元凌虚点点头：“请各位回到自己区域值守，我会即刻将卷轴呈交瑞恩长老。这人的尸体要小心看护，不得毁损！” 

    周围军队散开，三位魔法师弯腰行礼，回身走向教堂正门。元凌虚最后向地上的死者看去。此刻哈普全身血液已近流干，面部肤色渐转蜡黄。微微上翘的唇角，象极了一个嘲弄的微笑。 

    ※　　　　　　　　※　　　　　　　　※　　　　　　　　※ 

    “没问题！元先生有事尽管去找琳阿姨，我们都已经是大人啦！”光洋拍着胸脯声称道。 

    广场上的骚乱业已平息下来。人们惊魂未定地窃窃私语。藤莹心头总有些放心不下，踮起脚尖朝刚才小男孩跑去的方向眺望，希望能看到孩子平安无事。 

    “我马上就回来。你们先在教堂里看看吧，记住不要走散了！等我回来后，再去其他地方玩。”元凌虚郑重交代道：“记住，任何人邀请你们都不要答应，等我回来！” 

    光洋颇有点不耐烦。自己好歹是个一级魔法师级别的人物，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位元大叔真够婆婆妈妈！以后改叫元婆婆好了！他一个劲地点头，闭目作乖小孩状。元凌虚摇摇头，不再多言，转身牵过刚才从骑兵队借来的骏马，踏蹬上鞍，向神殿疾行而去。 

    “刚才是怎么回事啊？大家怎么都慌慌张张的？” 

    三人里头，只有藤莹知道原委。她在光之盾城的时候，也常听斯芬介绍敌人纳思达国内的局势。两月前发生在广岐城教堂的炎爆，在流亡的斯蒂亚人中自然是条大新闻。斯芬告诉她这件事时，言辞中对荷摩斯相当不屑，以为这种作法迹近无耻。其实，藤莹刚听到纳思达遭此灾难时，一开始心中也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但后来她觉得斯芬姐说的有道理：那场炎爆的四百六十四位死者中，除了一个亚尼教牧师外，全是些无辜平民！如此复仇，的确说不过去。 

    刚才她听到周围人们的小声谈话里，不时出现“炎爆”“广岐”的字眼，心知多半是大家误以为又有人要搞炎爆，最后虚惊一场。她此刻心意懒散，不想多作解释，只对满面迷惑的洁丝以及挠头耸肩的光洋道：“我们别管它了。反正已经没事，快进教堂看吧。” 

    三人携手往正门而去。门边白玉装饰的外墙上，刻满精工雕镂的菱形花纹，每隔半米便凹入一座神龛，内置黄金神像，栩栩如生。别说洁丝，就连光洋都瞧得目不暇给。 

    三人进门时，藤莹回头向外看了一眼，还在希望能够找到刚才那小男孩的身影。 

    云层中漏下当日最后一缕阳光，照亮少女如花容颜。片刻之后，乌云四合，天空终于完全阴沉下来。 

    ※　　　　　　　　※　　　　　　　　※　　　　　　　　※ 

    柯琳皱眉看着桌上血迹斑斑的卷轴，摇头道：“这个东西，最多只能炸掉教堂正门的一个角，绝不是在广岐使用的那种。” 

    元凌虚失望道：“看来肖智法师所言不错，这次果然只是个小骚扰。”突然他面色急转苍白，脱口惊呼：“糟了！” 

    柯琳当时不在现场，被他这么一喊，心思电转，已经想到关节所在：“追击时，正门口有没有魔法师留守？” 

    两人目光对视。元凌虚绷着面容，摇了摇头。 

    柯琳想到光洋他们此刻正在基廷教堂，一颗心儿几乎要蹦出咽喉。纵是她这些年来修为已臻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境地，此刻嗓音也不由转尖：“你去传令，所有神殿内此刻未在轮值的魔法师，全部赶往基廷教堂协助搜索。我先走一步！”话声中人已离席，夺门而出。 

    ※　　　　　　　　※　　　　　　　　※　　　　　　　　※ 

    光洋扫视周围大大小小的雕塑，交换着双腿支撑身体，脸上的无聊神情再也掩饰不住。 

    一百三十六米高的大穹顶高悬其上，天窗玻璃被四周鎏壁映得一片金黄。大殿中，八根巨柱次第排开，搭建起宽如广场的巨大空间。 

    三人这时站在一座青石雕刻前。基座的铭牌上写有：“圣母哀悼神子像 --- 属于所有时代的天才，弥开基罗２５岁之作”。 

    洁丝正小声向凝神注目的藤莹介绍道：“这是纪念亚尼神肉身离世时，圣母抚尸哀伤的那一幕。”雕像中，亚尼神仰面躺于母亲怀中，右臂无力垂落，胸腹瘦骨嶙峋。母亲单手托着儿子上身，另一掌失神地摊开，指节伸屈间，一派柔弱茫然。长发之下，秀美面庞古井无波，低头合目，寂不可言。青石肌理细腻，整座雕塑用刀极繁，曲尽情态，气氛哀毁逾垣，偏又隐隐透出种圣洁坚韧之意。 

    藤莹仿佛突然被什么击中，心头压抑着的情绪直如湍流出谷，再也无所阻挡，肆意奔流。 

    撕裂般的悲伤…… 

    她并不熟悉亚尼教典故，对亚尼神也绝无一丝好感。然而此时此刻，像中母亲的哀恸如潮水般没顶而来，那是发自最深沉的心底，因为失去亲人而生的绝望苦痛。 

    深如海洋的寂寞…… 

    是否她也将从此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身边再也没有所爱之人笑语抚慰？陌生冰冷的宫殿中，再也没有温暖怀抱可供依偎？至亲至爱之人远隔云山，再见也只如陌路相逢？…… 

    我不要，我真的不要！如果真有神灵，请降慈悲吧，请告诉我该如何承担！ 

    …… 

    “咳！咳！”身边少年干咳出声，“看完了吧？走，咱们快点，待会儿还要去喂鸽子呢。” 

    藤莹看向左侧不耐地抖着脚的光洋。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啊，他如果知道了牵手之人即将远离，不知还会不会这么漫不经心？ 

    “你那么想玩，自己先去喂鸽子好了！我和洁丝还要再看看。” 

    洁丝也被光洋一路催得无法静心观赏，闻言帮腔道：“是啊，还有好多没看的呢！” 

    光洋瞅了瞅空旷安静的大殿，殿堂内游人虽多，但大家都在沉默观瞻，秩序井然，两个少女应该不至于走丢。他又瞧瞧周围不计其数的石刻铜雕，头皮一阵发麻：照她们这个速度看下去，没个把小时绝对收不了工，莫非自己还要木呆呆地陪完全程？他嘿嘿一笑，挠挠头道：“啊，你们也该口渴了吧，我出去到广场上买点饮料，马上回来。”说着松开藤莹掌心，如同狱犯放风，大步流星朝门口溜去。 

    藤莹左手没了那层温暖包裹，一时竟觉心中空空荡荡，愣愣目送着光洋背影。洁丝拉拉她右手感叹道：“小莹姐姐，弥开基罗大师真是位天才，二十五岁就能刻得这么好了！”藤莹茫茫然嗯了一声，缓缓将视线收回，突然目光一滞，定在不远处某个角落。 

    ※　　　　　　　　※　　　　　　　　※　　　　　　　　※ 

    金碧辉煌的殿堂内，封青衣衫褴褛，缩在一座梯型壁龛下。他头顶三十厘米处，亚尼神像合掌而立，满目怜悯。 

    六岁小男孩的心跳如野马狂奔，胸口急促起伏，毫无节奏的呼吸迫使他试了十来遍，才将今天早上刚刚学会的咒语念完。此刻他如同一只抽搐着的兔子，颤抖双手，几乎无法拿稳那个轻若无物、却又重逾千钧的黑色卷轴。 

    我要撕了！我要撕了！ 

    真神赐我勇气！爷爷！爷爷！我好怕！ 

    “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找到家里大人了吗？” 

    封青神经质地一缩。刚才广场上那位好美好美的姐姐，正朝自己急步走过来。 

    “不要！姐姐！快走，快走！！”封青已经认不出自己嗓音，大睁双眼，绝望地声嘶力竭。 

    藤莹诧异地看着十米外那个面无血色的男孩。他嘴唇干裂，眼神里全是惊惧，浑身象筛子一般抖个不停，手中正紧紧抓着一卷布帛。 

    电光石火间，藤莹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洁丝！你快出去，看到光洋叫他千万别进来！在外面等我！快，快啊！” 

    纳思达少女被推得一个趔趄，迷惑地答应道：“哦，可是小莹……” 

    “快跑！快跑啊！”洁丝又被狠狠推搡了一下。她从未遇到小莹姐姐如此粗鲁对待自己，不由又惊又惧。女孩瞄了眼墙角那个奇怪的男孩，提起裙子向门口奔去。 

    藤莹转身面对胡羌男孩。呼吸。呼吸。千万别慌，千万别刺激到他！洁丝还没有出去！光洋随时可能回来！ 

    “小弟弟，听姐姐的话，不要去撕！好吗？” 

    男孩掌背上青筋泛起，声如幼兽哀鸣：“姐姐，你快走，求求你快走啊。” 

    精灵少女看着捏在卷轴上那十根手指，突然觉得从昨晚起就压得自己即将窒息的那种重负如烟散去，心境一片澄澈空明。 

    重逢时的泪水…… 

    不！如果重逢时只有泪水，我宁愿不要重逢！ 

    神灵啊，感谢您垂怜启示，我已经知道该如何选择！请让我救这小弟弟，请让我救那座母亲雕像，请让我救这大殿里所有无辜的平民！然后，我就要告诉那个见鬼的纳思达王储，我不答应！！ 

    否则，我选择死！我宁愿死！ 

    封青看着藤莹走近一步，猛烈摇头，亚麻色短发晃得如风中乱草，泪水夺眶而出：“不要！不要！不要！” 

    精灵少女停下脚步，清丽面庞上浮现宁静笑容：“小弟弟听话，把卷轴给姐姐，好不好？” 

    大殿门口突然传来高声命令：“所有人立刻离开教堂！重复，所有人立刻离开教堂！”僵持着的两人都是一震，藤莹回头看去，正门处隐隐有紫色神袍急掠而入。 

    “啊！”胡羌男孩爆发出凄厉嚎叫，“撒穆儿特林普！”双手再不迟疑，向封缄直撕而下。 

    ※　　　　　　　　※　　　　　　　　※　　　　　　　　※ 

    “一瓶水要半个银币？开玩笑吧，老板！你是不是想抢钱啊！”教堂门外，光洋正虚张声势地讨价还价。能言善辩的小贩作委屈状：“小公子啊，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个铺面费，还有这个纳税……”光洋登觉刺耳：“慢着慢着，公子就公子，小什么小啊你……” 

    “光公子！！”光洋转头，正看见洁丝喘着气往这里跑，不由笑着举手招呼：“哈，你终于也看不下去啦……” 

    那一刻，巨变陡生。 

    仿佛凶兽低沉嘶吼，天地也为之震颤。五十米外的教堂外墙，九个巨大圆窗同时崩裂，玻璃飞溅中，赤红火舌喷射丈余。大殿正门左右那两扇紧闭着的尖角门扉，碎成万千木屑狂卷而出。大地剧烈抖动，光洋一个立足不稳，手中水瓶失手坠落。瓶体碎裂的清脆声响夹在这爆炸的巨大轰鸣中，竟是丝毫不闻。 

    光洋被震呆了足足两秒，回神低头一瞧，正对上摔倒在地的洁丝的视线。 

    那一瞬间，两个孩子都看到了对方心中巨大的恐惧！ 

    “小莹呢？”光洋抱着一丝幻想，哑声问道，“她也出来了？是不是？是不是？” 

    洁丝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光洋迷惑地皱起眉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做梦，对吧？这一定是梦！这不可能是真的！ 

    洁丝晶莹双目中，泪水终于奔涌而出：“小莹姐姐，她推我出来……”纳思达少女艰难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其他任何字句：“她推我出来……她推我出来……” 

    沉默的少年突然奔跑起来。遍地碎石断木，头上大穹顶尖端的白塔冒出滚滚浓烟。周围人们大声喊着什么，无数张脸来回晃动，而少年的世界寂静无声。三十米，二十米，大门在摇晃着接近，那里面有一个人，我要看到她，我一定能看到她，我是出来给她买水的，那见鬼的水瓶碎了，但是那又算什么，我只是给她买水，没有理由因为这个就再也见不到她。没有理由！没有理由！！ 

    我进来了！小莹，你别躲了，你快出来吧！ 

    ※　　　　　　　　※　　　　　　　　※　　　　　　　　※ 

    柯琳独自立于这片焦土。狂烈的炎爆摧毁了大殿内几乎所有物体，那八根巨大石柱却奇迹般地岿然不动，教堂外墙只在半空九个窗口处严重破损，整体结构依然稳如磐石。然而除了柯琳，殿中只剩下一片死寂，再也找不出任何生命迹象。炎爆时的炙热高温在瞬间将一切脆弱肉体化为飞灰，尸骨无存。 

    如果柯琳当时不是刚刚闯入大门，离炎爆中心尚有二百余米距离，就算以她的修为，只怕也挡不下这惊天骇世的威力。 

    柯琳茫然扫视四周，不敢去触摸那个压抑在意识最深处的念头。她的眼睛扫过中央通廊，扫过十字耳堂，扫过教宗祭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指望着能看到什么。终于，一个狂奔而入的身影闯进视线。 

    我主慈悲！！ 

    战栗狂喜席卷全身，柯琳脱力般跪倒于地。万圣万灵之主啊，感谢您以无上神力救拯！只为这一刻，琳.克劳森愿永生永世为您奴仆！ 

    光洋稍作环顾，直朝柯琳奔来，神情有若痴呆：“琳阿姨，小莹呢？您看到小莹了吗？”柯琳泪流满面，一时无法回答少年问话，只顾将他紧紧揽入怀中。光洋僵直如木，双眼愣愣越过柯琳肩头，由左至右，再次扫过整个殿堂。 

    “她死了。” 

    这念头如同池塘底的泥鳅，乍一冒头，忽地缩回泥中。然而片刻之后，无数气泡便从那个地方不断涌出，无可阻挡地浮向水面。 


    “她死了，她死了。” 

    三个字如同魔咒般吞噬天地。世界支离破碎片片崩塌。 

    柯琳听到怀中少年喃喃自语，终于清醒过来。她无法抑止地狂吻光洋额头，语声断断续续：“洋儿，你听我说……小莹应该没有死……就算她刚才在这里……也不会死……” 

    ※　　　　　　　　※　　　　　　　　※　　　　　　　　※ 

    海因克城中，二百万人哭声冲天动地。 

    母亲为了孩子，妻子为了丈夫。诗人为了那些巨匠遗泽，信徒为了心中圣殿。公民为了耻辱，战士为了荣誉。 

    同声悲啕。 

    养心殿慎思堂，年轻的纳思达王储面目狰狞扭曲：“荷摩斯……荷摩斯……”那声音象毒蛇从舌尖吐出的丝丝冷气。“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我会让你的族人生不如死！我发誓我会做到！” 

    正午时分，阴暗的云层中，开始淅淅沥沥飘下雨丝，至午后便转为瓢泼大雨。闪电不时划过天际，隆隆雷霆如天神震怒。这场雨一直下到入夜，仍然毫无止歇迹象。 

    萨贤老人佝偻着身躯，神情枯槁，木然站立于庭院之中，嘴里喃喃自语着：“孩子，下雨啦，快回家吧，快回家吧……” 

    大开的院门外走入一人，全身黑袍，冰冷声音比秋夜雨水更为阴寒刺骨。 

    “这就是您在等待的？萨贤大叔？这就是您想看到的？萨贤大叔？回答我！这就是您所谓的勇气和尊严？” 

    “您的勇气，就是可以面不改色地屠戮成千无辜平民？您的尊严，就是可以诱拐一个六岁孩子为了所谓解放事业成为杀人凶手？您的目的，就是让更多胡羌人沦入比以往更加悲惨百倍的生存境地？” 

    雷声响彻天际。 

    “还记不记得前天在永威大道上扶起您的那个精灵女孩？您知不知道今天她又曾扶起过您的六岁孙儿？您知不知道炎爆时她也在大殿之中？” 

    闪电照亮老人皱纹遍布的面容，水流纵横，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珠。 

    “回答我！萨贤大叔！为了赶走一个魔鬼，您就不惜卖身于另外一个魔鬼？您想驱赶的和您所投靠的，除了是否流着胡羌人的血外，到底有什么不同！？” 

    萨贤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瘫坐于地，再也克制不住呜咽出声。 

    “真是讽刺啊，我们两个人里，此刻哭泣的居然是您！”元凌虚满怀悲愤，仰天纵声长啸，“元某十一年来忍辱吞声，辎铢累积，为胡羌人地位争取到的点滴改善，就让你们这么一场英明果敢的炎爆，刹那间化作虚无！真神在上，真神有眼哪！” 

    风雨如磐，胡羌男子的嘶声大喊散入无边水幕，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没有泛起半丝回音。 

    ※　　　　　　　　※　　　　　　　　※　　　　　　　　※ 

    纳思达历一零四年（光明历三九九年），九月二十三日上午十时五十八分，海因克城基廷教堂大殿发生强烈炎爆，殿中收藏所有珍品毁于一瞬，经过确认的当场死亡人数超过两千。 

    纳思达官方开列的已确认死亡名单为： 

    总死亡人数 二三一七人 

    其中纳思达人 二一四五人 

    光明王国人 七十六人 

    青木国人 六十一人 

    …… 

    名单最后一列用血红字迹标出！ 

    胡羌人 三人（两人为炎爆凶手，一人为教堂清洁杂役） 

    事发后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纳思达国王发布御旨，悍然声称鉴于胡羌人的“污秽”特质，拟于三个月内，将纳思达境内所有胡羌人强行驱离城市，移置北方沙漠地区的福克基辛小镇集中管制，有反抗者立杀无赦。御旨一出，朝野皆呼英明。唯有神殿瑞恩长老上书力辩求免，即刻被国王驳回。再上，再驳。如是三次。 

    民间开始盛传胡羌族邪恶首领荷摩斯近年来受到青木国大力扶持，基廷教堂炎爆中所用魔法卷轴，便得自于青木国。王室和神殿对这条传言有意保持沉默，始终不予公开澄清。 

    “悲伤之轮”以来原已渐趋温和的纳思达国民情绪，在“九二三”炎爆后突转直下，急剧向鹰派立场倾斜。被耻辱和灾难所刺激，举国上下万众一心，求战之意空前高涨。 

    事隔上次大战十三年后，战争的阴云，终于再次笼罩在这块美丽的亚兰大陆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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