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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enmingxing (楚枫), 信区: Fantasy
标  题: 还是我来贴吧!<天庐>全集!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Wed Sep 29 16:32:11 2004)

~人物介绍~

艾 里:凯曼王国的天才剑士,封印魔王的五英雄之一。本名艾
德瑞克,在十年前的封魔之战后,化名艾里,飘然隐逸,浪迹天
涯。但,常受贫穷与路癡的煎熬,落魄的形象令人难以想像他就
是十年前风度翩翩的封魔英雄。现以圣剑士之名,召集创建了黑
旗军。
  
萝纱.凯因:在拉寇迪翠雀旅店打工的少女,修雅.艾美拉之女。
对魔法有不可思议的天赋,具有魔族血统。目前被人称为圣女,
与艾里同为黑旗军的灵魂人物。 
  
德鲁马:憨直朴实,信赖艾里的青年。曾是艾里在天庐武道大赛
上的对手,被他击败后渐渐敬艾里如师。

埃 夏:艾里调教中的弟子。平民出身,善於厨艺。不太买师父
的帐,时常对其冷嘲热讽。
  
比 尔:艾里等人在佣兵团结识的少年。出身农家,个性原本懦
弱畏缩,但在村子被战火所毁后性格大变。一心复仇的他,为了
磨练强悍武技而加入黑旗军。

琉 夜:妖精族长老。肉身已在千年前死去,以灵魂形态留存人
世。目前的爱好是……逗弄艾里等人取乐?

罗 炎:原为魔界之王。十年前率魔界精英降临凯曼,大举入侵
人界,但被五英雄中的修雅.艾美拉用生命封印,致使魔族败退。
於日正七年的凯曼天庐武道大赛上重现人间,目前受血冥幻晶控
制,听命於凯曼王。

修雅.艾美拉:封印魔王的五英雄之一。殁於封魔之战。生前是
凯曼王国魔导公会会长,也是公认的王国最强魔法师。

纪贝姆:原是魔族大将,后被罗炎毁去力量,逐出魔界。为补偿
自己的过错,决心保护萝纱而加入黑旗军。

阿  旺:萝纱捡来的宠物。被没见识的主人取了一个完全不合其
「传说中神兽」身份的名字,能够役使风之力涨大身体飞行。其
能力究竟能发挥到什么程度,还是个未知数。  

萨拉司坦:萝纱的师兄,现为凯曼魔导公会会长。深得凯曼国王
倚重,在凯曼发动的这场战争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颇有影响力。

青  叶:曾是潜逃出宫的王妃,也曾是杀手集团「青红黑白」的
一员。在离开凯曼时与艾里等人於商队中结识,后加入绯羽商社
而分别。现在代表绯羽商社,留在黑旗军基地辅佐艾里。

维洛雷姆:原名超长的高等魔族。混迹人界,不过仅以游乐心态
在人界生活,似乎并无恶意。偶然发现萝纱的魔族血统后,抱着
戏谑心态接近她,却不小心反被迷住,从此沦为萝纱专属护花使
者。

汉 瑞:挞阔族战士首领。蒙艾里救助后,加入黑旗军。

伊里博兰多王:巴兰国王。因为与凯曼勾结而引火烧身,令国家
陷入险境。

弗里德瑞克:圣爱希恩特帝国的第三王子。自小被放逐至国外,
在国内几乎没有势力可言。先王殁后不久,回国表示要参与王座
之争而成为当时最荒谬的笑话,但最后却由他夺得王位。

巴德莱:艾里混入拉夏军中后所结识的拉夏士兵,在军队中抚养
着一个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婴儿。

弗兰克:被巴德莱收养的婴儿。昔日战况顺利时,被队伍中其他
军人认为带来幸运,而队伍在战场上遇到不利情况后,则又被认
定是「厄运之子」而受到迫害。

普洛汉:拉夏王国大将军,受命出征黑旗军领地却遭艾里设计而大
败,也是毁掉比尔故乡的仇人。

海王:艾里在东海结识的海盗女王。在美男计的诱惑下,出力帮助
艾里一行。

菲尔斯船长:海盗船长。被海王留下来协助艾里。

第一章 ~勾心斗角~

凯曼出游的君臣一行匆匆而行,不多时终於赶到了城外神庙。

战时留守帝都的这些文臣和贵族平日甚少运动,策马一路紧跑下
来,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了。不过国王却没有留给他们多少休憩的时
间,急急取了麦穗和春水到外头向民众敷衍了事地洒了几把,走完
过场,便直接命众人到内殿议事。

群臣看先前的情形,已经猜到必有大事发生,倒也没什么人有心思
为此抱怨。

一众君臣在殿堂上各就其位后,仁明王直切主题。

「刚才我收到一封加急密报!」国王略一停顿,严峻的目光让众人
猜知密报的消息必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派遣在各国的探子都传回消息,塔思克斯、圣爱希恩特为首的海
外势力还有那南方同盟三方已经缔结共同对抗我国的盟约。料想再
过不久,待他们各自做好战争准备就会正式爆发大规模战争,这三
方的兵马将会相互配合着对我国前后夹攻!」

群臣中一时间尽是惊异的噫哦之声和倒抽凉气的嘶嘶声。每个人都
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过去凯曼、塔思克斯和神圣联盟这三方势力之所以维持了数百年的
和平,正是因为凯曼虽然实力远胜塔思克斯和神圣联盟任何一方,
却还是难以招架住这二者的协力攻击。若这三方真能顺利合作,便
等於是重现了昔日塔思克斯和神圣联盟的夹击!

纵然眼下大陆局势已与三方鼎立之初的格局有了不小变化,被分化
为圣爱希恩特海外势力和南方同盟两块的神圣联盟相较过往实力
已经折损许多,但对凯曼仍具有极大的威胁。至少,从开战到现在
一面倒的主动局面,凯曼将不可能再维持下去!

大殿中继续鼓荡着仁明王的话声。

「……届时我国将面临什么样的情况,众卿应该心中有数。我为了
抓紧时间,即刻制定应对之方,因而才草草结束春祭事宜,要各位
就地聚集在这神庙里紧急议事。不知在座各位对此可有什么良
策?」

话音方落,下头群臣立时开始交头接耳,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猝
然得知这重大军情,大臣们都有些乱了方寸,一时还没人能理清头
绪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想法。


而在此时,一把年轻的男声压下了殿内的嘈杂。这男声一派清越沉
稳,似乎全不受群臣间动摇混乱气氛的影响。

「臣以为,那三方既然找到办法绕过我方阻挠达成盟约,同盟之事
已是无法阻止。为今之计,便只有先发制人,赶在他们合击之前主
动发起攻击,打乱敌方的行动节奏。绝不能坐视他们部署妥当后从
容出击!」

群臣循声望去,话声发自仁明王座前左边臣子行列的最前方,果然
又是仁明王最为倚重的得力臂助--萨拉司坦法师长神色平静地
提出他的见解。

过往已有许多次实例,通常在法师长如此刻般冷静地进言后,国王
的情绪都会很快被安抚下来,而后安心地接受他的建言。

「眼下的局面已经发展成时间的竞争了。分兵则力弱,必定拖延时
日,不如集中力量专注於先击倒其中一方。」萨拉司坦继续朗声道:
「从当下的情势来看,圣爱希恩特远在海外,难以确定其位置,海
上军力也非我国所长;参与南方同盟的国家众多,如非全数击破这
些国家,南方同盟的威胁力便始终存在,这二者都不是能速战速决
的对象。唯一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彻底击垮的……」

片刻停顿之后,年轻的法师长说出他的结论。

「……便只有塔思克斯帝国了!近两年的内战和我们的物资封
锁,已经耗掉了它大部分国力。今日的塔思克斯,不过是只骨架大
却风吹即倒的病虎而已。」

仁明王聚精会神地听到这里,似乎想到什么,神色一动似要发问。
萨拉司坦侍君至今,观其色而知其意,不待国王发问就自行解说下
去。

「诚然,塔思克斯的国土广袤,从我国边境到它的国都便需耗费约
莫月余时间。但我方相对塔思克斯,仍是拥有佔绝对优势的军力。
只要由恰当的将领率兵,应能势如破竹地捣向统治塔思克斯的中枢
所在。而且现在已是春祭时节,待真正开战时塔思克斯的大部分国
土已经开春回暖,天候也不会对我们造成阻碍,所需时间总比对付
另外两方要快上许多。」

萨拉司坦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显已胸有成竹。

「依臣下估算,若将主要兵力调往西面全力攻打塔思克斯,只在东
方战线上留下必要的防守力量,目前已经打下的土地足够我们在南
方同盟和圣爱希恩特的反扑下支撑至少四个月。这就足够了!最迟
两个月之内,我军便可击溃塔思克斯主力而控制住西方战局。没有
了后顾之忧,我们便可回过头来,从容对付圣爱希恩特和南方同盟
了。到那时候,我方与敌方的强弱差距被拉得大了,战局再无逆转
可能,陛下掌握住全大陆的时机已是指日可待!」

这番话条理分明,直切要害,正是应付凯曼眼下处境最佳的策略。
仁明王凝神听着,原本徬徨不宁的胸中渐渐开阔起来,眉间沟壑顿
消,满意地笑着不时点点头。

群臣眼看萨拉司坦又在国王跟前露了一回脸,少不得暗自生出不少
欣羨嫉妒,奈何竟是推敲不出他这番话有什么错漏或是尚可补足之
处。

国王见无人再进言,向萨拉司坦欣然道:「萨拉司坦卿所言甚是在
理,便依你之计行事。」

萨拉司坦站回国王座前左侧群臣之列。虽神色平淡如常,并未因建
言得到採纳而现出得色,心下还是不免为仁明王依旧重视自己的看
法而略觉安慰。

此时,一个听上去令人不大舒服的声音忽然尖锐地响起。

「萨拉司坦法师长不愧是支撑我国大局的重臣……连陛下也才刚
刚收到这消息,法师长非但在听到消息时镇定如恆,更加深谋远虑
地备好了这一番周密的策略,真叫我不佩服都不行哪!」

原来又是林伯伦公爵在一旁放冷箭。萨拉司坦心下一凛,神色微
变。这些话,明白是在暗示萨拉司坦拥有的私人情报网竟比王国的
情报网更加快速通达,否则再睿智冷静的人物也一样要有消化思考
那惊人消息的时间,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思虑周详,组织出这
番流利的说辞来解析清楚利害关系,决断出最妥当的对策。

身为把持凯曼大权的重臣,又是处於战乱之世,自是需要及时掌控
大陆各地的情报。萨拉司坦当权并非一日两日,已经逐步建立起自
己的一套完善及时的情报系统。

有关大陆三方势力结盟的消息昨晚便到了他手上,他半夜没阖眼才
想出应对之策。今日开春祭典繁忙,本打算在祭典间隙再向仁明王
禀明此事的,未曾想王国自身的情报系统正巧在祭典当中把消息送
达国王,反而给了林伯伦公爵挑拨离间的机会!

本是认为一天半天的时间差对於宏观战局来说不会有多少影响,所
以刚才在陈述己见时他对这便没想太多,怎知在林伯伦公爵刻意点
明而挑拨,竟成了身为臣下盖过主君的要命一桩?现在再辩解也已
落入了十分被动的境地。

这已不是林伯伦公爵第一次刻意寻衅,萨拉司坦心头油然生出一股
恨意,冷冷扫了面露得色瞥着自己的对手一眼。而他能爬到今日的
位置,当然也不会是任人搓扁揉圆的软弱人物。正待反唇相讥为自
己辩解,目光转向座上的君王,却见他面无表情,只是沉默不语的
模样,萨拉司坦心中蓦地一凉,口唇动了动,竟发不出声来。

自古君王最是多疑,一旦他心底起了疑忌之心,辩驳之词再怎么动
人也难以挽回已出现裂痕的信任。

胸腹间变得僵冷一片,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深倦意霎时间袭遍全身,
萨拉司坦忽然发现到了口边的言词全消失了,不想再说半个字。

带着几分失落地收回目光时,无意间掠过站在对面行列偏后位置的
诤君面上。那戴着小圆眼镜,叫傑伊的男人,样貌不过是普通英俊,
在帝都也向来不怎么引人注意,萨拉司坦会知道这个人只因为他过
去曾和师妹萝纱十分熟稔。

而萝纱失踪后,听说这男人整天就只跟一大群不长进的贵族子弟一
样忙着追求一个酒店老闆娘,萨拉司坦一直没怎么把这人放在眼
里。

然而此刻这位诤君望向这边的眼神,却莫名地令萨拉司坦暗暗生出
一股不妥之感。虽然他的神色与其他权势低微,尚未够格介入自己
与公爵之争的王臣贵族一般无二,但那藏在眼镜后的眼神却隐约闪
动着什么让自己不大舒服的东西--太过深邃、太过超脱了,简直
就像是在好整以暇地观赏一局他亲手导演的好戏……似乎是不能
轻忽的人哪!萨拉司坦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暗暗生出了警惕之心。

被这么一打岔,胸口的愤懑退了下去。不管感受如何,场面总是要
撑下去。年轻的魔法师长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勉力维持着礼数向林
伯伦公爵道:「萨拉司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和凯曼王国,
手中掌握的些微力量,也同样尽是属於陛下和凯曼。公爵大人与萨
拉司坦同是效忠於陛下的臣子,何须说什么佩服。」

「萨拉司坦卿说的好。」

林伯伦公爵悻悻地还待说什么,却被仁明王一句话抢先堵回了喉咙
口。看来国王也打算了结僵持的气氛说回正事。

「那些悖逆我凯曼的国家已经结成一夥,很快就要共同反击我们
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抓紧时间,先商议好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
动。萨拉司坦刚才的进言很有道理,就照这样办吧。」口气略缓,
仁明王边思索边道:「西征之战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塔思克斯
的主力,令它没有再战之力!这对统军的将领要求很高……谁才是
合适的人选呢?」

庭上一众君臣随后商议,林伯伦公爵和萨拉司坦各自推举属於自己
派系的将领带兵出征塔思克斯,两边的人相互指派对方那边的人的
不是,争执了半日也未有个结果。

最后却是仁明王听得不耐,终於自己报出个人选来--迪卡尔??冯
将军。公爵和萨拉司坦两边的人虽有些失望,最终也没有异议。

凯曼对外宣战后,自然不会浪费唯一出身军旅的五英雄中人,无论
是自身的战力还是用兵方略都出类拔萃的迪卡尔??冯这个人材,仁
明王很快便解除他宫廷卫士长的职位,命他重返十年前曾经主动请
辞的第一护国将军的位子上。

冯知道凯曼到了需要自己为其效力的时刻,也不推辞,即刻接下了
任命,领兵前往东线,征战至今,立下了赫赫战功。

今日冯被选为率兵西征的将领的理由之一,固然在於他自身的将才
和威望足以担当起在短时间内摧毁塔思克斯主要战力的重任,其
二,则也因为冯是个极为忠义之人。他只单纯地效忠於王国和国
王,始终不屑介入林伯伦和萨拉司坦间的争斗。

西征成功与否,乃是攸关凯曼生死的大事,不容有失。这重任由一
个只效忠自己的人来担负,当然最合仁明王心意,而且他不属任何
派系,反倒能被双方勉强接受。另一方面,选他还可以避免朝中两
个派系任何一方的势力过於扩张。


事实上,仁明王骨子里就没有打算完全信任任何一个臣子。他相信
只有让手下的臣子相互制衡,才不会有人爬上来抢夺自己头上的王
冠。

西征决议产生的经过虽然透露出凯曼内部几分不稳的徵兆,不过从
实施效果来说,却可以算是完全达到了凯曼人的期望。

才刚刚缔结盟约的塔思克斯等三方势力还来不及调动好物资军
队、做好协力作战的战斗准备,凯曼已经先发制人,率先将驻守国
内的大部分军力投入了与塔思克斯的战争中,东线除了留下牵制南
方同盟和圣爱希恩特的兵力外,主力军队源源不断地调往塔思克
斯。

僵持了两年多的平衡均势,终於就此打破。

塔思克斯本已艰难的处境更形恶化,面对佔了绝对优势,由凯曼西
征军与达鲁王领叛军集合而成的联军,被长期战争耗得筋疲力尽的
塔思克斯军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联军一路势如破竹,尖刀般通过达鲁王领直刺入塔思克斯内部。这
还是亏得艾里不久前促成冰原中的流放犯与王朝达成协议,塔思克
斯因而凭空得到那一大批能力高超的犯人效力,方没有溃败得更淒
惨。

凯曼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拼着让南方同盟和圣爱希恩特夺回东面的
大片土地,也要趁它们被拖住的这段时间征服塔思克斯!

南方同盟和圣爱希恩特的人虽然很快都看穿凯曼的企图,奈何实力
的差距和客观形势的不利就明摆在那里,虽然都全速调集军队全力
向凯曼发动进攻,仍无法在短期内对凯曼构成根本性的威胁,解不
了塔思克斯的围。

--艾里和萝纱回到黑旗军时,面临的就是这么个情况。

只要战线还没有退回到凯曼国内,凯曼自身就不会有多大损失。之
前它已经佔下了原神圣联盟超过一半的土地,就算把主要兵力调去
对付塔思克斯而只留少部分兵力防守,凭着这大片的土地也足以和
南方军和圣爱希恩特军耗上大半年……而看塔思克斯败退的势
头,怎么也撑不过半年时间!塔思克斯一倒,凭剩下的南方同盟和
圣爱希恩特的力量,再不会是凯曼的对手。

而纵然明知道前景不妙,此刻反凯曼的国家除了拼尽全力向凯曼开
战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艾里等人还在海上漂着的时候,南方各国接获消息,已开始行动起
来调集各自的军队。南方各国虽普遍较小,不过胜在数量众多,黑
旗军就有近五万人了,再加上各国精锐,倒也凑出了近三十万兵
马。

以黑旗军神话般的崛起经过和至今为止未尝败绩的辉煌战绩,南方
各国君领主无不对黑旗军的领兵治军能力心悦诚服,再加上同盟之
事又从一开始就是由圣剑士等人主导的,顺理成章的,艾里人在海
外还不知情时,就被各国公推为联军统帅,统一指挥联军。

於是艾里一行才刚返回黑旗军,连位子都还来不及坐热就马上投入
了战斗,率领联军配合着圣爱希恩特的另一路兵马攻打凯曼军。

虽然凯曼东方的主力军陆续被调往西方,兵力大大削弱,但留下据
守的凯曼军多是以全然防守的姿态盘踞城池中龟缩不出,存心藉城
墙的防卫来跟联军耗时间。

这种对手很难以诡道快速取胜,任艾里他们绞尽脑汁,也只能在刚
开始时发掘到一些城池的弱点破绽,或是利用少数守城将领的冒失
躁进佔了几回便宜,轻松取下几座城。

不过这类奇计用过一次,下回就难有人上当了,越打到后来用计的
难度就越大,联军只能依靠兵力的优势因循兵法正道,老老实实地
一座座城慢慢攻打。这么一来,速度自然快不到哪里去。


而说到兵法正道,就非只懂得怎么钻空子的艾里所长了。於是乎,
某人便理直气壮地又把日常行军佈阵之类的事务都扔给了纪贝姆
负责,联军统帅这位子,坐得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黑旗军内部的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家老大是个什么德性,只可怜联军
中不少他国将领镇日疑惑重重,怀疑黑旗军内部是不是上演了什么
谋朝篡位的戏码。

好在联军统帅统管的是军队行动而不涉及各国的具体利益,纪贝姆
平日处事又十分公断,不致令他国部队的人生出自己被充作炮灰牺
牲品的感觉,联军内部也没因此而出现什么动摇。

出谋划策既然出不上力,艾里只管充分发挥自身的强大战斗力,在
最前线冲锋陷阵就是了。这是艾里和萝纱两人第一次改变过去保守
回避的策略,正面主动地与凯曼军交战,凯曼人终於真正见识到了
笼罩着颇多神秘色彩的黑旗军两位领袖的力量。

短短一两个月间,圣剑士和圣女匪夷所思的强悍战斗力已深入无数
见过、没见过他们的凯曼将士心中,随着两人威名的急速高涨,他
们的样貌也在凯曼军中日益传扬开来。

不过,上战场扁人虽说是用体力不用脑力的活儿,但联军赶着给塔
思克斯解围,行程十分地紧,几乎才攻佔一座城池便得马不停蹄地
赶到下一个城进行战斗,长期持续下去也是可以累掉人半条命的。

这一日,已是南方联军向凯曼发起反攻后的两个月零八天。刚刚攻
下一座城池,艾里只觉满身疲惫,一身被染得像本来就是红色的战
袍上的鲜血也开始凝结发乾,硬刮刮地绑着手脚极不舒服,他恨不
得马上跳进水里洗个乾净才舒坦。

而萝纱虽是魔法师无须冲锋陷阵,不过在大战中早沾染了满身泥尘
灰沙,心思也和艾里一般无二。联军一入城,两人驾轻就熟地把善
后事宜都丢给纪贝姆等一众能干的联军高层将领军官让他们充分
发挥人生价值后,就携手匆匆地逃往各自暂居的宅院休养生息去
了。

考虑到他们二人的关系密切,联军给他们安排了正好相邻的两座院
落,倒是顺路,艾里也免了面临找不着自个儿住处的窘境。

送萝纱到了她屋门,艾里回身进了自己的院子。穿过庭院时,正好
看到屋前有一口水井,也顾不得现在还是春寒料峭的四月初便冲过
去打上来一桶水,从头到脚地淋了自己遍身。

原本在院子里的几个黑旗军战士看首领的样子是要洗澡,不好在旁
打扰,有的进屋有的出门纷纷走开了。


「呼呵!」艾里头猛向后仰起,甩起无数水珠,畅快地呼出一口长
气,这才觉得重新活了回来。

低头,望见衣袍下摆滴下的水流很快变得发红,那是被衣上开始溶
化的血染的。他皱皱眉头,脱下外袍扔到一边。

这会儿想起来,身上的这些鲜血都是属於与自己同一国的凯曼人
的。身为凯曼人而与凯曼作战,自己岂不就是所谓的叛国贼了?

他脑中一时有些迷惑。不过那一桶凉水让身体渐渐清凉下来,疲惫
也似乎随着淋漓而下的水流被沖带走了,艾里的脑袋很快清明起
来,从不须有的短暂疑惑中摆脱出来。

反省自身,自始至终都不曾生过反叛故国的念头,而是不知不觉就
走到了这一步。与自己战斗的虽然是凯曼人,但自己现在所针对的
敌人并非凯曼全国,而仅是驱策凯曼进行侵略战争,令大陆上众多
国家的人民陷入水火之中,也令凯曼自身陷入非正义战争泥沼的仁
明王一派的好战份子而已。

虽然现在凯曼在仁明王的统治下,与凯曼军队的对立无可避免,但
只要等从根本上拔除以仁明王为首的好战势力,消灭了战争的祸
首,大陆便可重建起秩序与和平。外头不打仗,自己也可以过上向
往已久的安闲日子了……

忽然想到,到那时候凯曼国王没了,那凯曼该怎么办?

只是一个黑旗军,当首领要管的事就已经一大把了,内政法治、生
活物资补给、军需装备,还有各派关系协调等等,林林总总的大小
事务若没有纪贝姆、青叶等人替自己担了去,自己恐怕早就被压得
喘不过气来了,更何况是一个佔地将近大陆四分之一的大国?想到
这点,他实在对王位这类东西提不起兴趣。

至於萝纱,想到凯曼落到她手上的情景……就觉得很有些恐怖,艾
里没敢往这方向多想下去。

那么,难道要在王室中扶植一个安分点的傀儡王出来?诤君为了推
翻仁明王费了许多心力,也很有一番治国抱负,或者由他来坐那王
位?

二者都是可行的办法,可艾里心里总觉不大妥贴。过去他理所当然
地觉得一国当由王者统领,而今却开始怀疑起来。大陆今日之战
祸,可以说完全是因凯曼王个人的野心带来的。王座上的人的心
性,足以影响大陆千百万人的生死命运,而纵使一开始的王是贤明
的,往后也难保会有不配为王的后代坐上王位。难道就任大陆的命
运取决於一两个人的心性?!


他一直认为应该趁凯曼改朝换代的时机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点,但每
每思及此事,到最后总是茫然不知该从何改起,要改成怎样。

艾里皱了皱眉,这些政治上的事总让人头大如斗,他不耐烦地想
着,实在没办法的话也只好推举诤君为新王了事。

想到诤君,他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喃喃骂了起来。

「那混蛋傢伙!以前就是他最热心要对付仁明王,没事还尽派些鸟
儿带信来催促我展开行动,只差没当面数落我阳奉阴违没诚意了!
这会儿黑旗军建起来了,也组织起大军向凯曼开战了,眼看塔思克
斯快要完蛋,我忙得焦头烂额,他倒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这傢伙,
竟然比我还懒散……翘着腿坐在拉寇迪等我们打进帝都好坐享其
成吗?」

絮絮叨叨地骂得正欢,忽听空中噗喇喇一阵振翅声,艾里抬头便见
灰扑扑一只鸟儿朝他这边飞落,最后爪子抓着他的肩膀停下来。

「嘿!正说着呢!他倒自己送鸟儿来好让我写信过去骂个痛快?」
边嘀咕着边狐疑地取下鸟儿腿上的信筒倒出纸卷,展开一看,艾里
猛然蹿起身来,眼睛瞪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这?这……」艾里喜笑颜开地看着纸条,确认没有看错,他
双眼闪亮,充满感激地低声自语:「对不起啊傑伊,真不该不相信
你!你实在是个好得惨绝人寰的好傢伙!」

急於把这消息和萝纱分享,他不假思索地奔往院门。才冲出两步,
看看旁边不过两三人高的围墙,他改变主意掉转方向往围墙直直冲
去。藉着冲势在墙面上蹬了几脚,人就已经蹿过墙头跳进隔壁院
子,嘴里一迭声地唤着萝纱。

萝纱是女子,自然不可能像艾里那样自在地在井边就地沖洗,现在
她才刚把浴缸的水放好,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听到艾里在屋外吼
得急切,她疑惑地走到前厅打开屋门。

「怎么啦,干嘛叫得这么……」

话未说完,后半句就这么卡在喉咙里了。萝纱瞪大了眼直直望向飞
奔而来的艾里,露出惊骇之色。

艾里心急要让萝纱看看那纸条,见她开门出来,欣喜地奔上前去,
以至於忽略了少女神色的异常:「萝纱你看!这……」

可惜,他要说的话同样也和萝纱先前那句话一样横遭夭折。

才一个照面,还没来得及多说几个字,萝纱的拳头就正正捶中他的
颜面。少女情急之下,小小的拳头力道倒是大得出奇,将可怜的中
年男人打得向后直飞而去。尖锐羞恼的惊呼随即响彻庭院。

「暴露狂啊~~」

艾里没头没脑挨了这么一下,低头一看才醒悟过来。原来他刚才在
井边沖洗时脱下外袍裸着上半身,全身又湿达达的,称不上体面的
衣着好像确实不大适合与年轻女子会面……刚才一时心切,竟然忘
了这而直接跳过来找萝纱,难怪没见过什么阵仗的清纯少女要抓狂
了。这一拳头,还真是挨得无话可说。

弄明白原委,艾里的脸不由也红了一下。不过坦荡的性子和时间磨
砺出来的厚脸皮,让他深一呼吸便摆脱了赧意重又自在起来。反正
男人露个上半身,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

看到小姑娘又羞又恼的娇俏模样,他倒更起了恶作剧之心。艾里从
地上爬起身来,眼珠一转,摆出一副轻佻流氓相,张牙舞爪大摇大
摆地凑近萝纱身前,存心趁着她害羞好好逗弄逗弄她。

而在此刻……

「高等魔族动辄有千百年的寿命,人类却苍老得太快……」


「在人类身上放得感情越深,等他死去的时候只会越痛苦而
已……」

「几十年的欢乐换来之后千百年的孤寂悲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对
生命短暂的种族投入太多情感。」

艾里脑中忽然浮现在冰原上曾偷听到,维洛雷姆的几句话,玩闹的
兴头顿时冷却下来。

若是凭努力便可以清除的障碍,他当然不吝於拼尽全力。可不同种
族间的寿命差距却非个人之力所能改变。承担不起责任的事便做不
得,不能害了她啊!

一念及此,艾里张开至一半的双臂立时僵住了,凝固成一个不大自
然的姿势,轻佻嬉戏的举动全没了下文。怔怔望着萝纱的面孔犹带
着些许来不及转换的嘻笑之色,显得颇为古怪。

此时萝纱已想通这种程度的裸露根本不算什么,面上燥热稍褪,抬
头正望见艾里不及收敛的怪异神情,一愣问道:「你怎么了?」

「呃……没,没什么。」艾里呐呐地垂下手臂,整顿回一派端肃正
经的容色:「对不起,我太失礼了。」他随即转头吩咐旁边一个卫
兵给自己拿件外套来,一是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同时也是借此暂时
避开萝纱疑惑的目光。

他有礼合矩的举止倒让萝纱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总觉得他的反
应好像突然变得太客气了……

「艾里,你没发烧吧?」

「说什么哪?」艾里佯若无事地笑道,急急用手上的纸卷岔开萝纱
的注意力。

「说正事吧,有个好消息!你看看这个!」

萝纱接过纸卷一看,清澈的眼中立时放出明亮的光芒,满脸的惊异
简直与艾里刚看到这消息时的表情别无二致。惊喜之下,她克制不
住低呼出声。

「傑伊哥哥要在帝都策动政变?!」

正如艾里在塔思克斯与天行门主耐特会面时两人感慨的那样,接下
来的日子里,各种事件开始以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在大陆各地或明
或暗地陆续发生。

大陆的局势就像是从山顶滚落的巨石一般,越往下前进,势头就越
猛,再非任何人所能掌控。

第二章 ~木法沙城放粮事件~

日正十年三月十八日

深夜,凯曼帝都,翠雀旅店老闆娘的私人房间窗门紧闭。

「你想两周后就起事?!」

爱琳娜浓长的睫毛一颤,波光流转的明媚大眼眨了一下,定定地凝
注在房内与她相对而坐的另外一人--傑伊身上。将自己刚才听见
的话总结了一下,她向傑伊确认。虽然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仪态,
乍一听闻此消息,她不免还是泄漏出些许心情的波动。

傑伊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显然他在提出此事前已想了很
多,心意十分坚定。

「不错。没有时间让我们再拖延下去了。眼下凯曼军正在全力攻打
塔思克斯,照这势头发展下去,塔思克斯再过不久必定会败亡,那
时一切就全完了!可现在圣爱希恩特和南方同盟的军队却被拖住
来不及救援,要扭转局势,只有寄望凯曼内部政变一途!」

爱琳娜自也明白其中利害。不过,该怎么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得
成又是另外一回事。她追问道:「凭我们现在的力量成得了事吗?」

「已经有三千多人愿意加入我们,现在就散居在拉寇迪城内和附近
地区。而且南征未果的凯文将军一直被安置在附近的拉恩普城待
命,只要我们救回老将军被王室扣押的孙子,他即刻便会率他麾下
的三万大军竖起反旗。有这么多人,足够了。」

「你打算怎么做?」

「在这两周里让分散在附近一带的这三千人分批陆续进城,便不致
引起守城军的注意。两周后人手到齐,若没出什么意外状况就趁夜
行动!扣押凯文将军孙子的地方我先前已经有所佈置安排,到那天
晚上我派手下本领最好的一队人去,应该能顺利把孩子救出来。孩
子一到了我们手上,所有人就奇袭王宫!」

「平日我有安排人指导他们战技,到时候他们动起手来绝不会输於
那些养尊处优的宫廷卫兵,肯定能在帝都守备军大部队赶到之前攻
破王宫,解决掉仁明王!等到守备军主力赶来,凯文将军的军队应
该也到帝都与我们会合了。然后要么直接夺下拉寇迪,情况若不大
顺利的话就先佔据拉恩普城落脚……」

「虽然我们的人数不及守备军的五万之多,不过仁明王一死,凯曼
军心动摇,他们短时间内也奈何不得我们。主战的仁明王已殁,那
时候我们再与外头塔思克斯、南方联军等几方里应外合,这场战争
结束之日便不远了!」

当然,如何在瓦解凯曼战斗力的同时防止其他国家反过来侵略渐趋
势弱的凯曼,其中自然还有许多手段,不过这牵扯得太远,傑伊就
没说得太详细。

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他又向爱琳娜问道:「这计划你看可行
吗?」

如今的傑伊心中,最初那份把她视作娇弱细緻人儿来呵护的心情在
见识过她聪慧坚韧的真实一面后,已渐渐演变成相互扶助,彼此信
赖的同伴间的感觉。

爱琳娜早已成为他在帝都中唯一一个可以全然信任、互相商讨事情
的对象,他绝不会小视她那与明艳外表同样傲人的智慧,因而此刻
他自然而然地向她徵询起了意见。

平日围在爱琳娜身边的男人虽多如苍蝇,但不管他们待她如何殷
勤,说到底,想将这娇滴滴的绝色佳人纳为己有的企图就算不是出
於龌龊色欲,骨子里也脱不出将美女视作男人附庸甚至是用於炫耀
之物的心态。而此刻傑伊虽无自觉,却是以一种完全对等的态度与
她相处……


相对於傑伊诉说计划时面上因为兴奋而焕发出的粲然光采,爱琳娜
在倾听时眼望着他,面上浮现一抹清淡柔和,却发自内心的微笑。

傑伊过去从未见她露出过如此刻般真纯的笑颜,一时间不由看呆
了。本以为已经习惯爱琳娜的真实一面,轻易不会再被迷惑的心,
竟然又怦怦鼓动起来。若非爱琳娜后来主动发话与他商议推敲行动
计划,这位历来处事分明的诤君几乎都要忘了自己刚才是在说什么
事了。


日正十年三月二十日

凯曼帝都以西数万里之外,原属於塔思克斯的木法沙城中。

浓厚的硝烟和血腥混合而成的气息还在全城上空飘荡,提醒着人们
这里刚刚发生过怎样一场酷烈的战事。城头塔思克斯的国旗已被从
根砍断,换上的凯曼国旗迎风猎猎作响,横霸地昭示着这座城主权
的更替--虽说守城的塔思克斯军队的伤亡并没有太惨重。

塔思克斯人很清楚唯一的一线生机--只有硬撑下去等两位盟友
到援后依原定计划配合盟军展开反攻。在盟军成功牵制住凯曼前,
塔思克斯固然必须坚持住不能覆亡,但要是在那之前主要兵力在防
卫战中折损得太厉害,再无力与凯曼作战的话,光凭圣爱希恩特和
南方同盟也是撑不住的,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

因而塔思克斯军只能在保留战斗力量的前提下,尽量拖慢凯曼大军
前进的脚步。凯曼军为何能如此顺利的佔领下塔思克斯大片领土,
这也是原因之一。

刚刚率兵攻下木法沙城的,乃是受王命西征的第一护国将军迪卡
尔??冯。然而此刻,他身上却看不到理应属於战胜者的欣喜或是自
傲。

相反的,他脸上岁月风霜的刻痕因为紧绷的表情而更深刻几分,泛
白的浓眉随着他步伐的放慢而越皱越紧,深深凹陷的淡灰色眼瞳中
满是沉重,冷硬得像是灰铁。

战事基本平息后,冯便带了两个副将巡视城内状况。战火肆虐过
后,放眼所及尽是一片疮痍。街头处处可见斑斑血迹和倒卧的士兵
屍体,许多屋舍被战斗波及而坍塌甚至被烧成一片白地。

不过,景况虽惨,这些还只是攻城之战所造成的正常后果,尚不至
於对冯的心情产生什么特别的触动。比战火直接造成的破坏更加令
人不忍卒睹的,却是城中还活着的人。

因为先前攻城时的炮轰而燃起的多处火头还冒着浓烟,全副武装的
凯曼军人随处可见,在一些角落甚至还有塔思克斯军留下断后的小
股部队在负隅顽抗。

然而就在这战火还未彻底熄灭的时候,已经有不少骨瘦如柴的城民
走出藏身之所,蹲在被战火肆虐过的废墟间动作迟缓地翻找着任何
可用可食之物。

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因为用泥土充飢而肿着个大肚子,在废墟上埋
头忙碌的肮髒佝偻的瘦弱身躯,简直就像是在垃圾堆上觅食的一只
只老鼠。

在一片火场上,冯留意到一个背向着他,衣着褴褛的贫民。他正蹲
在地上,拚命啃嚼着手上的什么东西,看来是一个找到了吃食的幸
运儿。看他这般狼吞虎嚥的样子,冯走上前去想看看他究竟找到了
什么。

然而,离那人尚还有将近一丈,冯便停住了脚步,再迈不出一步。

这个距离足够他看清那人身前的情形了。那冲击性的场面一时竟让
他失去了前进的力气。

只见那人身前横陈着一大团黑糊糊的物事,从它的大致形状和散发
出来的焦糊肉味,将军立时明白这是一具人类的屍体。

屍体被火烧得焦黑,已无从分辨这人是塔思克斯人还是战死的凯曼
士兵,蹲在它旁边的那人显然也不是想要掩埋或是拜祭他,而是握
着从屍体腰间、足部撕扯下来黑色片状物,放在口中有如饿鬼一般
不住咀嚼!

乍一目睹此情景,冯几乎以为这人是在啃噬死屍,饶是久历沙场见
识过无数大场面的他也不由一阵反胃,险些呕了出来。幸好他随即
发现那人手上的黑色片状物形状扁平,拿取时整片脱离屍身,看来
并非是屍体上的肉片。略一思索,他便明白过来。

这饥民是在啃噬死者身上早被烧糊的腰带和靴子的残片!它们应
都是动物的皮革所制,在饿得狠了的人眼里便也成了延续生命的宝
贵食物。

看这饥民费力地撕扯着焦黑硬韧的碎片,冯一时也分辨不出心中是
为了没有看到食屍惨剧而松下口气,还是为饥民所受的苦难而觉得
不忍。

一个人究竟要被飢饿感折磨到什么程度,才会去吃死屍上烧糊的皮
革?!

将军把头转向一边,不忍再看,另一群饥民的身影映入他的瞳孔
中。那些人没有如这个饥民一般的「好运」,还没有找到可食之物,
许多张肮髒面孔艳羨地看向这边,一双双空洞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地
上的焦屍身上。

冯猛然打了个寒噤。

现在饥民们还能克制着不去动屍体,但若是再饿上几分,他们为了
活命,就是屍体也得啃下去!到那时候,易子而食的惨剧也会变得
稀松平常。

越走下去,冯沿路所见的淒惨画面就越多。

倒塌了大半的破屋内,穷得只有一套共用衣物蔽体的一家人只能缩
在床上,以麻木的眼神看着外头的人来人往……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被战火波及而横死路边,她怀中沾满鲜血
的婴孩哭哭停停,徒劳地想从母亲乾瘪的乳头中吸出奶水,哭声越
来越低弱下去……

虽然事先就清楚凯曼长达两年多的封锁令塔思克斯人的生活极度
困窘,一路打过来也见了不少民间的贫困景象,但这座城的情况似
乎尤其糟糕。如果放手不管他们,恐怕几天之内这一带就会死掉数
千人。一幕幕悲惨的画面极大地冲击着冯的内心。

冯是个以国为重,愿为凯曼做任何事的人,在必要的时候就算要化
身为鬼,向无辜民众挥动刀剑,也在所不惜。

他心地刚正仁善,尽管深知西征塔思克斯对凯曼意义重大,一路来
虽看到了塔思克斯民众因为凯曼入侵而受的痛苦也不曾因此而动
摇,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事过后,看到无辜平民的惨境时可以无动於
衷。

更何况这次所见的城民的情况尤为引人侧目。一想到正是凯曼令这
些塔思克斯人落入这般悲惨境地,甚至自己也在其中出了一把力,
心中就说不出的难过。

越在城中巡视下去,看到的惨事越多,冯的喉咙渐渐像被人扼住了
一般难以呼吸,持续地钝痛着,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终於,他停住了脚步,面对魔界之王也不曾畏缩的傲岸雄躯像是被
无形的重负压住一般,透着说不出的萧瑟。

跟在他身后的副将佐拉靠近前来,探问道:「将军?」

佐拉出身平平,靠着不俗的实力和玲珑的手段终於爬到皇家宫廷副
卫士长这个位置,成为当时担任卫士长的冯的副手。冯回复原职被
派往军中时他也随之请调,后来成为副将继续追随冯,平素对冯的
态度也是毫无疑义的尊敬忠诚。

在一般部将和冯本人眼里,佐拉副将是一个因为对迪卡尔??冯的崇
拜而甘心追随冯左右的忠心部将。

他小心地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他始终跟随迪卡尔??冯,只是因为冯
身为五英雄,在凯曼享有崇高威望,出身平平的他要想在贵族遍地
的帝都混出头,跟着冯才是最快的捷径。

瞎子都看得出军旅是建立功勳的最好地方,迪卡尔??冯又重掌兵
权,更成了最佳的靠山,他当然没有理由不跟过来了。可笑当时佐
拉向冯誓言愿永远追随他左右,请求他把自己带入军中,冯还大受
感动,破格把他从副卫士长拔擢至副将之位。

佐拉此人也非是庸碌无能之人,抓住这良机力求表现,西征至今短
短两个月间便立下了不少功绩,已经成为军中仅次於迪卡尔??冯的
重要将领。

不过,就算逐渐站稳了脚跟,他也没有忘记冯依旧是稳稳坐在他上
位的人,仍是对他毕恭毕敬,小心应付。此刻见将军停步,神色异
常地深思着什么,他忙上前殷勤照应。


冯没有立时应声,只静静站着,片刻后似乎终於下了什么重要的决
心,斩钉截铁地朗声吩咐佐拉:「传令下去,取军中所存的七成军
粮,即刻发放给这一带饥民!」

「什么?!」两个副将闻言变色。

任何在军中稍有历练的人都清楚军粮乃是行军打仗的基础,说是一
军之命脉也不为过。与凯曼相持多年难分胜败的塔思克斯军今日之
所以会溃败的这么快,便有很大一部分是败在粮食匮乏这点上,正
是近在眼前的活例!

况且军法中已明令禁止把军用物资私自调用,迪卡尔将军不可能不
知道的,怎会下达这种命令?!

而佐拉震惊之余,心下微微一动,面上则习惯性地表现出忠心下属
应有的关切姿态。

「将军,灾民虽可怜,可把粮食给了他们,全军上下几万人吃什
么?!再说,擅自调动军粮用於其他用途是触犯凯曼军法的行为,
大人身为一军统率,不能这样轻率行事啊!」

「动用军粮的后果我都知道,你们不必多说。」将军丝毫不为所动,
沉声催促道:「如果有事,我会担起一切责任。你们现在只管尽快
去办!」

两个副将不肯迈动脚步,只管堵在冯身前不住口地恳求将军三思而
行。冯见他们仍不肯按自己的话行事,已经被灾民惨状撩动的心火
越发上冲,皱眉又忍耐一阵,终於整个人爆发出来。

「事急从权,就是军粮也不得不动!你们一路上也都看到那些饥民
已经饿到什么程度了,没有粮食,每天不知都要饿死多少人!难道
就死死抱着粮食,冷眼看那么多无辜平民饿死街头?还是真要让他
们去吃死人的肉?!」

镇定了一下有些激动起来的情绪,冯缓下语气想要说服他的部下。

「再说我国的策略中,本来就有广派粮食给佔领区内塔思克斯饥民
以安抚民心这一项,给灾民的粮食再过些天就会送来。只不过,肯
定会有很多人支撑不到粮食运到的时候。我们先拿军粮垫上,尽早
派发给饥民,就能多救下许多条人命。剩下那三成军粮足够我们用
到粮食运抵,到时候就可以取回相应数量的军粮。只要控制住消息
不传扬出去就不会有什么不妥。既然军队不会有损失,又能多救
人,为什么不做?」

「可是动用军粮到底是触犯军法的事!塔思克斯人是我们的敌人
啊!犯得着为他们冒这个险吗?」佐拉辩驳道,他实在无法理解将
军脑袋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听此话,冯的怒火陡然飙升至顶点,怒声吼道:「不错,饥民是
塔思克斯人。但他们是个『人』!没有人应该因为不能选择的出身
而经受如此的悲惨遭遇!!更何况我们战斗的对象是塔思克斯
军,不是平民!只因为他们生活在塔思克斯而不是我们的国家,你
就可以袖手旁观地看这么多无辜者遭受这么惨的事?你的心肠难
道是黑色的吗?你连作人基本的良心都没有,怎么配成为凯曼的军
人?!」

冯的反应一下子变得这么激动,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冯对佐拉的言论
很听不入耳,也有几分是冯把痛心饥民遭遇而生的心火也迁怒到佐
拉副将的头上,一并发作出来。

只因一句话就招来将军破口大骂,甚至还以此质疑他的军人资格,
佐拉心底自然大是不忿。叱责声引来附近不少人窥看和小声议论,
佐拉更觉得大折颜面,连头都抬不起来。

虽然不能还口,佐拉看似恭顺地低垂的双眼中却隐隐闪动着怨毒的
凶光,可惜盛怒中的冯茫然不觉。

吼完这几句,冯仍是余怒未消,怒沖沖地喝令佐拉等两名副将立刻
着手放粮之事便径自走了。这件事也就这么成了定局。

冯既已决意如此,手下人也只有照办。佐拉和军中一众部将很快忙
碌起来。

在各处设置放粮点,组织饥民排队领取麵粉乾肉等食物,这些事说
起来简单,但又要及时调运粮食,又要维持放粮点秩序,避免出现
哄抢,组织者劳累的程度实不亚於打一场战。

佐拉一直在各放粮点处巡视,直到饥民基本都领到了食物,各自安
然散去后才算了事,而天色也早已黑了。

顾不上用晚餐,佐拉就用这一副汗水淋漓,遍身尘土的劳累模样赶
去见将军。

--当然不是真的忙到连这些时间都没有,而是刻意要让将军看到
自己劳碌的模样。

不管背后做得再怎么辛苦,只有让长官知道了,功绩才算是落在自
己头上。佐拉很清楚想要仕途顺利,不仅要懂得如何圆满完成上头
交付的任务,更要懂得如何让上头的人明白地看到这一点。

虽说佐拉依旧对被冯狠狠责骂之事怀恨不已,却没忘记自己的前途
还是得着落在将军身上。放粮的事显然让将军对自己生出不满,现
在当然更要加努力向将军表现出自己好的一面了。

冯应该事先有吩咐过,军帐外间几个整理一些军务相关资料图纸的
副官幕僚一看到佐拉,便直接让他进里间见将军。

看起来佐拉的做法确实奏效了。冯见佐拉副将对放粮的事这么尽
心,再加上他后来自己也觉得只因一句话就痛斥立过许多功劳的得
力部下,确实做得有些太过了,心怀歉意之下对佐拉的态度倒比平
时还更好上三方。

察觉到冯态度的变化,佐拉确信白天的事不至於对自己的今后有太
多不利影响,终於安下心来。一场纯公务的谈话,在两人各有心思
之下,竟然谈出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倒也特别。

然而一报告完情况,走出将军所在的里间,佐拉身上的冷风立时将
残余的和悦气息冷却下来。刚才为将军没有生出芥蒂而生的欣喜庆
幸,忽然在这一瞬间全数转变成了极度的愤怒。

那老不死的!为什么我非得这么在意他看不看得起我?!今天没
来由被他痛骂一顿,还得费劲心思地想办法讨他欢心,这仰人鼻息
的滋味老子受够了!

想到白天在众人面前所受的耻辱,顿时连带着勾起了佐拉满怀恨
意,在心底一连串地暗骂着。

说什么五英雄,也不过是他正巧赶上了魔族入侵的时候,好运地被
选去参加封魔之战,又能活到现在罢了!和魔王近身肉搏的是第一
剑士艾德瑞克、封印魔王的是护国女神修雅,他也就是躲在后头放
放冷箭而已,有多了不起?这老傢伙年纪一大把了,却光靠着过去
的资历,就可以永远压在自己上面。有他在,自己再能干也永远出
不了头!

佐拉越想越是气不过,不过碍於外间那些军官的眼光,面上却没敢
泄漏半分内心的思绪。

一边往帐外走去,他一边笑着和军官们打招呼。他向来注意为自己
塑造良好的形象,尤其是这些冯日常会接触的军官,自然更要搞好
关系。

经过一张桌前,佐拉的眼光刚好从桌面上一堆凌乱的纸张上掠过。
正要继续迈步向前时,其中一张纸上却有什么东西牵引住了他的目
光。他停下步伐,顺手拿起那张纸来细细端详。

桌面上那堆纸中有好些都是人的画像,佐拉拿起的那张也是其中之
一,上头印着一个五官端正分明的年轻男子头像,金黄的头发、明
蓝的眸色相当醒目。就算是出自平庸画师之手,仍可以让人感觉到
画中男子给人的温和平易之感。

而佐拉注意到这画像当然不会是因为有搜集美男图片的癖好,而是
画中人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曾任宫廷卫士长的他出於职业需
要,曾受过有关记忆和辨认的训练,只要是见过的人通常都会存有
一些印象。

此刻他正是觉得好像曾经见过画像中的男子,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明明就在脑中某处,却无法掌握的感觉让佐拉不大舒服,他顺口问
桌后的军官:「这是什么啊?」

军官抬头瞄了一眼:「哦,那是前两天从东方送过来的圣爱希恩特
军,还有南方联军中一些主要将领的肖像。副将大人手上那张是黑
旗军首领。」

「他就是圣剑士艾里?」佐拉有些惊讶。

虽然黑旗军的军力在大陆上还排不上号,凯曼之前也没有费太多力
气去专门对付它,不过圣剑士和圣女在人们口耳相传中一直笼罩着
圣洁神秘的光环,再加上他们在南方日渐高涨的地位,名头倒是响
得很。

佐拉没想到声名赫赫的圣剑士会是这么个气质平和的年轻,不由对
圣女也兴起了好奇心。

「有圣女萝纱的画像吗?听起来该是个美女哟?」

「嘿嘿,就知道大人你对圣女更有兴趣!你自己看吧!」

一个跟佐拉混得相当熟的军官开着玩笑,从纸堆中翻出另一张画像
给佐拉。佐拉接过手一看,神色顿时一动。

不是因为萝纱的画像美到足以冲击观者的心灵。这些将领的画像都
是凯曼画师按照曾在战场上见过他们面貌的士兵的描述画下来
的。而美人最美之处在於气质风骨,士兵的口述难以描绘得明白,
再经过平庸画师之手又削弱三分,再美的人物也动人不到哪里去。

佐拉心中受到震动,是因为先前一直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圣剑士
艾里,但在看到圣女的画像,将两人联系在一起之后,他终於想起
来了!

这个圣剑士艾里,不就是两年多前将军还是宫廷卫士长时,曾经奉
命追捕过的逃出广场的武道大赛参赛者吗?截住他时,他背上背的
正是这个少女!不会错的!

刚知道自己竟然那么早就和这两个风云人物打过照面,佐拉只觉惊
异,但随即又涌现出一股古怪感,好像其中还有什么问题被自己忽
略了……

他迅速回想起那一日跟在冯身后所见的情景。记得冯曾经和这个艾
里交谈过一段对话,虽然话中意思很隐晦,不过他们两人是旧识,
这一点是绝对的!

佐拉更清楚地记得,在随后的围捕中,当那男人要逃出包围圈时,
冯发箭阻止时明明可以直接射向他们的身体,但每当机会出现,冯
都只是射向对方的落足处令对方陷入被动便罢,最后才容得那个艾
里找到机会脱身逃走。

而且,艾里在与卫兵的交手中分明已经显露出惊人的战力,与大赛
时传言他是靠狡计和好运混入决赛的蹩脚角色绝不相符,按理应该
要引起上头的注意。

可后来却一直没见上头对此有什么反应,追捕逃逸参赛者的主要力
量也都放在其他人身上,看起来上面好像并不知道那个艾里的实
力……当时卫队中也没人特别留意到这点,现在回头想来,恐怕是
冯有意把事情隐瞒不报!

想通其中关窍,佐拉面上不动声色,身体实已兴奋得微微颤抖起
来。

这是扳倒堂堂五英雄的迪卡尔??冯的大好机会啊!只要向国王密告
冯和黑旗军的圣剑士和圣女有旧交,更曾经徇私放水让他们逃走,
致使凯曼今日多了黑旗军这个对手,冯就难逃渎职叛国之嫌。

宫廷卫队中应该还有许多卫士记得当时的经过,只要国王稍作调查
便可证实。再加上这次冯又私自动用军粮救济塔思克斯饥民,也很
难不令上头的人疑心这是拉拢人心、培植私人势力之举。

眼下对塔思克斯的战争足以决定凯曼国运,国王必定不会放心把领
兵的权力交给一个有通敌叛变嫌疑的将领。如果自己密告成功,不
管五英雄的位子能不能保得住迪卡尔??冯度过这一关,至少西征军
的兵权他是很难再抓在手里了……自己是副将,又密报有功,从冯
手中释出的兵权至少有一部分很可能会被上头交给自己分管!这
正是自己飞黄腾达,跻身上层的捷径啊!

佐拉又扫了一眼艾里的画像,若无其事地放回原处,自然地和军官
们聊了一阵后才离开军帐。淡黄的朦朦月光落在他身上,令四周景
物和副将的身影都一并变得柔和,却掩不掉他在人后时眼中闪现出
的诡谲阴郁的精光。

夜,正长。

第三章 ~消息走漏~

日正十年三月二十日。

深夜,诤君懒懒靠坐在柔软舒适的床上,翻阅着手中的书卷。傑伊
好读史书,每日总要看上一卷才睡。虽然再过一周多,他就要发动
一场必定令举国震惊的政变,不过该筹备的已经在两年多的蛰伏中
筹备好了,现下便只等手下的人一一到位便可,反倒没有什么可忙
的,还能够悠闲地翻翻书。

今晚他是挑着各国历史上有关政变暴动的片段来看。看了一阵,忍
不住轻笑出声:「好像不少暴动都会在起事前夕走漏消息,只好仓
促行动,最后以事败告终呢!」

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中断了学者的感叹,声音虽不大却有些急促,隐
约透出一股紧张感。傑伊微微皱眉,合上书册拿在手上,起身开了
门。门一开,一个黑衣人立刻闪进屋内重新关紧门户。

「出了什么事?」见来者是负责暴动的日常组织事宜的得力手下罗
伦,诤君先前轻松的神色沉了下来。为了避免惹来嫌疑,平时傑伊
与罗伦都是通过一套特别约定的方法相互联系的。今夜罗伦冒险直
接来找自己,傑伊很肯定一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


罗伦立时跪伏於地,满面尽是焦虑和自责之色:「大人,事情有变!
都是属下疏忽……」

看情形果然很严重。诤君打断罗伦的自责,找了张椅子让他坐下,
命令道:「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先把事情说清楚!」

罗伦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定了定神便开始从头讲起事情经过。


事情要从罗伦的身份说起。诤君有官职在身,很难亲自处理有关起
事的事务,多半是在幕后操控。平日的组织工作大部分是由罗伦负
责处理,一些重要文件资料也是由他保管在总部的隐秘处。然而就
在今天入夜时分,收藏资料的密室却遭内贼潜入行窃。

那贼人原是罗伦手下的人,难怪能找到机会从严密的看守下盗走资
料。幸好他得手后刚要逃走,正巧被守卫撞破,立时引发了一场骚
乱。罗伦得到消息后即刻赶到那里一检查,果然少了资料中最要命
的一份参与起事的人员名单。而那内贼趁乱杀伤了几名守卫,拚命
逃出了据点。

罗伦深知名单外泄的严重后果。名单一旦落入国王手中,不仅可以
坐实大家谋反的罪名,国王更可以根据名单按图索骥,把所有人送
入牢房!他不敢怠慢,立刻带着当时在据点里的最强好手,全力追
捕而去。

那窃贼乃是奉魔法公会会长萨拉司坦的命令,混入一股形迹有些古
怪的团伙中调查的探子。一查之下,果然发现这些人竟是准备谋
反,而且已经集合成一股相当大的势力,如果不能连根拔除,以后
手尾就长了。

因而萨拉司坦得报后,不敢打草惊蛇,而命他继续潜伏内部尽量接
近上层人物,伺机窃取参与人员清单好日后一锅端,只可惜功亏一
篑,在最后关头被发现了。

这探子知道一旦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潜力激发之下逃跑的速度相
当惊人,罗伦等人一时倒也追他不上。逃跑者和追赶者隔着看得见
彼此的短短一段距离,在黑夜中以惊人的来势飞奔着,却像是在水
中急速游动的鱼儿一样没有半点声响。

如果有人看见这场面,必定会觉得相当怪异。不过,无论是逃亡者
还是追赶者都刻意避开了有人的地方,这一场追逐几乎没有落入任
何人眼里。

作为追赶一方的罗伦等人的本领基本都高於那逃亡者,只要耐心追
赶下去,逃亡者总逃不过他们的手掌心。而如果闹出响动引来卫
兵,就意味着多了一方不稳定因素,倒不如多耗些时间以求稳妥。

而在逃亡者而言,他虽然入伙时日还短,进入不了领导核心,平日
却已探知王国上层一些贵族大臣也牵涉其中,只不过不清楚究竟是
哪几个。他很清楚一般的士兵不敢得罪贵族,如果招来一般的王城
守军,罗伦他们只要打出背后支持的贵族的旗号,说是捉拿家贼,
自己可能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带回去灭口。

不过逃亡者并没有绝望,仍拼尽全力往王宫的方向奔逃,心中只有
一个念头--惊动宫廷卫队露面,才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因为只有宫廷卫队能不买官员贵族的帐,若惊动他们出面干涉,不
管罗伦他们打谁的旗号也没法主控局面。只要自己得到开口的机
会,说出罗伦一党谋反之事,卫队肯定要将双方的人都扣留下来调
查清楚,形势就会完全逆转!

只可惜,逃亡者的如意算盘,追赶者很快也看出来了。罗伦自己带
一部分人拚命追赶,同时也分出一部分人想尽办法围追堵截逼得那
人没法接近王宫。

双方绕来绕去兜了好大圈子,直追到城外皇家围猎场附近,才总算
没有惊动王宫守军的擒下了内贼。见内贼被带到自己面前,罗伦终
於松出口气,随即命人在内贼身上搜出名单。


然而,搜遍那人全身,就是找不到那份要命的名单!

傑伊听到这里,一直握在手中的书册一颤,「啪」的落在地上。书
的主人却无心理会它,神色变得冷峻无比,略一想,问道:「会不
会他在中途藏在哪里,或是已经把名单转手交给别人?」如果是前
者还好些,是后者的话就意味着名单现在已经到了敌人的手上,情
况就无可挽回了!

罗伦摇头道:「应该还不致於。我们一路都追得很紧,他几乎没怎
么脱出过我们的人的视线范围之外,不可能有人能躲过我们的注意
和他接上头的!后来,我也派人细细搜寻过贼人经过的路线,都没
发现什么异常……」

迟疑了一下,他又道:「只除了一个地方……我们是追到城外,将
近皇家围猎场附近才抓住那内贼的。我怀疑,他见自己逃不掉,有
可能用弓箭弹弓把名单射入围猎场中。不过围猎场是王室专用之
所,四面施有警戒魔法,名单这样的小物件丢进去无妨,一旦有人
闯入便会触发魔法,发出警报引来卫兵。所以我们虽然有此怀疑,
却没法进去搜寻查看。」

说完事情始末,罗伦静静在旁等待诤君作出决断。而诤君也未发一
言,默然静坐,片刻后才终於传下命令。


「你再带人仔细在城中搜索名单的下落,不可放过任何一丝可
能!」沉默了一下,他接着说道:「如果还是找不到,看来就真的
是在围猎场里了。不过现在围猎的时节还没到,不会有人去打猎,
就是巡查卫兵也很少到围猎场内走动,只有负责清扫整理猎场的下
人可能发现名单。我记得围猎场每隔十天一次,明天一早我就去打
听下次清扫是什么时候。在那之前名单还是安全的,我们可以趁这
段时间再想办法。」

虽是相当被动的举措,不过眼下事情刚发生,情况不明,也只有边
走边看有没有转机了。罗伦点点头,就如来时一般轻巧地出了屋
子,消失在夜色中。

罗伦走后,诤君的睡意早已消失无踪,关上门,在门边怔怔站了一
阵方才回神。瞥见掉落桌边的那本史书,他走过去拣起书册掸掸灰
尘,忽地露出一抹苦笑,深深感叹:「正说着历史上的暴动常常在
起事前夕走漏消息呢,我这里也闹出了这么档子事。」真是让人不
苦笑都不行呢……

将刚才密谈时紧闭的窗户打开,望向外头阴沉沉的夜色,傑伊心头
也是一片灰暗。虽然刚才镇静地指示罗伦今后该怎么做,但其实他
自己已心中有数,安全寻回名单的希望实在渺茫得很。

「难道只有仓促起事这一条路吗?这么做的话,结果会不会也和那
些前例一样是失败?」

现在在拉寇迪城内的人手还不到全部的五分之一,能发挥的力量绝
不到原本的六成。胜算实在太低了……

诤君站在窗前,深思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诤君就派人去小心打听到围猎场下一次清扫的日期。
幸运女神还算没有完全抛弃他们,围猎场前两天才刚刚清扫过,下
一次得到八天以后--也就是说,他们还剩下八天时间。

收到回报后,诤君独坐在房里没有吭声。好半天后,终於出了房门,
他马上叫仆人备好车马前往翠雀旅店。

「说实话,我现在完全拿不定主意。」在旅店的一间密室中,傑伊
跟爱琳娜把昨夜之事说过一遍后颓然道:「到第八天如果还没办法
找回名单,我们就只有赶在那天之前起事了。是该豁出去一拼?还
是不能让夥伴的性命白搭,大家暂且散伙,隐姓埋名尽快逃离凯曼
以保存力量?」

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无意识地玩弄手中的酒杯,一边继续道:
「大陆上的形势若不是糟糕到这个地步的话,我会选第二项。我们
这边的每一分力量都很可贵,应当慎重对待。可再拖延下去,塔思
克斯很快就支撑不住了,到时候就再没人能阻止凯曼在歧路上越滑
越远,我们这点力量就算保住也没有意义……但如果仓促行动,成
功率未免太低。是不是该就此中止,让跟从我们的人们好歹能凑合
着活下去?」

将自己的迷惑一一倾诉出来后,他茫然地望向爱琳娜寻求她的意
见:「爱琳娜,你看呢?」

如此重大的事,爱琳娜也无法即时回答。沉吟着在房中踱了几个来
回,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侧转身,以一种怪异的眼光
紧紧盯住傑伊不放。傑伊早已深知爱琳娜的真实面目,当然不敢把
这看作是含情脉脉的眼神,被她望得久了,颈上寒毛更是一根根竖
了起来。

孰不知,爱琳娜此时的目光,恐怕是她一生中真正最与「含情脉脉」
挨得上边的眼神了。

终於见爱琳娜口唇欲动,看来终於是要说回正事了,被盯得老大不
自在的傑伊暗暗松了口气,集中散乱的心神准备聆听爱琳娜的高
见。

「我说,我们结婚吧!」

从妍润红唇中吐出的,竟是与先前的凝重气氛完全接不上的话语。
傑伊张口结舌地看向嫣然而笑的美人,一时间只觉得脑袋晕坨坨的
只剩一团浆糊,心却极有活力地突然蹦跳得比头兔子还欢。

而爱琳娜丝毫没有身为女子而主动向人求婚的羞涩,安然不动地仍
是笑笑地看着傑伊,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回应。诡异的气氛中,两
人就这样无语相望,纠缠的眼波中溶入了无尽的话语。

这大概是这场怪异的求婚计中,唯一符合「结婚」该有的旖旎缠绵
的部分了--尽管也只是表面上看来如此。

「乒铃乓啷」的一连串声响过后,堂堂诤君大人狼狈地摔到了桌子
底下。


凯曼历日正十年三月二十三日,南方联军的军营中。

艾里疑惑地取下恋血鸳带来的信卷。这次鸟儿送来的信似乎和以前
不大一样,竟然是红色的。展开一看,质地竟是精美薄软的红色丝
绸,虽然不大,印制却十分精緻。仔细一看,赫然是一张……

结婚请柬?!艾里一时有揉眼的冲动,好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然而再怎么看,请柬上的字都没有变化。上头爱琳娜的字迹依旧张
扬,继续打击着南方联军统帅的神经。

「傑伊和我定於三月二十八日成婚。只可惜看起来凯曼一时半会还
垮不掉,你和萝纱不能来喝我们的喜酒,真是遗憾。只有期待日后
重聚之时再和你们共饮这杯酒了。对了,到时候你们的红包照样是
要补缴的。顺带一说,所谋之事有变。参与起事的人员名单失踪,
消息有走漏的可能。但也不必过虑。婚礼上,我们会送你们一份大
礼的。」

「这,这两个傢伙……」艾里额上青筋暴起,忍不住攥紧拳头。丝
绸被揉成乱糟糟一团。

「到底在搞什么啊!消息可能走漏这么大的事,他们一句『不必过
虑』就算打发了?!这两人更加还有心思跑去结婚?!」

又把绸布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确定爱琳娜不是用这段文字来掩人
耳目,隐藏了什么密码,艾里悲愤地冲天空翻了个白眼。

「老天啊!你该不会在我好不容易决心认真看待与诤君的盟约之
后,却让傑伊那傢伙把盟约当儿戏吧?」



而在拉寇迪的萨拉司坦得知这个婚讯,亦有种不大对劲的感觉。

这两天他派去调查一股形迹可疑的团伙的一个手下完全没有了联
系,想来应是暴露了身份。照他失踪前传回的消息,那夥人将在十
多天后发动一场不利於凯曼的大行动。虽然还不知道这行动具体是
怎样的,不过那探子失去联系后第二天,诤君便突然发佈婚讯,总
令他莫名地觉得在意。

尽管看起来并没什么理由可以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但或许是春
祭那天诤君的特异表情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他就是无法抛开这种
不妥的感觉。

而身为魔法师的人多半注重自身的灵觉。既然下意识地产生了这种
想法,萨拉司坦便索性认真地考虑起来。

如果是自己弄错了,诤君的婚事和探子失踪并无关连,那也就罢
了;这二者一旦有什么牵连,事情则必定很严重,这场婚礼可能就
是叛乱阴谋的一部分!

「……但是,这场婚礼能有什么地方和叛乱扯上关系?」萨拉司坦
背靠着椅背放松全身,紧闭双眼专注地思索着,却总感觉一直掌握
不到浮杂表相下那最关键的那点。

「一个中层贵族的婚礼,还不够资格让国王陛下到场致贺……诤君
本身已经不是多显赫的权贵,迎娶的又只是个平民女子,也算不上
权势的结合,根本没必要注意……」

喃喃自语地作了一通猜测,仍是没有半点头绪。萨拉司坦素来对风
月浪漫之事不大感兴趣,名满帝都的第一美女,在他看来也只不过
是样貌名气比一般女人强些罢了。

以往他偶尔和爱琳娜见过几次,不过爱琳娜因为不平萝纱的遭遇而
没怎么搭理过他,萨拉司坦对她的印象便也相当模糊。因而他始终
没想从爱琳娜那边调查,否则或许已然发现些许蛛丝马迹了。

「难道真的是我想太多了?不过,到时候多防着点总是好的……还
是做些准备以防万一好了。」


在萨拉司坦的书房以外的城中各处,诤君将与翠雀旅店的爱琳娜共
结连理的消息也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在帝都人眼中,这无疑是一场地位和美色的结合。贵族迎娶平民美
女为正室的例子尽管不多,不过爱琳娜可是赫赫有名的帝都第一美
女,这也属正常之事。

只不过,贵族自有贵族的礼矩,诤君没经过订婚而直接跳到结婚,
婚期的发佈又略有些仓促,未免有些对新娘不够尊重之嫌。将之联
想到爱琳娜不大好的风评,人们也就觉得可以理解,没什么不对的
了。

而对於爱琳娜为数众多的追求者来说,这个消息却不啻晴天霹雳。
婚讯一流传开来,几乎每天夜里城民们都可以听到失恋者对着明月
哀嚎。帝都许多酒馆的老闆更是乐得眉开眼笑,因为每天都有许多
借酒浇愁的癡情种们给他们带来了大把进帐。

不过,在这次帝都酒馆旅店业的普遍景气中,爱琳娜自身的翠雀旅
馆却例外地没能得到多少好处。每天冲到翠雀来找爱琳娜倾诉衷
肠,期望她能打消主意的人虽然少不了,却连正主儿的面都没见着
就被诤君府上的侍卫驱出门外。

人们对此到倒不觉得奇怪。寻常平民还罢了,有几个贵族愿娶个交
游广阔,艳名远播的女子为妻?实在是喜欢得没办法了,甘愿把她
娶回家,也断然不会让她再和以前的众多追求者见面的。

以上只是茶余饭后以议论帝都近来最大的八卦为乐的市民们,站在
诤君的角度而得出的看法。在婚礼女主角的追求者那边看来,却是
大大不能理解爱琳娜为何会选择诤君。诤君的家世虽还称不上没
落,但与立国初代的风光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在爱琳娜的众多追
求者中,不乏权势远胜诤君的高官显贵家的贵族子弟,对她也是殷
勤备至,在其中任选一个都该比诤君更强啊?

强烈的不解、失恋的痛楚,加上莫名其妙就沦为失败者的怨气,激
得不少爱琳娜的爱慕者冲动地去找爱琳娜问个明白。自婚讯传扬开
后,上门找爱琳娜的失恋男子就没少过,然而,却没人能得到回答。

翠雀旅店虽还在照常营业,但老闆娘大概是在内屋中,几乎没在店
中露面过。而旅店中早有许多诤君的侍卫守候着,不让任何人擅入
内室。

诤君到底有监督城内治安的权力,他派手下人保护自己的新娘,理
字上站得住脚,一般的贵族也不敢造次,以免落得个滋事斗殴的罪
名到牢狱中不光彩地走上一趟。

少数几个头脑发热,不顾一切闹起来的人不是被侍卫制服逐出门
外,就是直接进了班房。而礼貌的求见,也都被以爱琳娜正忙於准
备婚礼的理由婉拒,始终没人能见到佳人一面。

不过,佐拉勳爵(与迪卡尔??冯的副将佐拉同名,并非同一人)和
安德拉寇子爵两位,就没有那么容易摆平了。


他们可以说是爱琳娜狂热追求者中最为傑出的人物。这两人都是潇
洒风流的人品。佐拉勳爵出身名门,本人则为现任皇家宫廷卫队队
长,安德拉寇子爵的父亲罗蒙西尼侯爵掌管王城守备军,甚得仁明
王宠信,也是一等一的家世,平日各自都招惹了不少少女的芳心,
却都拜倒在爱琳娜的裙下。

爱琳娜别有所图,待他们的态度也较其他追求者更要亲暱三分。他
们早就笃定爱琳娜最后必是在他们二人中选择其一,也因此而视彼
此为最大劲敌,素不相睦。

当知道爱琳娜突然决定嫁给在他们看来不如自己甚远的诤君,这两
人受到的打击更甚其他追求者。简直是晴天里一声霹雳,他们无论
如何也无法理解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两人的反应很相似。一从震惊中回神来,便各自带着几个手下直冲
翠雀旅店而来。两人几乎是前后脚地闯进了翠雀旅店的大门。镇守
翠雀的侍卫头领一见这两人上门便知麻烦来了,一面打点起了十二
分精神准备应付他们,一面照诤君交待过的暗中差人赶去向他通报
此事。

果然,两位年轻贵族自恃家世不凡,根本无所顾忌,一见店内的状
况反而大闹起来。见侍卫们紧守着不让他们见爱琳娜,他们不觉生
出疑心。

「我明白了!爱琳娜小姐她一定是被你们软禁起来了!」佐拉勳爵
蓦然恍然大悟,不屑冷哼:「好个诤君,真是无法无天了,就他也
敢用权势逼她成婚!」

「快点放了她!」安德拉寇子爵也阴阴威胁那些侍卫:「不要以为
是诤君,就没人压得住他了!」

本来相看两厌的两个情敌,这会儿同仇敌忾,一唱一和还挺有默
契。

傑伊的人顾忌两人的身份,不敢轻易动手,但也不能违背诤君的命
令放他们进去。两位贵族断定心上人被人囚禁逼婚,越来越激动,
见侍卫不肯退让,便开始辱骂推打他们。

双方各不肯退让之下,场上气氛急速升温。店里识得这两位年轻贵
族的本地人见势不妙,都赶忙结了帐脚底抹油了。

开玩笑!这两个贵族一个掌管宫廷卫队,一个老爸手里握着王城守
备军,他们和诤君的人打起来的话,那还不得混战成一团?咱小老
百姓可没本事在里头凑热闹!

其他一些不懂内情的客人也看出气氛不对,纷纷丢下钱走人,转眼
店里客人就跑了个精光。偌大的店中只剩下一群侍卫和两位贵族相
持不下,气氛越发火爆。

贵族所带来的那几个手下也上前帮忙推挤侍卫,侍卫们如果再不反
抗的话,便真要被他们冲进去了。侍卫中的领头眼看撑不下去,一
咬牙,便待招呼大家出手。

「都给我住手!」

就在这紧要关头,店门外传来一声喝阻。佐拉和安德拉寇都是跋扈
惯了的人,一时也被话语中的凛然之威震慑得住了手,他们的手下
自然也停下手来,往声音来处看去--诤君傑伊昂然走了过来。

略一扫视店内众人纠缠的情形,傑伊大致猜得出现在是什么样的状
况了,挂着微笑向两位贵族欠了欠身:「两位是来找爱琳娜的吗?
爱琳娜这一阵忙於准备婚事,实在抽不出多少时间会客。两位既是
爱琳娜之友,想必能够体谅吧?等婚礼那天再请两位光临,我和爱
琳娜一定多敬两位几杯陪不是。」

这是佐拉和安德拉寇第一次发现,这个以前一直没放在眼里的小贵
族的笑容中,竟可以潜藏那么强大的威压感,让人不由自主地不敢
生出违逆之念。


但一想到就是这个傢伙要娶自己的心上人,两人的怒火重又高昂起
来,愤愤地命令傑伊即刻放了爱琳娜。

傑伊却泰然自若,全不为他们的怒气所动:「两位大人怕是有些误
会吧?我和爱琳娜的婚事乃是两相情愿,我并没有做过任何扣押胁
迫之举啊!」

那两人自然不会相信。安德拉寇冷哼一声:「真没有扣留爱琳娜小
姐的话,为什么不肯让我们见她?除非亲眼看到爱琳娜小姐是按自
由意志行动的,我才会相信!」

「不错!」佐拉也赞同道,见傑伊面有难色,他阴笑道:「怎么?
没话说了?」

傑伊耸耸肩一摊手,回以无奈的笑容:「勳爵你误会了。如果爱琳
娜想见你们,当然可以见,问题是……她不想见你们。就算是未婚
夫,我也不能勉强啊!」

两位年轻贵族公子登时暴跳如雷,你一句我一句没头没脑地怒喝起
来。

「胡说八道!爱琳娜小姐不可能拒绝见我的!!」


「以为用这种藉口就能搪塞得了我们吗?!」

「今天见不到爱琳娜小姐,我是绝不会走的!」

喝骂、威胁的话语混成一团,几乎连佐拉和安德拉寇自己都听不清
楚自己究竟喊了什么。

就在场面混乱到快没人能控制的时候,所有的喧闹嘈杂忽然一下子
沉寂了下来。这要归功於噪音最主要的两个制造者,佐拉勳爵和安
德拉寇子爵直着脖子呆呆瞪着前方房门内出现的一道俪影,瞬间失
去了语言功能。

第四章 ~婚礼的钟声~

「爱琳娜小姐?您还是这么美丽呵!看到你无恙真是太好了!」

「不用担心,亲爱的爱琳娜。有我在,再没有人能够胁迫你做不愿
做的事!」

爱琳娜心底暗暗冷笑。就算有人自以为是救美的英雄,她可没义务
配合他的妄想。她向几天后将成为她丈夫的眼镜男点头打了个招
呼,神色跟佳期将近应有的缠绵羞涩尚有一段距离,不过相比对那
两位「客人」的存在视若无睹,亲疏之别已经够明显了。

只这一照面间,两位贵族心底已各自生出不好的预感。

爱琳娜前所未有的冷漠姿态,迫使他们不得不认真考虑她是不是果
真不想见他们?这个可能性给他们造成的打击,比「爱琳娜被人逼
婚」更加沉重,两位贵族公子脸上的笑容几乎撑不下去了。

不过,两人旋即又想,旁人连见都见不着,她肯出来见我,待我已
算是与众不同,或许事情会有转机?抱着这一线希望,两人总算维
持住笑容,压抑住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跳,看着爱琳娜娉娉婷婷地走
近他们,不,走过他们。


爱琳娜目不斜视,以一如往常的高雅仪态穿过堵在门口的人堆,直
直走进店堂中,开始俐落地收起逃走的酒客们丢在桌上的酒钱,不
时还传来她隐约的嘀咕声。

「真是的,多来几遭,这生意真不要做了……还好,诤君、宫廷卫
队长和王城守备军的人都在,没人敢趁机赖帐……」

自始至终,她都没正眼望过佐拉或是安德拉寇一眼,淡漠的神情充
分证明她完全不想见他们。她肯露面,只是为了赶在场面闹得不可
开交之前把钱收好罢了,同时也藉此证明他们的猜测并非真实,好
让他们退却。

很残忍,也很合乎她个性的做法。

明白这点,佐拉勳爵和安德拉寇子爵两人的脸色难看得像是刚刚被
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虽然他们两人都是花名在外,过去没少过负心薄倖的名头,而且连
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会被爱琳娜吸引,究竟是不是出於好奇心以及因
为感兴趣的女子不在乎他们而激起的好胜心。但至少在此刻,他们
确实在爱琳娜身上投注了许多,两个在娇宠中长大的少爷几曾尝过
这般挫折滋味?


一时间,两人都是痛彻骨髓,心中混乱非常。一会儿发狠地想直接
带人把爱琳娜抢回自己家中算了,一会儿又觉得靠这种手段才得到
爱琳娜,岂不是证明自己的无能?而且,这么做她心底必定再瞧不
起自己,恐怕再也看不见她那独一无二的娇柔而不脆弱,甜中又带
三分辣的风情了。

再说靠手段硬夺的话,也必定引起其他追求她的贵族嫉恨,为自己
招来祸根……但真要就这么放弃,眼睁睁看这朵鲜花被别人採走,
又是万分的不甘……

两人脑中各种念头冲突往来,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半晌,安德
拉寇子爵心存一丝侥倖,最后一次尝试问道:「爱琳娜小姐,凭我
安德拉寇家族的力量,应该足够帮你解决任何难题。你如果有什么
困扰都请尽管向我倾诉,我都很愿意帮你,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啊!」

爱琳娜只淡淡回了个礼,眼光盯着地面仍是不看他:「多谢你。不
过爱琳娜真的是愿意与诤君大人相伴终身,请不必费心为我担心。」

「两位大人都见到了,在下并没有勉强爱琳娜。」傑伊接口道:「再
说,两位大人既然是爱琳娜的朋友,该也知道以她的个性和聪慧,
又有谁能要挟得了她呢?」

佐拉勳爵直着眼定定地瞪着爱琳娜许久了,忽地向她嘶声大喊:「为
什么要选他?我到底哪点比不上这个小小的诤君?!」

傑伊好涵养,没有对他失礼的话语发作。而爱琳娜沉吟许久,终未
出一声,垂首往内房走回。在她的身影完全被门后的黑暗吞没之
前,她微微回首,盈盈眼波在佐拉和安德拉寇身上极快地一个流
转,竟透出无尽缠绵幽怨之意。

隐约间,似有幽深的叹息回荡不休。

这一切,在房门合上的一瞬嘎然而止。佐拉和安德拉寇的心神全被
她这临去一瞥吸引,直到佳人芳踪已渺才回过神。

沉迷於爱琳娜那如泣似诉的一瞥间的风情,两人心中更加放不下
她,又困惑於她那一瞥之下似乎大有深意,思索着她心里究竟是怎
么想的,佐拉和安德拉寇一时也无心再和傑伊纠缠下去,迷迷糊
糊、失魂落魄地带了各自的人离开翠雀旅店。


日正十年三月二十八日

急速奔涌的暗流之上,水面却往往平静无波。大变前夕,往往异常
沉寂。凯曼帝都在毫无异状的安宁中过了数日,终於到了近来帝都
最热门的八卦话题--诤君和爱琳娜成婚的这一天。

不需要有人特别提醒,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从一大早开
始,翠雀旅店内外,即将建证婚礼的神庙和迎入女主人的诤君府邸
附近,都出现了不少颓废派男人,有苦着脸独酌的、有捧杯狂饮的、
有颓然长叹、有嘤嘤低泣,还有的乾脆就纵声大哭,种种失恋丑态
一一上演,蔚为奇观,实在让人很难不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佐拉勳爵失魂落魄地坐在可以看见神庙尖顶的一道山坡上,周围散
乱地堆满空了大半的酒瓶,在他身后看不到任何一个通常跟从左右
的手下。

没有男人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失恋痛苦的模样。

神庙顶上,许多白鸽飞飞停停。纯澈的阳光下,神庙红色尖顶和粉
白的石墙在辉映出柔和的光晕,与莹蓝的天空格外相衬,看起来是
那么美好而宁静。

不过此刻在佐拉眼中,这美丽的建筑只是个将要把他看上的女人送
到别人怀中去的鬼地方而已。要不是对神庙供奉的神明还存了几分
忌讳,他恐怕早就咒骂个不休了。

那一日去找爱琳娜,非但没有问个明白,反而为爱琳娜临去时那含
义不明的一回首多勾走了几分魂魄。这几天他失魂落魄的,心中始
终就是放不下。

爱琳娜那如泣似诉的眼总在他脑海中脉脉凝视着他,他每时每刻都
在想着,她心里究竟想着什么?那个时候她到底想说什么呢?为什
么最后还是决然离去,什么都不说?

佐拉自有生这二十多年来,还从不曾像这样牵挂过一个人心中怎么
想。而且爱琳娜吸引他的时间也是保持最长的,至今非但没有衰
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於是,这被爱琳娜挑起的混杂着征服欲的色欲,就被从未爱过任何
女人的勳爵当成了爱情的真正滋味,愈发癡迷起来。

今日一早,想起爱琳娜小姐那样的美人今天就要成为别人的了,他
便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

随后,他便不由自主带着许多酒,来到这里自斟自饮。望着不远处
的神庙,遥想着爱琳娜的美丽娇娆,年轻的勳爵有些自虐地沉醉於
这令他颇感诗意的伤感氛围中。

忽然间,勳爵被醉意掩盖一半的神智被细碎的一点声响惊醒。声音
就是从他身旁不远的树林处传来的,似乎是有人踏断了枯枝。


佐拉一转头,只见一道飘拂而起的白纱蓦然隐没於林叶之间。勳爵
酒意顿消,瞪大了眼直起身,激动地喊道:「爱琳娜小姐?!」

虽然没看见那人身形,但佐拉就是认定那白纱必定是爱琳娜身上的
婚纱!除了她,还会有谁在这树林里穿轻飘飘的白纱裙?

婚礼在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难道是跑来这里偷偷看自己?

他的心霎时间狂跳起来。难道……她在最后关头终於醒悟她的真实
心意,来找自己倾诉情义,期望自己阻止婚礼?被自己一发现就
跑,一定是害羞了。想不到爱琳娜小姐也会有这么娇羞的一面,真
是可爱啊!

就算不为了这些绮念,他也想找到爱琳娜问明白她心底究竟是什么
想法。佐拉猛地弹起身,向白纱消失的地方快步追赶过去。

知道爱琳娜害羞,如果出声唤她只会把她惊扰得逃得更远,他便没
再出声。不过爱琳娜似乎跑得很急,林木又密实,佐拉追了一阵始
终未能追及,还险些弄丢了她的去向。

好在几次失去方向后,爱琳娜的身影都恰好在远处一晃而过,让他
欣喜地接着追上去。


就这么一路引着他在附近的林子里转了一阵,佐拉最后还是失去了
爱琳娜的踪迹。这位因家世而得到宫廷卫士长头衔的年轻贵族相较
其前任而言,本领和经验的差距大得不具有可比较性,野外搜索的
技巧就更不用提了。

佐拉仍不甘心,在林中胡乱转着,期望能再凑巧碰见她。可幸运之
神这次似乎不愿再光照,绕了许久他仍旧一无所获。眼看挽回爱琳
娜的良机就要这么错过,他心中的懊丧着实难以言喻。

正在此刻,忽然听见某个方向隐约有些响动,佐拉心中一喜,赶忙
飞奔过去。却见越往前,林中光线越亮,原来已经接近林子边缘了。

到了这里,树木越是稀疏,再难遮蔽视野。佐拉留心向四周张望,
果然发现一个白衣女子藏在林边一棵大树后,遮遮掩掩地像是躲着
什么。看那纤细窈窕的身形,除了爱琳娜还能有谁?

「爱琳娜小姐!」

已到了这地步,佐拉已有自信再不会让爱琳娜逃掉。脚下不停地向
她奔去,口中欣然喊出她的名字。

女子闻声转回头,果然是爱琳娜。轻薄透明的洁白轻纱飞扬开来,
如梦似幻的绝美容颜现出错愕之色,修长的娇躯僵立着。显然他的
出现令她手足无措。

在此同时,又有一声惊疑的唤声响起:「爱琳娜小姐?」

这一次的声音却不是出自佐拉口中,而是从林子前方的空地方向传
来。而且佐拉听这声音,还耳熟得很,好像是……

佐拉惊疑不定地走近爱琳娜,越过她往前方看去,果然看见安德拉
寇那傢伙也正一脸惊喜地死盯着爱琳娜向她靠过来。一时间,错愕
和怒火立时狂涌出来,佐拉难以置信地侧头瞪着爱琳娜。

很明显,自己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和先前在暗处看自己一样正在偷
偷看着安德拉寇!

「爱琳娜小姐你到底……」

「佐拉这傢伙怎么会……」

想通此节,佐拉气怒难当,快步逼向爱琳娜,准备质问她是否存心
耍弄自己。而因为情敌出现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的安德拉寇,也在
同时张口质询。不过两人的话都未说完,就被爱琳娜打断了。

「不要过来!」爱琳娜猛地向佐拉和安德拉寇过来的方向伸出手
掌,拒绝他们再靠近,低垂的螓首露出痛苦哀伤之色--虽然垂向
地面,不被那两人看到的眼光中正闪动着嘲讽的冷光。

「我只是想在婚礼之前,再看看你们罢了……现在人已经看过,婚
礼就快开始了,我……我得走了……」

欲走还留间,最是撩人心弦。两位年轻贵族一时都忘了刚才的不
悦,急着想留她下来。好不容易才能和她好好地见面,看起来事情
正有些转机,怎能就这样让她走掉?

「别管那个婚礼了。如果你不想要这婚礼的话,随时可以取消它!
诤君不敢把你怎样的,我保证!」安德拉寇子爵总是抓住每个机会
来展现自己的英雄气概。

「你在婚礼前会想见我们,证明你对我们并不是没有感情!那又何
必要勉强自己嫁给诤君呢?」佐拉虽然十分不喜欢说「我们」这个
词,不过现在不是和安德拉寇计较的时候。

「……」爱琳娜久久沉吟不语。

直到两人以为自己的心快跳出喉咙口的时候,才听见她哀伤无奈的
声音:「不。我想嫁给傑伊,婚礼必须举行!」


听到这个答案,两个男人失控地齐声大吼起来:「到底为什么?!」

「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们还不明白吗?」爱琳娜微微抬首,望着他
们惨然一笑。淒惨悲哀的笑容令佐拉和安德拉寇的心倏地漏跳一
拍。

「正是因为你们啊!」她缓缓摇首,像是终於吐露心中重负般沉沉
吁出一口气。

在两人震撼而惶惑的视线中,她悠然诉说道:「你们俩都太完美,
心意也难分高下……得其一已是幸事,爱琳娜何其有幸能同时得到
你们二人的垂青。只是,这叫我该如何选择?就算爱琳娜勉强选择
其中一人,今后也必定在你们二人之间摇摆不定,非但成为自己都
瞧不起的人,更加亵渎了我们之间原本纯洁的情感……」

说到这里,她幽幽一叹,彷彿无尽怅惘,其实是自己也受不了这么
肉麻牙酸的说辞,须得停一停休息一下。

「爱琳娜虽不是名门千金,也不愿做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之女。既
已知道照这样下去,终将演变成三人伤心的局面,不如趁陷入未深
之前及早抽身。而还有什么方法,会比一场婚礼更直接有效呢?就
算我并不爱傑伊,至少大家都可以不用悲伤难过地生活下去。」


爱琳娜的神色转为坚决:「所以,今天的婚礼必须举行。这并非爱
琳娜一时冲动,而是思虑许久后才下的决心,你们就不必劝我了。
况且傑伊心底仁厚,是可以託付终身的对象,嫁给他也算是个不错
的归宿,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婚礼前偷偷出来见你们最后一面,算
是给过去作一个了断……」

她修长的脖颈低垂下来,带着垂死天鹅般的优美弧度。从未尝过的
哀伤和无望感侵袭着两位贵族的内心,让他们一时间几乎忘了如何
说话。

而以他们两人的身份地位,也确实不能容许自己的女人脚踩两船,
令自己成为旁人的笑柄。爱琳娜的决定,或许真的是最好的路了。

他们说不出劝阻她的话,只能怔怔望着晶莹的水珠自爱琳娜玉石般
的面颊上大颗大颗滑落,一滴、两滴,溅落在她胸口雪白的婚纱上,
化作斑斑水痕。

「从今而后,我与两位就是陌路之人……怪只怪天意弄人!」

爱琳娜的语调虽柔和悦耳,听在二人耳中,心弦却不由为其中透出
的决绝之意和无尽哀恸而震颤不已。

话音方落,爱琳娜头也不回地快步往神庙奔去。佐拉和安德拉寇自
后看去,只见她的肩头微微颤抖,一手捂在面前,显是在竭力掩住
悲泣声。奔跑间大篷的白纱被风扬起,随着她奔跑的节奏舒卷不
已,仿似寒风中微颤的百合,又似飘然而去的洁白流云,渐渐消逝
在道路那端。

佐拉和安德拉寇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一朵云也从此永远飘离了自己
的生命……短短片刻间,这份难以言谕的淒然之美,已深深刻印入
他们心底。

爱琳娜的身影消失后,两人怅然若失。站在原地往爱琳娜离去的方
向呆望了好半晌,直到婚礼的钟声响起,他们方才失魂落魄地各自
离去。


「我回来了。」

多数人每天回家通常会这样招呼家人一声。不过,一个婚礼前夕开
小差偷溜出去的新娘,再度回到新娘准备室时看见候在那里的新
郎,还能这么理所当然地跟他打招呼,就不能不算是件相当诡异的
事了。但看起来无论是新娘还是新郎本人对此似乎都并不意外。

「情况怎样?」


没有立刻回应新郎的发问,新娘从容地拿起桌上的水杯,以优美的
仪态大口大口喝着(除了爱琳娜外,大概也没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特
技)。先前一场假哭消耗掉体内不少水份,为了美容着想,得赶快
补足水份。

喝掉半杯水后,爱琳娜终於长长吁出口气:「摆平了。按你安排的
人回报,他们魂不守舍地回去了。现在还算相安无事,不过以他们
的性子,等眼前这股伤心的兴头过去,失望悲伤马上就都会转化成
对彼此的怨恨。」

她嘲讽地淡淡一笑:「怎么说他们都是因为对方的存在,才让本来
笃定会到手的女人中途飞走。这两位少爷都是娇宠跋扈惯了的性
子,可没有相互体谅容忍的美德呢!更何况过去在追求我的时候,
他们两个就已经积怨颇深,要挑拨他们火绝不是难事。」

「接下来就是派你手底下人的跟着安德拉寇,在他带队巡城遇上宫
廷卫队的人时找机会制造混乱,挑动两边火拚,再煽风点火把事情
闹大……这些都是你的工作,不用我多说了。」

「嗯。我心中有数。」

傑伊应了一声,然后便坐在那里陷入深思之中。爱琳娜由得他去
想,开始对着镜子精心修整起因先前流泪而有些糊了的妆。结婚可
是一生一次的大事,她不允许今天的自己有丝毫的不完美。

等到脸上的妆重新变得完美,爱琳娜通过镜子看到身后的傑伊还在
一动不动地沉思着什么,不由觉得有些奇怪。一边梳理着柔亮的长
发,她疑惑道:「傑伊?难道你发现了什么纰漏?」

傑伊一惊回神,摇摇头,神色却仍透着沉重。

「既然没出问题,你还在这里想什么呢?婚礼很快就要开始了。这
儿是新娘准备室,新郎应该到外头去招呼客人啊?」爱琳娜不解地
催促道。

「我……我只是在想……」傑伊忽然变得有些结巴起来:「真的……
要和我结婚吗?我,我是说……要掩人耳目,婚礼当然要举行,不
过你真的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这番含含糊糊的说辞,爱琳娜当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而这一两年
来,她也越来越少看见傑伊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窘迫的样子,简直
就像是两年前他还在追求自己时,那个会为自己的一举一动而脸红
心跳的青年又回来了。她以柔和的眼神望着眼前不知该把手脚放往
那里的男人,微微笑了起来。

嗫嚅了一阵,傑伊终於收拾回自己的冷静,能够有条理地说话了。

「我的意思是,虽然为了完成我们的计划,不被国王的人看出破
绽,婚礼必须要如期举行,但我不希望你只是出於在神坛前的誓言
而不得不嫁给我。如果不是出自真心的誓言,是没有约束力的,你
不用顾忌。而且我也不需要一个我无法让她快乐的妻子。」顿了一
下,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她。

「所以如果你并不是真心接纳我,愿意成为我的妻子,我们可以在
计划实现后恢复原先的关系。」

傑伊勉强展露笑容,显示无论爱琳娜的答案为何,他都能接受得
了。但他的呼吸仍是不自觉放缓了,紧张地等待眼前女子的回答。

傑伊说话时,爱琳娜一直专注地凝视着他的每一个神色变化。直到
傑伊因为太长时间的沉默和她露骨的注视而再度现出窘态,她忽然
十分愉悦地一笑,立时夺走了那可怜男人的魂魄。

「记得我曾说过的一句话吗?我只需要一件很简单的东西,如果谁
能把它给我,或许我将会成为他的。我从你身上已经得到了这样东
西。不把我当作从属男人的美丽附庸,而是视我为平等的夥伴,给
我真正的尊重和自由……」

爱琳娜媚光四溢的美目中闪动着少有的纯澈温和的光华,与傑伊的
目光深深交缠。

傑伊听着她的话,面色渐渐泛红,好半晌,他才嗫嚅着出声:「这
哪里是一件事,分、分明是好几件呀!」

清亮欢悦的笑声银铃般响起,爱琳娜掩着口笑得前仰后合:「傑伊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幽默感了呢!」

高高兴兴挽起新郎的手臂,她不去理会新娘要在仪式开始后,由长
辈交到新郎手中的婚俗规矩,直接拉着新郎往外走。

「难得连国王都会为我们的婚礼奉上大礼,我们怎能错过这么好的
日子呢?走走走!这就去结婚吧!」


在神前许下爱的誓约。

相互交换誓约之戒。

在彼此唇上印下承诺永恆的吻。

神圣的钟声响起,将甜蜜的幸福和美好的祝福送到每个人的身边。

这一天,傑伊和爱琳娜成为令人欣羨的一对佳偶。

也在这一天,安德拉寇子爵在其父手下几个兵士的护卫下在城中闲
逛时,与佐拉勳爵为首的一批宫廷卫士发生冲突,双方的火气都很
大,也不知是哪一方先起头的,两方人马便在城东公然斗殴起来。

混战中,安德拉寇子爵和佐拉勳爵都受了些伤,气怒之下各自招来
守备军将士和宫廷卫士,冲突越发扩大。

拉寇迪城内的军队不是王宫卫队便是王城守备军,而二者本来就互
不相服,素有积怨。因而之后过来控制局面的军队在混乱局面中遭
到没头没脑的攻击后,士兵们也被撩起火气,非但未能控制住局
面,反而也被卷入了战局。

混战进一步升级,到最后发展成一场近三千人参与其中的大混战。

参与其中的王宫卫士有一千二百余人,王城守备军士兵有两千余
人。虽然守备军人数远远佔优,不过王宫卫士几乎都是军中千挑万
选出来的最精强战士,其中有不少还是魔法剑士,在近身战上个体
的战斗力远胜一般士兵。双方各有长短,僵持了许久难分胜负。

战斗持续的两个多小时里,兵刃交击声、战斗的嘶吼声激烈震耳,
吓得那一带的居民都只敢龟缩在家里发抖。


战斗中宫廷卫士受魔法加持的兵器和偏离的攻击魔法,更给附近的
民居造成了不小的破坏。

对东城的拉寇迪人来说,今天可算是不折不扣的噩梦之日--虽然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同时间悄然进行着更惊人的事情。

据事后统计,此战中双方士兵死亡共计一百八十三人,伤者达一千
八百余人,受波及的居民伤亡也近千人,财物建筑毁损高达十余万
金币。

这一带的局面更是乱成一团。一些盗匪趁机犯案行凶,居民人人自
危。直到安德拉寇子爵之父,罗蒙西尼侯爵亲率八千守备军赶来,
才将闹事的守备军和宫廷卫士全部扣押看管,控制住了局面。

而就在帝都因为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私斗而陷入恐慌的时候,另
一场更惊人的战斗悄然展开了。


趁着王宫中近半卫士卷入私斗,宫中守卫力量最为薄弱,城东的混
乱局势也吸引了守备军的注意,罗伦率领着近两千人,人人皆着黑
衣、黑巾蒙面,悄悄自王宫西门潜入。傑伊一早就已打探清楚,每
日这个时候,仁明王都在西殿与臣子商议政事,因而罗伦十分明确
行动的路线。

一路所遇的卫士都被他们趁其不备,悄然掩杀,近两千人竟毫无声
息地接近至距西殿极近之处,才终於有卫兵发现他们的行踪,发出
警讯。

而这样的成绩,已经令罗伦相当满意。与仁明王的距离拉得这么
近,也不见得再那么需要保持行动隐秘了,罗伦索性一把摘掉蒙面
黑巾,回身嘶吼着鼓励身后的战士。

「仁明王康赛因那老儿就在前面那座大殿里,大夥儿加把劲,跟我
冲进去摘了他的脑袋!」

话声未落,他已领先向前冲去。战士们此刻真切地感到自己距离胜
利只差这么短短一点距离,热血愈加沸腾起来,近两千人同声狂吼
出震撼人心的战斗之声,气势如虹地直向正殿杀去!

今日这场撼动了整座拉寇迪城--堂堂凯曼之王都的祸乱,可以说
大半是源於爱琳娜这动人女子在暗中的策划挑动。后人评价这位在
新生的凯曼公国中执掌重权的奇女子时,少有不为之慨叹一声--
所谓倾国红颜,莫过於是。

第五章 ~功亏一篑~

「报~~有大批全副武装的逆贼闯入王宫,已经杀到距离主殿不到
百丈之外!!」

殿外的卫兵急匆匆奔进殿内禀报这个消息之前,仁明王正在和林伯
伦公爵和萨拉司坦等几个重臣分析整理从前线各地传回的军情。

这一段时间来,无论是西线还是东线上局势的变化都十分剧烈。西
线上凯曼西征军可以说是一面倒地压着塔思克斯打,一路攻城略
地,如尖刀般深深插入塔思克斯腹部,估计再过不久就可以给塔思
克斯国都巴博卡造成直接威胁,塔思克斯主要军力的覆灭指日可
待!

东线的形势同样也是一面倒,不过倒的一方则换成了凯曼。圣爱希
恩特的军队和南方联军分兵而行,却有着巧妙的配合,左右夹攻,
忽虚忽实,打法变化不定,令凯曼守军很难招架。

而且原属神圣联盟下的被佔领国的民众也相当支持他们,就算已经
下令实施坚壁清野,当地人总有办法把一大批的钱粮隐藏起来。那
两大股军队每攻佔一处,便能得到不少物资。

再加上俘虏收编当地被凯曼强征的士兵和接受当地人投军,他们这
一路打下来,实力非但没有折损,反而越来越壮大,给凯曼造成的
威胁也越发增加。眼下行进较快的南方联军这一股,都已经杀到凯
曼本土了。

自开战以来,凯曼从不曾处於如此弱势过。就算在天庐的战争史
上,像这样同时间收到的捷报和败讯堆得一般高的情况也可说是绝
无仅有。刚开始还好,时间稍长,心底就不免发怵起来。

「陛下无需过虑。」

察觉仁明王看着满桌败退失地的紧急军情,神色现出动摇,萨拉司
坦只得出言安抚。

现在凯曼正处於关键时刻,主君的心志若有一丝动摇不定,都可能
对战局产生致命的不利影响。他走到堆放军情文书的桌前,一挥手
将放着东方战线送来的败退战报全都扫落在地。

「这些文书陛下大可不必去看。东方战线的败退原本就在我们预料
之中,对我们来说,最紧要的就是尽快给塔思克斯致命的打击。现
在我们就是在和神圣联盟的反抗军拼速度。」年轻的魔法师露出智
珠在握的自信笑容:「只看究竟是神圣联盟的军队先攻破拉寇迪的
城门,还是我们凯曼大军先擒下塔思克斯皇帝?」


「而这一场较量,我们稳佔赢面。」取来一张大陆地图,摊开,他
在地图上比划指点:「陛下请看,西征军现在已经打到这里,我们
和塔思克斯国都巴博卡之间,再没剩下几座城了。再看这里,与巴
博卡可以互成犄角的重城阿尔罕默城也陷入我军的包围,被攻陷也
是指日可待的事。照这样的势头估算,顶多再过一个月,塔思克斯
的大部国土都落入我们掌握中。到那时候,那些还指望着保存实力
的塔思克斯主力军没有什么可以立足的地方,退无可退,他们只有
和我们正面作战一途。」

萨拉司坦的声调自始至终都十分平淡,因为早在决定复活魔王罗炎
时,今日的时局本就属於其中的一种可能性,已经被他详细地推算
过了。如今虽然黑旗军的崛起,圣爱希恩特的中兴有些超乎他的预
料,不过这二者的力量相对凯曼来说,仍远未成气候。总体上来说,
大陆局势并没有超出他的掌握。

「只要把塔思克斯人逼得不得不正面应战,我们等於已经成功了一
半。西征军的兵力远胜塔思克斯军许多,又有五英雄之一的迪卡
尔??冯将军领军,彻底击溃塔思克斯军费不了多少时日。」他胸有
成竹地微微一笑:「而神圣联盟的反抗军攻入我国本土,虽会给我
们造成不小损失,但有国内的守军防守,在塔思克斯溃败之前他们
是不可能给我们造成致命打击的。等到西征军调过头来,国内的军
队就可以和它前后夹攻,扫荡那些不成气候的反抗军。」


他望向国王的双眼中闪动着灼然明亮的光华,其中蕴藏的野心的热
力透过视线传递到了仁明王的身上。

「那时,陛下便是凯曼开国以来,第一位一统天下的圣主!」

仁明王的情绪也因他这一席话昂扬起来,不由自主地描绘起全天下
都俯首在自己脚下的画面,顿时间,一股豪情壮意涌遍全身。先前
那点犹豫早被丢到脑后,国王的身心都因为沉醉於可期的美好未来
而兴奋得微微发颤。

纵然仁明王可以说是个野心远超出其自身才能气度的人物,但他幸
运地得到萨拉司坦的辅佐,更机缘巧合地将罗炎超绝的战斗力也纳
为己用,这些强悍的助力代替他自身的力量一步步实现了他的野
心,同时也令被娇惯坏了的野心越发膨胀起来。

今日的仁明王康赛因体内对霸权的渴望,甚至已远远超过了历代能
力在他之上的凯曼王者。

所以,当从萨拉司坦的话中意识到自己与独霸天空之下所有一切的
唯一王者之间的距离,只剩下这么寥寥几步,他甚至看不出有任何
事物能够阻止得了自己迈出这几步,他心中的激动和狂喜的程度远
非旁人所能想像。


听完萨拉司坦这番话,陶醉於美好的想像,仁明王全身都轻飘飘的
像是没了重量。

就是在这个时刻,卫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带来了那个令人心惊的
坏消息。

霎时,仁明王的感觉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原本将要沸腾
起来的热血一下子逆行,令他全身僵冷。

在场的一众王公贵族们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少文臣全身簌簌
发抖,大失平日仪态,而武将也多半面有惧容。而仁明王惊恐不宁,
险些从王座上滑了下来。

果然出事了!萨拉司坦一早已有所预料,所受的震撼倒比其他人轻
些。虽然可以推定诤君的婚礼果然有问题,却仍是想不明白究竟其
中有什么奥妙,只是讶异王宫的守备力量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弱,居
然到乱贼快要杀到国王面前了才有反应。

再一抬眼,看到国王眼中的恐慌,他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危难之
时,往往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真实气度,这就是自己侍奉的王者?若
非复活罗炎时为了求得仁明王的信任,控制罗炎的血之契约是以仁
明王为主体而设立的,罗炎真正听命的只有仁明王一人,他还真的
不屑屈居这空有野心的无能者之下,宁可自己取而代之了。

「誓死保卫陛下安全!」

林伯伦公爵抽出佩刀一声断喝。侧头瞥见萨拉司坦微瞑双目,似乎
正在冥想,他忍不住冷哼一声:「这种时候,光闭着眼祈祷上天保
佑会有用吗?法师长还是给卫兵多施几个魔法防护比较实在!」

「……」萨拉司坦没应声。停了一停,似乎完成了什么,他睁眼往
殿门外望了一眼,才冷然回道:「公爵大人还是顾好自己吧。」

双方的语气都不大好,不过他还是开始利用最后一点时间,尽量为
林伯伦公爵等人和其他卫兵加护魔法。眼下情势危急,不是相互倾
轧的时候。萨拉司坦身为魔法公会会长,自身的魔法实力乃是相当
重要的一股战力。林伯伦公爵和他平日虽相互敌视,此刻也只有暂
时放下敌意携手合作。

在场众人都知道两千乱贼要闯过这百丈之距,根本用不了多少时
间,每个人鼻翼间似乎都嗅到了铁和鲜血的气息。其他的几个武将
也立刻行动起来,有人赶紧发出最高级的警讯向外求援,其他人集
合了殿内所有的卫兵和奴仆把国王和文臣护在中心,准备死战以保
护国王安全。

紧急求援的信号虽已发出,不过三千宫廷卫士中倒有一千二百多人
此刻正打群架打得欲罢不能,扣除西殿中的三百余人,未当值而出
宫自由活动的三百余人,其余近一千二百人都散佈在王宫外层,集
合组队和赶赴这里都还要耗上一段时间。

罗伦当然不会给他们这段时间。

一见行踪泄漏,他便索性化暗为明,无所顾忌地向西殿冲杀,队伍
的行动速度更加快了。与那进殿禀告敌情的卫兵几乎只有一步之
差,罗伦便率领队伍趁着锐气冲入殿中,与殿内的卫兵和武将展开
了一场死战。

西殿尽管壮阔华美,不过修建者在建造它之时,是不可能去考虑把
它作为战场,殿内的空间当然不能满足大兵团作战。

况且反叛队伍如果集合於一处,更加会方便让萨拉司坦和宫廷卫兵
中的魔法剑士施放的魔法发挥最大的破坏力。因而叛乱队伍一冲入
殿中,便按照罗伦的命令向四面散开,以六七人集中攻击一个卫兵
的方式进行混战。

虽然刚冲进殿内时,蓄势以待的国王卫兵这边一下子放出大量攻击
魔法,造成了一定伤亡,不过混战的局面一形成,容易误伤己方的
魔法攻击等於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卫兵只能靠枪剑与叛乱者肉
搏。

而单靠肢体肉搏,卫兵虽是装备精良的强悍战士,但到底也敌不过
人多。两千比三百的悬殊差距,叛乱方就算用身体压也压死了卫
兵。国王这边的人几乎毫无挣扎之力,即刻落於绝对的劣势。

叛乱者都是一身黑衣,自上往下看去,他们集合而成的队伍就像汹
涌的黑色泥石流一般,急速奔涌向大殿各处,迅速吞噬掉一切。

只在片刻间,这片泥石流就淹没了殿内大部分区域,就剩下大殿最
深处还有少许属於国王这一方的盔甲的银光在闪动。

那是仁明王身边的武将和残余的最后十几个卫兵还在苦苦支持
着,护卫着中心处瘫坐在王座上的国王。亏得卫兵几乎伤亡殆尽,
使用魔法再不需要有什么顾忌,萨拉司坦在后头勉力施放魔法,才
能撑到现在。

至於叛乱者这边,也付出了二百多人伤亡的代价。其中只有少半是
在混战中损失的,倒有大半是萨拉司坦的魔法攻击造成的结果。就
在刚才,他一连串施放了几个火球和光雷击术,只在一瞬间就给叛
乱一方制造出百多名罹难者。

散发着焦臭的屍体立刻产生了强烈的震慑效果。再怎么坚定的反叛
者,在这惊人的魔法之威前也会因为求生的本能而不由自主地畏缩
却步,叛乱方的气势一时被压制住了。

还好萨拉司坦并非萝纱、罗炎那一家世传的魔法怪胎,接连施放好
几个强力魔法后,还是需要时间重新冥想以凝聚魔力,准备咒文。
趁着这段空挡,叛乱队伍中见事较明的几个组织者赶紧抓紧时机鼓
舞士气。

「那魔法师还要念咒,大夥儿加把劲!趁现在冲过去!!」

「国王那老儿离我们就几步远了!斩下他的头,我们就胜利
了!!」

「不赶快干掉国王,等外头的军队赶到大家照样是死!老子跟你们
拼了!」

没头没脑地一阵狂喊果然有些效果,叛乱者重新稳住了阵脚,以更
加狂猛的势头再度向被逼到尽头的国王一帮人冲击而去。

萨拉司坦神色更加冷峻,加快颂念速度,赶着要再度施放魔法阻
敌。

正在这时,平地忽然起了一声极其响亮的断喝:「康赛因!死
吧!!」

这一声喝,几乎将殿内喧杂的声音都压下了。吼声中一股出奇强悍
的杀气,有如实质般直直冲击国王一方!好几个卫兵遭这当头一
吼,手脚顿时被震得一软,竟就这么死在叛乱者的乱刀之下。就连
专注於准备魔法的萨拉司坦,也被这澎湃的杀气沖得心神一震,进
行到一半的魔法就此中断。

他懊恼地重新睁开眼睛,正看见一道黑影飞鹰般扑击而来。卫兵的
惊诧呼叫声此起彼伏:「保护陛下!」

罗伦知道王宫中尚有千余卫兵在外头,若被他们堵住,自己所带的
这队人的折损就会很严重。

因此,每一秒钟对他来说都十分宝贵。眼看大家被萨拉司坦的魔法
震得失了锐气,攻势滞缓下来,他便运用真力发出充满杀气的喝
声,一方面藉此振奋大家的精神,另一方面则反过去再度压制卫兵
的斗志。

同时,他也不打算错过萨拉司坦暂停施放魔法的这个空档。以苍鹰
搏兔之势,挟万夫莫当之威,罗伦从人群中越众而出,自半空中迅
捷而沉猛地直冲躲在王座旁发抖的国王扑去,劈向国王头颅的利剑
闪出耀目的冷光!


「救……救驾啊!」

国王颤声喊道,原本已经抖个不停的身体这会儿更软了个彻底。

仁明王康赛因今年五十有四,和人上武场对练已经是远在二三十年
前的事了。就算是那时的对练,对手也只不过是唯恐让皇子有所损
伤的侍卫而已,几曾见识过像罗伦这样动作极尽狠辣,不留半丝余
地,真正要人命的杀人者?

而且无论是做皇子还是当国王,康赛因都当得十分平安,纵有战事
也都只需发下一纸命令,派遣将领去应付即可。可以说,这一生康
赛因从不曾面临过真正近在咫尺,生死一线的危险。

罗伦散发出的强烈而致命的杀气,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也难以抵
受,叫仁明王这个不曾经历过真正生命危险的人,猝然间暴露在这
么凌厉的杀气之中,便等於是让身无寸缕的婴孩在雪中爬行一般。
罗伦的人还在半空,手中之剑尚隔着老远,杀气就完全压垮了仁明
王。

康赛因被强烈的恐惧压迫得几乎忘了呼吸,腿一软,堂堂王者竟顺
着王座一溜,缩到了王座前的桌子底下--尽管连他自己也知道,
这薄薄几片木板不可能挡住那凶汉雷霆万钧的一击,这只是极度恐
惧下的本能反应。

抱着头龟缩在桌子底下抖个不停时,康赛因本来一片空白的脑中,
忽然冒出一股奇怪的感觉。这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不久前踌躇满
志地站在桌前的自己,正为一统大陆的诱人前景而心情激荡不已,
彷彿全世界都已掌握在手中。

然而不过十几分钟之隔,自己却狼狈地趴在桌子底下颤抖不止,等
着头顶上三尺处的利刃劈开自己的脑袋!

距离死亡只差一线的滋味,此刻他算是真真切切地品嚐了个彻底。
除开恐惧之外,另有一股冷彻心扉的悲凉感受。

纵然距离绝顶的荣耀只差一步之隔,但如果迈出这一步时跌落深
渊,这一步之距就成了天堂到地狱的距离。再高的荣耀,若没命享
受,又有什么意义?

原本以为自己高坐王位上,有一国的精锐将士供己驱策,这位子是
坐得再稳妥不过的。而在这一刻,他才猝然明白,原来自己随时都
有可能跌落死亡深渊之底,手中握着的一切,都可能在眨眼间随着
自己的死去而化作泡影!

……不甘心啊!国王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此
后一定会事事谨慎,时时警惕,绝不再给人可乘之机,轻易夺走自
己这尊贵的生命!

眼看国王转瞬就将成为剑下亡魂,卫兵的惊呼此起彼伏,反叛者也
不由鼓噪起来。

萨拉司坦眼睁睁看着刺客与仁明王的距离越拉越近,已知自己来得
及施展的魔法中没有一个能够救得了国王,他放弃了一切无谓的努
力,心中默祷着再度望向殿门的方向。

然而,那里始终不见有半分动静。

乍然间,一声巨响自上方轰然传来。纵然是如此紧急的情况,殿内
众人也不由被这巨大的崩裂塌方声夺去注意力。

萨拉司坦猛然抬头望向声响传来的方向,喜形於色:「终於来了!」

而这一刻事情的变化速度,其实远远超出了一般人能反应得过来的
程度。当人们堪堪意识到那巨响是从西殿顶上发出的,一个巨大的
爆裂瞬间穿透了西殿屋顶的层层石料木板的时候,一道黑影已从炸
开的洞口中疾落而下,竟比碎裂开的那些碎石烟土还更早一步落到
了地面!

大殿顶上的变故吸引了殿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但并不包括国王和
罗伦。龟缩桌底下的国王死到临头,哪里顾得到其他?

而罗伦此刻的全副心神,则都专注在他刺杀的对象身上,纵然外头
天崩地裂,海啸山鸣,这一瞬间,他眼中也只看得到仁明王一人,
还有手中剑刃与仁明王的头颅越缩越短的距离而已。

剑锋不断下落,质材坚实的红茵木大桌就像是纸糊之物一般沿着剑
锋两面而裂成两半,没有为桌下发抖的国王提供任何障蔽。

眼看只差尺余,利刃便可痛饮举国最尊贵之人的热血之时,剑身突
如其来地停住了,寸进不得。先前利剑风驰电掣之势就像是假的一
般,在一瞬间便忽然化作乌有,没残余下半分。

一只手臂,好似本来就是在那边的一样,理所当然地突然出现在剑
刃和国王的头颅之间,稳稳挡住了下落的利剑。

罗伦本是务求一击必中,汇聚全部的真力劈下这一剑,但剑上那沛
然的气劲却如蚂蚁撼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化去了。那条手臂甚
至连上头的衣物都未能划破。

罗伦顿时色变,藉这一挡之力倒纵回去,滑步退开五尺之外。拉开
安全距离后,他才骇然望向那手臂的主人。


一袭吞灭所有光线的黑色长袍,一头彷彿自有其生命般闪动着妖异
光华的蓝色长发,堵在罗伦和仁明王之间的男人那副难以判断出年
龄的容颜明明是极英俊清雅的,却令观者莫名地从心底泛起一股寒
意。

男人虽然救下仁明王一命,却并没有趁罗伦一击失手的机会攻击他
露出的空隙,反而满是鄙夷地斜眼睥睨犹自抱头战栗不已的国王,
似乎对自己舍身为他挡下攻击的作为也颇为厌恶,微皱着眉低声自
语:「美女也就罢了,竟然得替这种猥琐老头挡剑,实在倒胃口……」

萨拉司坦面现欣喜,松出一口大气,罗炎总算及时赶到了!

看清蓝发男人的形貌,再见他对自己的作为不满而又无奈的模样,
罗伦亦立刻意识到了这男人的身份。

魔王罗炎可以算是仁明王手下最具危险性的人物,艾里一早就把有
关他力量的强大程度和奇特处境,以及形貌的特徵都告诉给了诤
君,并交待他在帝都活动时务必小心於他,要绝对避免与罗炎正面
敌对的情况出现。

只要仁明王或萨拉司坦没有在场,不能直接指使罗炎的行动,罗炎
都是能放水就尽量放水的。但正面和他敌对的话,多少条命都不够
他杀!

罗伦自然也早受过傑伊的警告。一看到罗炎出现,他便知道这次刺
杀仁明王的行动,终究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快退!」

他不假思索地大喝道,自己也同时飞速向后疾退。既然已没有可能
杀掉仁明王,最重要的就是尽量保住大家性命了。且不说眼前这个
曾经纵横大陆无敌的煞星,再拖延下去,等到大量宫廷卫兵和守备
军赶到,那就真正是大势已去!

跟随罗伦起事的那近两千名手下尽管不知罗炎来历,不过大多都还
守纪听话,虽然不明罗伦为何态度大变,还是听从他调遣分成几
拨,从大殿的各个出口落潮般迅速退出。

仁明王本只道自己已死定了,憋了一阵子气,剧痛却并没有如预期
地降临到身上,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一线,迷惑地望向前方。罗炎修
长稳健的背影映入眼中,仁明王顿时像是看到了保命的护身符,惊
恐慌乱的心神顿时找到依託,稳了下来。

看清果然是罗炎挡住了那大汉朝自己劈来的剑,死里逃生的康赛因
一边胡乱擦去满头的冷汗,心底恍然忖道:「我怎么会把他给忘
了?!罗炎无人能敌,又是绝对无法违抗我的命令,只要有他时刻
在身边保护,那就谁也害不了我的性命!」

萨拉司坦见主君无恙,便安下心来。没多留意主君的精神状态,他
转念便准备对付那些胆敢聚众行刺国王的乱党。看那领头者指挥手
下不断往殿外退却,他急忙向罗炎下令。

「罗炎,快给我截住他们!把这些意图行刺的逆贼全杀了,留下五
六个为首的头目作活口就行!」

萨拉司坦清楚受血之盟约束缚的罗炎只是迫不得已地执行他们的
命令,因此早已懂得要用尽可能严密的话来给他下命令,以防被他
钻空子藉机怠工甚至反噬一口。习惯之后,平日倒也没出过什么差
错。

然而这一次萨拉司坦下达了命令,罗炎却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似乎完全没有听命的意思。萨拉司坦又是惊怒,又有些畏惧,不由
担心是否是血之盟约出了问题?

如果魔王不再受约束,第一件事必定是向自己和仁明王血腥报复!
天下之大,又有谁能阻止得了魔王?

第六章 ~密告~

细察罗炎神色,似乎又没见有什么异状,萨拉司坦壮起胆子质问:
「罗炎你竟然抗命?」

罗炎不屑跟他分辩,直接一个侧身,让萨拉司坦自己去看紧抓住他
的手臂不放,不住嘟哝着:「不准走!」、「保护我!我命令你!」
之类话语的凯曼国王。

回想起刚才情况之险,自己尊贵无比的身体只差一线就要变成一具
屍体,仁明王余悸犹存。从此刻起,罗炎在他心中已经成了安全的
保证。外表看起来年纪足有罗炎两倍大的仁明王,竟忍不住像倚赖
大人保护的孩童一样,紧紧揪住他的手臂不肯撒手。

而罗炎身上的盟约是以仁明王为主,萨拉司坦为次。萨拉司坦虽也
能命令得了罗炎,但是当后者的命令与前者相左,或是有危害前者
性命企图的时候,他的命令便是无效的。

眼下的情况正是萨拉司坦的命令和仁明王的命令相冲突,因而溶入
罗炎血脉中的盟约并没有强制他执行萨拉司坦的命令。

明白过来竟是国王的胆怯延误了自己的命令,萨拉司坦又是气怒,
又是无奈,也只好耐着性子劝慰仁明王:「陛下,眼下危机已除,
不必罗炎寸步不离守着。如果让那些逆贼趁机逃走,藏入民间,要
逮捕他们就很麻烦了!还请陛下下令,让罗炎赶紧趁现在捉拿他
们!」

「不……不行!」一意识到萨拉司坦在要求自己最有力的救命护身
符离开,仁明王惊魂未定的脸上立刻现出强烈的抗拒:「国王的生
命才是最重要的!罗炎要留在这里保护我!」

说仁明王糊涂也未必尽然,他就很清楚逆党逃了可以慢慢搜捕,日
后再铁血镇压,但自己的性命一旦丢了,所有的一切就都成空,什
么都完了!

这还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如此看法相左。萨拉司坦费劲唇舌摆明其中
利害,仁明王就是死活不肯松口,眼看捉捕逆党的良机就要这样白
白错失,他心中的急迫懊恼言语着实难以形容。

而当他的目光无意地掠过周围,萨拉司坦忽然放弃了对仁明王的劝
说:「陛下,要罗炎保护您,至少得松开手让他对付这些人吧?」

满殿的人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却有百多号人留了下来,向这里步步
逼近,手上的兵刃闪动着冷冷凶光。

先前罗伦虽命令全队撤退,但不少人不知罗炎厉害,只知好不容易
才杀到这里,差这么一点就成功了,罗伦却偏偏就此收手退走,心
中极为不甘。这些人多半加入时日未久,罗伦在他们心中的威信不
够高,索性心一横,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非但不退反而逆流而上,
向仁明王那边围拢过来。

退到殿门处指挥部下撤退的罗伦注意到这些人的异动,已知要糟,
不断大声喝止,那些人却还是充耳不闻我行我素。眼见无法阻止他
们自蹈死地,他暗叹一声,扭头随着撤离的部下全速逃离大殿。

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为负责,尤其是在严酷的战场之上。虽然可惜,
但那上百个部下既然执意抗命,也不能为了救他们而回头,置其他
近两千人於死地。只有期望他们的打算真的能够成功了!

仁明王看清局面,又发起抖来,齿关上下撞个不停,磕磕作响着再
次命令罗炎保护他。就算再怎么害怕,他也明白死拉住罗炎的手脚
并不能提高自己的生存机会,只会影响罗炎的战斗。

终於得以从与浪漫捱不上边的搂抱中抽回自己的手,罗炎厌恶地掸
了掸衣袖,仍是遵从命令地挡在国王前头。萨拉司坦和林伯伦公爵
等一干倖存的大臣也赶忙躲入被他掩护的范围内。

那些擅自行动的人冲出各自的队伍,见自己原来并非孤单一人,有
相同想法的人竟有百多人,心中对成功的把握顿时大了许多,都道
是仁明王身边只剩下了几多个卫兵而已,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蓝发男
人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把国王护得滴水不漏。而自己这边却有这
么多人,只要豁出性命一搏,必定能得手!

思及於此,他们不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人人心意如此,这从四面
逼向国王的百十人的杀气相加相乘,聚合而成一股强悍凌人的凌厉
气势,向中心逼压而去!!

压力指向的中心处,罗炎墨黑的衣袍无风自动。傲然面对逼近身前
的攻击者,冷锐的修长双目蓦然放射出寒彻人心的逼人光芒,唇边
却流泄出嘲讽的浅浅笑意。


昔日堂皇庄严的西殿,此刻却是遍地的血污和屍体。许多侍从仆役
在殿中奔忙来去,卖力地搬运屍体,清洗血污,完全是一副劫后余
生的景象。

在方才的战斗中掀翻在地的王座早被人扶起,小心地擦拭如新。仁
明王就歪在王座上,让十几个御医簇拥着检查他身上有没有磕碰了
那里,或是惊了心神。

本来这并不是刚刚脱离险境的国王休息的好去处,不过现在逆贼方
才退去,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不会残留下余党藏身宫中,伺机再度行
刺。最安全的所在,反而是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酷烈杀戮,直如活
地狱一般的西殿,仁明王也只得委屈一点,还是留在这里休息了。

「对了,罗炎本来不是在前线吗?怎么会突然赶回来,这么巧解了
今日之困?」喝了几口定神的药汤,国王的心神逐渐宁定下来,突
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罗炎站在王座之侧,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心的模样,没有理会国王的
问话。

不过仁明王本也不是冲着他问的。在国王和萨拉司坦眼中,他非人
而只是一件强力的武器罢了。萨拉司坦随即走到王座下,便当着罗
炎本人的面以谈论第三者的口吻说起事情的原由来。

「是我前些天召他回来的。」魔法师神色一肃:「陛下,请即刻下
令缉捕诤君,他很可能与今天的叛军有联系!」

「哦?你从何得知?」国王奇道。

「虽然尚无证据,不过臣下前些天会想到召罗炎回来,就是因为在
听说诤君的婚讯后一直有不祥预感,总觉得婚礼那日可能会出什么
事,才召回罗炎至帝都待命,以防万一。先前一发现出事,臣下就
以感应之术传信,命在我府中守候的罗炎尽速来援,天幸总算赶得
及,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祸事!」

仁明王讚许道:「多亏萨拉司坦卿有此先见之明。今日我能安然无
恙,该给你记一大功。」

「微臣只是尽臣子的本分,尽力为陛下着想罢了。」打过官样文章,
萨拉司坦又道:「不过,既然果然如臣下所料,在诤君举行婚礼之
日出了事,可见臣下的预感并非无因,诤君很可能与此事有涉。虽
然现在还没有证据,但只要详加调查,必能有所发现!」

「说的有理!」国王点头应许,嘱咐一旁的林伯伦公爵:「你即刻
带上人手,把诤君请去盘查清楚。如果诤君是清白的,也不致误了
他的蜜月。」

「大人且慢一步。」公爵领命欲行,萨拉司坦却拦下了他,转身又
向仁明王进言:「请陛下派罗炎去捉拿诤君吧!陛下今天也见到了
叛贼中有不少高手,诤君若果真与叛贼有关连,还是派罗炎出马方
能确保事情万无一失。」

可一说到罗炎,刚才还很看重他意见的国王立刻像是被踩到了尾巴
似的猛跳起来,面有惧色地矢口否决他的进言:「不行!罗炎绝对
不行!现……现在帝都里说不准还有多少乱党在伺机而动,罗炎必
须随时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

老实说,今日的事着实把他吓得不轻。不仅是性命受威胁的恐惧,
他也同时发现,这凯曼国王的位子似乎并非如自己想像中那么稳
妥。不知不觉间,就会突然冒出一帮人来抢自己的王位,可见自己
并不能全盘掌握一切。谁知道暗中究竟还隐藏了多少居心不轨的叛
逆,随时准备着发动阴谋?

而且,在生死关上走过一遭,他才突然明白人若一死,什么雄心壮
志、丰功伟业就全都是空的。世间最重要的事,莫过於自己的命而
已。

而罗炎的存在,就是生命安全的最佳保障。刚经历过这一场生死劫
难,他自然不肯轻易让罗炎离开自己五步之外。

见仁明王根本不理会事情轻重,身边明明已重新有了大量卫兵军队
的严密保护,还非要把罗炎留在身边不肯放手,萨拉司坦暗暗皱
眉,这根本是对罗炎那超凡战斗能力的极大浪费。

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而任林伯伦公爵领命而去。仁明王此刻的心
态,其实他也不是完全不能领会,王既已执意如此,他说什么也不
会有用。况且捉捕诤君乃是分秒必争的事,多纠缠下去有害无益。
追查之事就这么定下了。不过在跟仁明王告退,走出大殿之时,萨
拉司坦心中总还好像梗着别的些什么东西。今天的事,似乎令康赛
因身上生出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虽然一时还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变
化,萨拉司坦已经可以感受得到,自己和仁明王间原本稳固的关系
似乎因它而滑向失衡。

但愿这只是王上受惊后的暂时性的变化……萨拉司坦也只能这么
期望了。


日正十年四月二日

轻易受人挑拨而致使宫廷卫队与王城守备军混战,给乱党可乘之机
的佐拉勳爵和安德拉寇子爵已遭重责,纵有大贵族家世的荫庇而免
於处死,也被削去爵位和官职。

转眼宫廷政变已经过去五天,以诤君为首的一班叛乱份子也都离开
拉寇迪了,仁明王的安全感似乎仍没有恢复的迹象。

他总觉得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有刺客、叛乱者潜藏於暗处准备行刺自
己,每日无论是上朝议事,还是如厕沐浴,都要罗炎留守在他身周
五尺之内保护。萨拉司坦数次请国王派罗炎去对付以诤君为首的叛
军,都被他一口拒绝。


而罗炎因为总是与国王同进同出,与仁明王的关系看起来绝非一般
侍卫可比,他的存在也日渐引起了大臣们的注目,这一点也令萨拉
司坦隐隐觉得不安。

过去他一直极少让罗炎在人前出现,执行的任务也始终不曾公开,
刻意让罗炎保持影子般的隐秘身份,正是因为凯曼以忠诚正义的教
条治军,仁明王也是以大义名分发动大陆战争。

如果复活魔王,借助魔王力量的事传扬开去,对仁明王的威信将是
很大的打击。战况顺利的时候还可以用胜利和刀剑压制国内局面,
但一旦凯曼军出现颓势,就很难预料会出现什么不利后果了……

然而无论是明的任务,还是暗的隐忧,他都无法说动仁明王改变主
意。几天来,君臣二人已经不知为这事发生过多少不愉快了。

仁明王的固执和短视,还有诤君叛乱的事,就足够让萨拉司坦头痛
了。上天却好像还怕他不够烦似的,又另外弄出了一桩事来。

「好个迪卡尔??冯!」

这天例行议事时,刚看完一本奏章,仁明王就气沖沖地把本子大力
掷於地上怒喝一声,随后缓缓歪靠回王座椅背,阴沉了脸想着什
么。紧紧抓着扶手抓得的右手用力得透出青白色,筋骨条条暴起,
泄漏了他心中汹涌的怒意。

以萨拉司坦对仁明王的瞭解,自然听得出那一声大喝除了暴怒之
外,还透着些许慌乱。他上前拣起奏章,展开一阅,不由也为奏章
的内容而猛吃一惊。

这竟是一封密告西征军将军迪卡尔??冯的书函!

密告人是西征军中一个副将,也曾是冯任宫廷卫队长时的副手。奏
章中,这人指证现今带头反抗凯曼的南方联军领头人物,黑旗军的
圣剑士艾里,曾是三年前参加天庐武道大会武者中的前十强之一。
在追捕十强时冯曾遭遇艾里,当时艾里身边带着的一个黑发少女,
则是黑旗军中与圣剑士齐名的圣女萝纱。

而那一次,他亲眼见到冯曾和艾里以相当熟稔的口气谈话,而且在
后来艾里已被卫兵围住的时,冯始终未出全力,才让对方得以从容
突围逃走!若非如此,圣剑士和圣女早就死在拉寇迪街头,也不致
为今日的凯曼惹来这许多麻烦。

这个名为佐拉的副将还随奏章附送来圣剑士和圣女的画像,又历历
列举出其中不少卫兵的姓名番号,称这些都是那天随同冯行动的卫
兵,只需向他们稍加查对,便可知道此事是否确实。尽管还未查证,
单看这些证据列得明明白白,就八成可以确定这不是捏造的了。

书函中,佐拉又写道,冯平日处事还算公正严明,从未有徇私之举。
惟独对那两人网开一面,便致凯曼今日之大患,这未免巧合得过
头,让人很难不怀疑是否是他与那两人早有勾连。而一个凯曼重
臣,与身为凯曼对头的圣剑士和圣女会有什么样的私下联系,自是
不言而喻。

在书函的后半段,则以大段篇幅描写了冯率军西征后,如何仗着自
己「五英雄」的威望在军中大肆招揽人心,营私结党,同时还藉着
西征之机,利用各种手段施恩舍惠,拿属於凯曼的财物人力来增加
他个人在塔思克斯被佔领区的声名威信。

书函的语气,处处暗指迪卡尔??冯企图利用西征完全掌握西征军军
权,寻机起兵叛变,以西征军佔下的大片土地为基业自立为王!

作为例证,佐拉举出三月二十日发生的木法沙城放粮事件。冯为了
卖好,竟执意将随军携带的大量军粮分给当地民众,等到后来赋灾
的粮食送到后才补回军粮。自己曾苦苦劝阻将军不可做这种违犯军
法之事,将军却置若罔闻,反而痛斥自己一顿。

佐拉在信中恨恨写道,无论军粮还是赈灾之粮,都是属於凯曼一国
的财物,送粮赈灾亦是国王陛下的仁心德政。可迪卡尔??冯只这么
一转手,自己未出半分银钱,用的依旧是国家的粮食,救济灾民的
名声却都落到了他头上。现今木法沙城中,人人只知西征大将军而
不知凯曼之王。

就连西征军,也几乎完全成了迪卡尔??冯的私人军队。私自放粮这
等大事,无论是木法沙城中还是西征军中都是人人尽知,然而军中
却是人人维护冯将军,没有人肯把他触犯军法之事上报。再不清查
此事,遏制迪卡尔??冯的阴谋逆行,六十万西征军恐怕很快就要变
成叛军,反噬凯曼!

萨拉司坦看完,也不由变了脸色。

一封充斥大量揣测之词的密告信,本来无需多理会,不过刚经过诤
君之事,他们对叛乱这样的字眼未免都特别敏感。而且信中所列的
例证都十分明确,不难查证,看来不会是捏造的。

冯手下的六十万兵马,足足是凯曼的一半兵力,他若反了,联合塔
思克斯、神圣联盟那边的两路大军,凯曼王国就真要变成一个历史
名词了!

参与议事的几个重臣一一传阅过那本奏章后,个个也是面色如土。

託萨拉司坦战前的精密策划之福,凯曼自开战后从未遇上过真正的
挫折失败。迪卡尔??冯若真要叛乱,局势的恶劣就远非他们能力能
够应付得来,一时间这些大臣们人人噤若寒蝉,都提不出像样的对
策。

就连萨拉司坦也没有什么好想法,只得进言:「这奏章上到底还是
一面之词,未经查证。兹事体大,没有切实瞭解情况前说什么都不
妥。臣下回去即刻着手调查,待辨明真伪再决定如何处理吧!」

也只有这样了。无人异议,今日的议事便在不安中草草了事。


萨拉司坦行动很快,密告信所写的事情本来也不难查,只一晚的时
间便查明信上所说的事确是事实。第二日一早,他到宫中把调查所
得呈报上去后,大殿上的空气立时变得比昨日更加沉窒。

仁明王默默听完,沉吟许久,终於斩钉截铁道:「即刻派使者传我
金令,命迪卡尔??冯见令速返拉寇迪!西征军停止一切进攻驻守原
地,暂交由那位佐拉副将统管!」

他毫无间断又颁下一连串号令,命人传信给驻守国内的剩下几名将
军,要他们得令后马上整顿队伍,开赴塔思克斯替换西征军,并让
西征军逐批返回国内重新整编。

萨拉司坦闻言大惊,再顾不得君臣礼仪,急急插口打断仁明王。

「陛下,万万不能这样做啊!现下正是我们和联盟的军队争抢时间
击垮塔思克斯的紧要关头,姑且不论冯将军是否有异心,至少在西
征的任务他仍是完成得很好!这时候把他撤回,西征军动弹不得,
这次西征就功亏一篑了!若是让联盟的军队得到充足的时间,这条
本来是牺牲小处以集中力量击破最强敌人的策略,就会反过来置我
们凯曼於绝对的被动啊!本来是必胜的局面,这么一来今后的胜负
就难料了!!」

仁明王并未因他的话而有所犹豫。

昨晚他忧虑难当,翻来覆去思量了一整夜,撤回迪卡尔??冯的利害
关系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尝过一次被人从
内部叛变,险些无声无息地砍掉自己脑袋的滋味,他绝不想再有第
二次。他宁可选择面对看得见的危险,也不愿纵容难以捉摸明白的
威胁在自己背后滋长。

不满地瞥了一眼半跪下身恳求的魔法师,旁边的林伯伦公爵冷笑一
声,习惯性地和他唱起反调:「难道法师长认为应该继续纵容下去,
等冯将军准备好一切后从容地杀进王宫?解决祸害,就要趁祸害根
基未深时连根拔除!」

「但是!」萨拉司坦苦苦又劝:「虽然那信上说的确有其事,可其
中说不定另有原由啊!从那两件事就断定冯将军有谋叛之心,未免
太过武断了。如果冯将军原是无辜,却因为小人搬弄是非而令凯曼
陷於危境,不是太不值了吗?」

萨拉司坦的话诚然切中了事实,可惜国王已经兴起的疑忌之心是不
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开解的。非但如此,仁明王想起萨拉司坦这段日
子似乎特别喜欢和自己唱反调,老是要自己把罗炎派出去,不愿看
到罗炎一直贴身保护自己,现在又一力维护着迪卡尔??冯,国王不
由对他也动了些疑心。

「哦?萨拉司坦卿这么信任冯将军?」

仁明王阴沉的眼神落在萨拉司坦身上问道,平淡的口气却令年轻的
魔法师不自觉地冒出了冷汗。知道自己的全力劝阻已招来仁明王的
怀疑,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自身也被怀疑的人就算说得再多,也
不会有用了。

王宫上空,一大片云朵渐渐拢住了日光。殿堂内的光线一下子变得
沉暗下来,令压抑沉郁的气氛更冷上三分。殿内几乎每个人的心弦
都是紧绷着的。只有仁明王身后的魔界之王无所谓地站在一旁,带
着些许幸灾乐祸意味的目光,不屑地看着这场人界的风云变幻。

第七章 ~传心密谈~

自从收到傑伊和爱琳娜的喜帖兼政变通知后,艾里便时时留意着凯
曼军中是否出现什么不稳迹象。如果有,那多半便可证明诤君的政
变成功了。

可惜眼巴巴等了十多日,别说没有半分不稳,整个局势压根儿只有
越来越倒向凯曼那边而已!

东方战线上凯曼军队依旧在拖延时间的防守和尽量保存实力之间
走钢丝,凯曼溃退的速度始终比不上预期。

进入凯曼本土后,凯曼坚壁清野的手段终於开始发挥出真正的威
力,而联盟的军队也很难得到兵员补充。

西边战线上,冯则不愧是声名赫赫的老将,迅速攻陷了塔思克斯的
大片领土,塔思克斯人几乎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只要稍通时局的人都看得出,无论是从东面夹击冯的西征军后方,
分担塔思克斯承受的压力,还是急攻拉寇迪以逼迫西征军退兵回国
自救,这两种为塔思克斯解围脱困的方法,联盟的军队都不可能来
得及在塔思克斯被彻底击垮之前做到。


这段时日来,尽管联军中诸国将领依旧全速作战,尽力加快攻往凯
曼帝都的速度,期望能突然出现奇迹使塔思克斯实力大增,或是凯
曼忽临大祸,好让塔思克斯能在凯曼大军的铁蹄下支撑得再久些。

但每个人都明白正是极少可能发生的事,才被称为奇迹,也就是说
局势在最后关头扭转的可能性实在不怎么大。虽然台面上没有人说
过什么,但不可讳言,联军上下确实被一片日益颓丧的氛围所笼
罩,人们看不到前方有任何出路的亮光,渐渐地士气也涣散下来。

话说回来,像这样一路攻城掠地几乎每仗必胜,军心士气却越来越
低落的事,自大陆有军队成立以来还真没出现过几遭。

另外,最近南方联军中还出了点古怪事。身任联军统帅的圣剑士,
这段日子来除开行军作战之外的时间里,他常常拒绝任何部下的跟
从,避开人群,一个人不知上哪里一窝就是半天。与艾里日常有接
触的士兵们很快就觉察出统领的有异寻常。不久之后,情况便发展
到以他们为消息来源点,就此生出了不少谣言。

悲观者认定圣剑士是因为对联军的前途忧心绝望,才老是一个人独
处,暗自消沉;乐观的人则猜想圣剑士一定是在潜心思索扭转形势
的高招,尤其那些第一批成为黑旗军班底的前山贼,更是言之凿凿
地举出例证,说过去黑旗军几次面临危机时,老大都是在避开旁
人,独自跑到没人的地方闷了一阵后才想出高招来的,这一次当然
也不会例外!

比较另类一点的猜测,还有说艾里是最近体力透支过度,於是又开
始大肆跷班睡懒觉。至於体力透支的原因,则又另有一番猜测,其
中不少牵扯到儿童不宜的勾当,就不便多说了。持这种观点的,多
半是比较熟悉艾里私底下的真实个性的朋友。

另有个别人士,则倾向认为他明显是在装酷,企图塑造忧郁孤傲男
子的形象--最近大陆上似乎比较流行这类型的帅哥。某位为了提
升自己在女性中受欢迎度而有过类似劣迹的轻浮青年,推己及人地
做出这种猜测。

此外还有质疑艾里是否罹患突发性自闭症或是更年期综合症以及
失恋症候群的,种种臆测,不一而足。

其实事实远比人们的想像简单。这不过是因为艾里急着收到恋血鸳
带来傑伊的书信而已。恋血鸳有目标独身一人才接近的特性,艾里
为了能在恋血鸳到达的第一时间收到书信,才经常摒退旁人,尽量
增加独处的时间。

虽然全军上下几乎都对塔思克斯,以及神圣联盟国家的未来持悲观
态度,但在艾里等几个知道「文武之盟」的少数人心里,还真正存
有希望。

他们的希望,就完全寄託在诤君的政变上。就算傑伊无法成功夺
权,若能制造一场大规模的内乱,凯曼自然也无法再全力对付塔思
克斯。

日正十年四月九日,在收到傑伊准备起事那封信的半个多月后,艾
里终於翘首盼到了恋血鸳的到来。然而,若把取信展阅时艾里面上
的期待欣喜评作十分的话,那么看完之后他脸色臭的程度,便足足
有一百二十分。一把将信纸揉作一团,他绷着脸大步迈出空旷的废
墟。

萝纱知道内情,在艾里等待恋血鸳时她一般都待在与艾里有一段距
离,又不致错过他行踪的地方。看到他走出来的神色,她猜到可能
是傑伊哥哥那边的事情可能有眉目了,心急地飞身过来探问道:「怎
样了?」

艾里神色严峻,摇摇头:「失败!你师兄够精明,一早预备了你老
爸准备好救驾。只差一步还是没能刺杀仁明王,事情功败垂成。」

闻言,萝纱也神色一变。不仅因为战局终於还是无法扭转,她也担
心政变失败后,主事的傑伊和爱琳娜他们的安危:「那爱琳娜姐姐
他们没事吧!现在情况怎样了?」


明知算上信在途中的时间,帝都那边纵使有事也该在四五天前就成
了定案,担心也无用,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绷紧心弦。

「别担心。他们是藉婚礼挑动城内的侍卫卫兵内斗,趁机发动政
变,他们这两个婚礼的主角没法脱身亲自去现场指挥行动,连受伤
的机会都没有哪!」

艾里一眼看出她心中在害怕什么,一张口便肯定了那两人安全无
虞。让萝纱的心先放下来,他再回头慢慢说起政变失败后傑伊他们
的动向。

「事败后傑伊他们知道国王那边的人仔细探查下去,肯定会发现这
事和自己的关系,拉寇迪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带着城内剩余的所
有追随者,趁守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突围。日夜兼程,急
行军两百里,逃到了凯文老将军驻紮的拉恩普城。然后,靠着凯文
将军麾下的五万兵马,他们轻松夺下拉恩普作为据点,就在那里暂
时落下脚来。」

萝纱神色略松,把事情在脑中考虑了一下,她又担心起来:「可我
爸他既然人在帝都,国王如果直接命令他去刺杀他们,他们怎么可
能对付得来?」

「傑伊既然还能写信过来,就说明至少当时他们还没出事。」沉吟
片刻,他猜测道:「傑伊他们也知道你爸对仁明王的敌人,能放水
就会尽量放水。我估计,他和爱琳娜一定是把自己藏起来了。只要
藏好不被罗炎一眼看见,罗炎他大概随便转个两圈,就可以收工回
去覆命,说不是他不杀,实在是找不到目标而已。」

艾里不愧是对偷懒摸鱼之道深有研究的箇中高手,对罗炎不得已用
来反抗仁明王的消极怠工手段,竟能揣摩得出八九分。

萝纱听他说的果有道理,短时间内爱琳娜他们应该不致有生命危
险,心下终於安定了些,开始静心思索起政变失败,今后联军如何
才有办法扭转局势。艾里显然也在想这事,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神色沉重地相对而立,想得入神。

片刻后,艾里终於打破沉默。

「我得离开联军一阵。」

「咦?」萝纱讶然望向他。

「我想潜入凯曼控制的地方去找统领凯曼西征军的冯将军。我和他
到底还有一段老交情,既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也只好试试看能不能
说服他站到我们这一边来。」


「不行,太危险了!」

萝纱想也不想表示反对。凯曼西征军远在塔思克斯的西部,就算用
飞行术,也非两三天内能够到达。虽然艾里现在确实变得比以前还
要强上许多,但只要还是人,总得吃饭睡觉,不可能任何时候都全
无破绽。

孤身一人深入敌境,只要一被发现便会陷入大批军队几乎永无竭尽
的围攻,完全是有死无生的局面。

「早死晚死都是一死,不如搏他一搏,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会
有多危险,艾里也想像得到,不过眼下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萝
纱的话没有动摇他的心意。

「反正所谓联军统帅,不过是一个统合各国力量的象徵性的人物。
最近我偷懒成这个样子,联军不也照样没出乱子?我不在的时候,
联军的事就辛苦你来承担,不会有问题的。」

艾里的话简直有点交待后事的不祥意味,萝纱更是着急地拚命摇
头:「但这里到西征军那里路途遥远,你还在寻找冯将军的路上时,
塔思克斯说不定就垮掉了……」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她欣喜地抓住艾里的手:「对了!你不用亲自
去,我有更好的办法!」

「你替我可去可不是什么好办法。」艾里狐疑地看着她,不大信她
会想到什么好主意。

「不是不是啦!」萝纱交代附近的卫兵看着别让任何人接近,就拖
着艾里,掉头跑回他刚从里头出来的那片无人废墟。找了一处不会
被人干扰的地方,她让艾里在一方残石上坐好,才解释起来:「刚
才妈妈的水晶坠忽然告诉我一个好用的魔法!」

修雅寄魂在萝纱随身所带的那水晶坠中,当萝纱情绪激动魔力激荡
的时候,她就能与萝纱有所交流甚至现身出来。这件事艾里一早就
知道,因而立时听懂了她这颇为古怪的话。若是修雅的话,应该可
以多点信心吧!他便静心继续听下去。

「妈妈说有一种叫做传心术的魔法,不管距离多远,她都可以和被
施用过传心术的对象直接作心灵交流。她说你应该记得,当年参与
封……『魔』之战的夥伴身上都曾经施行过传心术以方便传讯。她
能够凭跟你和冯伯伯身上残留的心灵联系,再次和你们建立心灵连
结。通过她为中介,你就可以在这里直接和冯伯伯远距离心灵通话
了。」

艾里细一回想,十多年前寻找魔王踪迹一决死战的途中,曾经经过
一片伸手难见五指,地形错综複杂的迷雾森林,为了避免失散,修
雅曾在大家身上施过此术,相当好用。在通过迷雾森林后东尼亚和
西夫两个还舍不得解除魔法。

因为队伍中有女性在,他们很久没好意思尽情作……男人和男人间
的交谈了。有传心魔法,两人「心心相印」,无需顾忌,自是交流
得十分开心。

两人边赶路边开黄腔,聊了半天后,在修雅不动声色地向顺口问起
这魔法运作方式的冯解释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话都得
通过修雅那儿,她压根儿从头到尾听得一字不漏!

当时那两人扯高了嗓,足可媲美女子地尖叫了半晌,红一阵白一阵
的脸上,那副惊骇欲绝,尴尬难当的夸张表情,至今让人想起来仍
觉得好笑。

萝纱的话声让他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妈妈从水晶中现身要比跟我交谈消耗的能量还要大许多,不能支
持太久。为了节省能量,她让我先把这些事跟你说清楚。等你准备
好,她一现身就开始。」

又可以见到她了?艾里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期待多些,还是害怕多
些。上次被她说成邋遢的奇怪欧吉桑所造成的心理创伤又隐隐作痛
起来。

调整一下呼吸静下心来,想了一想,艾里又略整了整头发衣冠,才
向萝纱点头示意。

萝纱取出胸口的炼坠捧在手心。随着她身上漾出的魔力被大量吸
纳,水晶中心裹着的白烟迅速脱出水晶,翻腾着迅速变浓变大,最
终凝聚成修雅美丽的形体悬浮於空中。欲散未散的缥缈烟气,给美
丽的女体平添出尘脱俗之态。

修雅睁开双眼向眼前艾里点头一笑,打了个招呼。好在这一次,她
总算没再做出什么伤人心的评论了。艾里亦回以一笑,心中竟是莫
名的平静宁和,再非过去想到她时的忐忑。

修雅对於他的影响力,似乎已经随着时间渐渐流逝,终於淡化成了
一如知交故友那般温和清淡的情感……

是因为她吗?艾里心念一动,看向一旁癡癡望向母亲的萝纱。只望
了短短片刻,他便趁着萝纱并未发现而垂下视线,分不清那微不可
闻的叹息究竟是只在心底响起,还是不小心脱出了口。

而修雅没有留意到他的异样,一回身就迫不及待地狠狠搂住女儿,
满足得眼睛笑瞇成了一线:「乖女儿越来越可爱了!妈妈抱抱~~」

虽然不可能真的肌肤相触,但能这样和女儿毫无距离的相依,已经
是她肖想很久的事了。不过这次现身还要以灵体之身施用魔法,对
能量的消耗将会很大,为了尽可能保证艾里和冯的谈话时间,修雅
没有时间抱得太久,或是多说些别的。松开女儿后,她便走到艾里
身边开始施法。


当修雅发动传心术时,冯正在进逼巴博卡的行军途中。忽然「听见」
有个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他反射性地向四面张望。跟随在他身边
的副将佐拉疑惑道:「将军?是发现什么不对吗?」

冯看他的反应,似乎听不到那个声音。一凝神感觉,他发现这声音
原来是发自自己脑中。这种感觉相当熟悉,很多年前曾经有过……

「没什么。」他不动声色道:「我看天色不早了,叫大家就在这里
紮营休息吧。」停了一下,又吩咐两个随身的亲卫兵:「我要一个
人到那边想点事,你们守着别让人过去。我想事情时不希望有人吵
到我。」

两个亲卫兵恭然应声,将军便独自策马走开。走到那片远离队伍的
荒坡,他下马来随地一坐,凝目望向身前的虚空,彷彿那里真有人
在一般。

「艾德瑞克是你?这是传心术吗?你怎么能用出来的?」

在开口之前,冯犹豫了一下是应该称对方为艾里还是艾德瑞克。他
清楚艾德瑞克能力和形貌,在武道大会上又知道他现在正用着「艾
里」这个化名,因而早在圣剑士艾里的声名事迹传到耳中时,他便
猜到「五英雄」的艾德瑞克和圣剑士的艾里应是同一个人了。

想到自己最熟悉的,始终还是那过去的战友艾德瑞克,冯最后还是
以这个名字来称呼对方。不过他没有张口,只是在心中「念」出这
句话。

当年曾用过传心术,所以冯知道自己只要在心中默念就行了。当
然,也不是说彼此头脑中的想法都会被对方窥看到,能传递的只有
经过整理,刻意以一般语速「念」出的思想。

头脑中一般的想法比较细微,而且瞬息间便可转过千百个念头,对
方就算能「听」到也来不及理解其中含义,「听」起来只是一点点
类似杂音的声音而已。

他也还记得当年西夫和东尼亚使用传心术时闹出的笑话,知道除了
施术者修雅之外的同伴,都得通过修雅为中介才能通话。可修雅早
已亡故,怎么可能……

「这说来话就长了……」

艾里正不知该从何开口,听他提起修雅,倒是个现成的切入点,便
向他讲起仁明王利用血冥幻晶破除修雅以生命结下的封印,强行释
放了修雅的灵魂,复活、控制魔王以实现其侵略野心的经过。

至於罗炎与修雅、萝纱之间的纠葛,因为与正事关系不大就略过
了,不过待到说完,也费了艾里不少时间。

听完其中种种秘辛,冯惊诧之余,心中大是感慨,叹道:「当年我
们受皇家派遣,历尽许多艰辛,几乎丢掉性命才封印了魔王,还因
此而担了这么多年的虚名。想不到十年后陛下竟然自己设法复活魔
王!我们当年的辛苦,到底算是什么啊?只可惜修雅花朵般的一条
性命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艾里听出冯话语中对仁明王的所为显然也颇为不满,忙顺势道:「正
是!过去我们是为了保护民众不受入侵人界的魔族荼毒,千辛万
苦,好不容易才封印了魔王,仁明王却为了个人侵吞天下的野心,
背弃无数为了封魔之战而倒下的将士英灵,偷偷释放了魔王!」

虽然当初参加封魔行动时,自己的动机好像没那么高尚,不过现在
主要目的在於说服冯,那些细微末节他就不去理会了。

「……这样的国王,值得你为他而战吗?」

冯那边静默了一下,重新传来他微微的苦笑声:「艾德瑞克,今天
你和我联系,就是来劝我背叛国王吗?」

话既然已经挑明,艾里也就直言不讳了。

「冯,当年一同对抗魔王的五个同伴里,你向来是我们中最正直的
一个。如果你还是我熟知的那个迪卡尔??冯,我不相信你会对西征
中看到的塔思克斯平民所受的苦难无动於衷。仁明王要你为他打
的,就是让那无数无辜者受难甚至惨死的战争!只为了他个人想将
天下都纳入掌中的无聊野心,原本在各自的国家安居乐业着的人们
就平白被卷入苦难的深渊……冯,这难道符合你心中的正义吗?你
要为了这样的王,继续向那些无奈之下被迫奋起还击的人们射出你
的神箭吗?!」

就算是在脑子里默念,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下来,艾里也不
免有些脱力,停了下来。那边冯的话声也缓缓响起。

「你说的这些确实是有道理的。说实话,西征至今,看了那么多塔
思克斯人的苦难,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常常用相似的问题来质问自
己,而且,至今我也没能找到答案。」

艾里顿时暗喜,正想催促他:「那就不要再为凯曼国王效命了啊!」
便听冯的声音暮气沉沉地接下去说道:「可是,有的人是没有选择
道路的机会的。」

艾里胸口一紧,涌上股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当年的五个同伴,除了已殁的修雅外,你知道其他人后来各
自的去向吗?」冯却忽然岔开了话题。

艾里茫然应道:「多年来我在民间漂泊,少有机会接触上层社会的
消息,我也没留意打探。只从吟游诗人或是其他人口中听说大家都
被册封成各自所属行业的首领,得到国家封赐的爵位和官职。」

「是这样没错。不过你知道西夫向来看不惯贵族的虚伪骄纵,又是
个随性、好开玩笑、爱捉弄人的人。而且,你还记得他一个不小心,
手就自动会把别人身上的东西给扒走的怪癖吧!」似是想到过往一
同冒险时的趣事,冯的话声中透出些笑意。

「有这怪癖,很难在上流社会立足,而且贵族们多半仍看不起他的
盗贼出身。他在帝都没待多久就大喊受不了,挂冠而去。现在也不
知在哪里荼毒别人的钱包。」

「至於东尼亚,他的个性是我们五人中最软弱善良的。两年前战争
刚开始时,他就不能赞同,又无力改变,不久就辞官回到他远在西
南方的偏僻领地专心当领主,不问世事,也约束领地内的领民,完
全不介入战争。」

艾里听到这里,微微苦笑。东尼亚的处事态度倒和当初一心找个平
静地方过安稳日子,不想理会战争的自己差不多,完全是一个消极
的避世者。只不过自己的运气衰了点,而东尼亚有一份家底,能够
做得到遗世独立。

冯接着感叹道:「五人中,修雅早殁,西夫不知所踪,东尼亚不问
世事,完全中立。而你,则站到了与凯曼完全对立的位置……如果
连我都背弃凯曼,所谓的护国五英雄就真正没有一个人在守护凯曼
了!」

艾里胸口一震。传心术虽应该只能感应到对方刻意传来的话语,他
却分明感受到冯那边一股誓同生死,悲壮激昂的情绪,可以想见这
股情感此刻必是激荡翻滚,充斥了冯的整个胸臆。

「我生为凯曼子民,虽然明知自己的国家走的是一条血腥暴戾之
路,但只要凯曼有需要我出力之处,就算要把双手染满无辜者的鲜
血,我也愿站在她这边走完全程!」

第八章 ~英雄迟暮~

艾里默然良久。这一刻,他终於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说服得了冯的
了。他的心态,是从本质上与自己完全不同的。

艾里少年时对武道以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家国的观念自然也十分
淡薄。封魔之战后虽然开了窍,却马上又开始了足迹遍及各国,无
止境的流浪生涯。期间接触到的人各国都有,自然也不会把家国之
别看得多重。

而迪卡尔??冯却是出身骑士家庭,自小接受的就是为国尽忠的教
育,国家、君王早已成为远高於他生命本身,最重要的事物。就算
是良心的苛责,也还是不能动摇他服从国家、君王的意志。

一个已经完全把国家、君王视作自己生命的人,也只有到他失去生
命那一刻,才有可能背弃他的信念!

「看来你我的敌对,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艾里苦笑。

「……确实如此。不过,好在你我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时之间
还不需要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艾里继续苦笑:「现在你已经差不多把塔思克斯人逼到绝境了吧!
塔思克斯一垮,我这里迟早也要完蛋,等於是被你给逼死了。你以
为这会比你我上阵廝杀好得了多少?」

「事到如今,告诉你应该也无妨。凯曼西征军现在已经距离巴博卡
很近了,待修整三日后,我便会下令攻城。」

那边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冯终於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我算想明
白了。这场战争已没有两全的余地,如果亡的不是你们,便是凯曼
被逼得无路可走。上一次在拉寇迪时,顾念昔年同伴之情,我留了
手。但今后我们彼此的立场已没有转圜余地,我若留手,便是害了
自己的国家。艾德瑞克,你做好心理准备,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
因为过去的情谊而手下留情!」

艾里还是只能深深苦笑:「可以理解。我也是一样。」

「为免日后见面时彼此尴尬,不如就趁着今天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机
会,你我割袍断义,就此绝了昔日同袍之情吧!」

此时此刻,除了苦笑之外,艾里还能有什么别的表情?想尽办法和
冯联系上,却只换来绝交的结果。在这世上本已不多的老友中又少
了一个,却多了一个棘手的敌人。但是细细探究,能说谁对谁错,
谁背叛了谁?


他慨然叹道:「……好吧,如果你这么希望的话。」

「那么,今后各自保重吧!」

「嗯……请恕我不能祝你武运昌隆。」

在和平的道别中,艾里切断了和冯的心灵联系,沉着脸陷入沉思之
中。萝纱坐在他身旁,关切地望着他的神色变化。虽听不到艾里和
冯交谈的内容,不过一路只看到他从头苦笑到尾,她也猜得到情况
显然不好。

「事情没成吗?」

一问,艾里果然颓丧地摇着头,泄气之极。

「没办法了。凯曼西征军三天后就要向塔思克斯发动总攻击,谁都
不可能动摇冯的决心。我们就只有听天由命,等着看塔思克斯投降
的消息哪一天传到了。」

先前施法让艾里和冯长时间对话,维持修雅现形的魔力已经耗得所
剩无几,她虚弱地说了一声:「不行……我撑不住了,下次再见吧!」

她的身影随即又幻化为一道白烟钻回水晶坠,任萝纱再怎么呼唤也
毫无反应。塔思克斯的命运,联军未来的困境,一时都被她全忘到
脑后,只握紧了炼坠苦着脸哀叹:「怎么这样……妈妈这次好不容
易才出来,都还没跟我说几句话就又回去了!」

想到母亲说过她在自己魔力流溢全身时,能吸收到大量魔力而得到
足够现身的能量,她开始拚命催动全身魔力,期望能让母亲再次出
现。可折腾了许久,水晶坠内母亲的灵魂仍是沉沉睡着了一般,没
有任何回应。

看到少女已是泫然欲泣,艾里走过去轻轻搂住她肩膀,安抚她有些
失控的情绪。

「萝纱,停下来吧!我想修雅是要在你情绪出现强烈波动时自然引
发的魔力震荡中才能得到能量,不要浪费力气了……」

说到一半,他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中途卡壳了。

现在才突然想起来,修雅这次会醒过来,刚才又是什么事情引起萝
纱情绪波动呢?

细细回想刚才和她的对话,他终於意识到令她失控的唯一可能的原
因--萝纱的情绪波动,难道是因为她太担心我的安危?正是在自
己决定要孤身去塔思克斯尝试说服冯,又说了类似诀别的话之后,
她才忽然和修雅联系上的……

艾里望向萝纱的眼光微微闪动,神色十分複杂,心头一时感动得想
揽她入怀,一时又想将她推得远远,不忍让这么好的女孩将来因为
自己而一生伤心难过……

终於,他还是放松了揽着她的臂膀,只守在一旁耐心等着。

萝纱渐渐恢复平静,回过神来。见艾里一直静静陪在身旁,她不大
好意思地低头勉强一笑:「对不起,是我太焦躁了。还累你费那么
多时间陪我……」

这些日来,她已有感觉艾里对自己的态度莫名其妙地变得有些生
分。相应地,她对他的言辞态度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客气。艾里愣
了一愣,才装作不在意地挥挥手。

「这有什么?反正我们既救不了塔思克斯,做什么也就都没用了,
接下来只有坐等彻底完蛋的时刻到来而已。」艾里两手叉腰,拿鼻
孔望着天,摆足一副暴发户的派头:「现在大叔我多的是时间,只
愁没地方使,不用客气,欢迎浪费!」

萝纱噗哧一声,被他逗得绽出欢颜。先前的阴霾看似已云消雾散,
雨过天晴。


而远在塔思克斯的那一端,冯在结束和艾德瑞克的谈话后,扬手唰
地撕下一大幅战袍下摆。

本欲随风抛去,却在布巾离手的刹那又握紧了它。想了想,他起身
掘了一个深坑,将那布巾折叠好放入坑中,再小心地层层覆上泥
土。土炕最后被填成如坟包般微微隆起的一个小小土堆。

摆弄停当后,冯仍无去意。独自守在土堆旁,冯静静坐了许久,彷
彿在追忆凭弔着什么。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终於将他的身影完全淹没。

直到天完全黑透之后,冯回到已经搭设好的营地。一路上遇见的将
士留意到将军少了一截下摆的战袍,都甚是讶异,不少人还关心地
探问将军先前是不是遇上什么猛兽或是敌兵,冯只是一个劲儿地摇
头。

虽说招来部下们过多的注意令冯稍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此刻他的
心头倒是出奇的宁静。

与艾德瑞克的一席谈话,他等於也在和内心一个徬徨不定的自己作
了一番搏斗。把不能动摇的理由向艾德瑞克一一摊开了说明,自己
的想法自然而然也在同时变得更加明晰坚定,不会再有迷惘。

西征后多日以来,对塔思克斯民众的歉疚感一直不断消磨着冯的斗
志,此刻明确了战的理由,这些困扰自然被摆正了位置。虽然今后
负疚感仍可能继续折磨他的灵魂,却已不能再动摇他的战斗意志分
毫!

日正十年四月十日,在和艾里隔着千万里交谈过的第二天,冯看起
来完全恢复了最初来到西征军时健旺的意志,一早就以惊人的旺盛
精力投入战前的准备工作。

虽然冯的部下们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令将军忽然振奋起精神,却
无不被其感染,干得更加热火朝天。过去塔思克斯主力军队一路退
缩,总是躲躲藏藏,避实就虚。虽然打了许多胜仗,这种轻飘飘,
像假的一样的胜利还是让众凯曼部将十分不过瘾。

明日之战,才是真正能与之硬碰硬较量的一战!凯曼将士们盼望这
样一场硬仗都已有许久了,不需要军官刻意激励,大家的战意都自
动高涨到了极点。

在忙於作战准备的间隙,冯抽空检视自己带领的军队,所见之处无
不是一幅幅战意昂然的画面,这令他十分满意。

这样威武的雄师,有谁能抵挡得住?

冯傲然望向前方壁垒严明,森然傲立的巴博卡城。

但凡各国国都,无不是修造完备,储备充足的坚城。塔思克斯人显
然明白与其狼狈地到处逃窜,被凯曼军找机会零割碎剐,倒不如集
合全军全力据守巴博卡城。

巴博卡城墙坚厚,易於防守,城内储藏的粮食虽不算太多,也足够
支持城内军民几个月,若真能撑足这么久,已经足够等到联盟那边
的军队为他们解围了。

「但是,我绝不会让你们得到这个机会的!」凯曼西征军的大将军
在心中充满自信地向敌人发出宣告。

巴博卡城虽坚固,但这些天他搜集了许多有关巴博卡城的资料潜心
研究,已经给他想出一个能快速破城的奇计。现在只等一切准备就
序!

虽然昨日不得不与曾结下深刻情谊的同伴决裂,令冯始终难以释
怀,然而此刻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了。他发现自己竟是以前所未有
的期待心情,盼望着正式开战的那一日。

当城内的塔思克斯人发现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坚城竟被自己轻易破
了的时候,脸上会是什么样一副表情,他已经等不及想看了……

「报!有帝都来的加急令使,带来了国王陛下的圣旨!请将军即刻
回帅帐接旨!」

一个士兵急急跑来禀报,惊扰了冯的思绪。他即刻赶往帅帐,心中
暗自奇怪,不知国王陛下在这时候会有什么事,还需要差使者远从
拉寇迪赶到这里?莫非是帝都知道与塔思克斯主力决战在即,特意
差使臣前来慰军?

一路胡乱猜想着,很快便到了帅帐前,将军揭开帐幕,大步迈入。

帐内一名使者见他进来,面向他高举双手,捧起一样金灿灿的事
物,大声道:「陛下金令在此,迪卡尔??冯西征大将军听旨!」

冯一见是金令,已知情况定非自己原先所想,一般的慰军根本无需
动用金令。他直觉地感到必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中虽是忐忑
不宁,老将军还是按君臣礼节半跪於地准备听旨。

「陛下有令,迪卡尔??冯将军见金令后速将西征军交由佐拉副将暂
时统管,西征军中止一切行动驻守原地,等待新的命令。迪卡尔??
冯将军交接妥当后,即刻起程返回拉寇迪听候传唤!」

一明白旨意内容,冯整个人怔住了,木愣愣地接过了圣旨和金令。
直到见那使臣要往帐外走去,才猛醒过来,急急站起身来拦住使
臣,分辩道:「眼下正是攻打塔思克斯的关键时刻,时日若拖延,
对我凯曼王国将有大害!这时候我万万不能走开啊!」

那使臣敷衍地笑了笑:「这是陛下的旨意,在下只是负责传令而已。
将军若有什么疑义,可以回到帝都后当面询问陛下。密旨和金令已
经传到,在下还得赶着回去覆命。告辞!」

使者一走,帅帐内顿时闹成一团。几个跟随冯将军左右,也听到旨
意的将官即刻鼓噪起来,七嘴八舌地猜测陛下为何会突然传来这样
离谱的旨意。冯将军则像是受了相当大的打击,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未曾动弹。

帅帐内众人中,只有佐拉副将一人真正明白其中关窍,面上却装作
不知,和其他人一样不断多方猜测这道旨意。对陛下为何会要冯将
军把西征军军权交给他代管,更是装得比所有人都更显得茫然无辜
上几分。

只有在任何人的眼光都没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的眼中才会闪出
难以全部压抑住的狂喜和得意。

闹了好一阵,将官们终於开始静些了。而佐拉看将军始终没有表
态,心下不觉有些发虚,不知他是否看破了是自己在背后捣的鬼,
在想着怎么报复自己?还是自己的密告竟没有写错,他真的想要造
反,索性抗命不遵?!一念及此,他才突然觉得自己刚才未免高兴
得太早了……

强压下心头不安,佐拉佯作自然地靠向冯将军,打探道:「将军,
你打算怎么办?难道真的要遵旨回拉寇迪去?」

迪卡尔??冯到底混迹官场多年,见事之明远非那些青年将官可比。
想了这一阵,他已大略猜到这可能是在木法沙城私自放粮的举动给
自己招来的祸事。

其实,当初在放粮的时候,他已猜到这种逾越之举很可能引来多疑
的仁明王的嫌忌,但当时城民的惨状他实在看不过眼,自己又本就
不在乎官爵之位,他仍是决心插手管了。

只是他原以为国王就算要跟自己秋后算帐,也会等到自己为他剷除
掉凯曼的威胁后才会动手。想不到仁明王竟短视至此,又或是如此
不相信自己,竟不惜冒着为凯曼招来无穷后患的危险,也要立刻剥
夺掉自己的兵权!


回想起昨日与艾德瑞克谈话后的决心,冯不由深觉得这简直是上天
存心跟自己开的一个大玩笑!在自己终於与昔日战友划清界限,下
定决心从此后绝不再对他留手之后,在全身的战意燃烧到最高点,
渴望为了凯曼忘我一战的时候,自己全心效忠的国王却反倒以金令
送来旨意,让自己就此收兵回去?!冯多么希望这只是个不好笑的
笑话,可惜它偏偏是现实。

听佐拉问起自己的决定,冯思索一阵,仍是犹豫不决。过去他向来
是把主君的意旨等同於王国的意志,他只要简单地执行就可以了,
没什么可挣扎的。但这一次,他却第一次面临了主君的意旨明显与
王国的利益相背离的情况。如果顺从国王的意思,就必定会令凯曼
陷入危险当中!

何去何从,该如何抉择?

冯从未面对过如此艰难的选择。

帅帐内的军官们眼巴巴地望着闭眼默想了许久的将军,紧张地等待
他的回答。除开对主帅的关心外,他们也很不乐意在决战前夕却好
没来由地被勒令不得再战。因而冯将军的答案,对他们也很重要。

彷彿过了许久,又彷彿时间已完全停滞,也不知等了多久,冯终於
缓缓睁开眼睛,本来精神矍铄的面容上竟现出几分沉沉暮气。然
而,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依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凯曼大局着想,不得已也只有抗命一
次了。」

帅帐中蓦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几乎没把给帐顶掀翻。

纵声欢呼过后,军官将士们尽皆拜倒在冯将军跟前,朗声誓言道:
「我等愿与将军共进退,同生死!」

佐拉副将本没有这样的心意,冯抗命不遵,他懊恼都来不及,还共
什么进退?但帅帐内所有的将官都这么做,他若不照做未免太惹
眼,也只得恨恨的随众人下拜明誓。

冯将军怎知眼前这些人中还有人带着这般花花肠子?看着部下们
一双双年轻眼眸中饱含的诚挚和热情,将军饱受打击的内心略觉安
慰了些。

但他知道这些将领对自己的爱戴拥护若落在国王的人眼中,只会更
增仁明王之忌,对这些年轻将领的前途也是有害无益,他赶紧让大
家起身,道:「我们都是凯曼王国的军人,效忠的对象是王国和陛
下,这些话不可再说!」


众将见将军神色凛然,不敢再多说。冯命他们继续按着原先的安排
为来日的战斗作准备,大家便各自散了。

然而这休息整备的三天里,西征军中的高层将领都绝对很难放松得
下来。拉寇迪来的使者几乎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冯将军一刻还未
动身返回帝都,每隔几个小时便会有一位使者准时抵达营地催行。

只不过三天整备期间,就来了十二人。每人都是一只金令,带来同
样的圣旨:「陛下有令,迪卡尔??冯将军见金令后速将西征军交由
佐拉副将暂时统管,西征军中止一切行动驻守原地,等待新的命
令。迪卡尔??冯将军交接妥当后,即刻起程返回拉寇迪听候传唤!」

前几位使者送来金令的时候,冯将军尚还期望能多拖延几天,直至
完成作战准备,打下巴博卡城再说。然而金令使者一轮接一轮地去
去来来,冯将军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短短三天之内,向来精神矍铄,魄力比起年轻人只赢不输的将军迅
速现出苍老之态,那刚硬高大的身板也渐渐显得佝偻矮小下来。彷
彿一直以来支持着他的强健精神,已经从内里渐渐崩毁。

第三天,接到第十二道金令时,将军颓然一叹,嘶声惨笑。

「我本愿为凯曼征战天下,马革裹屍,想不到陛下竟连发十二道金
令,非我离开军队不肯罢休……迪卡尔从未想过要让陛下为难。」
他向金令使者躬身道:「既然如此,老臣这就随使者一同返京吧!」

当将军理妥行囊,牵着坐骑走出营地时,前来相送的西征将士中有
许多人第一次发现,平日总要仰望着的大将军在脱去铠甲之后现出
的肩背,竟已是这般佝偻。那松弛的肌肤、消瘦的面颊……闻名天
下的英雄,竟已与寻常老人没有多大区别。

走出营地后,他回头望了众将士一眼,一瞬间老人身上那颓然的神
色,也是习惯了在将军强悍魄力的指挥下冲锋陷阵的将士们全然陌
生的。

前来送别的将士中,有许多人在看到将军孤独的身影逐渐消失於如
血残阳之中时,忍不住泪流满面。

多年之后,当他们谈论起记忆里的这一幕,不少人发现彼此在当时
对那副画面的感受,竟是惊人的一致:这位凯曼王国最值得人尊敬
的传奇英雄,恐怕也就这样走出了人们的视线,今后不再在大陆的
风云变幻中扮演任何角色……离开西征军的迪卡尔??冯,只是一个
年已老迈的老人而已。

身为凯曼五英雄之一的迪卡尔??冯将军被召回帝都后,仁明王康赛
因高度褒扬了将军一生为凯曼做出的非凡贡献,称其「高洁人品,
足堪永为后世之表率」,并封赏许多土地和财物,供年老的英雄颐
养天年。

迪卡尔??冯叩谢君王隆恩,称年岁老迈,请辞身负的所有官职。获
准后,前往赏赐的南方领地居住。

五年后,殁於当地。

~卷末附言~

艾里:「喂,好像我是主角吧!」

飞凌:「不然是谁?」

艾里:「……」

飞凌:「?」

艾里:「那么……(深吸气,大爆发)为什么这一集我出场的时间
加起来还不够两章篇幅?!主角当假的吗?虽然我喜欢偷懒,可没
想过连戏份都偷懒掉!这一集冯的戏份比我多,我也就不计较了,
虽然绝交了,到底还算朋友一场,可为什么连萨拉司坦、仁明王之
类反派配角的戏份都能比我多?没天理啊……」

(絮絮叨叨地还待继续抱怨下去的男主角被作者施以噤声术,处於
废话不能状态。)

飞凌(陪笑):「世界清净了,现在可以好好跟大家解释一下了。」

一本书这么长篇幅里,男女主角的场次如此稀少,我也写得很不习
惯,令进度长时间停滞不前,好不容易才赶上交稿期限。不过这是
因为故事将近结局,许多线索都到了归结的时候,一些重要配角的
去向也要藉此交待清楚,只好佔用一些主角的戏份了。(顺带一提,
五英雄中的西夫、东尼亚,本来在设定中都有份出场的,但写着写
着,发现实在没地方给他们插脚,只好借冯老大爷的话为他们的经
历、去向作个交待,算是给曾经记挂他们俩的读者做个交代。)

不过话说回来,本来这一集里两个主角就没什么可表现的,删他们
戏份也没什么好手软的。好在可以跟大家保证,尔后艾里和萝纱终
於到了上场的时候,应该不会再出现主角找不到机会出镜的尴尬事
了。天庐预计再过两集就将全篇完结,保证情节跌宕起伏、感人肺
腑、缠绵悱恻、沁人心脾……我在说什么啊……总之请大家继续支
持到底就是了!

临别在即,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关照……呃,这句话好像应该在最
后一集说比较合适?不管了,总之,谢谢买书、看书的各位读者,
下集再见吧!

~下期预告~

十二道金令传下,冯憾恨地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依令返回帝都。
三方反抗军得此喘息之机,大陆局势从此开始逆转!

外有三方联军的联手夹击,内有诤君的叛军暗中作怪,盛极一时的
凯曼终於渐趋劣势。圣爱希恩特的大军率先进逼拉寇迪,失措的凯
曼国王指望靠罗炎的武力来挽回颓势,命令罗炎前去刺杀圣王弗里
德瑞克!得到消息的艾里和萝纱前去阻止,悲哀的宿命之战再度展
开……

交手中, 罗炎被水晶坠上修雅的气息所吸引,将它从女儿那里「借」
走。萝纱这才蓦然惊觉,长期沈睡的母亲几次都来去匆匆,根本还
没来得及教会自己重新封印魔王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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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羡鸳鸯不羡仙,携手浪迹萍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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