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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danny (欣欣), 信区: Fantasy
标 题: 番 外 篇 血和沙(上)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Apr 23 16:34:27 200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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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树叶斜斜地飘下来,正落在简仲岚的肩头。这轻轻的一击让他站住了,仰起头看了看
那株树。
这株树本是文侯手植,至今也已数十年了。数十年,足以让一个年轻人变得老朽,也足以
让一个记忆淡忘。现在,这株树仍是枝繁叶茂,但简仲岚也知道,不消几天,这一枝葱茏
都将化作黄叶,委于泥土。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不禁有些感叹。几年前,有谁会相信养士三千,门庭若市的相府
今天会凄清如此。
带他进来的家人见他站住了,也停住步子,小声道:“简参军,请进去吧,太师已等候多
时了。”
简仲岚转过头,看了看相府大厅的匾额。这匾额由以前的“文以载道”改成了“工利其器
”,其它的,仍然一样。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
走进大厅,登时有一股寒意,他看见在屋子靠南一边,太师正站在案前挥毫练字。以前文
侯在的时候,大厅里总是热闹得很,也从没这样冷清过。他躬身道:“太师,职行军参军
简仲岚参见。”
太师是今年刚被帝君由工部尚书提升为太师的。以他这样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人为太师,
在整个帝国史上也是尚无先例的,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有人觉得,以太师的才
干功劳,他实在早该当太师了。
太师没有抬头,手中的笔仍在纸上游动,只是道:“简参军,你来了,请坐吧,稍候。”
那个家人知趣地走了出去,出门时将门也掩上了。简仲岚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如坐针毡,
人也浑身不自在,尽管这椅子宽大平整,椅面上绝不会有一个毛刺。
太师仍是笔走龙蛇,在纸上练着字。远远望去,他写的是“志在千里”四字,正写到“里
”的最后一笔。自从太师发明了纸以后,书写一下成了一件人人都能做的事,不象以前,
只能写在丝帛上,除了一些王公富贵,谁才用不起。现在,书法也成了帝都最为人看重的
技艺了。而这也是太师的一件德政,单为此事向太师感恩的,就何止千万。简仲岚虽然不
懂书法,但太师这几个字他也觉得写得好,隔着几步,他似乎也能感到每个笔划间透出的
锋刃之气。
那是王者之气啊。
帝国的王爵虽然只封宗室,可是自从文侯逃走以后,已经两三次有人上疏向帝君要求加封
太师为王爵,只是被太师拒绝了。但简仲岚也知道,太师并不是不想受王爵,只是因为楚
帅坚决反对而不得已拒绝。
太师已写完了最后一笔,这“里”字的最后一横拖得长长的,却因有力,并不让人觉得累
赘,反似一柄长刀,更增这几个字的英锐。
太师将笔搁在砚上,笑道:“简参军,你看看我这几个字可好?”
简仲岚站了起来,走到案前,道:“太师,卑职并不懂书法……”
“但说无妨,书法原无成法,你便说说你的看法吧。”
简仲岚咽了口唾沫,才道:“太师四字,英气勃勃,如孤鹤决云,长鲸吸海,气象万千。
最后一横尤其有力,直如钢刀突出,令人望而生畏。”
太师笑了起来:“好一个望而生畏。”
他看了看简仲岚,简仲岚也被他看得发毛,垂下头去,道:“卑职不过胡乱说说,太师请
勿怪罪。”
“岂有怪罪之理,简参军深知我心,请坐吧。”
太师坐到了椅子上,抓过了边上的一只茶杯,道:“简参军令正可好?”
简仲岚本已坐好了,又站起来道:“拙荆在家照顾卑职起居,时常说起太师之德,万分感
念。”
太师将杯盖在杯上轻轻敲了敲,看着窗棂,淡淡道:“你二人真是一对璧人,简参军少年
有为,也让人称羡啊。”
简仲岚站直了弯下腰道:“这都靠太师的栽培,卑职当年犯了军令,若非太师垂怜,哪有
今日,早已为楚帅斩杀了。”
太师眯起眼,似是在想着什么,简仲岚也不敢坐下,只是这般站着。妆晌,太师才象回过
神来,道:“坐吧,坐吧。”
简仲岚又坐了下来,心头不由有些微不安。他实在不知太师命人秘密传来,又屏去家人,
不知到底有什么事。只是,他知道以太师之能,定是有重任相托。
果然,太师只是顿了顿,又道:“楚帅北征,入大漠追杀叛贼甄匪,便是在后日启程吧?
”
简仲岚又要站起来,太帅伸过左手道:“坐着说吧。”他才道:“禀太师,后日午时,全
军启程。”
太师笑了笑,道:“楚帅率地风二军北征,甄匪跳梁小丑,螳臂不足当车,自然一鼓而灭
,一个月里便能得胜还朝了。”
“楚帅用兵如神,想来如此。”
太师忽然叹了口气,道:“简参军,我对你如何?”
说到正题了吧。简仲岚不知怎么,浑身都是一颤,道:“太师恩重如山,卑职粉身难报。
”
太师放下茶杯,盯着简仲岚。他的双眼如同两个深不可测的古潭,让简仲岚遍体寒意,他
也只觉背上已渗出了冷汗,只知一动不动,不敢再去面对太师的眼睛。
“简参军,知此便好。”太师忽然笑了起来,“我们入内室相谈。”
※ ※ ※
走出相府,简仲岚只觉双脚都麻了。时值新秋,天气初肃,还不太冷,但也不热了,可是
他却不知浑身是冷还是热,既是遍体生寒,背上又汗出如浆。他在路上一步步走着,几乎
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推开门,一眼便看见小纤正坐在桌前缝制秋衣。小纤见他进来,咬断了线头道:“阿岚,
你来得正好,试试这件新衣服吧,饭菜在桌上,就等你吃了。”
他有点木木地道:“好吧。”
小纤给他解下外套,把新衣服披上。新制的衣服穿上身有种干硬之感,只是他也觉不出来
。小纤试了度袖子、腰身等处,又给他脱下来道:“正好,那我可就缝起来了。”
他把旧衣服套上身,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小纤也不曾注意,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
阿岚,后天你便要随大帅出征,北方好冷的,记着添衣服啊。”
简仲岚点了点头,呆呆地坐在了桌前,等着小纤缝好衣服一起吃。小纤也仍没抬头,只是
道:“对了,太师的如夫人让我在你出征时住在相府去,叫你不用担心。”
不要去!简仲岚似乎听得心底在这般叫着,但他嘴里却还是慢慢道:“好啊,太师对我们
可真是恩重如山。”
“你有太师撑腰,回来只怕也要升官了吧?”小纤抬起头,抿着嘴向他一笑。简仲岚一惊
,忙堆起笑道:“这个事可不能多想,听其自然吧。”
“楚帅与太师是患难之交,有太师关照,楚帅哪会不照顾你的?你又文武双全,自己也有
本事,说不定啊,到太师这年纪,你也能和楚帅平起平坐了。”
简仲岚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嘴里扒着饭。小纤做的这两个菜都相当入味,可是他吃到嘴里
,却如同嚼着木屑,哪里吃得出半分味道来?
吃完晚饭睡下后,简仲岚仍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身边,小纤的鼻息悠长恬静,他坐了
起来,在黑暗中,借着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小纤。她睡得很香,似乎什么也不想。
她也什么都不必想吧。
简仲岚披衣起来,从壁下取下了刀,推开院门,走到了井台边。
井里,一轮满月映在水中,当水桶打破水面时,月影也散作万道银丝。简仲岚用半桶水洗
了洗磨刀石,坐在井栏上细细地磨了起来。
本就十分锋利的刀刃,随着他的磨制,更加发亮。他掬了一捧水,洗去磨出的石屑,又摸
出块丝巾细细擦净,将刀举起来,从正面看了看刀锋。
刀锋一线,直如无物。以他的无形刀法,配以这把锋利已极的快刀,也可以杀人于无形吧
。
月色下,刀锋象冰一样闪亮。简仲岚拣起一根木头,把它竖在井栏上,一闪身,人如同一
抹轻烟般,轻轻巧巧,已到了井台的另一头。
什么变化也没有。而这时,院子的门忽然“吱”一声开了,他扭过头,只见小纤披着衣服
,脸上带着惊慌,小声道:“阿岚,你在么?”
简仲岚把刀轻轻放入匣中,道:“我在。怎么了?”
“我醒过来,不见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小纤站在门口,身体颤抖得如一枝不胜夜风吹拂的芦苇。简仲岚走过来,道:“要出征了
,我睡不着,来磨了磨刀。”
小纤忽然抱住了他,哭道:“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让你这么害怕。”
小纤没有说话,眼里只是不停地流下泪来。半晌,她才抬起头,低声道:“阿岚,答应我
,你要回来。”
简仲岚有些不悦地道:“平了反贼,我当然马上回来。”
小纤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简仲岚想推开她,可是手刚碰到她肩头,却不由自住
地揽住了她,柔声道:“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
月色凄迷,也象冰一样。这是新秋第一次圆月。
也许,下一次月亮圆的时候,我就已经回来了吧。
简仲岚看着月色,淡淡地想。
“如果没有战争,那我们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那有多好啊。”小纤抱着他,喃喃地说
着。
是啊,没有战争的话,四海之内的百姓都能休养生息,安度生涯,那该多好。他拍了拍小
纤的肩头,道:“会来的,这一天一定会来。”
他揽着小纤走进门。
门刚关上时,他刚才放在井台上的那根木头忽然裂成了两半。
※ ※ ※
楚帅部下最精锐的四相军团中,水火二军团因为以前从属文侯,为避嫌,仍在帝都守卫。
共和军仍在南方出没,楚帅南征半道被招回,一定让共和军有种死里逃生之感,肯定趁着
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加紧发展,所以帝君在誓师会上,明令楚帅务必要在一个月内回来。
因为要去的是大漠,水军本来无用,火军行动太缓,所以即使不用避嫌的话,仍是不用这
二军的。
楚休红在帝君说完一番冗长的训话后,与三军齐声山呼万岁。他把盔戴回头上,心头却有
点啼笑皆非之感。
帝君的训话中,说什么“叛匪甄砺之,窃居相位十有余年,屡犯天威,终干天怒”。他也
明明记得,当年帝君还是太子时,若非时任文侯的甄砺之鼎力扶持,文武双全的二太子早
已将太子的储君之位夺走了。后来二太子煽动手中的禁军发动宫门之变,又若无甄砺之的
府兵力战解围,太子也已死在禁军手里了。这些事,在那时的太子,现在的帝君心里,一
定早已忘了,或是觉得那些都是甄砺之别具用心所为吧。
向帝君最后一次行礼,四千八百精兵离开北门,浩浩荡荡而去。
※ ※ ※
楚休红在马车上,觉得有些无聊,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盒,打开了,里面是一把刻刀和一
个木雕。这木雕雕的是一个女子,尚未完成,一张脸也模模糊糊地看不出来,但衣带如仙
,身材娟秀,依稀看得出那是个绝美的女子。
楚休红把刻刀放在木雕的脸上,却不曾用力。他看着这雕像,眼着,恍惚中仿似又出现了
那个人。
他的木雕之技是向工部尚书薛文亦学的,这几年来,戎马倥偬,他却一直抽空都雕一些苍
鹰、真虎,以及现在已经绝迹的蛇人。在军中,无论是谁,也以能得赐楚帅所雕为荣,人
人都觉得,楚帅雕的这些小东西朴质浑成,带在身边也能如他一般神武英勇。可是,谁也
不知,楚休红在没人的时候,总是在雕着这个女子的像。
几年来,每一根裙带,每一条衣纹,甚至髻上的每一线发丝,他都已经雕成了,可是这张
脸一直无法下刀。不是不会雕,楚帅偶尔所雕的人物也生机盎然,维妙维肖,只是他搜遍
记忆,却再也记不清记忆中那张绝美的脸庞了。
他实在不愿让这件作品有半分不满意的地方。璞玉浑金,天道本有不足,雕不完那也是天
意吧。有时楚休红也这般自我解嘲,可是,想雕出那个人的念头却永远也挥不去。
十四年了。二十四岁的青年人,现在也已是三十八岁的帝国最高军事统帅。那些无尽的厮
杀和征战,已洗褪了记忆,也许,也永远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吧,记得的,只是那军帐中
,白如美玉的手指,碎珠交迸的琵琶声。
车突然停了。因为有些突然,楚休红的手一抖,他大惊失色,急忙将手抬起,但晚了,刻
刀已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刀痕。虽然不深,这像的脸部也没雕完,可是平添这一道
刀痕,却让他的思绪也乱了。
从此,再不能在这混沌一片的面目中依稀看到她的面容了吧。
楚休红心头一疼,这时,听得车外有人高声道:“楚帅,前方发现驼马之迹。”
他把雕像放回盒子里,仍塞在怀中,拉开车帘道:“是甄砺之所部么?”
他一直无法如旁人一般称呼为“甄匪”、“叛贼”之类。不过,以他大帅之尊,也没人敢
挑他这个小小的错处。
那个斥堠兵道:“痕迹极乱,大约总在千人以上,其中既有府兵落下的旧军服,也有狄人
扔掉的垃圾,痕迹尚新,只怕只在这两三天里留下的。”
西北大漠中,有狄人聚集,逐水草而居。甄砺之当年还是文侯时,曾数败狄人,狄王对他
极为尊崇,视之如神,甄砺之逃出帝都后,一定来投奔狄王了,狄王也因此不理帝君所下
诏书,废帝国都护府,算是正式与帝国决裂。
不管是谁,留下这痕迹的绝非善类,不可轻敌。楚休红道:“叫全军停下,请邵将军过来
。”
没有多久,风军团统领邵风观骑马来到中军。楚休红已下了车骑在战马上,邵风观行了一
礼道:“楚帅,听说已找到痕迹了?”
“前方有驼马之迹,按地图,我们快到格勒绿洲了,只怕狄人在那儿设伏,以逸待劳,还
是有劳邵将军辛苦一趟,探个究竟。”
邵风观微微一笑道:“是。文侯足智多谋,这痕迹未必是真,我去看看,请楚帅放心。”
他打了个呼哨,叫道:“风军团集合!”
四相军中,风军团人数最少,只有八百人,但也是最为特异的一个军团,装备有五百架飞
行机。飞行机在这场已绵延十余年的大战中,可以说是比张龙友发明的神龙炮更为特异的
武器,当飞行机第一次在反攻蛇人的战役中使用时,那些蛇人乍见满天飞鸟一般的飞行机
,全都惊得呆了,以至于忘了战斗。狄人也不曾见过飞行机,一定更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因为并不是战斗,邵风观只调出了五十架飞行机。五十架飞行机被安在发射架上,整整齐
齐地排成一长排,邵风观又检查了遍,自己坐到当头一架上,喝道:“弟兄们,这回是让
你们搜索前面的动静,你们可把招子放亮些,别漏掉什么,看到什么马上回来。”
每架飞行机上都坐了两个风军团的士兵,他们齐齐向邵风观行了一礼,一个个被发射出去
。
沙漠中风太大,风向也太乱,实不适合发射飞行机,但邵风观的风军团一个个都身经百战
,对驾驶飞行机相当熟练了。五十架飞行机放在地上时,是长长的一排,一上空中便散作
了星星点点一片,也不觉得大。
不论天下有多大,终究是在天之下,只有天,才是无穷无尽的吧。简仲岚眯着眼,看着飞
入空中的飞行机,不禁有一阵茫然。小时候,他也曾立志要握天下权柄,做一个指挥万军
的大将军,现在想想,即使是千万人的大军,聚集在地上时是威风凛凛地一大片,一旦和
天放在一起,依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而已。何况,又安知天外是不是还有一天,
比这个天空又大上无限倍。
“简参军。”
楚休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简仲岚在马上行了一礼道:“楚帅。”
“你是通狄人之语的吧?”
简仲岚道:“禀楚帅,末将自幼住在大漠上,七岁前随家人与狄人共同游牧,狄人的话至
今还会说。”
“会写么?”
简仲岚不知楚休红问这些是什么用意。这个大帅当年要斩自己,若不是太师说情,只怕今
天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后来楚休红倒没有什么对他异样的地方,自己也仍是帅府参军,但
简仲岚每次见到他,总有些内心涌起的不安。
“会写。”
“你去准备一些纸,用狄人的话写上,若是他们交出甄砺之,帝国军兵威虽盛,亦不加其
分毫。再说些诸如狄人也有家室,家中定有妻子倚门盼望,希望他们安全回家,但刀枪无
眼,为旁人枉送性命,大为不值之类的话,说得动情些。”
这是攻心策啊。简仲岚点点头:“遵命,只是狄人不住房子,他们住帐篷,大概不懂倚门
盼望的话。”
“那就说有老母妻子在帐篷中盼望儿子丈夫归家。多备一些,越多越好。”
简仲岚道:“是,我马上就去。”
狄人的文字都是些字母,要写下来也不难,他一天足以写个几百张。正要走时,楚休红忽
然又叫住他道:“对了,我刚想到一个办法,你不必一张张写,只消写在一块平整的木板
上,让工正把每个字刻上,然后涂上墨印下来便可。只不过,板上的字得反着刻。”
简仲岚也几乎呆住了。他也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等方法,的确,刻一块木板固然比写一张要
麻烦多了,但一旦刻出,这一块板印个几百张就轻轻易易。他不禁有些激动,道:“楚帅
,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其实……其实要是花点力气,把书也这么办……”
楚休红大笑道:“哈哈,我刚才也在想这个主意,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自从纸出来后
,人人都能写得起字,再把书这么印出来,那人人都买得起书,可是前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
以前的书都是用羊皮做的,一本书非要用十几头羊的皮才行,一本书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
的。纸发明后,书的价格一下降了下来,但雇人抄写费用也不便宜,贫家子弟兄能自己抄
书,苦不堪言。若这个主意真能大行于世,那书就不成为贵重的东西,人人都能够看书识
字,帝国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简仲岚也没想到,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竟然会有这
般远景。他喜道:“楚帅,此事能行的话,那真是造福苍生的大事啊。”
楚休红苦笑了一下道:“没这么容易吧,不过这的确是个好想法,日后天下太平,我必将
着手办成此事。”
简仲岚向辎重车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风沙中,只见楚休红的身影立在沙丘
上,说不出的孤寂,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想起刚才楚休红说:“日后天下太平,我必
将着手办成此事”这句话时,他心一疼,不敢再看,顾自走去。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他写下那段话后,将纸反过来,让工正很快把木板上反着的字刻好,
再涂上墨,一张张印下去。开始还有些生涩,后来越来越快,几乎已是神速,木板本是吸
水的,吸饱了墨后,纸覆上去后,用刷子一刷便是一张。只是印到一千张上,字迹渐渐模
糊,只怕再印下去便要看不清了。工正见他这般神速,不由啧啧称奇,说回去要用石板来
试试。石板比木头不知要硬多少,印个几万张准也不在话下。
印好了一叠劝降书,也没过多久。简仲书跳上马,回到中军。这时天尚未黑,中军升起了
一堆篝火,那是给还没回来的飞行机指路用的。远远望去,楚休红正坐在那火堆边,战马
飞羽便拴在身边。火光映出一人一马的影子,也象石像一般。他此时正入神于手中的事,
如果在这时……简仲岚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太师的声音,他背上一寒,努力让自己不去想
,催了催马上前。
楚休红正在雕着什么,听得简仲岚的马蹄声,他把手里的雕像和刻刀收好,道:“简参军
,办好了?”
简仲岚将手中的一叠纸递过去道:“楚帅,印了一千多张,若要的话还可以加印。”
楚休红接过来看了看:“印好了?好快。很不错,一千张现在也够了。一旦邵将军发现狄
人的营地,马上便让他派人从空中投下去。”
大漠上,因为没有阻挡,落日直到地平线上也能看到。夕阳如血,映得黄沙也似燃烧,而
头顶的星空却已亮了起来。这景色极是雄奇,也是在另外地方看不到的。楚休红站起身,
看着落日,淡淡道:“简参军,你看,这世界多么辽阔壮丽。”
简仲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帅,我们定要肃清反贼,中兴帝国。”
楚休红回过头,象要说什么话,却也没有说。这时,周围的士兵忽然纷纷发出了呼喝,他
两人也扭头看去。
从北边,飞过来了片黑点。
那是邵风观回来了。飞行机虽然装着张龙友发明的喷射器,但喷射器只能用一次,不到万
不得已是不用的,风军团仅借驾驶技术能将飞行机编队飞行,他们驾驶飞行机的技术实已
神乎其技。
到了营前,一架架飞行机按顺序降落,风军团剩下的人员已在下面准备好,每降下一架便
火速让里面的人出来,把飞机器拆开收好,让出地方给另外的飞行机降落。楚休红目不转
睛地看着,等飞行机尽数降落,他忽然道:“咦,只有四十九架!”
飞行机毕竟是在空中飞的,很容易出事,在沙漠上飞行,损失一架也是常事,简仲岚正想
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楚休红已将那一叠纸交到他手里,飞身上马,向风军团那儿奔去。
他还不曾到,已见邵风观当先向这儿走来,身边有两人背后各背着一个士兵,恐怕就是出
事的人。楚休红跳下马,迎上去道:“邵将军,发现什么了么?”
邵风观的脸绷得紧紧的,慢慢道:“没有。只是,我们折了两个兄弟。”
“是飞行机出事么?”
邵风观挥挥手道:“给楚帅看看。”
他身边那两个背着人的士兵把背上的人放下,楚休红走上前。却见那两个士兵浑身都是沙
粒,身上也是血迹,脖子上,赫然是一道伤口。
邵风观道:“伤口是利刀所致,肯定不会是摔死的,虽然他们的佩刀已拔出在外,刀上也
有血迹,但我看,绝不会是自杀。”
风军团是帝国军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说两个士兵因为飞行机失事,便绝望自杀,那是绝无
可能的。楚休红掩上了死者的眼睑,道:“有人见到事情经过么?”
邵风观道:“他两人的飞行机落在最后,等我们要返程时才发现他们不见了。刚才地上也
起了一阵风,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我找到他们时,发现飞行机也没什么大损伤,连
喷射器也没用过,完全可以再飞的,他们却死在一边。所以,他们是被杀的。而且,”他
顿了顿,又道:“我们也不曾见到格勒绿洲。”
楚休红站起身,看着前面的沙漠。现在落日已有一半没在地平线下,看过去,只有连绵起
伏的沙丘。他道:“看来,甄砺之应该就在前面了。”
邵风观道:“狄人生活在大漠中,极擅沙漠作战,加上有文侯指挥,楚帅,我们这一趟差
事可不好办啊。”
楚休红笑了笑道:“邵将军,你也没灭了自己的锐气。今天我们就此扎营,明天由我的地
军团开路,我不信狄人的骑军还能敌得过我的铁甲战车。”
邵风观正色道:“楚帅,我觉得你现在有些轻敌了。文侯足智多谋,用兵如神,狄人的骑
军也惯于在大漠作战,”
楚休红面容一肃,点了点头道:“邵将军,你说得极是。我们还是先回去,和众将商量一
下吧。”
这时,有一个衣甲非常华丽的骑士迎面奔来,这是北征军的监军安乐王世子。安乐王世子
和现在的帝君是堂兄弟,帝君虽然兄弟众多,偏偏和这个堂弟极是投缘,以前帝国上下都
称他为小王子,现在这小王子也已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了。人们传说,宗室子弟,多半是
些豚犬之辈,唯有这小王子可称一龙。
小王子在他们跟前带住马道:“楚帅,邵将军,出什么事了?”
楚休红和邵风观立定了,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世子殿下,我们正要请世子殿下来开个
前敌会议,商议敌情。”
小王子道:“好,我马上去准备,你们来我营帐吧。”
他来得快也走得快,一骑绝尘,已循来路回去了。看着他的背影,邵风观叹道:“楚帅,
幸好帝君派了小王子来做监军。要是派个别的宗室,啧啧。”他摇了摇头,舌头打了个响
。
楚休红看着小王子的身影道:“小王子大概是为了武昭老师的事吧。他是武昭老师最喜爱
的弟子,唉,真不知武昭老师怎么想的,偌大年纪,竟然会随甄砺之叛乱。”
此时周围的人已走开了,邵风观看了看边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压低声音道:“楚帅,你
觉得文侯真的要叛乱么?”
楚休红道:“甄砺之兵权被夺,手中能指挥的,无非是不到两千的府兵,要我处于他的位
置,也实在不是叛乱的时机,他足智多谋,这点总想得到。只是,被太师逼到了绝路,他
不反也不行了。”
邵风叹长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与太师是患难之交,我和你的交情远不及你与他的交
情,但我觉得,太师有些事做得太过份了,文侯已愿将兵权交出,实在不该逼得他如此紧
。”
楚休红没有说话。他对甄砺之与太师间的恩怨也不太清楚,当年太师也是甄砺之一手提拔
,太师固然功劳极大,但若无甄砺之引荐支持,他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到最后,太师反
戈一击,令风烛残年的甄砺之远避大漠,仍不依不饶地调回南征军来讨伐,实在有点赶尽
杀绝的味道。他也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军人,这些话不必说了,甄砺之反出帝都总是
事实,将他生擒后,我愿以功名换他的安全,也算聊尽人事了。”
邵风观看了看他,伸出手来与他握了握道:“楚帅,你有此心,我便深为感谢。虽然我与
文侯嫌隙太深,但他终是识我用的恩人,到时我和你一起上疏求帝君宽恕,让文侯找个安
静的地方安渡晚年吧。”
他们本是出生入死的战友,虽不能心意相通,却也肝胆相照。两人对视了一下,又无言地
向前走去。
※ ※ ※
“沙漠之中,多有绿洲,然绿洲多不固定,时有变化,故此图并不足以为据。”
简仲岚指着一张军用地图侃侃而谈,军中的高级将领听得专心致志。他刚说完,楚休红道
:“简参军,那么你说这附近这绿洲现在已经堙没了?”
“有这可能,此地多风,象今天这样的风沙不过是小而又小的,绿洲被堙没也是常事。只
是这图不过是两年前的地图,原先这儿的绿洲相当大,两年里似乎很难完全被流沙湮没,
最多缩小。”
邵风观茫茫然地道:“可我在空中根本不见半棵树,百里以内全是茫茫一片,哪有绿洲的
影子。”
风军团的副统领解瑄也道:“邵将军说得是,刚才我统带的一队人马也根本不见有绿洲的
影子。”
小王子道:“可是,邵将军,你说你那两个弟兄被发现的位置,就该在这绿洲应有位置的
附近?”
邵风观道:“正是。世子殿下,这事极是奇怪,我们根本不曾见附近有人,可那两人明明
是被刀砍死的。难道,狄人竟然能厉害到伏到沙下么?”
楚休红忽然站了起来,道:“邵将军,我想请你明日再去一次那绿洲的位置。”
他一言出口,小王子和邵风观也都站起身来,小王子道:“楚帅,你想通了内中关节了?
”
楚休红指着地图道:“你们看,绿洲在此地,我问过简参军,绿洲纵然被流沙堙没,那些
死树一定还不会全被掩埋,我们一路过来,路过的那死绿洲,岂不也见到一片死树?”
小王子和邵风观点了点头。在沙漠上行走,最怕的就是把这些死绿洲当作还活着的。远远
望去,只能见一些树,只道那是有水的地方,万一赶到跟前发现那绿洲早已死了,这等失
望之情足以将人的精神击垮。
楚休红道:“可是,邵将军说看过去茫茫一片,竟然连一棵树也不见,岂不是怪事?”
邵风观点头道:“难道,楚帅你是说……”
楚休红指着地图上的绿洲道:“这绿洲只怕还在原位,只是狄王设了什么机关,令我们看
不到。”
小王子道:“可万一是因为过来的流沙较大,将绿洲全部埋在沙下呢?”
楚休红道:“此地多风,流沙再大,不用太久,表面的浮沙也会被刮掉的,所以这里才会
有这么多沙丘。两年前这绿洲还有,就算绿洲被埋,那些死树总不会已被风化,不至于连
一点痕迹也没有。若是甄砺之命人将绿洲尽数遮盖一天,那顶上就被吹来的沙子盖住,外
面一点也看不出来了。甄砺之设这圈套,设得太过,将痕迹全都消除,在这儿便露了马脚
。”
小王子道:“绿洲那么大,能遮得住么?”
简仲岚点头道:“楚帅说得有理。风沙大的地方,有些驼队被流沙掩没后,过上一两年又
会被吹开的,不会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而这个绿洲在最大的时候也不过生活一千许人,如
果狄王有四五千人聚在此地,一人一件驼皮袄便能遮住了。绿洲里的树都不高,驼皮袄又
和沙土颜色相差无几,远处根本看不出来的。”
小王沉吟道:“若他们这般躲着,拒不出战,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我们带的粮草食水,顶
多也只能坚持一个月。”
邵风观道:“这个好办,让一些兄弟分组搜索,风军团在空中支援,我们逐步推进,文侯
要伏击我们,最多也只能伏击到这几个搜索队。”
楚休红低下头,想了想道:“这样不好。一来搜索的弟兄太过危险,二来他们在暗处,我
们在明处,层层推进,只怕效率也不高,一天能进个一里地,那便是了不得的成就了,要
搜遍这一带,那要何年何月?”
楚休红这般一说,众人都无语。这沙漠太大了,大得几乎无边无际,虽然知道格勒绿洲就
在这一带,但要搜遍这儿方圆百里,非得派出数十支搜索队,搜上二三十天不可。在沙漠
里驻守二三十天,帝国军纵然锋锐如刀,那这刀刃也要钝了。师老厌战,粮草食水的储量
不说,士气必定大大低落。
沉默了一会,一个地军团的将领道:“楚帅,那是不是先派人搜捕近处狄人部落,从中问
出底细来?”
楚休红这时正走到那张地图前仔细看着,他转过身道:“临出征时,我在想,甄砺之以败
逃之兵,遁入大漠,而狄王手下多半是些乌合之众,实是胜之不武。现在看来,甄砺之虽
是狼狈逃窜,却依然未乱,他仍在随时准备对我们还击。看来,此次用兵,也将有些波折
。当今之计,还是以风军团在空中侦察为主。简参军,狄王能调动多少兵力?”
简仲岚沉吟了一下道:“狄人总数不过十万,且散居在大漠各处,逐水草而居,虽然都奉
狄王号令,但格勒绿洲一带,充其量也只有四五万狄人。而我们追得又紧,这么短的时间
,狄王能调来的狄兵,最多不会超过一万。”
楚休红道:“狄兵惯于野战,很有点象初起时的蛇人,单兵虽强,但以军团相争,我们五
千精兵打他们两万都不在话下,何况我们还有铁甲战车和飞行机。甄砺之虽然现在能调动
狄兵,但狄兵久伏之下,定会露出马脚,我们每日行军一里,步步为营,由风军团用轰天
雷开路,时刻注意他们的动静。只消一发现格勒绿洲所在,那就是甄砺之的末日到了。”
邵风观笑道:“楚帅,狄人大概见都没见过轰天雷,听得爆炸之声,定会乱了阵脚。只消
他们一出现,我便将所有的轰天雷掷下,把那绿洲炸上一遍,让狄人作法自毙,炸得他阵
脚大乱,而后地军团便全线出击,将他们一鼓歼灭。”
小王子忽然道:“这样杀伤太大,有伤上天好生之德吧……”
邵风观道:“殿下,你是担心武昭老师吧?不要紧,轰天雷威力虽大,却不是伤人的,只
是为了让那批躲起来的狄人炸出来。可惜这趟是来沙漠作战,那些威力巨大的平地雷、八
角雷都太过沉重,没能带来,不然,文侯就算躲在地下,也非炸得他粉身碎骨。”
小王子心事被人说中,脸不由一红,却仍是忧心忡忡,道:“武昭老师年纪老迈,若能将
他生擒,那是最好的。”
小王子虽然贵为宗室,却从来没有一点宗室子弟的骄横之气,他对这四相军团的四个指挥
官,自幼便近乎崇拜,邵风观这么说他也不以为忤。他是武昭的关门弟子,据说武昭的交
牙十二金枪术已尽数传给他了,如果单从枪术而论,他可与楚休红并称为军中双璧。武昭
一年无妻无子,对小王子也视若己出,小王子对他的感情,似乎比与自己的父亲安乐王的
感情还要好,自是怪不得他这般说。
邵风观道:“殿下,请你放心,武昭老师也是我们的老师,自然尽量不会伤了他。”
小王子沉吟了片刻后道:“那好吧。明天天一亮,便照此办理。楚帅,我们带来几辆铁甲
车?”
楚休红道:“铁甲车太过沉重,我只带了五辆大号的,想来也够了。以铁甲车开路,便是
甄砺之有埋伏……”
他刚说到这儿,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听声音,竟是全军都在鼓噪。邵风观脸色一变,
打断了楚休红的话道:“出什么事了?”
象是回答他的话,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进帐中便嘶声叫道:“不好了!全军都
哗变了!”
小王子脸色也一下变得煞白。他经历过的实战最少,听这这士兵这般说,猛地站了起来,
叫道:“什么?怎么会哗变的?”
这时帐外的声音已传了进来,果然夹杂着“打到雾云城”之类的喊话。邵风观也吃了一惊
,道:“定是文侯派人来策反了地风两军!天啊,怎么会有这等事?”他这般一说,帐中
别的将领也都惊惶失措。此时高级将领都在小王子帐中,诸营无人弹压,一旦有人哗变,
只怕会越卷越大,本来不想哗变的人也卷进去了。
楚休红也站了起来,沉声道:“岂有全军都哗变之理。”他大踏步走出营帐,道:“诸将
听令,不得出声,有出声者,立斩不赦!有听到此令的,速将此令传下!”
他的声音很大,守在小王子帐外的也是地军团的人,听到此令,登时有人四处散去。几乎
是霎那间,声音一下小了下来,只听得后营还有些声音。楚休红道:“定是甄砺之的人混
入后营!带马!”
有人将座骑带了过来,楚休红转过头道:“殿下,你与邵将军留在此处,护住粮草,其他
人随我去后营。”
他的命令干脆利落,营中诸将纷纷上马,简仲岚也跳上马跟在楚休红身后,一行人向后营
飞奔而去。
四千八百人,连营大约有一里多长,从中军赶到后营,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一到后营,只
见人头攒动,马嘶频起,正乱成一片。楚休红喝道:“楚休红在此,全体噤声入列!若再
有人多言,立斩不赦!”
后营只有一千人,楚休红的命令一下,将士纷纷带马向两边跑去,一下排成整整齐齐的两
个方阵,却在当中留下了几十人没动。楚休红嘴角抽动了一下,喝道:“将当中的人擒下
!”
这些人本来趁乱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时不时将兵器胡乱照人捅去,使得秩序更加混乱,后
营的人谁也不知道当中已夹了外人在内,更兼天色已黑,看不清对面到底是什么人,后营
更是混乱不堪。只是这些人没想到楚休红一到,本来乱得不可收拾的帝国军一下恢复秩序
,他们无所遁其形,登时露在外面了,此时反而轮到他们不知所措,后营士兵登时冲上,
将这数十人或擒或斩,转眼间便收拾了。
等这些人一擒下,楚休红道:“诸位将军,马上回本部弹压,若有出声叫嚷者,定是内奸
无疑。”
那些将领答应一声,纷纷散去。一座大营本来象开了锅似的吵闹不休,此时又马上恢复平
静。在一片寂静中,却听得有一阵轻轻的蹄声。楚休红微微一笑,大声道:“速开营门,
把敌人放进来,准备迎敌。”
营门打开了,楚休红已带着一队人到了营门处,来犯的敌人正全速冲来,见营门大开,只
道内应已经成功,一下冲了进来。这批人足有七八百,以疾风之势冲入,又无阻挡,冲入
的速度极快。等敌军冲到一半时,楚休红喝道:“动手!”
来犯的敌人本来以为营门边是派来的内应,反没料到竟会在这时遭到伏击。此时营门口的
帝国军也不过数百人,但敌人被切成两半,当先数骑马上被乱枪刺倒,马上的骑士掉下来
后还待反抗,已被士兵砍死,后面进来的人心知不好,扭头要走,反而将营门堵得死死的
,进也进不得,退又退不得,秩序登时大乱。在一片混乱中,只听得有个苍老的声音喝道
:“不要乱!不要乱!”但他喊得响,那些骑兵一大半都是狄人,根本听不懂他的号令,
仍是乱作一团,而帝国军已是早有准备,此消彼长,敌人落马的越来越多。
这时楚休红扬声道:“文侯府军的弟兄,你们大多有家室在京都,难道你们不怕自己家人
受牵连么?”
夜袭的敌军大多是些高鼻深目的狄人,当中也有不少是甄砺之带出的府兵。在火把光下,
只见他们面上惊疑不定。来时甄砺之告诉他们,这条计万无一失,定能让帝国军一片混乱
,到时冲进来,只是为接应先前混在这里的人而已。哪知帝国军乱是乱过一阵,却转眼间
复归平静,中圈套的反而成了他们自己。
这时,那个老将忽然厉声喝道:“楚帅,事已如此,那你就来与我决一死战吧。”
这人挺枪出来,白发白须,赫然正是有“军中第一枪”之称的武昭!
看到武昭,楚休红不禁有些迟疑。他本来可下令,若来犯者不降,就将这冲进来的数百人
尽数射死,可现在来夜袭的人居然是武昭领头,他不由下不了这条命令。
武昭本来穿的便是帝国军的甲胄,他手握长枪,一头白发白须也随风飘动,更是显得英武
。他骑着一匹高大的宛马,威风凛凛。
楚休红催马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武昭老师,您好。”
武昭的枪在头顶舞了个圈,道:“楚帅,十几年前我们比试过一次,那次你就能看破我的
幻变枪,但也击不败我。这十几年来,不知你有没有进步。”
楚休红摘下枪来,仍是很恭敬地道:“武昭老师,末将这些年戎马倥偬,也无暇与人比试
,但在战场上尚无人能在枪术上击败我,这都是老师你教导有方,末将至今深感于心。”
武昭大笑道:“楚帅,你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彬彬有礼,却又不肯吃半点亏。好吧,今
天我们就以真枪来决一胜负!”
楚休红把枪举了起来,刚要说什么,简仲岚拍马上前道:“楚帅,你不可中了他的下驷对
上驷之计,敌人已是俎上鱼肉,楚帅与他比试,胜亦无益,败则误事,还是命人以火枪将
他击落……”
他还没说完,楚休红已厉声道:“简参军,你让开!”简仲岚心知劝不住,只得将马牵开
,心中却有些诧异自己为什么要去劝阻。
营门口并不大,两骑都无法用助跑来加大枪力,只能以腕力和臂力发枪。双枪相交时,发
出了一声响,枪头撞击出一抹火花,却听得武昭闷喝了一声,也不知吃了什么亏。两骑分
开时,只见武昭的一条手臂有些发抖。
楚休红在自己一边勒住马道:“武昭老师,甄砺之夜袭之计已然破产,你若不降,只怕要
玉石俱焚,请老师三思。”
武昭把一条手臂甩了甩,大声道:“楚帅,老朽庸碌一生,虽然得享大名,却从未上过战
阵。今日,请楚帅成全我做一个武将的梦想吧。”
楚休红的脸也沉了下来,低声道:“武昭老师,仅仅为了这一个梦想,你便愿捐生赴死么
?”
武昭笑道:“楚帅小气了。”
他将枪举到头顶,厉声道:“楚帅,我有交牙十二金枪术,你大概也知道。只是你恐怕不
知,这交牙十二金枪术,本身是一路枪法,并不是指我会十二门枪术。这路枪法平常不能
用,今天,请楚帅指正。”
楚休红没说话。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枪术传说的很多,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举起枪
道:“好吧,请老师指教。”
他正要挺枪出击,突然从身后疾冲过来一队人马,只听得小王子的声音叫道:“停!停手
!”
小王子一马当先,已风驰电掣般冲来,这时武昭已催马攻了过来,正好被小王子接过。两
匹马卷住一团,枪竿相撞之声不绝于耳。楚休红对这时跑过来的邵风观道:“邵兄,你怎
么让小王子过来了?”
邵风观道:“有人报告说武昭老师在此,正与你决一死战,你让小王子过去啊。”
楚休红面色大变,也不对邵风观说了,转头对简仲岚喝道:“简参军,马上调集人马,护
住中军!”
邵风观也情知情况有变,拍马过来道:“楚帅,楚帅!”
楚休红头也不回,只是叫道:“邵兄,你给殿下掠阵,不能再出差错。”
他话音刚落,中军处已是一声巨响,一道火光直冲云霄。邵风观面如死灰,惊叫道:“轰
天雷!我的轰天雷!”
楚休红已飞马冲出,身后跟了十余骑,直向中军扑去。
此时,营门口的帝国军发出了一阵欢呼,小王子来势极猛,武昭两个回合之后,被小王子
一枪挑去了头盔,一头白发都随风飘起。
※ ※ ※
中军很是平静。中军本是重地,士兵本身不多,这回邵风观和小王子一走,只留了十来个
地军团的士兵守卫。等楚休红赶回来时,只见这十余个士兵都身首异处,横七竖八地躺在
地上,原先堆放轰天雷的营帐已成为一片焦地。
此番出征,因为要在沙漠作战,辎重很成问题,火器都太过沉重,神龙炮也无法运来,只
得带些轻便火器,能发出巨响和着物燃烧的轰天雷便成了首选。但轰天雷虽然不是太重,
也只能带四十个。这四十个轰天雷本放在中军帐边的一个帐篷里,现在这帐篷已什么也不
剩了。
还好是轰天雷,炸掉的只是两丈方圆,连中军帐也没有波及。若是有四十个平地雷被甄砺
之派人来舍身炸掉的话,只怕半个军营都要被炸上天。轰天雷声响虽大,威力却很小,距
人一丈外炸开,便不能伤人,倒是可以将人的耳朵震聋。
一时大意啊,竟然被甄砺之得手!楚休红看着这一地狼籍,不禁切齿。
简仲岚已随着楚休红回来了,见到这副景象,他也大吃一惊道:“楚帅,被偷袭了!”
楚休红盯着这一片空地,慢慢地道:“简参军,你可知道,当年工部木府有两个员外郎,
以手工精巧无伦而齐名。”
简仲岚道:“知道,其中一个便是如今的薛尚书。”
“另一个人名叫叶飞鹄。他技艺不减薛工部,是他第一个发明的螺舟,但他心性残忍歹毒
,不为帝君所喜,后来被逐出工部,听说,一直跟着甄砺之。听说此人当初还想发明地螺
舟,只是木头无法承受泥土重量而作罢。”
简仲岚也听说过这件事。这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对蛇人的战争正如火如荼,陆地上
,楚休红的地军、邵风观的风军和毕炜的火军联合,节节胜利,压得蛇人不断败退,但邓
沧澜的水军虽有天下第一水军之称,却也仍然无法对蛇人发动有效攻势。这情形直至帝国
军发明了螺舟而一举扭转,邓沧澜的水军用螺舟一举击破蛇人与倭岛联合水军,使蛇人失
去了最后一项优势,最终将蛇人一举全歼。只是叶飞鹄因在请现在的帝君,当时的太子来
观看试验时,因为口出不逊,且毫不在意试验将士的性命,很为帝君不喜,胜利后反而被
赶出工部。听说此人被甄砺之所用,那时给文侯府做了不少精巧的机关之器,但也不见再
有什么大作为。这件事他听了也就算,只是不知楚休红提这做什么。
楚休红还在盯着地上,冷冷道:“木制的螺舟潜地不行,但潜沙却是行的。叶飞鹄,不要
走!”
他突然间大吼一声,人从马上一跃而起,跳起足有七八尺高。他的宛马本来便极高大,这
般跳走,竟然有近两丈,在空中,楚休红手中枪直直竖起,一下刺入地中。
难道有人竟然能在沙下行进么?简仲岚吃了一惊,这时他才发现,这一片沙地上,有一道
直直的痕迹,象是有人拖着重物走过一般。本来在中军一带人来人往得很多,重要物品也
放在中军帐周围,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可仔细看来,只见这首痕迹中有一块地方微微高起
,正自颤动,象是沙下伏着什么异兽,楚休红此时以枪攻击的正是这块地方。他脑中一亮
,喝道:“快去帮助楚帅!”
这时,简仲岚已心中雪亮,楚休红所说的那人定正在甄砺之身边,他们以螺舟潜行至中军
,让别人制造混乱,又派人佯攻,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营中。等用计将驻守中军的
小王子和邵风观调开后,他们便引爆了存放中军的轰天雷,现在只怕正要出去。若是白天
,这般一条长长的痕迹很是明显,但现在是晚上,更加上另外数营一片混乱,竟然没人注
意地上有异。
楚休红人在空中转了两个圈,一枪已刺入沙中,直入五尺,忽听得“托”一声,地面那块
微微高起的地方登时象开锅的水一样动了起来,有沙子直甩出来,真似有什么沙中的巨兽
受伤,正在负痛挣扎。
楚休红落在了地上,喝道:“大家快让开!”他从腰间拔出了刀,眼仍是紧紧盯着这块地
方。
地上,沙土翻滚得越发厉害,一些沙子竟然被甩到了丈许开外的地方。突然,只听得“嘶
”一声响,从沙子里一下钻出一个黑黝黝的长形物,这长形物足有两丈多长,头上是一个
锥形的螺纹,仍在不停转动,发出了“嘶嘶”的响声。
真的是地螺舟!简仲岚只觉心也抽紧了,叫道:“楚帅,当心!”
这地螺舟背上被楚休红的枪刺入,无法再潜行,所以只能钻出来了吧。里面会是什么呢?
看这螺舟大小,只怕可以呆十来个人。简仲岚看看周围,周围已有三十几人,而且马上会
有人增援过来,看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他心下定了定,叫道:“护着楚帅,其余人上前
!”
几个士兵催马向前,长枪对着螺舟。螺舟头上的螺纹此时已不再转动,整个螺舟却仍在发
出“吱吱”的轻微声响,倒象是一只装死的巨大虫子。那几个士兵催马向前,已靠得很近
,其中一个用枪碰了碰螺舟的壁。
壁是用木头做的,虽然打磨得并不很光滑,但也看得出做得相当精致,合榫处连一道缝隙
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进出的。
一个士兵转过头,道:“楚帅……”
话音未落,螺舟一边的壁上忽然掉落了一块板,一道刀光激射而出,那士兵本凑得最近,
刀光一光,他的头颅也直飞起来,螺舟中已有一个人一跃而出,将他踢落马下,夺马而逃
。
这人的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出舟,杀人,夺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连楚休红也只觉眼
前一花,但见这人催马向营边冲去。
大营的棚栏只有五尺高,马本身也已有五尺了,到了栅栏边,这人一提缰,马一跃而起,
他只道马上便能脱困而去,正在高兴,却觉得身子忽然一震,马登时落下。
一支长枪飞来,从马后胯射入,刺穿了马身,这马也立时毙命,摔了下来。
这人一落地,在沙子上打了个滚,心中不由大骇。他已计算得没一点遗漏,以迅雷不及掩
耳的手法夺马,然后跃墙而走,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定能成功,万没料到有人反应如此
快法,投出的投枪快如闪电,又力愈千钧,他的如意算盘根本打不响。
从地上一翻而起,他手握短刀,不住地喘息,眼角往回看了看,螺舟中还有几个人,他们
没有他这般本事,已经束手就擒,他心知失去这个机会,此番定已无幸。
绝望以后,人反而镇定起来,慢慢站起身道:“我是叶飞鹄。能以一枪留下我的,定是帝
国军第一大将楚帅吧。”
楚休红道:“我是楚休红,不过算不得第一大将。叶飞鹄,你文武全才,为何执意跟随甄
砺之错到底?”
叶飞鹄看了看楚休红,叹道:“国士遇我,国士报之。楚帅,叶飞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请楚帅成全。”
围住他的地军团士兵已越来越多,现在叶飞鹄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掉了,就算还能有一艘
螺舟能遁地而行,只怕也会被立刻挖出来。楚休红叹道:“叶先生,你刀锯斧凿,不在薛
尚书之下,上阵杀人,也罕有其匹。这一身本领来之不易,叶先生,你何不投降我军,以
尽其才。”
叶飞鹄笑道:“楚帅,你名震宇内,原来也是个俗人。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身受甄侯大恩,帝君却视我无物,我岂能再回头为人所笑。楚帅,你要杀便杀吧。”
楚休红一阵哑然。叶飞鹄名声很坏,以前在工部时人人视他为小人,可是现在看看,叶飞
鹄纵然不明事理,却不失为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也许,他会有这般差的风评,只是因为帝君对他不喜,所以旁人自是人云亦云,叶飞鹄才
会搞得处处碰壁吧。
他低了低头,正要再出言相劝,忽然只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耳中只听得旁人的惊呼。
不好!楚休红头也不曾抬起,按在刀鞘上的手一抬,“呛”一声,百辟刀脱鞘而出。他出
手快极,已迎上了击来的刀锋,“当”地一声响,两把刀就在他眉毛前一尺处相交,火星
四溅,射到了楚休红脸上,楚休红也不禁心头一寒。
叶飞鹄此出仍要出手,那自是已萌死志,准备死中求活了。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有一阵伤
心和惋惜。
叶飞鹄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被楚休红架住,便知这千载难逢的偷袭良机已然失去。但他却不
退去,刀急转而下,刺向楚休红胸口,但刚才楚休红全无防备之下仍能架住他的刀,现在
已是全神贯注,他哪里还能得手?两人一个出手快,一个招架快,两人不停转着,将沙子
踢起,身形已看不清了,只听得双刀相交之声不绝,其间有火星不断射出,旁人纵想帮手
,也哪里帮得上忙。简仲岚摸了摸袖子里的无形刀,本已准备冲出去,却又站住了。
这时,突然间双刀相击的声音一哑,这一连串声响也嘎然而止,两人登时分开了五六步。
叶飞鹄本自视极高,经过这番偷袭,对楚休红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看了看刀,慢慢道
:“楚帅,死在你手里,真是人生快事。”
楚休红道:“叶飞鹄,我不杀你,你还是为我所用吧。你这一身本领,若不能为国出力,
实在太可惜了。”
叶飞鹄摇摇头,惨然一笑道:“楚帅,你还要说这些辱我的谰言。”
他将左手的刀举起,边上的士兵只道他又要偷袭,举起枪来。叶飞鹄一笑,此时,只听得
营门处也传来一片欢呼,有人高叫:“小王子胜了!小王子胜了!”声音意气昂扬,叶飞
鹄淡淡一笑道:“武昭也败了?真是惨胜啊。”
他们已炸光了帝国军的轰天雷,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但来的人却几乎全部被擒杀,伤亡远
在帝国军上,便是胜,那也是惨胜。他看了看手中的刀,他的刀原本亮得象冰,现在却暗
淡一片,旁人都看得到,那把刀象被打碎的铜镜一般,都是裂纹。
楚休红道:“叶飞鹄,你的刀也已毁了,还不肯投降么?”
叶飞鹄道:“刀已毁,不能伤人,却能伤已。”
他将刀回转来,刀尖对准了自己心口。楚休红惊道:“快制止他!”但哪里还来得及?叶
飞鹄的刀虽然裂纹密如蛛网,但直刺之下,刀已入体。这刀本已与楚休红的百辟刀相击了
数百次,裂成了几十片小片,刺入体内后登时裂开,几十个碎片每一片都象一把小小的利
刃,尽没入体内,他手上只剩了个刀柄,血象箭一般射出来。
楚休红不禁失色,他冲到叶飞鹄身前,但叶飞鹄这一刀用力极大,哪里还救得活?叶飞鹄
一见楚休红过来,嘴角抽了抽,慢慢道:“可惜,我没有……第二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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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爱看兄弟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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