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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reatdragon (!!!), 信区: Fantasy
标 题: 乌衣暗行录1-4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Thu Sep 23 20:45:38 2004)
第一卷 羽山长歌志
第一章 阎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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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燃烧在黑砾原苍青的天空上,空阔里没有一丝的风,只有肆意的热力在荒芜不毛的黑
砾原上滚动。远远望去,羽山深褐色影子在炙烤出的气浪中扭扭曲曲,硬朗的山脊也显得
格外狰狞。靠近羽山隘口处,那座静卧的怪兽一般的黑色庞大城池,就是阎浮城的所在。
“阎浮城,城高十丈八尺,墙厚八丈六尺。皆以羽山所出之玄武黑岩巨石所垒砌,又取赤
铜烧熔成汁,用以浇铸石缝,万古莫坏。城立羽山临绝之地,背倚天险,坐霸荒原。昔人
叹云:中陆西陲第一凶兽,天下刀兵一半出之。”————《琅琊室总铭·地志篇·阎浮
城》
阎浮城以制铁和锻造兵刃闻名中陆,所靠的就是黑砾原上黑色的砾石和羽山中丰富的玄矿
。昔年“獬王”赫连勃勃以羽山奇险,又多玄矿之故,在此开山立城,定名“阎浮”,为
獬王主城。獬王立城开疆,麾下带甲百万众,横霸西陲。正是阎浮打造的刀兵使得獬王兵
将纵横无匹,阎浮的制铁也一时名噪中陆。风流云散,百年转瞬。獬王早已死于乱刃,曾
经嚣喧一时的“赫连家兵”也俱成枯骨黄沙。只有阎浮城的铁砧仍是叮叮当当响着,未有
片刻冷清。
阎浮下城的一片歪斜土屋中有一个小小的铁匠铺,只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和一个相貌丑
陋的小孩子相依为命。铺子太小,淹没在阎浮大大小小几千家铁铺中,藉藉无名。
石抱起屋角的水缸,咕咚咕咚往嘴里狂灌了一通。大口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累死了
,累死了。”“快,快,打完这两把战刀,今天就可以收工了。加把劲儿,别偷懒。”居
伯瞪了石一眼。“好啦,好啦,这就来。”石从地上爬起来,踩上铁砧边的小杌子,一把
抓起大锤开始在刀坯上煅打。居伯一边把坩埚里的铁汁倒入陶范里,一边看着石在铁砧旁
矮小的身影。那把大锤被石抓在手里,几乎有石一半大,看上去总是让人有些担心。
石今年有十四岁了,他是在黑砾原上被居伯捡回的岩浮城。从此就和居伯守着这小小的铁
匠铺子相依为命。居伯看着石,心里不由有些感慨:当年在黑砾原上捡回石时,他还只是
个两三岁的娃娃,一晃十几年过去,虽然个头小,样子也长得丑怪,但终究是拉扯着长大
了。十四岁的孩子,居然已经能挥动大锤,也像是个似模似样的匠人了。
“宇内三大洲:中陆,俱卢,东胜。据传,此三大洲外,除却海上零星岛群,另有一洲,
名曰:部赡。但未闻有履迹曾至,所谓部赡,终为缥缈之事。中陆,东胜以燮山神断山脉
所隔,仅有足天关相通,两洲往来未绝。俱卢与中陆,东胜为黄泉大河所阻,惟以舟船相
交通。
中陆。世居三族:天人,修罗,迦楼罗。天人,修罗为血裔相近之上族,所传为创世大神
净饭帝释之颅骨所化。两族肤色皆同,不出黄白二色。相异者,天人发色共蓝,黄,黑三
色;蓝者,天部。黄者,地部。黑者,幽冥部。黑者幽冥部为尊,世为天人之皇裔。修罗
发色仅只血红一色,且四肢,双颊生有暗红花纹,名曰:战纹。迦楼罗,天人,修罗之亚
种也。两族发色,肤色皆备,少数竟有战纹。所特异处,双胁生有肉翼。肉翼虽不能翔游
九霄,但可凭风而起,于青空滑翔数刻。
俱卢。世居三族:龙那,摩呼罗迦,乾达婆。俱卢人自号龙蛇之子,龙那,摩呼罗迦血裔
相近。龙那体形高大壮硕,发色为黑,白二色;肤色有三:青绿,青白及淡蓝;颅顶生有
小独角。摩呼罗迦体形修细,发色与龙那同,肤色浅绿。也称蛇族。乾达婆,亚种。体形
细小,发色青翠,肤色凝白,族中多出美女。古语有云:天下倾城者,八九俱出乾达婆。
东胜。世居二族:夜叉,紧那罗。夜叉体貌修长,纤细高大。发色灰白,肤色黑棕。善潜
踪匿影。紧那罗,亚种。肤色棕褐,发色灿然齐备,共黑,红,蓝,黄,白,绿六色。一
色一部,称六色部,也称六旗。
此外三洲海外尚有遗族,居我,西罗,红善等等,此篇不述。——《琅琊室总铭·地志篇
·三洲综述》
石的肤色偏暗,虽然不向东胜人那么黑,但深棕油亮,在中陆人中也算怪异了。四肢和两
颊上居然有些暗红色的纹身花纹。说是修罗的战纹吧,偏偏额头正中又多了一块青黑色的
菱形印迹。而且,石的头上没有头发,光光溜溜的。和瘦小的身子比起来,石的脑袋大得
出奇。一眼看上去,样子颇为丑怪。
石的个子虽然瘦小,但很是结实。拿着那把和自己不成比例的大锤敲打着刀坯一点也没看
出吃力。虽然样子丑怪,但眼神却异常灵活,顾盼间神采奕奕。要是有人经过看到石在打
刀一定会大吃一惊:在中陆,可从没听说过十几岁的孩子就抡的动大锤,能在铁铺里打战
刀。居伯这两年年纪上来了,身体越发不行,小铺的生意却还是得做。石接下居伯的大锤
已有一年多了。开始,居伯还怕石打的刀客人看了不满意,待到刀打好,居然比居伯自己
打得还好上几分,居伯一下就放下心来。把手上的大锤正式交给了石。
阎浮城分上下两城。上城是城主,官宦,贵绅的居处。楼宇居室皆以和修筑阎浮城墙一样
的玄武黑岩建造,嵯峨坚实。上城最高大的建筑是以昔年獬王宫改建的魁塾太学。魁塾是
中陆教授文武两道的学馆,中陆上各大城皆有设立。其等级分为:皇,太,初,始四等,
皇级最高。中陆上唯一的一所魁塾皇学设在风朝的燕都。上城的地势较下城为高,下城是
平民和流民的居处。矮小歪斜的房屋是用黄土筑版夯成,在墙外涂刷以赭朱,乌褐,一片
一片挤挤挨挨的依附着上城。站在下城羊肠蜿蜒的巷街上仰望向上城,上城总好像一只卧
伏着的狰狞巨兽,睥睨着卑微的下城和荒芜的黑砾原,阴森不语。
天已入夜,黑砾原上的空气骤然冰寒。风在空气里划动的声音尖锐而快速,好像无数铁甲
武士拔刀那刻,寒刃暴现的声音。黑砾原上故老相传,那是獬王“赫连家兵”的阴魂,凛
凛杀意的刀声。黑砾原地处中陆西陲,天气暴虐,变化不定。正午烈日当头,如洪炉熔金
;到得晚间,日方西沉,风却已突起。迅号原上,席卷草木;一时滴水成冰,呵气为霜。
此时,阎浮城中下城人语稀稀,寂暗无光,都避缩在屋里以抵严寒。远远可见上城灯火幢
幢,亮过了羽山上初升起的霜月。隐隐绰绰还能听到丝竹酒觞的声音。石和居伯坐在屋里
,对着一个烧得正旺的陶制大火盆。居伯呼噜呼噜抽了两口水烟,浓浓的白色烟气从鼻孔
里喷出去和火盆中炭气混在一处。在小小的土屋里盘绕了些时,才慢慢淡去。居伯盯着烧
得通红通红,正在“毕剥”作响的炭火出了好一会儿神。然后抬起头来,对靠在墙角正准
备打坐的石说:“小石头儿啊,你的资质真的不错,比我这老头子强了好几百倍。要是当
年我争气,能多学一点丹术,现在也可以教你多些了。唉……当年在魁塾始学学了八年,
连‘气’都没有养出来。八年,只背会了那一段初段的入门口诀,然后就被赶出了魁塾。
居伯真的不是那块料,每次一打坐就想睡觉。你倒真是天生该学这个的。你看,我教你那
年你才七岁,练了不到两年,你就已经养成了气。要是那会儿我能学到多一些,这几年下
来,你肯定连‘丹’也养成了。”“居伯,现在不是也挺好的,练这‘气’就已经很管用
了呢。你看我现在拿着那把大锤打铁多轻松。过两年,我打铁一定会越打越好,咱们就能
多赚点钱了。到时候,您也可以享享清福了。”“傻小子,你也不能打铁打一辈子啊。要
是你能练成‘丹’,你就能出人头地了。过两年,钱攒够了,我一定送你去魁塾。现在,你还是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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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修习居伯教他的这段口诀到如今`已是七年另一个月十四天。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好玩,想
养成“气”让居伯了却一桩心愿。不想一年多后,真的身体里感受到了一股活活泼泼的暖
流。起先,只是一丝丝,一缕缕,似有似无的东西。后来却越聚越多,成了一股细流。自
己每次打坐之后,都觉得耳清目明,感觉敏锐了许多。身体也便得结实有劲儿,轻盈了不
少。居伯相信“勤能补拙”,又说“熟能生巧”。所以只要一闲下来就赶他去练,到现在
,石已经不用睡觉,整晚都是打坐修习。精神反而更好。而且自从整晚修习以来,身体里
的那股暖流也洪大了不少。
中陆的“丹术”是一种呼吸节奏的控制术。以自身的吐息契合天地脉动,使之同频。吐自
身之浊气,纳天地之精气,涤心净体作育内气。内气温养有成便可凝练于体内孕育成丹。
中陆之上“丹术”的修炼法门,流派众多,也颇为良莠不齐。虽然功法有高下之分,但大
多数修习者都可温养出“气”。至于凝练成“丹”,则功法,资质二者缺一不可。居伯年
轻时家境殷实,方有此余钱送他去魁塾修习。居伯所学的“太始归元诀”本是二品中一流
的功法,但居伯一来那时整日游手好闲,二来资质也实在太差。修习了整八年,虽然一段
初段口诀已背得是滚瓜烂熟,但却是连一点气感也没有,终于还是被魁塾给赶了出来。此
时,学艺无成,家道又经大变一蹶不振,便流落到这阎浮成中,靠打铁糊口为生。
石小小年纪,又在不到两年间养出了气,本是极好的资质。但这七年里只是运行着初段的
任脉经络,一丝气被养成了流,流又不断盛大。任脉的这一小段经络固然是气脉浑厚,但
周身的其他经络还是老样子,石全身的气机已是逐渐失调。那一小段行气的经络就好像盛
满了水的缸,此时缸里的水愈来愈多,已是快要满得溢出来了。这每天越是勤力练习,情
形越是凶险。偏偏只知道这一点点初段口诀的居伯对这些关节之处丝毫不知,每日依旧是
督促甚紧。好在石年纪幼小,心思单纯,又自小打坐练气,心意坚定。一天天在这一线生
死间竟是浑然不觉。
石阖上眼,按着平日里的口诀使身体里的那股暖流活动起来,在吐息间纳入天地精元去充
实那股暖流。暖流在经脉间缓缓流动,在流动间汇聚一丝一丝散气逐渐洪大。气行多时,
石发现今日的气比平日壮大了许多,也变得分外灼热。相形之下,体内的其他经脉,四肢
,颈项却正在一点点冰冷。这时,胸腹间的那一小段经络中的暖流突然快速流转起来,仿
如猛虎出柙,暴洪倾泻,一点也不受控制,就在胸臆间的那一小块地方急速盘旋起来。身
体的其他地方已失去了知觉,石无暇多故,只是拼命凝神聚气想要制住那股气,让它缓下
来。气流在盘旋中速度愈来愈块,也愈来愈灼热。好像一股烧熔的铁汁正在那一小块地方
急流。撕心裂肺的疼痛让石的神识开始模糊,石感到自己正轻飘飘的抽离出自己的身体。
疼痛,灼热,冰寒,种种感觉开始变得飘忽。石只知道在心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让
自己挺住,本能的,石知道生死只在自己这一念之间。守住,便生;守不住,便是死。这
样咬牙僵持了徐久,石的眼前幻出无数奇瑰的景像,或怪异,或狰狞;或电闪雷动,赤火
千里;或和风细雨,润物沃野。种种幻像在眼前纷至聚散,不知过了多久,石自己恍恍惚
惚似觉已是数年一般。突然,石只觉耳畔一声洪钟巨吼,正在飘忽的神识就如同被巨力吸
附一样,被扯回体内。眼前似乎见到一股通红灼热如流气脉正在急速旋动,象是炼铁的洪炉内的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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屑阜窒嗨啤M拍欠伤黉隽鞯某嗪煅琢鳎闹卸溉灰籤动:那次和居伯去买盛水陶罐,
见到作坊里的小学徒把陶轮踩得失了速。陶轮转得飞快,轮上的稀泥坯给转成一坨一坨的
碎泥飞离出去,糊到四下的墙上面。陶轮上的泥坯转眼就被分得干干净净,丁点不剩。石
思量今天自己身上那股气造这么大的反,一定是气太多了不受控的缘故。如今,身上有气
的地方热灼生痛,没气的地方冰寒一片毫无知觉,要是冷热匀一匀也许就能逃出生天。只
是,如何将这已不受控的热流分到其他地方去呢?突然想起的陶轮倒是让石似有明悟:让
那股气转得再快些,把热流飞旋出去。石正想到这里,却发现自己眼前的那股炎流转得更
快了些。难道,见到的真是自己体内的那股热流?石不由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眼下自己
是不是已经死了,只剩个魂还没散。不过,想出来的法子还是试一试吧。石一面继续吐息
,纳入天地精元;一面分出一念去推动那股正在飞旋的热流,让它转得更快些。热流得了
源源不断的精元补充,又被石不住推动,飞旋得越来越快,已有些散流被旋离出去,匿入
其他经脉中。散流每被旋出一些,石也就觉得身上松快一些,冰寒果然也消释了不少,就象是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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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松了口气,打算出定。却发现吐息停不下来,只是自顾自的吐故纳新,绵绵汨汨不绝不
休。身体里的无数股气流也个自为营,自行盘旋壮大起来。一时间,体内全都充满了热流
,在体内大小经脉间激荡不止。如此良久,石自己数着,自己身上的热流,不算细小的;
单算是粗大的,已盘旋了一百零八次。原来的那股最大暖流较之以前到是没大多少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被旋离出去不少的缘故。那股暖流的急旋已经缓了下来,现在倒好像一锅稠
稠的稀粥似的。石这会儿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自己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吃满了气的风箱一
样鼓胀着,身体里全是些乱涌乱撞的气流;而且,身子好像还在越来越鼓,越来越胀,快
要被挤破了似的。石心里又惊又怕,一片惶然,脑子里乱哄哄的,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只是想要张口呼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想要伸手去抓住什么,身子却也一点都不听
使唤,动也不动一下。体内所有的散气已经仿如狂乱,就如同几千匹野马一般,正在狂冲
乱突,要找一个宣泄之处。石只觉原来的那股暖流此时突然跳动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节
律。那股暖流每跳动一次,就向内收缩一次。跳动收缩了又是整整一百零八次之后,原来
的那股暖流已不再是一股暖流,石恍惚见到似乎是一团拇指大小的圆球形状的东西。那东
西在胸腔中跳动,似乎蕴带着极大的吸力,把体内所有的气都吸扯向它。方才还在横撞竖突的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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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羽山长歌志
第二章 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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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丝清凉正在身体里穿行,所经过的地方,原本死寂的一片都慢慢被唤醒。就象是蒙披
在玉石上的灰尘被轻轻抚去。那团圆球缓缓吐出温和的气息,在胸腔中律动,暗合着天地
间奇异的节奏。石慢慢睁开眼睛,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却惊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再也闭不
上。一个颗心狂跳不止,险些又晕过去!
这时,天似乎已经大亮,平日里只有石和居伯的窄小土屋里却多了两人。一人一看便知身
份尊贵:身材欣长匀称,面色白皙,颌下微须修理得甚是精心;一头暗蓝的长发披在肩上
,在土屋微暗的光线里隐有幽光。罩着一领羽山云驼细绒织就的猩红大氅,靠袖口处有块
黑色的长翼怪兽印记。那人也正在打量着石,一双眸子闪动着妖异的光彩,脸上神色漠然
,不知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另一人站在那人身侧,浑身披着暗黑色的轻铠,胸前有个交叉
双斧的标记。看样子是护卫上城的近武团武卫。站在屋角的居伯看见石醒了,惊喜的向前
抢上两步,张嘴像要说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讪讪垂手立在一旁,偷眼瞅向那个蓝色长发
的人。武卫冲石大喝一声,:“放肆,见了网师大人还不跪下请安!”网师?石的心里流
过这个名字,突然想起那正是阎浮城城主随侯的号。
此时大风朝已历八百二十七年,又经“獬王之乱”,“九王纷争”等数次变乱,早已是垂
垂欲坠,行将崩析。中陆之上,群雄割据,诸侯纷立,大风其实名存实亡。只是,眼下尚
还无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取大风而自代。风朝名义上还是群雄共主。中陆西部自鳐河始是
余王食邑,阎浮城城主网师乃是余王烈的外甥,自幼禀赋不凡,甚得余王宠爱。年二十即
因军功叙保,由风朝庸帝亲赐爵位“随”,受封阎浮方圆五百里,以阎浮牧自领。(风朝
官制,受封爵位获食邑,但无实际之行政职权,仅是每年得税赋十之八九。实际之军权大
权由“牧”,“统领”分掌。但大风式微,官制已是凋零。身袭爵位而掌军政,一言生死
之诸侯愈多。似网师此类,便俗以“城主”称之。————《前朝遗事纪·官制》)
城主怎么会到下城,又怎么会到自己这破漏土屋里来?石心里暗暗纳罕。奇怪归奇怪,石
从地上翻身起来,伏在地上:“小民石,见过随侯网师大人。”“石?今年多大?”网师
的声音阴冷而没有一丝情绪,石听在耳里,不由打了个寒颤。“回大人的话,小民今年犬
齿十四。”“十四?”网师的声音此时听来带了一丝诧异,随后又冷哼了一声,对身边的
武卫使了个眼色,转身出了土屋。
一队近武团的武卫已列在土屋旁的街两侧,将这一段街封锁了起来。街两边的土屋里,一
些平民在土墙上挖出的窗洞里向这边探头探脑,猜测着发生了些什么事。网师步出土屋,
从旁迎上一人。这人身材高瘦,须发浅黄,一身青衣,看服色应是城主府内的文官。
“侯爷,昨夜城中闻得有练气士丹成而发龙吟,一城皆惊。今晨侯爷便来此下城鄙陋之地
,莫非有何关联?”
“就是屋里那小子。”网师眼内闪过一丝精光,一现即没。只是自袖中伸出手来,玩弄着
自己的手指。手指苍白修细,骨节有利,完全看不出来有厮杀疆场的痕迹。
文官听说,神色一惊,便探头向土屋内看去。“侯爷,那是个孩子。 但,”文官迟疑了
一下,接着说道“但似乎生具异像。”
“十四岁。我方才探他经脉,业已成丹。虽是如豆大一点,但似乎精炼非常。”网师顿了
一顿,看着那文官,嘴角噙着一丝似有似无的促狭笑意。“逢亿,你看如何?”
“侯爷,此子生相妖异。既已成丹,如任之自生自灭,必有祸端。”逢亿丝毫未觉到网师
的神色,低头沉吟片刻,说“不如送去大医正处,封了奇经八脉,灵感神识,用作试药药
人。”
“哦,也好。就依你的办吧。”网师眼中神光顿然敛去,摆摆手,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是。小人这就去办。”逢亿躬身领命,进到土屋里去。
网师看着逢亿进去,只是将手负在身后,仰头望向青空。——天青如镜,片云皆无,倒是
个好天气。
网师一出土屋,居伯就一把拉过石,眼里满是惶急。“小石头儿,你没事吧?你可把我吓
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昨晚上有多吓人?就像要死过去一样,还大叫了一声,全城的人都
听见了,一大早城主大人就来了。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痛?”
石拍拍身上,摇摇头。“没事了,一点都没事了。居伯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向外
看了一眼,小声问居伯:“怎么城主也来了?”
居伯的神色一下变得凝重,把石拉到身边,声音极低极低的对石说“我觉得不像有什么好
事,小心些。看着不对,你就要跑,往城外跑,越远越好。”
听到居伯的话,石心里咯噔一下,手心里已是渗出汗来。偷眼往屋外看去,隐约看到近武
团的武卫正围在屋外。这,要往何处跑?石心里正胡思乱想间,逢亿已进得屋内。屋内光
线昏暗,逢亿进来定了定方看清站在屋里的这一老一小。那个丑怪小子也正望着自己,眼
里有抹精光,让人不快。逢亿皱了皱眉,招过留在屋内的那名武卫,指着石说道:“将他
带走。”说罢,便转身欲出。
居伯抢上前,一下跪倒在地:“这位大人,小老儿只此一个孩儿与我相依为命。不知大人
此刻要将他带往何处?还望大人开恩啊!”
逢亿头也未回,只是大喝道:“带走!这是城主钧命!”
屋内的武卫一把将石从地上拎起来,抓到屋外。屋外阳光正是大盛,滚汤样浇在近武团武
卫的铁铠和长戈上,映出的白亮白亮的光却让人心里有股寒意。石的心里突然极静,身体
里的那团圆球骤然律动加快,似乎是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居伯从屋里冲出来,一头撞向武卫。武卫卒不及防,一下松手放开了石。居伯紧紧抱住石
掩在自己身后,向逢亿大喊:“大人,你要将我这孩儿带到何处?”逢亿脸上胀得通红,
勃然大怒:“你敢抗命?这小子生相妖异,昨夜已成乱兆。本大人要将他带去祭天!”逢
亿回身向武卫大喝:“拿下这两人!”
居伯大吼一声,须发皆张,目眦欲裂。猛地扑向逢亿,一把抓住逢亿的衣襟,“我和你这
厮拼了!”一面连连将头狠狠撞向逢亿面门。逢亿嘶声惨呼。武卫们呼喝着围上前去,用
戈猛刺居伯。居伯扭头用力冲石大声嘶喊:“跑啊!石头,快跑啊!”
石双目尽赤,狠狠一咬牙,转身跑向巷陋巷深处。
逢亿从居伯手上挣脱出来,血流满面,鼻梁似已撞断,牙齿也掉了数颗。逢亿捂着脸不住
大叫,头上疼得青筋直暴。恶狠狠的对武卫说:“扎,扎死他!给我把他剁成肉泥!”一
面又指着陋巷深处,向剩下的武卫骂道:“还不快去追那个小的!”
石在陋巷的狭窄街道间狂奔,如果能跑到西面城墙下面土洞里藏下,天黑下来也许就能溜
出城去。居伯临死前的嘶喊还在耳边回响,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石咬着嘴唇,不停地
对自己说。
武卫的铁靴声由远而近,相邻的几条街上似乎都是追兵。石一头钻向街暗处的柴草垛,在
那里暂躲片刻,也许能避过去。
心中警兆忽现,一杆铁戈猛地横在眼前。一名武卫狞笑着逼上来,石向后一步一步退去。
暗暗四下留意,发现这条街上只这一名武卫。那武卫“呼”的一声挥戈扫来,石低头矮身
相避,铁器的沉重风声带着腥气在头顶闷闷划过。一瞬间,石感到体内的那团圆球吐出灼
热的气劲,迅速流动到全身。石奋力拔地高高跳起,一脚踢向武卫的面门。血花溅起,武
卫闷哼一声,铁戈脱手而落,向后仰天倒下。石上前一看,那武卫面门被踹得稀烂,居然
已是断了气。石心里怦怦乱跳,看看自己的手掌,一时间竟有些陌生。
无暇多想,还是逃生要紧。石跑过几个土屋,一头钻进街角的大柴草垛里。
耳听得外面铁甲武卫的呼喝声四起,就在身旁数丈处,一颗心跳得快出了嗓子眼儿。过了
多时,铠甲,铁靴和长戈的锵锵之声才逐渐远去。石长出了一口气,又仔细听了听,才从
柴草垛里钻出来。甫一出来,便觉那团圆球急剧跳动,一股阴寒之气已罩住全身。当下四
肢僵硬,一动也不敢动。一只手掌带着寒意慢慢贴向自己后心,石知道,只要那掌上劲力
一吐,自己就肝胆俱碎。石缓缓回过头,只见身后那人面色漠然,一头幽蓝的长发在黑砾
原上盛大的阳光里格外醒目,正是网师。
网师饶有兴味的打量着石:这丑丑的小子和自己目光对视许久,却没有丝毫退避。网师沉
吟片刻,目光一闪,将石拎起,抛给站在身后的两名红衣亲卫。“将这小子先带到瀛阁的
禁室里关着。”
瀛阁的禁室在城主府内,是间丈许的小室,仿如枯井。全用巨大岩石垒砌,深在地下。仅
在头顶数丈处有块巴掌大的气孔。
石在这里已被关了数十天,每日有食水自头顶天窗气孔处缒下。室中别无他物,此时正是
黑砾原上炎冰之季。白日里,日光大盛,狭窄石室中闷热难当;到得晚间,天气骤变,石
室里又是冰寒刺骨。石只好不停的打坐运气相抗。
此时,原来那短短一段口诀似乎已不足运转体内周天。那夜突然生出的那团圆球不知是什
么,吐纳所得的天地精气全都散入周身不见踪影,然后那团圆球又在奇异的律动中缓缓吸
纳回来。打坐入定之时,寒炎皆忘,倒颇不觉禁室之苦。数天之中,那团圆球又大了不少
。石有时想起那天毙于自己脚下的武卫,隐隐觉得自己身上蕴有极大威能,但却丝毫不知
如何唤出。若是能随心使用,逃出这小小禁室应是不难吧?
网师不时会来看看,每次都是站在气孔外向内打量片刻便离去,脸上神色漠然,不知心里
想些什么。那黄须黄发的逢亿也来过,鼻梁已是深深塌陷,面容俱毁。他向网师数次进言
杀了石,网师却总是不置一词,只是站在气孔外看两眼石,便转身而去。
这日,石出定睁眼,已是夜深。四下静谧,只有黑砾原上的武士阴风在肆虐咆啸。石抬头
向天窗上望去,却发现一轮霜月正正的透过天窗直照进室内。自己身上的烂麻衣服和禁室
里的石墙上都笼着一层霜月淡淡的银色光辉。石不由有些发痴,觉得恍在仙境。这时,体
内的那团圆球却突然急速转动起来。石心里不由暗暗叫苦,上次的事,不会又来一次吧?
但圆球只是兀自转动,照在身上的清冷月光仿如一股冷泉自顶门正中涌入,被体内的圆球
吸纳又缓缓吐出,散出体外。石突然发现,禁室的地面岩石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个硕大的
五芒星,而自己正正坐在五芒星的正中!圆球吸纳又散出的霜月月光之精似乎都注入到那
五芒星内,五芒星光芒大盛,一时光芒如潮水涌起,将石整个淹没。
禁室内的月光光华涌动多时,方慢慢散去。石室内又归于死寂,石却已豁然不见,小小一
间丈许的囚室此时空空荡荡,似乎象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一卷 羽山长歌志
第三章 琅琊洞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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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只觉得是一瞬间的事情,眼前被亮银一样的月光光华一时遮住,光华敛去再开眼看时,
却已到了一个陌生地方。
石此时正坐在一间硕大石室里,身前是一张黑色的宽大木质书案。书案木质坚实细腻,石
弹指敲击上去铮铮有金石之声,嗅嗅沉暗有香,象是传说中产自俱卢的乌金香檀。向石室
四面看去,阔大无朋,穹顶距地约有五丈。整个石室里除了书案四周的丈许空地,全都放
满了和书案一样的乌金香檀书架,架上累累落落全是书籍。
石从书案前坐起来,才发现书案是放在一块丈许见方的台上。走下台,在石室里四下走了
一圈。石发现石室不是用羽山所出的岩石所建,那是一种淡黄色的巨大岩石,光滑致密,
在四周墙上的不灭灯的青色灯光下也映出粼粼闪光,使得石室内分外明亮。石室东西两侧
各有一个石门。东侧的石门内是几个小石室,似乎是用来储物的。西侧的石门内则只有一
个小石室,石室墙上有两道铁门,门扉紧锁,推之不开。
书案石台是在大石室南墙之端,石走回书案,忽然看见书案后的石壁上自顶到地刻着四个
大字“琅琊洞藏”。字字如斗大,字形古拙,深入岩壁内寸许。
石心中暗暗纳罕,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不知道会不会是网师,逢亿搞的名堂。不过想来
自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象网师,逢亿该不会为自己花那么大的气力才对。那样说
来,这地方该算是暂时安全了,自己到这里来得那么奇怪,网师,逢亿想破脑子也想不到
吧?
似模似样的坐在书案前,石颇觉有几分新奇。书籍在中陆是闲余之物,一般升斗小民每日
劳作果腹尚无闲暇,何来闲情读书识字?多半是大字不识的。倒是居伯早年曾入魁塾,家
中尚有两本文字粗浅之书,不过也是些入门功课。但也尚幸如此,石能跟居伯识字学习。
石天资聪颖,学得很快,家中那两本书早就被石翻烂。那时居伯常说魁塾书多,待到能有
余财,便将石送到魁塾学习。石小小心中对居伯所说的“书积成堆”的魁塾便也颇为向往
。
此时,看着眼前一架一架的图书,又忆及居伯,不由心中大恸。“哇”的一声,便伏在书
案上放声大哭起来。数日来的情景历历尽于眼前,只觉奇变突起,转眼间就已是物是人非
。心中热辣一片,又甚为酸楚,竟说不出是何等滋味。哭着哭着,不禁神倦气乏,虽说几
日来在网师,逢亿面前未作怯色,但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此时,又乍脱桎梏,心神
一松,不由眼前黑沉一片,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方才睁眼醒来,就这么仰躺着忘着石室顶上的巨大不灭灯发呆,心中盘算着
以后该如何是好。眼角斜处,却发现靠着书案角落有个木匣。捧过木匣,也是一样乌金香
檀打造,并未有锁。揭开匣盖,里面室厚厚一部书册和薄薄一张玉竹纸笺。石展开纸笺,
上面竟是这琅琊洞室主人所书:“余难岐子微,中路洲大荒息山人也。自幼书痴,发愿广
集宇内图书之精华。穷六十年广游宇内,以完此愿。当日行至此中陆西陲黑砾原阎浮城地
域,见此地风物干燥,甚少阴湿,恰为藏书之极佳处,便竭余一生之财建此琅琊地室,用
以藏吾毕生所集之书。历十年,费百万金,地室乃成。此琅琊洞室收余毕生所集之书,囊
括宇内三洲,零星外岛图书之精。广集宇内之书,聚奇珍于一室,心愿已偿,毕生无憾矣
。
已知此身犹似猛风残烛,遗世无多。此琅琊洞室未有自外而入之通路,惟余作余月华五行
之阵,非霜月当空,灌注丹力催动阵势而不得入,此所谓留贻有缘法者。西侧铁门所闭为
两暗道,一通阎浮城内,一通羽山。门上有禁制,习吾月华之法可解之。
余另著有一书《琅琊室总铭》,为余毕生所读典籍之笔记。吾月华之法亦载其内。
惟一事相求,难岐氏自吾而无后,望有缘者承我家名用以行事。“石捧起那部书册,上面
正是写着”琅琊室总铭“几个大字。匣内还有一块乌沉沉的,不知材质的一寸见方牌牌,
上有两个古字”难岐“。想来应是那难岐家的信物了。
石翻开那部《琅琊是总铭》,却发现里面综述天文地理,文道武学,兵法辅政,经济交通
,阳谋诡道,简直是包罗万端,无所不有。想那位难岐子微老人胸中之学浩如烟海,昔年
想必也是位风华绝代,卓卓不群的奇人。在此隔世石室,遥想先贤,不由得有些发痴。
望向满室的累累书籍,石暗自下了个决定:看完这些书再离开这里。
偌大的石室只有石一个人坐在书案旁,身边堆满了书籍。山中不知日月长,从到这个琅琊
洞室里到如今,倥偬已有数个月了。每日里石就是埋首典籍和打坐入定,倒也丝毫不觉无
味。饥渴之时,石室内竟有水源和一些干粮聊以果腹。
琅琊洞室里除了中陆典籍居然连俱卢和东胜的经典也俱有收集。
“中陆上传武技与‘丹术’两类,以丹术为主,武技为辅。习武者必修‘丹’。惟其一般
武者仅只修到气感,乃至连气感也极为粗浅,仅只倚仗武技。能‘丹’武俱通者,已算是
得窥门径之高手。中陆上所信‘内外皆有天地’,认为人之体内自有寰宇乾坤。借外而通
内,贯连内外,于内求其无限,便为修丹之要义。‘丹’为所修之精华凝聚。养丹有成,
便可转运五行,化生阴阳,以内气外放,具大威能。‘丹’又有内外之分,外丹者,药石
所炼凝之物。此亦为天地之精,可祛病痛,延寿祚,精进内丹修为。丹术者,以修丹为体
;以五行术,阴阳术,八卦术等数术为用。体用两成,是为丹术。习丹术有成者,称之为
‘术者’。武技者,为身体四肢,兵刃器械体用之技。亦以修丹气感为其基础。习武技有
成者,称之‘武者’。有丹术,武技俱为大成者,称‘达者’。
俱卢上传‘四法’:诛法,息法,增法,怀法。诛法者,类于中陆丹术,武技之混成;息
法者,为奉神者,僧侣所习,为祈福,预示,治疗,借神力之术;增法,为政治,经济之
学,为官员,商贾所习;怀法为歌舞,冶炼,等等杂学,为艺人,歌舞者所习。另有为奴
隶者,称‘素’。诛法分三密:口密,身密,心密。口密为咒言,分地,水,火,风,空
五系咒术,类于中陆转运阴阳五行之威能;身密分瑜珈,筋骨术两大法,似中陆武技;心
密为精神控制之法,有召唤术。
东胜上似中陆之武技,丹术;俱卢之诛法,息法者有‘灵’,‘法’,‘技’三系。灵,
颇似俱卢之心密,有精神控制,召唤,降神等技;法,也称魔法,有四正四辅八系,似俱
卢之口密;技,共骑士技,剑士技,斗士技,箭士技四大类。东胜之学似于俱卢。“——
—《琅琊室总铭·三洲之学》
石在琅琊室中找到厚厚一摞中陆丹术的功法典籍,丝毫不知中陆之上各大魁塾敝技自珍,
丹术典籍外间百难一见。象琅琊室中这数十种一品功法要是传至外间,必是惊世骇俗的大
事。然而石只是发愁,这数十种功法该去练哪一种呢?还有俱卢的诛,增二法;东胜的灵
,法,技三系;也都各有奇妙之处,不学也甚为可惜。一时之间,倒是甚为作难。
石翻阅丹术典籍,却发现原来自己体内的那团圆球便是所谓的“丹”。这倒是让石惊喜非
常,自己也在暗暗纳罕:那一晚误打误撞,不知如何便就成了丹。但是看典籍所言,内丹
成丹时,在内视中皆有碗大,且分阴阳两种属性。自己内视自己的内丹却只有半个拳头大
,还是这几日吐纳增长的,成丹时顶多只有豆大一点。而且结结实实的,不象书中所说是
“凝气为团,内紧外松,经年后入第二境,可如实质。”书中还说丹分阴阳,阴丹内视作
黑色,阳丹内视作白色。可自己那颗怪丹绚烂五色,到还真说不上是什么属性。
原来,石那晚也算是置于死地而后生,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因身体中其他经脉都
未有习炼,真气被压在极窄的地方本是要爆体而亡的,但石决死关头将真气急旋抛出杂气
,真气在急旋和压聚中竟而生化成丹,这也是百年难逢之际遇了。虽然丹成,但却小得可
怜,亦无属性,惟可取处便是精炼非常。一般炼气修丹之人要达此凝炼如实质之境者甚少
,但达至者的成丹也不会如此之小。石的内丹另有一特异之处,便是混沌二气,不分阴阳
。一般修丹者都是将阴丹或阳丹修至极处,以待阴尽阳生或是阳极阴生来使阴阳二气混成
。石眼下却可二气并修。
石翻来翻去,不知如何取舍。只是先依着大部分功法的进阶口诀修习体内其他的经脉,使
经脉和内丹可贯通无阻。这日,翻看《琅琊是总铭》,看见一句“宇内万法同源,得其根
本便不扰其枝节末技,何者为适,便取之为用。”心中大悟,在琅琊石室内放声大笑。此
后便遍览三洲典籍,究其根本触类旁通,以为己用。
霜月高高升在黑砾原荒寂的上空,清冷的光辉淡淡拂过阎浮城的暗夜。炎寒之季已过,此
时气温调和,只有微风自羽山翩翩而来,扰动城楼上缀悬的角马叮咚作响。下城一片死寂
,上城几户豪门却是烛光洞洞,丝竹袅袅,尤在深更夜宴。
一个小小黑影忽的闪上城内最高的魁塾书馆顶上。月光下看去,竟是个模样丑丑的十来岁
光头少年。正是石。
石坐在书馆顶上,向下望去,整个阎浮还有空阔辽寂的黑砾原尽在眼底。羽山来的风带着
植物和尘土的味道轻轻撩动着衣襟,划过面庞。石大大伸了个懒腰,长吁了一口气。在琅
琊洞室不觉已呆了年余,连洞中的干粮都吃光了,今夜解开暗道上的禁制从地下回到阎浮
城其实是为了偷些东西吃。却不料,暗道的出口竟然就是在城主府后厨。不知那位难岐老
人是不是故意的。石从暗道出来看到,不禁哭笑不得。想想反正吃的也容易弄,便也不急
;好久未在地上,甫一出来心情雀跃,就在城里四处乱逛了起来。
此时站在阎浮的最高处当风而立,胸中不由溢满豪情。将两臂一张,迎风便跃了下去。清
冷夜风穿过胁下,体内真气急速运转,将身一轻,竟飘飘然在空中滑行了一段。石闭上双
眼,体会这御风而行的绝妙滋味——迦楼罗人在空中滑翔的感觉便是如此吧?如此飘飘数
瞬,睁开眼时,迎面竟是一堵厚墙,石吓了一跳,两手忙向前施了个小小的东胜风系魔法
想要阻住去势。只见两个小小的青色风球从石的掌心推出,弹在墙上。石小小的身形在半
空中一顿,然后就扑通一声直直摔在地上,腾起一团尘土。
石呲牙咧嘴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苦这脸瞅着眼前的那堵墙,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耳
边忽听到巡夜的武卫向这边跑来。不禁摇摇头,手上捏了个诀,低喝道“疾!”便借土遁
凭空消失在空气中。
城主府的后厨里,暗影里一闪石又凭空出现。石笑嘻嘻的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搜罗了一堆
珍馐美膳。捧着吃食,石又从暗道回到琅琊洞室。
在琅琊洞室里呆了一年多,石的本领已是大有进步。眼下,体内其他经脉差不多都已与内
丹相贯通,内气已是运行无碍。内丹也又增大了不少,只是石的内丹炼化奇异,一时没有
什么合适的功法,内丹的修炼进展甚为缓慢。五行术,阴阳术,八卦术等数术和俱卢诛法
三密,东胜灵,法二系也俱有习练;只是广则广矣,却都只是粗粗习练,精深之处尚难一
一明了。好在石记忆甚好,将书上种种技艺通通记下,每日思索如何融会贯通,尽为施展
。练功之余,便是博览洞室内藏书,广涉群学。
中陆人认为宇内万物皆有阴阳二气平衡所生,物按五行:金木水火土。故此,中陆上的术
法便是体认五行之性,调用阴阳而成。术法之根本还是使体内内丹之运转与体外天地运行
之韵律同频,以此引动五行之力。中陆人所谓“天人合一”,认为人体亦由五行所构而成
,如将体内五行运转之气,阴阳之属与体外大天地相融汇,便具有大威能。这融会相通的
门槛就是后天之境与先天之境。后天只是以借用天地之力,而先天则是用天地之力,其中
自有高下之分。石此时也不过是后天之境,仗着内丹混沌无属性可并用阴阳二气,大部份
术法都能施展,只是威力和其他施展此中法术的术者就差的远了。这点,石自然是不知道
的。
习练数术,石方才明白那天网师是如何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网师的修为该是已近先天
之境,已能锁定石的气机。借气机施用遁法,网师才能突然出现再石的身后。明白此点,
石对遁法的习练倒是颇为精熟。
俱卢人的天地之说颇为怪异:俱卢人自认是龙蛇的子孙,认为天地是浑沌之时一条巨大的
饥饿龙蛇吞食自己而形成。石翻看的每一本俱卢典籍上都会绘有一个盘身吞食自己尾部的
饥蛇图像。初看时,石颇觉好笑,只觉俱卢人的脑子很是奇怪。某日,却突然发现那图像
和中陆的阴阳二气混生相克的图像境十分神似。当下顿悟,宇内各族于天地至伟之力的体
认其实是颇多相通之处。此便所谓“万法同源”。俱卢人认为人体蕴有“蛇之力”,就是
那种饥蛇自食而生天地的力量;头部有上中下三处,胸部有上中下三处,腹部有上中下三
处,共九处。修行的目的就是控制生命的“风”,来爆发体内的“蛇之力”。每一个层次
就叫做“进化”。俱卢人认为构成天地的要素是“地,水,火,风,空,识”。口密就是
运用契合蛇之力的咒语启动天地的要素,施出法术。
石也学着俱卢典籍所说在入定时去寻找体内的“生命之风”,找来找去也只找到体内运行
流动的真气。心理不由一动:难道说,是指的同一种东西?又想起中陆典籍中有一种功法
是在身体的主要经脉开辟凝气之地,不之是不是与此相关。石一咬牙,试一试好了。便依
着俱卢身密功法所说将真气汇集在额头印堂处盘旋。盘旋良久,也没什么动静,石正想是
不是弄错了。突然间,体内的内丹又急速律动起来,印堂处的真气盘旋加快,石都能感觉
到印堂处的经脉在跳动。只觉眼前一片灿然,似乎是轰然一响,石发现身体一轻,好像是
破开了什么枷锁一样,身体里突然就凭空多出了一股力量。
第一卷 羽山长歌志
第四章 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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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锁着黑砾原的荒芜不毛的是绵延的羽山。蜿蜒数百里,将自黑砾原西面凭都沙漠侵掠而
来的厉风困锁在黑砾原上,无法东行。在黑砾原上东望向羽山,羽山和黑砾原一样苍凉寂
寞,尽是深褐色怪石嶙峋的硬朗山脊。远远的主峰贺岚峰是西陲第一高峰,峰顶终年积雪
。山峰奇险,形似极细的尖锥,雪亮亮插在广辽的黑砾原上。故老相传,自古羽山天下险
,从无敢登贺岚峰之人。
然而,羽山东面却绝然不同:山青水绿,草长莺飞。羽山之西挡住了黑砾原上肆虐的风沙
,东面竟是大片大片的森林,物产富饶,土地肥沃。贺岚雪峰的冰川流淌而下,冰川雪水
清甜甘洌,灌溉了羽山东面平原的大部份农田,使得羽山东原成为中陆上著名的产粮之地
。所出之“清水稻”乃是西陲特产。而贺岚冰川则正是流经中陆的第一大河——鳐河的源
头。鳐河浩浩汤汤蜿蜒东向,九转十回。第一转第一回处的无定川上便是余王治下彰国的
都城——兴庆府。
彰国此任余王名烈,英毅果决。占此中陆至要之地,励精图治数十年,已临驾其他诸侯之
上。麾下所指,一时无人敢与争峰。数年间,彰国版图已东扩千百里矣。
此时正是初夏天气,草木扶疏,香花盛放。斜阳西沉时分,霜月初升。微风清朗,空气里
暗暗植物的芳香饱蕴汁液。
石躺在羽山东麓小兴峰的长草间,仰望渐渐暗沉下去的天空。天光明澈,整个天穹仿如一
个硕大的透光琉璃;繁星初明,在淡淡流云间就似被轻纱拂拭过的宝石,闪闪烁烁。石静
静看着天色一点一点黑谧,耳侧听着草间铃虫“淅哩——淅哩”的鸣唱,心中淡定无波。
只觉得自己正在缓缓展开,像一匹布那样平平铺展。这样伸延的灵识在四周的天地间散开
,就像在和天地万物一同呼吸运转一样。不知不觉中,体内的真气就开始运行,搬运周天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石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存在,只是觉得在周围聚集了许许多多微小的
存在。那些微小的存在有的活泼跳跃,有的淡定轻灵,有的脉脉绵长,有的敦厚沉稳;好
像一群性格各异的孩子,正挤挤挨挨聚在自己身旁想要亲近。石的心里涌起一种深深的感
动,就像连魂魄也在震动似的。随着这股感动,那许许多多的微小存在仿若浪潮一般淹没
了石,石就像一块干涸的土地,将它们全部吸纳。
石缓缓回过神来,发现脸上已满是泪水。石知道,刚才自己所感应到的那些微小存在正是
东胜魔法所说的“元素”。东胜人的魔法的基础就是元素。所谓魔法,就是通过精神的凝
聚,和咒言的吟唱,聚合天地中元素将元素的力施出。石以前施出东陆的魔法时,只是在
心中默念咒言,就施出了魔法。开始的时候并不很难,到了后来初级进阶魔法的时候却变
得十分吃力。东胜语拗口难练,让石颇为头痛。石试图找出施展五行术的基础——五行,
和所谓的元素间的区别。那日在翻阅东胜典籍之时,看到东胜的一位大魔法师的笔记,他
认为咒言不是和元素建立沟通的根本,关键是精神的凝练和对自然间元素的体会。这和俱
卢人口密的说法颇为相似,俱卢的传奇口密阿阇黎(俱卢语,意:导师)修奥底罗的口密
著作《摩诃坦特罗》中就说,口密的精义便是习练六大中的“识”,心之力;用以透过“
蛇之力”操控其他四大“地水火风”的力量。所谓的咒语只不过是发动被操控的天地之力
的暗号。这样说来,只要能明白五行和元素的异同,便应该可以找到操控魔法背后的真正
秘密。
话虽如此,但古语有云“知易行难”。石想了很多法子来试验,但都不成功。甚至几次险
些将自己弄到经脉错乱,只好先将东胜的魔法习练搁置下来。
在“琅琊洞藏”中已呆了四年有余,洞中的藏书几已遍览,自身的修为也已大进。那年试
练“蛇之力”,印堂中果然凝气成团,就好像身体里的宝藏突然被开掘一样,真气大盛,
连内丹也增大了许多。相对于中陆养气的渐进功法,俱卢就好像是蓄势而出,以求修为突
进。那次试练有成后,石将中陆和俱卢的养气功法融会一体,自创了一套适应自己内丹的
功法,因是得益于这“琅琊洞室”里的藏书,便称作“琅琊心诀”。这几年中,修习“琅
琊心诀”修为提升很快:已将头部的三处“蛇之力”习练成功。因和俱卢功法中的“蛇之
力”略有不同,石将其称之为“气窍”。体内的内丹也因此而增大数倍,经络通顺。
不知是不是修炼内丹或是开“气窍”的缘故,四年多下来,石的身量已长高了不少。又常
在地室之内,肤色也变得白皙了许多。眼中已没了当日的孩童之气,一双眸子纯黑而深沉
,有股浓浓的书卷之气。唯一没变的也就是那颗大大光头了。
但确因了内丹的缘故,石的五行术甚为纯熟。眼下平日里的大部份时间便都在琢磨这三大
洲上操控自然天地之力的术法的奥妙。连接数月收效甚微,石心里颇觉气闷。想着学的那
些武技一直也只在洞室里比比划划,从未实际用过,心想不如出洞室去散散心。
便在“琅琊洞室”的储物室里找了一把锈铁刀,自暗道出到了羽山。暗道口是在羽山东麓
的一个树林里。此后数日,石每日就在羽山各峰之间游玩。林中的野兽倒是被他宰杀了不
少,全都饱了石的饥腹。
却不曾想,今日在这小兴峰上的长草间躺卧了些时,竟而悟到了“元素”的所在。现下回
想来,心中洞明:所谓五行,四大,元素者,都是存于者天地之间的自然之能。五行,四
大却是天地之间默默无言,广瀚无际之力;故此,只有其性,未有其灵。而元素者,却是
天地之间能之聚合的微小灵物,可以相沟通却不应相役使。俱卢人虽称“万物有灵”,却
只是称天地万物,未曾体认到者天地之间极微极小的“灵”。五行,四大得天地之力之广
,而元素得天地之力之纯。如此看来,中陆与俱卢其实神似;而俱卢与东胜仅而形似。但
三洲同一天地,同一宇内,三洲之学其实各有短长,相互有联通。
东胜魔法四正四辅共八系,但其实作为魔法基础的元素仅有四种。这四种元素和俱卢的四
大名称相同,也是水,火,风,土四种。石内视自身经络,发现身体里充溢了一股奇怪的
力量。和自己身上原来的真气不同,这股新力量并不在经脉中而是灌注于四肢百骸;身体
就象是个皮囊,而那力量就是充满皮囊的气。看来那力量应该就是元素的聚合。
石张开手掌,体会着体内的火元素。心念一动,手掌上腾起一个小小的桔色火球。淡淡的
暖光照在石的脸上,十分美丽。石心里大喜,一个人对着手上那团火球呵呵傻乐起来。左
看看,右看看,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去摸摸。只听“啊哟”一声,火球熄了,石的手
指也被烫了一下。
自己也觉得好笑,石一个人坐在长草间就笑起来。笑声渐高渐响,到得后来竟而转为悲声
哽咽抽泣起来。在这宁谧夏夜里石又想起居伯音容,心中顿然酸楚,泪水涔涔涌出。要是
居伯能看到自己今日的本领一定会很高兴吧?但这世间之事当真是不知如何说起,当日若
不是网师和逢亿将自己抓至瀛阁,居伯就不会死去,但自己也却到不了“琅琊洞室”。现
在虽然是修身有成,可却是一人孤苦于世间。真不知是今日习得东胜魔法心中喜乐,还是
一如当日在阎浮下城作个丑丑的小铁匠开心。一时间只觉心中思绪纷杂,一片迷惑。
正自望着对面霜月照拂下银光熠熠,高耸入天的贺岚雪峰发呆,默默想着自己心事时。忽
觉嗅到腥风袭来,背后的长草间“呲啦”一声响,电光火时之一瞬已到了背心!石心中大
骇,知道是山间猛兽,只是不知是什么来的这般快。动念之间,已经一个前扑,团身滚到
一边,避过了扑向背心的一对利爪。背上肌肤隔着薄薄的单衫几已触到爪尖,不由惊出一
身冷汗。扬头看时,迎面是一对幽幽放着精光的黄色眼眸,鼻中喷出的热气都吹在脸上。
还未看清是什么,那物又动起来!石内丹急转,气行双足,纵身高高跃起。脚在虚空中连
点两下,跳到那物身侧丈许处,抽出那把锈铁刀横在身前。那物向前扑了个空,转回身来
对着石一声长吼,震得四周林木一阵乱响,呼啦啦惊起一片宿枝鸦雀,似是已经大怒。
这时,石才看清那物。竟是只硕大的不知是虎是豹的凶兽!一身黑亮的毛皮在月光下甚是
美丽,体形硕大强健,顶额正中有块弯月形的白色印记。一双黄色的大眼正死死的盯着石
。石突然想起“《琅琊室总铭》里的一段话:”羽山西,荒石嶙峋,几是不毛;而东则林
木繁茂,物产丰美。羽山地势之奇,中陆少有。故而羽山多出猛兽。羽山西麓大荒旬貉峰
有猛兽,体形硕大,貌似虎豹,身披黑毛。
此兽名貔貅,凶悍无伦,传为‘羽山第一凶兽’。又有故老云,貔貅兽龄百年者,可通灵
性,知五行生化之术。百年貔貅顶额有弯月白记,此与其他貔貅所不同者。
每年初夏时,貔貅自羽山西至羽山东,寻水草丰美之地以觅佳偶。“——《琅琊是总铭·
地质篇·羽山》
石心里暗暗叫苦,一只貔貅已是够受的了,何况眼前这只还是个百年成了精的。刚刚偷偷
在背后袭上来,几乎就没发现,竟是如此快法!说是懂得五行,不知是不是用了遁术?一
时之间,石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什么中陆丹术,俱卢诛法,东胜魔法杂七杂八的会了一
大堆,眼下一古脑儿都在眼前涌出来。对着这只百年貔貅,没什么实战经验的石竟是一片
茫然。
在石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只百年貔貅早已是怒气勃发。已历百年,自己在这羽山之
上都是纵横无对。今日对这小东西居然连扑两下都失了手,心中早已是恼怒欲狂。
那貔貅又是一声长吼,身上泛出一层乌光,向石又是直扑过来。石只觉眼前乌光一闪,貔
貅就失去了踪迹,知道是速度太快。大惊之下,将锈铁刀在身前十字划出,什么真气呀,
元素呀一古脑的全都向外倾发而出,只见数十个或红,或绿,或白的刀芒从石身上飞将出
去,倒是煞为好看。听得空气里一阵金属相斩击的“铿锵”之声,乌光被顿了一顿,落在
地上。
石仅仅抓着手里的锈铁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肩上已撕开一个长口,血正汨汨流出。方
才虽是将貔貅拦下,但也是一阵乱打。体内的真气一下子用去了大半,最后竟还是被这凶
兽的利爪将肩头撕开。现在看看这貔貅,身上一毫未损,正自耸身提爪,作势又来。
心里不由一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冷静,冷静,石强自抑住心头的慌乱,苦思对策。“
不能让它近身!”,此念一动,体内丹力急转,石当下默运五行,这时脑海内竟是一片空
灵。
“土泥锁!”石对着貔貅一声大喝。貔貅身下土地黄光一闪,四爪已深陷其内,被牢牢锁
住。石又将体内的风元素放出,压合到极薄极薄向貔貅斩去。只见一道青色的弧光自石手
中脱出径向貔貅头部急急飞去。气箭,火球,石又连施了一个数法,一个魔法。此时只有
趁着这貔貅被土力困住之时多给它几下,不然一旦被它脱出就再没有机会了。
貔貅四爪被锁,动弹不得。眼见青色弧光飞来只有勉力侧头拧身相避,只听得“呲”的一
声,貔貅身侧也被撕开一个长口。貔貅嘶声力嚎,身上涌起一层红光。已是脱出土力困锁
,纵身逃了出来。避过石发出的气箭,却被火球擦了一下。身上更痛,不禁又厉吼了一声
。此时羽山小兴峰上,草木凌乱,一片狼藉。一人一兽身上都是遍体鳞伤,却兀自怒目以
对,相持而立。
身上的长口还未来得及止血,石觉得有些目眩,气虚不定。知道是伤太重。只是此时眼前
是只百年凶兽,实在是无暇多故。看看灰头土脸,身侧长口不住淌血;却死死盯着自己的
这只貔貅,石心里不禁暗暗发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弄到这样两败俱伤。
不打了。石心里突然浮起这样一个念头。只是瞧瞧貔貅那恶狠狠的样子,石在心里摇摇头
,怕是很难。心念却是一动,想起东胜魔法里有防护罩一术。眼下体力大耗,能聚起的元
素不足,只怕施不出防护罩,但也可将这貔貅阻挡一下。石张开手掌,放出土元素,将它
们聚合紧密成厚厚一层,挡在身前。只见一道黄色光幕,宽约两丈余,凭空出现,横在石
和貔貅身前。石怕还是阻不住貔貅,又在土系防护壁后加施了一个五行术:土力壁。却没
想,土系防护壁一下就将土力壁吸入,便得更厚更阔,隐隐泛出一层金黄的光彩。石吃了
一惊,但已无暇细思。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石转身向后撒腿就跑。
貔貅见到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黄色光幕,被吓了一跳。正自暗暗戒备,防着这怪东西暴起伤
了自己,却忽见那个可恶的小东西转身跑了,不禁大怒。咆啸一声,耸身便向前扑出追去
。却不曾想,前面那怪怪的黄幕似如坚石,撞上去满身生痛,无论怎样就是过不去。貔貅
惹得性起,发了蛮劲,对着一通冲撞抓挠;直累得大喘粗气,眼冒金星,身前的这怪东西
也没有丝毫损伤。貔貅不由气沮,垂着大头在土系防护壁前转了数圈,一身黑亮的好皮毛
已满是血汗。
正在英雄气短之时,貔貅突然发现眼前四丈多远的地方并没有那怪怪的黄幕。心里大喜,
忙从那土系防护罩所不及的地方冲出。得避过如此讨厌的怪东西,貔貅一声欢叫,心中得
意,那小东西还想用这个困住我,看我不是出来了么?貔貅想起那小东西就不进咬牙切齿
,抬头在风里仔细寻觅石的气味儿,飞奔着追了下去。
天已放亮,太阳正自冰川奔流的极尽处升起。粉红的霞光嫩嫩涂抹在羽山的群峰叠嶂间,
百鸟初鸣,林木深处清溪欢淌。
石在溪水边用水清洗了下肩上的那道长口,又用俱卢息法施了个治疗术,已好了很多。正
撕下衣襟上的布条将伤口缚住之时,只听得山间一声长吼,忽啦啦一声,跟自己撕打了一
晚的那只百年貔貅从林中窜出,落在溪对面的岩石上,狠狠盯着自己。
“不要啊。”石哀号一声,对貔貅说“貔兄,貔大叔。都打了一晚了,你不累啊?你看看
你身上,口子还在淌血,咱们歇歇不行么?”
嘴里一边说,石一边暗自戒备,手中已急运丹力,聚起四周火精。
貔貅显然对石的提议不以为然,又是一声咆哮,已然隔溪扑了过来!只见双爪险险将要扑
到石时,半天中突闪过一道电光,雷声轰响,正正劈中跃起在半空中的貔貅。貔貅受此雷
电之威力轰,扑通一声被打在水中,散起一阵皮毛焦臭。石一声轻笑,身形电闪,转身又
跑进了山林深处。
貔貅在水中奋力一阵扑打,终于爬上岸去。趴在岸边大石上喘了良久的粗气,竟又腾身站
起,向着石方才消失的方向猛追去。
日后多年,羽山一带故老相传:在大风朝庸帝长蟒17年里初夏时,羽山多怪事。山中时有
猛兽厉嚎,声震九天,遥传里许。上山砍柴射猎之人常自警惕,胆战心惊。有人曾见,一
丑怪之山精与一硕大之黑毛凶兽在山间纵跳追逐,撕打缠斗。山精形容丑怪,秃而无发,
但法力高深。凶兽遍体黑毛,勇悍无伦。这二怪在羽山群峰数谷间缠斗月余,方才宁歇。
羽山近居之长者有言说是羽山山神荷原与黑砾原地神要庆精魄所化,征战不休。此说亦无
从考据。
第一卷 羽山长歌志
第五章 黑砾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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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砾原的得名是因为满布在广阔荒原上的黑色砾石。这大大小小个头不等的砾石,色泽乌
暗,只在这羽山和凭都沙漠之间方圆数百里的原上才有出产。荒原上的先民将这种不起眼
的黑色砾石和羽山里所特出的玄矿相冶炼,制成了更胜中陆郗洛之地所产生铁一筹的玄铁
。又经“獬王变乱”一事,原上黑砾便风传中陆,人尽皆知。
“黑砾原,羽山西向之荒原。方圆数百里,更西处便是三洲最大之凭都沙漠。漠上疾风时
时劲吹原上,席天卷地以至几近不毛。原上人烟稀稀,生灵绝少。凭都沙漠中星罗绿洲,
世居修罗族段羽部族。部族时有商队东越凭都,黑砾至阎浮,深入中陆。以族中所特出之
赤金、秘石换取己需。”——《琅琊室总铭·地质篇·黑砾原》
仲夏时节,黑砾原上赤日虽烈,但夜无骤降之冰风,风沙也较之往时为少。正是原上商贾
游旅多行之时。此时正当晌午,日方高悬,热焰如浪。一行商队正围聚在几棵枯死的棘棘
树下,搭起了宽大幕帐以避烈日灼烤;好待晚时炎阳西沉,黑砾原上凉爽好行。
这商队颇为庞大,几近百余人,大约三百头凭都驼羚,百来匹昌峨产的良驹。驼囊满载,
货搭丰盈。商队中俱是正当青壮的精干汉子,双臂生着图腾花纹,满头烈火一般的红发;
再看幕帷上的火鸟飞展徽记,正是修罗族段羽部族的商队。
段羽由坐在商队正中雪白幕帐下的草编席上,靠在矮几旁喝下一碗驼羚奶酒。幕帐虽挡住
了阳光的爆烈的直射,但还是十分炎热。段羽由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长出了一口大气:自
打时来岁上跟老父亲在这黑砾原上行走商贾,到现在自己作了商头也已有块二十年了,每
次还是觉得这原上气候颇为难耐。段羽由从席上站起来,他身材昂藏八尺,一部赤红的连
鬓虬髯;阔嘴大耳,环眼浓眉,形貌十分威猛。
整了整披在身上的白麻短衫,缓步走出幕帐。商队的伙记们正聚成一堆嬉笑玩乐,几个商
队中的扈从按刀把在商队围聚的四角以作警戒。眼下离天黑大约还有三个多时辰,极目远
处,黑砾原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正自感气闷间,忽听一阵清亮的笑声耳边山泉一样响起
,“看刀!”段羽游不禁嘴角上扬,微笑起来。晃身避过连接砍来的数十道刀影,眼光落
处,屈指弹在刀脊上。只听得“铮”的一声清响,一把装饰精美的雪亮弯刀已落在地上。
“丫头,真狠啊,砍你老爹也这么用力。”段羽由笑着对正飞红了双颊,鼓着腮帮子气呼
呼看着自己的女儿说。
段羽素一下子就转怒为笑,扑进父亲怀里。“爹爹这么厉害,我就算再大力也砍不中啊。
爹爹还取笑人家。”
段羽由朗声大笑,大手抚过怀里女儿那头漂亮的火红色长发,发丝柔亮,在阳光下甚是美
丽。心里不由感叹:真是岁月如流,好像只是转眼间的事情,女儿就从拖着鼻涕的小丫头
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这次带着她随着商队来到中陆,一路上倒少了许多旅途苦闷。
段羽素从段羽由怀里抬起头来,笑意盈盈;白皙的面庞在荒原上明澈的阳光下粉嫩娇艳。
“爹呀,还有多久才能到阎浮城啊?都走了三个多月了,连只鸟也很难见到,都快把人憋
坏了。”
“快了,再走上十天,就能到阎浮了。这次跟爹出来一路风沙真是把你闷着了,等到了阎
浮城进了中陆,爹带你去买新衣。”段羽由看着女儿,一脸宠溺。
段羽素靠在父亲身上,仰望着父亲在阳光下英武的身形,用细长的手指玩弄着段羽由身上
布袍上垂下的蓝色璎络,眼中满是景仰。“爹,怎么进了黑砾原腹地之后武同,大为他们
就开始每天警戒了?会有什么事情么?”
段羽由指向北方,“看见偏北方的那作暗青色山峰了么?那叫作斡居峰,是黑砾原上狼盗
的老巢。狼盗奔袭如风,时常在原上劫掠商队。你老爹我和他们打过好几次交道了。现在
快到地界了当然要小心些。”
“爹!你快看!你看那儿!”段羽素突然叫起来,扯着段羽素的胳脖拉着他向偏南一些的
地方看去。“爹,你看那边,你看那是什么?”
段羽由顺着段羽素指着的方向极目远眺,只看见在热浪袭涌的荒原上有两个黑点正越来越
大,似乎正是向着自己的这个方向。“好快!”段羽由吃了一惊。转身向商队喊道:“都
起来!有东西过来!”又对着扈从令道:“武同、大为、泰正!你们备箭!”转身跃到棘
棘树上,一会功夫,那两个黑点又大了不少。
段羽素站在树下抓着弯刀对段羽由喊道:“爹!是狼盗么?”
段羽由还未答话,段羽素身边的族人就笑起来“大小姐,狼盗一来就是一群。哪有两个的
狼盗啊?你不用把刀抓得那么紧。”段羽素一下就闹了个大红脸,狠狠瞪了一眼那个族人
,扭头生闷气去了。
段羽由在树上面看到,不禁失笑。摇摇头,转身又看向那黑点。黑点越来越近,但似乎是
闪了一闪,两个黑点变成了一个。段羽由大吃了一惊,仔细瞪大双眼凝神看去,确实是由
两个点变成了一个。又过了摸约盏茶的工夫,那黑点已依稀可辨,看上去竟是个向自己这
方向急奔而来的人。
什么人来得这般快?段羽由心下暗忖。这时再看时,那人几已奔到近前。凝目看去,只见
那人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不过和段羽素一般年纪。光头无发,肤色棕黑,样子颇为
丑怪。段羽由心里暗暗奇怪,看那孩子已快到了商队跟前,便从树上纵身跳下。
段羽由挥挥手,扈从已把箭撤下去。这时那光头孩子已到了商队的幕帐之前,正打量着幕
帐上的火鸟飞展印记。段羽由从帷幕间走出,仔细上下看了看这光着头的怪孩子。这孩子
身上也生着花纹,只是太多了些,看肤色也不象是修罗。一身破破烂烂的细麻布褂,又是
血又是泥,样子颇为狼狈。
这人正是石。
这月余的时间里石一直和那只百年貔貅在羽山各峰之间追逐撕打。从羽山东面一直追到羽
山西面,几乎把羽山各峰都转了一遍。初时,石只是蓄势待发,待貔貅追到近前便是一个
术法或是魔法,将貔貅阻住好再行逃逸。过了些时,石愈练愈是纯熟,和貔貅已是有攻有
守;这一人一兽时常在追逐中突然停下,拉开架势打得两败俱伤,大气直喘。到了后来,
一天必打一次,谁也奈何不了谁,打完就各去疗伤休息,两不相犯。
石在这些天里,每日只是思索各种对敌方法,脑海中种种武技术法从未如此时这般清晰过
。一天想出一种花样,渐渐已有占上风之势。多日来潜心魔法、术法和武技,石在疗伤之
时也加紧修习“琅琊心诀”,成日对着一头百年凶兽自是不敢懈怠,修为竟是大大精进不
少。
这日,转运完周天。石内视经络,发现体内内丹已如海碗大,中心是粒如弹丸一般大小,
光华流溢的圆珠。圆珠为核,被稠如铁汁的丹液所包裹,渐外渐稀,到得最外层已是如烟
雾一般围着内丹聚散开合的真气了。石想起中陆丹术功法典籍中所说“凝气为液,化气为
神”知道日后便要将这内丹精炼,以使液凝为核,气化为液,这样自己体内真气可入一个
新境界。
石出定睁眼,看看四周。丈许处,那只百年貔貅正趴在地上闭目养神,只是耳朵还竖着,
显见是生怕石又跑了。石又好气又好笑,看看那只貔貅这些时日来和自己撕打不休,原是
乌黑油亮的皮毛现下处处是伤痕,模样甚是狼狈。这暑夏之际,本是它择偶交配之时;眼
下却连这传嗣大计也顾不得了,只是死死追着自己,真不知是从何说起。
石却不知道,这只貔貅在这羽山之上称霸已逾百年,本是这羽山西荒貔貅之祖。在百年之
中已有子子孙孙无数,哪里还会在意这什么择偶交配,传嗣留后的事情。倒是百年之中,
从没像这段时日中和对手相持不下,无可奈何。一开始是一腔好胜之心,非要报这怪怪小
东西的折辱之仇;到得后来,这百年灵物倒打出了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竟越打越上瘾。
石靠在一块大石旁看着自己身旁的那只貔貅,想起连日来在羽山各峰间的撕打经历,嘴角
不由浮起笑意。细思起来,这些时日的凶险撕打、精心追逐,竟是这数年来最开心的时候
。自入了“琅琊洞藏”,每日埋首书海,苦修各门功法。虽未曾感到枯燥无趣,但也时时
会思念居伯,觉得一人孤寂难以排遣。这貔貅虽是绝世凶兽,但为敌月余,石倒是觉得这
黑大个儿有些憨得可爱。
想着那天在小兴峰初次相遇,石脸上笑意更浓。眼下已经打到羽山西荒近黑砾原处的长牙
口了,此处因山形奇峻,形如猛兽长牙而得名。石抓起地上的一块黑色砾石拿在手里把玩
,脑中突的闪过那天自己施放土系防护罩,又加施五行术“土力壁”的情景。一时灵光电
闪,石觉得好象抓住了什么,可一伸手又不知道要抓什么。这感觉很难受,好像只差一线
就要明朗,但这一线就是无从入手。石把手里的砾石抛开,抱着脑袋咬着嘴唇使劲想,是
什么呢?
石块被石扔到地上,“克啦”一响。正闭目假寐养神的貔貅被吓了一跳,噌地立起来,歪
着脑袋看着石。只见着石抱着脑袋,皱着眉头,围着一块大石来回绕圈子,不知是什么名
堂。貔貅见石行动古怪,心下暗自戒备。石围着大石又绕了几圈,突然停下大叫一声:“
是这样啦!”纵身就跳上大石,盘膝坐下。
不多时,就见石的身体四周气流涌动,青、蓝、红、黄、四色极淡的光芒向石凝聚而去。
以貔貅的通灵还感到四周的五行之力也正自在往石的那个方向急剧变化。空气中隐隐有极
低的雷声在慢慢滚动。貔貅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身上的长毛竖立而起,向着石的方
向弓身而立,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嘴中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异像持续了约有顿饭功夫,貔貅的爪子已把身旁的土地刨出了一个浅坑。只听得一声响,
石身旁流动的四色光芒向着石一聚又是一放,一阵气流从石身上吹出,卷起一阵沙尘。待
沙尘散去,再看石时:只见石身上本就破烂的麻布衣服变得更破了些,简直是条条缕缕的
怪在身上。但石却是神完气足,眼中精光熠熠。貔貅本能感到石发生了些变化,周身有股
压人气势。
石从大石上跳起身来,看看自己双手和周身上下,一脸喜色。仰起头来长吸了一口羽山西
荒干燥的空气,石扭头看着正严阵以待的貔貅,大笑了一声,对貔貅说:“黑大个儿,咱
们再打一架吧?这次我要把你打得服服的。”
话音方落,石已腾身跃起。貔貅也动了起来,长吼一声,便周身乌光一起,对着犹在半空
的石猛扑而去!
貔貅方扑到半空,只听得石一声轻笑,眼前便爆开一团眩目白光,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貔貅心中又惊又怒,忙将双爪在身前一阵乱抓,运起五行之力护住周身。
才将落下地,耳边又响起石的声音:“这回不用什么魔法、术法了,就跟你近身打一架。
”貔貅循声扑出,却扑了个空。只觉身上被狠打了数拳,这拳力直入骨髓,将身上的五行
护体之力破得干干净净。貔貅痛嚎一声,张开大嘴对着石又是猛咬,却又咬了个空。现下
双眼已能逐渐视物,只看见一个淡淡影子围着自己不住晃动,身上已是又中了数拳。拳如
利刃,皮毛虽未受损,五脏六腑却如被烈焰灼烤一般疼痛难捱。貔貅狂性大发,身形也提
至高速,直如一道乌光和石淡淡的影子交缠作一处。貔貅是有苦自己知,无论它将身形提
至多快,却总是和石相距一线,身上还是不住中拳。不多时已是周身伤痛,力有不继。
貔貅身形一顿,伏在地上粗气直喘,汗水嘀嗒嘀嗒顺着身上长毛淌下。只是片刻之间,竟
然已是伤重难支,全不复这月余之勇。石看貔貅停下,便也住手。跳在一边,笑吟吟对貔
貅说:“貔兄啊,还打不打?别说我没说哦,今次你可再也打不赢我了。”
也不知貔貅是听懂没听懂,歇了片刻待呼吸喘匀,身上已又浮起一层淡淡黄芒。石笑道:
“你还真是不死心。”话还没说完,石只觉身下土地黄光一闪,周身竟已动弹不得。石知
道是貔貅暗暗发动土行之力将自己锁住;再看貔貅时,只见这凶兽周身又浮过一层红光,
张嘴冲石就是一声长吼,嘴中喷出一团深浓至紫色的火行精魄,向着石急急射去。
石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双手已脱出土力桎梏,忙在身前推出一面气幕迎向那劈面而来的
紫色火魄。这边潜运五行,瞬间脱出土锁,将身跳在一旁。气幕把火魄挡住,斜斜弹向一
边。火魄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就是一个方圆五尺余的大坑,坑中兀自腾起一阵焦烟!
貔貅已又向石揉身扑了上来,石大叫:“你是真想吃了我啊!”已运起八成真力,重重一
脚踢了出去。貔貅被石一脚正踢在腹上,惨嚎一声,翻了几个跟头,飞出去三丈多远。趴
在地上挣扎了数次竟没起来。石扬手就是两弯深紫色的火魄弧光,紧贴着貔貅身形两侧斩
入地里。“刺啦,刺啦”两声轻响,弧光没入地下,烧出黑沉沉两道不知多深的痕印。貔
貅身下的土地马上炸开来,又将貔貅抛开丈许。石扑过去骑在貔貅身上,劈头盖脸就是一
阵乱拳。
拳如急雨,只打得貔貅哀叫连连。石心中怒气渐消,看着貔貅被打得口鼻渗血,心里竟而
浮起一丝怜意。想想自己当日被网师抓住之时,不也是如眼前这貔貅一般可怜么?思虑及
此,石停住拳头,翻身从貔貅身上下来。
貔貅趴在地上,口中不住哀鸣,身上皮毛也是七零八落。石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貔貅
说:“我给你治,治好了你可别又跟我纠缠。”谁想貔貅竟对着时低了头低叫了两声,似
是同意。石又惊又喜,原来这貔貅年逾百年,早通灵性,又和石纠缠了月余,已是渐知人
语。
石今日想起那天施出土元素防护壁和土行数术的事,心中颇有所悟。他异想奇出,将元素
之力吸纳入体内,以中陆修丹的运行功法参和五行在经脉间进行凝练搬运。竟而被他独辟
蹊径,将元素之力与体内丹力相融,二者汇聚融合;不仅体内真气蕴有元素之力,而且元
素之力也成功的如真气般流行经脉,炼化内丹。功力修为因而大近,又跨升了一步。此时
的石,正以一种前人所未有的奇怪方式与天地至伟之力息息相系。
当下,石坐在貔貅身侧,默用俱卢息法的风念治疗术,在双掌掌心凝起了两团白色光球。
在俱卢四法中,四大中的“风”,密文乃是“长养”,在俱卢密典中,风有促动生命之意
。石将两团白光缓缓压入貔貅体内,双掌在貔貅身上轻轻抚动。白光所到之处,貔貅身上
伤痕逐渐完好,皮毛也又油亮如新。这治疗术效果之好,连石自己也吃了一惊。仔细想想
,方才恍然:这貔貅已历百岁,本是灵物。百年间吸纳天地精华,转运五行,体质已是大
为不同。生命强劲,恢复特强。
不多时,貔貅一身内外伤已经痊愈;一身皮毛乌亮油滑,又尽复往日神气。石看着貔貅眯
着眼趴在自己身旁,一副舒服惬意的样子,不禁好笑。抬手拍了一下貔貅的大头,对他笑
道:“好啦,你已经没事儿啦。”貔貅睁眼看了看石,一下腾身立起来,使劲抖了抖身上
长毛,向天一声长吼。声震峰谷,气势颇为雄浑英武。
貔貅扭身看向石,清澈的大眼中已无凶戾之色。石这么和它对视着,倒觉得貔貅那双大眼
很象长在一只大大的狗身上。石不由一笑,冲貔貅摆摆手,“好啦,也把你治好啦。咱们
就告别了,我要走啦。”转身便向阎浮方向离去。
第一卷 羽山长歌志
第六章 修罗段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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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转身间,破破烂烂衣襟却被貔貅一口叼住。石回头看看貔貅,笑问:“怎么?还想打架
玩?”貔貅松开石的衣襟,摇了摇头。石伸手揉了揉貔貅的大头,问:“是舍不得我走么
?”貔貅低吼了一声,点了点头。“我也有点舍不得呢,这样吧,以后我再来找你玩。好
么?”石对貔貅说,拍拍貔貅的脸。貔貅又低吼了一声,转身挡在石的身前。似是有些着
急,爪子不住在地上刨动。
石看着貔貅不进有些犯疑,仔细想了想,问:“你是想跟我一起走么?”貔貅闻言欢叫一
声,蹿越了两下,样子十分欢愉。石对貔貅说:“可是你这个样子跟我进了阎浮城会吓到
人的。就算你跟我进琅琊洞室里去,你也会觉得闷的。”貔貅听闻,竟一头拱到石的怀里
,在石身上蹭来蹭去,又对着石的脸一通猛舔。十分耍赖。石被舔得呵呵直乐,只好说“
行行,我答应你就是了嘛。”貔貅这才放开石,围者石来回转了几圈,样子很是得意。
石望着貔貅心中好笑:真是冤家一样,先是打了一个多月的架,现在又赖着自己不肯走了
。答应是答应了,但是到底把它怎么办呢?心中突然想到中陆数术和东胜灵系魔法都有的
一项功法:役使或是召唤。中陆的役使是将收服的五行之精魄兽或是元灵封印在某种器物
中以供役使;而东胜的灵系召唤则是凝聚元素创出元素精炼而成的通灵兽或是异生物。石
心中思量片刻,已有了主意。
石把貔貅唤到身边,正色对它说:“你真的要跟我一起么?”貔貅狠爽快的点了点大头。
石继续对貔貅说:“那我要在你身上施行术法才能够让你和我在一起,你愿意么?”貔貅
又很爽快的点点大头。石不禁失笑,冲貔貅喊:“你听懂了么?”貔貅对着石偏偏头,一
副那是当然的神色。石笑着说:“你以后有可能会存在于异空间里,你到底明白不明白啊
?”貔貅着回倒是犹豫了一下;低着头,伸着爪子在地上划拉了一会儿。石以为这回貔貅
会打退堂鼓,不想貔貅又抬起头来冲石点了两点。石看着貔貅那双温润清澈的眼眸,心里
突的很是感动。
石对貔貅微笑着说,“那好吧。”貔貅向是很高兴的样子,低低吼叫了两声。石闭上双眼
,将手放到貔貅的头顶,默查貔貅体内的五行之力。中陆的五行役使术是收服封印五行精
魄灵物,东胜是用凝聚元素创出元素精炼而成的通灵物;无论哪一种都是天地之力的精纯
体。而眼下这只貔貅虽是百年通灵的异物,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石要是想将貔貅作为召
唤兽或是役使兽,只有将貔貅身中的五行之力提纯,化去皮囊浊物;或是将元素精凝灌到
貔貅体内。这些方式以石眼下的修为本是难以做到的,但今日石方才对五行与元素心有明
悟,竟又让他结合中陆与东胜的功法想出了办法。
石默查貔貅体内五行,发现果然如自己所料,貔貅体内五行以金、火偏旺。羽山地处西方
,多产玄矿,正对金行;且西荒少水,貔貅性烈,正对火行。金,火本有相克之处,再者
要想将貔貅化为召唤兽也需将之精纯。所以貔貅体内这最盛的两行需得一抑一扬。石主意
打定,决定化去貔貅体内的金行。
一手按在貔貅身上运起五行调动四周方圆的火行之力,将之在貔貅体内强盛精凝。一手用
自己体内元素凝化后的内丹吸聚天地之间的火、风元素,通过手掌传入貔貅体内。火元素
马上合火行之力融会,炼化貔貅的筋脉;风元素则与貔貅体内的金行之力结合,散化到貔
貅的表肤。石口中默诵俱卢口密水字咒言,水字咒言取四大中“水”力,意为“摄受,收
纳”。石以水字咒言以助金行之力的散化。
此时貔貅身上光华流转,煞是好看。貔貅趴在地上,眯着双眼,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石
要是此时睁眼看到,一定会气得要死。
这样持续了好些时辰。荒原上朝日初生,苍青的天空淡淡透出几抹娇红。那红愈晕愈深,
渐渐在整个东天散开,浮霞如纱,嫣嫣然如女儿羞容。再过得片刻,一轮朱丸自天际现出
。倾尔之间,荒原上戈壁、怪峰、漫地砾石俱都浮起淡淡金晖。天,已经大亮了。
当黑砾原上日光大盛之时,石才为貔貅完成所有的炼化。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手掌自
貔貅身上撤下,睁开双目。貔貅已将身立起,看到石睁开双眼,一声欢叫,又拱到石怀里
。在石怀里用大头蹭了半晌才心满意足的离开。石看貔貅时,一身乌亮的长毛隐隐透出紫
红的幽光,顶额正中的弯月形白迹也自异彩闪动;身形比先前又大了些。石心中苦笑,知
道是方才为了保险所以多输了些火行精魄,倒弄得这黑大个个头儿又长了。
貔貅看到石望向它,忙一抖身上长毛,扬头一声长啸。啸声远远传出,百里皆闻。石笑着
摇摇头,对貔貅说:“那我现在就要对你施那封印之术了。”石想想,又对貔貅说:“我
把你封印在我自己身上。”
貔貅对着石一声低吼,神态坚决。石走到近前,伸出食指点在貔貅顶额的白色印记上,朗
声说道:“黄天后土为证,以吾精诚换汝同心。赐汝‘墨灵’之名,生死随之,契阔不忘
。”只见石的指尖冒出一道血光,缓缓渗到貔貅额中。过不多时,血光渐渐笼住貔貅;光
华一亮,连同貔貅凝成一个赤红的小球浮在空中。石轻轻拈起小球,按入自己右臂。指尖
画咒,喝道:“疾!”右臂上光华一敛,浮起一个暗红色的弯月印记。封印已然完成。
石轻抚右臂,心中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墨灵正和自己同着脉搏与心跳,一股温驯,
亲昵的心意脉脉流到心间。石眼眶不由发酸,几欲堕泪——自己一时间竟在这世上多了一
个密不可分的亲人。
石抬臂释出墨灵,墨灵跃到地上,眼望着石向天长吼,目中不尽激励之意。石心中感动,
也发声相和。一人一兽在这荒原朝阳下仰天长啸,久久不歇。
石和墨灵在黑砾原上嬉戏打闹了好一晌,直到原上烈日暴晒,热浪滚滚。这一人一兽虽然
不惧炎阳,但石多日来撕打都未曾好好吃些东西,此时还是不禁有些饥渴。远远看见偏北
处有个黑点,仿佛是片枯林。石对墨灵说:“咱们到那边去歇歇吧。”墨灵闻言一声低吼
,已是在头里奔出。石笑骂道:“你跑得到是快。”也跟在后面奔上。一人一兽展开身形
在荒原上奔逐,直如烈风急掠,转眼间就奔出里许。
跑到一半,石眼尖,已发现那黑点不是枯林而是商队围聚的幕帐。因怕墨灵惊到商队里的
人,便将它收到体内。直到近前,才发现这商队竟是修罗族段羽部族的族人。
中陆上除却最大的大风王朝,还有一个以修罗族为主的九嶷盟。大风虽以天人族和迦楼罗
族人为主,但也有修罗族人,只是为数较为稀少。这修罗族的段羽部以火鸟飞展为徽记,
原本也是世居中陆;但据说是在“中陆大战”之时,为了避祸而迁入凭都。从此便与世相
隔绝,只是借着商队贸易和中陆有所联系。这段羽由更是段羽部中族主之子。
石站在段羽部的商队帷幕之前,仔细打量:只见着人马如龙,虎虎生气。目光落在藏青幕
布上形象古拙的火鸟飞展徽记上,想起那段“中陆大战”时的史事,当年那段羽族人为了
躲避战祸而西入凭都沙漠,一路不知几多艰辛。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段羽由看着那光头的古怪孩子凝神望着自己的族徽,心里不由生出几分亲切。正待出声相
问时,忽听得身后一声惊呼:“他好丑!”声音又清又亮,正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段羽素。
段羽由忙转身斥道:“素儿,不得胡说!”
这边石听到人声已自惊觉,回过头来看着段羽素和段羽由。段羽由温言笑道:“这位小兄
弟,小女初次到此中陆地方,言出无状,还请海涵。”石脸上神色自若,竟是丝毫不以为
意。掸掸身上浮尘,躬身向段羽由作了个揖,说道:“大叔说哪里话来,我本自貌丑;令
爱心直口快,正是性情中人。何来相怨?”又问道:“大叔可是修罗段羽族人?敢问大叔
如何称呼?”
段羽由大笑,“你这小兄弟倒是爽快人。我叫段羽由,是这商队头人。不知小兄弟怎么称
呼,如何到了这里?”
石微微笑着,竟是温文有礼:“劳动大叔相问,在下名叫难岐石。便是这羽山阎浮城人氏
。只因日前在这荒原上不慎与同伴走失,又饥又渴。见此处似有人烟,特来相投。”
这番话说得颇多漏洞。但段羽由也不多问,哈哈笑着,一把拉住石的手臂,说:“既是来
了就是朋友,来来,里面请。”
石坐在商队正中段羽由的幕帐下,身上已换了一套段羽族的白麻布衣。正四下打量着,颇
为好奇。石只在书上见到过对凭都沙漠中修罗段羽的描述。说是族中武士骁勇善战,修罗
族武士本就以武名而著,而段羽部更是族中拔萃之选。此外,段羽部久居沙漠,风俗甚为
奇特。此时石亲眼见到,当然上上下下看个不停。
正盯着雪白幕帐顶上刺绣的图案琢磨,耳边传来一声娇嗔:“看什么看?眼珠子掉了!”
回神看时,却是段羽素。段羽素捧了一大碗烤驼羚肉,拎了一壶奶酒放在石身前的矮桌上
。见石看她,横了石一眼,扭头坐到段羽由身旁,一副不屑的样子。
石倒是不已为意的样子,神情轻松。对着段羽素笑笑,说:“有劳姑娘了。”段羽素哼了
一声,不去理他。段羽由呵呵大笑,对石说:“我这女儿自幼丧母,娇纵惯了。小兄弟还
多包涵。”段羽素扑到父亲怀里一阵捶打,显是不依。
石笑言:“大叔这掌珠明艳动人,性情直爽可喜,正是老来有福。”
段羽由拈着胡子笑得极是欢畅,对石说:“别光顾着说话,快吃,快吃。别客气,放开怀
。”
石谢过,尝了一口那烤驼羚肉。一口下去,肉香四溢;这烤驼羚肉竟是细嫩鲜滑,肉汁丰
腴,浓香满口。石顿时感觉腹中饥肠辘辘,不由食指大动。那边段羽由问道:“小兄弟,
这凭都风味儿你可还吃得惯?”
石大灌了一口奶酒,赞道:“这肉好香!真是好手艺。”段羽由答道:“这凭都驼羚只我
们凭都沙海中才有,肉质特细,天下美味。素儿的拿手菜就是这烤驼羚肉。”
这道有些出乎石的意料,没想到着看上去有几分刁蛮的小姑娘竟有这样的好手意。举杯向
段羽素敬了一下,说:“如此说来,真是要多谢姑娘赐我这美味了。”
段羽素看了石一眼:这人长相古怪丑陋,刚刚就是为了他被父亲喝斥了。小姑娘脾气大,
就全怨在了石头上。因跟着商队在不毛之地向东走了三个多月,队中都是青壮,很少见到
同龄人。初见石时,本见他形容丑怪,心生鄙夷;但言谈数句,却是举止洒脱。心里不由
又生出了几丝好奇。
这时见石举杯敬向自己,段羽素倒没有扭头装作没看见。端起身前的奶酒也饮了一口,算
是回应。放下酒碗时不意间对上石的目光,看见石的一对眼眸纯黑透亮,眼光明澈似乎深
不见底。脸上不知怎的,竟是红了一红。
酒足饭饱,天色也将暮沉。幕帐外的商队已在收拾物件,卸下帷幕支架。准备趁夜晚凉爽
好开拔赶路。
此时,金乌西落。墨蓝墨蓝的暮色已满满涂在天宇,只在西边还余有一丝暗赤霞光。
段羽由和石在饭间一番笑谈,只觉这丑怪孩子不能小觑。神态洒脱,谈笑自若不说,所知
还甚是渊博,举止有礼,应对自如。仔细看去,目光明澈;可见是心无杂念。段羽由不由
得心里暗暗喜欢,笑着问石:“小兄弟,你这可是要返回阎浮么?如不见弃,就跟着我这
商队缓缓归去吧。我与你很是投缘,不妨多聚几日。”
石想了想,点头答应。
说话之间,商队已是收拾停当。此时天已全黑,霜月刚从羽山上升起,奶酒一样白腻的月
光静静躺在夏日的黑砾原上。商队蜿蜒一行,持着火把,向着阎浮城的方向缓缓行进。
第一卷 羽山长歌志
第七章 狼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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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羽由牵过一匹昌峨马,将缰绳递到石手中。“来,小兄弟。咱们打头在前面走。”
石接过缰绳,愣了一下;又看看身旁这匹马,方才明白段羽由是让自己上马与他同行。石
拉着缰绳,打量着眼前这匹高大的昌峨马:毛色深褐,油亮生光,正垂头打着响鼻儿。石
仔细想了想书上有关于骑马的所有描述,这才伸手按着马鞍,踩住足蹬要往马背上跨。谁
想,这马颇不老实,竟往斜退了一下。大出石的预料,一脚就踩空了,向前踉跄了一下。
边上传来段语素的笑声。听到耳里,饶是石一直神态自若这时也不禁脸上发热。石在心里
也觉好笑,摇摇头把马拉近身前。段羽素凑上来问:“哎,小光头。要不要我教你?”石
转过头,看着段羽素在月光下笑意盈盈的面庞,突然觉得很是不好意思。
段羽由在边上大声对石说:“把稳点儿,一跳就上去了。小兄弟,你再试试。”石连忙点
点头,伸手牢牢按住马鞍,提气一纵——这回竟轻轻巧巧落在了鞍上。石长出一口气,笑
着对段羽素说:“好歹是上来了。”段羽素白了石一眼,也不答话,径自骑上自己的小白
马。
段羽由骑在马上,一带缰绳。向后经手一挥,大喊道:“儿郎们!走了!”众人应了一声
,车马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石骑在马上,将脚跟在马腹上轻轻一磕;胯下那匹健足就在月下的荒原上轻快的小跑起来
。石第一次骑马,感觉颇为有趣。又想起段羽由父女,想起段羽大叔爽朗的笑声,石也觉
心怀间一马平川,很是舒放。这段羽素虽然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对自己似乎也不太瞧得
起,石却觉得这姑娘别别扭扭的样子好玩得很。
石在“琅琊石室”里呆了四年多,平日里鲜与人接触,自是觉得寂寞。这下不意在荒原上
遇到这商队,段羽由又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心理一时觉得万分亲切。就是段羽素再刁蛮上
三分,石也未必在意。加之石在这近五年之中遍读典籍,涉猎各家;眼界心胸与旁人大是
不同,较之同龄侪辈也早慧许多。自是不会和段羽素计较这些些小事。
段羽由自后赶上来,与石按辔同行。“小兄弟学得很快啊,这下已是似模似样了。”石连
连摆手:“哪里啊,哪里啊。这么慢慢走着还行,要是奔起来我就制不住他了。”段羽由
哈哈一乐,问石:“小兄弟今年多大了?”石闻言,偏头仔细想了想,又掐指算了算,才
对段羽由笑说:“这一算才发现还有整两个月就满十九了。要不是大叔见问,我自己都忘
了。”
段羽由听着,转头对后头一点的段羽素说:“素儿,难岐小兄弟比你大了约有一岁,你要
叫难岐大哥才是呢。”段羽素冲段羽由急道:“谁要叫他啊!他那么丑!”又冲石吐吐舌
头,一脸不屑。石看着段羽素吐舌头,竟一时想起老是伸着舌头舔自己的墨灵,忍不住笑
了起来。段羽素见石发笑,只道这丑小子好生得意,心里更是着恼。狠狠瞪了石一眼,冲
石扬了扬马鞭,意示威胁。
段羽由正色对女儿说:“素儿,越发不成话了!难岐兄弟和你一般年纪,已是一人孤身闯
荡;举止有礼,见识不凡。你怎能以美丑论之?”又转身对石说:“难岐兄弟,我一见你
便很是投缘。我辈男儿行事只求顶天立地,无愧于心。为人一世,行当有为,切切不可为
这世俗之见堕了志气!”石只听段羽由语声铿锵,慷慨激昂;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殷殷期许
。知道是在鼓励自己,心下不由十分感动。也望着段羽由,用力点点头。两人目光相对,
心意相通,一起笑起来。
荒原寂寂,时有淡淡风声。石骑在马背上,仰头望向夜空。但见星河浩瀚,霜月无语。浅
浅的白色光华似如流波在身侧渺去。石闭上眼,想起昔年南公子篡说天地之灵曾有云:寂
默身心,涤去俗念,便可闻天地万孔千隙吐吸之声。此声勃勃然,汨汨然;如烈风急掠,
又如幽虫入梦。不由心神俱醉矣。此便天籁也。这月余的时间,石收附墨灵又结识段羽父
女;几年来都未曾如此时这般有亲切温暖之感。这时心中柔和,便也觉天地含情起来。
心中有所动,便自怀里掏出圆圆一个卵形物件,放在嘴边;再这月下荒原,缓行马背上吹
奏起来。
声音缓缓传出,苍凉低暗。似如秋风漠上,孤烟长河;又恍如壮士豪气,歌酒古道。商队
众人一时无声,都听得入神。那广远古拙的声音和荒原砾石,霜月清光融于一处,悠悠数
回渐至低渺无声。
段羽由坐在马上默然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问石说:“不想小兄弟还通得音律,不知方
才是什么所奏,这般声音我竟没有听过。”石将手中的物件递给段羽由,段羽由看时,是
个椭圆形状的东西,陶土制成,上有数个小孔;已被把玩得甚是光滑。石说:“这东西叫
埙,是古时的乐器。现在吹的人少了,我这个是个家中长辈给的。”
这埙其实是难岐子微老人之物。南岐子微颇喜吹埙,在《琅琊室总铭》中讲述得甚是详细
。石一人独居寂寞,便常常拿来解闷。段羽素也凑上来,从父亲手里拿过埙仔细把瞧。偷
眼看看石,开始觉得这人颇为有意思。
这边石忽一凝神,皱了皱眉。对段羽由说:“大叔,方才我吹埙时觉到这荒原上隐隐有躁
乱之气,现下似乎越来越近了,只怕有些不好。”
段羽由听说,心神一凛:这几日行程以近狼盗出没地域,难道是有狼盗来袭?仔细侧耳向
四周听去,却没听到什么声息。心里还是不太放心,撮指在口中打了唿哨。过了片刻,一
骑游戈的精壮扈从稍远处奔到近前。段羽由问:“这四下仔细看过了么?有没有什么不对
劲的地方?”
扈从施了个礼,对段羽由说:“头人,这附近都是荒原,也没有遮身蔽形的地方。兄弟们
已在方圆里许都转了一遍,没看到什么。”段羽由点点头:“还是警惕些。”挥手自让那
扈从去了。这边段羽素对石说:“胡吹大气,疑神疑鬼。”石淡淡笑了一下,对段羽由说
:“大叔,还是稍缓缓,让商队聚拢些再走。就算万一有事,也好照应。”段羽素抢白道
:“就你多事,胆小鬼。”
“你知道什么,别胡插嘴。”段羽由瞪了女儿一眼,对石说:“你说的有理,就这么办。
”招手叫过一个族人叫传令缓行,将队形密集起来。
段羽素又被父亲说了,心里自是大大不高兴。撅着嘴,看着石一肚子火。把手里的埙一把
丢向石:“给你!”转身拨马到一边生气去了。石把埙揣回怀里,看着段羽素气鼓鼓的样
子;石摸摸自己的光头,也有点作难:怎么怎么都得罪她?
顿饭的功夫,商队方才慢慢聚到一起。段羽由骑马前后奔走,喝令着整理队形。又过了些
时,队伍才排成几纵;货搭和辎重聚在中间,被扈从围住,准备继续向前行进。段羽素又
拨马到石身侧说:“看看,你一句废话大伙就得忙上半天。真不知道爹为什么要听你的!
”
石方待答话时,只听得空中一声啸响,一只四尺来长的哨箭擦着一骑扈从身侧直直插到商
队外围的地上,深入土中几有尺许!那扈从胯下坐骑一阵惊嘶,人立起来。商队中一片大
哗。
段羽由打马奔出,冲着众人大喝道:“不要乱!稳住阵型!”一连串命令连接喝下,队中
武士俱都拔出弯刀,护在驼、马近前。箭手紧接着奔出,张弓列阵排在外围。弓上羽箭尖
镞映着月光闪动寒芒,指向暗沉沉的荒原深处。方才还是清冷寂静的夜色在一瞬之间就变
得狰狞可怖。
段羽素也“仓啷”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拍马就要冲上前去。石一把拉住她,“你要干什
么去!”段羽素一下甩开石,喝道“让开!”打马径自奔到父亲身旁。段羽由回头见是她
,瞪目骂道:“谁让你跑上来的!回队里去!”
话音方歇,只听得荒原暗夜里忽得传出一声尖利的嘶嚎!嚎声未落,四下里就响起一片啸
叫相应和。应和声越来越响;随着啸叫,荒原深处忽亮起一片火把光点。看那光点竟已是
把商队所在团团围住。段羽由脸色一变,“狼盗!”转回身对商队中众武士喊道:“兄弟
们!是狼盗!咱们和他们又碰上了,这回又是一场好厮杀!大伙打起精神来,不要堕了我
修罗段羽武士的威名!”
众人轰然大吼:“修罗战血!武士精魂!”一头烈焰一般的红发在荒原夜风中猎猎扬起,
手中弯刀映月如雪,寒光四射;虽则数百人但声势雄浑,竟如千军万马一般!
那荒原暗夜里的狼盗嘶嚎声也愈加躁烈,已是快逼到近前。脚下土地也传来蹄声震动,段
羽由对女儿说:“素儿,回队里去。你在这里爹会分神。你去和难岐大哥呆在一处,不要
乱跑。”便转身不再理会段羽素,只是拔刀向下一劈。
队中箭手见得号令,手中羽箭纷纷对着靠上来的火把射出,只听得夜色中传来一片惨嚎,
火把熄了不少。显见已是射杀了一批敌人。石在队中看这修罗武士果然是豪雄善战,在这
窄道相逢,仓促应战之时,竟也是丝毫不乱。耳中听得众人齐声大吼心里也不禁热血奔涌
。虽是初次见到这对阵厮杀,但居然丝毫不觉有惧意。反是血行加速,心中跃跃欲动。
段羽素又打马折回石身旁,手中紧握弯刀,咬着嘴唇;神色竟有几分紧张。石冲她温颜而
笑:“没事的。”段羽素没好气地瞪了石一眼,但心下倒不觉跳得如先前那么快了。两人
说话之时,队中已又奔出几个身着长袍的修罗武士,站在箭手之侧,张开双掌对着狼盗袭
来的方向朗诵咒言。
石问段羽素:“队中也有五行术者啊?”段羽素看了石一眼,说:“每个商队都会有几个
术者的。卢大叔他们术法很高明,狼盗要有苦头吃了。”石回身再看时,狼盗已是冲到近
前。就着火把光亮看去:只见狼盗们身披黑麻布袍,全裸着右臂。大都为天人族地部,体
形彪悍,气势也自不弱于修罗族武士。一个个神情狰狞,面目凶恶;不住挥动手中长刀,
口中呼喝不休。
一个体形异常高大的狼盗骑着一匹黑马旋风一样冲到商队咫尺之处。扬手抛出一物,落在
商队中的空地上,又一阵风似的退开。这时修罗术者的术法已经发动,地上突的连爆起一
片火焰。冲在前面的一排狼盗首当其冲,惨叫着倒了下去。只那黑马狼盗纵马在火爆中左
突右闪,竟是丝毫未损。这几下过往直如流光电闪,不过是数息之间的事。商队众人再看
他抛出之物时,竟是一个方才派出游戈的扈从!身上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已断了气。众
人齐声怒吼,一队修罗武士已挥动着雪亮弯刀,冲进狼盗群中捉对厮杀起来。
段羽由策马在战团中纵横来去,手中刀光过处,总有几个狼盗被砍翻。段羽由一勒缰绳,
冲那黑马高大狼盗喊道:“一阵风!有种就过来和我对过!”那黑马狼盗一阵怪笑,声音
沙哑刺耳直如夜鸮。一手将长刀斩下向自己冲来的修罗武士头颅,一边对段羽由回喊道:
“你嫌死得慢么?段羽红毛,我这儿可有厚礼要给你!”
原来这一阵风正是黑砾原斡居峰上狼盗的大头领。原本是彰国巨盗,因被全境缉拿而亡命
逃到这荒原之上。又纠集了一干穷凶极恶之人啸聚在斡居峰上,以劫掠过往商旅为生。黑
砾原上地势险恶,一阵风又生性狡猾,这近二十年来居然无人可奈何得了他。段羽由和他
交手多次,已是宿敌。这段羽由是凭都大漠中闻名的武者,一身修为自是不可小觑。一阵
风被段羽由斩伤过几次,每次对阵都没赢过。但仗着狼盗行动如风,一击不成便就远扬遁
去。段羽由也对他无法可想。
这时一阵风口中忽然发出一阵如狼的厉嚎,战圈四下竟又起了一片应和之声。段羽素吃了
一惊:“还有狼盗?”紧抓着刀柄的指节已是攥得发白。石偏偏头,细听了一下:“不,
那声音不是人。是狼!”段羽素惊望着石:“狼?”再仔细听那应和的嚎叫之声时,也隐
隐觉出了其中的嗜血之意。
荒原的狰狞暗夜中已隐隐可见一对对幽绿的眼眸,鬼火一样闪动着越来越近。凄厉的嘶嚎
声让人自心底渗上一丝冰冷寒意。石眉头紧皱,脑中突的闪过书上的一段话,不由失声大
叫:“是贪狼!”
“黑砾原羽山西荒之狼谷,以黑砾原特出之贪狼而得名。贪狼体形较之他处野狼为大,体
毛灰白,生性嗜血。动辄已百十头呼啸而出,群兽皆走避之。”——《琅琊室总铭。地志
篇。黑砾原》群狼已呼啸着冲入战团,恶狠狠扑向商队的修罗族武士。一时之间情势大变
,一个修罗武士要拼死与数头贪狼周旋。挥动的弯刀刀光再寒,也抵不住群狼的围攻。狼
盗已迅速退到战圈外向内射出箭矢,段羽部族人纷纷倒下。一阵风仰天狂笑,冲段羽由喊
道:“段羽红毛!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咱们把那几刀的帐好好算算。”段羽由挥刀砍开射
过来的流矢,一声怒吼,满头红发根根立起;人马化作一道急风向一阵风直扑过去。所过
之处顿时在盗群和狼群中破开一条血浪。
段羽素面色苍白,嘶声大喊:“爹!爹!”纵马也要冲上去。石一把抓住她坐骑的辔头,
奔马生生被止住。段羽素扭头怒视石:“你要干吗!”石面色沉凝,眼眸中竟似有星火蹿
动。石直直盯着狼盗方向,冷声说:“我来。”段羽素一时被石身上散出的气势摄住,竟
乖乖停住不动。
石抬起右臂,大喝道:“以吾之怒焰为汝之利爪,赦出,墨灵!”只听得半空中一声暴烈
咆哮,恍如惊雷,震得正自逞凶的贪狼群一时呆住。一头周身腾着紫焰的黑色凶兽忽的跃
到地上,正是着羽山大荒之中的凶兽之王——貔貅墨灵。墨灵张开大口对着狼群又是一声
长吼。狼群不禁退后数步,向着墨灵瑟瑟发抖。墨灵神色睥睨,似是不屑。纵深一月,挥
爪扑入贪狼群中。紫焰过处,已有数头贪狼惨被分尸。狼群中哀鸣连连,方才还嚣霸强横
的凶焰立时消敛,掉头便向四下里逃散开去。
这边,石一长身,段羽素手中的弯刀已被石拿在手里。段羽素方要惊叫,耳边却传来石的
声音:“借刀一用。”回神再看时,石已纵马冲出。段羽素只见着石在夜色火光间的背影
,心理一石也不知是何滋味。
狼盗方见出现一头凶兽,勇悍无伦,甫一出来就将贪狼群赶得干干净净。还在惊惧之时,
又见一个光着头的怪小子纵马冲来,忙举箭待射。箭方才举起,眼前突暴起一道白光,接
着便是颈上一凉,径自断了气。石一个眩光术,又是一个气斩。人马急掠,身旁已倒下数
个狼盗。墨灵凶性大发,紧随着石在狼盗中一阵撕咬。乌光过处,身后一片血印狼藉。
狼盗被接连两下重击打懵了头,肝胆俱裂。腿颤手软间,已是溃不成军。齐发一声喊,也
跟着四下奔逃而去。石一人一兽很快就冲到正陷在狼盗群中的段羽由近前,手中弯刀接连
挥出,围攻向段羽由的狼盗纷纷惨呼着倒下。
一阵风看着石和墨灵突然出现,将这战阵之上形势立改。眼看就要得手,却被这丑小子坏
了好事。一阵风心里自是暗暗咬牙切齿,对石恼恨异常。见石正将段羽由从盗群中救出,
便暗暗策马从石身后掩上;瞅准空档,狠狠一刀搂头向石劈去!石正一刀将一个狼盗砍翻
,心头警兆突现,左手已暗暗运起五行之力。待得颈后凉风突起,忙藏头缩身;手中聚起
的火行雷球已向一阵风发去。半空中突的霹雳一声,一道闪亮电光直直落到一阵风身上!
这火行雷球威能连当日貔貅之猛也被劈落水中,一阵风自是不堪。只听惨嚎一声,被打得
浑身焦黑,皮开肉绽。石回身抽刀向他砍去,这一阵风也不愧是狼盗头领、天下第一等的
凶徒。竟未被雷球劈晕,奋力横刀将石架住,打马向北落荒而逃。剩下的狼盗见头领败下
,自然也是跟着四逸而去。
石和段羽由会到一处,两人身上都满是血渍汗渍,只是喘着粗气这么对望着。望了些时方
才将气出匀,看着对方开始大笑。
这时,商队中已升起狼烟。滚滚浓烟直升天际,是在向阎浮城的守卫武团传讯。等着武团
的接应来到,商队就可以放心走完余程,进入中陆了。
第一卷 羽山长歌志
第八章 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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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又复归于平静。夜色依旧暗沉静寂,浮动于这原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霜月,独在天
宇。商队的众人正在包扎伤口,掩埋死去的弟兄。石站在段羽由身旁,正帮段羽由察看伤
势。石对段羽由说:“大叔,我会治伤。我来试试吧?”段羽由看了石一眼,笑道:“难
岐兄弟,你的本领可真是不小,我信的及你。”段羽素突然抢上来,“你这么厉害的本领
,怎么早不出来?你要是早出来一会儿,泰正和大为就不会死了!”脸上涨得通红,眼中
泪水已是夺眶而出。段羽由皱眉说道:“素儿,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摇头叹了口气
,却也是说不下去了。这次和狼盗一场厮杀,商队中死了十数人,余下的身上也皆带伤。
本都是同族之人,平日里一向都是敦睦友爱;此时却生死异途,段羽由心里自是难过。
石听段羽素带着哭音向自己嚷出的话,虽知她是痛伤亲族;但看着商队里此时的景况,心
里也颇不是滋味。想起那日居伯在武卫冰冷长戈间的呼喊,心里也是一酸。石怔怔望着扑
在父亲怀里哭泣的段羽素出神,久久无语。段羽由看他这幅模样,怕他一时想不开,方要
出声宽慰。却听石突然说:“我,我也不知道。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一时也不知
道该如何是好。待到知道时……却,却还是晚了。”
段羽由忙说,:“这怎么能怪你?不要听素儿胡说,她实在太不晓事,。”石却恍如不觉
,慢慢伸出手掌举到自己眼前,看着手掌慢慢说道:“我,第一次杀这么多人。”段羽由
心下黯然:眼前的这少年虽然本领不凡,见识也过于常人,但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初次经历这样惨酷的厮杀,心神自是大受冲击。素儿可以向他迁怒,伏在自己身上哭泣,
他却只能一个人这样默默承受。段羽由站起来,抓住石的肩头将他转向自己。石方才回过
神来,看着段羽由说:“段大叔,你……”段羽由打断他沉声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世
间恶人尽可杀之。你今日救了我和大家,你是英雄。”
石听见吃了一惊,眼睛大睁:“大叔,这我可当不起。”心中只觉英雄不该是这般容易便
就当成的。
却在此时,无边夜色中竟有大片蹄声传来!众人听见,脸上都是一片惊疑之色,纷纷拔刀
立起。段羽由和石也是一惊,只段羽素说:“爹,是阎浮城武团派来接应了么?”石断然
说道:“不是!武团来人不会这般快。此处离阎浮城尚远,哪能如此之快?”段羽由已是
翻身上马,大声呼道:“戒备!”
众人迅速占住关口,死死盯着黑寂寂的荒原深处那一片蹄声传来之处。
蹄声渐止,暗夜里浮出一队人马,无声围在商队四面。马上骑士全身皆被黑布裹得密密实
实,只留下双眼。商队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一队黑衣神秘人马是何来路。只觉那露在外
面的一对对眼睛漠然无情,迅忽之间在这暗夜里突然浮出,似如来自幽冥一般。心中都是
暗暗升起一丝寒意。
商队中闪出一个武士,策马上前问道:“是什么人?报上名来!”话音未落,只见乌光一
闪,一支长箭自黑衣人中射出。将他自马上射下,直钉到地上!众人一声鼓噪,方待冲上
,只听得夜色中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取命之人。”声音阴寒,竟无一丝情绪。众人听在
耳内,竟不由打了个冷战,士气一沮。段羽由纵声怒问道:“所谓何事?”那人竟不再答
话,隐隐似是有声冷笑。
段羽由大怒,拔刀吼道:“修罗武士,一命岂可轻取!”众人轰声应和:“修罗战血,武
士精魂!”手中弯刀已自扬起。黑衣人中奔出一骑,当先迎上。手中铁矛刺出,一个修罗
武士立时被挑于马下!身后黑衣人也随着纷纷袭上,和众人杀到一处。
四下却又传来尖利的嘶嚎和啸叫声,竟是狼盗去而复返!夜色中又浮起火光点点,迅速和
黑衣人合作一处向众人杀来。
石方在听到那阴冷声音时便就要失声叫出,此时见那当先冲上的黑衣人的包头黑布在厮杀
中散出一缕幽蓝发丝,心下再无怀疑。大喊道:“是网师!”段羽由闻声大骇,回身冲石
惊问道:“你是说随侯网师,阎浮之主?!”
那黑衣人闻声,身躯一震,转身向石处看来。双目射出一道寒光,有如实质。石只觉心口
如遭雷薨,一丝彻骨冰寒顷刻散入全身,如利刃一般直刺心头!石骇然失色,脑中电闪,
想起一门叫做“偃月杀法”的犀利狠毒功法。那功法正是以月精之力凝聚五行水寒之魄,
杀人于无形。连忙急运五行之力,化去袭体的杀意寒气。脸上已是惨白一片。
那黑衣人见石身形一晃,竟又无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伸手扯下蒙面黑布。冷冷月色下
,现出一张苍白面容:神态冷漠,颌下微须;一头蓝发散在身后。正是那阎浮城主,随侯
网师。网师将铁矛一摆,对一众黑衣人令道:“一个活口不留。”
语声方歇,人马便成流光一道,挺矛向石刺来。
石方见网师一动,再回神时,铁矛矛尖闪着寒芒已近至面门!一时竟怔怔呆住,心中只及
浮起一个念头:这般快法!耳旁一声铁器交击的暴烈鸣声,却是段羽由挥刀砍歪铁矛救了
自己一命。段羽由和网师胯下坐骑惊嘶,各被震退几步。胸中气血翻涌,虎口发麻;心下
暗暗咋舌对方腕力。
网师左手一张,周身黑气漫起,竟是水行术法!段羽由见网师竟是“达者”,已知面前的
这个阎浮城主是个绝顶高手。自听石呼出网师之名时,段羽由便知今夜已无幸事,自己和
商队正陷身于一个巨大阴谋之中。此时隐隐中,段羽由已触到这迷雾的模糊轮廓。心中百
念电闪,扯着石和段羽素向后急退;一边向众人大喊:“弃货!大伙聚在一处杀出去!”
网师的术法已经发动。黑气凝聚,渐渐化为一头黑色的巨狼。网师将手一撤,黑狼一跃而
出;在战圈中倏忽闪动。所经之处,修罗族的武士还未及举起弯刀,便已无声倒下。商队
中的术者急忙围上,合力以火行炎弹攻向黑狼。烈焰腾起,黑狼一时被火光吞没。
众人且战且退,渐渐聚到一处,一齐向外奋力厮杀。石又赦出墨灵,当先冲在前面。段羽
由对石急急说道:“难岐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呆会儿我们分头杀出,我把素儿就交给你
了,你带她到燕都涵巷找一个叫元输的。咱们在那见。”又转头对段羽素说:“你和难岐
大哥一起去燕都找你元叔叔。”段羽素惊道:“爹!我要和你一起!”段羽由喝道:“听
话!”
墨灵在前勇悍无伦,已将黑衣人和狼道的包围撕开一个口子。众人齐发一声喊,便要一起
杀出。正在此时,听得一声清啸直传天际!方看去,却见网师如巨蝠一般从马上纵身跃起
,手中铁矛直刺地上,已借力飞出数丈之远,挡在众人身前。
网师一人横矛挡住去路,周身散出一片阴寒杀气。众人慑于气势,一时竟不敢冲上前去。
又见黑影一闪,那头巨大黑狼出现在网师身后。双眼血红,望着众人作势欲噬!再看方才
围攻的术者,已都变作黑色枯尸,横躺荒原。网师沉声缓缓吟道:“月—狼—黑—杀—破
!”语音冰冷,直至最后一个“破”字突然爆喝。身后的黑色巨狼体形巨涨,随声扑出!
段羽由方待挥刀迎上,眼前人影一闪,石已抢在了身前。石左手持诀,右手挥出一个白色
光环。光环紧紧缚住扑上的黑狼;石左手法诀一放,地上黄光大作,便要将黑狼吸入地内
。网师眼中猛然寒光大盛,周身黑气萦绕,只见黑狼一声嘶吼,已要脱出桎梏。石额上渗
出细密汗珠,青筋爆起,大吼道:“墨灵!”
墨灵闻声,周身紫焰暴涨;急如一支紫色火箭,猛射向正在挣扎的黑狼——荒原之上突起
一声雷震,灰烟腾起,砂石如雨落下。网师和石两人之间眩目光华一闪即没。灰砂散去,
只见黑狼已是无影无踪,墨灵伏在地上,神情萎顿。再看网师,面色一丝未变,嘴角缓缓
渗出一丝血迹;石却是衣衫破烂,胸前赫然一块碗口大的黑沉印记。
网师这时身形急动,手中矛影重重,径向石攻来。石脚步轻滑,连连闪过网师一轮狂风暴
雨似的急攻。到得后来,已是渐渐不支,口中吐气变粗。段羽由见着,挥刀抢上接住网师
矛势。一边抓住石的衣领将他抛出,大喊:“带素儿走!”
石在半空身形转折,落在段羽素身前。一把抓住段羽素,便向南面冲出;口中对羽网师缠
斗的段羽由喊道:“大叔,我一定办到!”石劈手抢过一把向自己冲来的狼盗手中的长刀
,刀光匹练一般涌起,狼盗惨呼中,已自战圈中突身而出。
墨灵腾身钻入石腿下。身形展动时,石和段羽素已伏在墨灵厚实的背脊上,迅速没入荒原
无边无际的暗夜里。只隐隐传来段语素的低低哭泣声,一下就被羽山大荒里这染血的刀声
淹没。
段羽素伏在墨灵背上,紧紧抓住石的衣襟。荒原上带着淡淡铁腥气的夜风急急在脸上呼呼
掠过,心中想起还在战团中厮杀的父亲,心痛如绞。泪水从眼中不住涌出,昏昏沉沉的也
不知过了多久,正奔向何处。
段羽素回过神来的时候,墨灵已驮着石和自己奔到一处山谷间停下。段羽素推推石,问:
“咱们这是到了哪里了?”一推之下,石竟一声不发的从墨灵背上倒下,重重落在地上。
段羽素惊叫一声,忙从墨灵背上跳下。再看时,却见石脸上罩着一团浓浓黑气;双目紧闭
,气如游丝,竟是晕死了过去。段羽素伸手摸去,竟是滚热一片。段羽素这下有些六神无
主,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墨灵见石晕倒在地上,凑上来舔舔石的脸,却是毫无反应。
墨灵哀鸣数声,仰头一声长吼,不尽悲愤之意。
墨灵这忽的一吼,吓了段羽素一跳,心里倒顿时清楚了许多。耳听得有水响声,知道附近
有水,忙奔过去。段羽素在左近的山溪中用随身的水囊取了一囊水跑回来,慢慢将水淋在
石的脸上。过了良久,石口中传出一声低吟,缓缓睁开眼。段羽素看他醒转来,终于是忍
不住又滴下泪来。
石在与网师相斗时,两人以术法互拼。网师以水行精魄之力凝成兽灵,已是绝顶的修为。
石自知相距甚大,但也非没有一拼之力。仗着这几日间对魔法和术法的新领悟,石这才抢
在段羽由之前和网师对上。石虽以魔法和术法缚住网师的“月狼黑杀录”,但却不想网师
的水行术法蕴带奇异真气,刺骨阴寒中隐隐似有消蚀之力。犹是自己遍读典籍,竟也是闻
所未闻。本想打网师一个出其不备,却不想也被网师打了个不防。要不是墨灵相助,只怕
还破不去网师的“月狼黑杀录”。但身上还是暗中网师的奇门真力之伤。当时虽是强自压
住,带着段羽素厮杀出来;可在墨灵背上奔驰之时,还是心神一溃,晕死过去。
石在昏沉中感到一丝清凉之意,方自悠悠醒来。透过微睁开的双眼,看见的却是段羽素哭
得红肿的双眼和墨灵凑上来的大头。石勉力问道:“到了哪里?”胸中又是一阵剧痛,倒
抽了一口冷气。段羽素见石挣扎着想要起来,忙上前扶住。石喘着粗气,仔细向四下看了
片刻,转头对段羽素说:“已到了羽山东面,象是漠笙谷。墨灵用了遁术。”
墨灵听见石叫它的名字,凑到石的身前,用大头轻蹭着石,以示慰藉。此时天已微微放亮
,淡淡晨光透过山谷间的林木枝叶落下点点光斑投在身上。草木清香带着露水甘洌沁润入
心肺,石重伤之中,不由得心神一振。
石细细打量了一下这僻静山谷,见是四面皆山,林木茂密,便转头对段羽素说:“段羽姑
娘,我身上伤势很重,须得入定调息。这山谷四下僻静,不会有什么危险。还请姑娘在这
里呆上些时。等我好些,就与姑娘同去燕都。”段羽素看着石,眼中也是关切之意:“你
,你不要紧吧?”石强笑着摇摇头,说:“不妨事的。让墨灵先陪着你,不会有什么危险
的。”段羽素看着石,点点头。
石向段羽素交待了一下,便闭目凝神,开始入定。
石入定内视体内经脉,发现一股浓重黑气锁在胸腹之间,把内丹完全罩住。石试着催动内
丹真力,真力自内丹中缓缓升出,与黑气盘旋争斗。黑气中那种奇异的消蚀之力很快蚕食
着石的真气,一时又壮大了许多。石心中暗惊,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内视间看着那股
黑气盘旋,而无可奈何。
石努力定下神来,心神向经脉深处探视进去,却忽然发现:原来黑气蚕食的真力还剩下一
些无法吸收。石细细看过去,发现那些无法被黑气化去的,正是自己真力中的元素力量。
这样说来,网师的水形奇门术法正是以水行销蚀之力为精髓,有化消五行真力的厉害。这
五行之学本是中陆诸学之本,精奥之处难言于外;各代宗师皆有体认传世,殊不尽同。水
行可生发消蚀之力,石是想也没想到过,“琅琊洞藏”中汗牛充栋也未有记载。想来许是
网师所自创也未可说。
既知其理,石心中便有了计较。
段羽素靠在墨灵身上,看着正在入定调息的石。不过一夜之间,大变突生,自己和这丑丑
的少年此时竟得相互扶持,同去燕都。两人结识还不到一天,想起石这一路种种,段羽素
心中也觉暗自钦佩。不由仔细看了石两眼,见他虽是形容古怪,但眉目清秀。好像一时也
不是很丑。又挂心父亲,不知是否平安;虽然自小崇敬父亲,深信世上无人可与父亲比肩
,但今次情势险恶,父女连心,自是心中不安。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石睁眼吐气,已站了起来。段羽素忙从地上起身迎上问道:“没事
了么?”石点点头,说:“没事了,还是先离开这里,日后再慢慢调息好了。”段羽素见
石举止如常,便也就不说什么了。
石收了墨灵,两人辨明方向自林中慢慢穿行出去。向东走出数里,两人忽然听闻有浩大水
声在前方响起。忙从林中奔出去,一时竟是呆住了。
却见面前一条浩荡大川滚滚向东,极目远眺去竟无尽头。腾浪滚滚,水势甚急;倏忽间逝
水已远,惟见白头浪涌。时正仲夏,地气也是甚热,但这大川竟是寒气森森,走至近前,
寒气袭体,毛发皆立。
段羽素正正看着这大川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她自幼生长大漠,此次是初履中陆,见到此等
大川好水自然颇为震撼。良久,段羽素轻声问石:“这是什么河?”石却转身指向西,段
羽素顺着看去,只见一座奇险雪峰就如利剑一般直刺青空。耳中听石说道:“那就是贺岚
雪峰,这便是贺岚峰上冰川雪水所化。”石又直指向东面:“这就是鳐河之源,咱们顺着
鳐河向东,便可到燕都。”
段羽素和石一起极目向东,正面着初升起的太阳。日光和暖,在浩浩荡荡的鳐河源上挑起
金光点点。段羽素方要对石说话,却见石身体巨震,从口中喷出一口黑血来!
第一卷 羽山长歌志
第九章 无定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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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艳,暖暖照在身上。眼望着浩荡东去的鳐河水,石胸中涌上一股豪气。顺水东去,
鳐河远处便是自己从未到过的宽广地域,那里有许许多多自己未曾见过的人和事。石的眼
中顿时出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宽广世界和无限的未知,这让石的心里翻腾着热热的渴望,
周身上下都被跃动的精力所充盈。
河水上点点的闪光晃动在段羽素和石两人的脸上,两人看着奔腾倾泻的河水,心中想着自
己的心事,一时间都忘了言语。良久,段羽素方才缓缓回神,转过头想要对石说话。却发
现石的面色突然变得焦黑一片,身体一阵抖动,“哇”的一声从嘴中喷出一口黑血!段羽
素吃了一惊,见石摇摇欲岛,忙一把将石扶住。在看石喷出的那口黑血,已将地上的泥土
腐蚀出一个拳头大的圆坑!
段羽素见石的伤势这般险恶,一颗心跳得快如急鼓。紧紧抓住石的胳臂,生怕一松手,石
就会倒下这么死去。段羽素只觉手中石的身体一时冷如寒冰,一时热如暴焰;看石脸上时
,也是双目紧闭,面色数变。
段羽素知道昨晚网师重创石的伤势,石方才并未化去。此时压下片刻却还是再度爆发出来
,似乎较之原先已是更重了。现下石的情形可算是凶险万分,性命危于游丝一线。心中惶
急,但自己功力低微,丝毫也没有办法。只有这么望着石,急得掉泪。两人虽是初识,但
同经一晚厮杀,又一起逃出战阵,心中无形已近了许多。石遇事颇有见地,言语切中;段
羽素不知不觉中已把石当作现在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此时见石如此模样,段羽素自
是挂心。
段羽素左右看看,把石扶到河边数丈外的树下坐住。自己解开随身的小行囊,细细翻检一
回。囊中除了些女孩子的小玩意儿,只有些普通刀伤药。段羽素拿着刀伤药,眉头紧皱:
这刀伤药对外伤自是大有灵效,但石是内伤,这药一些用处也没有。想想商队中倒是带的
有治内伤的药,但此时失陷于狼盗和网师的黑衣众,自是无法拿回了。此时山谷寂寂,林
间燕雀时有嘁啾。本是一番幽林秀色,段羽素却望着石心急如焚,只觉茫然无错。
段羽素看着石靠在树下,面色灰败,气若游丝,嘴中黑血还在不断渗出。只是一边哭,一
边用手中的手帕擦去石嘴中留下的黑血。黑血止也止不住,段羽素手中的棉帕已被染透,
腥黑一片。段羽素呆呆看着手里满是血迹的手帕,终于颓然坐倒。心里知道,石已经是快
要死了。一时间心头万念涌上,纷乱无绪。想起自己将一人远去燕都,心中油生孤独无依
之感;一时又忧心父亲安危,心伤石重伤而死,深恨自己一无用处,遇事全无办法。平生
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如此无用。
石在鳐河源边方才壮心不已时,忽觉体内胸腹之间一阵剧痛,竟似要撕裂开来一般。心中
之倒是刚才强压下去的网师黑气爆了出来,忙急运经脉间的元素力量对抗。但此时黑气来
势凶猛,暴虐异常,竟而压之不住。口中一阵腥气,一口黑血就喷了出来。脑中轰的一响
,便晕了过去。
原来,石方才发现网师那股怪异凶狠的黑气无法化去自己体内的元素力量。便将自己体内
的元素力量凝聚起来,团团围住那股黑气,向内挤压。弥散在经脉间的黑气果然被元素的
力量所封住,石便将元素的力量越收越紧,将黑气自经脉间收聚成弹丸大小的一团。石试
着用元素力量化去黑气,但却是十分缓慢吃力。石想现在是非常之时,还是要快些远离阎
浮一带网师的治下的地盘才是。思虑及此,石便用元素力量重重裹住那如弹丸一般的黑气
,先自出定。石本是想徐徐将黑气化去,但万万想不到黑气竟暴虐至此。不到盏茶的功夫
,竟然爆出元素力量的重重封锁。其实,石不知道的是,那黑气本无此这般暴虐。只是石
将它压合过密,在封锁内急剧摩擦,竟而爆发了。黑气的这般杀力,原是网师也所料未及
的。
石迷迷糊糊之间睁开眼,只是觉得自己身体很轻。望四下里看去,只见到一片漆黑,只在
头顶上方有一线白光透下,自己正轻飘飘的向那发出白光的地方升上去。心中只是想,我
是不是已死了?正在惊疑间,已到了一个奇异所在。四下里黑青色的淡雾浮动,只觉无边
无际,不知几千里之广远。石踏足之处柔软异常,脚下几无借力。石心中大奇,暗想:“
难道死后都到这等地方来?”往前走了不知多远,眼前还是无尽的迷雾,雾中淡淡传来一
丝暖意。石觅向暖意最盛之处的方向,眼前透过迷雾隐隐似见有光亮。石心下暗想,不知
那是个什么所在,得去看看。心中方才动念,身体已象是被什么猛力吸过去一般,在雾中
猛然向前滑行。只电光一闪似的,石眼前已出现一团巨大的黄色光球。光球在黑青色的雾
中格外醒目,硕大无朋;一眼向上看去,竟是望不到顶。
石心中颇觉好奇,仔仔细细打量着光球。光球带着这一种奇异的律动,随着律动光球的光
芒时明时暗。石心中忽然觉得这光球是有生命的,再定定神,竟发现这光球明昧的律动竟
和自己的呼吸心跳是一致的。石大吃一惊,不由伸手向光球摸去。手方触上光球,还未来
得及呼出声,人已被吸了进去。
石只觉眼前一亮,光球内也是一个十分广大的所在,到处是梦幻一般的光晕浮动。石大张
着嘴巴,吃惊的看着,只觉这里的一切都是神奇万分。正自讶异间,耳中忽听得有人对自
己说:“觉得很陌生么?”
石闻声吓了一跳。自修为有成后,石的感觉分外灵敏,就是网师也不能这般靠近而毫无生
息不被自己察觉。周身肌肉立时紧绷,回头看时,却见一人正向自己微笑。
那人身形修长,面色清朗;虽不是什么俊美人物,但看上去却十分舒服。一对眸子颇有神
采,浓黑幽深。发色也是浓黑,却带了一层奇异的红色,披散在身后。四肢和双颊上有些
极弹极弹的暗红色花纹,如不细看,几乎见不到。额上印堂正中,有一个奇形的符纹印记
,色坐金黄,隐有神光。
那人见时看她,便又笑道:“看什么,还一副紧张模样?不认得我么?”石听了更是奇怪
,心想我头回到这里怎么会认得你?张口正欲要说,那人似是能看出石想些什么,摇摇头
说:“你怎么会是头回到这里?你可真是痴了。”石忽然发现,那人并未张嘴,自己却能
听见她的声音。心中大骇,已是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那人见石这般问她,也是
一呆。怔了片刻,那人苦笑着摇头,说:“痴儿,你当真是痴了。罢,罢,送你去吧,不
然要迟了。”说着便将手一抬。
石只觉一股大力突然涌来,惊叫一声,便已向下快速坠去。
段羽素正望着石自恨之时,忽见石周身向外暴射出数道淡淡光彩,一闪即没。怔怀疑是不
是自己看错了时,只觉四下里气流紊乱,空气中滚滚腾腾许多声音一起向石的方向涌去。
再看石,周身已被一些淡淡烟气和五彩光晕围住,只隐隐约约似乎看到石的光头竟象是生
出了头发。
石在急坠中,忽然被定住;就象是被人用绳线一时拽住一般。石四下一看,眼前竟是一番
奇瑰景象:自己脚下,一团闪动五彩光华的浓雾正和一大股魔龙一般狰狞,凶恶的黑气般
旋缠斗。黑气暴虐异常,大口吞蚀之下已将五彩雾逼得节节败退。黑气席卷之处,焦痕遍
地,一片狼籍。五彩雾被黑气卷入之后,总是遗下许多彩光湛然的晶体;晶体凝成数条细
细长链将黑气紧紧缚住,但黑气总是在一番挣扎之后,爆出大团黑雾崩断长链,脱出紧梏
。
石想起在阎浮城那次修丹的事,心下已经明白是在自己体内。见到如此情形,只是想,须
得在进深些,方才知道如何是好。心念方动,只觉身形急急又开始下落,直向五彩雾内坠
去。
石猛地落入五彩雾内,细细瞧去,只见:黑气内是一些拳头般大的黑色圆珠,表面上光华
淌动,圆珠与圆珠之间距离甚近。而五彩雾内也是些圆珠,色作五色,但却是小了许多,
相距也较之为宽。雾内还有些闪光圆珠,在雾中跳跃不定。黑气内的圆珠围着五彩雾内的
圆珠一番急旋,彩雾里的五色小圆珠便纷纷被击破,散开成烟气,被黑气同化。只那闪光
圆珠黑气对之无可奈何。石心下明白,那闪光圆珠正是自己体内的元素力量。
石心念一动,将五色小圆珠缓缓聚在一处,按五行生克之序排好,用力向一起凝聚。眼中
光华一闪,五个小圆珠却四下散开,象是各自的斥力甚大一般。石再仔细瞧去,却见闪光
的元素圆珠虽然是跳跃不定,但是仍相互吸引,还带着四下的五彩珠一起微微跃动。石突
然有了主意,他将一颗元素珠为核,再围上排好生克之序的五行珠,然后用力凝聚。这回
果然不出所料,五行珠缓缓和元素珠相融;光华闪过,已凝聚成一个比黑气内黑珠尚大几
分的彩珠。彩珠质如琉璃,五彩斑斓,光晕流淌;在五彩雾里急速盘旋。彩珠每每一旋,
四周的元素珠和五行小珠便被之同化,变成同它一样的琉璃大珠。石原以为需得自己一个
一个凝聚,却不想会这般快,心里不禁又惊又喜。
石用意控住一枚琉璃彩珠,向黑珠撞去;这一下,黑珠被吸入彩珠之内,瞬间就被化去。
石长出一口气,知道已解决了黑气在体内的问题。这时,一股股巨大能量不住往体内涌入
,向五彩雾内灌充。石体内的真气急速增多,又飞速被凝化成琉璃质。凝化的彩雾已致密
许多,波流一般将黑气淹没;不一时,就将黑气化得干干净净。精练的真力在体内快速涌
动,穿行在经脉间,汇聚到正自律动的内丹处。
内丹和真力融至一起,象内猛然急剧收缩。石想一想,一不做,二不休;分出一股在体内
正如怒川大河一般盛壮的真力到胸口檀中处温养,索性再把身体主躯的第一个“气窍”开
出。真力暴涨间,身体快美难言,飘飘然直欲飞升。
段羽素只见石被光晕团团围住,却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好像
有一股极大的力正挡在自己身前,无乱如何也不能靠近。段羽素试了几次,终于放弃。坐
在石数步远的地方,呆呆看着眼前的异象。心中虽是惊疑不定,但也知道石的伤势有了转
机。就着这么望着干等着,光晕却总也不散去,浓浓围裹在石的周身上下。眼看着日头越
来越晚,渐至西沉;又等到霜月升起,星芒暗沉,石却还是没有复苏的迹象。段羽素终是
打熬不住,趴在地上沉沉睡去。
朝阳粉色的光芒淡淡流动在寂寂林间的枝叶里,一树一树的叶子被映得如同一片片嫩嫩的
绿色薄玉。水露晶莹清凉,滚落草尖,轻巧的好像这山谷里晨鸟的鸣叫。石慢慢睁开眼睛
,看到段羽素正大睁着眼,呆呆看着自己,好像很惊讶的样子。石从地下站起,仔细流转
了一下体内真力,发现伤势已经全好,体内真力又深厚了许多。石心中喜悦,看来这次险
死还生也不是全然坏事,真力修为较之先前又精进许多。
抬起头,看段羽素还是一副惊讶模样呆呆看着自己。又见她发丝凌乱,两眼红肿,知是挂
心自己,一晚都不曾安睡。石心里颇是感动,对段羽素微微笑着说:“段羽姑娘,我一时
内伤突发,倒叫你多为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段羽素向是全没听见,两眼呆呆看着石,慢慢走上前来,伸出手摸了一下石的脸颊,嘴里
喃喃的说:“你,你真的是难岐石么?”石心中大奇,也不知有什么奇怪的事,对段羽素
说:“是啊,我是难岐石啊,有什么不对么?”
段羽素突善一把拽住石的手臂,将他扯到鳐河源水边,指着河水对他说:“你看,你看,
你自己看看啊。”
石向水中自己的倒影看去,自己也吓了一跳:只见水中的倒影里竟然出现了在那个奇异所
在中的光球里见到的那个人!仔细看看,面容依稀还是自己原来的模样,只是皮肤白净了
许多,脸颊和四肢的花纹也淡了不少,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最大的变化是在头上,原本是
光光溜溜的头上竟然长出了一头浓黑的长发!石回过头,颤着声问段羽素:“我晕了多久
?一年么?”段羽素看着石,突然笑得十分欢畅,说:“你晕了有两天了,今早上我睁眼
就看到你是这副模样了。还是谢天谢地,你竟是没事了。”说到最后,段羽素声音渐至低
微,身子一晃,竟也晕了过去。
石见段羽素晃身欲倒,急忙一把扶住。探探脉像,原是着两日间段羽素心神都未敢松懈,
此时见石无事,心中松了口气。一时体气虚乏,这会儿只是睡过去了。
段羽素在迷迷乎乎间隐隐见到父亲昂藏的身影,心中大喜,奔过去大叫:“爹,爹!你没
事么?”耳中只听得段羽由爽朗的大笑声。笑声越来越响,段羽素一下醒来。睁眼看时,
四下哗哗水响,自己正躺在一只木筏上,顺着鳐河源上的急流向东漂去。石正坐在木筏头
上,向东凝望。河上急风吹起石浓黑的发丝,带起衣襟飘飘,侧脸望上去神彩飞扬。段羽
素看在眼里,想起方才定是他将自己抱上木筏的,脸上不竟有些微微发红。
石在前头听到动静,回过脸来冲段羽素一笑,说:“你醒了?还要再歇歇么?这河上颇有
些寒气,过会儿我想法给你弄点东西垫垫。”又只向前方说:“往前顺水大约百里就到无
定川了,到了无定川,咱们去兴庆府打听打听段羽大叔的消息。”段羽素从筏上坐起来,
她自幼生在大漠,少见这样大河。此时坐在木筏上,心里又是新奇又是有些害怕,不由将
手紧紧抓住石的衣角;挪得靠石近些坐着。听说兴庆府,眼里一亮,说:“兴庆府就是那
个‘鳐河第一湾,西陲万金地’么?”石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啊。”便向段羽素讲些当
地掌故,奇闻轶事。他本是遍览群书,胸中所知甚杂;此时娓娓讲来,竟是段羽素闻所未
闻。两人坐在这木筏之上,说说笑笑,顺水直流而下。一晃已是千林万山,轻快非常。
石暗暗自思在自己晕过去时所见的异像,那怪异的经历让石回味非常,尤其是那个神秘人
。思之再三,石想起在中陆、俱卢和东胜的典籍中具有记载的一种修气士所经历的特殊描
述。中陆称之为“意识海”,俱卢称之为“金刚界”,而东胜则叫做“灵境地”。称谓虽
然不一,但是所说的都是在自己本体中的意识凝聚之地,也就是自己的魂灵所在之所。这
样说来,那团巨大的黄色光球竟就是自己的魂灵,而那神秘的,和此时的自己相似的人岂
不就是自己的最真实心灵,最底处的意识——“真我”?
第一卷 羽山长歌志
第十章 昌峨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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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岚峰上的冰川雪水在羽山脚下的鳐源奔腾成河,向东急流而去。流至彰国梧郡处,已是
广纳细流,水势大盛。河面在梧郡开阔,烟波顷顷,一派浩淼之色。鳐河在此处称无定川
,水势北转而又复南回,是为鳐河九转十回的第一转第一回。
这处水草肥美,人烟稠密,是彰国历任余王定都之所。彰国之都兴庆府乃是中陆西陲第一
大城,立城七百余载。在“中陆大战”中曾经战火焚毁数次,又重建数次。现在的兴庆府
城乃是此任余王烈在旧城之上又复扩建的。
新城城池阔大,方圆百里。建城之时,发动民夫近百万,历时十年乃成。城中商贾云集,
豪门仳邻;长街奔怒马,高楼夜笙歌,乃是中陆之上除却燕都最为繁茂之处。向有“鳐河
第一湾,西陲万金地”之称。
石和段羽素顺着鳐河乘筏向东漂流了二十多天,这日已进了无定川,远远已能隐隐望见兴
庆府的城楼。这二十多天来,两人风餐露宿,一路也颇多辛苦。石每日在沿岸山林间打些
野味以坐果腹。到得后来,渐东人烟也愈渐稠密,石便以打下的野兽皮毛换些银钱,再买
些干粮带用。
段羽素那日深恨自己无用,倒是天天缠着石教自己功法。石知道她修罗族段羽氏的功法自
有过人之处,只是修罗功法偏重阳刚一脉,小姑娘平日修习又不甚勤,所以段羽素的真力
才如此低微。被段羽素央求不过,石只好在自己知道的功法中捡了几种偏好轻灵的教给段
羽素。石将段羽氏的功法以那几种功法稍作改动,不想段羽素对这改后的功法倒是十分投
缘,二十余天中进展飞快。段羽素惊喜非常,对石又钦佩几分。石倒是觉得是这阵子段羽
素修习勤力的原因。
二十余天里两人朝夕相对,又都是少年心性,早已是亲密无间。石自小和居伯相依为命,
又因相貌古怪而没什么朋友;尔后在琅琊洞室中又一呆近五年,离群索居,故而一直也少
与同龄的女孩子接触。此时身边多了个段羽素,虽然初见时刁蛮任性,但几日呆下来两人
渐熟,石发觉段羽素只是小孩子脾气太重,性格倒是直爽可爱。原来在阎浮城时,石常见
街坊的小孩,哥哥带着小妹妹。虽说都是穷苦人家,但哥哥对妹妹疼爱非常,石看着心里
也常自羡慕。此时不知不觉就把段羽素当作了自己的小妹妹,一路行来也是颇多照顾。
段羽素这多日来对石是日渐钦佩,原来是世上只有父亲顶天立地,现下却又多了个难岐石
。那日石重伤之时,段羽素焦虑忧心一番,对石已是感觉亲近许多。这多日相处,段羽素
对石简直是有些崇拜了。先是一路上顺水而下,自己缠着石讲古;石娓娓道来,竟是胸中
渊博,百问不尽。后来石每日打些山兽用作果腹,本一向是自己料理;但那日石突然来了
兴致,说是想试一试,一是知下居然比自己的手艺还好上几分。自己大为惊异,石却笑着
说是头回做。每日石都教自己修习功法,很是耐心;石教的功法也很奇特,自己的丹术进
境在这短短十数日间也精进很多。段羽素虽是和石年纪相差不多,但向来生长大漠,又自
幼丧母被父亲宠爱得很,所以心地单纯,想法也有些天真。连日来和石朝夕而对,已把石
当成了自己可以信赖的亲人,一声“难岐大哥”早就叫得又脆又甜了。
兴庆府城内街市繁华,人语喧喧。天方日暮,沿街的摊贩正自生意不暇,酒肆饭楼已是华
灯初亮。石和段羽素走在街上,两人都是头次到这等大城,一路上左顾右盼都是大感新奇
。街上行人纷杂,语声沸沸,看看衣饰服色竟是三江五湖皆有;街两边的小摊,卖吃食玩
物的,卖杂货器具的,沿街排开,也无一丝疏松。段羽素紧紧拉着石的衣袖,生怕被街上
的人流冲散;初次到这般繁华的地方,段羽素兴奋中又带了几丝怯怯。好容易挤到一个空
当,两人站住长出了一口气。石揉了揉眉头,转头看看段羽素,她正拍着胸口看着自己;
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段羽素苦着脸说:“真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石也笑着点点
头:“我也是头回到这里,也真是没想到会这么热闹。”
“余王的大寿快到了,这些天各地的城主和达官都来贺寿。各国商旅齐聚在兴庆府,人自
然比平日多些。”身后忽然有人说道。石和段羽素回身看去,见是在街边上摆食摊的一个
老伯,正冲着他们笑眯眯的。石上前对老伯行了个礼,说:“老伯,我们是初到此处,人
生地不熟,还忘老伯您给些指点。”老伯呵呵一笑,对石和段羽素说:“小兄弟你二位是
自西面来的吧?要去哪里啊?”段羽素在边上接口说:“我们是要去燕都。”
“啊哟,那可还有些路程呢。”老伯一边说一边招呼着客人,脸在昏昏灯光和卢上热锅里
袅袅升起的水汽蒸腾下笑得很是慈祥。段羽素凑上前,看是卖的一种以麦面裹馅的吃食,
煮在热汤里,热热腾腾的。段羽素深吸了口气,“好香啊!”转头对石皱起小脸说:“难
岐大哥,我好饿哦。”石还没搭话,肚里也咕噜咕噜响了两声。段羽素笑得打跌,对石说
:“难岐大哥,看来你也饿了嘛。”石被笑得有些不好意丝,摸摸头对老伯说:“老伯,
你着里卖的是什么?我们也要两碗。”
老伯手脚麻利,一边呵呵笑着说“好好,两碗就来。”一边已将两碗盛好的放在段羽素和
石身前的小桌上。段羽素捧起碗,小心吹了吹热气,吃下一口。“啊”段羽素闭上眼,仔
细回味了一下,赞道:“好吃,味道真好!”又问老伯:“老伯啊,这是什么啊,那么好
吃?”老伯见她容貌姣丽,蹦碰跳跳很是活泼;心里喜欢,笑咪咪的说:“就是一般的吃
食,叫作个‘馄饨’。只是我这摊子摆了二十多年了,滋味比之别家自是不同些。”
石一边吃着馄饨,一边问老伯:“老伯,方才您说的那个余王大寿是怎么回事啊?”老伯
一面收捡着碗筷,一面说:“你说那个啊。今年立秋之时便是余王七十的整寿了,彰国上
下同乐。这几天日子就要近了,各州各郡的州牧大人,统领大人们还有城主大人们都来兴
庆府朝贺。连九嶷盟和俱卢,东胜都来了人。这街上的人就一天比一天多,这两天都快挪
不开身了。”
石听着,突然抬头问:“各州各郡的州牧和城主都来了?那,阎浮城的网师呢?他这几日
也来了吗?”段羽素在边上听见石问,也停住看着老伯。老伯想了一想,摇摇头:“这到
还没听说。不过网师大人是余王亲外甥,不会不来的。”
这时夜色已深了许多,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老伯一边坐在汤锅旁收拾东西一边和石闲聊
:“要说这网师大人啊,也是彰国了不起的人物。自幼无母,从小在余王宫中长大。余王
感念妹妹,对网师视如己出,很是疼爱。网师大人也是不负余王的一番栽培,十四岁上就
一人率亲卫三十人扫平了梧郡贝丘的盗匪;到了十八九岁上,屡立军功,被风朝皇帝亲封
的随侯爵位。余王的三个世子相比起来就逊色很多啦。”
段羽素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坐在石身边向着大街上繁华之处东张西望。石却是听得很
专注,见老伯说起余王世子,眼神一亮,说:“”老伯,这余王世子又是何许人?余王年
已近随心之境,古来稀有。这储君之位属意哪位世子呢?“老伯摇摇头,叹了口气:”余
王心里作何打算,我这等升斗小民怎会知道?只是这余王的三位世子都不复余王昔年英姿
,现下为争这储位又是各不相让。连我们这僻街小巷也多有所闻。“正说话间,街前面忽
然人语喧天,有人大敲铜鼓,鼓噪起来。人流一时都向那里聚过去。段羽素回头问老伯:
”老伯,前面那是怎么啦?这么热闹?“老伯摇摇头说:”兴庆府每十五天会有‘人市’
,这会儿正是月中,又正到酉时,是人市开啦。“段羽素一脸好奇,”人市?人市是什么
啊?难岐大哥,咱们去看看吧?“一边说,一边已拽着石的袖子要拉石起来。石被她缠不
过,笑着起身付了账;被段羽素拉着往街前面走去。
向街前面走了约有数百步,只闻得人语沸扬,眼中见到一块空场。场上高撑布幔,火光烛
天,照得四下一片雪亮。场口站定一个干瘦矮小的汉子,正在敲打一面大铜鼓,嘴中不住
高声喊道:“酉时已至,人市已开!”身侧放了一只木桶,进去的人都像桶内扔进两个铁
钱。段语素对石说:“难岐大哥,咱们快进去。好像很热闹啊!”石皱了皱眉,问段羽素
:“你知道人市是什么地方么?”“我就是不知道才要去看啊”段羽素一脸你问得真怪的
神色。
石看看段羽素神色,心里好笑,对她说:“人市,人市。就是以人为市,卖人的地方啊。
”段羽素的双眼一下睁得大大的:“卖人?人也能卖?买回人去干什么?当小猫小狗养么
?”石看着段羽素叹了口气:“买人回去使唤啊,一世为奴。”段羽素又问:“他们做了
很大的错事么?为什么要被卖?”石拍拍段羽素的脑袋,说:“这世上有些事情是说不清
为什么的。”段羽素听他说得黯然,心里一下也低沉了下来。这么看这石的侧脸,一时也
不知要说什么。
“既是好奇那就进去看,买人卖人知道了为什么又能怎么样?”耳边突响起一个爽朗的声
音。石和段羽素回头去看,见是一个白衣少年,衣饰简单,身材高大,背后斜背着一个长
形布囊;一头墨蓝的短发凌乱蓬松,两只圆圆的眼眸精光闪动,正望着自己两人咧嘴而笑
。
那人见石和段羽素回头看他,挠了挠头,笑道:“我叫巫支祁。刚刚一时冒失就说了。呵
呵,不如一同进去看看好了。”
石拱了拱手,说:“这位兄台说的是。小弟难岐石。”又看看段羽素,续道:“这是家妹
,难岐素。兄台有兴,那就一同进去好了。”
三人一同进了人市。这时人市开场已有些时辰了,场中搭起的高台前已挤满了围观的人。
台上以粗大铁链吊起几口大铜锅,锅中注满牛油,一条粗若儿臂的灯芯燃得正旺。场中空
地都被这几口铜锅照得通亮。
往台上望去,只见台上站了一排被铁链锁住的人,面色枯槁,衣衫褴褛;正在等着台下的
买家竞价相买。台上除了待价的奴隶,还站了一个身材魁梧之人,身长约有六尺开外,满
脸横肉,模样很是凶悍。此刻那人正站在台上和台下买家议价,声音洪亮,气势压人。巫
支祁撇了撇嘴,对石说:“台上那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叫伊陶,是这人市的老板。”
台上的奴隶买卖很快,看那伊陶笑得浑身膘肉都一抖一抖的,想来是赚得是钵满盆满。巫
支祁又说:“这伊陶和余王的小世子过从甚密,有了小世子撑腰他自然是生意红火了。”
言语中很是不屑。石只是听着,并未发言。段羽素却笑道:“你知道得倒是不少,你又和
哪位世子殿下交好啊?”
巫支祁面色一整,说:“姑娘说笑了,我一介升斗之民,哪里和什么世子交好?巫支祁也
不曾有此兴趣。”石笑笑,说:“我这小妹是玩笑之言,巫兄还请勿见怪。小弟看巫兄风
姿英挺,双目神光,必不会是久居人下之平常人。”巫支祁爽朗一笑,对石说:“男儿立
世自当功业。难岐兄今日对小弟一番佳评,小弟必不敢辜负。”
这时,场中众人忽然齐声大噪起来。三人转头去看时,却见台上走出一个少女。那少女从
头至脚都被一块白布蒙住,被四个壮汉抬上高台。台下众人只能从白布下隐现的婀娜体态
猜想那少女的容貌。伊陶站到台中,四方环了一揖,说道:“这是个上好货色,得之甚是
不易。小弟多年承诸位买家的情,今次就拿出点真东西来给诸位亮亮眼。”说话间,便伸
手去揭蒙在那少女身上的白布。
场中一时可闻针落,众人都屏气嘘声等着伊陶将白布掀落。段羽素也大是好奇,张着嘴巴
,睁圆了眼睛望向台上。石侧头偷眼看了下巫支祁,见他眼神明澈,表情自若,一副无甚
所谓的样子。心里知道此人胸怀远大,志气不比凡俗。
白布落下,场中众人皆是一声讶异惊叹。只见台上的少女体形娇小,曲线婀娜;身上只裹
这一袭薄布,正自站在台上瑟瑟发抖。再看那少女,肤色白腻细致到几可透明;一张小脸
虽算不上是有倾城娇丽,但却是秀眉秋水,薄唇樱口,清丽无伦。此时衣不遮体站在台上
,下面一众人等都贪婪的望着。少女又羞又急,脸上晕起一层淡淡的嫣红,更增了十分丽
色。细看之下,那少女一瀑流云发丝竟是青翠之色,淌在颈项间直如一泓山林幽泉。青云
白玉兮凝精魄,桃瓣绯红兮落幽林。
“乾达婆!是乾达婆!”台下一人已是高喊出声,眼中神采狂热,双手舞动,竟似已是癫
狂。“就是那个俱卢大洲上族中多产美女的乾达婆吗?”段羽素回头问石,不待石点头,
又转回身去,盯着台上的少女象是轻叹一样,说:“她好美哦。”石转头看看巫支祁,他
也正看着石。见石看她,说道:“确是美女,我见尤怜。方才看到竟也恍惚了一下。”石
点点头,说:“小弟看着心里颇不是滋味,这满场买家看去竟似无一个善类,这等女孩子
怕是不能善终。”巫支祁盯着石看了好一会,说:“难岐兄倒是惜花之人。”
这时场中竞价已到狂热,台下众人神情亢奋,喊价之声一浪高过一浪。那少女在台上眼神
惊恐,一脸哀泣。只是无助的抓紧身上裹着的薄布,将身子缩成一团向后不住退去。身后
的壮汉却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又给提到高台正中。伊陶站在台角听着台下的买家竞价之声
吵作一片,时不时也插上一两句,满脸的横肉笑得直放红光。
段羽素在台下远远看着,小脸一脸的气愤。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着牙说:“怎么会是这样
子的?”回头看了眼石,眼中却满是哀伤,说:“难岐大哥,她好可怜。”石知道她自幼
生长大漠,族中人人友爱,少见这等人间丑恶,心里也是怜惜。拉她在身边,抚过段羽素
光滑的发丝,柔声劝道:“咱们还是走吧。找个客栈歇息下,明早好赶路。”
方待要走时,只听得台上铜鼓一声响,伊陶大笑道:“好,就这样!今日这上好的货色就
以赤金十镒归了绡国的硒宏先生。”在看时,一个面色猥琐,干枯瘦小的华服男子已是按
捺不住,手脚并用爬上台去。满脸垂涎之色,眯着眼走上前,伸手就要摸那少女。少女一
声惊叫,向后不住躲避。硒宏跟着又往上扑去,台底下一片鼓噪,秽语淫词纷杂一处。就
是石和段羽素,巫支祁三人看着,也觉难以卒睹。
那少女一边在台上躲避着硒宏,一边一脸无助的望向台下的众人,只望着有人能救自己脱
出这人间魔域。一时,那少女的眼神和石等三人正会在一处,石和段羽素,巫支齐心里都
是猛然一震。那少女的眼中露出无尽的凄然,无助,哀伤和惊恐,三人看在眼内,心里都
是揪心一痛。那少女在台上望到石等三人,发现他们和台下的人不一样,眼中目光清澈,
颇有同情之意。便挣扎自硒宏手中脱出,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望向石和段羽素,巫支祁
。
“住手!她我买下了!”段羽素忽的一声大喊,震得全场的人都呆住了,愕然望向他们。
石和巫支祁也惊奇的看着段羽素。段羽素看那少女可怜,一时冲动就喊了出来。此时也觉
出了不对,转头看着石,一脸央求。
石已知她是信嘴喊出的,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场中众人都望着自己三个人,心知势成
骑虎,无法善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石走到台下围聚的众人面前,双眼睨视众人一圈。众人只觉他眼神凌厉,气势不凡;无人
敢与之对视,纷纷退让到一旁,给石空出一条路直到台下。石嘴角轻笑一下,慢慢踱过去
。只见身形一闪,众人还未待看清,便已立身台上。
石站到台上,伸手将那少女拉到身后,抬眼冷冷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硒宏。硒宏只觉石的
眼神幽深无底,看得自己浑身发毛,直欲翻身跪倒在地才好。正在两腿发软,神思不属之
时,听得石淡淡说道:“这人我要了。你下去吧。”硒宏闻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下了
台去。
伊陶看看下了台去得硒宏,又看看石。上前说道:“硒宏先生可是出了赤金十镒,你要是
想要人,就得压过这个价!”石眼神向他一扫,伊陶畏缩了一下,后半截话登时细如蚊呐
:“要……不然……就,就别想带人。”
石看看伊陶,又看看台下的段羽素,见她正在台下一脸兴奋的看着自己,心里哭笑不得。
又见伊陶直盯着自己,知道是不见金银不会善了。便从怀中掏出一物,扔向伊陶,说:“
今日身上未带那些累赘之物。不过这个,也是绰绰有余了。”
伊陶慌不叠双手接住,看手中那物时,却是鹅卵大小圆溜溜一颗宝珠。宝珠落入手中,周
身放出白蒙蒙的毫光,五彩之气萦绕盘旋;一见便知不是俗物,价值连城。台下众人见着
,也是齐齐惊呼。
伊陶满脸笑作一朵花,陪笑说道:“这可真是宝物。只是这位公子,现下此处没有可鉴定
之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何作价啊?”口中虽是如此说,手里却仅仅攥着宝珠不放。
石淡淡一笑,伸手扯落包在头上的头巾,一头浓亮的黑发落了出来。台上台下又都惊呼起
来:“黑发!”,“是天人幽冥部!”,“是皇族!”伊陶慌忙行礼,说道:“不知是贵
人微服,小人多有冒犯,还乞恕罪。”石摆摆手,说:“不必张扬。这珠是辟尘珠,足够
抵那十镒赤金有余。你给我牵两匹马来,给这姑娘换身衣服,我们这就带她走了。”
伊陶不敢多言,忙下去打点。不一时,牵过两匹马,带着换过一身衣服的乾达婆少女交到
石的手上。石也不多说,就这么带着那少女和段羽素,巫支祁施施然离去。留下身后一众
人等议论纷纷。
出得人市,石一言不发,领头向前走去。段羽素见石不发一言,以为石心下着恼,也不敢
多说,只是紧紧跟着石。走出不到百十丈,街上突然奔过一队黑衣骑士,如急风一般在街
上狂掠而过。当先一个骑士高喊道:“报!——阎浮城网师大人剿灭黑砾原上悍匪狼盗以
为余王陛下寿!”声音方自传出,人已向余王宫处奔远了。
石和段羽素一听,对视了一眼,都是满脸惊异。段羽素张嘴想要说什么,被石用眼神止住
。一行四人直走出了数百丈之远,石方停下,转身对巫支祁拱手深深一揖,道:“巫兄,
你我初逢,小弟对你人品很是亲慕,很想与兄尽兴欢聚。但怎奈现下小弟身有要事,这会
要乘夜赶路。咱们就此别过,日后相见,自当尽兴一叙契阔。”巫支祁听了,微微一笑,
也是拱手回礼。说了两句便转身别过,径自去了。
石回头对段羽素正色说:“现在快出城去,什么也先别问,出城再说。”当下,段羽素羽
那姑娘共乘一骑,石独自一骑;三人打马乘夜出了兴庆府。
兴庆府城向东不到百里便是以产良驹出名的昌峨草原。此时月夜在草原上纵马奔驰,夜风
沁心,神情不由一振。只见明月皎洁,在草原上空的薄薄云雾间穿行隐现,奶样的乳色光
华脉脉淌在曲线柔和起伏的辽阔草场上,宁谧静默。石深呼了一口气,勒住缰绳,从马上
跳下来滚倒在草地上;仰面看着头顶上深邃无尽的苍穹。
耳听得一阵清甜的笑语声奔到近前,那又快又脆的正是段羽素,而那轻柔圆润的想来就是
那乾达婆的少女了。段羽素和那少女策马奔到近前,也跳下马来,走到石身边。
“难岐大哥,咱们不走了么?”段羽素跪在石身侧,把脸凑上来问。石翻身坐起来说:“
先歇歇吧,你今天也一直没好生休息一下。”段羽素又仔细打量了石几眼,才问:“难岐
大哥,你方才没生气吧?”石看看她,忍不住笑起来:“你也会害怕啊?”段羽素笑道:
“就知道难岐大哥你最好了,不会生我的气的。”又两眼一亮,问道:“难岐大哥,那个
辟尘珠是哪里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有这样的好东西都不给我看一看。”石听见问那“
辟尘珠”,不由大笑起来,对段羽素说:“辟尘珠啊?那是假的。”段羽素和那少女听了
,都瞪大了眼,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段羽素急急问道:“假的?怎么会是假的?我亲眼看
见它放出很漂亮的光啊。”
原来,在人市上段羽素一时情急,信口说了要买那少女。石心下念头电闪,已摸到那天在
小市集上给段羽素买来做玩物的一颗琉璃珠。在慢慢走到台下的空儿,石手上已是潜运真
力凝聚起元素之力注入到琉璃珠内,一时琉璃珠上便是五色灿然。在把琉璃珠抛向伊陶时
,石又在琉璃珠上施了一个小小的眩光术。同时,石暗自散出气劲,以威势摄注众人;最
后更是露出形似天人族幽冥部的黑发,使众人深信不疑。这几下举动干净利落,只在转念
之间便已打定主意,从容完成。石自己心里也是颇为自得。
段羽素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扯着石的衣袖直晃。那乾达婆的少女却是望着石双目异彩连
闪,一脸的感激之色。石看看那少女,冲她微微一笑,问道:“我叫难岐石,你叫什么?
”那少女见石冲她微笑,面色羞涩,垂下头去,竟是连颈项间也晕上一层淡淡粉色。还未
来得及说话,那边上段羽素便已抢着说:“她叫阿妲,才十六岁呢。”“那是小妹妹啦,
你不要欺负人家啊。”石对段羽素说。段羽素对石吐了吐舌头,说:“我什么时候欺负人
了?”那边阿妲轻声说:“段羽姑娘对我很好。阿妲谢谢两位救我脱出苦海,阿妲愿终生
服侍两位以报此深恩。”
石摆摆手,柔声对阿妲说:“别这样说,我和阿素也都不是什么人上人。你现在在中陆一
时也无处可去,就和阿素姐妹相称,做个伴吧。”段羽素已经抱住阿妲,笑着说:“就是
,你以后就叫我阿素姐就可以啦。叫他就叫难岐大哥就好啦。不用客气的。”阿妲见这两
人神情真挚,面色和善,心下也颇为感动。红着脸轻声唤了一声:“难岐大哥,阿素姐姐
。”石和段羽素都应了一声,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难岐大哥,你这么忙着离开兴庆府,就是因为怕被人发现你的假辟尘珠么?”段羽素呼
人想起,向石问道。石的面色一时凝重起来,对段羽素说:“本来是因为辟尘珠的事。但
离开之时不是听到有报阎浮城网师剿尽狼盗的消息吗?”“对呀!网师明明是和狼盗一伙
的,怎么会杀狼盗?一定是骗人的。”段羽素接嘴说。石摇摇头:“不是,狼盗一定是全
死了。网师为了灭口也不会留着狼盗。何况网师只怕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一石二鸟?什么意思?”段羽素一脸不解,望着石。
石仰头望向夜空,慢慢说:“对,一石二鸟。一来网师假作和狼盗勾结,将狼盗引出,这
样可以一举将狼盗剿灭。二来网师可以借着狼盗的名义做些事情。”
“什么事情?”段羽素问。
“现在还想不太清楚。只是打劫段羽大叔的商队是早就预计好了的,不然不会布置这么严
密。但是打劫段羽大叔的商队是为了什么呢?我只是猜想,也许会和余王传位的事有关系
。”石一边直直望着夜空里的闪动的星星,一边像是自语一样缓缓说道。
这一路东来之中,石一直都觉得此事蹊巧甚多,所以一路都在暗自琢磨网师的图谋。此时
石的头脑异常清晰,已是隐隐触到了这迷雾的关键所在。要是网师听到石的这一番话,只
怕是要毛发皆张,汗透夹衣。
正自沉思时,石面色忽然一变,皱眉对着身侧的草丘处扬声道:“巫支祁兄,既已到了为
何不出来现身一见?”段羽素和阿妲都是一惊,齐齐向那草丘望去。只听草丘后一声长笑
,转出一人。白衣负囊,乱发蓬松,两眼神光炯炯,正是在兴庆府才分开不久的巫支祁。
巫支祁身形几个起落间,已到了石的身前,笑嘻嘻的作了一揖。段羽素没好气地说:“为
什么跟着我们?还鬼鬼祟祟的?”巫支祁面色忽然一肃,对石正色说:“小弟这边衔尾随
来,非为别事,正是想要和难岐兄比试一下。”
石大奇,问道:“为什么?巫兄怎会想要和小弟比试?”巫支祁说:“我第一眼见到你,
便已知你修为不俗。你在人市上应变自如,从容来去,我更是暗暗佩服。而且,我看不透
你,我不知道你还会有什么惊人之举。”巫支奇说着,眼中已射出狂热的光彩。“所以,
我一定要和你比试比试。”
石沉吟了片刻,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月华如水,风凉徐徐。
石和巫支祁在这辽辽夜原上分峙而立。风卷衣襟,少年血热。
巫支祁伸手取下背后的长形布囊,迎风抖开,手中赫然是一把暗青色的长刀。刀体宽大朴
实,毫不起眼。只在巫支祁手中偶尔正映着月光时,刀上漾起一抹奇异的青色光晕。巫支
祁在月光下的面容硬朗英挺,乱乱的墨蓝头发被夜风轻轻吹开,一双透亮的眸子比平日里
又多了几分凌厉的锐气。
巫支祁伸手轻轻抚过手中长刀的刀锋,屈指一弹,刀作龙吟。巫支祁对石说:“此刀是我
恩师所赠,名字叫做‘青’。似钝而实锋,难岐兄小心了。”
石只是站着,面上微微而笑,神情洒然。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轻轻作了个手势,说:“巫
支祁兄,请。”
话音方落,两人就一起动了起来。只见着巫支祁周身暴起一团青芒,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
极快的瞬间交错数下,尔后又分开。边上段羽素和阿妲看着心里暗暗吊起,手心里也攥出
些汗来。
巫支祁刀势凌厉,锋冷气峻。抢身袭上的功夫已连斩出四十八刀,刀法暴烈迅急,和那日
网师的阴冷奇诡道是大异奇趣。石见眼前青光乍现,不敢直攫其威,只是在刀影中乘隙游
走。自那日重伤痊愈后,石的修为在生死之际又得精进。此时,与巫支祁初一交手,仗着
身法轻灵;在刀风青影也是连闪四十八下。闪固是闪得千钧一发,但巫支祁一时却也拿他
无可奈何。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是交错间的事情。两人初一试探,心中都是暗暗各自盘
算。
巫支祁聚起周身真力,手中长刀登时涨出两尺来长的青芒,吞吐闪烁不定。巫支祁对石说
:“难岐兄,这是小弟的压箱底功夫,还请指教。”说话间,人刀便成一线,直直射向石
。段羽素只觉得石和巫支祁两人身周气流乱舞,风也一时凌厉了起来。巫支祁刀上的青芒
一时就如同狂涨起的怒涛,一下将石淹没下去。只隐隐能见到石的黑衣在青色的怒潮中随
着跌宕,怎么也不能被这骇浪完全吞没。
巫支祁这回是未有留手,已皆全力。每一道刀在空中划出的轨迹都在平实中极尽变幻,刀
上带出的迅烈刀气将石的身形牢牢制住。石虽然还在刀影中闪动,但已略见呆滞。巫支祁
的刀势愈见狂猛,但是石身形还是在一线之地险险避过。
连斩一百一十刀,巫支祁发现石还是在刀光终只差一线避过。但巫支祁已发现石的双掌光
芒闪烁,在刀影中穿插,不时拍击在自己身侧和刀脊的钝处。自己身周似乎涌动着一股浑
厚的力道,将自己的刀气纷纷冲破,茧丝一样一重一重把自己缚住。手臂已是又沉又重,
举刀都开始有些呆滞。
巫支奇大喝一声,凝起周身剩余的真力,凌空跃起,向着石当头力劈下去。青芒一时光华
眩目,凌厉无匹。段羽素和阿妲在边上见着,不由惊呼。却见石面色不变,两手举起一合
,——青芒顿敛,巫支祁的长刀被石双手夹在掌间,动弹不得。
巫支祁颓然跪倒在地,墨蓝色的乱发全是汗水,贴在脸上。巫支祁喘了几口大气,抬起头
对石说:“你比我厉害,我心服口服。我的战心不如你。”
石将他从地上拉起,微笑着说:“说实话,我赢得很吃力。你也很厉害。”巫支祁看向石
,见他也是满脸汗水,一脸倦意。两人互相扶着,笑得极是欢畅。此时这辽辽千里的昌峨
草原上清风暗夜,只有这两个少年的笑声爽朗而高亢。
“难岐兄此行是要去燕都?”
“是。此去燕都还有要事。你我先此别过,他日相见定要欢聚。”
“小弟我过不多时也将去燕都,难岐兄定要等我。你我燕都相见。”
“一言为定,燕都相见。”
※ ※ ※
<乌衣乱弹>:第一卷终于完成了!!谢谢大家一直对乌衣的支持与鼓励,先。第二卷的写
作马上将要展开,还请大家能够继续支持乌衣和《乌衣暗行录》!再次感谢!!
关于第十章,夜出兴庆府时。按照向乌衣文中所写那样的大城,晚间是应该闭城宵禁的。
但是乌衣想小说家言嘛,就不那么考究了。不过还是向大家说明一下。
第二卷 燕都浪人钞
卷首 执挽青锋兮聚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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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王朝。自祖龙始兴,大风英武帝昌夜扫平中陆百年混战之糜烂一统中陆洲至今,已历
八百三十二年。数百年间,人世变幻,风雨飘零,大风早已不复昔年雄强。修罗族各部于
大风历五百四十四年风朝元帝二十七年反出大风,自立“九疑盟”。尔后的三百余年间,
大风各地变乱时起,已是每况日下,名存实亡。大风历六百一十九年,大风西陲更有门阀
拥兵自立,家主赫连勃勃自称“獬王”,立城“阎浮”割据西陲。獬王麾下“赫连家兵”
悍勇绝伦,纵横中陆号称“无敌”。一度曾攻至风朝燕都城下,围城月余。若非獬王族中
争权谋乱,刺獬王于军中,大风几已易主。经此番变乱,大风更是一撅不振。各地诸侯纷
纷自命,大风虽名为天下共主,但君令仅止余燕都矣。
大风祖龙昌夜征战一生,荡平中陆烽烟,立朝“大风”;于燕城建都,名“燕都”。死后
谥号“至圣英武”,史称“英武帝”。风朝自英武帝立燕都起,而后八百三十年间未曾迁
都。燕都城经大风朝历代帝王苦心经营,时至今日,已是宇内三洲第一大城。
燕都城位在中陆腹地偏西,被燮山,楚岭两山环拱,北向龙息平原,东临鳐河。龙蟠虎踞
之地,百年风流古都。昔年英武帝立马燮山,以鞭遥指此处,赞云:此必吾朝龙兴之地也
。尔后便大集民夫,在原燕城之地兴建燕都。
燕都工程浩大,英武帝龙驭(龙驭,即驾崩。乌衣按)之时,犹未完工。此后,经昭烈帝
、华升帝、直至丰顺帝焰狮七年燕都城方才大体初成。八百余年间,燕都数次扩建,到如
今庸帝时,方圆已达近千里;人烟稠密,俨然一国。
燕都分内外两城,城墙俱以纯白刚岩,墙厚而深高,气势雄浑。内城是风朝王家贵绅世宦
、富户豪门聚邻而居;外城则是平民商户、房间市集、农田织场。燕都城外通大洲商路,
内可自给自足;墙坚城厚,城中燕骑、风翼二军也是中陆洲上屈指可数的强兵。虽历百年
,几经战火,但却未曾陷落。昔年獬王攻至燕都,亦曾望城兴叹,终是围城月余不果而去
。
大风历八百三十二年风朝庸帝长蟒一十七年仲秋。一个时年十九的少年初次到了这宇内三
洲第一大城,八百年不落古都——燕都。见雄关高城在这金秋暮野巍巍矗立,胸中豪情难
抑,慨然作赋云:“噫!伟乎哉其城!凝白金以为骨,挟二龙以为肩,临万古逝川滔滔去
,被之四原兮千里远。烽烟乱起百年祸,赤焰腾入碧落空,英帝烈魂荡穹宇,铁血干戈兮
啸大风。精魄为城百年都,东流如水离合事,豪雄纵横兹意勇,望此铁城兮折羽返。漫道
雄关真如铁,兴灭盛衰本无情,雏凤清声于老凤,执挽青锋兮聚风云!为史便书英雄事,
我辈岂是篷篙人!”
第二卷 燕都浪人钞
第一章 尚阳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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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时节,金风送爽,苍空高碧。燕都外城的尚阳坊紧靠燕都正门的通圣大道,大道上车
水马龙,尚阳坊中自也是人来客往,生意兴隆。尚阳坊在燕都外城十六坊中也算是小有声
名,坊间颇多酒肆,茶寮,饭庄;上至达官富贵,下至贩夫走卒,时常出没流连于此地。
燕都乃是三洲大城,商旅不绝,故而尚阳坊中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尚阳坊沿街东行,在一片酒幡,挑灯之中有一家小小酒肆。酒肆门脸不大,却很是干净:
黑瓦粉墙,青砖漫地。屋里的几张木桌木椅和酒肆的柜台颜色暗沉,触手温润,识货之人
若细看却是连同那酒肆门板一起,一色都是上好的檀香黄花梨。看是年头久远,不知被多
少人摩挲轻抚过,都已挂上了一层琥珀似的浆,摸之滑腻如美人肌肤。酒肆也没挑出什么
酒幡、旗灯,只在门前左手立了块半人高的嶙峋黑石。石上镌了三字:“忘心忧”。
时正当午,尚阳坊内各家酒搂,饭庄正是生意红火,食客如云之时。这一片喧闹里的“忘
心忧”却是门扉虚掩,冷冷清清。日影暖暖,门板上的两只乌铁兽头都像是寂寞得打起了
哈欠。透过虚掩门缝看去,“忘心忧”里只有掌柜和一个老头。掌柜正伏在柜上,似是睡
去;那老头独自一人坐在屋角的小桌旁自斟自饮,也无言语。
“吱呀”一声,“忘心忧”的门板却被人忽的推开,寂寂午后的昏沉一下都被惊散。掌柜
的还是伏在柜上,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出去,今天不做生意。记得把门带好。”来
人却笑了起来,问:“为什么?”
掌柜的还是伏着,哼了一声,说:“我乐意不作生意。”来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掌柜的只
觉得有人冲到自己身旁,对着自己大声说:“我也乐意到这儿来!”说话的又换了个气呼
呼的女孩子。
掌柜的这回终于伏不下去了,伸个懒腰直起身来,眯着眼仔细往店里看了看:却原来进来
的是三个人。方才推门进来的那个是个身穿黑衣的少年,一身黑麻的宽大袍子,头上裹了
一块赭色的方巾;面容普通,正冲着自己微笑。那少年身后站着一个少女,面上罩了一层
薄纱,看不清容貌;但仪姿娉婷,想来是个美女。再斜眼看看自己身侧,一个红发的娇俏
少女正瞪圆了眼,手插着腰,气鼓鼓的看着自己;刚刚大声的不用想就是这位小姐了。
这三人正是一路顺着鳐河东下而到燕都的难岐石和段羽素、阿妲。石这时仔细看看总算是
直起身来的掌柜,心里不禁好笑:那掌柜的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正和自己这三人是一
般年纪。剑眉朗目,唇红齿白,模样甚是俊朗;只是脸上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多了几丝惫
赖之气。
那小掌柜瞟了段羽素一眼,将身向后一靠,两脚高高跷到柜上,撇着嘴说:“不知哪家的
小狗汪汪叫得这么烦人,吵得人午觉也睡不得。”段羽素火冒三丈,手指直戳到那小掌柜
鼻子尖上,叱道:“你说谁呢?”小掌柜象是压根没看见戳到鼻子尖上那根葱管玉指,掏
了掏耳朵,懒洋洋的说:“我说狗,又不说人。有的人连狗也不如。”说着还斜眼扫了下
段语素。
段语素指着这惫赖小子,气得“你,你……你……”却说不出话来。那小掌柜偷眼看去,
见段语素双颊恼怒羞红,柳眉紧蹙。虽是嗔怒作色,但小口樱唇,恼色如春;容貌本就娇
艳,此时更增了几分丽色。心下不经一动,嘟囊道:“这小母老虎长得还真是漂亮。”
声音虽轻,但段语素就在他身侧,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羞恼异常,骂道:“下流!”
拔出腰间弯刀,当头就向这惫赖小子砍去。石和阿妲都吃了一惊,虽知段语素性子向来莽
撞,但也没想到几句话不到就动上了手。只那坐在屋角的老头象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还是
自顾自的斟酒品咂,眼睛都不曾往这边多看一眼。
再看那小掌柜,段语素拔刀砍下时,已自纵身跃起。在空中轻巧一个转折,落在段语素身
后。拍拍段语素的肩,嬉笑着说:“说你漂亮又不是坏话,不用发这么大火吧?”段语素
闻言更怒,急急回身将刀横斩。那小掌柜却又泥鳅一样转到她身侧,一手扣住段语素腕间
脉门,一手已扳住她肩头。段语素只觉臂上一阵酸麻,指间无力,手中弯刀已掉在地上。
肩头更被扳住,动弹不得。回脸正见那惫赖笑脸,一时气得都快要哭出来。
那小掌柜制住段羽素,一时温香在抱。心下正自得意间,忽觉眼前黑影一闪,还未明白过
来是怎么回事,只觉自己手臂一酸,段羽素已自脱出。回神再看时,自己竟和段语素方才
一模一样被人制住,制住自己的正是刚才进来的那个黑衣少年。段语素在边上已是笑了起
来:“还是难岐大哥厉害。哼,看你这回怎么办?”
那小掌柜挣扎了几下,却是浑身无力。看难岐石,还是一脸淡淡笑意,对自己说:“家妹
虽是脾气莽撞,但一向倒也不随便出手。阁下言语不忌,她也是冲动了些。两下罢过如何
?”那小掌柜将脸一侧,硬声道:“你们是来酒肆啊,还是打劫?说话就动手,这事可是
没完。”段语素气得又从地上捡起弯刀,对石说:“难岐大哥,我把他舌头割了算了。”
那小掌柜回头瞪着石说:“刚那不算,咱们再来,我就不信爷爷打不赢孙子!”石看着眼
前这少年,哭笑不得。还是头次遇到这般的泼皮人物,倒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僵持间,忽听角落里那老头漫声说道:“长琴,认输吧。你再练个几年也不是人家对手
。好好招呼客人是正经。”石闻言已松了手,长琴从石手里脱出来,做个鬼脸。又转头对
那老者埋怨道:“宣公!哪有师父看着徒弟挨打的?”宣公瞪着眼睛说:“谁让你这泼皮
这么讨打?还不招呼客人!到处给我丢人!”说着已把手里的铜酒杯冲长琴扔了过去。
长琴伸手轻巧接下,嬉皮笑脸说道:“泼皮也好,丢人也罢,不都是你教出来的。天下可
是只此一个,别无分号。”又回头对难岐石等人说:“几位稍坐,等下酒菜奉上。那位姑
娘,方才多有得罪,姑娘大量,还请饶恕则个。”一时间竟是满脸堆笑,前后恍若两人。
长琴这边倒茶送水不迭,那边宣公却凝目看了石半晌,开口对石说:“年轻人,你过来这
边坐坐。”石走过去,坐在宣公对坐。正午的阳光透过“忘心忧”的几扇小窗淌进屋里,
一室都是醺醺的暖意。晃动的光影浮在木桌、酒具和眼前这老人沧桑的脸上。石看着宣公
,这老人身形削瘦,鹤风松貌,虽是龙钟老态,顾盼间眼神却是精光隐现。
石拱了拱手,对宣公道:“不知老丈叫晚辈移坐有何事指教?”宣公盯着石上下又打量了
半天,突然把手一挥,说:“不用这么穷客套。先喝酒。”说着,倒了一碗酒推到石身前
。难岐石一愕,便洒然笑道:“老丈好爽快人。”再看那碗中酒时,竟是浓稠甘洌,金黄
如蜜,郁郁酒香中一丝淡淡桂花香气若有若无。石捧起酒碗,一口饮尽;只觉滋味醇美,
一股醺醺之意直透骨髓。不由赞道:“好酒!”又问宣公:“老丈,这就是桂花稠酒吧?
”
宣公抚桌呵呵大笑:“你也知道这桂花稠酒?好,好,我喜欢。”长琴过来又放下一小坛
酒在桌上,一边对石笑道:“你算是对了宣公的眼缘了。不过他老人家一会儿要是喝多了
胡说八道,你可不要理他。”宣公吹着胡子对长琴说:“还不敢紧下去收拾饭菜去,在这
儿罗嗦个什么?”长琴嘻嘻一笑,也不说话,转身到屋后去了。边上两个女孩子看这师徒
二人有趣,捂嘴笑个不停。
宣公又喝下半碗桂花稠酒,眯着眼慢慢品了会儿,模样很是陶醉。半晌才睁眼对石说道:
“这燕都城里尚阳坊别看秦楼楚馆,大小酒楼、饭铺数不尽数,要说这桂花稠酒可只我这
‘忘心忧’独一处。”看看碗中芳香四溢,蜜也似的稠酒,又道:“这桂花稠酒失传已久
,我还是这几年才酿成的。你这年轻人还能知道桂花稠酒,不简单。”石捧碗敬宣公,笑
道:“以御宾客,且以酌醴(用来招待宾客,可以倒些醴酒。醴,粮食酿甜酒,即稠酒。
-乌衣按)。巧思桂花之,便成琼浆液。”宣公象是被挠到痒处,脸上笑意堆起,红光满面
,大声对屋后喊:“长琴!快上些好菜来!今天总算是来了个懂事的。”
说话功夫,长琴已端上几盘菜来。三人看时,却只是一碗肉,一盘鱼,一小碟豆腐干。段
羽素看了眼长琴,凶巴巴的说:“宣公让你上些好菜来!”长琴也把眼一瞪,说:“你怎
么知道这不是好菜?白长这么大眼睛,竟是不识货!”段羽素方要反唇相讥,身边阿妲拉
了拉她衣袖,柔声劝道:“阿素姐,就这些已经很好了。”段羽素听了,这才白了长琴一
眼,鼻中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三人伸著夹菜品尝,边上宣公呵呵笑着看,一脸有什么好东西等着被人发现的狡侩神色;
长琴则是翘着嘴看着段羽素,一脸的不屑。石伸著夹了块肉放在口中,一时倒是被惊得无
话可说:那肉看似普通,切作方块,但色泽红润可人,闻之异香扑鼻;甫才放到口中,便
似要化去一般,肉汁浓腴,鲜美非常。一块下肚,登时就觉饥肠辘辘,食指大动。这般美
味在前,就如同一时身入宝山,遍眼皆是奇珍一般惊喜。石又伸著夹了块鱼,这鱼的滋味
竟又是一番风味:鱼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刀鱼,两面煎黄,浇了些作料。石放入嘴里才知
肉中竟是不觉有刺,外酥内嫩,鱼肉淡淡鲜甜再佐以浇上的作料,味道更是绝美。石对那
一小碟豆腐干此时兴趣大增,不知那又是何种滋味?待得一小块豆腐干嚼在嘴中,石却愣
了一愣:豆腐干竟是淡而无味,毫不出奇。石心里纳罕,又细细嚼了几下,忽然发现这豆
腐干不软不硬,干湿相宜,嚼之细如稠浆;虽是极淡无味,但愈嚼愈觉豆香浓郁,眷留唇
齿,回味难忘。
这三道菜,观之极平常,个中却滋味非同寻常:肉之浓郁,鱼之酥嫩,豆腐干之清淡,相
佐相宜,竟似一气呵成。石不禁看看正站在边上的长琴:这惫赖少年抄着手懒洋洋斜靠在
柜台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谁能想到这样一人的手艺竟已到了这等宗匠境界?边上段羽
素也看着长琴小声说:“没,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我还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菜。”长
琴侧耳装着听不见,把手支在耳前说:“你说什么啊?我听不见。要说就说大声点儿。”
段羽素气鼓了嘴,小脸上胀得红扑扑的。大家都以为她又要发火,不想她竟大声说:“我
说我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这回大声你满意啦!”一口气急
急说完,跺了一下脚,便扭身过去再也不看长琴。
长琴本以为段羽素怎么也不会服软,却没想到她竟大出意料;看她扭身过去真生了气,也
觉得颇不好意思。只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摸着头期期挨挨的在段羽素桌前转来转去
。宣公摇头笑道:“你们别以为这小子手艺真就了不得啦,他跟我学了四五年,也就这三
样菜一席能拿上桌,还是死记硬背下来的。别的,哼,只能拿去拌猪食。”长琴在边上大
叫道:“宣公!我到底是不是你徒弟?你又揭我的短!”宣公瞪眼道:“臭小子,你浑身
上下都是短,哪用我揭?”
段羽素听着宣公教训长琴,也把头扭回来,冲着长琴皱着鼻子做鬼脸。长琴见段羽素小巧
的鼻尖微微皱起,双颊在午后暖煦的光影里正晕着淡淡一抹桃红;虽是在作着鬼脸,可模
样却是娇俏可人。不由脸上一红,也不去回宣公的嘴,转身回了屋后。段羽素见长琴突然
一声不出进了屋后,心里大奇,连连看了好几眼,才怏怏转回身趴在桌上吃饭。一抬头,
正见到阿妲看着自己似笑非笑,脸上神情古怪,大嗔道:“阿妲你不吃饭看着我看嘛?”
阿妲含笑说:“我吃,我吃。这菜这么香,我要多吃些。”说着还撇眼看着段羽素,眼中
都是促狭笑意。段羽素闷声说:“怪怪的,都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笑的。”说着脸上也不知
怎的红了,热乎乎一片。
那边两个小丫头正在嬉笑羞恼间,这边宣公又喝了一碗稠酒,问难岐石道:“你们这是打
哪里来啊?”转眼看看段羽素和阿妲,又续道:“那小姑娘还是修罗族人。还有一个,嗯
,少见。”石心里惊佩此老目光如炬,这几眼已看出段羽素和阿妲的来历。也喝了一口稠
酒,答道:“我们三个是从西边彰国来燕都找人的。”“找人?”宣公又问“那人住在燕
都哪里?”石想了想,说:“只知道是在燕都涵巷,也不知道具体何处。来燕都之前还没
觉得,到了燕都才发现这城里方圆几近千里,一时也不知如何找起,正是茫然无绪。您老
能给些指点么?”“涵巷……”宣公皱眉沉吟了良久,说:“不着忙,先吃饭喝酒。吃过
饭我再跟你细说说这事。”
暮色霭霭,整个燕都城都被浓而厚重,带着暗影的黄昏涂抹。将沉的光,有最后一丝残恋
的红溅在燮山和楚岭,绵绵群峰的余音袅袅中。鳐河滚滚的白浪推着此光阴,滔滔逝向极
东处的黄泉之渊。
燕都城里的大道街巷间,灯火早已亮起;行人还自熙来攘往,留连街市。尚阳坊内更是丝
竹喧喧,叫卖频频;灯火洞明烛天,家家店席无虚。走在尚阳坊的街上,空气里都浮动着
饭菜吃食的香味儿。
“忘心忧”里不多的几张桌上也围满了酒客,那些酒客形貌不类凡俗,像都是有些来历的
。一个一个进店来都是熟门熟路,似是老客;和长琴说笑逗乐,言语不忌。长琴一人在酒
客间送菜端酒,应付自如;和一众酒客嘻笑骂喝,极是融洽。
转到堂屋后面,喧闹渐渐没去。“忘心忧”后院的梧桐树下,宣公正和难岐石闲茶奉盏,
对坐清谈。石发现这老者对饮食一道甚为精擅,言之滔滔,眉飞色舞。也搜肚刮肠回想那
“琅琊洞藏”关于饮食轶闻的记载,时时说上两句凑趣。石性子本就聪颖,几番话都说在
宣公痒处。听得宣公眉开眼笑,只觉得能和这少年聊上两句,实是人生至乐。
宣公正笑着,冷不丁突然问石:“你姓难岐?”石愣了愣,说:“是啊,我姓难岐。”“
难岐,难岐。”宣公嘴里喃喃念着,又问:“你父是谁?”石听了一时语塞,看着宣公不
知该怎么说起,心里颇有些惶然。
宣公却看也不看石,径自幽幽说道:“难岐乃是上古姓氏,自‘中陆大战’之前起,我家
便世代为难岐氏之仆。难岐氏一向人丁不旺,直到我祖父那辈,家主难岐子微无后殁去,
难岐氏便再也不闻于此世上。”说到这儿,宣公回头看着石,眼中精光一现,厉声问道:
“你这难岐氏又从何而来?”
石听到这里倒是心中再无疑虑,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枚在“琅琊洞藏”中得到的,上
有“难岐”古字的乌沉沉方牌,递给宣功。一面将自己的在阎浮城中的经历尽数说来。宣
公将方牌接在手里,细细看去。面上神情一时间变得甚是激动,手指微颤着抚在方牌上,
心中似是感慨万千。
默默听完石的话,宣公将目光从手中方牌上移开,望着不知何时从天上浮出的月影,喟然
说道:“当年见到子微老人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娃娃,不过这桌子一般高。那时很得他老
人家喜爱,觉得他就如我亲生爷爷一般。到我十几岁上,他老人家就故去了,难岐氏也就
随之烟消云散。隐约也曾听得‘琅琊洞藏’,但那都是听我父辈所言,也不知个所以然。
”顿了一顿,回头看着石说:“却原来这机缘是落在了你身上。你身世未明,袭了难岐氏
的姓,难岐家也总算是又有了传承。”眼中满是欣慰之意。
一老一少坐在梧桐树下漫声细谈,微凉的晚风吹过树上干脆了的叶子,萧萧摇落月亮奶色
的光斑,散碎一地。空气里淡淡浮动着秋日干燥的尘土气味儿,外面街上的人语喧喧在此
处就和长草间的鸣虫一样,幽声断续,似有似无。
石问宣公:“宣公,那涵巷到底是在燕都何处?是在哪个坊里?”宣公皱了皱眉说:“涵
巷……我跟你说,要去你就一个人去,可千万别带那两个小姑娘去。”石奇道:“为什么
?那地方有什么古怪?”宣公呵呵怪笑了一阵,说:“涵巷嘛,就在燕都外城北面的惠音
坊,和尚阳坊正对。尚阳坊以酒楼,饭庄汇聚天下美食而小有声名,你说,这惠音坊呢…
…”宣公说到此处拖了个长腔,盯着难岐石,满脸促狭。石有些摸不着头脑,呆呆看着宣
公愣了好一阵子,方才恍然悟过来似的,大声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那惠音坊就是
,就是,就是……”到了此处却声音转小,连说了三个“就是”也接不下去,脸上倒是不
由红了一红。宣公用力一拍石的背,笑着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那烟花妓馆之
地?年轻人,不要扭扭捏捏的。”石看着宣公哭笑不得,心想若不是您老人家这么盯着我
满脸怪笑,我也没那么不好意思啊。
宣公笑了一阵倒是面色一凝,正色说:“不过,涵巷就真是非常之地了。燕都城有俗谚:
黑街涵巷,穷凶极恶。涵巷人物可都不好招惹,那地方也一向是生人勿近。”说着站起身
来,慢慢在小院里踱着步,又说:“这燕都城的年头太久了。你看那几百年的老树都会生
出些奇形怪状的瘿瘤,燕都一样,大风也一样。涵巷,就是那瘿瘤下面的影子。”
正说着,长琴从前面转进来拿酒。宣公问他:“长琴,今晚涵巷的老五来喝酒了吗?”长
琴嚷道:“宣公,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这没几天就到‘秋神祭’了,涵巷正忙,老五
就是再馋你的稠酒也不敢过来啊!他还怕衡离恼了剥他的皮呢。”宣公笑怒道:“你个小
混蛋,我老人家问你一句罢了,你偏那么多话。快去干你的活去!”长琴从码在院墙西侧
的酒坛中拎起一只,一面在嘴里嘟囊:“整天倚老卖老。”宣公在边上又骂:“你小子嘴
里乌噜乌噜的再说什么呢?”长琴回头冲宣公笑的极甜:“您老人家玉树临风,英明神武
的,我能说些什么啊?是您耳背听岔啦。”说着拎着坛子就又去了前院。宣公兀自吹胡子
瞪眼:“臭小子,你以为你改口就没事了?转圜转得到是快,臭小子。”
嘴里念了一阵,才转回头来对石说:“明天让长琴和你一道去涵巷,他熟些。”说着把手
里的难岐氏族牌扔给石,盯着石看看,又笑道:“你的修为倒是不浅,去涵巷也吃不了大
亏。不过,哼哼……”嘴里坏笑了两声,却不再说了。难岐石看着宣公,只隐隐觉得必定
没什么好事。待要问时,宣公伸了个大懒腰,打了哈欠道:“好倦,好倦,我要去睡了。
你自己呆着吧。”边说边径自进了厢房,把石一人撇在了院子里。
石看着宣公摇摇晃晃走进房中的背影,摇着头笑了笑。和这老人今天也不过是初识,但是
总是会想起和居伯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不时会有几丝慕孺之情浮起来。真是奇怪呢,石想
。又想起宣公脸上的坏笑和与长琴斗嘴时的模样,脸上的笑意不由又浓了几分。人生之事
,总是奇妙。行囊羞涩,看小店不起眼才到这“忘心忧”来吃个饭,谁曾想竟见到当日难
岐家的旧人。这老人如今隐于市井尚可见不羁风骨,不知昔年又有怎样一番经历?
此时月光澄明,不大的小院里尽被抹上淡淡银霜。石提气纵身跃上屋顶,高处的风盛了许
多,微微渗出一丝凉意,裹着秋深时草木枯涩的味道吹在脸上。石往四下看了看,宣公的
这间小屋并不太高,一眼看出去都是尚阳坊里重重叠叠的屋脊檐角和在夜色中明灭的阑珊
灯火。石在瓦顶上坐下,望着燕都的秋夜出神。
方才和宣公讲起在阎浮的旧事,一下又勾起许多感触:四五年前,自己和居伯守着阎浮城
里的那个小小铁铺,每日简简单单,眼中只是阎浮上面那一片苍蓝天空。那天异变突起,
转眼间就物是人非。在“琅琊洞藏”中时,有时在夜深无人时,也曾去旧日的那个小小铁
铺那里看看。低矮的土房一年比一年破旧,冷寂无人。只有几只饥鼠绕墙闪隙而过,壁角
又多张了几幅蛛网。望着土屋想起居伯音容,总是一人缩在墙角的暗影里捂着嘴哭一阵。
在“琅琊洞藏”里呆了这几年,眼界、心胸和修为都已和往昔大不相同。初时怎么也想不
通逢亿那天为何非要杀自己,翻翻史书,竟见此类有异事异像之人都是极力除却,细究其
因,不过是上位者忧惧民心不稳而已。以上位之忧惧,大局之所为便可亲言他人之生死;
人之此物,岂不叵侧?
再想想这几个月来,先是在羽山闲逛时遇到墨灵,没头没脑一阵架打。后又遇到段羽由的
商队,激战狼盗,再逢网师;带着段羽素顺水向燕都东行,在兴庆府救了阿妲,结识了巫
之祁。之后一路到了这三洲第一大城燕都。今日初到燕都这里,便遇到难祁家旧人。这数
月的经历想来倒是颇为精彩。就似冥冥之中有只巨手,把自己的命运陡然拨快了一般。只
是这数月以来风波不静,一直都未曾好好想想自己日后要做些什么,将行到哪里。初见燕
都时,颇被这大城雄浑气势所倾倒。遥想当年昌夜纵横中陆的霸气,自己也不禁豪气冲天
。看看宣公,再想想当年的难岐子微,自己这一生的经历也不可虚度,也要在垂暮老朽时
犹见风骨铮铮才是。
在宣公的这小屋顶上,摸约可以看见上城那片亭台宫室的影影绰绰。秋月寒凉,这时夜已
深了些,风吹在身上微微沁骨。这一时之间,不知怎的,石竟想起了网师。网师此人,在
黑砾原上一夜激战,险些死于他手;居伯之死也和他相关。说来和他本是仇敌,但这时想
起来却提不起一丝恨意。这些日子总在反复琢磨黑砾原上那场伏击,网师阴沉的目光不时
在眼前闪过。余王烈豪雄一世,老来三子都无乃父风范;此时已为传位一事互而攻讦,日
后就算是有人得承余王大位,只怕也统御不了网师。而余王虽是视网师如己出,但这儿女
之念又岂见容于王霸之图?余王枭雄之性,也许会在自己崩殂之前除去网师,以免自己的
儿子日后反被网师所制。以网师心计之深沉不会想不到,也不会甘心引颈就戮;此时的彰
国只怕已是暗潮涌动,大变在即。网师这时勾结狼盗,伏击商队一定是和余王之事相关,
只是无论如何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说是为了劫财?看网师也不是这般人物,再说阎浮城
所出铁器行销中陆赋税丰厚,网师也不缺商队这点点财物。除非是商队带了什么异宝,关
系重大。要么,就可能涉及段羽部族内中的种种,和修罗族人有关。眼下,只能如此稍作
推断,仅仅知道的这些,实在是难以把握网师布局。也许,在燕都见到段羽大叔后能清楚
一点。
只是段羽大叔当夜那场混战不知到底会不会安然?那晚自己和网师力拼,网师虽重创自己
但他也受了内伤;彼消此长,以段羽大叔的修为应该是不会敌不过网师。只是狼盗和黑衣
众人数为多,混战之下情形也颇让人担心。如果,在涵巷元输那里等不到段羽大叔,那该
怎么办呢?带着段语素西去凭都么?
石望着渐渐深暗下去的夜色,一时心里也想不出个究竟。摇摇头,正待要下去,忽然听到
有人轻轻唤自己:“难岐大哥?”循声看去,却见是阿妲。
阿妲俏生生站在屋檐下,正仰着脸往上看。月色淡淡笼在阿妲身上,看上去娇小纤细的阿
妲在沁沁凉意里似乎单薄了些,不胜这深夜秋风。
一头青翠发丝披散在肩上,被月光润得温婉如茶。石从屋上纵身下来,落到阿妲身前,问
道:“还没睡么?站在外面冷不冷?”阿妲摇摇头,微微笑着说:“不冷,只觉得秋天的
晚上很清爽。刚刚本来是要睡的,可是又想到院子里转转,没想到一出来就看见难岐大哥
你坐在屋顶上发呆呢。”石笑了笑,说:“先和宣公聊了聊,后来他先歇下了;我又不太
想睡,就坐在屋顶上看看,很舒服呢。阿素呢?睡了?”
阿妲点点头:“阿素姐早就睡着了。”抬眼又看看石,脸上微微染上一抹晕红,轻声对石
说:“难岐大哥,我也想到屋顶上坐坐,你带我上去好么?”难岐石愣了愣,说:“上面
风有些大,你上去吹着凉了怎么办?”阿妲央求着看着石,把手放到石手里,说:“就上
去坐一会儿,不会着凉的。我也想看看燕都啊。”石拿她没办法,伸手点点阿妲的鼻尖,
说:“就一会儿啊。过会儿就得下来,小心着凉。”
“知道了,知道了。快带我上去吧。”阿妲拽着石的手,腻声冲石说。
石挽着阿妲上到屋顶瓦上坐下,阿妲长长呼出一口气,笑着说:“上面风虽是大些,可真
是好清爽呢。离月亮近了好多。”此时阿妲脸上蒙着的面纱早已取下,清秀的面容在月光
之下纤毫必现,明澄洁净,娇艳可人。这一路上,阿妲和段语素两个女孩子很快混熟了,
整日都在一起。虽然是三人同行,但是阿妲在石面前总有些害羞,像现在这样和石两人单
独相对,还是头一次。
石手中握着阿妲的小手,手指纤细微凉,肌肤滑腻。头回离得这么近看阿妲,石也被月光
下楚楚动人的阿妲吸引着目光。阿妲回头看见石在看着自己,深深低下头,小声嗔道:“
难岐大哥……”面颊上已不由晕起羞色,连长长的脖颈上也透出些娇粉。停了一会儿不见
难岐石出声,偷眼望向石,却见石看着自己,目光清澈,眼中流露着爱怜之意。
石看着阿妲低垂的头颈,却是想起阿妲的身世:不知发生了怎样的变故,这样一个尚在韶
龄的小姑娘,会流落到中陆异乡;还险些被卖到不知哪里。她这样跟自己和阿素在一起,
有时也会很想家,很想父母吧?一时又想起自己在居伯死后的心情,心里不由对这个正坐
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满是怜惜。
阿妲看着石的目光,一时心中明澈,油然生出几分感激,望着石小声唤了一声:“难岐大
哥……”眼中已是有些发红。石看着阿妲泫然欲泣,娇小的身子在夜风里瑟瑟,似乎不胜
其寒;大是心痛。伸手轻轻将阿妲揽在怀里,想要给她些暖意。阿妲伏在石身前,心里只
觉异常宁静;石身上传来的丝丝暖意,挡去这秋夜沁沁寒凉,也将臆在胸间的酸楚轻轻化
去。
两人无语,静静坐在这银霜般的月光下。燕都城的夜已是很深了,秋天草木萧飒的风在浓
浓暗沉里轻盈穿行,归向星芒璨璨的苍穹深处。尚阳坊的街巷间黑寂无声,只有“忘心忧
”的前堂一灯如豆,长琴托着下巴,呆呆望着跳窜的灯苗出神;心里想着那个刁蛮少女脸
上羞红的颜色。
※ ※ ※
第二卷的第一章总算是写完了,说实话,写这章的状态很不好。因为这段时间总有些事情
,所以写的时候也是时断时续的,以至于脑子发木,写起来不太顺手。而且呢。第一章得
交待些过门,难免写得无趣一点点。就像写第一卷第一章时也是如此,打个不太好的比喻
:就象是便秘一样。相比起来,写第二卷的这第一章时感觉已经好很多了。第二章也开始
在写了,乌衣不太喜欢存稿,所以基本上是写完一点就发了。现在想想也许不太好,存点
稿,在发时就可以有空余再调整一下,态度会认真些吧?
好了,还是要请大家继续给我鼓励和支持,谢谢。也还是希望大家有什么意见能受累告诉
乌衣,帮乌衣发现一些问题,谢谢
第二卷 燕都浪人钞
第二章 涵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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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小哥儿慢些走,走那么急可是要去会相好的姑娘?我们这里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小
哥儿您这般风流人物儿怎么好错过?”嘴里说着,那妇人已一把紧紧拽住难岐石的衣袖不
放。脸上堆起层层谀笑,满身的香粉味儿冲得石鼻子直痒痒。石皱眉看着眼前这妇人:也
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脸上铅粉厚抹,唇上脂膏浓艳;左手指尖拈着块粉红丝巾,随着胸前
乳波涌动就向自己脸上撩来。石自小生在阎浮下城,城中虽也有馆娃宿妓,可石也只是远
远望见,那时年纪又小,哪里知道什么?此后一直呆在洞室里,少见生人,又何曾见过这
般阵仗?
眼见着丝巾撩过来,连忙侧头避过,脸上已是胀得通红。用力想要挣开这妇人,谁曾想她
倒顺势倒了过来,一下偎到自己怀里!那女子倒在石怀中,双手紧紧揪住石大褂前襟,在
石身上扭来扭趣,一阵佯痴佯嗔。石方待要推开时,那女子却蛇一样紧缠上身,凑在石耳
边轻啮,娇声作喘。石一张脸一下胀得通红,额上已是见汗;一边使劲要把这女子从身上
扯下,一边求救般看向长琴。
长琴正在一边笑得打跌,一脸的幸灾乐祸。石这会儿看上去,长琴那一脸坏笑和宣公简直
如出一辙,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石恨得牙直痒痒,可眼下这女子腻在身上实在是不知如
何是好,只好望着长琴,盼他能救自己一救。
长琴笑了一阵,方才走过来,拍拍那女子说:“五娘,这是我朋友,您就高抬些手吧。”
那女子闻声回头看着长琴,长琴笑着递上些散碎银钱。五娘甜笑着接过,伸手在长琴脸上
掐了一把,笑道:“琴哥儿啊,越来越俊了呢。”回身又对石腻声道:“这位小哥儿好生
投缘,哪日来坐坐。”丝巾招摇间,径自袅袅而去。
石望着那女子远去,长长呼出一口气,摇头道:“可怕,可怕。”长琴在边上哈哈笑道:
“这才刚进惠音坊,才遇上一个柳五娘,你就这样了。还怎么去涵巷?”石怨道:“你就
都知道了,怎么不早说?”长琴把脸凑到石眼皮底下,一脸无辜的说:“我哪知道你会这
么没用?再说,就算是早告诉你了,你也是躲不过的。你就当是历练历练好啦。”说着还
拍拍石的肩膀,好像很是鼓励的样子。石却看见长琴眼中闪过一丝恶作剧的神色,知道在
这惫赖小子这里是没什么主意好讨了。当下也不理会长琴,自己四下张望着,看有什么办
法可想。长琴站在一边看着石,憋着一肚子笑,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撇着嘴哼着
小曲儿,斜靠在路边墙上。
前一日,石就和长琴两人从“忘心忧”出来,往这北城的惠音坊走。燕都外城方圆广阔,
两人走了一日,直到今日方才到这惠音坊地界。一入惠音坊,石初时还颇觉新鲜:大道平
整,皆以硕大青石板铺成,几可并行四辕马车;街上行人稠密,商旅不绝。再看大道两旁
,多的是飞檐精舍,连绵紧挨;都是雕画精美,涂饰朱漆,华丽异常。街市之中颇多服饰
轻薄的艳装女子,手拈罗帕,倚在楼宇门巷间调笑弄情。
时方午后,阳光暖煦。这惠音坊中莺莺燕燕,叠朱层翠,甚是热闹。石初到这烟花繁盛之
地,和长琴两人走走看看,颇有兴味。长琴在这燕都中似是极为熟络,到了惠音坊里也是
逢人招呼,笑意频频。走了数里,石问长琴:“那涵巷究竟是在这惠音坊里哪里啊?怎么
走了好一阵也不见到?”长琴侧脸看了石一眼,咧着嘴说:“着什么急?惠音坊也不小。
再说涵巷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说话间,长琴已带着石从大道上拐入小巷。这惠音坊大道宽敞阔气,小巷却只是相邻两堵
高墙夹成,仅可两人并行。小巷中较之大道冷落许多,一进其中七扭八弯;要不是长琴带
着,石早已是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巷中行不数步便可见些朱漆院门,上挑红纱灯笼。长琴
指着灯笼对石说:“外面大道上两边的都是官妓,这里面街间巷里的都是私娼。也有些清
淡独院户在这里,做些精致生意。”石听了一呆,问:“精致生意?什么精致生意?”长
琴往内城方向努努嘴说:“魁塾的贵绅公子们想风流快活,又要穷讲究些精致风雅。这里
独门小院清清静静,又避人耳目,做得就是他们的生意。”石大奇:“还有这种讲究?”
长琴笑道:“各行都有各行的讲究,门道多着呢。就是这当婊子,开妓院,里面的学问也
是不少呢。”
石摇头笑叹。两人正在这巷间穿行,石听长琴不时讲些燕都城中三教九流的门道之时,从
一旁的私娼院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妇人,一把抓住石不放,硬是要拉客。石猝不及防,被闹
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长琴见石这般尴尬模样,心里好笑,对石说:“这往涵巷行去,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私娼
暗院,你这样可是怎么办?”石看看长琴,见他一脸坏笑,知道这小子不会给自己什么主
意;四下打量一番,心中已是有了计较。
长琴方自在一边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之时,忽觉一阵劲风扑来。心里一惊,手臂已被人
抓住,耳边听得石说:“那样的话,咱们还是走快些好了。你来指路。”长琴只觉身周风
声疾过,自己正被石带着飞掠出去。慌不迭运起真力跟上,眼中却见迎面是堵石墙正要撞
上,吓得大叫道:“转左!转左!”话声方起,就觉石身形轻灵一转,已带着自己转左急
掠出去;未见一丝滞涩,直如行云流水一般。
难岐石带着长琴在惠音坊的街间巷里纵跃飞掠,长琴足不沾尘,轻风抚面,顷刻间便已过
了几条长巷。自己无需使力,且转左行右流畅随意,如臂使指一般;心下不由大是爽意。
嘻嘻笑着对石说:“你这身法倒是不错,这样去涵巷就快得多了。”石没好气地说:“你
的身法也不差,怎么不使点劲儿?那不到得更快?”长琴打个哈哈说:“啊呀,你就能者
多劳些吧。”
两人脚下不停,游蛇样在窄巷里左闪右穿;巷间偶有行人,都只觉疾风一过,还未看清,
便已去得远了。如此奔了足有一炷香功夫,长琴突然大叫:“快!快停!快停!”石闻声
顿住去势,身形立定,说止便止。反倒是长琴,一个收不住,险些栽出去;要不是被石拉
着,已啃了一嘴泥。
长琴回头冲石抱怨道:“你说停就停啊?也不用这么灵吧?”却见石连看都不看自己,只
是皱着眉头望着前面。长琴也觉得有些不对,再抬头一打量,发现自己和石身旁不知什么
时候已多了两人。这两人相貌普通,模约三十左右年纪,个头相近,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长琴倒是认识,这两个就是涵巷的“看门人”。长琴上前打了个哈哈,笑着说:“神荼大
叔,郁垒大叔。这是我一个朋友,他想来涵巷找个人。”郁垒没有言语,倒是神荼看见长
琴面上立时活泛起来,笑着说:“是你这小猴儿精啊,宣公还好?”长琴满面堆起笑,竟
是比神荼脸上笑得还要甜些,冲神荼说:“宣公身子骨儿硬朗着呢,每天都把我使唤得死
去活来。”两人这边语带春风,说得甚是熟络;而一边的郁垒和难岐石却对视着都没出声
,情形显得有几分诡异。石在急掠之中听见长琴喊停,心里已知道到了涵巷。到得停住去
势,看眼前出现的却只是个平常小巷。要说这巷子真有什么不太寻常,无非就是两边夹巷
的房子象是比惠音坊里其他巷子要旧上很多。巷街沉暗,一眼看不见里面有些什么。这么
个不起眼的巷子原来就是涵巷?石心里颇有几分怀疑。那晚先是听宣公说了说,来的这一
路上也没少听长琴谈及涵巷事迹,原还以为涵巷也自有一番气势,而眼前这般一个平实小
巷倒真是大出了石的意料。心里正盘算时,身前数尺突然闪出两个人来。这两人到象是从巷子深深
陌涤袄锿蝗桓〕隼匆话悖奈奚⒌木统鱿衷谑统で俚拿媲啊J闹幸涣荩吹贸稣饬
饺硕际鞘醴ǜ呤郑菔跻咽浅錾袢牖
神荼笑呵呵的对长琴说:“找人啊,好说,好说。不过,小猴儿精,你也该知道眼下这是
什么日子吧?”长琴满脸甜笑,对神荼说:“神荼大叔,我当然知道眼下这日子有些特殊
啦。可您这样在涵巷说一不二的人物总能帮我们摆平的不是?”神荼脸上红光满面,一时
笑得似是连嘴也合不拢:“你这小猴儿,嘴愣是跟抹了蜜似的。罢了,跟着进来吧。”招
了招手,转身和一直没出声的郁垒当先进了涵巷。石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长琴和神荼两
人虽然满面堆笑,但眼神都是闪烁不定,不知肚里各自打着什么主意,心里已明白事情不
是那么简单。长琴见神荼、郁累进了涵巷,回头冲石使了个眼色,石点点头,已是暗自警
惕。两人跟在神荼、郁垒后面也进了涵巷。
进了巷子才发现这巷子竟是出奇的长,一眼看不见通向哪里。巷街比一路行来的巷子稍宽
尚一点点,顶上虽是苍空丽日,但巷子两旁的夹墙又高又深,向上望去,天也只余了那么
一线高碧,使得巷间的光线甚为昏沉。巷中竟是异常干净,铺地的大石块都被磨的锃明瓦
亮。神荼和郁垒在前面走着,两人一并行,已将去路堵住,看不清前面究竟有些什么。神
荼笑着回身问石:“小兄弟,哪里来的?要找谁啊?”石拱手为礼,答道:“在下难岐石
,彰国人氏。请问大叔,这涵巷中有没有一位叫元输的?”“元输?”神荼看了眼郁垒,
郁垒摇摇头,神荼回身疑惑的对石道:“在涵巷之中我倒是没听过有叫元输的。不过进了
涵巷也许会换个名字,你要找的那人多大年纪,什么模样?”石在离开“忘心忧”之前也
问过段羽素,那个元输长什么样,可段羽素说只是在自己小时候见过一面,隐约记得元输
和父亲年纪相近,是天人族天部,臂上纹有一只三头翼虎。这时见神荼问起,石答道:“
在下记的也不是很清了,只记得是天人族天部的,臂上纹有三头翼虎的印记。”神荼听着
“三头翼虎”,周身一震,面色已是大变,郁垒一向默无表情的脸上也突现惊容。边上长
琴也是头次听说,惊呼道:“他,他就是……”话方出口,三人右侧的夹墙上突然一阵扭
曲,凭空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长琴。长琴才要挣扎,已被猛地拉入墙中,消失不见!
这变化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神荼、郁垒面色大变之时,石已暗叫不好,周身真力迅速游遍
;几是同时,石惊觉身右侧的五行之力波动紊乱,回头见长琴被抓,长身探手才要去抢下
长琴,却是迟了一步。还未回过身来,已感觉背后神荼、郁垒两人丹力急运,如锋芒在刺
。神荼笑声阴恻,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找那个有三头翼虎纹身的作什么?”石先机
被占,一时不敢就此回身,只是暗运五行,蓄势待发,沉声答道:“我已说过,彰国难岐
石。找元输只为受他故人之托有事相求。”神荼厉声喝道:“不尽不实!看来你是要吃点
苦头才行!”石心头不禁火起,一咬牙,在背后凝起薄薄一层土元素,随即运起土行遁法
,身子向地下一沉,便已不见!
神荼,郁垒见石的身子作势一沉,就知不好。神荼叫了声:“糟!”郁垒已是朝石一拳轰
了过去。郁垒的拳头沉沉轰在那层土元素上,和神荼随后发出的火行雷球一起都被阻了阻
,只见淡淡黄光一闪,石已是不见。五行遁法本是术者借运转五行之力,将自身所蕴五行
一时偏聚转化成其中任何一行,融于那一行之中而遁去的功法。在施遁法时,术者由于要
转化五行之性,故而那一瞬间最为脆弱。越是遁法高明的术者转化之速越快,石和神荼、
郁垒的遁法本在伯仲之间,在那一瞬之时,原是躲不过他们夹击的。但在黑砾原那晚被网
师打伤之后,石体内的元素之力和五行之力融合无间,在施遁法时也可对自身防护。若非
如此,神荼和郁垒也是涵巷数得出的人物,方才那两下夹击,石就得受内伤。
神荼和郁垒的夹击被土元素挡了挡,打了个空。神荼大叫:“邪门!邪门!”郁垒听得耳
后风声暴起,不及回身,只好回手一拳挡上。大力涌来,被震出数步,胸间一阵气血翻涌
。定神再看,神荼已和刚才那个黑衣小子打在一处。想来那黑衣小子没有遁远,只是闪到
自己两人背后,暗自出袭。和那小子对了一拳,那小子修为不弱,神荼一人只怕撑不下来
。心念闪动间,郁垒手掌一翻,双掌中已各多出了一物。那物不过二指宽,三指长,形似
柳眉,精光闪烁;此时正在郁垒双手指间上下缤纷,舞成一团眩目白光。
那边神荼双手各挟一个紫焰火球正狂风骤雨一般向石身上招呼过去,石在神荼的凌厉杀手
之下丝毫未见狼狈,身形灵活,直如游鱼一般在猎猎腾跃的紫焰之中闪动。神荼久战不下
,心中也自有些焦躁;两手紫焰一合,热焰怒涨,四周在热力炙烤中看上去都已有些变形
。神荼狂吼一声,手中凝现出一把红色大剑,剑身腾绕紫焰,威势凛凛,直直指向石的面
门射去!石虽然在黑砾原上和狼盗、网师拼杀一场,也曾在昌峨草原上与巫支祁比斗,但
说来实战经验其实仍是颇为不足。本来石一身奇特修为较之神荼、郁垒要高出两筹,但对
于如何劲攻伤敌,总是不知该怎样入手,尤其是对手修为也不差自己很多时。所以,当神
荼攻上时,石只是防住自身来回闪躲。这样虽是可以乘隙而击,但未免失之被动。石这时
耳中听神荼吼道:“紫炎极剑杀!”心中知是神荼的杀手绝招到了,猛一抬头见炎剑极速
射向面门,也是大骇。不及细想,周身的水行真阴之力、水元素之力一时都运到双掌上,
大喝一声,拍向神荼暴射出的紫炎极剑!
神荼只觉眼前极幽蓝的眩光一闪,自己八成真力的“紫炎极剑”已被眼前这黑衣小子双掌
拍散。不由惊得呆住,还没等反应过来,身上突觉一阵冰寒入骨,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石
方才周身真立急蕴,调起的水行真阴和水元素之力在拍散神荼的“紫炎极剑”之后,彭澎
湃湃无可抑止,急中生智间又冲神荼施了个东胜魔法“冰冻环”。东胜魔法四正四辅八系
,这“冰冻环”正是其中水系的辅系魔法——冰系中的一种。看神荼情势不妙,冲石扑上
来的郁垒只觉霎时气温骤降,白光一亮,神荼周身挂满白霜僵在那里,象是已被冻住,就
连自己前冲的身形也被寒气涩了一涩,心里不由又惊又怒:这是什么术法?
石运起的真力太急,冻住神荼后,自己也觉得有些气喘。一口气还未调匀,已见着郁垒双
手寒芒乱舞,向自己扑上来。石背上不禁渗出汗来,转眼间郁垒手上的寒芒已带着微微暗
啸声划到眼前!石只来得及仰身一个后腰马,森森冷刃几乎是贴着鼻子尖过去!石翻身立
起的工夫,郁垒另一只手上的柳眉利刃又当胸横破过来!“呲”的一声轻响,石虽是在一
刹时生声向后退移了几分,但胸前一凉,郁垒手中的柳眉利刃仍是划破了胸前的衣襟,连
胸前的肌肤也微微伸出了些血珠。这几下兔起鹘落,快若电闪,不过是数息间的事情,但
两人已交手几个回合,石微落下风。
郁垒在这涵巷中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经验之丰富岂是石这初出茅庐之辈可比的?此时见
石稍落下风,更是不给石喘息之机,双手的柳眉利刃在指间旋舞如飞,招式极尽刁钻毒辣
。石头次遇到这种兵刃,又见招式奇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尽力闪避。“呲!呲
!”又是几声轻响,石身上黑衣又被划破几处,要不是石闪得快,只怕就得皮开肉绽。石
心下微微有些着慌,却突然见郁垒周身浮起一层极淡极淡的白色光晕,心里一下恍然:这
郁垒虽是身手矫健异常,攻势也法度严谨,但其实并不是一个武者,而是一个五行术者。
看他身周浮动白芒,可见乃是一名精擅金行术法的术者;那指间的柳眉形状利刃想来就是
他以金行术法炼制而成的“器”了。
在中陆,五行术者的术法分为“操术”和“操器”两种。虽然操术者也可炼器,以器施术
;而操器者也能施术,以术御器,但是两种流派的侧重是不大相同的。操术者炼器用器是
为了施术快捷,增大术法效力;而操器者则是把术法精华凝聚于所炼制成的“器”,以器
作为自己术法的一切体现,乍看起来,操器者倒是近于武者。也正是因为操器者近于武者
,所以被以“操术”为核心的各大魁塾斥之为“邪异”。在武者和术者两相不见容之下,
操器术者已是日渐凋零,在中陆甚少能见到了。石初见郁垒时,也以为他是武者。这一误
会,就使石失了先机,被郁垒打得连气都接不上来。这郁垒一生际遇坎坷,沉默少言;手
中的柳眉利刃在涵巷中却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凶器。这柳眉利刃形似弯弯叶眉,唤作“恨青
眉”;是郁垒一生术法大成之作,其中也暗隐了一段伤心过往。
石发现郁垒是操器术者,脑中心念急转,已是有了定计。这边郁垒一轮扫叶疾风似的攻势
下来,也不禁顿了一顿。石借郁垒换气之时,忙将身纵开数步,拉开和郁垒的距离,以防
郁垒象前番一样的近身短打。郁垒轻叱一声,双手的“恨青眉”上暴涨出白色毫光,陡然
大了数十倍,被郁垒抓在手中就如同两镰弯月。石知道郁垒的杀着就要出手了,不敢轻忽
,运起周身丹气,汇聚火行紫炎电力和火元素之力运载双掌间,口中低诵,备起一个术法
。石发现郁垒是金行术者之时,已暗中布下火行雷阵,这时又启动了一个东胜雷系魔法“
链闪雷”。见郁垒手中的硕大弯月般的“恨青眉”以两根白色光链操控着向自己旋斩过来
,忙把手中聚起的法术施出。
“恨青眉”锐利无匹,白色寒芒的旋斩之势猛烈异常,直似要将大气切开一般。石手中的
法术一发,狭窄的暗巷中紫光乍现,火行雷阵以火克金,已先将“恨青眉”的凌厉杀势阻
住,紫色电蛇在暗巷中纠绕腾舞,映得石和郁垒两人须发皆是一片深紫。“链闪雷”随即
发动,东胜的元素魔法和中陆的五行术法搭配来使总是威力惊人,“链闪雷”的元素之力
和火行紫炎电力汇融,在石身前一丈之地,紫色电蛇和碧蓝雷球交错密集,碰撞着击出,
只听一声响,强大的电力都顺着“恨青眉”的白色光链轰向郁垒!紫光灭去,雷球消失,
郁垒僵立在巷子当中,全身焦黑,轻烟腾起,已是无力再战。石松了口气,嗓子一甜,也
喷出口血来。方才郁垒在被术法击中之前,仍是催出了最大丹力,“恨青眉”上的金行杀
气还是突出电网,击伤了难岐石。
石跪在地上,喘了半天,才将一口气调匀。郁垒最后那一下虽无大碍,但也是极不好受。
想起被抓得长琴,心里一急,立起身来大喊:“长琴!长琴!你怎样?在哪里?”暗巷无
语,死一般静寂。石四下打量了一下,这才刚进涵巷巷口没多远,长琴想必是被抓到里面
去了。当下一咬牙,鼓劲儿展动身法,向巷子深处急掠而去。这般行了约有数里,巷子还
是暗沉暗沉看不到个头,石心里焦躁的很,停下脚来,大声骂道:“这里的混蛋都给我滚
出来!别都躲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这么大喊一声,心头闷气得以稍纾,再看向着条幽深
难测的巷子,突然心头灵光闪现:“巷子就是巷子,通到哪里也不过是条巷子,倒是夹巷
两边的宅子只怕会有些古怪。”
想着,石腾身起来,足尖点在巷子的夹墙上向上拔身而上。涵巷两边的夹墙异常之高,墙
壁光滑,几不留手。石借着一口气,纵起有三丈来高,真力转浊之时,足尖在墙上一点踏
,又生生提起丈余,但还是离墙壁上头差着约有半丈之远。石右手五指萁张,指尖白芒突
现,已是运起金行之力抓在墙上。却不想这墙壁竟也是坚硬异常,这一抓竟抓不下去!指
尖撞在墙上隐隐生痛,只留下几道白痕。正在这时,头顶光线忽的一暗,象是有片沉云当
头罩了下来一般。石心里知道不好,一脚踢在墙上,借力向后急急一个团身空翻,跃开几
步落在地下。抬头再看时,只见空中扑下一人向自己迎来!石忙向一旁避开,那人却不直
直落下,而在半空中极诡异的一个转折,手中寒光一现,石躲避不及,双臂已被利刃斩伤
,刀口颇深,鲜血涔涔而下。
那人落在地上,与石对峙而立。石这时才方现那人背后生着一对肉翼,竟是个迦楼罗族武
士!那迦楼罗武士体形高瘦,一头红发,面容颇为俊朗好看,冲着石微微一笑,说:“我
叫萌渠。”手中白光一闪,亮出一把短刀,又道:“我是武者。”石深吸一口气,也不答
话,两手上生出白色光华,抚在自己双臂刀伤上,鲜血立时止住。萌渠眼中闪过讶异神采
,赞道:“好厉害!”说话间将短刀一横,面色沉下来,对石说:“你既入涵巷,也该知
道这里本非善地。来吧!”石眼中星芒一现,说:“长琴在哪里?被你们怎样了?”萌渠
皱了皱眉,还是答道:“他没事,冲着宣公的面子,我们不会伤他的。”石松了口气,对
萌渠说:“那,来吧。”
话方出口,萌渠就已在眼前失去踪迹,石心中警兆突现,猛纵起身来,险险避过萌渠贴地
掠来向上疾撩的杀手!那一刀速度之快,竟不亚于在黑砾原那晚的网师。萌渠的刀法诡异
难测,且因是迦楼罗人,在空中可借助滑翔之力,变化繁复,角度古怪,屡屡出乎意料。
不多一时,石身上已是刀伤处处,血花四溅;萌渠刀势如狂,根本不留喘息之机,石自然
也无法再用“治疗术”疗伤。石心中暗暗叫苦,方才和神荼、郁垒一场激战已是大耗真力
,眼下的这个萌渠比神荼、郁垒又高出一筹不止,涵巷之中竟是藏龙卧虎,这样下去岂不
要糟?石这里暗自叫苦,哪知萌渠也是越打越心惊。这萌渠虽然看起来比神荼、郁垒要年
轻上不少,但却是涵巷中顺位老三,司职财物运作,仅在司职执法的老二衡离和涵巷老大
穷槐之后。萌渠的“鬼舞刀”不只在涵巷,就是在中陆上也是颇有声名,可如今和石拼斗
已逾数百招,虽是把石逼得狼狈不堪,伤痕累累,但却都不在要害。况且,这黑衣小子倒
象是越打越勇的样子,自己是不是真能收拾下来他,还真是未知之数。
石和萌渠缠斗多时,一直处于下风,此时见萌渠腾空而起,背后肉翼鼓动,在半空一个转
折,短刀带着奇异的弧度向自己当胸斩来;将心一横,无视已快斩到胸前的短刀,双掌一
张,竟弹出两团火行紫焰精魄直射向萌渠的肉翼。萌渠大惊,连忙收势挥刀挡下一团紫焰
,另一团却终是没有避过,被打在肉翼上。萌渠一声惨叫,从空中跌落下来,恨恨看着难
岐石。石心里却是又惊又喜,本是无意的一击,没想竟打在了萌渠的要害上。有此结果,
也是始料未及。这下石心中笃定许多,一时又想起自己其实也非孤军奋战,也是有个强助
的。不由朗声大笑,左手结了个法诀,右手一张,喝道:“赦出!墨灵!”
萌渠耳听难岐石嘴里喊了一声,又见他右手张开,还以为是什么厉害术法,连忙将手中短
刀舞成雪团一般,运足真力护住全身。不想随着石的喝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头硕大的黑
色凶兽!那凶兽周身紫焰腾腾,一看就知道火行真力不可小觑,此时甫一落地便是昂头一
声长吼,直震得萌渠双耳隆隆。萌渠心念数转,色变道:“式神!”
石赦出墨灵,心里稍松了口气,连忙运起念力,以俱卢息法稍缓身上伤势。那边萌渠和墨
灵已斗成一团,只是萌渠肉翼被自己打伤,已无法在空中滑翔,功力大打折扣;反之墨灵
在自己体内封蛰了将有数月,现在一出来正是狂性大发,此消彼长之下,萌渠已是左突右
绌,渐渐有不支之相。
石手中白光微微泛起,身上的伤口在白光过处都止住流血,愈合在一起。看上去似已无事
,但石自己心里清楚,现在自己真力快要耗尽,用这息法治疗只是暂时将伤口控制,要是
再来一轮激战,拖也会被拖死在这暗巷里。想到这里,石手中凝聚起术法,打算和墨灵一
道先将萌渠快些制住,要不然一会再杀出个什么人来就麻烦了。
手指尖带着淡淡五色光芒,双手在虚空中快速点划出繁复痕迹,石的身前慢慢聚现出一个
两尺见方的五芒星法阵,五色光华流转,看上去威势大是不同。石这是第一次用术阵,术
阵虽然迟缓费时,手印繁复,但是能省下颇多真元丹力。眼下石真力不济,要想尽快些制
住萌渠留些真力应付后来将出的变化也只有用法阵攻击了。法阵慢慢将要完形,石并不打
算击杀萌渠,只是施了个木行的“缚”字法阵,想要将萌渠缚住,让他失去行动力就好。
最后一个手印作完,五芒星法阵射出苍青色光芒,隐隐欲动。石对墨灵大喊:“墨灵!闪
开!”墨灵闻声向旁一让,萌渠一刀劈空。抬脸再看时,青色光芒已射到脸上,一个五芒
星法阵就近在眼前咫尺之处!萌渠只觉周身的真力都象是滞涩了一样动弹不得,心里不由
大是恐慌——这法阵不知是何威势,直象是要把自己钉死在这暗巷窄街上一般,一股透骨
惧意让萌渠拼尽全身剩余之力,嘶声大喊道:“老二!衡离!还不出来救命!”话声方歇
,身旁街墙上突然又是一阵扭曲,凭空伸出一只大手!那大手掌中极亮极爆裂的白光一闪
,五芒星阵就象是被踢出去的皮球一般,立时弹在正在一边蓄势的墨灵身上!只听得暗巷
间一声凶兽暴烈的猛嚎,再看墨灵已被数道粗如儿臂的青色光链仅仅缚在巷子里的石地上
。石的对面,已出现了一个体格极高大的灰衣人,挡在晕过去的萌渠身前冷冷看着石。那
人面目隐在暗中辨识不清,周身散出浓烈的杀伐之气,就象是刚从修罗狱场返回的嗜血厉
鬼一般;身材魁伟异常,站在巷子街间,几乎挡住整个巷子,连头顶上那窄窄的一线青空
也被他遮住!
石暗吸一口凉气,已认出这人就是刚刚抓住长琴的那人,看他方才抓长琴,挡法阵,救萌
渠,石心里清楚这人是术法大家,遁法已如通神,自己和他相距不足以道里计。这样的绝
顶高手竟然区身隐居于涵巷,又岂是宣公一句“不好招惹”可说的?但眼下已是骑虎难下
,不打也是不行了,石在心里叹了口气,一咬牙,提起周身剩余的一点真力,打算和衡离
拼死一战。站在对面的衡离倒是好整已暇,对石说了一句:“我是衡离,你小心吧。”声
音却是浑厚沉稳,很是好听。可话音刚落,衡离扬了扬手,石只看见眼前虚空一阵扭曲,
衡离又凭空消失不见!
石此时心中惊惧莫名,虽知衡离遁法通神,但这般如鬼似魅还是让人心底生寒。再说这衡
离凭空而隐,谁能知道下一刻他会从哪里出来攻击?一时间,周身冷汗直冒,只有运劲护
住全身上下,掌中蓄起一个火行雷球,戒备着四下张望。暗巷寂寂,沉沉无声,石正自凝
神巷中动静时,被法阵木行之力紧缚在地上的墨灵突然冲着石一声大吼,石浑身一激灵,
急急回身打出雷球——紫光一闪,身后的现出的衡离又在虚空扭曲间消失无踪!石也不知
刚才那一下是否击中衡离,暗舒一口气,见墨灵还被缚在地上,忙几步过去解开法阵的木
行之力。
墨灵身上的法阵刚被解开,石就发现不好,自己和墨灵身周忽然泛起一层五色眩光,在五
色光华中地面上赫然现出一个近有三尺见方的硕大五芒星法阵!阵型流转,把自己和墨灵
困在中央,石再想要脱出法阵为时已晚,法阵中的金行和土行之力已经把自己和墨灵层层
锁住。稍稍想一挣扎,法阵中如厚丝重茧一般的土行力中就透出锐利无匹的金行力,直深
入骨髓里,无法再作反抗。墨灵在法阵里咆哮不休,石伸手抚在墨灵头颈上,让它安静下
来。心里恍然:早在自己和萌渠拼斗之时,衡离只怕都已在一旁窥探。这术法阵早已备好
,在弹开自己的木行“缚”字法阵缚住墨灵时就顺势一起施出。且先不说法阵被掩饰得蛛
丝不露,一边弹开一个法阵一边还能再施出一个法阵,这等操术之技已是匪夷所思。单说
这衡离借用鬼魅一般的遁法淆人心智,诱使自己上他圈套,用最小的代价轻松取胜,这等
人物、这等手段都是头次遇上;此时虽是生死难测,但难岐石心里竟对衡离生出了几分钦
佩。和衡离初一交手,石可说是败得心服口服。
法阵外的虚空扭曲一阵,衡离又现出身形。见石和墨灵都被困在震中动弹不得,衡离脸上
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将手掌一张,一团紫焰射在法阵之上,石只觉法阵内的五行之
力猛得开始急速转动,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失去知觉之前,脑中只来得及划过一个念头
——衡离这法阵的关键之处到底在哪里?
第二卷 燕都浪人钞
第三章 穷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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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外城十六坊,是这中陆洲上最为繁华的商埠云集之地。三洲货旅络绎不绝,各国商人
齐聚于此。所有能想得出来的各地土产、新奇玩意儿都可以在燕都外城的市集上买到:俱
卢洲的木料、香料、珠宝;东胜洲的毛皮、药材;产自阎浮的兵刃、凭都的秘石、南蜀的
象牙、玳瑁、侨国的桐油,在燕都市集上灵琅遍布。这外城十六坊也是中陆最大的销金之
地,尚阳坊内汇集天下珍馐美膳,银淀坊中宝骰牌九轮盘纸牌无所不有,畅柳坊诸般杂耍
百戏锣鼓喧天。尤其是燕都南面的惠音坊,号称“南浦风流处,烟花销魂地”,红楼翠阁
,莺莺燕燕,多的是校书女史,馆娃宿妓。
燕都南面,引淮月河流入外城,斜斜将惠音坊分成南北两坊。淮月河水流经之水口被称之
为“南浦”。南浦两面烟花繁盛,皆是青楼红馆。自大风历四百三十年,中兴大风朝的一
代名臣——太宰管缘,在惠音坊首设官妓之后,此处夜夜丝竹笙歌,几百年来未有片刻停
歇。至今,南浦西头当年管缘所修的第一家官妓馆——“结缘楼”尚还完好,只是已改作
祭祀管缘的祠堂。
节气入秋,金风染叶透深黄,云絮拂拭天高碧。南浦淮月河上,落木缤纷;河水青蓝微凉
,如少女含羞眼波一般脉脉流去。两岸青楼丝竹悦耳,河上画舫往来如织;其间掩映红颜
,翠衫明眸,痴痴娇语侬侬嗔怨,惹多少豪客夜散千金,文士才子辞赋挥洒?这惠音坊间
怨女痴男,悲欢离合,又有多少冶艳情事在畅柳坊中被编作戏文,传唱不衰?
每年入秋这惠音坊中就会分外热闹。入秋是青楼之祖管缘的生辰,中陆上人崇拜先人鬼神
,按例惠音坊各家青楼妓馆都会有盛大规模的祭祀活动,称作“秋神祭”。这祭祀将至,
惠音坊间游人更比往日多上数倍,人烟稠稠,继踵摩肩。连带着燕都外城其他各坊的生意
都较之平时为红火。今年的“秋神祭”因是管缘公四百年整祭,所以又是格外盛大。南浦
两岸青楼俱都粉饰一新,张灯结彩,早早开始预备起来。
从惠音北坊沿淮月河顺流向东行去,转入坊间深巷。在巷中左弯右绕,到靠银淀坊的地方
有条不太起眼的窄窄小巷。因周围没什么出色的私娼馆子,所以到惠音坊来寻幽探胜的烟
花客多半都不知道有这条小巷。小巷名叫“涵巷”,看上去虽然不打眼,在燕都地下的黑
道上却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地方。涵巷位在惠音坊,却邻近银淀坊;故而可一手操控惠音坊
烟花柳巷间的皮肉生意,一手直伸向银淀坊内各大赌馆坐庄抽成。据此地利,在燕都黑道
执牛耳已逾百年。
此时暮色方才沉沉淹至,南浦上却早已华灯璀璨,烟花绚烂。淮月河中,画舫水榭里隐隐
的曲乐柔靡,欢喧一时;直映得水中粼粼闪动,波光逐流。沿岸两旁的夹道种满相思木,
树影阑珊下,行人络绎商贩参杂;其间欢客舞妓调笑不禁,在道中相拥娇谑,自又是一番
旖怩景象。外间喧闹非常,到深巷僻街里则是人迹零落,颇为寂寂。涵巷巷口左行数百步
,有家名叫“顺隆”的杂货小铺,小铺在这里已开了十好几年了。店主是个四五十岁的中
年人,身材五短,相貌普通。今日天方擦黑,店主就早早收了铺;放上门板,拴上铁链,
紧紧扣上大锁,一边还回头向过往的老客笑着打了个招呼,这才踱着方步,慢慢离开。缓
缓行到涵巷巷口,店主四下看了看左近无人,便转身进了暗沉沉的涵巷里。
顺着涵巷黑漆漆的窄街走了近百丈远,店主立住,转身对着身前的石墙拍了几拍,手中隐
隐闪出幽蓝幽蓝的光芒,拍在墙上一现即没。石墙忽然洞开,露出一条大道,一个精壮汉
子垂手立在一边。见到店主负手站在面前,那精壮汉子忙上前打了一躬,行礼道:“大哥
,您回了?”店主嘴里“唔”了一声,也不答话,径自走了进去,石墙在身后又悄无声息
的合上。涵巷里依旧是暗沉无声,象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墙内竟是别有天地,庭院广远。那条大道直通一间高敞堂屋,堂屋内灯火通明,似是聚着
不少人。店主刚走到门前,堂屋里已迎出数人,嘴里嚷嚷着:“穷槐老大回了!”“穷槐
老大回得正好!”店主脸上此时微微带上了些笑意,负手跨进门去。就在迈足进门的那刻
,这五短身材,形容木讷的中年汉子身上骨骼忽得一阵炒豆似的爆响,身形一时居然长大
了不少。到得站在门内时,方才那店主已变成了一个昂藏汉子,身量虽也不是甚为高大,
但气势凛凛,和进门前竟是霄壤之别。这汉子一头浅蓝头发微微泛白,结成了一根粗大独
辫垂在脑后;一对眸子细长深沉,湛然有光,正是这燕都外城十六坊黑道上的强横人物,
被涵巷中人尊为老大的穷槐!
穷槐环视了一圈屋内,此时堂屋中的几张大桌旁四五一聚,已是坐了有二三十人。这二三
十人看上去出身甚杂,有天人族天部和地部的,修罗族的,迦楼罗族的,甚至还有几个是
东胜洲紧那罗族的。穷槐冲着众人作了个罗圈揖,呵呵笑道:“各坊的诸位大哥,又一年
了,向来安好啊?”众人纷纷起身回礼,嘴里大声向穷槐招呼着,一时堂屋里倒热闹成乱
哄哄一大片。穷槐满脸春风,温声暖语挨个问候过去,竟是不避琐碎,没有一个轻忽怠慢
了的。正自主客欢聚间,忽有人大声笑道:“穷槐兄好生气度,这里来的这些个人等都是
各怀鬼胎,就等着‘秋神祭’后新一年的‘红钱’重分。哪一个不是盼着别人早早横死?
也亏得你穷槐兄作得好场面功夫,一个个都哄得眉开眼笑。就怕是今晚笑过,到了明晚就
只能在灵台上被拜了!”声音又高又亮,听得出一股肆意跋扈的嚣张;随着大笑声,门外
又进来一人。进来的那人身板颇为壮实,一张阔大方脸上红光满面,狮鼻广口,意态飞扬
。每说一句话,脸上那对又黑又粗的眉毛都像是要从眉骨上跳起来一般。那人身后紧跟着
四个精壮汉子,排场颇大。几步跨进门里,也不搭理别人,直直走向穷槐。
这人说话虽是尖刻跋扈,但堂屋中的各坊老大却没一个敢出来说些什么,只是暗地里低声
私语,意下颇有不忿。看穷槐脸上倒面色一丝不变,仍是一脸和煦婉似三月阳春。见那人
向自己走来,忙迎上前去一把拉住那人的手,朗声笑道:“谷禧兄!你可是来了!数月不
见,小弟想甚啊!”谷禧也抓着穷槐的手很是亲热的样子,嘴里哈哈大笑,眼睛却对着穷
槐挤了挤,说:“穷槐兄客气啦,穷槐兄这数月来不是天天惦记着小弟脖子上这颗六阳魁
首么?小弟也知道穷槐兄想它的紧,今日特地带它来看大哥您啊!”穷槐闻言愣了一愣,
随即和谷禧一道仰头爆出一阵大笑,摇头拍着谷禧的背说:“谷禧兄还是风采不减,这么
喜欢说笑。”
两人拉手笑语着走到堂屋正中的硕大圆桌旁,在主位坐下。起先三三两两聚着的各坊老大
此时也都拢到圆桌旁分座次入席,堂屋里一时静了下来。穷槐看了看入席的各坊老大,起
身作了个团拜,朗声说道:“各位外城坊间大哥。今年‘秋神祭’一过,按往例又是咱们
重新划定‘红钱’分法的时候。今天把大家请来,一是有些时日没见了,大家聚聚;二么
,就是商议商议这件事情。”底下几个老大笑着接口道:“这都是老规矩了,兄弟们都理
会得。穷槐大哥您就不用再费心替我们张罗了。”“很是,很是。大哥您就安心喝茶歇息
,我们几个自己议议。完事您给作个主就是了。”身边谷禧却突然两手把着桌沿站起来,
哈哈笑了两声,转身扶着肩膀将穷槐按在座椅上,笑说道:“啊呀,穷槐大哥!大家说得
有理,有我在呢,这班人不敢翻天,您就放心歇着吧!”一时堂屋厅上的各坊老大人人面
上变色,谁也不曾想这谷禧嚣张至此,居然生生把穷槐挡下,按在座中!几个心思活动的
老大互相递了个眼色,心中均想:难道在这“秋神祭”期间就要变天?穷槐用眼神止住堂
屋内的几个跃跃欲扑的涵巷子弟,笑了笑,端起身前的茶碗,很惬意的喝了口清茶。抬眼
对谷禧说:“难得谷禧兄这么热心。……也罢,那小弟就托大了。诸位议一议吧,小弟先
退席,衡离老二在边上招呼一下就好了。”说着放下茶碗立起身来。各坊的老大也忙不迭站起来,
屑父鐾裱韵嗔簦急磺罨毙堋9褥ψ诺溃骸扒罨贝蟾绶乓话俣鲂模〉茉
谡舛霾涣瞬畲淼模 鼻罨币残ψ乓还笆郑骸澳怯欣凸褥侄喾研睦病!绷饺说难凵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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乓还赡钠眨梦堇镎庑┱赵诘锻飞咸蜓睦洗笮睦锿煌恢碧芫踝糯蟊浣
粒缬暧础
堂屋中被高悬在顶梁上的不灭灯照得通亮,围坐在堂屋正中的大圆桌旁的各坊老大神色各
不相同。或有喝茶不语的;或有手指敲着桌面,面带冷笑的;或有几个正为了这一年里的
事端怒目相向,面红耳赤的;还有几个满面堆笑,在一旁假作拉架,实则幸灾乐祸的。每
年这各坊间的“红钱”重分,就是各坊的黑道帮会的势力范围重新厘清,一年间的倾轧暗
斗此时总需有个说法。涵巷百年来执黑道牛耳,地位超然。每年“秋神祭”时燕都外城各
坊间生意都会较往时暴涨,故而由涵巷出头在“秋神祭”前将个坊间维持平衡,以免激化
事端,这已是道上沿袭了百年的规矩。但今日这涵巷堂屋中的主位上,涵巷老大的位置空
空如也,只是个老二衡离一言不发站在边上。主位下手处的谷禧却是大刀金马,坐得稳稳
当当的高声纵论,隐隐有凌侵于上之势。几个见机的快的老大已是面上谀笑,凑上去攀谈
;另几个心思深沉的则是缄口不言,只是坐在一旁,一杯茶一杯茶不停得喝。大厅之上气
氛自是透出几分古怪来。
穷槐站在堂屋照壁后的暗影里看着大厅上的这些人,面上依旧是神色淡然,看不出心里在
想些什么。身边随侍的是个黑壮大汉,体形高硕,足足比体形高大的衡离还高出一个头去
;相较之下,穷槐就显得矮小许多。那大汉一脸忿忿,不屑道:“谷禧这厮,还真以为自
己是这外城说一不二的老大啦!”穷槐闻言回头看了一眼那黑壮大汉,淡淡笑着问:“哦
?老五你是觉得谷禧在外城不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啦?”“谷禧?他怎么配?老大你才是真
正说一不二的人物呢!谷禧这小子……”说着,黑大汉把巨手拢成拳,象把谷禧正捏在掌
心里般狠狠一攥。对穷槐说:“只要老大你一句话,俺老五现在就出去把他捏得扁扁的。
”穷槐看着黑大汉的样子不禁失笑,拍拍大汉宽厚的肩膀,摇着头说:“老五啊,可不要
小瞧了谷禧。他六、七年工夫就从个卖五金杂货的破烂裕铁坊里弄到如今这般声势,你以
为是捡来的啊?前段时间萌渠探来的消息:这谷禧除了作私货生意,大概还和彰国、凌河
国两地的盗匪勾结了起来,在龙息原上”三不管“地界打劫过往商队。”“他奶奶个腿!
这小子还有这一手?”老五眼睛瞪得跟牛铃一般,伸脖子又看了看正在厅上衣附狠霸模样
的谷禧,嘴里喃喃道:“老子还真小瞧了他。”停了会儿,脸上两条黑粗黑粗的眉毛慢慢
绞到了一起,象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问穷槐:“大哥,你看前天刺伤你的人会不会是……”“嘘
鼻罨笔鹨桓种副仍谧焐希醋爬衔逍α诵Γ硐蚝笤鹤呷ァ@衔邈读算渡瘢
嗣约耗强糯蟠蟮哪源肓嘶岫故且∫⊥贰?辞罨币丫咴叮β蹩蠼牛
覆浇舾先ァ
穷槐问跟上的老五道:“方才有人报,说是神荼、郁垒还有萌渠被人打伤了。是怎么回事
?”老五咧着嘴道:“三个都是被个不到二十的小子打伤的,人家留了手,没打成怎样,
就郁垒被火行雷术劈得惨点儿。不过找翟医正看了看,现在都没事了。”“不到二十的小
子?”穷槐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慢慢停住脚。“是啊,那小子是被宣公那儿的那个小猴崽
子长琴带来的。说是要找个叫元输的人,还说那人臂上纹了三头翼虎,那不就是找老大你
嘛?前天老大你才被几个不知道哪儿来的人给打伤了,兄弟们正紧张呢。神荼和郁垒一听
找三头翼虎就急了,就这么打起来了。”老五一古脑儿的把知道的都倒了出来,看着穷槐
。
穷槐目光凝向前面堂屋的灯光,沉吟了半晌,问道:“那个找三头翼虎的小子呢?”
“那小子啊,被衡离二哥抓了。和长琴一起关在刑房里呢。”
“哦?关在刑房?”穷槐看了眼老五。
“是正关在刑房里。不过衡离二哥说和宣公大概是有些关系的,不好得罪。说是关,其实
也没难为他们。就等着老大你回来了再看拿他们怎么办。”老五看着穷槐一五一十的说。
“走,到刑房去看看那两个小子。一个人就把咱们涵巷的几个数得出的弟兄都摆平了,是
个人物。”穷槐脸上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当先往刑房那边走过去,老五忙又在后面紧紧
几步跟上。
难岐石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和长琴都被关在一间不大的屋里。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虽说
是不大,但看上去很是坚实。墙上无窗,只留了几个拳头大的气孔。自己和长琴身上都没
有被绑着,只是在两人身旁的地下隐隐浮动着法阵的五行之力。石心里明白自己和长琴都
被囚在这法阵中,要脱身只怕是不易。想来这法阵又是那衡离的手笔了。石正四下打量间
,长琴在一旁闲闲的说:“不用看啦。我刚刚就看过了,出不去。这里好像是涵巷的刑堂
。”石回头看着长琴好笑道:“你刚才被抓没吃苦吧?怎么你一副没事的样子?咱们这可
是被关着呢。”长琴盘腿坐在地上,摆了个舒服姿势,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没事
儿,冲宣公的面子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倒是你,找那个三头翼虎文身的人干吗?”石
摇摇头,道:“不是我要找他,是阿素她爹让我帮着找的。”一听“阿素她爹”,长琴眼
中亮了一亮,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阿素她爹?那不就是你爹嘛?找那个三头翼虎
的人干吗?”石看在眼内,心中不由暗笑,面上却一丝不露,道:“阿素她爹可不是我爹
,我和阿素认作兄妹只是为了路上方便。至于找那个三头翼虎的事,眼下不太方便讲,过
后再跟你说好了。不过,那文着三头翼虎的是什么人啊?怎么在涵巷一说就弄到莫名其妙
打一场?”长琴听说段羽素和石并非亲生兄妹,面上神色变了几变,定了定神才说道:“三头翼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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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巷刑房的小小屋内,就一盏牛油灯亮着。灯光晦暗,闪烁不定。长琴一句话说完,两人
都觉得这屋里忽然有些森寒,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时默默。过了良久
,石轻叹一口气,看着长琴说道:“咱们没准儿稀里胡涂的就被牵扯进这里面了。”长琴
笑笑,倒不象是有多担心,说道:“啊呀,就算不扯进这事里面,你一口气把人家三个有
份量的兄弟给打了,多少也有些麻烦。不过有宣公的面子,该是不会太难为咱们的。”说
着,长琴一下子向是来了劲儿,凑到石身边说道:“哎,你也很有俩下子呢:神荼和郁垒
在涵巷可是数得出的人物;萌渠就更厉害了,是涵巷老三!三人都被你摆平了,厉害厉害
。”石摇头苦笑:“你以为很容易吗?要不是着急你是死是活,我也不会把那个神荼还有
郁垒打伤。”说着把两臂上的刀伤亮给长琴看,道:“萌渠是涵巷的老三么?怪不得,差
点没打过。看看我,还不是弄一身伤。现在不是和你一样也被抓到这里来了?”长琴瞪着
眼,声音一下拔了几度,大声说:“抓你的可是衡离!涵巷的老二!一般人他可不亲易出
手!这事没两天就得传到燕都各坊间,你在燕都黑道上可就大大有名了。”石吓了一跳,
连连摆着手道:“不会吧?这么快?我可一点都不想。”长琴拍拍石,坏笑着说:“出名
也不是什么坏事,你慌什么?”看看石一脸不乐意,又笑道:“其实也不一定的,你打架的时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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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石突然一凝神,眼中星芒一闪,对长琴道:“有人
来了。”长琴听了一愣,侧耳也细听了听,摇摇头说:“我听不出来。”正说着,刑房的
厚铁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两个人。打头一人身量不甚高,面容也是普通,只一头浅
蓝泛白的头发结成一根独辫垂在身后,看上去特殊些;但那人稳稳几步踏进门来,顾盼间
自有一股凛凛气势不容小视。那人身后紧跟着一个黑壮大汉,那大汉体形庞硕,低头塌腰
方才挤进门里。黑锅底一般的脸上牛眼圆睁,眉头紧蹙,一副别扭样子;似是觉着这刑房
里太过狭窄,呆得很是气闷。
长琴一见那两人面上就又堆起笑来,拉着石从地上赶紧站起,对着那蓝发结辫的人作了一
揖,道:“穷槐老大,我是宣公那儿的长琴。今日带个朋友来涵巷找人,怕是有些误会,
所以起了些冲突。穷槐老大您还请多担待。”穷槐也不答话,双目如炬,直直向石看过去
。石只觉眼前这涵巷的老大在这一眼望来之时,周身气势大盛,目光如电,深深刺向胸间
。石也不闪避,凝目相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交锋片刻,穷槐面上浮起一丝欣赏,
将手一挥,转身对长琴说道“我知道是有些误会,没事了。”说话之间,穷槐指尖腾起一
簇紫焰,向地上的法阵一弹,地上黄色光芒乍现即隐,法阵便已解去。长琴冲穷槐背后的
黑大个笑道:“老五!这些日子老没来‘忘心忧’喝酒了,宣公的好酒可都还给你留着呢
!”那黑大个老五咽了口唾沫,嘿嘿笑道:“好,好,好,等‘秋神祭’完了俺去宣公那
儿好好喝一顿!”
说话间,穷槐和老五引着石与长琴出了刑房。老五一钻出刑房就大伸了个懒腰,嘴里嘟囔
道:“这刑房鸟破地方,忒憋煞人。”长琴笑谑道:“就你这大块儿到哪儿都费事,在‘
忘心忧’里也是你一去别人都被挤得没地儿啦!”老五只是嘿嘿笑着,并不着恼,看上去
和长琴甚是熟络。穷槐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沉声说道:“你找元输?”石愣了愣,方才
明白是在问自己,忙答道:“是我来找元输。是来自凭都的段羽先生让我来涵巷找一位叫
元输的人。”穷槐停住脚,回身又细细看了石半晌,忽然开口对老五说道:“老五,你带
长琴小兄弟到你那儿坐坐。我和这位小兄弟有些话要说。”老五迟疑了会儿,面上有些不
情愿道:“大哥,你……”穷槐冲老五挥挥手,说道:“去罢。”回手向石招了着,便转
身向后院更深处走进去。石和长琴交换了个眼神,长琴神色有些犹疑,石冲他笑了笑,示
意让他放心,转身也跟着穷槐走进后院深处。
后院较之前院冷清许多,悄寂无声。森森树影暗暗沉沉,在淡淡天光和前院的通透灯火照
拂下透出些微冷的萧飒秋意。后院小径左折右弯,很是深长。穷槐也不言语,不紧不慢走
在前面。难岐石便也无言,只是若即若离的跟在后面。潜心细细辨识,石发现这后院暗中
隐有护卫细细的气息,人数也不在少数。心里知道自己和穷槐只怕是已走到涵巷的核心腹
地,这院中隐着的护卫却不知是不是因那“秋神祭”的事情又守护得格外严密些。心里正
猜度间,前面穷槐忽然停了下来。石仔细一看,才发现两人已走到后院中的一块空地里,
前面小径去处是几间小小的居室。
穷槐站在空地中对石说:“你叫难岐石是吧?我就是元输。段羽兄已经到了涵巷,我听他
说起过你。只是这几日诸事陈杂,又不太方便给底下兄弟们讲,所以今日的事有些误会。
”石之前听长琴说穷槐身上就有三头翼虎的文身,便在心中猜测这穷槐便是元输,这时听
说便也不觉讶异。只是听穷槐言道段羽由已到燕都,且就在这涵巷里,心中松了口气,不
由大喜,忙问穷槐道:“我就是难岐石。这位大叔,段羽大叔在哪儿?他还好吧?”穷槐
脸上不见有何神色波动,只是淡淡道:“就在前面屋里,你跟我来便能见到段羽兄了。”
石此时心绪颇好,便也没注意穷槐神色有异,只是跟着穷槐向那几间居室走去。
刚走到那几间小屋旁,石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心里“戈噔”一下,神色大是犹疑
。转头向穷槐看去,穷槐冲石缓缓点点头。石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推开了伸前那扇小屋
的木门。木门开处,小小一间洁净居室。石向室内看去,屋里一灯如豆,其光昏昏。放灯
的木桌旁靠墙放这一张卧榻,榻上斜倚着一个大汉。大汉胸腹间被被白布重重紧裹住,一
只右臂也满缠着白布吊在胸前;虽是身上伤重未愈,形容有些憔悴枯槁,但这大汉白袍红
发,凝然生威,一双虎目湛然有光,神采不减。正是那日在黑砾原上结识不到一日便因变
故匆匆离散的段羽由。段羽由正望着桌上油灯一跳一跳的火光出神,听见门板被人推开,
侧头便向门口看去——只见到穷槐和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那少年头包赭巾,头巾松散处
垂下几绺浓黑发丝;面容依稀相熟,正望着自己满脸喜色,开口问道:“段羽大叔,可是
见到你了。你还好么?”段羽由听得一句“段羽大叔”眼神一亮,脸上一下破开笑颜;随
即又张大了口,一脸不可思议,指着石道:“你,你是难岐兄弟!你,你,你怎么变成这
样了?阿素呢?阿素她还好吧?”
说着话,段羽由挣扎着便要下榻。
难岐石连忙几步抢到近前,扶住段羽由,将他按在榻上。笑道:“阿素很好,现在正在尚
阳坊那边等着呢,段羽大叔你就放心吧。倒是大叔你,怎么伤成这样?”段羽由靠在榻上
,叹了口气说道:“那随侯网师是个人物,我是败得心服口服。要不是商队里的弟兄舍命
相救,我险些死在他铁矛之下。”这边穷槐已将门掩上,走到石和段羽由两人身边坐下。
段羽由抬眼看了看穷槐,两人目光相交就已传递了许多信息。段羽由对穷槐微微颌首,又
侧脸对石说:“难岐兄弟,这位就是我托你找的元输了。我和元输兄是多年的过命交情,
这次出事就来投奔他了。”穷槐在一边笑道:“刚刚我已自报了家门。这位难岐世兄也不
是一般人物啊,今日和我涵巷里有些小误会,萌老三和神荼、郁垒两个守门人都被他一气
摆平了。要不是衡离老二出手,我涵巷是挡不住他啦。”段羽由笑道:“我早说我这小兄
弟一身修为不可小觑嘛。”石听了忙不迭向穷槐谢罪,穷槐只是笑笑,摆了摆手,并不以
为意。段羽由和石这才讲起那晚在黑砾原上的别后的各自经历。
那晚段羽由在网师手上截下难岐石,让他带着段羽素逃去后,便和网师在黑砾原上好一场
厮杀。网师修为本就较之段羽由为高,要不是和难岐石以术法硬拼一祭,未曾防到难岐石
的东胜魔法以至于受了内伤;在数百回合之内是本可以取段羽由性命的。但身上既已带伤
,段羽由的刀法又重攻不重守,凌厉狂猛,一时之间两人竟纠缠一处难分胜负。网师手下
黑衣众俱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和去而复返的狼盗合在一处,人数本就较之商队为多;在凛
凛荒原上一场厮杀,商队众人死伤惨重。若不是修罗族武士悍勇无匹,只怕一时之间商队
就会被屠戮殆尽。
段羽由和网师在荒原之上拼斗近千合,网师虽身带内伤施不出术法,但手中铁矛杀法凌厉
,段羽由的弯刀虽是势如疯虎,舞成雪亮一团,刀刀一去无回直取网师要害,但这般硬撼
之下依旧没能攻破网师手中重重矛影。刀锋和矛尖相击不下千回,铁器生冷腥涩的铿锵声
在暗沉如死的荒原夜色中迸起一串星芒火花。原上冷风凛凛吹过,网师面色沉凝,没有丝
毫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清叱声中,网师手上铁矛攻势一改,原本的大开大阖迅
猛激烈的招式忽然变至空灵奇诡,黑沉的铁矛一时便如毒蟒一般来去无迹可觅,攻势刁钻
狠辣,紧紧缠住段羽由。段羽由千招拼斗下来,额上已见汗迹,被黑砾原上夜风吹得一片
冰凉。身上白袍在丹力急运下鼓胀起来,满头的红发皆尽怒指。弯刀每一劈砍而出都带着
淡淡红色热炎,显是丹力以催至极处。网师招式一变,段羽由立觉应对吃力。当下怒目圆
睁,虎吼一声,手中弯刀红芒大作,密密刀光如织,狂浪一般向网师淹去。网师面上突然
浮起一丝很淡很淡的冷笑,眼中森冷光芒一闪,周身煞气陡涨,幽蓝幽蓝的长发在荒原清
冷的天光下闪动着妖异的光芒,慑人心魂。连段羽由也被那暗暗浓黑中极深的幽幽蓝色吸
引了一下,心神一阵恍惚。网师手上的铁矛却在此时迸出一道乌光,似有极眩目的光亮,
但却比这暗夜还要黑沉。乌光锐利如凶兽利爪,摧枯拉朽一般就撕开了段羽由弯刀织就的匹练刀网
叵畔虮徽庖徽兴螅W杂屑阜只秀钡亩斡鹩桑
“头人!”、“少主!”段羽由身旁响起两声惊呼,两个修罗族武士见段羽由情势危急,
双双纵身抢上,周身腾起血红血红的光芒,撞在网师手中凶兽一般乌光大作的铁矛上!四
人之间爆出一股猛烈的气劲,烟尘稍散,网师以手中铁矛杵地撑住身形不倒,嘴中喷出一
口黑血,恨恨看着数步外幸而不死的段羽由。段羽由一臂已断,软软垂在胸前;胸腹间被
爆开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鲜血汨汨淌出,已将身上白袍浸透。方才舍身扑上的两个修罗族
武士已是周身焦黑,横死在地下!网师看着段羽由,寒声冷笑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修罗
死士吗?”语声冰寒透骨,段语由听在耳中不禁打了个冷颤。残剩的数十个修罗武士齐发
一声怒吼,围拢过来将段语由护在中间,奋力向外冲杀出去。
就在这时,东方天际微微露出一丝清光,一时将这荒原上的浓浓暗夜冲得淡了许多。苍灰
天宇中也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红意——天就要亮了。网师面上神色大变,眼中寒芒电闪,
厉声吼道:“快围攻!”但此时修罗武士护住段语由竟是泯不畏死,数十个修罗武士周身
都腾起血红光芒。哀兵死斗之下,网师的黑衣众和狼盗竟是阻之不住,铁桶一样的围势硬
是生生被撕开一个口子!
不过数刻,天色已然行将大亮。网师急催黑衣众和狼盗衔尾追击,怎奈残留下的修罗武士
分出大半拼死断后,将网师的人阻在荒原山口处拖住。不过些时,那十数个修罗族武士已
被乱刃砍死在原上;但此时天色已然大亮,荒原又自无边夜海中浮现出来,段羽由被几个
死士护着已逃进羽山之中,一时难以追及。
网师杵着铁矛站在荒原上,面上默然。初升的朝阳虽是绚烂灿然,霞光明澄,映得荒原之
上金光一片;但网师长长的身影投在荒原的砾石上,竟如他手中那杆黑沉铁矛一般透出森
森寒意,隐隐杀气。
一阵风带着一众狼盗行到网师近前,一阵风当先走出,向网师行了个礼,涎脸笑道:“城
主随侯大人……”话方出口,就见眼前乌光乍起,颈项间一凉,血光已是冲天而起!一阵
风倒在地上扭动不止,咽喉处已被网师矛头划开,血如泉涌。一阵风一手捂住咽喉,一手
拼力指着网师嘶声道:“你,你……”网师面上神色淡然,不见喜怒,几步走上前去,铁
矛向下一杵,一阵风头颅爆开,死在当场。边上众狼盗见这副情景已被吓得呆住,纷纷向
后退去,网师只是抬首对那一队黑衣众淡淡道:“杀!”
※ ※ ※
因为有一阵子没有更新的缘故,所以现在写起乱弹来感觉满怪的。
“第三章 穷槐”大家看看觉得怎样?会不会有些闷?这一章主要是布线,因为各方面的关
系比较复杂,需要交待清楚。人物方面不知大家觉得怎样?乌衣自己觉得写得还是不够鲜
活。当然,后面还会有深挖。大家要有什么建议还是赶紧告诉乌衣吧!下一章和那天列出
的纲目上的不太一样,因为乌衣很不幸的——开始情节增容了!(也就是拖情节啦,说得
好听)原来打算10万多字结束的第二卷眼下看来要得最少15万字了。原定的一卷十章,但
现在第二章大概得十五章了。(呜……不要拿鸡蛋砸我……)下一章会讲出一段被大风正
史掩盖的秘辛,各方面势力会初次在燕都发生对决。段羽由能否平安,涵巷之中究竟有何
蹊窍,都在第四章九嶷盟!(开始作广告了,呵呵)还有,一直有朋友问及女主角的事情
……这个乌衣实在是很惭愧啊……居然都到了第二卷的第三章女主角(如果与石有非常关
系的就叫女主角的话)还未露面。而且在第四章里也还不能肯定这位小姐出不出得来。(
第五章是没问题的啦——不要打我!)
好啦,还是按惯例谢谢看《暗行录》的诸位朋友,谢谢你们的支持和鼓励!另外想起那位
抢注我名字的朋友,在那个资料上“孑立乌衣”有40岁,不知是不是觉得乌衣的文看起来
很大叔写的?(笑)
第二卷 燕都浪人钞
第四章 九嶷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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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练功练成这样的啦?”段羽由听石讲完在别后的经历大笑着说。石不太好意思的
笑着点点头。停了半晌,石面上现出些犹疑,张口欲言,但想了想还是又咽了回去。段羽
由看在眼里,叹了口气道:“难岐兄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我那日在黑砾原上虽是相
聚日短,但也可算是一见如故,性命相托。这里面的渊源我也不瞒你,便都跟你说了吧。
”顿了一顿,段羽由凝望向桌上的那盏油灯,象是追忆起很久远以前的事情,沉声缓缓道
:“难岐兄弟,你听说过九嶷盟吧?”随着段羽由沉缓的声音,在这燕都涵巷深处的小屋
里,一段尘封久远,隐在史家堂皇之言后的秘辛被慢慢揭开。
九嶷盟。地处彰国以西,为羽山、连峰山所阻隔。偏于中陆一隅,以修罗族人立国。修罗
族人以骁勇善战而闻名,自上古始便以十大部姓相传,聚居于中陆西南。此十大部姓为:
金猊巢父氏、火鸟段羽氏、红莲尾张氏、黑枭目氏、青豹司仪氏、猛獒奉氏、紫虎徐氏、
墨貂邰氏和迅隼宇林氏。“中陆混战”时,烽烟百年,群雄并争。中陆虽大,但举目山河
,无不是焦土苍痍;哀鸿盈野,群鬼浮游。修罗族十部众虽较之天人族与迦楼罗族血裔为
稀少,但族人勇悍,众志成城,不可轻辱。在此乱世之中始终不堕下风,自霸一方,人莫
予毒。直至大风开朝之主昌夜在中陆诸侯诸崛起,亲至修罗族内结好;在昌夜诚心结纳下
,修罗族与之结盟,并入昌夜麾下征讨四方,终而一统中陆。
段羽由提起的这段往事,大风各代的史书中均有记载,难岐石在“琅琊洞藏”中也曾读过
。此时听段羽由缓缓诉来,石的眼前依稀浮现当时乱世烽烟,豪强激斗的景象。段羽由道
:“昌夜来我修罗结盟时,修罗十部姓中以巢父氏,尾张氏和我段羽氏三家为尊。巢父氏
是修罗古姓,在修罗族内一言九鼎,在修罗族长老会中也以巢父家人为多。昌夜到修罗族
中结盟其实只要巢父氏家主允诺,大事便成矣。”石接口道:“昌夜迎娶巢父氏之女为妻
,得巢父氏大力在修罗族中推动,与修罗十部姓中九部结下盟约。但段羽氏不愿出兵卷入
中陆争霸之战,与修罗族内其他九部决裂,率部西入凭都避居。史书上称作‘风火盟定’
。此后昌夜得修罗族悍兵猛将,便似如虎添翼,纵横无对,不到五年就统一了中陆,立朝
大风。”段羽由点头道:“很是。当年昌夜得了我修罗九部之助,在中陆上再无敌手,始
能平定天下。”顿了一顿,段羽由深深望向石,问道:“可是,难岐兄弟,你知我段羽氏
为何不愿与昌夜结盟,甚至不惜与族人决裂吗?”石摇摇头,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
么隐情?”
段羽由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此事不见于大风史籍所载,但修罗族中皆有流传。只是数
百年风流云散,也渐渐淹没于浮尘飞烟,现在只怕仅有我段羽部还铭记于心。”
当年昌夜以龙息、燕岭一带为根基崛起于混战后期的群雄之中,论其出身,不过是一个小
诸侯国的破落贵族之后。昌夜枭雄之性、禀赋非凡;七岁便于闹市狙杀狂汉,十一岁即领
飞骑三百人啸聚一时;年方二十,率麾下七千儿郎于燕岭和连峰山两山狭口处大破当时中
陆上豪强人物——殷侯乘陆的四万车阵,峥嵘头角崭露于中陆列强之中。昌夜三十一岁时
率军攻中陆八强之一琉王赗伊的主城。战况惨烈,昌夜带随扈二十人轻骑夜探琉王营盘,
不想却遭逢琉王游戈飞骑五百余人。激斗中昌夜身中流矢,幸而在途中遇到一位修罗族贵
女出手相援,方才保住一命。
段羽由讲到此处,停了一停,对石说道:“那修罗族贵女就是我段羽部家主的嫡亲妹妹,
名叫段羽悠然。”石“啊”了一声,说:“就是那位传奇人物‘烈火王’段羽凛然的妹妹
吗?史书上都没有提及。”段羽由冷笑了一声,道:“昌夜他敢提吗?当时我段羽家老家
主故去方才五年,段羽凛然接位,人虽年轻,但在族中很有威信。悠然郡主天性柔善,怜
老惜贫,在族中比之凛然家主更受爱戴。悠然郡主和昌夜在燕岭之北相遇时,正是她带族
中精骑护送商队自龙息东面的常弧国位族中换粮归来。两人道左相逢,昌夜负伤难行,随
着商队走了数十天。在这数十天中,悠然郡主每天细心照料,两人日夕相对久而生情。”
昌夜征战半生,三十之年在中陆群豪中已是无人敢小觑,绝代王者气概已是初露端倪。段
羽悠然虽是女子,但却是修罗族中的非常人物,心思细密,颇具谋略。和昌夜相处数十日
来,两人纵论天下情势,畅谈于月夜星光之下;渐渐互生爱意,就在连峰山下定下了白首
之盟。段羽悠然并对昌夜谏言与修罗十部姓订立盟约,以得强助一统中陆,结束数百年来
的战祸烽烟。两人约定在次年秋季昌夜到修罗族中向段羽凛然求亲,并与修罗各部姓结盟
。但次年夏季,昌夜便提前到了修罗族中,那时段羽悠然并未在族中,而是远在常弧国换
粮。昌夜到得修罗族中也并未向段羽凛然提及亲事,而是径直进见了巢父氏的老家主——
史称“盟定王”的巢父谅。巢父谅和昌夜长谈数日,欣赏于昌夜雄才大略,对结盟一事颇
为意动。昌夜为表诚意,主动提出迎娶巢父谅小女盈嘉。并许诺如一统中陆,巢父盈嘉便
是帝后,巢父氏永荣不衰。巢父谅终于被打动,同意与昌夜结盟,并大力为昌夜在族中推
动。黄叶萧萧,秋枫泣血,段羽悠然情思满怀自常弧归来之时,见到的却是昌夜与族中十
部姓立下盟约,并将于立盟大仪上迎娶巢父氏郡主巢父盈嘉的景象!段羽悠然惊闻此讯,
不啻于晴天霹雳。当下暗中找到昌夜,想要昌夜说个明白。却原来,昌夜与段羽悠然定约
分手归回后,与手下僚幕商议起同修罗族结盟一事。手下僚幕打探消息到修罗族中以巢父氏最为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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斡鸺抑校币蛊觥
讲到此处,段羽由大声说道:“昌夜以为我段羽家人只为一个区区后妃之位而难以释怀,
那小人可知我段羽家世代相传,无论男女,情之所终,便一生不渝?悠然郡主岂是在乎那
虚位浮名之人?郡主只是心伤昌夜负心背约,自己一脉情思所遇非人。一身丹力因心死如
灰,神思迷乱而逆攻入心腹五脏,一夜之间便形销骨立,云丝尽白;到得天方作亮时便沥
尽一腔怨血而殁。”听到此处,石和坐在一边静听的穷槐都不禁唏嘘。石遥想那段羽悠然
风华绝代,正是如花年纪,却经历此情变含恨而去,心里也是隐隐伤痛。穷槐在一边幽幽
叹道:“那昌夜终究是霸业之心太盛了些,辜负良人啊。”石却暗想道,当日那“烈火王
”段羽凛然性如烈火,伤痛亲妹之死,定然闹得天翻地覆。想来和修罗九部决裂,出走凭
都都是出于此因了。果然听到段羽由续说道:“凛然家主惊闻悠然郡主病重,在郡主榻前
守了一夜。眼中见亲妹生念已绝,只求一死,自然是心痛如绞。在凛然家主百般逼问之下
,悠然郡主方才说出和昌夜的一番过往。郡主在日熹初露之际殁去时,凛然家主睚眦尽裂
,咆哮如猛兽。抱着郡主遗体直向昌夜居处。”
段羽凛然是修罗族内不世出的人物,当时年方二十五岁,但已是修罗族中的一等高手。生
性急如烈火,一言决断,果敢勇毅。段羽悠然殁去那日正是昌夜与修罗十部姓订立盟约,
迎娶巢父盈嘉之日。时方朝阳初升,日熹微露,段羽凛然怀抱亲妹遗体,势若疯魔,直杀
入昌夜在巢父家内的居所。昌夜部属亲卫出来阻拦,只见漫天刀光血影,未到三刻,亲卫
七十余人皆尽被屠于段羽凛然弯刀之下。昌夜自屋中惊觉奔出时,只见到遍地是手下亲卫
的破碎尸体,当中一人满身血污,周身煞气冲天,怀中紧紧抱住一个女子,卓然而立。那
人手中弯刀兀自在嘀嗒鲜血,乱发披散下,一对森冷眸子射出恨意如刺,死死盯着自己。
饶是昌夜征战杀场,喋血半生,此时也不禁避开那直射过来的不可逼视的目光;胸中肝胆
欲裂,双股微颤。
段羽凛然手中弯刀直直指向昌夜,嘶声道:“昌夜匹夫,你欠我妹悠然一命,今日你必亡
于我段羽凛然刀下!”昌夜此时已被段羽凛然周身散出的强烈杀气慑住,也或是对段羽悠
然之死心怀歉疚;眼见到段羽凛然弯刀破空,化作一道惊雷霹雳直直向自己顶门劈下,竟
是丝毫动道不得!只好将心一横,闭目待死。
“如是昌夜被这一刀劈死,后来自然不会有这大风朝,也不会有那九嶷盟。当日凛然家主
这霹雳一刀却是被闻声赶来的巢父谅和我修罗族中众长老合力拦下的。”段羽由喝了一口
桌上的凉茶,续道:“当日在立盟大会上,凛然家主戟指怒斥昌夜,并立下血誓不与昌夜
结盟。我段羽部中子弟向来钦慕悠然郡主,既伤郡主之死,举部带孝,不愿与昌夜立盟。
但巢父谅却力排家中众议,一意决定仍和昌夜结盟。有巢父家领头,其余八家家主考虑再
三也还是答应结盟一事继续。这样一来,便只剩段羽部一家了。”
巢父谅老谋深算,原以为十部姓一向气同连枝,既然九家都与昌夜立下盟约,段羽家迟早
也会服软。段羽凛然少年家主,绝世英才;段羽悠然深得民心,颇有谋略。这兄妹二人掌
家后将段羽家弄得很是兴旺,隐隐有盖过巢父家的势头,巢父谅早就深以为忌。此时段羽
悠然既死,又借结盟一事打压下段羽凛然,此后更和昌夜为姻亲之好,这便是巢父谅无遗
策之算。但巢父谅万万未想到的是,段羽凛然天性刚毅不屈,宁折不弯,即是九大部姓与
昌夜结盟,那段羽家便决裂于九部姓之外自立;宁率部族西入凭都风沙之地也不愿于昌夜
共结盟誓。
“原来段羽部决裂于修罗族九部远至凭都,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石叹道:“史书上果
然全无记载,只是有些零散佚史上说昌夜为薄性之人,少恩寡德。”段羽由笑道:“这史
都是大风的史官修的,怎会讲昌夜的不好?再说,其实悠然郡主之事,无论是昌夜自己还
是修罗九大部姓,都是讳莫如深,甚少提及。”顿了一顿,段羽由又道:“但两边仍是结
下了心病,这也就是为何四五百年后修罗九部反出大风,自立为‘九嶷盟’的原因。”
修罗族人重诺轻生,重情有义,虽然钦服昌夜不世豪雄,王霸气度;但昌夜背约段羽悠然
一事在私下里仍为修罗九部所不齿。尤其是巢父谅的一对儿女,史称“雷王”的巢父野和
昌夜的帝后巢父盈嘉。巢父兄妹与段羽兄妹自幼交好,巢父野更是暗中钦慕于段羽悠然,
段羽悠然既死,巢父野一力反对与昌夜结盟,但被巢父谅铁腕压下。此后虽同在军中征战
四方,但巢父野与昌夜一向不合。巢父盈嘉与段羽悠然闺中知心,悠然之死已给昌夜与盈
嘉的新婚笼上一层阴影,两年后昌夜迎娶迦楼罗族小公主为西后,两人更是几近决裂,形
同陌路。《大风帝王本纪。英武帝起居注》上有载:“帝于五月迎西后迦楼罗族怜意公主
至燕城,六月,东后盈嘉迁至奉城。帝、后不合由此始,其后二十年间往来甚稀。”巢父
谅当初是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弄到如此地步,所幸昌夜征讨四方尚需借重修罗强兵,对修
罗九大部姓一直笼络有加;到巢父谅死时,昌夜和修罗各部一直相安无事。
到了大风英武帝三年,昌夜下诏分封诸王,但却将修罗九大部姓家主分封在中陆各处,相
隔甚远。修罗族血裔不盛,一向是聚族而居。这下一分封,各部姓多的如巢父家不过九万
余人,少的如邰家和宇林家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五千人。如真是被分散于中陆,且不说迁涉
之苦,单象邰家和宇林家这样的人丁,不出十年,便有灭族之危。分封一事在修罗族内引
起轩然大波,当时巢父谅已死,巢父野接任巢父家家主。大风英武第三年冬月,“雷王”
巢父野率修罗八王大闹燕都风腾宫,逼入大内迫昌夜改诏。风传巢父野有杀昌夜之心,幸
而当时东后巢父盈嘉出面喝止,不然中陆又将内乱,烽烟重起。这便是大风史上所载的“
风腾宫之乱”。春月,昌夜重又下诏收回前命,改封燕岭以西之地为修罗族聚居。但大风
和修罗族九部已生隔膜,昌夜之后历代风朝之帝都深忌修罗族之勇。此后数百年间嫌隙日
深,终在大风历五百四十四年风朝元帝二十七年,修罗九部反出大风,自立为国;因原十
大部姓只余九部,故称国号为“九嶷盟”。
讲到此处,段羽由方才讲完前事,淹淹数百年旧事这番讲来也让人不由生出“今夕何夕”
之感。石本对大风各代史实熟稔,听段羽由讲到此处心中已是隐隐猜到网师在黑砾原上狙
击段羽部商队只怕是和九嶷盟与段羽部之间的关系有关。九嶷盟便在彰国左近,修罗族又
素以勇名扬于中陆;网师若是与九嶷盟立下盟约,拿下彰国,夺余王之位也只是如探囊取
物一般。此事关键之处看来就在段羽由身上。
正在心里琢磨间,耳边听得段羽由道:“其实早在百年前,九嶷盟的九部姓就早已在和凭
都的我段羽家有来往。毕竟是同族血脉,双方都曾议及段羽部重回修罗一事,但百年来一
直未果。近十几年来到是双方都往来频繁,三五年前更是谈及了段羽部重归修罗族中的具
体事宜。此次我带商队东行入中陆大风,也是作为段羽部的下任家主去九嶷盟商定此事。
本以为此事只是修罗族内事,虽也未曾极尽保密,但也甚少有人知道。却不想才到阎浮便
受伏击。”边上穷槐叹道:“这几年间巢父家渐行没落,倒是尾张家隐隐有取而代之之意
。族中内斗不止,已是不比往年啦。你在黑砾原遇袭一事,其中大有文章啊。”石看着穷
槐大感惊奇,这穷槐不是天人族的吗?怎么说话象是修罗族一般?段羽由看石这副模样,
笑道:“难岐兄弟无怪你犯疑,元输姓目,是我修罗族目家在燕都的人。”穷槐也笑对石
道:“目元输。在燕都已呆了十几年啦。扮成这个样子,有时久了自己都快不记得自己是
修罗人了。”石细细打量穷槐,穷槐面上看不出有丝毫修罗族特有的纹身的痕迹,心里不
由对这易容改装之技大是好奇。穷槐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弹了几下,似是在盘算着什么事情
。顿了一顿方转脸皱眉向段羽由道:“段羽兄,前两日族内长老已向我传话。说是已和彰
国余王交涉过了,会派人沿途护送,保证你此去九嶷盟一路的安全。所以只要进了彰国境内想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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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羽由默然半晌,说道:“阎浮城的随侯竟会涉入此事……这样族内……”话未说完,转
头看向穷槐,两人眼神相交,心下便都明白,面上俱浮起一层浓浓忧色。望着桌上油灯明
昧不定的火苗凝视良久,穷槐方才缓缓说道:“过几日便是秋神祭,现下如要动身往九嶷
盟内去,恐怕被人盯上;不如待到秋神祭时乘着人多潜出燕都,和族内派来接应的人会合
。”
难岐石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思量:听方才穷槐话中之意,如今九嶷盟内巢父氏和尾张氏
相持不下,想来应是略处下风的一方对段羽部回归一事大力促成,而已处上风一方则不希
望在此关键之时因段羽氏回归修罗族内而横生变数。网师为夺彰国余王之位,定是与九嶷
盟内的某一部姓甚至是几个部姓暗中立下了盟约:网师助那部姓在九嶷盟中取得大权,而
修罗部姓则助网师夺取彰国余王之位。象伏击段羽由以阻段羽部回归修罗族内这样的事情
,修罗族人自是不好直接出手,所以才会由网师假借狼盗之名在黑砾原上伏击。段羽由既
然在黑砾原上逃出一命,还一直到了燕都,那便再也无法明火执仗的进行追击,故而在段
羽由到九嶷盟之前,只有暗中袭击,以求一击必中。刚才听长琴说到过那个谷禧,这谷禧
既然也在找一个修罗族人,那到象是和网师有些干连。网师此人竟是布下了这许多暗线,
恐怕胸中所图也远非区区一个彰国。眼下的中陆,大风名存实亡,诸侯列强欲问鼎天下之
人只怕也不只一个随侯网师。倾轧争斗,大到天下,九嶷盟内和彰国王位,小到这燕都各
坊间的黑道势力,所图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同。这谷禧背后倚仗网师,还不是为了取代涵
巷数百年来在燕都黑道上的霸主地位?
石在一旁胡思乱想间,段羽由已和穷槐细细商议停当秋神祭时如何悄然潜出燕都和彰国以
及九嶷盟派来护送的人会合。此时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一夜,木屋的窗棂上开始淡淡透出些
青色的天光。段羽由和穷槐与石约定了在秋神祭时石带段羽素和他们会合的具体时间和地
点,便由穷槐领着石从木屋中出来。清晨朝阳未升,天宇澄清,石一推开小屋的木门就被
空气中凉沁沁的露水冰得神情一阵清爽,不由深深吸了几口,抬手伸了个懒腰。这一夜,
先是讲起昔年大风祖龙昌夜与修罗族间的一段秘辛;后又涉及眼下彰国、九嶷盟内和这燕
都各坊黑道间的暗斗纷争,心里不禁积起些沉郁之气。此时走到屋外被这清晨秋露的凉意
一冰,一时倒将心里的闷闷驱散,胸臆中为之一爽。身后的穷槐似是看出石心中所想一般
,喟然说道:“朝露无尘,看惯这世上的权谋争斗,几乎都忘了这沁心凉意。”石心中一
动,回头看时,只见穷槐站在小院中的一株桂树下,一手负在身后,伸出的右手掌心里正
接住一颗自桂树墨绿叶片上滚落的晶莹露珠;望着石看向自己的目光,穷槐面上的神情竟
似有几分沧桑,但眼中却又分明闪过一抹极亮的光,象是已有了什么成竹在胸。石这时才
突然有种感觉,觉得这燕都黑道上的领袖、涵巷的老大,心机之深沉也许并不下于那阎浮
城中的随侯网师。转念又想到,其实这黑道上的纷争和诸侯间的权谋又有什么分别了?网师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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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神祭”一到,燕都外城各坊间确实是人烟熙攘,繁华非常。段羽素紧紧拽住难岐石的
衣袖,生怕一不小心被满街的人潮给挤散。一边猛地用另一只手挥开后面长琴伸上来扯住
自己衣袖的手,回头皱眉嗔道:“干吗啊你?老是扯我袖子?”长琴又把手伸上去说:“
那你又为什么老是拽着石的袖子?”段羽素瞪了长琴一眼,道:“街上这么多人,我怕被
挤散了嘛。”长琴象是很委曲似的扁扁嘴,说:“我也是怕和你们挤散了嘛。”一边说着
,一边将手紧紧抓着段羽素的袖子。段羽素这回却没再说什么,任长琴把自己袖子牢牢抓
住。两人手上肌肤在走动间不时轻触,段羽素不知想到些什么,脸上蓦的染上一抹飞红,
映在黄昏街间巷中的灯火里,娇艳如花。长琴偷眼看见,心里怦怦跳了几下,脸上也有些
发热。转念间又想起,今晚她就要和她父亲会合,此后远在极西的大漠中,更不知何日方
可再见。心里一时又涌上些又酸又麻的滋味,说不上是些什么感觉,只是偷偷看着昏昏光
晕中段羽素微垂的侧脸,怎么也不想将眼神转开。
那日在涵巷中难岐石和段羽由、穷槐约好是在秋神祭当晚到惠音坊中会合。故而三人先一
日自尚阳坊中出来,待到了惠音坊,已是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了。原本石想让阿妲与段羽素
一道走,但阿妲却不愿西去凭都,想要留在燕都中看何时机缘巧合能回到俱卢。这样,就
由石和长琴两人带着段羽素到惠音坊与她父亲会合。临行之时段羽素和阿妲颇为依依不舍
,月余的相处,两个女孩子早已是无话不说,结为密友。此时行将分离,又不知再见何期
,在出“忘心忧”大门时两人终于忍不住,抱住大哭了一场。石在一旁哄了半天,又加上
长琴在一旁插科打诨,好容易才将两人劝开,出门上路。
这时已是天色将晚,惠音坊中的人潮都向着“南浦”那边涌去。街上花灯如锦,人语鼎沸
,各家青楼妓馆都已粉饰一新,灯火通明。诺大一个惠音坊被照得一片通彻,映在淮月河
上波光绚烂,五色晕光,几如不夜。端的是一番热闹繁华景象。难岐石和段羽素都是头次
见到这样的盛大节祭,不由一下呆呆看住。还是长琴在一边说:“快走吧,过一阵子人会
更多,那就挤不出去了。”两人这才醒过神来,夹在人群中向南浦岸边挤过去。越近南浦
岸旁人潮越是拥挤,众人都往岸旁汇聚,等着看过一阵子“秋神祭”的重头戏——“画舫
游河”。这“画舫游河”是每年“秋神祭”的最高潮,是由惠音坊中各家大青楼所出资筹
办。但凡惠音坊中数得出的青楼都会以自家的画舫参加游河盛典,画舫中搭乘自家的头排
红姑娘,由岸上的游人向画舫上抛出香荷包,以画舫上的所得的荷包多少决出在“秋神祭
”中各家青楼的排名,颇有竞赛之意。各家参游的青楼无不挖空心思,费尽血本,想要在
“画舫游河”中崭露头角,一举夺下惠音坊中“花魁”的名号。这一游河典仪在惠音坊中
也已有百多年的历史了,难岐石曾在“琅琊洞藏”中所藏的一些游记和地物志上读到过有
关“秋神祭”和“画舫游河”的记载,但此时亲眼所睹,仍是颇为感慨。只觉这节祭之盛
大繁华比之书上形容更又胜出数倍,但望见万人撺动,摩肩继踵;鱼龙百戏,光华映照;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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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裹在人潮里奋力向岸边挤去,快到南浦口上时,人群中突的爆出一阵欢呼,三人只觉
背后猛地有大力推来,众人竟都用力加速向岸边挤过去。段羽素猝不及防,险些被人流将
自己和难岐石挤散,立足不稳间就要跌到地上。正自惊惶中,忽觉有人扶住自己身子,一
把将自己顶住。回头看时,却正是长琴。长琴见段羽素回头望向自己,脸上不禁一红,小
声说了一句:“小,小心些。”就将忙眼神转开,脸上却更是红了。段羽素一时不知为什
么只觉得心跳得很快,脸上也如火烧一般,咬着嘴唇,忸怩说道:“谢,谢谢你。”两人
拉着手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时却只觉四下里都很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恍惚中
,两人却又都觉得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心意。难岐石回头看的时候,见到的正是两人拉着
手对视无语的样子。石只觉得长琴和段羽素之间若有若无的流动着一丝情愫,牵扯在两人
之间。长琴全无往日嬉皮笑脸的惫懒样子,眼中深沉了许多,目光望向段羽素,隐隐透出
爱恋、不舍和欣喜。而段羽素双颊飞红,分外的明艳动人,看着长琴,眼眶又有些发红。
石看着两人,一时也好像被打动,呆呆愣在那里。眼看着段羽素好像又要哭出来,这才回
过神儿,冲两人大声说道:“快看!画舫过来了!”
南浦两岸人潮涌动,欢声乍起——在淮月河上丝竹之声悠扬不绝,第一艘画舫已缓缓驶过
来。后面光华熠熠,长龙一样的画舫船队跟在后面也进了南浦水道。岸上的游人立时兴奋
起来,人潮夹在淮月河两岸随着画舫行进。岸上荷包、香囊落雨一样向河中的画舫抛去,
间杂着被人群挤落水中的看客。一时间,曲乐飘飘,欢声如浪,隐隐还出些落水者的惊呼
和岸上人的哄笑。
段羽素和长琴被石这一下惊醒,两人都觉有些不好意思。段羽素抬眼看石似笑非笑的看着
自己,不由大羞,嗔道:“快走了啦,我爹还在等着呢。”一把扯着石和长琴就往近岸处
挤了过去。石心里好笑,冲长琴挤了挤眼,却见长琴看着自己做了个告饶的姿势,不由朗
声而笑,便不再逗他,也跟着段羽素后面向岸边挤去。
好容易挤出人群,在岸边密密的胳膊和肩膀中探出头来,河中的画舫已过去了三、四艘。
跟着迎上来的一艘画舫出奇的庞大,比先前过去的几艘画舫要宽出数倍,雕饰奢华,美伦
美奂。空气中隐隐的香风醺醺,那画舫渐近,这香气便愈浓,仔细看去,这一艘硕大画舫
竟通体是由俱卢所特产的“沉香铁樟”打造而成!这“沉香铁樟”成才不易,树龄漫长;
木质坚实胜铁却轻盈异常,还天然带有一种馥郁香气,历久而弥深。便在俱泸州内也是不
易得之物。眼前这画舫通体以这“沉香铁樟”打造,那更是价值连城。只是不知是那家青
楼这般大手笔,不惜花费巨资造起这一艘画舫。岸边人群见这硕大画舫迎面驶来,都不由
啧啧称奇,彩声不断。一时间,岸上的荷包、香囊都向着这画舫抛去。画舫行到河中,舫
上歌舞正酣:彩衣霓裳飘飘如云,薄薄似雾,藕臂莲腿,粉光莹然;众歌妓娇声呖呖,低
回百转,丽容如花,顾盼间双目含情,语诉幽思。直看得岸上一众游人血脉贲张,失魂落
魄,更被空气中郁郁香气醉得不知身在何乡。画舫上此时又腾起团团云气,簇簇彩花绚烂
缤纷,直升到云霄深处方才摇摇凋落。
便在这画舫方才驶出时,难岐石就嗅到了空气中远远传来的淡淡香气。眼中晶芒一闪,难
岐石对着长琴使了个眼色,长琴意会,向石微微颌首。两人夹着段羽素慢慢向河边岸沿上
靠去。段羽素已被驶近的画舫吸引住,看得目不转瞬,丝毫没发现石和长琴两人的动静。
画舫上彩花云雾腾起,人群中欢声雷动,都向着岸边大力涌动。段羽素惊呼声中,三人竟
一时都被挤下河岸!眼见着要落入河中,石和长琴挟着段羽素,体内丹力急韵,生生在半
空中向着河中心移了摸约丈许。就在此时,画舫上丝乐之声忽盛,歌妓舞姿突变得狂热姿
意,罗衣乱舞,锦带飘飞间,四个高大壮汉肩负着一个硕大金盘走到场中,盘上俏立着一
个丽人,体态玲珑娇小,柳腰盈握不足,正在盘上轻翩弄影,薄纱当风之际,意态直似神
仙中人。岸上看客的目光皆被这盘上舞者所吸引,看得如痴如醉。谁也不曾注意方才被挤
落在河中的难岐石三人正掉在了画舫上伸出的大网中,被接上了画舫。
段羽素方在惊呼,以为要掉在水里弄得狼狈不堪时,身子落处却是软绵绵一张大网,仔细
一看,离水面也不过相距寸许了。正觉得好奇,大网已向画舫处收拢,石和长琴拉着她,
一跃便纵上了画舫下层的甲板。画舫中马上迎出两人,将他们接入舱室内。甲板合上,没
有丝毫异样。从三人被挤落下水到被接入舱室,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干净利落,神鬼
难觉。
原来当日为了将行踪保密,穷槐煞费苦心想出了这个办法,又和段羽由与难岐石合计了半
天,将细节商议清楚之后方才罢休。石怕段羽素沉不住气,事先并未对她明言,只是讲会
带她到惠音坊的淮月河边乘着游人乱杂之际河段羽由会合。倒是之前和长琴商量了一下,
两人事先就做好了准备。这下三人顺利上得画舫,石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
段羽素上了画舫大感惊奇,一脸疑惑的看着难岐石。石笑道:“顺利上来就好了,等一下
船开到南浦出城的水口,你就可以看见段羽大叔啦。”段羽素看看难岐石,又看看站在一
边长琴,这才恍然大悟。跺了跺脚,忿忿道:“好啊!你们两个一直都瞒着我!”石只是
笑了笑,转脸对长琴说:“就交给你去解释吧。”说着往边上走开几步,自去打量这画舫
的舱室。
耳中忽听见脚步声,转身看去,舱门打开,走进一个人来。
※ ※ ※
<乌衣乱弹>:大家好,多日不见了,乌衣先行个礼问好。前段时间有朋友因乌衣提到“九
嶷”便想到了九嶷山,很热心的问乌衣是不是湖南老乡。嗯,这个,乌衣是北京人,但是
在湖北的武汉住了很多年。至于说“九嶷”乌衣写时倒确确实实是想起了“九嶷山”。关
于“九嶷山”的得名是有一个传说的:九嶷山是古山,相传帝尧听闻了舜的贤名,打算将
自己的帝位相传于舜。于是便先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嫁给舜,并派了自己的
九个不成器的儿子送亲。一路上山高水远,颇多辛苦,到了先今的湖南地界时又见面前一
座高山相阻。尧的九子不由都大声抱怨,悲叹。此山便因此得名“九嶷”。“嶷”字在现
在是无实意的,但在古意中有“悲叹,疑虑”之意,乌衣在写修罗人的九嶷盟时,因其十
部只余其九,颇有悲叹之意,正好又想起了九嶷山的传说,于是得名。
下一章会写到长琴。如果与石有感情上纠缠的女子就是女主角的话,那下章女主角终于会
出场了。(咦?我为什么会说“终于”?)接着第四章后面写下来的涵巷黑道上的勾心斗
角会告一段落。此后石会暂离燕都,去到中陆的南方——神秘的南蜀国。石的心路会开始
青涩的历程,感情戏就要开始了。大家也看到原本的纲目预计中现在多了两章,这就是说
,第二卷会比预计的写得长,乌衣会不计笔墨尽量把第二卷写好。
第二卷 燕都浪人钞
第五章 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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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的那人形容俊朗,身材修长,背后生着一对肉翼。石看过去,那人却是见过的,只是
此时在这画舫上遇到一时倒颇有点尴尬。那人看到石,面上却淡淡笑着,丝毫没有什么异
样。长琴也听见脚步声,回身看见那人,脸上便堆起笑来,道:“萌渠三爷!您也在这画
舫上啊”萌渠哈哈一笑,对三人道:“穷槐老大交待了,我是在这舫上送你们去会合的。
你们在舫上稍呆一会儿,等画舫快近南浦出水口时,咱们放舢板上岸和老大他们会合。”
说罢侧身又向石作了一拱,面上笑容不减,和悦如春风徐来。石慌忙回礼,才想要说两句
什么,萌渠已笑着转身去了。
石眉头轻皱,暗自沉吟:方才萌渠向着自己作拱问候之时,面上虽然笑如和风,但自己却
分明在萌渠眼中看到一丝隐隐闪过的精光。那暗隐着的眼神决非善意,看来这位涵巷的三
爷尚还记着前次败于自己手下的事情,此人若是记仇,日后只怕会有些麻烦呢。转念又想
,现在把阿素平安送去与段羽大叔会合是要紧,萌渠的事情总是后话了,到时再说吧。再
看段羽素,正和长琴站在画舫的雕花窗前,低垂着头颈,指甲在窗棂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划
动,显见的有些心事脉脉难言。长琴站在她身边一步远的地方,只是呆呆看着眼前的这个
女孩子,平时的一副伶牙俐齿此时却全无了用处。石看着这两人,心里想想好笑:初一见
面时,两人还打了一架,互相都象是看着挺不顺眼的样子。谁又想到才不过数天,现在这
两人竟已是情愫暗生了呢?情之一物,还真是匪夷所思啊。
水面渐行开阔,方才紧随在画舫边漂动的河灯此时都在河面上顺水四散开来,盏盏明昧闪
动,便如船行星河,水天一色。淮月河水道向东南便出了燕都城,直汇入流经龙息平原的
鳐河中。此时水面开阔,正是快到了南浦的出水口,燕都的水关。
萌渠已引着难岐石等三人下到了画舫的下层,舫边早已备好了两副舢板。萌渠领着几个手
下下到先一副舢板上,回身对着石他们招招手示意跟上,便已楫橹轻摇,从画舫边荡开。
石与长琴下到舢板上,又将段羽素福过来坐稳,后一副舢板的舟子也连忙把手中撑竿一点
,紧跟在萌渠他们后面划出去。
秋风凉爽,夜意浓浓。空气里混杂着画舫上“沉香铁樟”与远远惠阴坊郁郁丹桂的香气,
香气被淮月河的水气冲调得正好,淡淡笼在身侧,不文不火。石回头看向惠音坊中还仍是
彩花时放,灯火绚烂,隐隐还可闻得鼎沸人声。画舫在石等的舢板离去后便也缓缓掉转头
向坊间归去,硕大的船体恰恰将这两艘小小舢板隐住。向东不远就是燕都的水关,穷槐也
到真是这燕都的地头一霸,这等夜深落闸锁关时分仍是疏通关节,在水关大闸留了个小小
角门。萌渠远远对着闸门处挥了挥手,闸门暗影里窜出一人,角门豁然而开,两艘舢板未
遇阻拦,轻轻巧巧便已顺水越关而出。
舢板在水面上摇摇荡荡,凉风轻香,让人神怡心弛。石的心里此时极静,静得连根指头都
不想动,一面只觉颇为舒服,直想闭上眼躺下。但是一面却又不知为何,总象是心里紧绷
了根弦似的不敢松懈,隐隐的有些蓄势待动。身边的长琴和段羽素也是寂然无声,低着头
想着各自的心事。段羽素静默了一晌,伸手拉着石的衣袖摇了摇,问道:“阿爹他们到底
在哪里呢?还有多久啊?”石回头看看段羽素,知她还是有些担心父亲,温声慰道:“那
天约定由我带着你从水路出燕都后和他们会合。眼下已出了燕都城,应该到不远的地方上
岸就可见到段羽大叔了。你放心吧。”边上长琴也笑道:“没事的,眼下都在惠音坊里过
秋神祭呢,闹成一片,这会儿出城连神仙都不知道。”“就你知道了?”段羽素佯怒着瞪
了长琴一眼,又转望向石软声问道:“难岐大哥,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石淡淡笑
了笑,对段羽素道:“嗯。我还想在燕都多呆些日子。你还记得那个巫支祁吗?我还和他
有约在燕都重会呢。”段羽素闷闷应了一声:“哦。”神情颇有些不舍。毕竟两人一道自
西陲东行了月余方到燕都,一路上段羽素颇受难岐石照顾,已如同兄妹一般。此时临将分
离,莫说是段羽素,便是石也很有几分神伤。见段羽素如此,石笑着哄道:“阿素,不要
这样,难岐大哥会去凭都看你的。再说,阿素什么时候要再和段羽大叔来中陆的话,咱们还是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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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望去,离岸数丈远的地方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段羽素眼尖,一眼便看见其中那个
身着白袍的高大汉子,大叫了一声:“爹!”一下子就从舢板中跳到岸上,向段羽由跑过
去。长琴“哎!”了一声,便看着段羽素的背影有些发愣,竟忘了从舢板上下来。石站在
岸上回身探手拍了拍他的肩,这才醒过神,忙慌手慌脚从舢板中跨到岸上,面上神色却有
些讪讪的。段羽素一头扎进父亲怀里,看着段羽由挂在身前包扎严实的右臂,语声已带了
些哭腔:“爹,你不要紧吧?”段羽由呵呵笑着,伸手在段羽素头上爱宠的揉了揉,道:
“爹这伤都快要好了,你这傻孩子还哭个什么?没事了,没事了。”转头又向着跟过来的
石和长琴打了个招呼。
这边萌渠走到近前,向站在段羽由身边的穷槐行了个礼。穷槐只点点头,侧脸对段羽由笑
道:“这就是阿素?十多年不见都变成漂亮大姑娘啦。”段羽由哈哈大笑,把段羽素推了
推,说:“阿素,快跟元叔叔问好。”段羽素向穷槐偏着头甜甜一笑,道:“元叔叔十多
年了还是老样子呢,一点都不见老。”“啊呀,阿素现在一张小嘴能甜死人啊,再不是原
来那个拖鼻涕的小丫头了。”穷槐笑得眼都眯起来,极是欢畅的样子,伸手在怀里掏出个
小小匣子递给段羽素。“来,阿素。这是元叔叔的见面礼。”段羽素道了声谢,喜孜孜的
接在手里。仔细看时,竟是个以整块极品翡翠挖空制成的小珠宝盒,此时正在段羽素纤长
白皙的手掌里浮动着幽幽碧光。段羽素惊叹了一声,伸手拨开珠宝盒上秘银簪花的小钮,
盒中宝光登时一亮,原来竟还盛了一副海乌珠的耳环和项链。这海乌珠产于黄泉之渊极南
处,色作幽蓝,波光如流,本就是很难得的珍宝;盒中盛的这副首饰镶工精美,珠粒浑圆
无暇,幽蓝中隐隐透出碧色,珠上光晕如同海浪般波摇不定,竟是极上品的海乌珠。相较
之下,那翡翠所制的盛盒反而显得平平无奇了。段羽由看着皱了皱眉,对穷槐道:“元兄
,你这礼给阿素这小孩子也太重了些吧?”穷槐倒不以为意,伸手拍了拍段羽由的肩,朗
声笑道:“段羽兄你这是说哪里话?十多年都没送阿素什么东西了,眼下都是大姑酿了,我这当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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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槐和段羽由拉了拉家常,站在一边的萌渠似乎有些不耐,不时四下张望一番或是仰头看
看天上月行方位。(乌衣按:从月亮在天上的位置可大致推算一下时间,这里说明一下。
)石不由留了些心,冷眼从旁打量着萌渠——萌渠眼神游移不定,隐隐有些焦躁,象是有
什么心事的样子。这一打量之下,石心中不经一动:有古怪!——方才随着萌渠一道过来
的几个手下此时都四下散着,各站在一个方才和穷槐一道等在岸上的人身后,自己和长秦
身后也跟了两人,正是方才来时舢板上摇橹的那两个。那几人没什么动作,只是站在众人
后面,面上也未见有什么表情;石细细又看了一时,却再没看出什么其他的什么蹊窍来,
自己在心里也暗暗失笑:是多心了些吧?
正想着,那边萌渠已瞅了个空对穷槐道:“老大,这会儿该上路了,迟恐有变。”穷槐听
了却不答话,只见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敛下去,侧头睨视着萌渠,边上段羽由的面上也沉凝
起来,一时之间气氛竟紧绷了起来。穷槐目光冷冽,寒寒刺向萌渠,石在一边看着都不竟
心里幽幽升起一丝凉气。萌渠显也是未曾料到一句话出口会有这样的反应,在穷槐冷然锐
利的目光逼视之下,眼神有些躲躲藏藏,勉强打了个哈哈,干笑道:“老大……你,我…
…呵呵,小弟我也是怕又生出些事端,才多了这么一句嘴。”说到后来,心下稍定,言语
也流利了许多。
偷眼看了穷槐一眼,见穷槐脸上面色未变,神情便也轻松了些。穷槐又看了看萌渠,突然
笑了起来,柔声道:“老三别见怪,我和这位段羽兄弟是故交老友,言语不觉就罗嗦了些
。”“老大这是说哪里话,”萌渠似是松了口气,也笑道:“是小弟不懂事,胡乱瞎说话
。”穷槐脸上笑意更浓,看着萌渠说道:“兄弟这么聪明的人哪会说错话,谷禧正带着人
在前面等着伏击吧?”
这句话平平淡淡从穷槐嘴中说出,听在萌渠耳中却如突然打了个焦雷,面色一下就变得惨
白一片。穷槐话方出口,右臂电闪,五指箕张,已紧紧扣住萌渠咽喉,将反应过来想要鼓
翼而逃的萌渠一把扯到身前!这边穷槐话音方落,那边穷槐的几个手下和段羽由身后的几
名修罗武士也动了起来,三两下便将萌渠那几个方想要动作的手下制住。那巨汉老五的两
只天灵大手各抓住一人的脑袋,呵呵一笑,将两人脑袋对着一撞,只听得闷响一声,那两
人颅骨已碎,被老五扔到地下,当即咽气。老五下巴颌轻轻一摆,穷槐的手下与段羽由的
修罗武士手中刀光一起,那剩下的几人登时了账,竟是下手狠辣,一个不留。自穷槐那句
话出口到萌渠的手下被清剿干净,前后未到一刻,这时段羽素方才反应过来,惊叫出声。
在一边一直心不在焉的长琴也才回过神来,看着倒了一地死尸大吃了一惊,张着嘴巴,看
着穷槐。听得穷槐那句话,石也知有变,只是未想到穷槐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如此雷霆手
段,萌渠全无反抗之机。在看看段羽由,面上神色自若,显见得是早和穷槐有了定计。
萌渠被穷槐制住,又眼见手下被清剿干净,脸上颜色已成死灰,双手紧紧抓着穷槐的手臂
,泪流满面着对穷槐嘶声道:“大哥!大哥!谷禧只想要那个修罗人,还说是西边的大人
物出了重价!我也是怕为了这么一个外人搞得道上兄弟不和才答应了他啊!大哥!那个西
边的大人物也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啊!大哥!我这也是为了大家想啊!”穷槐脸上仍是笑
容和蔼,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哦?”了一声。萌渠又连声道:“大哥,大哥,
我真不是有二心啊!你信我吧!”“是吗?那前面路上你和谷禧费那么大劲儿布那个雷阵
是为了逮兔子的吗?”穷槐说着,五指微微一收,萌渠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大哥!
大哥!我知道错了,我,我不是人!我迷了心!我是一时糊涂啊!大哥你就念在兄弟一场
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滚出燕都,再也不回来了,大哥,你就饶
我一命吧。”边上老五走到跟前,皱眉道:“萌老三,瞧你那点点出息,真他妈看了恶心
。”转头对穷槐道:“老大,还听他废话什么,掐死完事儿。”萌渠听着,又大叫起来:
“老……老大!不,不要啊!饶了我,我吧!”
萌渠正自魂飞魄散间,突然四下里人声忽起,已象是将众人四下围住,只听见当中一人粗
声大笑道:“啊呀,穷槐兄真是好兴致!这是跟萌老三玩摔跤呢?”那人走到近前站住,
却正是裕铁坊的老大谷禧。看见谷禧,萌渠本已是黯淡死水的眼中又浮起一丝亮色,巴巴
侧头望着。谷禧还是意态嚣张的样子,哈哈大笑:“我就知道穷槐兄不是常人,你们家老
三还是你自己处置好了,我只要那个修罗人。”此时被谷禧的人团团围住,众人面上都自
警觉,拔刀护在身前,长琴更是向段羽素那边靠了靠。穷槐脸上却神色丝毫未变,笑意淡
淡,五指一收,萌渠惨呼一声,已被折断颈项而死。穷槐甩手将萌渠扔到地上,转头对谷
禧道:“谷禧兄此话当真?”谷禧眼中神色促狭,象是抓到耗子的猫般,打了哈哈道:“
我和穷槐兄往日这般亲近,又岂敢得罪?”嘴里虽是这般说,五指却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轻轻敲击,笑得甚是得意。穷槐仰头一声长笑,听得谷禧脸上一愣,随即又推起笑意道:
“穷槐兄好生豪爽风度,小弟一向是钦慕得不得了的。不过眼下嘛,兄和那修罗人项上人
头小弟只好冒昧借来用用啦。”“说借就借?打借条吗?”谷禧身边的虚空突的一阵扭动
,凭空伸出一只手臂搭在谷禧肩上。从暗影里浮出的那人身材高大,语声低沉,径自搭住
谷禧肩膀向穷槐那处走去。谷禧在那人臂膀里动也不敢动一下,象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软软的,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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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上一个穷槐手下挥刀直取衡离,却被衡离一脚将手中弯刀踢飞。衡离左手按在穷槐天灵
盖上,大喝道:“都给我别动!”这一时情势又变,转眼间,段羽由、段羽素和难岐石、
长琴等人势单力薄已陷于重围之中。“老二,你也和谷禧勾搭上了。”穷槐语气如常,未
见慌乱,只是望向衡离问道。“老大,这么多年你待我不薄,兄弟心里都有数,只是……
”衡离说着,右手在脸上一抹,脸上象是褪了层皮一般,容貌已变:原来面容平实小眼淡
眉的中年汉子此时变得浓眉环眼相貌甚是英挺。边上段羽由见了惊呼一声:“甘虞子!”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这甘虞子乃是西陲彰国的著名术者,即便是在中陆各国之中也是少有
匹敌的高手。听段羽由这一句话,难道眼前的这个涵巷老二就是?果然听见衡离哈哈大笑
,同一向的沉默冷僻的性子大相径庭:“没想到还真有人识得某家。老大,我甘虞子本是
随侯麾下左锋将,是奉了随侯之命潜入燕都的,这谷禧也是随侯军中武将。老大,这回你
可算瞑目?”穷槐叹了口气,道:“大名鼎鼎的甘虞子在我身前这许多年我竟是懵然不知
,这岂不是该死?”甘虞子又大笑了两声,猛喝道:“老大,我素知你性子阴狠难测。你
我修为本在伯仲之间,你前次中伏已受了内伤,此时又被我和谷禧制住,就不要拿这等话
唬弄住我,想要再妄动了!”顿了顿,又狞声道:“兄弟会给你个痛快的!”
甘虞子搭在穷槐天灵上的手掌方要吐劲,忽听西侧远处有人惊声喊道:“难岐兄!”不由
心神一分,向西边看去——西边隐隐见到一个人影来得飞快,周身被一团青影护住,分开
围住穷槐等人的包围,已快到了近前!甘虞子心中暗暗吃惊:这是何人?还未待他盘算一
回,只觉肋下一道阴寒直刺入心肺间,回头看时,只见谷禧不在穷槐身边,却紧贴在自己
身侧,一把风快的短刃已深深扎在自己身内。甘虞子心念电闪:以自己修为断不会连谷禧
贴到近前都察觉不到,那就只有是……再看穷槐,果然浅浅笑着望着自己,眼中满是嘲弄
。谷禧对着甘虞子脸上有些惭色一闪即没,低声道:“甘将军,在这里做个草头老大比在
随侯军中呆着快活多了,标下对不住了。”甘虞子也不理他,只是问穷槐:“是什么?‘
腐筋膏’还是‘廉石散’?”穷槐笑笑,猛然一声大喝,身形暴涨,一时发色变得血红如
怒焰,双颊现出纹身。神威凛凛,对甘虞子道:“我是修罗族目家的人。你说我会用什么
?”“你,你竟是目家的?你竟是修罗人!”甘虞子又惊又怒,指着穷槐手指直颤。“黑
枭目家。你竟把‘化石水’抹在自己身上?你真是好毒!”穷槐走上两步,一掌拍在甘虞
子胸前,笑道:“甘兄实在是过奖了,小弟只是抹得费神些,其实并不伤身的,倒叫甘兄
多位小弟操心了。”甘虞子被穷槐一掌拍出丈许,嘴中些鲜血喷出,心脉竟象是已被穷槐一掌震断
此时谷禧手下带来的人已和甘虞子涵巷刑堂的心腹混战到一处,石打飞两个挥刀扑向自己
的人,伸着脖子在人群中找那个方才喊着自己名字冲进来的身影。眼光凝在一处,看见一
团熟悉的刀光化成的青影,心中不由大喜,纵声喊道:“巫支祁兄!巫支祁兄!我在这里
!”那挥动长刀的人闻声看来,也发出一声欢叫,撇下正和自己缠斗的几人变向难岐石奔
来,嘴里大喊:“难岐兄!好巧!我正在发愁到了燕都怎么找你呢!”几步奔到跟前,一
头墨蓝蓬松的乱发,一对神采飞扬的眼眸,正是那日在兴庆府结识相约的巫支祁。两人见
面都是分外欣喜,要不是眼下正是一片混战,只怕两人就得先抱在一处大笑一回了。
穷槐算得先机,扮成衡离的甘虞子也被打死,故此没花多长时间便已将甘虞子的心腹清剿
,稳住了情势。天东面已是蒙蒙见亮,这一夜突变连生,情势变化急剧反复数次,直让人
身处其间目眩神迷。难岐石在一边冷眼看着穷槐——由始自终,穷槐面尚未见有什么大的
神色波动,一直都是淡淡笑着,只因一切发生之前皆已在他掌握其中。一步一步,一变一
变,都未出他的预计。这一夜的事情变化让人应接不暇,此时细细想来应是甘虞子在暗,
谷禧在明操纵裕铁坊和涵巷争锋,裕铁坊背后就是随侯网师,而穷槐背后却是九嶷盟,是
修罗族。按甘虞子原来的打算只怕是想一石二鸟:一面抓到段羽由,完成网师和修罗族内
的约定;一面以萌渠作为替罪羊,除去穷槐后好名正言顺的当上涵巷老大,再加上原来的
裕铁坊,一下就可把燕都的黑道控制住。网师在燕都伏下这么一支奇兵,看来胸中之志果
然不在小小彰国一地啊。可这谷禧看来是早已和穷槐有了勾连串通,两人合演了一场好戏
,就等着甘虞子自己钻进来送死。穷槐和段羽由一定是在涵巷中早有了筹划,但段羽由只
怕也被穷槐瞒住了些事情,看段羽由见到甘虞子的真面目时的惊讶便知了。穷槐知道甘虞
子不好对付,因此早就以中了伏击受了内伤来使甘虞子大意,又在自己身上布下了歹毒毒
药,甘虞子稍一触碰穷槐便即着了道,便是一身术法出神入化也成枉然。穷槐行事有条不紊,布局
坊废嗵祝蛑笔羌洳蝗莘ⅰD厌馇昂蟮氖虑樽约捍执窒胂耄膊痪谛睦锇蛋捣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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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自己一人心中暗自琢磨,那边穷槐和谷禧两人已将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向天中发了信
号。穷槐转身对段羽由道:“彰国和盟内的护卫队就在左近,信号发出不一时就会过来,
稍呆片刻就是了。”段羽由拱手笑道:“今日又见元输雷霆手段,这下除去肘腋之祸实在
是可喜可贺啊。”穷槐摆摆手,笑叹道:“都是阴谋诡变之道,不是正人所为,实在是惭
愧啊。”段羽由凑到近前对穷槐耳语道:“你这修罗族身份被那个叫谷禧的看在眼内还是
要留心些。此人面无诚色,是多变之人,还是找个空子除了为是。”穷槐笑了笑,淡淡道
:“兄弟理会得。”
段羽由和穷槐正自在这边合计,那边段语素捡了个空子把长琴拽到一边,盯着长琴看了好
半晌。长琴直直望着段语素,手又揣进怀里,但抠抠缩缩了半天却仍是没有取出什么来。
段羽素看这长琴,咬了咬嘴唇,终于开口说道:“我,我就要走了。”长琴点点头,闷闷
的说:“我知道。”段羽素又停了半天,望着长琴,眼中有些企盼。长琴不经微微低了低
头,嘴张了几张,脸胀得通红,象是自己也十分着急,但终究是没有说出些什么。段羽素
看着就恼了,狠狠跺了跺脚,扭身就走。长琴一惊,不由喊了一声:“等等!”回过神来
时,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段羽素的胳膊。边上正在叙话的难岐石和巫支祁听见长琴这一声
,都转头来看,闹得段羽素和长琴两人面上都是一片飞红。难岐石看到两人这般模样不禁
失笑,连忙把巫支祁啦得远些,免得这俩人更不好意思。段羽素甩了甩胳膊,低声急道:
“快放开了啦,小心被我爹看见。”长琴松开段羽素,也总算是将揣在怀里的那只手给拿
了出来,递到段羽素跟前,忸怩说道:“这是给你的,做个纪念。别忘了我,以后我会去
凭都找你的。”虽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说到要去凭都找段羽素却很是坚决。段羽素接过长
琴手中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个小小的黄杨木梳子,上雕些小小花卉。模样素淡,打磨得
甚是光滑,拿在手中温润细腻。长琴低着头小声说:“是我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段羽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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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岐石和巫支祁送走段羽由一行走到长琴身边,石看长琴一副愣愣的模样,上去拍了拍长
琴的肩,柔声劝道:“走吧,他们已经去得远了。”长琴恍如不闻,直愣愣的看着段羽素
远去的方向,咧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走了吗?走了啊。”石摇摇头,扯着长琴向来时
的路上回去。
微熹初明,脚下长草上秋露白霜茫茫一片。穷槐也望着段羽由一行远去的方向自失的摇摇
头,叹道:“走了吗?总是走了啊。”一回头却见谷禧面色阴沉着走上前来,低声凑到耳
边说道:“坏了,那甘虞子的尸体不见了!”
燕都内城北面外侧有座石塔。塔高七层,是大风历六百多年大祭时修的,到了如今,早已
荒败。石塔四下是一片枫林,深秋的晚上,林间寂寂,只有一钩冷冷的弯月在横斜的枝桠
中掩映。难岐石一人坐在石塔的第五层的塔洞里,望着塔下面那片清冷月色里笼着的林子
发呆。段羽素和段羽由走了已有月余,石和巫支祁还有阿妲,三人都住在宣公的“忘心忧
”里。每天帮着宣公和长琴作些事情,闲了石便被巫支祁扯着比划功夫,日子过得倒是平
淡舒心。只是到了晚间深夜,不知为何总是会觉得有些寂寞,深深涩在胸口,怎么也无法
安睡。只好每晚都出来在燕都城里闲逛,不经意间发现,原来却和在阎浮城时躲在“琅琊
洞藏”看书修炼那会儿一样。那会儿白天不敢出来,只有在夜深的时候才能从洞藏里出到
阎浮城中,在城里的街道上展动身法飞快急掠,融在迷迷夜色的静谧里,和浓黑的夜风一
起流动。难道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在夜晚深黑的静里的生活?就像流动在血里的毒素?难
岐石摇头苦笑,不管是因为什么,但只有在这极静极黑的夜里,自己一人这样坐着,心里
才会也宁静起来,感到很惬意。虽然,时时会有一种清冷的寂寞缠绕在身边,就象是挑在
天上的那钩锐利的水银色的月亮。
石从怀里掏出那只埙,用手轻轻摸了摸陶土被人摩挲光滑了的表面——这埙也是在阎浮城
的深夜里常常吹起的呢。将埙放到嘴边,一时,悲凉苍远的土器中的声音在萧瑟的林间缓
缓传出,如泣如诉,混融在沉沉暗夜里方才久久消弥。秋天开始下露已有轻寒的夜晚,在
微颤的虫吟间穿过的夜风如同漂浮着冰片的酸梅汤,人和塔都被这样的风沁透,好像挂在
树梢枯干的蝉蜕一样轻盈得透明起来。石感到自己正在缓缓沉下去,和夜溶化在一起。眼
前脉脉如流,这几个月的经历一点一滴慢慢淌过,清晰而明朗。
一曲既罢,难岐石雕像一般静静坐了良久,方才深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将手里的埙收在
怀里。却在这时,石似乎听见两声细小而清亮的笑声,这声音让人想起一只红润的小巧的
嘴巴。石在恍惚中以为那是只奇怪的云雀嘁啾了两下。秋天是个干燥而忧郁的季节,因为
天地在骤然间高阔广远了起来,色彩明丽,让人一时无所适从,丢失了傻乎乎的喜悦。石
捧起身边的粗粗的陶土罐子,喝了口已经凉了的酽茶,一股很浓的秋天的味道充溢在嘴里
。几天前石偶然发现了这坐在林间荒废了的石塔,所以每天都会在深夜拎着一罐茶来塔上
坐坐。手指抚摸在粗砺的陶罐表面上有种让人陶醉的感觉,石不禁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觉
得这一晚很好。
在石喝了一口茶,长长出了一口气的时候,他又听见两声细小的非常悦耳的笑声,这回石
相信这是从一个婉转的喉咙里出来的声音,这声音和秋天一样清凉得让人受不了。然后石
就嗅到一丝青草和菊花的香味儿,然后石就看到一片极淡极薄的云轻忽而至。那时那刻,
石突然觉得心悸动了一下,八个小字在脑中翩然浮现:花落无言,人淡如菊……
※ ※ ※
<乌衣乱弹>:这个……那个……嗯,没错,和难岐石有些感情纠缠的那个女孩子终于出现
了。已这章为开始,对于石的内心的刻画正式宣告开幕,前面的背景和预热乌衣现在觉得
都恰到好处了,那么,石的纯纯之恋也就终于被通过审核,开始发展了。本章结尾和下一
章在石塔上的场景其实是乌衣原来写的一部手抄本小说上的,原来的小说是现代体裁的,
乌衣移植到这里也是为了自己的一些小小情感原因。或许会有故人看见这个似曾相识的场
景,那么,心照不宣吧。下一章中,长琴的过去会经由他自己袒露出来,最初的三人决定
结伴同行去到神秘的南蜀;少年张狂的岁月,“忘心忧”昏昏灯影里,老去浪人们的酒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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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燕都浪人钞
第六章 忘心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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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埙吹得很好听呢。”那个女孩子笑着,轻轻站在难岐石的对面。身上轻薄的棉袍被
月光染透,不经意间便流露出纤细玲珑的线条。月亮是条黏绸温柔的河,在秋天的晚上缓
缓流淌,这女孩子有一种透明的清凉,也和水一样。
夜靡靡的静谧一下子轻盈起来,就因了这站在眼前向自己微笑着的女孩子。看着这个女孩
子,一时之间石一点也不想开口说话,怕一出声就惊散了夜色。也许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
么,那时候石只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在阎浮城的铁匠铺里,居伯给自己讲的狐狸幻化成女子
的故事。
想到这个,石不由的探头向塔下面望望——塔下面的林间很空旷,清水一样的月光淌满在
上面,只有一些黑色的柞绸一样的风轻飘飘闪过。
女孩子看石不说话,便径自在石身边坐了下来,歪着头很有趣似的打量着石。石回过头来
的时候正看见女孩子从塔洞里伸出去,垂挂在外沿儿上踢动的一对白皙光裸的小腿和两只
精巧细致的娇小赤脚。石觉得自己脸上没来由的有些发热,连忙把目光从女孩子的脚上移
开。
“哎,你怎么不说话?”女孩子看着石笑着问,又转回头,把两只手举到脸前面,对着明
晃晃月轮玩弄着自己的手指。“今晚的月亮很好呢。”女孩子的手指纤细柔嫩,在月光下
面竟让石有种透明的感觉。手臂从宽大的袖子中滑落出来,白皙而细腻,被月亮淡淡晕起
一层奶样的光泽。夜风将她披散在面颊上的乌黑的长发撩起,线条柔美的侧脸在月亮浅浅
的光亮中浮出来,带着一点点极细微的清凉的气味儿。
石将自己身上的长袍解下来,扔过去轻轻罩在女孩子的身上,“秋天晚上夜露重,小心受
寒。”
女孩子把石的黑麻袍子裹在身上,用手指拨开脸前的发丝,凑到石的身旁,很安静的笑了
一下,轻声道:“原来你是会说话的啊。”石看了她一眼,问道:“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家
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家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女孩子立即没好气儿的瞪了石一眼,
学着石的样子,拖长了声音一字一句的又将石的问话原样返了回来。说完,向石吐了吐舌
头,作了个鬼脸。“呵呵呵,”难岐石呲着牙冷笑了几声,盯着女孩子阴声说道:“我在
这里等一些晚上不睡觉到处乱跑的小丫头,好吃了她们当宵夜。”女孩子听着石的声音不
禁往后缩了缩,神情有些戒备的看着石,露在外面的右手上已经掐了个法印。难岐石心里
好笑,面上却装着一副邪邪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把头凑了过去,不怀好意的看
着女孩子。“你……”女孩子又往后缩了缩,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眼睛直盯着石。——
月光淡淡斜入石塔的塔洞,扫在石的侧脸上。女孩子突然瞅见坐在对面的石眼里原来满是
促狭的笑意,心里一下雪亮。想想刚刚自己险些被吓住,这时不由得生出几分羞恼,眼珠
子转了几转便已有了主意。
“原来都是一家人啊。”女孩子突然娇声笑了起来。石听了一愣,暗想:“一家人?什么
意思啊?”正在犯疑间,女孩子斜眼看着石笑道:“小妹就是城南歪脖老松下住的红狐狸
精。你这位大哥好生面生,不知是什么来路啊?”说着还学着男子模样对着石做了一揖。
石怔了怔,明白这女孩子也在跟自己信口开河。看着眼前装得一本正经的女孩子,心里觉
得有趣,便也整了整衣衫,清了清嗓子,方才端容回礼道:“好说,好说。原来是城南的
红狐仙子,方才倒是失敬了。某家正是龙息原上的黑鹰怪,这几日方才入城,还没找到落
脚的地方呢。”说完,向着那女孩子眨了眨眼睛。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肚里都强憋着笑意
,面上却仍是声色不露。
女孩子凑到石身边,腻声说道:“黑鹰大哥吹得埙曲很好听呢,不知那曲子叫什么名字啊
?小妹真的有些好奇呢。”两人这一下子靠得很近,难岐石透过薄薄的衣衫都几乎可以感
觉得到女孩子身上微微的温度。有一丝极细级细的,象是青草混着菊花的香味儿,在鼻端
纠绕不去。月光摇漾,石看着眼前女孩子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黑幽幽的,和这秋夜一样
宁谧。一时之间只觉得很不自在,心里有些慌慌的,脸上又是没来由的一阵发热。
“说嘛。”女孩子看石愣愣的看着自己不说话,觉得有点奇怪,伸手揪住石的衣袖摇了摇
。“啊?哦。”石醒过神来,一时大臊,忙把头侧到一边,不去看那女孩子。又咳了一声
,清了清嗓子,才道:“你说刚刚吹的曲子吗?那个没有名字,是我自己随便吹的。”
女孩子倒是没注意石的古怪,只是一副很兴奋的样子,“你自己随便吹的?好厉害。”又
抓着难岐石的衣袖摇了几摇,很好奇的说:“黑鹰大哥,把你的那只埙给我看看好吗?”
石从怀里掏出埙,递给女孩子,道:“有点年头了,是家里的长辈给我的。”
女孩子接过埙,仔细打量了一番——是个陶土做成的椭圆玩意儿,象是个蛋的样子。蛋腹
上有些小孔;蛋的一端还有一个大孔,看来是向内吹气的孔洞。女孩子拿着琢磨了片刻,
便把埙捧着凑到嘴边,鼓着腮帮向里吹气,却只弄出了些“嗤,嗤”的声响。石在一边看
着女孩子鼓着腮帮吹埙的样子觉得很是可爱,一时竟想到在兴庆府的夜市上和段语素看到
的两腮鼓鼓的金鱼,这时又听见“嗤,嗤”的声响,终于憋不住,“哈哈”笑出身来。
“你笑什么笑!”女孩子听见石的笑声回过头来,神色很是羞恼,皱着眉头狠狠瞪了石一
眼。“人家原来没吹过这个嘛,当然吹不好,你又有什么好笑的啦?讨厌!”说着又向石
耸了耸鼻子,道:“这点小东西有什么难的?看本姑娘一会儿就把它吹出声来!”
难岐石强敛住脸上笑意,道:“我没有取笑你,真的。只是看你的样子很好玩。哎,不用
鼓那么多气的,又不是越使劲越能吹出声来。你轻点,位置对了自然就会有声出来啦。”
女孩子又把手里的埙放在嘴边摆弄了一会儿,一丝悠悠的声音终于慢慢响起,带着中陆西
陲荒原的叹息弥散在燕都的秋夜里。石本以为女孩子会兴高采烈的转回身来向自己炫耀一
下,却没想到女孩子拿着埙的两手慢慢从嘴边垂下来,望着向西缓缓沉下的月轮怔了半晌
,突然轻声说道:“刚刚远远的听你吹埙,只是觉得很好听,和今晚上的月亮一样,有些
清冷味道。这会儿自己吹起来,才发现,原来是种很寂寞的声音呢。”停了一会儿,女孩
子回头看着难岐石,露出一个很安静的笑容,柔声说道:“刚刚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吹着
这只埙的时候,一定在回忆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吧?”石呆呆看着这女孩子,一时又不知道
该说些什么好了,只是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东西在翻翻腾腾的,说不上来是些什么滋味。
女孩子把埙递给石,垂下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低声说:“我爷爷说,人在寂寞的时候会
想起很多回忆的事情。”声音有些寥落,纤长的手指揪着衣角绞在一起:“我爷爷前几天
过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说到后来,语声中已带了些浓浓鼻音。
难岐石看着身边这个女孩子低垂的颈项,张了张嘴,却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你看看月
亮啊。”女孩子闻声抬起头来,向偏在天西的月轮看了一眼——眼前的半空中突然腾起一
团碗大的光球,五色灿然,很是美丽。光球在半空里滚动跳跃,不时飞逸出一颗彩光绚烂
的流星消没在寂寂暗夜间。女孩子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心神。流星散逸,光球也一下子悄
然爆开,彩光萦绕间,竟凭空出现了一个三寸不到的,拇指一般大小的小小人儿。小人正
自抬手踢脚摆出种种姿势,动作滑稽可笑;嘴中还在咿咿呀呀的不知说些什么,待到小人
在空中走到近前,方才听出来是说:“给红狐仙子请安啦,给红狐仙子请安啦。”女孩子
看得有趣,不停咯咯娇笑,脸上也被彩光映得颇有神采。到小人走到跟前时,也听出了原
来是难岐石在一边憋着嗓子挤出来的声音。侧过头来看着难岐石,眼波中满是盈盈笑意,
嗔道:“怪腔怪调的。”石哈哈一笑,将虚张着五指的两手收了回来。一时间,彩光消散
,那三寸大小的拇指小人也变成一片小小枯叶飘飘摇落坠下。
“黑鹰大哥好厉害啊!是俱卢洲的幻术吗?那小人儿好有趣。”女孩子眼中光彩闪动,神
情很有几分热切的问。难岐石拍拍胸膛,学着坊间跑江湖卖解人的样子一本正经说道:“
某家当然是身怀绝技啦,要不然怎敢到这燕都城里来混饭吃?”女孩子看他这副样子笑得
更是花枝乱颤,双颊上也不由润起一抹娇红。笑了一阵,女孩子安静下来,突然凑到石的
耳边,柔声说:“谢谢你啦。”一丝暖缓的呼吸从耳上一下流便全身,石只觉得身子有些
麻酥酥的,脸上大是不好意思,只是嘴里强撑着,干巴巴的说了一句:“我是黑鹰大哥嘛
。”
“知道啦,知道你是黑鹰大哥!我会记住的。”女孩子突然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我真是
要回去啦,要不被发现没在房里好好睡觉的话,我又要挨骂啦。黑鹰大哥,下次见吧!”
石听着,忙也要站起身来,迎面却罩上来一团黑云,还带着女孩子身上淡淡的雏菊香味儿
——正是石之前给她披上的长袍。
抓下罩在头上的长袍,放在鼻前深吸了一口沾染在袍上那女孩子的气味儿。往石塔四下的
枫林间张望了一下——那女孩子踪迹已杳,只是远远的好似有几声仿如云雀的,细小而清
亮的笑声。还真是象只红狐幻化出来的精灵女子呢。石心里想着,笑着摇了摇头。
西风凋碧树,月影冷梧桐。天色方是昏昏暗沉下来的时候,秋意浓浓,残叶萧索,依稀月
光透过疏落树枝散碎一地。如此秋夜,“忘心忧”小店里却倒是灯火通明,殊不冷清。难
岐石一身短褂小衣,和阿妲两人在店中穿梭来回,端茶倒酒,唱菜布盘,忙得不亦乐乎。
宣公还是坐在老地方,一个人自斟自饮,很是悠然自得的样子。
“哎,俺还要两角清酒!还有,刚才要的红卤猪手,快点儿上啊!”踞坐在店中一角的那
个黑大汉老五高声对后厨喊道。声音洪亮,好像震得梁上的瓦片也抖了抖。“老五啊,你
嗓门忒大了些,震得我老人家耳里轰隆隆的呐。”坐在老五邻座的一个正拿着一只鸡爪啃
得津津有味儿的糟老头子被老五这突然一声吓了一跳,险些将手里拈着的鸡爪掉到地上。
侧过脸来,皱着眉头盯着老五,慢条斯理的埋怨着。老五抓了抓头,冲老头子憨憨笑着,
道:“原来是蒋大先生。刚刚进来的急,都没注意您在这儿。”蒋大先生把鸡爪放在嘴里
嘬了几下,微微笑着摆了摆手,并不太以为意。老五又道:“这阵子事情忙了些,有日子
没来这儿喝酒啦。刚还在路上,想着清酒和那个红卤猪手的滋味儿就快淌出口水了。他奶
奶的!”老五说着就抹了抹嘴,倒像是口水已经滴出来似的。蒋大先生看着老五一脸馋像
“呵呵”大笑,刚喝下去的一口酒险险喷将出来,只是拿着手里的鸡爪子颤颤着点着老五
,咳了几下,这才顺过气,笑道:“瞧你那点子出息,要让你们穷槐老大看见非把鼻子气
歪不可。”“不然,不然!蒋大先生这话就大大不对啦,宣公这小店里的美酒和小菜乃是
这燕都一绝,要是你蒋大先生有出息,不馋这一口,也就不会天天晚上都坐这儿啦。”说
话的是个身着长衫的中年人,干瘦如柴,面皮焦黄,一手端着一盘豆干,一手拿着一碗稠酒,慢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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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大先生看着老五,满脸可惜的摇了摇头,大是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对座的那
中年人却冷笑了一声,道:“还以为自己那鸡爪子是什么好东西呢,哼,还不一样是俗物
!”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块豆干扔到嘴里,又喝了一口稠酒,美美叹出一声,又道:“这
‘忘心忧’里,样样小菜都是好的,可当得起一个‘非同凡俗’的,也就只有这豆干了!
什么红卤猪手、酱制鸡爪,通通都是俗物!”蒋大先生听了这话,脸上一下胀得通红,大
声说道:“那豆干又有什么稀奇啦?瞧你墒京这一副穷酸样子,哪里会知道什么是人间美
味?”说着,对着那中年人墒京“嗤!”了一声,神情大是不屑。墒京嘴边的胡子一下翘
了起来,一口喝干碗里的稠酒,用衣袖在嘴上使劲一抹,重重拍在桌上,翻着白眼对蒋大
先生冷笑道:“你蒋大先生也不过就是畅柳坊那班下三滥的戏子头儿,倒也分得出好坏啦
?”蒋大先生听着,火也蹿了上来,叫道:“穷酸鬼,你说什么?”墒京这会儿倒是不急
不火的又扔了一块豆干儿到嘴里嚼着,斜着眼看着脖子上暴起一根青筋,满面通红的蒋大
先生,拈了拈嘴角的胡子,慢声道:“不然,不然,好歹我墒京也是锦云坊绸缎庄的大管
帐,比起你这戏子头儿来怎样也不算是穷酸鬼吧?”两人越说越是面红耳赤,斗鸡一样对
在一处,象是再有两句就得大打出手一般。
边上的一众酒客却象是习以为常一样,也不见有谁出声相劝一句,只是笑嘻嘻的看着,小
声议论。“这蒋大先生和墒管帐十几年来天天都吵,倒也算是这‘忘心忧’小店里一大奇
观啦。”“呵呵,说真的,现在要是哪晚没见着这二位斗斗嘴,我这三两小酒都喝不香啊
。”“今儿是为了鸡爪、豆干,还未见稀奇;上回为了墙上那只蚂蚁是公是母可真是斗得
好生精彩呐。”众人这边嬉笑议论,那边蒋大先生和墒京已吵得是口沫横飞,欲罢不能。
只苦了一旁的老五,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傻呵呵愣着。
蒋大先生被墒京一通冷冷抢白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的从鼻孔里往外喷粗气,却
怎么也找不出一句又刁又狠的话来回击。羞恼之下,把手里鸡爪子一扔,满手油污便向着
墒京身上猛抓下去。墒京眼中一亮,象是一下子来了精神。扔了块豆干到口中,空出的一
只手并指如刀,径划向蒋大先生的脉门。蒋大先生脸上竟也浮起一丝坏笑,油爪突然聚拢
成凿,狠狠凿向墒京划向脉门的手背。瞬息之间,两人在这小小木桌上方寸之地便已拆解
了数十招,都是一沾即走,电闪也似。变化精妙,招式凌厉刁钻,看这两人一个糟老头子
,一个穷酸落魄,倒原来竟然都是高手。
两人正在桌上你来我往打得性起,突的一大盆脂香四溢,酱色诱人的红卤猪手从天而降,
热气腾腾横在中间,把两人的招来招往一时挡得严严实实。蒋大先生和墒京正打得高兴,
被这一盆猪手给截住,心里都是大大不乐意,一起扭头,皱着眉头瞪着把猪手给挡到他们
中间的那人。只老五欢叫了一声:“奶奶的,这红卤猪手总算是给俺等来啦!香!香啊!
”一边吞了口唾沫,一边自把那盆猪手端到一旁桌上去大快朵颐。
“小子,又是你!你和这穷酸鬼一起勾结起来整我啊!”蒋大先生翘着胡子,气呼呼的看
着那人。墒京在一边冷言道:“不然,不然。倒是你这老戏子头自己知道不是我的对手,
偷偷央了他来给你救场的吧?”随手又扔了块豆干到口中:“没想到你这老戏子头儿还有
点小聪明,怕出丑就想出这么一招来。也是亏了你啦。”蒋大先生听着,又是怒气勃发,
一拍桌子,踩在木条凳上喝道:“我老人家打不赢你?笑话!有种的跟我到外面去单挑几
百合去!”刚刚把那盆红卤猪手端上来的那人站在桌边轻笑道:“真是的,两位这般年纪
了还那么大火气。本来身手也不过伯仲之间,还打个什么啊。”蒋大先生和墒京一起回头
瞪着那人怒道:“什么?我老人家和他伯仲之间?他算老几?”“这老戏子头和我一般?
笑话!让他再练个十年八年去吧!”那人刚想要再说什么,后面长琴正提着几坛酒一溜小
跑上来,看见这边情况,一边给旁边桌上的酒客倒酒,一边笑道:“阿祁啊,不用理这两
个老怪物。他们天天吵,日日打,都十好几年啦。出不了事的。”那人一头乱发蓬蓬如草
,身材高大,却正是和难岐石在燕都重遇的巫支祁。巫支祁和石那日重遇后便也在宣公的
这家小店里落下脚来,没事便在店中打打下手,帮趁着跑跑堂。这会儿听长琴一说,扭头
见着蒋大先生和墒京此时又吵坐一团,脑袋都快要顶在一处了,周围酒客却是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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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小子!别走!”巫支祁方才转身,却已被蒋大先生一只油花花的手紧紧抓住,又给
扯了回来。“小子,你刚刚说我老人家和这穷酸鬼不相伯仲,你不许走,就在这儿看着,
好好睁大眼睛看着我老人家怎么把这穷酸鬼给打到落花流水!”墒京冷笑了一声,也不相
让,应道:“你自己都不怕在小辈跟前丢脸了,我怕什么?小子!你看着吧,看这老戏子
头这回怎么把牛皮吹破!”巫支祁又好气又好笑,被这两人缠得仰面向天,直翻白眼。心
里大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多事把那盆猪手给弄到这两个老怪物中间想要去劝架
!蒋大先生和墒京却不去理他,一人捉住巫支祁一支袖子不放,另一只手兀自在方桌上你
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巫支祁深吸了口气,暗暗运起丹力,扬声说道:“两位前辈,得罪了!”两手一翻,掌中
青光一现,已是轻轻巧巧脱出蒋大先生和墒京纠缠。蒋大先生和墒京脸上都闪过一丝惊异
,随而浮上满脸喜色,大叫道:“妙啊!这小子功力不俗!就拿他来比好了!”说着双双
扑向巫支祁。“谁抓着这小子,让他逃不出去,谁就算赢!”“就是这样啦!”蒋大先生
和墒京一面互相缠住对方,一面腾手出去抓巫支祁。巫支祁吓了一跳,身形不动,双掌在
桌沿上一按,忙借力向后急急移开。谁想这蒋大先生和墒京也是燕都各坊间数得出的老辈
人物,手底自是无虚,紧紧的便跟着贴了上来,根本没容巫支祁有喘息之机。这一退一逼
,巫支祁已极快的和两人拆了数招,全是见招即挡,不容得细想。蒋大先生变招繁复精妙
,而墒京却是凌厉刁钻,两人虽是冤家对头,见面就吵,却不想此时对付巫支祁时却是配
合如有默契,浑然天成,直让巫支祁应付得有些手忙脚乱,出了一身热汗。
店内地方本就不宽敞,三人这一闹,眼看着就得碰翻桌椅,砸烂杯盘。可坐在角落里的宣
公只是斜瞟了一眼就又低头喝自己的酒去了,倒象是没事人一样。这边难祁石却早已抢了
上去,从巫支祁身前截住蒋大先生,两手各捏了一个小小法诀,隐隐带着青绿光芒,便要
将蒋大先生锁住。石把蒋大先生一截住,巫支祁就缓过一口气来,一手架开墒京虚张五指
抓来的手掌,一手反手抓向墒京手腕脉门,想要把墒京止住。
蒋大先生和墒京对视一眼,心里都是暗暗吃了一惊:他俩人在燕都城里都是老资格的人物
,手底下也算是会过无数成名的人物,倒真没想到这“忘心忧”里新来的两个小子功夫不
俗,竟一时拾缀不下来。说来也只是些口角意气用事,本也无意闹场。两人对脸看看,心
意便明;当下虚击一掌,轻飘飘从难岐石和巫支祁两人跟前退开,又坐回桌前。蒋大先生
嘴里嚷嚷着:“不打啦,不打啦!两个小子手上有两下!”自去抓了一只鸡爪放在口中大
嚼。边上众酒客打趣道:“蒋大先生这就不玩儿啦?”蒋大先生挥了挥手,也不去理会。
墒京却只是哼了一声,也不见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坐在那儿又拈起一快豆干。
难岐石和巫支祁傻愣愣站在一旁对眼看着,都是大感尴尬:是上去赔个礼也不是,是这样
转身就走也不是。两人面上讪讪的,相互苦笑了一下。这在不知怎办才好的时候,阿妲从
边上轻轻走过来,看着难岐石的样子不由“噗哧”一乐,柔声道:“我来吧。”说着走到
蒋大先生和墒京的桌边,笑着说:“蒋老公公,墒京大叔,每天精神都这么好呢。要不要
再让拿上来些酒和小菜?”蒋大先生和墒京见是阿妲,脸上都堆起笑来,神情甚是慈祥:
“是阿妲啊。看看,还是阿妲知道疼公公。几天没见,我们阿妲又变漂亮啦!”“不然,
不然。阿妲是看我碗里的酒喝完了才问的,哪里是是问你?自作多情!”阿妲抿嘴笑个不
停,轻声道:“别争啦,是问你们两个的。你们到底还要不要酒嘛?”“要!要!阿妲问
的,当然得要!”阿妲回身笑着对难岐石和巫支祁扬声道:“难岐大哥,巫大哥,再给蒋
老公公和墒京大叔拿些酒和小菜来。蒋老公公要酱制鸡爪,墒京大叔要五香豆干。”这时
得蒋大先生和墒京都是满脸笑意,没口的夸着阿妲,生怕落在下风。边上的一众酒客也是
些上了年纪的,看见阿妲也都十分热络,直象是把阿妲当作了自家的亲孙女一样。
难岐石和巫支祁听见阿妲吩咐,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到后厨去拿酒和小菜。巫支祁摇头笑
道:“阿妲很招店里这些大叔和老爷爷喜欢呢。”“听宣公说来这里喝酒的都是燕都城里
各坊中的老人家。他们一辈子无儿无女的,阿妲又漂亮又乖巧,当然投他们的缘啦。”石
弯腰抄起一坛稠酒,转脸对巫支祁说。
巫支祁一边在大灶里捞出酱好的鸡爪子装盘,一边道:“我在荻国游历的时候,在逐天关
边上有很多酒馆是招待守关的退伍老兵的,跟这‘忘心忧’小店里很像呢。”
“逐天关啊,一直很想去看看呢。阿祁,象你这样四处游历很好呢,可以看到很多风土,
自己也多了很多经历啊。”石听巫支祁说起荻国和逐天关,手上的活儿不由得缓了下来,
神情很是向往。“在燕都再呆些时日,我就和你一道出去四处游历修行好啦。”
巫支祁听见石这样说甚是喜悦,呵呵笑道:“这下好啦,我这回有伴啦。哎,找哪天好好
商量一下行程。”
“好啊。”石嘻嘻笑着应道,手里却是不停:将清酒从坛里倒入小烧瓶内,又将烧瓶放在
灶上的热水中温好。这才在腰中系着的围裙上拍了拍手,转身在柜中拿出一个小磁瓶,从
并中倒出两杯,一杯递给巫支祁,一杯自己端了,斜靠在厨内的大立柱上长吁出一口气。
巫支祁接过酒杯,刚放到唇边,就闻到一股清冽入骨的幽幽香气,惊异道:“这是什么酒
啊?这么香,我还是头回喝到呢!”
石端着酒杯很小心的抿了一小口,嘴里赞叹了一声,才对巫支祁笑道:“别处没有的,这
是宣公他老人家秘制的新酒。刚刚起名叫‘霜冷秋风’,还没几个人喝到呢。你今儿是捡
便宜啦。”
“唔,真有秋意清寒的意思。”巫支祁喝了一小口,眯着眼咂着嘴品了半晌,方才睁眼叹
了一句。“‘霜冷秋风’——我怎么听着这名字象是你给起的呢?”
“哈哈,就是我给起的。”石呵呵乐道。
正在两人躲在后厨,忙里偷闲的时候,长琴从前面转回来。一看见两人躲在厨房里偷酒喝
,长琴哇哇大叫:“好你们两个家伙!躲在这儿享清闲!快快,给我也倒上一杯!”巫支
祁笑骂道:“你个小泼皮,也来刮地皮吗?”长琴作了鬼脸,道:“这叫‘围山打猎,见
者有份’,道上的归矩你懂不懂?”
长琴和巫支祁笑闹到一处,这边难岐石斜靠在柱上,端着酒杯,眼望着厨房小窗外的月色
突然想起那晚在石塔上遇见的那个精灵般的女孩子,嘴角不自觉的浮起一丝笑意,看着窗
外迷迷夜色怔怔的有些出神。那晚之后,有几晚在石塔上又曾遇到。每次都好象是自己一
曲埙曲吹罢,那女孩子就翩然在月下出现,清香暗盈,笑语如鹂。这时想起来,倒还仍是
似真似幻,仿如迷梦。和那女孩子也算是相熟了,但两人还是以“黑鹰大哥”,“红狐小
妹”相称,每次那女孩子都会缠着自己给她讲个故事,或是吹上一曲,方才悄然离去。仿
佛心有所契一般,掐指算来,和那女孩子如此在石塔上夜半相聚已有月余了。
正想得入神,忽听见耳边的嗤笑声,一下惊觉。抬眼看时,吓了一跳:巫支祁和长琴两人
把脸凑到自己近前盯着打量,鼻子都快顶到自己脸上来了。忙向后一窜,躲得这两人远远
的,笑骂道:“你们两个搞什么?吓我好大一跳!”巫支祁也不理他,径自对长琴说:“
这人还问我们两个搞什么?”长琴摇头晃脑的道:“是啊,所以我说这人有古怪。”两人
一起望着难岐石大声道:“我们正是要问你是在干什么呐!”石愣了一愣,奇怪道:“我
?我怎么啦?我没做什么啊?”
长琴和巫支祁两人神色古怪,围着石上上下下一通打量,直看得石心里发毛,嚷道:“哎
,你们两个是喝醉酒啦?怎么那么奇怪!”“奇怪的是你才对!”巫支祁一口就顶了回来
。“是啊,你刚刚真的是古古怪怪。”长琴面上表情甚是夸张:“刚刚你靠在那儿不知在
想什么,满脸淫笑,口水都像要流出来的样子。”又指这石身上叫道“你自己看看,杯里
的酒都洒在自己身上了你还不觉得!”
石低头看看自己衣襟,上面果然汁水淋漓,已被酒浆染污。想来应是刚刚神思不属,一不
留神倒把杯中的酒洒在了衣服上。这时看长琴指着自己衣服上的污迹大惊小怪叫个不停,
也不禁老脸一红,用手把长琴挥开:“什么淫笑?胡说八道!一下不小心把酒洒了嘛,有
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又道:“别闹啦,该给前面送酒菜去了,快去。”说这也不理会长
琴在一边的连连坏笑,自去收拾温好的清酒。
谁想巫支祁稳稳的在背后扬声问道:“难祁兄,是不是近来红鸾星动了啊?知慕少艾,人
之常情,难祁兄也不用这么不好意思啊。”石听在耳里,险些把手里装清酒的烧瓶失手给
摔了,回头对巫支祁恼道:“阿祁,真的没有啊!你怎么也和长琴这小泼皮一起来哄我?
”急急忙忙把桌上清酒和稠酒端起,逃也似的跑到前堂去了。背后巫支祁和长琴哈哈大笑
,巫支祁还对石喊道:“难祁兄,是哪家的姑娘啊?我们帮得上忙的!”
难岐石满脸通红的逃到前堂,被阿妲看见,大是奇怪,问道:“难祁大哥,你怎么啦?哪
里不舒服吗?怎么脸上这么红?”石苦着脸说道:“刚刚不小心把酒洒到衣服上了,被长
琴和阿祁笑了一通。”阿妲眼里笑意盈盈,轻声道:“骗人,就这点小事你怎么会脸红成
这样?”石很是尴尬,干咳了一声,支吾道:“没骗你啊,真是这样的。”阿妲斜了石一
眼,眼波流转间满是打趣的笑意,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在石鼻子上刮了刮,冲石皱了皱小鼻
尖,意思是石说话不老实,模样很是爱娇。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阿妲却没再说什么,
只是从石手上接过酒水,轻轻道:“我来就行了,你去厨下洗把脸好啦。”转身笑着便走
了。石摸摸刚刚被阿妲刮过的鼻子,看着阿妲在小店昏昏灯影里轻翩来去的纤纤背影,一
时又有点发愣。
※ ※ ※
<乌衣乱弹>:好久不见啦……真是有好久了呢,呵呵。乌衣向大家问好!前阵子乌衣的状
态很不好,写文的进度很慢,一度精神委糜。这样的情况下,就导致了连着几周都没有更
新的结果。先向大家表示一点歉意。这几周里,乌衣也没很闲着,请了一些前辈对乌衣的
文作了一些指点和批评,为乌衣的修改计划顺利展开作了很多准备工作。(好啦,好啦,
工作报告就坐到这里,再说就真要变成家宝伯啦!)
这一章情节比较清淡,没什么打打杀杀,主要是因为难岐石的春天快要到了,言情戏份快
要开锣。不知诸位对“红狐狸”小姐有何观感?还望告诉一下乌衣,谢谢。长琴会有怎样
的过去,这个燕都城里的“小泼皮”对他和他所爱的阿素的将来有着怎样的信心?地处中
陆南荒南蜀国向来神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南蜀的风光又会是怎样的景象?阿妲和
“红狐狸仙子”,石的春天是怎样开始的?第七章《南蜀国》中将会一一道来,还请大家
继续支持!
第二卷 燕都浪人钞
第七章 南蜀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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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酒客散去的时候,夜已沉沉。尚阳坊的街上寂寂一片,只能隐约听见远远巡夜更夫敲
着的梆子在黑谧里空落落的回响。难岐石从后厨的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下
,长长吁出一口气,扯着袖子把嘴擦了擦,向后便靠在水缸边一甩一甩的玩着手里的水瓢
,眼里却是望着气窗外淡淡透进的天光有些出神。——在宣公的这间小店里已呆了近有一
月了,自己之后要做些什么呢?
突然觉得手里的水瓢把上凹凸不平,象是刻着什么东西似的;拿到眼前借着天光一看,不
禁哑然失笑:水瓢把上被雕满了花纹,镂刻得甚是精美,又被细细打磨过,浸以桐油,竟
已是件非同寻常的物事了——心下知道是长琴的做出来的东西。自从段羽素西归凭都后,
长琴竟是比之先前沉默寡言了些,一得空闲就一人坐在边上,手拿着件东西摆弄。
这时想起长琴来,石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宣公虽是言语皮里阳秋,韬晦甚深,但也看
得出是大隐于市。一身修为不可小觑,乃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长琴和宣公师徒相称,实则
情逾祖孙;以宣公而论长琴的修为似乎是低了些,只怕还是长琴性子过于飞扬跳脱,难以
定下心来修行。
想着,把手里的水瓢扔进水缸,心不在焉的从厨下慢慢踱到院子里。已到仲秋,夜风中肃
杀萧索之意浓了许多,就是一轮孤月也在天上残得寂寥如钩。石走到院子中间伸了个懒腰
,扭头却看见长琴一人独坐在西厢的瓦顶上,身边放着一坛酒,正望着尚阳坊的夜巷,不
知在想些什么。
“哎!”长琴正看着街巷间浓浓的黑色出神,突然肩上被拍了一下,耳旁听见有人对自己
说:“做什么呢?”回头一看,正是难岐石,淡淡月光下面对着自己笑嘻嘻的。
“在上面吹风啰。你不是也常常上来吹风的吗?”长琴懒懒的应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身边
的酒坛,对石道:“喏,酒在这儿,喝吧。”
难岐石弯腰在长琴身边坐下,秋夜的瓦面上凉沁沁的,晚风缓缓,倒是很舒服。石对长琴
笑道:“一人喝酒不闷的吗?”
长琴抱起酒坛喝了一口,酒水淋漓淌下,只用袖子在嘴上一抹,揽着酒坛呵呵笑道:“你
来了不就是两个人啦?”说着,便把酒坛推到了石面前。
“今天那两杯‘雾冷秋风’把你酒瘾钩上来了啊?”
“想上来坐坐。再一想,干坐着干嘛啊?就带了坛酒上来。”长琴看着难岐石捧着酒坛仰
脖喝下一口,突然问道:“难岐,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酒是稠酒,并不烈。石慢慢喝了一口,放下酒坛。秋天晚上瑟瑟的风无声无息在脸上掠过
,一片清冷之中,神情也很是清爽。耳边听见长琴这样问起,石不禁愣了一了愣,心里一
下回想起很多事情,依稀间似乎又见到黑砾原上那片无边无际的戈壁。轻轻叹了口气,用
手指摸着酒坛上粗粗的釉面,对长琴说道:“……做什么啊?……原来小的时候,我在一
家很小的铁匠铺里做学徒,那时心里只是想,以后要做一个很有名,很厉害的匠师。现在
,我倒说不准以后要做一些什么了。刚刚自己还在想这事呢。”
长琴笑了一声,对难岐石说道:“我记得你说你是从阎浮城来的,那里出的兵器很有名呢
。不过,我到真是看不出来你原来是学铁匠的。”
“是啊,阎浮城的匠师在中陆上都很有名气。那里下城的小孩子几乎都是在铁匠铺里做学
徒的,大概很多小孩子都是想在日后做个很有名的匠师吧。”石凝望着院子里的那两株在
夜风里残叶凋落的梧桐,顿了顿,又道:“居伯那会儿让我修行练功,让我读书识字,说
是攒够了钱送我去魁塾念书,好在日后出人头地。可那会儿我总也想不出来,出人头地,
会是个什么样子。”脑中慢慢浮起居伯的面容,难岐石心里涌上些酸热,忙捧起酒坛喝下
一大口,回头看看长琴,问道:“长琴,怎么想起问这个?”
长琴象是没听到石的问话一般,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手里把玩的一件物事。良久,闷声说
道:“难岐,你知道我是怎么到宣公这里来的吗?”顿了一顿,也不等难岐石答话,自顾
自的又接下去说道:“是我娘求了宣公很久,宣公才答应收留下我的。难岐,你去过惠音
坊。我娘,我娘她原来就是在那里的,你上次碰到的那个柳五娘,就是我娘当年的姐妹。
”
“惠音坊?那样的话……长琴的娘岂不就是……”石心里一动,暗想道。抬头看向长琴—
—长琴背对着自己,并未回头,只是低沉着声音慢慢说着;夜色迷迷中,那少年瘦瘦的身
形看上去显得有几分单薄。
“我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娘也从未跟我提过。”长琴的声音虽然低,但却淡淡的。“惠音
坊中是不能生养孩子的,我娘有了我便从惠音坊里出来,迁到了尚阳坊。”长琴微微抬起
头,看了看四下尚阳坊的街巷,象是想起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小时候很穷。我娘带
着我在尚阳坊,只能做洗妇。每天白天到各家酒楼里帮闲工,晚上还得给人缝补浆洗衣物
。”伸手轻轻摸了摸身上的衣服,长琴轻声说道:“从小吃饭就不容易,难得吃顿饱饭。
尚阳坊这里酒楼饭庄又多,有时和我娘到后厨给人帮忙,见着吃的就迈不动脚。”说着回
过脸来对石笑了笑,接下去道:“天天在这尚阳坊里和你在阎浮城中也是一样的,小时候
就想着要做个厨子。那时候只是想着要是做了厨子,每天一定是不会愁吃了。”石看着长
琴,也是笑笑,把身旁的酒坛推过去,说:“喝。”长琴捧起酒坛喝了一大口,脸上的神
情又变得如往日般满不在乎的样子,拍着酒坛道:“我娘看我有这个主意,不知从哪里打
听说宣公是个高人,带着我就来求宣公收我。宣公那天看看我,不肯开口答应,说我性子
太浮,不是这条道上的人。我娘求了又求,后来就日日带着我到这‘忘心忧’来给宣公做
些杂活。这样过了快有两年,我娘咳血咳得厉害,看着是不行了,宣公来看我娘,这才答
应收留我。”
说到这里,长琴停了下来,静了好一阵子,方才续道:“我娘死前把我叫到跟前,让我跟
着宣公好好的。特特跟我说,‘宣公说你这孩子性子太浮,定不下心来,怕你学不出,不
肯收你。现在娘要走了,往后也见不着你,自己要记着娘今天的话:娘不求你有多大出息
,只要一生安乐就好。好好孝顺宣公,学点手艺往后才能立住身,活得下去。娘一辈子也
没给你留下些什么,街上的玩意儿你想要,娘也买不起,只是自己做了个东西给你留着当
个念想。说着,叫我枕头底下掏出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是个小小的木人儿。捡得木作
的废料做的,磨得是光了又光。我娘喘了又喘,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娘也只是这么点
心了,你自己日后要知道长进。‘那会儿我娘瘦得只剩骨头,手摸在我脸上却都是飘飘的
,觉不出有什么重量。”长琴说着,手已不自觉得在脸上轻抚了一下,却象是触了火一样
又缩回来,把头甩了甩,捧起酒坛,急急喝下一大口。酒涌在嗓子里,咳了几下,长琴挥
袖子抹了抹嘴,又把身上衣服紧了紧。
难岐石一下眼前又现出那日在阎浮的土巷中,黑铁的寒光里,居伯飞溅出的热热的艳红,
心里一片酸热,只低了眼,轻轻吁出胸口里那股郁气。抬头再看长琴,眼望着远远内城那
边的明明昧昧的灯火,脸上的神情还是那幅懒懒的不在乎的样子,可细细看去,眼角却分
明有些水光微微闪着。石也不说什么,从长琴身边拎起酒坛子,递到他眼前。长琴回头看
了石一眼,淡淡笑了笑,把酒坛接过来,又喝了一口。
“宣公是很有本事的人,厨艺天下少有,一身修为也是不浅。我在宣公这里呆了快十年,
宣公待我真的很好,厨艺都交给了我。只是武技和丹术什么的,宣公说我性子太不好,不
大适合修习,只教了我一些防身的本事。我自己也不以为意,想想学了武技似乎也没多大
用,就一直这么半瓶子水晃荡着。”长琴笑着说道。停了一时,面上神色突然转淡,却叹
了口气出来:“可是遇见阿素之后,我就后悔了,我后悔我怎么没好好的跟着宣公学武技
。”捧起酒坛又喝下一口,长琴问石道:“阿素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吧?”
石看着长琴,点点头,缓声道:“阿素是段羽部的小郡主。”长琴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
:“郡主?我只是个还没出师的小厨子呢。”石拍拍长琴道:“不要想太多,段羽部常年
避居在凭都沙漠里,聚族而居,上下尊卑不是那么讲究的。再说,阿素也没有因为这个瞧
不起你啊。”长琴却道:“可毕竟阿素也不是什么平常人。我很想能保护她,能,能给她
足够的依靠。现在的我,还差得太远了。”石点点头,心想长琴说的也未尝不是,毕竟段
羽素身份也非比寻常,此时在凭都尚还只能说是部族长的小孙女,但若是段羽部回归修罗
九嶷盟中声势就大为不同,阿素也就真成了小郡主。郡主的婚嫁自然不会这么随意由性了
。石看看长琴,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呢?向宣公求他教你武技吗?”长琴点点头道:
“是,其实我早已向宣公求过了。可是宣公说我性子还欠磨练,只让我好好修习基础,不
肯现在就教我武技。”顿了顿,长琴颓然道:“可我心里真是急得很。”
难岐石劝道:“修习武技丹术最忌躁进,千万不可心急的。修习不成不说,还有反噬己身
的危险。你性子是躁了些,稳下来其实进境反而快些。”长琴点点头,突然象是下了什么
决心般说道:“上次你和阿祁在后厨说要出去游历修行,我听到了。我也想和你们一道去
。”石一愣,方想要说话,忽听见有人在底下长笑了一声。
“好啊,一同去,路上有几个伴热闹多啦!”随着笑声,一个人影从屋下翻到瓦上。语声
爽朗,乱发如草,正是巫支祁。“啊呀,睡不着觉到院里透透风,可没想到你们两个早就
在这儿喝上了。也不叫上我,不够意思。”巫支祁笑着坐下,一把抓起长琴身边的酒坛仰
头就灌了一大口。
难岐石对长琴说:“你打定主意了?你和我们一道走,那宣公怎么办?老人加年纪大了,
得有人在身边照应着。”长琴点点头,还没说话,边上巫支祁抹了抹嘴,笑道:“不妨事
的,出去游历修行一番也不过是月余,还是得回燕都的,又不是一去就不返了。宣公这里
还有阿妲呢,小丫头这么会照顾人,宣公比长琴在身边还高兴呢。”说着把酒坛往难岐石
怀里一塞,道“喝呀。”
难岐石捧着酒坛笑道:“那样就最好。不过,阿祁,咱们这次去哪里转转?”巫支祁伸了
个懒腰,往后躺倒在瓦面上,漫声长吟道:“南荒万山多险道,鸟飞猿攀不曾涉。”难岐
石何长琴对视了一眼,叫道:“去南蜀?”巫支祁一下翻身坐起,呵呵笑道:“就是南蜀
。怎么,怕了?”难岐石当胸捣了巫支祁一拳,也笑道:“南蜀有什么好怕的,行啊,就
去南蜀。”长琴眼中也是闪动光芒,很是兴奋的样子,从难岐石怀里夺过酒坛,猛喝了一
口,高声叫道:“去南蜀!”
三人坐在屋顶上说起远行,兴致颇高。笑闹半晌,巫支岐伸手摸了摸肚子,脸上表情十分
古怪,做了个鬼脸道:“哎,说了这老半天,肚子都说饿了,哪里去弄点东西吃就好。”
难岐石也笑了起来,道:“你这一说我也真觉得肚里空空的了。”长琴立起身来,对两人
说:“你们等等,我去厨里弄点东西来吃。”“等等,”巫支祁一把抓住长琴,“别做啦
,咱们去弄点现成的好东西吃吃。”长琴愣了愣,转脸看看难岐石,两人一时恍然,对着
巫支祁大笑起来。长琴指着东面的一座小酒楼道:“那边是锦烟楼,菜式很不错的,咱们
去那儿,也算是瞧得起他们啦。”难祁石点头笑道:“很好,很好,这样比较好玩。”巫
支祁又灌了口酒,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咱们应该穿上夜行衣,戴上面罩,然后再大
摇大摆的去锦烟楼后厨偷东西吃。”长琴一把把巫支祁扯起来,笑骂道:“哪里那么麻烦
,快走快走,我肚子也饿啦。”
三人从瓦顶上跃下,却看见阿妲正站在院子里,冲着他们笑嘻嘻的。阿妲微笑道:“你们
三个这么晚了不睡,又要去哪里?”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很古怪。难岐石干
咳了一声,对阿妲说:“嗯,那个,嗯,晚上睡不着嘛,我就叫着长琴和阿祁出去一块走
走,散散心。”阿妲走到难岐石跟前,对难岐石皱了皱鼻子,嗔道:“又骗我!我刚刚在
下面都听到啦,你们三个要去锦烟楼偷东西吃。”三人一听原来走漏了风声,只好一起对
着阿妲干笑。阿妲一把扯住难岐石的衣袖,娇声道:“不管,我也要一起去。”
难岐石看看长琴和巫支祁,又看看死拽着自己的阿妲,把手一挥:“那就都一起去吧。”
四人嬉笑着,把小院的后门打开溜了出去,慢慢隐没在尚阳坊夜色浓迷的沉沉街巷中。
仰头上望,青空在两边高崖夹逼之下只余下一条窄窄缝隙。玄色白纹的崖壁上布满苍绿的
青苔,手抚上去,巉岩之上潮湿温热,岩石却是犬齿错互,硌手生痛。人走在这狭长的峡
谷底部,畸零山道之上也不由不对造化神功心生畏惧。山道只是紧挨着岩壁浅浅凿出的一
道,身旁外侧便是怒沧江水咆哮奔跃,浊流狂泻,滚滚而下。若是一时失足跌下,便就是
神鬼之力也立时化为乌有,尸骨难觅。此地地势奇险,乃是怒沧江自中陆西南发源后积聚
水势,汇融成泱泱大流的第三个水口。故老相传,因其水势暴烈、激猛难抑,便向来称之
作“狮奔怒峡”。此地已入南蜀国境内,这“狮奔怒峡”也正是深入南蜀直至南蜀都城巴
京的必经要道。
南蜀国立国之久远过大风,早至大风朝开朝前的旧裔朝便已立国于此南荒,迄今算来已逾
三千余年。因南蜀地处中陆南荒万里群山中,地势复杂、崎岖难行,故而与中陆腹地甚少
交通,向来与中陆各朝虽以君臣相称,但实则坐地自大,自行其事。即便是大风祖龙昌夜
开疆拓土,纵横无匹,当年也未曾涉险远征南蜀,以求君令畅行于南荒。南蜀一国由此更
是神秘莫测,难窥真容。
关于南蜀国之传说甚多,传说南蜀原是迦楼罗族先民的发祥之地,迦楼罗族自南荒不毛之
地迁袭而出后便以“迦楼罗”为部族之名。但南蜀故地依然有迦楼罗族先民留存,这一支
先民自号“羽人”,隐没于南蜀万山千壑之中,向来不与外界相来往。南蜀立国的君主在
传说中乃是个人首蛇身的神人,号为“蚕从”。蚕从在南荒之地教导民众开山垦地,耕种
丝麻;一手建立南蜀之国,死后化为南蜀第一山:都宇山。南蜀之地,人民莫不敬崇都宇
山神,南蜀各地都可见到都宇神庙。现下传承的南蜀王并非是蚕从之后裔,代代皆号为“
孔壬”。野史传说中,孔壬乃是旧裔朝的诸侯,在中陆大战中逃入南蜀,入赘于蚕从王室
,取国为王。
此时在中陆腹地正是隆冬腊月,万物枯涩。可南蜀之地地气炎热,向无秋冬之季;此时远
望群山万岭间依旧是浓荫葱郁,枝叶繁盛,未见一丝凋败之相。“狮奔怒峡”的陡峭山道
上铜铃声响,蜿蜿蜒蜒行来一对人马,正是在南蜀与中陆之间行脚为商的马队。这南蜀与
中陆腹地之间向有马队往来贸易,以南蜀盛产的象牙、玳瑁、麻丝、生漆、药材等物在中
陆腹地城中换取茶叶、盐巴、丝绸、新奇首饰等物。虽是路途遥远,山道奇险,但奔走一
趟获利颇丰,故此马队贸易千百年来一直未曾有过断绝,反而愈加兴盛起来。
这支马队的领头是个约摸五十多岁的汉子,名叫弘巴。虽是发际短须皆有斑白,但身上仍
是壮实精悍。身上一件掺麻棉袍下摆胡乱掖在腰间,大敞着怀,露出一副铜铁浇铸出般硬
实的胸膛,粗黑的皮肤油亮闪光。弘巴在这条马道山路上已走了不下几百次,自十几岁上
就跟着阿爸出门行商,现在在南蜀,弘巴已是数得出的马头。弘巴的名字就是招牌,货主
都放心把货搭交给弘巴带着走过这条漫长险峻的商路。
午间的风在峡谷的岩壁间轻快的穿过,带着脚下巉岩旁怒沧江水狂泻急流飞溅起的水汽,
湿漉漉扑在身上。弘巴在脸上抹了一把,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紧紧贴在岩壁上缓缓挪动的
马队,马队此时已抻成长长细细的一条,若断若续的在山道上行进。这时,天上传来一声
高亢而尖利的声音,弘巴手搭着凉棚,眯着眼抬头上望去:却是一只蓝翎苍鹰在峡谷的上
空盘旋。蓝翎的苍鹰在南蜀人的传说中是都宇山神蚕从的使者,在南蜀是很受人爱护的猛
禽。弘巴看着那只在高空上展翼盘飞的苍鹰,心里只是想:在那么高的地方向下看着,自
己和这一条长长的马队是不是就象是一列细小的蚂蚁,在山岩的缝隙里慢慢爬动呢?正有
些出神,却听见身后的马队有些骚动。
行走南蜀的马队虽是名叫马队,其实整个商队里并不会有几匹马。南蜀山路难行,能以马
驮货搭的机会并不太多,基本仍是需要人力驮运。南蜀的驮夫都是当地的土著女子,身背
着几近两人高的竹制货篓,行走在南蜀群山峻岭中的崎岖山道上。这些女子大都挽着高髻
,以红绒绳紧紧系住,因将红绳做三道挽住髻子,故而也将这些女驮夫俗称作“三道红”
。“三道红”除了驮运货物,也需为马头侍寝,在商队上俗称作“暖脚”。
弘巴回头看时,原是一个年轻的“三道红”听到顶上苍鹰唳叫,好奇之下抬头去看,怎奈
身后背负的货篓太重,身形一个不稳,在山道上摇了摇就要跌入“狮奔怒峡”中!弘巴虽
是久经商路,此时心里也不禁一痛:那个“三道红”名叫苏玛,前年才跟着马队出来驮货
。一张笑脸,模样很是俊俏,弘巴一直在以她“暖脚”。此时见苏玛摇晃着向峡中怒涛跌
落,弘巴已知道是不救,可怜这么个正当时的女孩,这样跌下去连个尸骨都留不下。弘巴
想到此处已是不敢再看,耳边听着苏玛惊惶凄厉的叫声:“救我!救救我!”在峡谷间空
落落的回荡,只能咬紧牙关将手把脸用力掩住。
这时马队中突又爆出一阵欢呼,弘巴把手拿下抬头回身去看,也不经大叫起来。——只见
马队后部电闪也似窜出三个身影,轻烟般在马队众人头顶的岩壁上一溜而过。当先一人足
尖在岩壁上一点,已将身扑出,大鸟一般飞腾在空中;手中挥出一条长带,生生卷住正在
往峡中跌落的苏玛,将她扯在空中顿了一顿!飞扑出去的那人被苏玛下坠的大力扯住,犹
在半空的身形一滞,眼看着便将和苏玛一道跌入身下的滚滚浊流里!弘巴在队首看着,心
里怦怦乱跳,两手全是汗水,紧紧扶着身后的岩壁,只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半空中的那人
一声清啸,身后紧跟上来的另一人手中又挥出一条长带缠在半空那人的腰间,运力向后一
扯——生生将半空中那人向岩壁扯回了几尺!但却也被下落的两人的大力带着向前滑动几
步,脚下碎石倏倏而落,滑坠入身下湍流激浪中!众人看着,又是齐齐一身惊呼。身在最
后的那人长身舒臂,一手抓住居中那人的腰带,另一手忽现出一道眩目白光,向岩壁抓落
下去,碎石迸开,手掌已没入岩壁中死死扣住。直到此时,被长带连成一线的四人方才定
住身形,摇摇摆摆的在峡中山风的激荡里危危欲坠。
前后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可弘巴身上的棉袍已是全被冷汗洇透,此时两眼直愣了半晌方
才吁了口气回过神来,这才觉得身上被山间的轻风吹得一阵阵发冷。那边扑出救人的三个
人已慢慢将身上被峡中飞溅起的激浪打得透湿的苏玛扯了上来,苏玛吓得浑身酥软,才被
放到山道石地上便瘫坐在地,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弘巴定了定神,轻抚了下胸口,对马队
大喊道:“快!快点!快点走几步,出了‘狮奔怒峡’再歇脚,这里不能多呆!”
马队众人慢慢移出“狮奔怒峡”,再没生出什么事端。弘巴一面在头前走着,一面回想着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几下。那三个人是在龙息平原南面的小镇上遇见的,只是三个半大的少
年,说是出来游历的。听说马队要回南蜀,便一力央着弘巴,要和马队一起进南蜀。弘巴
原是不想答应,山路难行,带上几个没走过的生人颇多麻烦。但终是架不住缠,又得了那
个头发落草一斑,说是叫巫支祁的那个几枚错刀金币,于是也就点点头答应了。一路上行
来也未遇到什么事情,弘巴走在队前,和他们甚少说话;一段时日下来,这三个年轻人倒
是和马队里的“三道红”还有压队的德加混得挺熟。真是没想到这三个年轻人本领颇大,
今日要不是他们三个,苏玛就已在怒沧江中尸骨无存了。行走商路也有三四十年了,哪次
不得死几个人?在“狮奔怒峡”死的人更是数都数不过来,可今日这样从阎王嘴边夺过命
来的事真是听也没听过。眼前又掠过方才在岩壁上的那几幕,弘巴犹自觉得心里怦怦不定
,足跟有些发软。不由回头向马队后看了几眼:却没看见那三个年轻人,马队抻成长长一
线,“三道红”高高的货篓把马队后尾的情形都给挡住了。
走出“狮奔怒峡”的时候已是天色近晚,弘巴领着马队在浓密的山林间觅到了一块开阔的
空地;向后摆了摆手,整只马队一下就松散下来,渐渐聚拢在一处,“三道红”们卸下身
上的货篓,开始忙碌着张罗生起篝火,搭设行帐。
这一带是哈坝雪山的山区,林间草木繁茂,浮动着淡淡植物汁液丰盈的清香。远望去,密
密山林向上延伸的尽处是苍莽无言的大山。落日的暮霭浓艳绮丽,慢慢沁染到大山皑皑的
峰顶,原本秘银一般在日光下雪亮闪光的顶峰此时渐渐透出一股泛着金色的粉红来。雪山
顶处的冰雪水欢悦着流淌下来,汇成一股清亮的山涧,在疏落林间蜿蜒经过。
空地上,篝火已经升起,红色的火焰在干柴的毕剥作响中生腾起来,不时炸出一星半点细
小的火花散在沉淀下来夜色的暗影里。卸下了货篓的“三道红”在围起的营地上忙碌欢笑
着,一天崎岖山道上跋涉的艰辛似乎在此时全都一扫而空。在岩壁上救人的三个年轻人被
当作了英雄,弘巴和压队的德加把他们请到篝火旁坐下。火架上的麋子肉被烤得正好,一
滴一滴的油脂从肉块上滴落下来,在燃着的木柴上滋滋作响。弘巴呵呵笑着,面庞被篝火
映成红彤彤的一片,不住得给三个年轻人手里捧着的陶碗斟满果子酒。旁边的德加是个身
材墩实的胖子,蓄着一部短须,小眼笑眉,长相甚是和善。德加这些时日一直在队尾和这
三个年轻人走在一处,早已厮混得烂熟。这时德加把手里的一碗果子酒浇到火架上正烤着
的麋子肉上,“嘶啦”一声,空气中一下子弥散着一股浓郁得说不出的香气,德加哈哈一
笑,转头对着其中一个面目俊朗的少年挤挤眼睛道:“怎样,长琴小哥?不比你的手艺差
吧?”
这三个年轻人正是难岐石,长琴和巫支祁三人。燕都城里秋深近冬时候,难岐石和长琴、
巫支祁告别宣公和阿妲出来游历修行。宣公听说长琴想要出来游历却没说什么,只是将长
琴招到房里交待了大半晌。倒是阿妲,很有些依依不舍,眼睛红红的扯着难岐石的衣袖送
出去老远。难岐石温言抚慰了半天,又说一定尽早回返,这才恋恋别去。
三人向着西南方向往南属国一路行来,走到龙息平原的南面小镇上遇到了这支马队,巫支
祁听人说前去南蜀山路难行,只有和常在这条道上行走的行商马队一起,才能顺利走到南
蜀国的都城巴京;于是向马队的马头弘巴央求了数天,一路死缠烂打,又许下财物,这才
得到弘巴点头答应。向西南走了相近有半个多月才进到南蜀国的地界,一路风光民俗都是
和中陆腹地大异其趣,三人中除了巫支祁有些游历经验,难岐石常年独处,只是和段羽素
一路自西陲跋涉道燕都;至于长琴,更是自小未出过燕都城。这次远行到南蜀国中,处处
都是大感新奇,虽是路途漫漫难行,但三人却是丝毫不绝其苦,反而每日都是兴味盎然。
三人跟在马队后面一起走,初见运货的驮夫竟是些女子都很吃了一惊。还是在队尾压货的
德加一路给他们讲解南蜀国的风俗,三人这才对这地处南荒的神秘古国略有所知。德加性
子爽朗,喜交朋友,四人一直在马队队尾行走,朝夕相处下来,已是情谊颇深。
这时长琴见德加笑问,眯着眼深吸了一口烤肉的香气,赞道:“不差,不差,这烤肉别有
风味儿。”德加哈哈笑着,拿过放在一边的提壶给三人碗里又蓄满酒,道:“这果子酒南
蜀的土话叫‘伊苏黎麻’,中陆的官话叫做‘猴儿醉’,南蜀第一大名酒,拿来烤肉别有
一番滋味。”又冲着在一旁乐呵呵的弘巴摆了摆头,转脸对三人说:“咱们马头家祖传着
有酿造‘伊苏黎麻’的秘方,别处是尝不到这滋味儿的。来,来,好好尝尝咱们南蜀的风
味!”说着话,一边围坐着的“三道红”就已取下火架上烤好的麋子肉切成方块,放在陶
盘上端到三人面前。
弘巴这时拍了拍手,“三道红”中走出今日险些落在“狮奔怒峡”里的苏玛。苏玛满捧着
一碗“伊苏黎麻”,盈盈走到三人面前,深深垂下腰来,把手中捧着的酒碗高举在头上。
朱唇轻启,喉音婉转,仿佛南蜀山林里时时歌唱的小鸟“斑斑嗦”。那是一首南蜀土语的
歌谣,难岐石和长琴、巫支祁都听不大懂,只是觉得苏玛的歌声清亮悦耳,回绕在篝火腾
腾的红焰上,渐渐散到静夜的林间,使人迷醉。一曲歌罢,众人都静了片刻,德加笑着对
难岐石三人道:“苏玛刚刚唱得是我们南蜀的‘酒歌’,只献给最尊贵的客人,今天你们
救了她的命,你们也就是我们马队所有人最尊贵的客人!”这边弘巴也已站了起来,带着
马队所有的“三道红”,手捧着酒碗,一起鞠下一躬。弘巴向是吟唱一般说道:“远来的
三位少年啊,你们在山神的怒涛里救出了我们年轻的姑娘,你们是真正的勇士,你们是我
们最最尊贵的客人。请喝下这碗酒,这是我们最真诚的谢意。”
难岐石看看长琴和巫支祁,三人都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对着
酒碗对弘巴和“三道红”们连声说道:“快别这样,快别这样,那种时候谁都会出手试一
试的。”德加在一旁笑道:“快把酒一口全干啦,大家以后就是好朋友啦!”长琴听见,
忙捧起酒碗仰头而尽,只是喝得急了些,呛得咳了几下。众人都笑起来,又向难岐石和巫
支祁敬酒,俩人也不再推辞,端起酒碗也是一饮而尽。
夜意渐浓,哈坝雪山伟岸的身形已在墨色中辨识不清。山脚下的林间空地上,马队的“三
道红”们围着正旺的篝火欢歌热舞,一碗一碗的果子酒,一盘一盘的烤麋子肉被端上来送
到难岐石三人面前。长琴已是有些喝得晕晕乎乎了,抱着胖胖的德加,两人口齿不清,不
知在说些什么。巫支祁却是酒量甚豪,端上来的果子酒都是一饮而尽,和难岐石两人坐在
弘巴身畔聊着些闲话。
“弘巴大叔,这样走下去,还有多长时间才到巴京呢?”难岐石拿着提壶给弘巴的碗里蓄
满果子酒,端给弘巴,笑问道。
弘巴也喝得有些醺醺然,接过酒碗,摇摇晃晃的,酒倒是洒了大半,只是呵呵笑着,说道
:“今,今天出了‘狮奔怒峡’,往,往后,往后的路就好走啦。再有个十,十来天就,
就能到巴京啦。”说完端起酒碗,一碗酒又下了肚。
巫支祁从弘巴手上接过酒碗,又给倒满,敬到弘巴手上,笑着问道:“弘巴大叔,听说南
蜀王代代都叫孔壬是吗?这一代的孔壬王是个怎样的人啊?”
听了巫支祁的问话,弘巴却是悚然一惊,脸上神色一变,方才还是醺醺然的酒意已是醒了
大半,眼睛直直的望向南面暗沉的山峦却没有说话。巫支祁和难岐石都是面面相觑,不知
是怎么了。良久,弘巴向是缓过一口气来,面色沉凝,对巫支祁和难岐石两人闷声说道:
“你们要是到了巴京,千万不可以问这个问题,知道吗?千万不可以。你们一定要记得我
说的话,千万不可以问。”巫支祁追问道:“为什么?”弘巴面上似乎有些恐惧,只是连
连摆手,象是努力要驱赶开什么似的说:“不要问,我不能说。你们只要记得我说的话,
我这是为你们好。”难岐石还想在问什么,弘巴却是咬紧牙关,死活也不肯再说了。
欢歌的“三道红”渐渐散去,篝火旁都是陷入沉睡的人,夜又慢慢归于寂寥。望向南面的
大山,那之后便是南蜀的都城巴京。山在无边夜幕中沉淀下浓重的暗影,在篝火腾动的热
焰之后无语逼视。四下只有些山风极细微的穿行,带来林间夜枭“咕咕”的叫声。难岐石
和巫支祁坐在篝火旁望着大山的暗影,想起孔壬和方才弘巴脸上异样的惧色,身上都没来
由的觉到有一丝幽幽的寒意袭上身来。
※ ※ ※
<乌衣乱弹>:大家好!!又有一阵子没见啦——乌衣现在很忙的说,虽然北京现在非典厉
害。说到非典,请大家都多多保重吧!今天是乌衣的生日,所以特地更新两章《暗行录》
来感谢大家很长时间以来对乌衣的支持!再一次谢谢大家!!!
第七章中长琴的戏分比较重,试图想要把这个角色的感情作一些描写,乌衣对刻画人物总
是信心不太充分,大家多给些意见,看看乌衣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第七章中的马帮和“
三道红”的情节是真实的,在清代乃至民国初年的云贵山间,尤其进入孟腊地区,都会有
“三道红”的身影。说到这个,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南属国的设定就是依照着云贵地区
来写的。便也以这个设定来怀念乌衣深深喜爱的云南,来怀念当年那部白桦先生所写的《
指尖情话》。因为怀念《指尖情话》,乌衣特地在第八章中写了一个热带的美丽少女。
第二卷 燕都浪人钞
第八章 孔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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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祁!你还跑!你给我站住了啦!”女孩子狠狠剁了跺脚,咬着嘴唇对着那个正窜出去
的背影嚷道。那背影只是回头对着她咧嘴一笑,笑容在山间林木透下的点点阳光下很是爽
朗。女孩子脸上浮起一抹羞红,又咬了咬下唇,终是扭身追了上去。
后面羚牛拉着的大车上,长琴转脸看了看难岐石,脸上坏坏笑着说:“雅瑾很喜欢阿祁呢
。”石靠在彩漆绘满花纹的车厢上,伸头看了一眼正在追逐打闹的雅瑾和巫支祁,笑道:
“两人很配啊。怎么,你想起阿素啦?”长琴脸上难得红了一红,道:“我是看你整天若
有所思的,象是在想谁的样子。在想谁啊?……嗯……阿妲看上去很喜欢你呢。”石挥手
锤了长琴一拳:“少胡说。”长琴叫了起来:“我才没胡说呢,你看咱们走时阿妲拉着你
眼睛都红啦。”难岐石伸手从路边李实树上摘下一颗李实扔到长琴嘴里,笑骂道:“有嘴
就吃你的,少废话。”长琴咬住李实,嘴里含糊不清的道:“这颗很红呢,嗯,甜。”石
笑了笑,也不去理他,自往山路两边看去:山势已渐为平缓,看来是快要出北罂山区了。
这样的话,大概明天会进到都宇山中,巴京也就在前面不远了。
难岐石三人和弘巴的马队走出哈坝山区,行至北婴山的东麓小城旺贡时,马队要在小城整
理货搭,抛售一部份货物,本是要滞留半月时间。长琴在城里闲逛时打听到巴京城里孔壬
王即将举行盛大祭礼,回来三人一合计,决定告别马队,提前上路,赶去看巴京的祭礼。
恰好德加在旺贡遇到应孔壬王征召前去巴京献艺的热芭艺团,德加,弘巴与艺团的老团长
甲错是故交老友,于是便把难岐石三人引见给甲错,和着艺团一起前去巴京。
热芭是在南蜀各山区中流浪游涉的艺人,常年赶着彩漆绘满花纹的大车在南蜀各地歌舞献
艺。南蜀的民谚中有云:热芭是都宇神热恋时的眼神,一生就在最放纵的歌唱和旋舞中力
竭到死。甲错的艺团在热芭人和南蜀国中小有盛名,在南蜀的群山中行吟歌舞已有二十多
年了。这一次是被南蜀的地方土司推荐给巴京的,特意为了巴京的盛大祭礼赶去献艺。
雅瑾是甲错的小女儿,难岐石三人见到雅瑾时,心都突然猛烈的抖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如
火焰一般的精灵的女子,一个照面,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炽烈的点燃,随着她身形的舞动
而挥霍着热情。那天,雅瑾从绘满彩纹的车厢里出来,身穿着一件火红的沙丽,一下子,
青空上的阳光也变得平淡了些。沙丽是南蜀的服饰,裙脚阔大,薄如蚕翼,轻如云纱。南
荒少女早熟而热情的身体仿如成熟的晚香果一般汁液丰盈,身躯的玲珑与修长全被那袭轻
薄曳地的火红沙丽以最诱惑的线条勾勒出来,烧得人眼睛生痛。羯鼓声响,雅瑾舞起,那
方才双眼幽深如潭,妩媚艳惑的女子霎时就化作了一团在人心尖上窜跃闪烁的热力之炎。
妖异的红色,热情的红色,狂纵的红色,雅瑾就是一匹在霜月下灵动的红色雌狐;就在那
嫩白的双足踏在青青草毯上盘跃的一刹那,所有人的心魂都被她蛊惑。在众人都如痴如醉
的时候,巫支祁从中站起,和着雅瑾的鼓点一起舞起来。——如果说雅瑾的舞是南荒炎阳
下挥洒的娇媚和放纵的热力,那巫支祁的舞就带着北荻男儿的豪迈血气,雄浑开阖间男子
的勇悍尽露无疑。舞动正酣,巫支祁深深望向雅瑾的眼中曼声歌唱,墨色的蓝眸中蕴着热
烈的焰火:“我的姑娘啊,大地就好像那丝弦的琴。当你纤细的双足踏触它着舞动,它就
弹拨起我心头的热焰,震颤成一曲向你倾诉的歌。”两人的眼波融成一处,那一时,雅瑾的热情就
雎霾闪巳浦傅娜崴浚宦埔宦魄O瞪险飧瞿渡贩⒌乃噬倌辍
山间的李实树高大茂密,叶面绵延成的如云绿色,被枝叶的缝隙间轻轻巧巧散落下的金色
阳光冲洗的格外清澈。点点滴落在青草上的光斑和不时鸟儿的轻吟让幽秘的林间一下通透
起来。雅瑾追着巫支祁跑进林间,一下子却失去了那个墨蓝头发的背影。“阿祁!阿祁!
”林间仍是静静,只能听见些山溪的水声。“巫支祁!巫支祁!你出来,你出来啊!”雅
瑾有些急了,这么个人一下子跑到哪里去了呢?
突然被人一把抱住,两只有力的臂膀紧搂在腰间,方才一惊,不禁“啊”了一声,从颈窝
里传来的熟悉的气息随即让心里宁定了下来。雅瑾咬了咬嘴唇,一下回身紧紧环抱住巫支
祁,噙开小口,嘴唇滚烫的,在这坏人宽厚的胸前用力咬下一口——“啊哟”巫支祁叫了
一声,雅瑾抬头看着那坏人,那坏人泛着墨色的幽蓝眼眸却是笑着的,凑到自己的耳边,
低声说:“雅瑾啊,小妖精,你咬了我一口,你拿什么来赔我呢?”热热的气息带着魔鬼
一样的诱惑从耳垂上酥酥麻麻的流下,雅瑾呻吟着在巫支祁怀里扭动了一下。脸上好烫,
身上好热,好软。雅瑾有些迷乱,只想着自己紧抱着的这个坏人把自己按在他怀里揉烂。
那坏人象是能听见自己心里的话,他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柔嫩的嘴唇上轻抚过:
“怎么会有牙印的?”那坏人轻笑着问。“咬,咬的”雅瑾微闭着双眼,喃喃的说。“下
次不要这样,我会心疼的。”“心疼?他为我心疼?”雅瑾的甜蜜的喜悦还未从心间清晰
的升腾起来,柔嫩娇艳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红唇就被这坏人一下撄住。口舌交缠着,雅瑾踮
着脚,双臂不由自主的勾住这坏人的脖颈,紧紧的,紧紧的缠在这坏人的身上,胸中所有
的热,这一时都放纵了出来。
啊,这坏人呐。这坏人的手象是阿西大叔在拨动梵陀铃的琴弦,自己的心,自己的心被他
拨弄得乱乱的。有火焰在腿间向上蜿蜒着腾跃,烧得自己的一颗心啊,就要化成如血的烈
酒。雅瑾在巫支祁的怀里呻吟扭动着,南荒艳阳下早熟的少女已是一颗成熟的果实,只待
着有人爱怜的采撷。巫支祁的手指灵活的在雅瑾身上抚弄着,雅瑾身上薄薄的纱丽轻轻的
在不知不觉中就褪落在地上,少女蜜色的肌肤如同一匹闪光的缎子在巫支祁的手下铺展露
出,指尖柔腻的触感让巫支祁的心也停跳了一摆。
雅瑾纤柔的腰肢象是在风里不堪狂掠的枝条,向后仰着折倒下去。少女温热娇嫩的双乳丰
茁的挺立出来,一对嫣红的小珠早已是浮突凸现。这坏人,这坏人,雅瑾在心里甜蜜的呢
喃着,紧紧的搂着在自己胸前喘息着的那坏人乱蓬蓬的头,有一种怦怦乱跳着的诱惑撩拨
得自己想要叫出声来。修长滑腻的双腿不由的交缠到那坏人的腰间,那腿间湿热的欲望慌
乱的等待着和那火热的痛楚一起,在贯穿中被放纵的热力沁透。
青草如毯,斑斑驳驳的光影在林间无声息的流转,下澈的缕缕煦暖轻轻浮拭兀自交缠着的
两人,雅瑾蜷伏在巫支祁的身上,手指一下一下在巫支祁的胸膛上轻轻滑动着,嘴角带着
甜蜜的笑意,腻声在巫支祁的耳边轻轻说道:“往后……只为你一个人唱歌;往后……我
的心里就只有你,这坏人。”巫支祁揽着雅瑾不盈一握的腰肢——那是一条惊心动魄的曲
线,肌肤的滑腻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自己的手掌摩挲着不忍放开。仰面上望,头顶是
碧蓝远阔的苍空,听着雅瑾在耳边呢喃的细语,那滚热的情话也只是让他的嘴角浮起一丝
若有若无的表情:往后……是往后吗?……
巴京也许是中陆上最为悠久的古城,自建成的那日起,就从未被战乱的烽烟侵染过。背倚
着都宇山的这座古城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个满脸岁月痕迹的老者:深黑阔大的亚衡岩垒砌起
的城墙虽是高大雄浑,但却被粗如儿臂的长藤爬满;城墙之上尽是浓浓的苍绿,或是长藤
的枝叶,或是厚厚的苔藓,几乎和夹着城池的都宇山双侧峰上的密林连成一片。斑驳之间
却尽诉着这古城的平静与安详。对比之燕都外城上如今都历历可辨的箭痕弹坑,自是让人
颇多感慨。
入城后的街巷也颇为古朴,麻岩铺地,倚山成屋,依稀可见旧朝先民的遗风。整座巴京城
气势并不开阔,只是顺着山势绵延而上,最高处就是南蜀王的王殿——大庸城。大庸城和
巴京同时建起,但远望上去比之巴京外城的城墙坚厚簇新了许多。宫城全用一色的淡黄砂
钢岩的岩块推砌,遥想当年,再这都宇山主峰涅波峰的半腰上切筑起这样一座王殿,想必
也是一项浩大间艰辛的工程。
这巴京是南蜀的第一大城,虽是不如兴庆府或是燕都那般富庶繁华,但也算是百货齐备,
商贾毕集;更兼之眼下祭礼大典在即,街巷之间愈是车水马龙,衣袂如云。近郊百里的人
都来赶集,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南蜀国内部族众多,虽大都为迦楼罗人和天人
地部,但习俗民风却都大不相同,向有“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音”之说。难岐石坐在街
边的小酒肆里看去,街上往来的南蜀人,服饰特异,颇为有趣。坐在一边的阿西康是艺团
里弹奏梵陀铃的乐手,此时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跟石指点着街上的行人,为石讲解:“你
看那人,站在街角的那个。”石顺着阿西康的目光看过去,见是个身材壮实的汉子。那汉
子虽是面目黑黧,但却比一般的南蜀人身材为高,看上去也结实许多,站在一群矮小精悍
的南蜀人中显得很是醒目。那汉子身上的衣饰也颇为不同:裸露着右臂和大半个胸膛,身
上只是一件赭色的短小布袍包裹着硬实的肌肉;下身是件羚牛皮硝质的犊鼻短裤,赤着双
足踩在地上。臂膀上都箍着粗大的铜环,身上也多有赤铜制成饰品,最为打眼的就是腰间
那条赤铜链扣的腰带,上挂着两把沉甸甸的粗短腰刀。头顶正中焦黄的头发被束成粗粗一
束,其他的地方都被刮得清光铮亮。“那是个达鲁的武士。”阿西康看了一眼,回过头来
喝了一小杯酒,说道。“达鲁?”难岐石问道。“达鲁是都宇山往西去的拉鹰山区的人,那里的武
吭谀鲜窈艹雒摹O蚶赐醯罾锏奈涫慷际抢醋源锫车摹!卑⑽骺涤种噶酥改呛鹤友涞某
嗤怠按锫车奈涫堪醋叛涞某嗤创湍芊殖龅燃兜母呦拢涞耐绞谴执
笤绞歉呓椎奈涫俊!
难岐石注意看了看那汉子腰间的铜带,不是太粗,但也不细,想来是个中阶的武士了。正
打量得有趣,看见巫支祁和长琴两人打酒肆外面进来,走到桌边坐下。长琴抬手叫过跑堂
,要了壶米酿酒,脸上神情甚是兴奋,对难岐石说:“再有三天祭礼就开始了,靠近大庸
城那边好生热闹,没想到这次来到南蜀正好赶上。”难岐石却看见巫支祁脸上一副若有所
思的样子,正待要问,酒肆外面甲错大声喊着阿西康,阿西康对着三人笑了笑,起身应声
出去。难岐石回过头来问巫支祁:“怎么啦,阿祁?有什么不对吗?”巫支祁紧皱着眉头
道:“我……我觉得有点奇怪。……南蜀这里每个人都对孔壬王讳莫如深,我一问,他们
脸上都会象是怕着什么东西一样,什么也不肯说。”难岐石想了想,道:“也许南蜀的口
禁较严,不许寻常仁等妄议王室呢?”巫支祁摇摇头,道:“我也想过,可是总还是觉得
不太象的样子。有哪里总觉得不对劲。”边上长琴突然“啊”了一声,难岐石和巫支祁回
头看他,长琴也皱起了眉,道:“你们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这么大一个祭礼,没一
个人说是为了祭祀什么的,似乎都是含含糊糊的就给带过去了。这其中就透着几分蹊窍。
”
巫支祁点点头,“是有些古怪。只是,这其中关键如何能找得出来?南蜀的人看来是决不
会吐露一言半句的……”边上难岐石突然笑了起来,瞅着巫支祁说道:“别的南蜀人不会
说,可你阿祁问,有一个南蜀人总会是说的。”长琴也呵呵笑了起来,拍了拍巫支祁的肩
道:“没错,你要问,雅瑾是一定会说的。”巫支祁眼中也是一亮,点点头道:“一会儿
见到雅瑾我去问她。”
甲错的热芭艺团落脚在巴京城东的一家客栈里,这会儿,艺团的人都在客栈的堂屋里坐着
。甲错老爹刚从大庸城回来,这次从南蜀各地来巴京祭礼献艺的艺团会被获准进入大庸城
内献艺。在王殿内献艺是艺人们一辈子都难遇上一回的事情,因此,艺团的艺人都哈哈笑
着,坐在桌边大碗大碗的喝酒。虽然来献艺的艺团多了些,大庸城的黄门官的意思是要看
看各个艺团作台柱的女子,选出最漂亮的才许进到王殿里。可凭着火焰一样夺目雅瑾,来
巴京的艺团里哪一个比得上甲错老爹的热芭艺团?老爹也和大家一起抱着酒罐大笑着,一
张满是风霜的脸上全是红红的喜色。
雅瑾偎在巫支祁的怀里,两人一起靠在客栈屋顶的瓦面上,看着西面的落日把天上的浮云
一点一点染得艳红,沉沉垂入褐紫的暮色。雅瑾细细的手指绕着一绺巫支祁垂落在肩上墨
蓝的头发,轻声对巫支祁说:“阿祁,这是我爹爹最大的心愿——在大庸的王殿里献艺。
为了我爹爹,我得再跳一回舞,再在别人的面前跳一回舞。你莫要生气,我答应你,这真
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只跳舞给你一个人看。”巫支祁看了看雅瑾贴在自己胸前的那
张俏丽的面庞,轻哼了一声,道:“真的是为了你爹爹,还是你想在众人面前,在大庸的
贵族面前,看他们为你迷醉得不能自已?你享受那种被人热热注视的目光,那种目光让你
浑身的皮肤都在发热。”雅瑾的脸上一下变得雪白,猛得推开巫支祁,眼中流下泪来,咬
着嘴唇颤抖着说:“你不相信我吗?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你为什么还是不相信我?你要我
怎样?我要把这颗心掏出来,你才会信吗?”巫支祁看着雅瑾,突然猛地把她拉到怀里,
吻住她的双唇:“不要这样咬着你的嘴唇,我会心痛的。你知道么?我忌妒,我忌妒你在
别人面前跳舞,我忌妒别人望向你的眼神。你知道么,如果目光能吃人,他们每一个都想
要把你吃掉。”雅瑾一下瘫软在巫支祁有力的怀抱里,喘息着呢喃:“你这坏人,你这坏
人,我整颗心都给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巫支祁轻轻拨开雅瑾额上的乱发,手指慢慢划过脸庞上柔滑的线条,低声说道:“雅瑾,
我有件事要问你,你一定要告诉我。”雅瑾把脸埋在巫支祁怀里嘤声说:“你问吧。”
“为什么我问起孔壬王的时候南蜀的人都像是很害怕的样子什么也不肯说?”听着巫支祁
的问话,雅瑾一下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向是被冷风吹过一样有些颤抖,很慌乱似的四下看
了两眼,对巫支祁说:“你还是不要问吧,真的。”巫支祁哼了一声,脸上有些沉下来:
“不要说你那颗心了,我问你一件事情你都这样,我如何能信你?”雅瑾紧紧揪住巫支祁
的衣襟,急道:“不,不是的,只是……”“只是什么?只是这一次又是你没有办法?”
雅瑾看着巫支祁墨蓝的眼睛,那眼睛这时有些冰冷,刺得心里好疼。不要,不要这么冷,
她要这坏人热热的嘴唇,她要这坏人望向自己时那快要燃着眼神。雅瑾又咬了咬嘴唇,象
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猛地抱住巫支祁,在他耳边微微抖着低声道:“从来就只有一个孔
壬王,从来,就只有那一个孔壬王。”
巫支祁猛得颤了一下,突然觉得日光暗寂下去的暮色中涌上一股阴寒,直沁入自己的骨髓
:“只有一个孔壬王?你是说,这一千多年里只有一个……”雅瑾蜷在巫支祁的怀里象是
被抽干了力气,只是把脸深深的埋住,点点头:“是,只有一个孔壬王。他活了一千多年
,他是不老不死的怪物,他是南蜀人最怕的噩梦。”巫支祁紧紧搂着雅瑾,南蜀夜晚煦煦
的风淡淡吹过来,可巫支祁却觉得自己的身上冷得有些发抖。
祭礼献艺的宴会是在大庸城的主殿上。主殿辉煌阔大,气势不凡,殿上盛宴铺陈,满坐着
南蜀国中贵戚豪绅。各地的艺团此时都候在主殿廊下,鱼贯入内陆续献艺。外面巴京城里
热闹非凡,在这主殿之上尤能听见喧哗嚣攘之声。
“透着几分古怪。”混在艺团人群中的巫支祁对难岐石道。主殿之上虽是一片笙歌,贵戚
豪绅们也都满面堆笑着推杯换盏,可这灯火辉煌,富丽奢华的大庸城主殿上却隐隐透这一
丝诡异的阴冷,就好像有什么箕踞在大庸城的城顶上,用一对无生气的巨眼在冷冷注视着
。难岐石从廊柱的帷幕后仔细打量着大殿上的人,那些贵族脸上虽是笑着,但却都象是心
不在焉的样子,大殿中心的歌舞杂耍虽是精彩纷呈,但殿上观赏的人却都只是敷应似的鼓
掌赞扬一番,尚还不及廊柱下候着的艺人们看得起劲。大殿之上虽是堂皇热闹,可就象是
扎起的纸架,内里尽是空落落的寒气。难岐石运足目力向高坐在大殿最尽处王座上的孔壬
看去:那人看不出年纪。面目清朗可说是颇为英俊,唇上两撇浓黑的短须被修饰得极为精
心,这样看上去也只象是个四五十岁保养得体的中年人。可皮肤却白得可怕,淡淡透出些
青色,显得嘴唇红得有点妖异;额上布满皱纹,满头银亮的白发被高高推起一个大髻,垂
下一根又常又粗的辫子落在脑后,看上去又象是足有百岁,苍老不堪。踞坐在王座上的身
形颇为富态,穿着一件大红锦彩的宫服,紧紧裹在身上。宫服猩红艳丽,金线挑花,长长
垂落在王座下,式样很是少见。长琴悄声嘟囊了一句:“老怪物,穿得衣服也这般怪。”
难岐石摇摇头,对长琴说:“那是旧裔朝的官服,现在早已没人穿了。”“旧裔朝?”长琴咋了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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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壬高坐在大殿尽头的最高处,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眼中空洞冷漠,目光直直从大殿的
殿门穿出去,看着巴京城里夜空中盛放即逝的烟花不知在想些什么。猩红如血的宫服下,
那具身躯散发着冷冷的阴寒,和大殿里空落落的诡异扭动在一起。
大殿上,羯鼓声响,雅瑾穿着一袭火红的纱丽飞旋着舞动到了大殿中央那块巨大的光华如
镜的晶髓石面上……
“这老怪物想干什么?”长琴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半长的短剑,贴在胸前,悄声问难岐石。
难岐时也有些紧张,心里好像绷起的弓弦,见长琴问,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长琴屏住呼息
,觉得手心里有些冒汗,微侧过脸看了看紧挨着自己的巫支祁,透过极淡的幽暗的光,能
看见巫支岐紧抿着的双唇,脸上硬挺的线条此时也是紧紧绷着的。三人直直立着,背贴着
大庸城王殿禁宫的宫墙,藏在厚重的帷幕后面,屏住呼吸,听着帷幕外那个不老不死的孔
壬的声息。
雅瑾的舞还是一样充溢着蛊惑人心的热力,飞旋的裙裾就象是一颗在沉凝中跳跃迸射的流
火,所有放纵的诱惑都在那舞起的一瞬黯淡失色。只是,那大殿上的贵族似乎是麻木的行
尸,仍只是报以伪饰的笑容和虚应的喝彩。只有大殿尽头高坐的孔壬,突然面上漾起一抹
妖异的艳红,双手紧抓着王坐上扶手的兽头,身躯向前倾了倾;双唇微张,喉中发了出些
嘶哑的声响。没人注意到孔壬王的动作,也许是没有人敢去注意,只有隐身在廊下艺人里
,一直盯着孔壬的难岐石和巫支祁看到了:孔壬微张的双唇间,一条鲜红的蛇信探出了一
下又极快的收了回去!
难岐石和巫支祁对望了一眼,两人都觉得背上洇出一层冷汗,有些寒沁沁的。长琴回过头
来看到两人望着孔壬面色古怪,再看看王座上那阴冷妖异的孔壬,心里也打起十二分的精
神,不由的伸手摸了摸腰侧暗袋里的短剑。
晚宴结束时,孔壬挥手叫过黄门吩咐了几句,那黄门走到大殿中央尖着嗓子道:“王命:
献艺各艺团女子留宿大庸王殿!王太妃有封赏!艺团其余人等候于大庸城门外,等候赏赐
。各贵戚官员可散宴!”
殿上众人很快就散尽,在难岐石三人眼里看来那些贵戚官员都好象是松了口气,逃也似的
出了大殿。雅瑾跟在一队艺团的女子后面回头看了巫支祁一眼,眼里满是惊惧。在看看那
些艺团的女子,面上也都是战战土色,一步一回走向王殿后面幽深的禁宫。巫支祁看着雅
瑾的背影消失在禁宫门口,面色沉凝。难岐石把他一拍,招手悄声道:“跟进去看看。”
巫支祁看看长琴,长琴也冲他点点头。三人再无话,顺着廊下的阴影悄无声息的溜进禁宫
暗沉沉的大门。
偌大的禁宫死一般沉寂,别说没有守卫的武士,就连随侍的黄门和宫人也没见到。只有些
燃着的牛油灯在宫室的角落里幽暗的亮着。四下的廊柱和宫墙上都垂挂着巨大厚重的帷幕
,把仅余的几缕光线也局促于狭窄之间。黑曜石铺成的地面光滑而冰冷,直伸向宫室暗寂
的尽处。三人在帷幕后无声息的前行,走了许久都没有看到有一个人的踪迹。长琴低声骂
了一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连个活人也见不到。”难岐石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禁宫
里有股说不出的诡异,阴惨惨的弄得人很不舒服。巫支祁悄声说:“刚刚被带进来的人怎
么一个也未见到?”长琴点点头道:“有点不妙。”巫支祁俯身趴到黑曜石的地面上,将
一只侧耳紧贴在地面上静静听了半晌,方才爬起来道:“好像在东面的方向有些动静。”
长琴很是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本领?”巫支祁笑笑说:“是在荻国的时候学来的追踪
术。”长琴还想再问,难岐石扯了他一下,道:“快走吧。”
三人仍是隐在帷幕后面,悄声在昏暗沉寂的禁宫中行走;空气里,淡淡森寒的流风在帷幕
的缝隙间游动,就仿佛鬼魂梦呓的低吟一般若有若无。长琴被弄得背上有些发毛,不禁低
低咒骂了一声。难岐石突然感到宫室之中有些异动,忙一把按住长琴的嘴巴,和巫支祁一
起把他扯着紧贴到宫墙上。
三人轻轻扒开一点点帷幕的缝隙,屏住气向宫室里打量:光线昏暗,只有大厅中央的一盆
炭火在幽幽亮着。这间宫室并不太大,但似乎和其他的宫室略有不同,正对着门的那一整
面墙上是一块巨大的浮雕,借着室内昏昏的光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半蛇半人的神怪,不知
是不是就是那传说中南蜀开国的君主“蚕从”。浮雕的质料甚为奇特,室内光线虽然幽暗
,但却透出一丝隐隐流动的青绿色光芒。孔壬赫然就在大厅中央的炭火旁站着,火焰虚浮
的光影把他的背影扯成长长的一条投在那面浮雕的墙上,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和狰狞。孔壬
只是无声无息静静站在那里,不知道他想干些什么。难岐石三人也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
孔壬,只是屏住呼吸,也和孔壬一起静默的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难岐石三人差点以为那立在炭火旁面对着浮雕的孔壬只不过是座肖似
的塑像的时候,孔壬突然动了。两手猛地高高向天举起,猩红阔大的宫袍两袖如同蝠翼一
般张开,随着动作,宫室内的光线陡然大盛,大厅中央的炭火一下子烈焰蹿腾,跃起丈余
高后又跌入盆中。难岐石三人一下子都吃了一惊,还好见机得快,生生把惊呼憋在了肚里
。这时,墙面的浮雕上青绿色的光芒也仿若活过来了似的,在浮雕上快速的流动,逐渐强
盛。孔壬两手在空中高举了片刻才慢慢放下,突然张口高声说道:“你来了吗?我已经有
等了好一阵了。”声音暗哑沙沉,象是枯死的沙棘树一样苍老。等了有半晌,墙上的那幅
浮雕绿光大盛,映得四下里都有些绿幽幽的。宫室内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象是滚动的闷雷
一样轰然响动:“我已经来了。很久不见了呢,我的盟友。”
孔壬嘎嘎笑了起来,说道:“是很久没见了呢。”说着突然在宫室内急急的走动起来,长
长的宫袍下摆拖在大厅的地面上沙沙作响。孔壬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象是在极力抑制住
什么一样,停了一会儿,又道:“都宇山下面的封印近来似乎有所动摇,你知道吗?”语
气中隐隐透出些惊惶。那声音笑道:“什么封印不会动摇?你真以为封印能把什么都永远
封住?”还是一样闷雷一般轰隆隆的声音,只是似乎较之之前的有所不同,显得有些尖利
高拔。孔壬猛地停住脚,站在厅上握着拳呼吸了两下,脸上突然推起笑来,谀道:“你那
日说要看祭礼,我给你办了。你那日说要换换口味,我也给你准备了这南蜀各地来的艺人
美女。你也该满意了吧。”那声音又笑,这回又变得低沉浑厚了些,道:“孔壬啊,孔壬
。你总是这么妥帖顺心,很难让我不喜欢你呢。”停了一时,笑了几声,续道:“祭礼我
在都宇山上看到了,那个穿红裙的女子真是象火焰一样耀目啊。很久很久没看到那样蛊惑
的旋舞了,最后一次,那还是在旧裔朝吧?孔壬啊,一千年了,一千年了,你就从未厌倦
过吗?”孔壬又笑了起来,仿佛极是欢畅的样子,青白无血色的笑容在炭火闪动不定的光
里显得妖异可怖。挥了挥拍袍袖,道:“你不会懂的,你如果懂了你就是我了。”说着合
掌击了三击。
随着掌声落处,宫室中脚步响起,象是走来很多人。难岐石三人偷偷在缝隙中望去,竟赫
然是一队达鲁的武士领着雅瑾她们那群艺团的女子走了进来。难岐石仔细打量,那队达鲁
的武士约有十几人,体格壮悍,腰间铜带粗大,都是些高阶武士。奇怪的是那队武士走进
宫室之时面上惊疑不定,有的两腿还在微微发颤,倒是比那群艺团的女子还要怕得厉害些
。长琴悄声说道:“怪,刚刚这一大群人都在哪里?怎么一下子冒了出来?”
达鲁的武士领着那队女孩子走到孔壬面前站住,为首的两名武士向孔壬行了个礼。在一众
女子之中,穿着红裙的雅瑾很是引人注目。孔壬慢慢走到雅瑾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上上
下下的打量着,面上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笑意。雅瑾只觉得那目光幽幽淡淡,仿如一条细长
柔软的蛇信,自己好像一下全身赤裸着被那长长的蛇信巡行了一遍。雅瑾不敢抬头望向孔
壬,只想在那目光里瑟瑟蜷缩起来。孔壬伸出一只手,用带着长长指甲手指挑起雅瑾精巧
的下巴,阴声笑着说:“啧,啧,啧,好一个小美人儿呢。”雅瑾周身不由自主的轻颤着
,用力咬着下唇,心里大喊着:阿祁!阿祁!你这坏人现在在哪里!
难岐石和长琴都微侧着脸,偷眼看向巫支祁,长琴更是把短剑攥得紧了些,只等着巫知其
按捺不住,也好跟着冲出去。巫支祁盯着孔壬和雅瑾,虽然周身绷得紧紧的,但却是不动
声色,也是在等着什么。那边孔壬把手放下,再不去理会雅瑾,背着手在厅内慢慢踱了两
步,缓缓说道:“我们是拴在一起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不要太不在意。”说这向
雅瑾那边一挥手,提高声音道:“这些小姑娘,怎样?”宫室里忽然笑声大作,高高低低
,粗粗细细,轰隆隆震得众人耳中生痛:“哈哈哈哈,孔壬,我还真是不明白人这东西,
这么长的时间我还是不明白。不过,你,早已不能算是个人了吧?”孔壬面上神色一下便
得极为难看,怒道:“你到底觉的怎样?你若是不喜欢,那便再没了!”那声音又笑了一
阵,道:“我觉得很是不错,也难为你了。”停了停,又变得尖利,道:“你放心,我自
有分寸,你不必担心。”孔壬似乎一直便在等这句话,此时听见,向是松了口气,笑道:
“那便好。”转身对那几个达鲁武士令道:“把这些女孩子押到大神神像那边去。”那些
女孩子方才听见孔壬和那声音对话便面上惊疑不定,此时听见,更是心感不妙,一时都哭
成一片,挣扎着不敢过去。孔壬队那几个武士大喝道:“快些!”武士们不敢迟疑,呼喝
着,扯着女孩子们往神像墙下拖去。难岐石和长秦又看了看巫支祁,巫支祁面上还是纹丝不动。
转眼再看那群女孩子时,异变突生——一个达鲁武士揪着一个女孩子的头发扯向神像下,
方到神像之前相距不足一步之地,突然室中青光一现,似乎是有什么粗大之物极快的闪动
了一下,那武士和女子便已消失不见!室中的女孩子都竭力尖声大叫起来,那几个达鲁的
武士一下都跪倒在地上不停的咚咚磕头,直撞得坚硬的曜石地面上全是血迹。孔壬怒道:
“你老是这样,这群武士很难招来的。”那声音大笑着道:“一时心急了些,哈哈哈。”
难岐石三人从缝隙中竭力向伸向那边看去——却看到了一副极为可怖的景象!
※ ※ ※
<乌衣乱弹>:第八章中,对于巫支祁与雅瑾两人的感情不知朋友们看后有何感觉,希望能
告诉乌衣。文中巫支祁所唱的那支歌改自于泰戈尔《园丁集》中的一句诗,原句附下:(
Doesthe earth, like a harp, shiver into songs with the touch of my feel ?)
难岐石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孔壬的禁宫中究竟有着什么?孔壬是怎样在着漫长的一千年
中不老不死,僵缩在南蜀的?在下一章中,又将会有激烈的打斗,这是这次的对手却是…
…
第九章《相柳》,还请大家继续支持!!(阿兽:广告越作越熟练了啊!!)
第三卷
第一章 相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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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中墙壁上的浮雕神像已然消失,踞坐在那里的竟然是一只硕大的人首蛇身怪物!只见那
物蟠着粗大的蛇躯,高度已快顶到宫室顶上的藻井。纠结在一处的蛇身似有多条,卧在黑
色曜石的地面上微微地蠕蠕而动,在室中虚浮不定的光影里折映出鳞片上细密的冰冷。
再抬眼向上仔细一看,那物竟生有九颗头颅!头颅大如石磨,面容各自狰狞不同,赤发碧
睛,犬齿獠突,周身上下都隐隐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绿寒气。当中那个硕大头颅的嘴中
“喀喀”作响,似是在嚼着什么,嘴角慢慢溢出的那一缕鲜血看上去怵目惊心。
“这……是什么?”长琴倒吸了口凉气,从嗓中低低地嘶声挤出一句,手中的短剑握得更
紧了些。难岐石一时也觉得后背的脊梁上森森透进凉意,左手轻抚着右臂上墨灵的封印,
感到墨灵在心中一同搏动着的脉息,才觉得心神稍定。侧眼看看巫支祁,眉头纠结,脸上
神色若有所思,但却像是未对此时正在大殿上对着那怪物的雅瑾有丝毫忧心一般。
那怪物身躯蠕动,向宫室正中前行了几步,吓得室中的女孩们尖声哭叫着向四下里爬去,
那几个达鲁的武士却是连动也不敢动,只是趴伏在地瑟瑟发抖,仍是不住地将头在地上撞
击。
孔壬在一旁冷冷言道:“你急什么?这些女孩子带到你那里,你再慢慢享用就是了,非得
弄到这样你才高兴?”
那怪物中的一个头颅闻声回首怒视孔壬,大声咆哮道:“我相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时
需要你这家伙来指指点点!”说着,便将身躯猛地耸然蟠踞起来,头颅一下逼视到孔壬近
前,恶狠狠地作势欲噬。
孔壬面上闪过一丝恨恨之色,转瞬却又堆起笑来,道:“我不说就是了,也不是什么了不
得的事情,你爱怎样就怎样好啦!”
相柳盯着孔壬看了半晌,九只头颅一时齐声大笑,直震得宫室四壁簌簌作响。笑声轰然如
雷,又一下嘎然顿止,一条粗大的蛇身忽地贴在曜石的地面上滑动出去,把缩在角落里的
雅瑾卷住,收到近前!
雅瑾身边的女孩们只觉得身旁腥风一起,冰冷滑腻的鳞片紧贴着一闪而过,再看时雅瑾已
被那怪物的蛇身团团卷住,扯到了那九只狰狞头颅的近前!一个个吓得只知道没命地往角
落里蜷缩,紧抱着头嘶声哭叫。
雅瑾被相柳身躯攫住之时就已晕了过去,昏沉之中忽然觉得有什么黏腻湿冷之物在脸上蠕
蠕而动,缓缓睁眼看时,却见是一张血盆大口!白齿森森,腥臭之气闻之欲呕;那口中的
一条血红长舌正在自己脸上舔动,暗绿腥膻的唾液兀自从舌上滴嗒淌下!雅瑾惨呼了一声
,又晕了过去。
那相柳的九个大头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身形再动,伸出一条粗大身躯在地面上无声滑行,
卷住一个趴伏在地上的达鲁武士高举到屋顶上,猛地一下收紧,只听得骨骼碎裂之声响起
,还不待呼出声来,那名达鲁的武士已被绞杀。
相柳昂着一个大头,将舌头长长伸出去,把顺着蛇身涔涔而下的鲜血吮吸干净。蛇身轻摆
,将那武士的尸首丢入口中,那只头颅闭目细嚼,面上满是醉然之色。半晌后方才睁眼四
顾,舌尖在唇边轻舔,意犹未尽。
侧了一下身形,又一只头颅对孔壬笑道:“这人脂人膏的味道最是美味,更是滋养大补,
我倒真想劝你也试试。”
孔壬冷哼了一声,尖声道:“你要想享受就回你那里去好好享受,别在我眼前恶心。”
相柳一只大头怒道:“我恶心?你也会看着觉得恶心?你和我也不过是一样的东西!”又
一只大头却是接着笑道:“莫怪我们孔国主,他自以为他还是人呢!”另一只头也笑着接
口说:“罢啦,罢啦,看在这小姑娘份上不和他计较啦,还是回去自己享受的好。”说着
伸舌就在雅瑾身上又狠狠舔了一下。
“还不动吗,阿祁?”长琴在看着那相柳绞杀那达鲁武士之时就已是按捺不住了,转身侧
脸问向巫支祁。
巫支祁皱着眉头,沉声道:“再等等。”又回头探寻地望了一眼难岐石。难岐石微微点点
头,悄声道:“一会儿出去,我攻相柳、阿祁救人、长琴把孔壬制住。”
三人这边悄声相语,那边相柳却是生来异物,感官易于常人,已听到帷幕之后,人语细碎
。八只大头一起怒吼了一声:“谁?谁在那里!”几条粗大的身躯已挟着一阵腥风猛地向
帷幕之后卷去!
“呲啦”一声响,厚重的帷幕已被相柳猛然撕开,自顶上软软地垂落而下。帷幕落处,闪
出三条人影,当先那人身法如电光曳地,一时便闪到相柳近前,腾空跃起丈余,两手掌中
闪出红光,喝道:“阿祁!救人!”却正是难岐石。
随后跟上的巫支祁,在相柳粗大身躯诡异而迅猛的扑袭间寻隙而上,翻手掣出背上长刀,
丹力急运之下,人刀化作一道绿芒,急急射向相柳卷缚着雅瑾的那条蛇身。
相柳的九只大头齐声怒吼,声音闷雷一样在三人头顶上隆隆滚过:“哪来的小东西!活得
不耐烦了吗?”
难岐石身在半空中,两手默运火行之力,手掌上的两团红芒由赤变紫,大喝了一声,凝聚
成的火行雷力直直劈向相柳的大头。巫支祁也已自后夹击而上,长刀之上青芒暴现,便向
相柳那粗硕的身躯上斩落。
长琴在难岐石和巫支祁当先冲上之时,紧贴着帷幕下落的暗影,一溜轻烟般袭向站在一边
,似是有些被突然而来的变故惊呆了的孔壬。手中短剑已是聚入丹力,湛出一抹幽幽蓝光
,无声无息刺向孔壬。
在和难岐石与巫之祁离开燕都之时,宣公把长琴叫入屋内,传了他一套心法和这短剑之术
。一路上向南蜀行来,长琴每日都在苦苦习练,身边的难岐石和巫之祁就是最好的练习对
象,这月余时日下来,长琴的修为较之先时已是大进。长琴的身法原就不弱,轻灵迅忽,
精擅腾挪;现下修为又略有小成,若非如此,难岐石也不会放心让他偷袭孔壬。
此时悄无声息的向着孔壬披着鲜红宫袍的背影掩上去,神气两凝,体内的丹力运转到极致
,长琴在一刹那只觉得手中短剑有如汇聚了自己所有知觉一般,周身的一切恍惚间都顿了
一顿,只有眼前的孔壬清晰无比。
心里对自己这暗袭的一击一时充满自信--就在短剑的剑尖触到孔壬那鲜红华丽的长袍上
的那一刻,孔壬却忽地回过头来,正望着自己的眼中,露出阴阴一笑!
“他早就察觉了!”长琴在心中骇得大叫了一声,体内的丹力一沉,急急提气在空中倒翻
了一个空心觔斗,短剑横划,耀出一溜蓝光护住自己。
方才落地,耳边只听见一连串的声音尖亢响起,仿如吟唱,又如诵念;节韵诡异,文词不
明。抬眼看时,只见孔壬白发散乱,面上泛着一层青绿的妖异光晕,两臂大张,口中不住
蠕动着,正在大声念动着不知什么。语调越来越快,随着念动的加速,大张着的两臂之间
似是有什么极大的气流正在越来越强烈地涌动着。
长琴心里惊疑不定,但身上却又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把短剑在胸前一横,对着孔
壬骂道:“老不死的老妖怪!你嘴里呜呜叨叨的在念什么呢?是要求我饶你一命吗?”
孔壬闻言却毫不理会,只是望着长琴,眼中猛地射出两道森寒的锐利光芒。长琴被那目光
一扫,心里不禁暗暗一悸。转脸看看正在和相柳缠斗的难岐石和巫支祁:那边翻翻滚滚打
得正紧,只是那相柳生来乃是天地间百年难见之凶物,强横恶猛,难岐石和巫支祁两人夹
击而上,一时也占不了上风。
当下咬咬牙,猛一下矮身低伏,紧贴着地面急急掠出,手中短剑向上反撩一个半圆,一道
幽蓝的光弧迳自由下而上向孔壬劈去。只听得“砰!”地一声闷响,孔壬前襟飘动的衣摆
被蓝色的剑弧削裂成两片,但孔壬两臂之间激荡的气流却将剑弧消弭于无形!
孔壬眼中寒芒暴射,声音一下尖锐高拔起来,两臂间的气流随之澎湃而出,汹涌如怒涛,
大浪一样吹向长琴。长琴只觉得周身一下如堕冰窟,刺骨的寒凉就如飞快的利刃,正一片
一片将自己削开;耳旁虚浮腾动着无数鸮叫鬼语,就似无数尖针般刺向自己头部!长琴四
肢瘫软,手中短剑颤颤欲落,只想要紧紧蜷成一团在地上翻滚着躲避。
“咒术!是咒术!”长琴在心里突然闪过一个曾在传说中听过的功法,那还是宣公在给自
己讲古时提到的。
※ ※ ※
那时宣公说,旧裔朝有种很特异的功法,能凝聚起精神,运用吟唱的节拍和韵律来将精神
灌注于周围的自然之力,发动攻击。这样的功法称之为“咒术”,本是源自于旧裔朝的神
官和祭师;威力也是非同小可,仅用吟唱和诵念便可制人于死地,而且不着痕迹,称之为
“咒杀”。
只是这门功法太过阴毒,习练起来又诸多艰辛,故而在旧裔朝灭亡后也就逐渐失传。那时
自己好奇,曾对宣公说这门功法好,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人说死。又曾问宣公,这么厉害的
功法是不是就没办法可以破了?宣公那时只是笑了笑,拿手里正在翻锅的大铁勺敲了敲自
己的脑袋,问道:“傻小子,菜炒碱了怎么办?”
“菜炒碱了怎么办?”长琴心里又闪过宣公那天笑问的那句话,心头一时浮起明悟:“菜
炒碱了就放糖调调,有什么大不了?这老怪物嘴里嘟嘟囔囔的,让他走神一闭嘴我就有可
趁之机啦。”
※ ※ ※
心念也不过是一闪之间,孔壬的“咒杀”又涌上一波,长琴抱着头嘶声大叫,手中的短剑
已是“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整个人也一下瘫软,在地上来回翻滚扭动着挣扎,口鼻之中
渗出血丝来,似乎十分痛苦。
孔壬望着在地上挣扎的长琴,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笑意,就如同一只巨猫在逗弄着自己利
爪下残喘的小鼠一般。口中诵念愈急,看着在自己脚下蜷曲愈紧的长琴,眼中那丝狰狞的
笑意就愈浓。
孔壬正欲加紧催逼,好一下要了这小子的命,眼前却突然腾起一蓬血雾!猝不及防之下,
那蓬血竟喷进了自己嘴里一些,口中不由一滞,咒力顿消,随即听见脚下一声大叫:“老
妖怪!你也得意够了吧!”
一个人影在眼前骤然跃起,自己腹上紧接着一阵剧痛,被那人狠狠几拳打得内脏都要缩在
一处,脸上已是涕泗交错,整个人被一股大力远远击出去,重重摔在曜石的地面上,又滑
出几尺。
孔壬口中发出“荷荷”怪声,两眼布满血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像是已怒到了极点。只
是方从地上抬起身来,眼前就横掠过一道幽蓝的迅光,大骇之下,忙一低头,只觉颈后一
凉,背上汗毛尽皆立起。再抬起头来时,自己乱发散碎,遮在眼前--自己那条长长的大
辫正被长琴一剑削下,攥在手里玩弄。
孔壬又惊又怒,大喝了一声,嘴中喷涌出泛着浓黑的血液,乱发覆面,伏在地上,衣衫破
败,模样如狂似疯,十分狼狈。长琴攥着孔壬的大辫,却也没好到哪里去,面色惨白,血
色全无,拄剑单腿跪在地上,气喘如牛。
长琴虽是在危急之时,灵光忽现,咬破舌尖喷出血雾扰乱孔壬精神,暴起击倒孔壬;但方
才孔壬的咒术岂容小觑,咒杀的念力还是重创了他。长琴衣衫尽皆汗透,头发被汗水黏在
脸上紧紧贴住,却仍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对着孔壬笑骂道:“老妖怪,不男不女的老不死!
你这辫子跟死蛇一样,真他娘的恶心。”
孔壬和长琴两人几是两败俱伤,对望挣扎着想要将对方制住,却又都力不从心,无可奈何
。长琴攥着孔壬的辫子笑了一阵,口中咳了几下,身子一颤,喷出血来。
虽是摇摇欲坠,长琴却还是不住笑着,用袖子把嘴边的血迹抹了去,大口喘着粗气,手里
紧紧握住短剑的剑柄,用力下拄,想要把自己撑起身来。孔壬正倒在对面,口里“荷荷”
怪叫,死死盯着长琴,趴伏在地面上,双臂竭力前伸,五指弯曲如钩,向是想要把长琴攫
住扯碎一般。
另一边,难岐石和巫支祁夹攻向相柳,在宫室大殿上打作一团。
难岐石想那相柳周身笼着一层青绿寒气,又是身具蛇相,想来应是畏惧火行真力,故而当
先冲上时便是凝聚起火行之力攻向相柳;两掌火力浓赤成紫,推出两个雷球向相柳头上轰
落。那相柳却是夷然无惧,晃动着九只狰狞大头,一口便将难岐石轰去的两个雷球吞了下
去。只听得那怪物腹内隆隆闷响了一阵后,竟是毫发无伤!
难岐石身在半空,见这怪物强横如此,一时之间也不禁心中骇然。正有些怔忡时,忽觉身
畔腥风大作,耳中只听得巫支祁大喊了一声:“小心!”侧脸看时,相柳的一条蛇身已是
缠了上来!此时身在半空无处可避,想再用遁法已是不及,闷哼了一声便被相柳的蛇身缠
住拖在地上。巫支祁挥刀想要来救,却被相柳挡在一旁。
那相柳数条粗大蛇身在宫室之内无声无息地迅忽纵横,竟是有攻有守,颇具法度。巫支祁
手中长刀上暗青的刀芒吞吐不定,连连斩在相柳身躯之上,但却只在那坚硬黏滑的鳞片上
划出些浅浅白印。
撑不多时,巫支祁额上已见汗星点点,方才那泼风乱雨一般的刀势渐渐滞涩了下来。相柳
一条粗大的蛇身猛地砸到巫支祁身上,这一下来势凶猛,猝不及防之下只得横刀相抗。巫
支祁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虽是横刀架住,但那股大力仍是在胸腹间猛然炸开,整个人被一
下抛起来甩向数丈远的粗大石柱上!
就在将被撞到石柱上之时,巫支祁将背一弓,在半空中缩身紧团,足尖后点在柱上用力一
蹬,身形猛地绷成笔直,长刀直指,刀尖爆出一闪极耀目的青色光芒,人刀急如流矢,向
着相柳的硕大头颅刺去!
口中吟哦悠长,就如一道青虹曳地垂落,长刀上的青芒闪动着魅惑的吸力,让所有人的视
线全都被凝聚着停了一停。只有那凶兽相柳,丝毫未被慑住,九只硕大的头颅张着血盆大
口,喷出些恶腐的腥臭之气,大声怒吼着,迎向巫支祁自空中急急刺落的这一刀。
就在巫支祁的刀光即将刺入相柳顶门的那一瞬,却奇异地转折了一下,那一刀斜斜挑入相
柳的眼中--血光迸现!宫室四壁上的彩绘油粉被相柳猛爆出来的惨嚎震得簌簌落下!
相柳被巫支祁那一刀挑瞎一眼,那只头颅上血污满脸,废掉的眼珠、拉杂的血肉,模模糊
糊地挂在面上,十分狰狞可怖!
相柳自是痛入骨髓,昂头一声厉吼,周身的蛇躯便是一阵紧收,整个庞大的身体猛然踞立
起来,疯狂地晃动着大头,张口就向身犹在半空的巫支祁咬去!
相柳被巫支祁这一刀激起凶性,周身蜷蜿,被相柳蛇躯死死缠住的难岐石与雅瑾更是一下
间眼前发黑,呼吸艰难。雅瑾面色一片惨青,眼角口鼻尽皆渗出细细血丝,隐隐竟可听到
骨骼碎裂之声。
难岐石脖颈之上也是爆起条条青筋,脸上胀得通红,胸腔被紧紧勒住,怎么也吸不入半丝
空气。奋力想用手扯开纠绕在颈上相柳的蛇躯,怎奈相柳这蛇躯粗大滑腻,几无著手之处
,竟是丝毫无法可想!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难岐石眼前又闪过在铁戈乌暗的锐利之下飞溅起的居伯鲜血,
眼前虽是渐渐发黑,但心中却清明不灭,不断大声呐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要
活下去!”
体内真力不由自主地急急运转,难岐石心念忽动,聚合起周身水元素之力,向着纠绕着自
己的相柳蛇躯施了个东胜的冰冻系魔法。室内温度陡降,火盆中的炭火顿然熄灭,带着蓝
芒的白光闪现倏暗,相柳周身竟有一小半都被挂着白霜的坚冰冻住,连正扑向巫支祁的攻
势都猛然间一顿!
难岐石在情急之下,出力再无保留,周身真气澎湃,又是在濒死之际,情急之时竟施了个
东胜的高段魔法--“蓝冰狱”。这魔法本不易施展出来,也是该当难岐石命不该绝,在
生死一线之机硬是施放了出来。
这“蓝冰狱”虽是施放成了,可是难岐石自己也被冻住了半边身子;好在周身的紧缚之力
顿消,难岐石大大吸了口气,缓过神来。此时虽是施了个高段魔法,真力大耗;但事当攸
关,却无半点疲惫之感。难岐石调运金行之力挣破坚冰,脱身出来。再看相柳时,那凶物
被坚冰突然冻住,一时又惊又怒,巫支祁乘隙又是一刀挑出它另一只眼珠!
“啊!啊!啊!啊!”相柳疼得周身颤抖,被冻在坚冰之下的半边身躯也发出“格格”之
声,冰面之上已可见到裂纹延伸。
“阿祁,留神雅瑾!这怪物发狂了,雅瑾还被它缠着呢!”难岐石一眼见到被相柳缠住的
雅瑾--相柳此时狂性大作,周身收紧,被缠住的雅瑾就好像薄如竹纸一般脆弱,眼看就
要被勒碎成几段!
“顾不得了!杀了这怪物要紧!”巫支祁扫了一眼,咬牙沉声应道。又将身子一纵而起,
刀光划成一道极艳的绿光,带着一抹惨酷的锐利弯向相柳的又一只眼珠!
“阿祁!”难岐石大叫了一声,见巫支祁已是纵身扑出,只好咬咬牙,在地上猛跺一脚,
一手凝起水行真阴之力,一手抄起殿中的一只铜鼎,向雅瑾那边直扑过去。
将凝起的真阴之力调和水元素,难岐石又施了个冰冻系的魔法“冰冻环”,这次只将缠着
雅瑾的那条蛇躯冻住。施完魔法,难岐石身形微微晃了晃,体内真力已近油尽灯枯之境,
只能拚力挺住,用尽全身之力砸向被冰冻住缠住雅瑾的那条蛇躯。
只听得铿然声响,坚冰竟是纹丝未动!难岐石回头一看,巫之祁那刀已逼近相柳面门,心
中大急,眼前突然觉得有些晕眩,当下狠狠咬破舌尖,腥碱血液涌在嘴里,脑中顿时清醒
了一些。心意一定,便发声低吼,奋起周身残余丹力,只见一道锐利夺目的白色毫光从难
岐石身上慢慢透出,直冲上去,长发尽皆被带得上立,整个人就如同一把绝世凶刃一般不
可逼视--这便是金行丹术中,武技与术法合修的一门不传之秘,称作“无伦刃”。
※ ※ ※
此门功法发动之时,以金行锐气贯通周身,己身便是一柄无坚不摧的厉刃,无所不斩,无
所不可斩;狂猛绝伦,所向披靡!只是这门功法太过激烈霸道,施法者多有自伤之虞,故
而习练之人日少,中陆上罕有流传,难岐石也是在“琅琊洞室”的浩瀚藏书中习到的。
※ ※ ※
“无伦刃”一经催动,势无可挡。难岐石作势挥掌虚劈,所对之被坚冰冻住的相柳蛇躯应
声而破,碎为数段。难岐石探手轻轻将雅瑾从中拎起来放到一边,回身一声清啸,眼中神
光电闪,身形倏忽失去踪迹。只见惊电数掠,横过空中,白芒所到之处,相柳被“蓝冰狱
”魔法冰封住的小半个身躯尽皆被难岐石削成碎块!同时,巫支祁的长刀才方挑到相柳的
又一只眼上!
相柳惨嚎声中,巨大身躯颓然而倒,面门上又飞出一块血肉--显见得又被巫支祁废去一
目。宫室之中满是腥臭难当的腌臜之气,相柳身上血涌如泉,只是那血水竟都泛着幽幽的
绿色荧光!
巫支祁提气欲要乘胜再上,却不防一口气吸得猛些,心头被那腌臜之气熏得一阵烦恶,头
晕目眩之下,手足一时酸软,无力再上,低头“哇”地一声呕出秽物来。
难岐石拼尽周身真力施出“无伦刃”重创相柳,身形冲过相柳,落在地上嘎然顿止,周身
的白色毫光闪烁着黯淡下去,面上一片惨然。
相柳嘶声力嚎,在大殿之上扭动挣扎,可见苦楚难当,身上腥臭的绿血喷涌出来,溅满这
间硕大宫室的四壁。
趴伏在一边的孔壬见相柳遭此重创,脸上神色变得诡异莫名,竟看不出是喜是怒。眼中突
然现出一丝异样的神采,精光慑人,猛地一下从地上跃身而起。
对面的长琴吃了一惊,拔剑欲上时,却见孔壬一袭艳红的华丽宫袍、大袖乱发,在地上疯
魔一般舞动不休!口中似泣似歌,语音忽高忽低,翻来覆去的就是几句:“千年了,千年
了……我是人是怪?今日是天给了我解脱?”
长琴皱眉屏住那腥臭之气,对着孔壬骂道:“老妖怪,你发什么疯?”
孔壬闻声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眼长琴,眼中冰寒似剑,刺得长琴不禁楞了一下。长琴
回过神来,方待再骂时,却见面前的孔壬飘忽一下失去了踪迹。
正自发怔,耳旁忽闻风声,一惊之下矮身避过,见是孔壬双掌十指钩曲成爪,尖尖的指甲
之上淬着毒光,身形虚浮,毫无借力,就如飘在半空中一般向自己倏忽抓来!
好在孔壬也是重伤之下,虽是在半空中缥缥缈缈,捉摸不定;但却说不上倏忽如鬼,来去
似电。长琴勉力招架,一时也并不很吃力。
那边巫支祁呕出几口秽物,心神稍定,挺刀欲再袭向相柳。凝目看时,却见难岐石站在那
里摇摇欲倒,身后狂性大作的相柳已回身,仅余的九只头上十五只巨眼中凶光四射,恶狠
狠地盯着脱力之后昏昏噩噩一无所觉的难岐石,一条剩余的蛇躯已闪电一般无声无息缠了
上去!
“难岐!小心!”巫支祁心下大惊,大声喊道。但难岐石犹如未觉,反而身子晃了晃,向
相柳那边慢慢倒去!巫支祁不待多想,手中长刀真力催至极处,炫成一蓬青色的光爆向相
柳斩去,只望能阻住相柳,将难岐石救下来。
相柳被巫支祁长刀上爆起的青光刺入眼中,九只头中的一只回头望了望,面上神色也有些
惊惶,大叫道:“罢!罢!罢!今日便走了吧!留得一命要紧!”其余八只巨头齐声一吼
,竟将身子一缩,飞速地向神像那面墙处遁去!
巫支祁便如流矢激射,紧紧附身而上。那相柳身形在重伤之下却又更快出一线,转瞬之间
便没入那面墙中。
墙面上青光大作,那相柳的身形已见模糊。巫支祁人刀扑到之时,只见相柳回头冲着自己
阴阴一笑,再看时,却发现难岐石已被相柳缠带着也卷入了青光里面不知何处!
巫支祁怒吼了一声,挥刀欲将跟入时,那墙上的青光却顿然敛灭,平整如常,就似什么也
未曾发生一般!
“难岐!难岐!”巫支祁怒之已极,虎吼连连,挥刀冲着墙面一通猛砍,只见石屑粉彩纷
飞,却哪有什么机关秘道?
巫支祁对墙猛砍了一阵也未发现什么,正自心感气沮之时,却看见幽浮在空中正和长琴缠
斗的孔壬;当下长啸了一声,手中青刀一立,真力鼓荡,一道暗绿刀芒破空向孔壬斩去。
刀芒过处,孔壬在空中惨叫了一声,被斩下一条手臂,连带着削下一块头皮,从半空之中
颓然掉落。
巫支祁冲过去一把揪起孔壬,厉声问道:“说!墙后有什么古怪!那怪物逃到哪里去啦!
”
孔壬乱发覆面,看着巫支祁冷然不语,脸上浮起一丝恶毒的笑意,阴阴说道:“小子,我
为什么要说?”
巫支祁怒欲成狂,挥拳对着孔壬脸上就是一通狠揍,直打得满手是血才被长琴拉开。“别
打了,打死这老怪物倒便宜他了。”长琴扯着巫支祁劝道,脚下却也禁不住狠狠在孔壬身
上踹了一脚。“难岐,他被带到哪里了呢?”
※ ※ ※
难岐石施出“无伦刃”,体内的真力已被耗尽一空。被相柳缚住时的一番挣扎和激斗也将
浑身的气力用尽,胸前肋骨也在被相柳紧缠时勒断了两根,整个人施完“无伦刃”,已濒
油尽灯枯之境,知觉全无,只是强撑着不倒下而已。
巫支祁在殿中焦急地大喊和被相柳拖入秘境都似乎隔着一岸滚滚江水难以触摸,全都好似
并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只觉得沉而安谧的黑色,丝绒一样覆住自己,怎么也无法挣脱
着醒来。身体里面全是空荡荡的,像是只剩下了一个壳。
“就这么死了吗?”难岐石在心里对自己幽幽地说,出乎意料的竟没有多么地惶急。昏昏
噩噩之间,似乎又见到那次被网师重伤后所经历的真如之境。
真如境中一大片意识海翻翻滚滚,云雾浓深,捉摸不出什么方向。难岐石只觉得自己如同
一片薄薄柳絮般随流而动,无所凭依也无所借力,飘飘荡荡向着那意识海中硕大的、散发
着淡淡黄色光晕的魂灵体而去。
魂灵体中那真我看见难岐石来了,笑道:“痴儿,怎么又来了?这又不是个什么好去处。
”
难岐石只是笑笑,道:“来了不好么?正是有些倦。”
那真我面上神色突地一变,惊道:“痴儿!怎可说倦!”说罢两手猛地一推,难岐石一下
被推下意识海,只觉如堕下九重天去,身畔风声急掠,不知将要掉到什么所在。心中忽然
有些惶急,手脚在半空中开始努力挣扎舞动,冀求可以抓住什么以止住猛然下落的身形。
正在奋力自救间,身已着地,只听轰然一身巨响,七魂六魄这一下似都重回身内!
难岐石心中明白,这回又是险死还生一次。正想要睁开眼睛,忽听得耳畔相柳九个大头讶
异惊惶的声音响起:“这……这……这小子竟是……竟是莲华之人!”语声中带着浓浓恐
惧,像是相柳周身都正在瑟瑟发抖。
难岐石心中好奇:“什么莲华之人?竟让这强横的怪物相柳也怕成这样?”
正想睁眼一看究竟时,又听得相柳的九个大头在议论纷纷:“杀了他!”
“不行,那是莲华之人!”
“也把他抛到那都宇山内的封印中!让他和那群烂鸟封在一处!”
“他是莲华之人,万一那封印他竟可解开那便如何是好?”
“那怎办?难不成放了他?”
随着议论,难岐石突然感觉到自己被相柳倒提起来,一时高一时低,显见得十分犹豫。
“难道……难道这怪物说的什么莲华之人……竟,竟就是我?”心中惊疑不定,忙把眼睁
开一线觑视身周--正对上相柳的一只大头!那大头也吃了一惊,被吓得怪叫一声。
难岐石只觉猛然一股大力将自己狠狠抛了出去,原来竟是相柳那只大头惊骇之下把自己甩
到了一边!
“完了!这下要被摔成肉酱了。”难岐石在半空中犹自挣扎了两下,却是无所凭借,怎么
也止不住去势。隐约听见相柳的九只大头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大叫:“怎么把他给扔到封印
那边啦!”
“坏啦,掉到封印里去啦!”
“他突然睁开眼,我吓了一跳,甩手就把他扔出去了,哪知道是哪边?”
“完了,完了,被你害死了!”
“封印?什么封印?”难岐石脑中只来得及浮出这一句,便觉得周身像是穿过了什么光晕
一般,接着身子就由横飞改为下坠,急速地自空中向下掉落。
“啊……”难岐石发声大叫,拚力地在空中舞动四肢,却什么也没有构到,似乎是掉进了
一个极大的所在,也不知还有多久才会落到实地上化成一堆齑粉。
难岐石睁大双眼往身周打量,身侧的一切都在呼呼风中急掠而去,这里是个极大极广的所
在,那一瞬只看见好像是个暗暗有着青蓝色光点在不住浮动的洞窟。自己方才坠落之处,
这会儿勉力望去已变成一个细小光点。
身子在空中被气流激荡,时间似乎很长却又似乎极短,这样莫名的感觉尚未体会很久,便
只觉得身下有股巨大的力涌上来,自己被抛得又向上方高高弹起了一下,眼前猛地一阵发
暗,知觉顿失,这回是真的晕了过去。在晕过去的那一刹那,依稀看见眼前的空中划过几
只硕大的巨鸟……
※ ※ ※
“醒来,醒来。”昏沉中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柔声低语,难岐石忽又觉得面上有什么清凉
之物淋下,沁心透骨,神情一爽,不禁呻吟出声来。
勉力睁开双眼,光线透入,仔细分辨了一下,方才看出自己对面正对着一张温和的面庞,
见自己醒了,正对着自己微笑。难岐石神智略有恢复,发现自己手足俱在,身上竟无半点
不适之处,心里不由得又惊又喜。
一下从地上撑起身来,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对面那人和自己所处之地--自己正卧在
一大片厚厚的草地之上,那草地厚密如毯,色作蓝紫,很是特异。对面那人是个女子,年
纪约有二、三十岁,面容和蔼,笑意慈祥,身上所穿的衣衫看不出质料,式样奇古,跟常
人很是不同。那女子看难岐石撑身坐起,微微笑了笑,柔声道:“怎么这般心急?才醒就
要起来?等等,我给你拿些水喝。”说着,转身向后去取放在一边的一只硕大水囊。
那女子回身之际,难岐石却猛然看见她身后生着一对羽翼!那羽翼与迦楼罗人所生的肉翅
不同,迦楼罗人的肉翅小而无羽,只在翅上生有一层细小绒毛;而眼前这女子背后的羽翼
,几有半身之大,羽片丰满,色如珍珠之白,轻轻收敛在身后,似乎随时可鼓翼而起,翱
翔青空。难岐石呆呆看着,嘴里不禁惊呼出声来:“羽人!”
第三卷
第二章 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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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羽人女子听见难岐石惊呼出声,只是笑着转过头来,将手里的水囊递给难岐石,道:“
原来你也知道我们呢!”说着举目远望,神色像是有些慨叹,悠悠说道:“外面已过了千
余年了,我还以为我们羽人的事情都已被人淡忘了呢。”停了一会儿,侧脸对难岐石微笑
道:“别愣着,快喝水。”
难岐石还有些发呆,听那女子说,忙将水囊凑到嘴上喝了一大口。囊中清水竟与别处不同
,甘美清冽,森凉沁脾;一口喝下周身都舒爽许多,神情更是大振,忙又大大喝下一口,
赞叹出声来。
那女子侧着头,含笑看着难岐石大口喝着水的贪婪样子,轻声道:“这怀渊之泉有宁神调
气的功效,只在这蚕从之墓中才有。你从上面摔下来,虽是被‘渗忧草’接住,没什么损
伤,但多喝些总是好的。”
难岐石听这女子言说,把手中的水囊放下来,讶然问道:“你说什么?‘蚕从之墓’?”
说着才四下极目打量,只见自己和对面这女子正身处在一大片极厚极密的蓝紫色草场上,
那草勾连细密,极有弹性,想来方才自己落下不致摔成齑粉都是这所谓“渗忧草”的功劳
了。顶上和极目四野处都像是被包容在一个巨大无垠的洞窟之中,茫茫四壁上隐泛着青蓝
的光晕,穹顶收聚处模糊可见一丝白色光亮--自己想来就是从那里被相柳抛下的了。
这样四下极目,难岐石已不由得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转身向西看去,却见到不远处有一片
密林,枝叶浓密如云,色作绛紫,和这满地蓝紫的“渗忧草”交映一处,竟令人觉得如梦
如幻,美得不似人间。
那羽人女子见难岐石望向那片绛紫的密林,轻声说道:“那是钦洛之树,五百年方能够成
林。那片林子后面,就是我们的村落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空中空气鼓动之声,难岐石抬头看时,见是两个羽人男子扑打着身后的
羽翼从天上过来。那两个男子在半空中对那女子喊道:“夷庆,长老要你带这个从外面来
的人到村中去,有话要问他。”
夷庆对天上点了点头,应道:“就来啦!”转身对难岐石微笑道:“走吧,带你到我们村
落里去看看。大概长老们还有些话想问问你。”说着轻轻从后面揽在难岐石的胁下,背后
的大翼扑打了数下,已带着难岐石从地上慢慢升起。
身在半空中,有些风声呼呼从耳边掠过去,方才身旁的一切此时一下都在脚下变小--在
空中飞行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吗?难岐石心里不禁有些兴奋。身后夷庆的身上有丝淡淡的
香气和着柔软的发丝一起撩动在自己颈项间。夷庆在空中飞得并不快,羽翼鼓动间很是舒
缓,两人就如同随着大气中流动的风一起漫步在空中一般。
缓缓飞行了一段,难岐石突然发觉这极大的洞窟四壁原是被有些像是横肋般、骨骼似的石
条包拢着,西边那片密林之后的洞壁上远望去竟有一条硕大无朋的,如脊骨一般节节突起
的石梁由地到天,直通到顶上不知何处。难岐石扭着脖颈看着,心里有些莫名的震颤--
眼前这巨大而不知其状的一切,都隐隐地透出一股至伟的力,让人几欲膜拜。
身后的夷庆见难岐石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洞窟壁上那些如骨骼一般的石条,柔声笑道:
“那便是蚕从大神的骨殖了。这蚕从之墓,便就是在蚕从大神的胸腔里,也就是在蚕从大
神所化成的都宇山的最深处。”
“蚕从的骨殖?”难岐石闻言周身猛然一震,又仔细望向洞窟四壁上那一条条巨大的石化
骨骼,不禁吸了口凉气。“那我们,现在就是在蚕从的遗体内了?”
难岐石转头问向夷庆,夷庆沉吟了一下,微笑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难岐石愣了愣,被弄得有些糊涂,追问道:“什么意思?”
夷庆轻声解释道:“我们现在所在的乃是封印之境。蚕从大神的遗蜕被封印在都宇山最深
的山渊中,而这蚕从之墓便是在这封印中由蚕从大神的真灵幻化而出的。”
“封印?幻化?”难岐石听得有些茫然,按夷庆所说之言,这一大片广阔无垠的洞窟似乎
只是浓聚于一个小小封印中。原来在“琅琊洞室”里所读的俱泸州的典籍上有所谓“须弥
芥子”的说法,那时自己还以为不过是譬喻,哪想到今日自己竟真的身处于其中了呢!想
到这里,难岐石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有兴奋,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动的
热力。
“看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村落了。”夷庆突然对难岐石说。
难岐石顺着夷庆目光看去,在西边那根蚕从脊骨之下,被绛紫的钦洛之树的林子密密围起
的一块空地上,有一处小小村落。村落的人烟似乎并不稠密,三三两两聚落着草顶的小屋
。在村落的上空,不时飞落升起着一个个成年的羽人,在半空中划出一些流畅的圆弧。
“人,并不是很多呢。”难岐石转脸问向夷庆。
夷庆背后双翼不住扑打鼓动,在半空中慢了下来,一边冉冉下落,一边对难岐石说道:“
我们羽人受到蚕从大神的赐福,寿命要比一般的天人来得长。但也正因如此,蕃息并不旺
盛。现在这世上的羽人只怕只剩下在这蚕从之墓里的我们这一支了。”
难岐石刚想问为何羽人都聚居在这蚕从之墓中被封印着,两人却已踏落在村落的空地上,
周围已迎上几个男性的羽人过来。
“夷庆,就是这个天人吗?”
“夷庆,长老要你一回来就和那个天人一起去祖屋。”迎上来的几个男性羽人对夷庆说着
。
难岐石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几个羽人,发现羽人的体型大都修长强壮,肤色白皙,容貌也都
颇为俊朗,比之常见的迦楼罗人很有些不同。那几人身上的衣饰也都和夷庆相似,看不出
是什么质料制成;腰间都束着宽大的蓝色丝带,带上悬有两指多宽的长剑,那式样竟是从
未见过。
夷庆听见那几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只是淡淡笑了笑,点点头道:“好的,我这就和他一起
过去祖屋。”
难岐石又向四下张望一圈--羽人的房屋式样并不复杂,葺草为顶,版土为墙,三三两两
聚在一处,很是随意。村中空地上,几个羽人的孩童正在追逐打闹,到处都是一派安逸祥
和。
夷庆领着难岐石转过几排草屋,一直向极西处那巨大的蚕从脊骨下面行去。一边走着,夷
庆笑着回头对难岐石道:“都忘了问你的姓名呢。我叫夷庆,你叫什么?”
难岐石报上姓名,夷庆侧头想了想,道:“难岐?好像是很古的姓氏呢,好像听长老们提
起过。”
两人穿过几片密密的钦洛之树的林子,转过那几片绛紫色浓云一般的枝叶,难岐石眼前突
然一下开阔,耳边一阵“哗啦啦”的清澈水声响起。举目看去,只见在那巨大的石化脊骨
下端,一条山泉飞瀑垂落入一片青碧色的湖水中。
湖面水光潋滟,细纹涟漪;蒙蒙水意密如微粉,随风轻散,吹拂在脸上神情一阵舒爽。自
己脚下那一大片蓝紫的“渗忧草”线条平缓地流动着,青碧色的湖水就在上面淡淡铺展开
来,青碧与蓝紫不动声色间就融在了一处。
湖水之侧,有一栋较之村落中其他建筑为高的木楼。看上去那栋木楼像是很有些年头了,
高高的房脊向两边陡然挑起,就像是只欲要展翅的大鸟静静伫落在湖边。外墙上的颜色已
经晦暗,上面满满涂饰着的朱红花纹都已斑驳;开裂的缝隙间更是生出了些苍苔,隐碧在
一抹抹朱红的断裂中。
“这便是怀渊之泉了。”夷庆指了指那片青碧的湖水对难岐石轻声说道,又转向那栋木楼
,神色间已带上了几分肃穆,说道:“那就是祖屋了,长老们都在里面等着我们呢。”
一路行来,夷庆已对难岐石略作了些讲解,羽人的长老都是族中德高望重的耋宿,共有八
位,平时都居住在这怀渊之泉的湖畔祖屋中鲜少露面,平时族中除非有大事,是很少惊动
在祖屋内的八位长老的。这八位长老也正是族中侍奉蚕从大神遗灵的祭祀,蚕从大神的遗
灵便就长眠在那怀渊之泉的湖底。
夷庆笑道:“今日一大早长老们就传话过来说封印有震动,要我们四处看看,不想就被我
捡到了你。”
两人踏上木楼的台级,夷庆当先走了进去。随着夷庆推开祖屋那两扇斑驳的木门,现出一
个幽深的内里。难岐石嗅到一丝奇异的气味,从里面淡淡飘出。走进祖屋,里面光线出奇
地昏暗。甫一进去,难岐石有一会什么也看不清,只得被夷庆拉着手,在夹道里忽左忽右
地走了一小段。
待到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时,四下里一打量,自己正站在一间显得有些空旷的大屋中-
-这栋木楼的内里比从外面看上去的样子要宽阔得多。大屋形状长方,自己和夷庆正站在
一端,正对的那端围坐着暗沉沉的八个人影,八人正当中摆放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有一只
式样奇特的古铜鼎,鼎中镂空的花纹内幽幽散出些青碧的光晕。那八人,想来就是羽人部
族的八位祭祀长老了。
夷庆上前一步施了个礼,道:“长老,我带那个天人来了。”
难岐石也施了个礼朗声道:“彰国难岐石见过诸位长老。”
大屋那端的暗沉里缓缓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难岐?原来这一支天人的古姓还有后裔吗
?”
一旁又一个略为浑厚些的声音道:“年轻人,你走近些,让我们好好看看你。”
难岐石应声向大屋正中走了数步,藉着那只古铜鼎中幽幽的绿光,屋内的状况也看得更清
楚了些,只见大屋四壁装饰朴素,仅只在厚厚的木板壁上绘着一些似是有故事情节的壁画
,壁画线条简单,颜色也殊不华丽,似乎也只是为了记录什么而绘制的。尽头那端围坐在
矮几四周的八位羽人长老身着浅青色暗纹长袍,宽大的羽翼敛在身后,正凝目望向自己。
“黑发?是幽冥部的皇族?”一位长老看着难岐石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嘴里沉吟着。难岐石
的头巾在与相柳的一场搏杀中早已不知掉落到哪里去了,此时那一头黑色的长发就那么披
散着,很是醒目。
旁边另一位长老这时眼中突地爆出一抹精芒,身子从地上撑起,声音一下变得大了不少,
微微带着些颤抖:“不对!他,他,他身上有暗纹!难道竟是莲华之人?”
“莲华之人?”围坐在矮几四周的几个长老面上的神情都一下子变得甚是激动,纷纷猛然
撑身从地上起来,聚拢向难岐石,声音中竟都有些微微颤抖:“蚕从大神圣灵!真的会是
莲华之人?”
※ ※ ※
宫室粗大的立柱间自顶垂落下厚重的帷幕,帷幕的缝隙间隐隐透出些微弱的光线,一丝一
丝划过宫室内光滑平整如同镜子般的黑曜石地面。长琴看了看那在细丝一般的光线中浮动
的微尘,扭头对巫支祁道:“天已经大亮了。”
巫支祁怀里抱着昏迷过去的雅瑾,一手腾出来,慢慢抽出背后的青色长刀,沉声对长琴道
:“在这宫室内这么待着不是办法,咱们得想法把难岐救出来。”
长琴听着,又狠狠一咬牙,扯着领子揪过孔壬,吼道:“老怪物!你到底说不说!”伸手
重重两拳揍在孔壬腹上,打得孔壬一阵干咳。“你说啊!那个叫相柳的怪物跑到哪儿去啦
?小爷要去剥它的皮!”
孔壬嘴角渗出几缕黑血,仍只是阴冷地笑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停了好半晌,方冷冷道
:“找相柳吗?上都宇山就是了。”
长琴揪着孔壬的领子,转脸看看巫支祁,道:“阿祁,这老怪物说那个相柳躲在都宇山上
。”
“都宇山?”巫支祁沉吟了片刻,双眉一挑,断然道:“上都宇山!”
长琴却皱了皱眉头,说:“上都宇山,可是雅瑾怎么办?”巫支祁看看怀里面色惨白,气
若游丝的雅瑾,一转头,挥挥手中青刀,朗声说:“先押着孔壬出了这大庸城再说。”
※ ※ ※
阳光从南荒苍蓝的天空上清澈地泼洒下来,片片游弋的浮云就如禽类有些透明的翎羽,在
丝丝微热的光下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散着水气在温润的泥土里被蒸腾起的气味儿,混杂着
植物嫩绿饱满的汁液,东风似有似无的吐息,宁谧在大庸城宽阔的广场上。回望向南,大
庸高峨的主殿背倚着都宇山的主峰涅波峰。那尖刺一般直挺向天,在南荒的艳阳下顶着皑
皑冰雪闪出光芒的涅波峰,传说中正是蚕从大神的神剑。
此时,同样锐利的光闪动在大庸广场上那一支支紧握的铜矛矛头,铜器微带甜腥的气味儿
泛着青光,一下撕开广场上宁谧的东风。青铜的甲片和战靴相互摩擦着,碰撞在大庸广场
坚硬的砂钢岩铺地上,发出细碎的“铿锵”声,掺着间中浑浊的喘息声掩盖了胸膛下紧张
的心跳。
刚走出大庸昏沉晦暗的宫室,头顶上温热的阳光乍然而落,刺得巫支祁和长琴的双目微微
生痛,一时竟有些睁不开。片刻方才适应,举目往殿前的广场上看去,竟是一片密密麻麻
的青色金属闪光--大群南蜀肤色黑黧的武士,束发刺面,身披青铜的铠甲,手执雪亮的
长矛,举着犀牛皮的小圆盾护在身前,已将宫室前的台阶团团围住!
巫支祁和长琴对望了一眼,长琴一把将孔壬揪到身前,横过短剑架在孔壬颈上,冷笑着向
前迈了一大步。青色的金属慌乱着向后潮水一样退开一大步,发出一片嘈杂的声响。一张
张黧黑的面庞上都大睁着惊惶的眼,屏着呼吸,死死盯着长琴手中那柄在阳光下幽幽泛着
蓝芒的短剑。
长琴一把将孔壬推到前面,揪住孔壬散乱的白发,用短剑指着孔壬的面门怒喝道:“就这
样一个老怪物你们也要替他卖命吗?你们看清楚了!他是个怪物!”
孔壬这时却猛地一抬头,迎着开始盛大起来的阳光,用袖子慢慢拭净嘴角边泛着黑色的血
迹,一点一点将佝偻的身形挺得笔直。阳光的热力似乎过于强烈,孔壬的眼睛微微眯了一
下,侧着脸看了看横在自己颌下那柄短剑,眼神的余光斜睨着长琴,神情间一下油然生出
一股不可轻辱的气势。
长琴呆愣了片刻,心头忽地蹿上一团火来,反手横过剑柄就欲向孔壬后脑砸去。“当”地
一声轻响,剑柄却被一把青色的长刀架住,长琴愕然看向站在一边的巫支祁,巫支祁缓声
道:“长琴,这孔壬虽是个怪物,但毕竟也是个王者,在他的子民面前还是给他留些尊严
吧!”长琴仍是有些忿忿,但却没有再将短剑横在孔壬的颈上。只是紧紧贴着孔壬,手中
按着剑柄,以防不测。
孔壬站在宫室前的台阶上,整了整身上凌乱残破的宫袍,那昨晚方还艳艳的大红上现在满
是已经干凝了的,相柳腥绿的血迹,还有一些泛着黑色的浓血那是孔壬自己呕出的,也点
点滴滴洒在袍上。披着这么一件污秽的袍子,孔壬却很是郑重其事地整理了一番,倒像是
正要上朝一般。末了,又将自己满头散乱的白发一一理顺,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低
语道:“一饮一啄,岂非天意?”垂首片刻,突然猛一挺直脖颈,眼中射出慑人寒芒,对
着天上那轮耀目的烈阳尖声道:“就是天意我也还是不服!”说着回身转头,对着巫支祁
和长琴阴阴笑道:“你们不是要找相柳吗?”大袖一挥,指着阳光下锐利不可逼视的涅波
峰猛然尖声道:“那相柳就在峰上的岩云洞中!”
孔壬此言一出,广场中的铜铠武士一片大哗,往台阶近前逼了一步,矛尖齐唰唰指向巫支
祁和长琴,面上都显出一丝怒色。
巫支祁皱了皱眉头,手中长刀青光一闪,削下孔壬头上一绺白发,朗声对台阶下的武士喝
道:“退后,小心你们国主没命!”
长琴在一边对巫支祁道:“阿祁,好像有点不对劲,怎么一提那涅波峰这些武士就像是自
家被抢了一样?”
巫支祁也是颇为奇怪,眼中精光一现,直盯向孔壬;孔壬却不发一言,只是瞅着巫支祁和
长琴,面上带着阴阴笑意。长琴看得火起,方又想要给孔壬来那么一下,忽听见一丝极微
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涅……涅波峰,是……是圣地……不可轻上的……那……那里
有,有……”长琴和巫支祁闻声都是一惊,说话的竟是倒在巫支祁怀中面色惨白的雅瑾!
雅瑾倒在巫支祁怀里,一张小脸上毫无血色,眼睑颤抖着微微睁开一线,从唇间拚力地挤
出话来:“那里……有,有……有蚕从大神……神的……的遗灵……你们上,上去……”
手臂无力地向台阶下的武士方向滑落下去:“他们,会,会……拚命……命的。”
孔壬在一旁冷冷一笑,道:“可是那相柳也确是在涅波峰上,你们要想救人,就得上涅波
峰去。”
底下的武士们听了,口中都同时发出闷闷的低吼,盯向巫支祁和长琴两人的一对对眼中,
竟射出蛰伏的野豹待要攫食的凶光。
巫支祁更不犹豫,长刀轻轻一掠,已在孔壬颈下轻划了一道长口,泛着黑色的血珠慢慢从
长口的缝隙中挤开,渗流出来。孔壬面色闪过一丝惊惶,用手抚住颈上的刀口,又惊又怕
地望着巫支祁。
巫支祁冷哼了一声,将脸凑到孔壬近前,咬牙说道:“涅波峰我是上定了。你,也还是先
小心一下自己的脑袋。”说着手中长刀一伸,又架在孔壬颈下,冲着广场之中大喝道:“
黄门何在?”
声音在广场上远远传出去,半晌,一个黄门连滚带爬地从侧宫的一间房内跑出来,奔到台
阶近前,结结巴巴地道:“这位,位……大,大人,有何……何吩……吩咐?”
巫支祁将手中长刀朝孔壬身上一抹,大红的宫袍“嗤啦”一声被削下长长一片,露出里面
的底衣。巫支祁寒声道:“大庸的王医在哪里?把这个姑娘送过去医治!”说着将怀里的
雅瑾慢慢递给台阶下的黄门。
雅瑾猛地睁开双眼,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一把将巫支祁的衣袖死死攥住,喘着气说:“
不要,阿祁!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
巫支祁看了雅瑾一眼,却不理会,只是对那黄门喝道:“好生看护着,要是这姑娘少了一
根汗毛,你一家老小,鸡犬不留!”顿了顿,又道:“你们国主的脑袋也就不保了!”
那黄门诺诺答应着,却未见动作,只是偷眼看向孔壬。巫支祁看在眼中,手中横在孔壬身
上的长刀紧了紧,孔壬这才开口道:“照做。叫王医好生看治。”黄门方才上前一步,从
巫支祁怀里接过雅瑾。
雅瑾拚力喊了一声:“不要!”却见巫支祁面上一无表情,沉声不语,心里不由一急,又
晕了过去。
黄门哆哆嗦嗦地从巫支祁手里接过雅瑾,抱扶着进了侧宫。巫支祁直看着雅瑾没入侧宫的
暗影里,方才转过头来。一把揪过孔壬,长刀连划,日光下湛起一抹青滢滢的光晕,丝帛
碎裂,孔壬身上的大红宫袍只剩下及膝的一截。巫支祁扯着孔壬往身前一推,嗔目大喝道
:“带路!上涅波峰!”
※ ※ ※
“什么是莲华之人?”难岐石问坐在对面的那个羽人长老。方才这八个老人一下凑到近前
,仔细打量着自己,神色间十分激动,口中不住喃喃的,就是这“莲华之人”。
围着自己看了半晌,其中一个长老突然一声长叹,抬手高举向天;大屋中光线虽然幽暗,
但难岐石还是看到那长老眼中流下泪来,颤声说道:“蚕从大神有灵,天不亡我南蜀!”
竟是喜极而泣。其他几位长老面上也是一片不知是喜是悲的神色,围着难岐石小声议论著
,像是在商量什么事情。稍商议了片刻,那几位长老纷纷起身向屋后转去,没在一片昏沉
里,只剩下一位长老留在大屋内招待难岐石。
难岐石被搞得一头雾水,那怪物相柳曾说自己是“莲华之人”,到了这“蚕从之墓”中见
到的羽人长老也说自己是“莲华之人”,究竟这“莲华之人”是什么?难道,竟与自己身
世相关?想到此处,难岐石心里也不禁有些怦怦直跳,努力定了定神,方才问向坐在自己
对面的那位羽人长老。
那位羽人的长老听了,微微笑了笑,却未回答难岐石的问题。只是招手叫过仍站在大屋入
口处的夷庆,低声对夷庆吩咐了数句。看着夷庆转身出了大屋而去,方才含笑对难岐石道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所谓的‘莲华之人’究竟为何。只是蚕从大神有遗世铭文言道,
唯有莲华之人方可解开这‘蚕从之墓’的封印。铭文上对莲华之人的形貌解说明白,所以
我们方才可以认定你就是‘莲华之人’。”
见难岐石张口又欲要问,那羽人长老笑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许多不解,不妨事的,你
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说。”说着也起身从矮几边站起来,伸手挽住难岐石,对难岐石道:
“我叫作怀庸。”
怀庸长老挽着难岐石的手走出祖屋,来到祖屋外怀渊之泉的湖边。方才来时静寂一片的湖
边此时却已聚满了羽人村落中的老老少少。人群虽聚集起来,却丝毫未见喧哗,只是静静
地围在湖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刚刚进入这“蚕从之墓”的封印中时,这里四下都流溢着一股青滢滢的光亮;虽非天光,
却也和天光宛似。但此时那光亮似乎晦淡了些,四下里开始变得一点一点暗沉下来。
怀庸长老挽着难岐石的手慢慢穿过人群,走到怀渊之泉的湖边,在蓝紫色的草地上盘腿坐
下。难岐石张望了一下聚在湖边的羽人们,众人的面上都是肃然一片,静静伫立着,凝声
不语,连几岁大的孩子都不例外。
“有什么事情吗?”难岐石向怀庸问道。
怀庸从宽大的袖中伸出手去撩动了一下湖中青碧的湖水,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神色,直
到眉头上长长垂下的眉毛抖动了一下,方才缓缓答道:“今日便可解开这‘蚕从之墓’的
封印,使我羽人氏族重归南蜀。”又转过头来看着难岐石道:“这正是因为你便是蚕从大
神遗命中可以将封印解开的‘莲华之人’!”
“我?”难岐石大吃一惊,“你是说我可以将这封印解开?”
怀庸望着难岐石点点头,又说道:“你莫着急,听我慢慢讲来。”
怀庸望向怀渊之泉湖畔的那巨大的、向顶上无尽延伸的蚕从脊骨,沉吟半晌,方才开口悠
悠追溯起一段湮没于时间长流中的久远历史:
“羽人氏族与迦楼罗人本同出一源。迦楼罗人离开南荒万山去到平原上生息,而羽人氏族
则追随蚕从大神开创了南蜀一国。蚕从大神因羽人氏族追随之功,故而赐福与羽人氏族,
羽人氏族这才有了较之天人与迦楼罗人都要漫长的生命和可以凭之翱翔青空的羽翼。在南
蜀一国中,我羽人氏族代代侍奉蚕从大神的后裔,族中武士皆为南蜀蚕从家历代先王的禁
军亲卫。”
“传说中蚕从大神人首蛇身,是真的吗?”难岐石听到这里不禁开口问道。
怀庸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难岐石,点点头:“故老相传确是真的,蚕从大神并非凡人。你如
是真有疑虑……”说到此处,怀庸顿了片刻,面上似有些迟疑,而后才接下去道:“你不
是被那怪物相柳扔入封印的吗?看看相柳便可知道了,那相柳和蚕从大神颇有渊源。”
难岐石皱了皱眉,又问道:“蚕从大神如真是人首蛇身,那难道蚕从大神的后裔也是这一
般的形貌?”
怀庸这回却摇了摇头,道:“其实蚕从大神并未留下血裔,所谓后裔之说,其实只是一个
仪式。
“都宇山下封印着蚕从大神的遗骨,而都宇山上的岩云洞则是通向封印的唯一路途。蚕从
大神临故去之时,曾指定了一个羽人氏族的少年为自己的继承人,赐姓蚕从,并赐下了一
滴神血予这名少年。这名少年便是人间真正的蚕从家南蜀王的第一世。此后每任新王登基
之前,都会沐浴更衣至都宇山上的岩云洞中斋戒三日,此时便会有蚕从大神不昧遗灵现出
,赐下神血。这样新王才会被正式视之为王。
“蚕从家历代先王固守于南荒万山恶水之中,以生息养民,绝少涉入中陆上的刀兵逐鹿,
战火纷争,一直以来也都算得上是宁谧祥和,直到在旧裔朝行将崩殂之时,有一个出身贵
族的男子一路逃到了南蜀。”
难岐石听到此处,心下已有些明白,接口道:“那人,便是孔壬吧?”
怀庸点点头,面上现出一丝不忍回想之色,良久,方颤声道:“便是那孔壬,将南蜀带到
了噩梦之中。”怀庸顿了顿,续道:“蚕从之墓的封印中,较之人间的时日为慢,人间三
日方才是此中一日。羽人氏族得蚕从大神赐福,可活五百余年,故而当日孔壬来南蜀之事
,我亦曾亲历。
“孔壬本是旧裔朝的贵族世系,门阀大家之子。不知为何原因在中原之地无路可走,方才
孤注一掷逃进了南荒万山,也是此人命大,居然被他安然行到了南蜀国中。孔壬一路来到
巴京,求见当时的南蜀王蚕从度伤。蚕从度伤生性仁厚,见孔壬中原人物,品貌风流、谈
吐不凡,又是贵族出身,便动了爱才之心。当时蚕从度伤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只有一女
,便有意将女儿嫁予孔壬,招孔壬入赘,承袭南蜀蚕从一脉。
“度伤先王属意孔壬,那孔壬狼子野心,当然满口应允下来。此后每日侍奉于先王驾前,
甜言蜜语,讨得先王对他推心置腹。渐渐的,先王便也将王政大多交付予孔壬处理。如此
数年,当先王决定下令操办王女与孔壬大婚,之后便退位让予孔壬之际,不知为了何事,
那孔壬与先王在大庸禁宫之中争执起来,孔壬被先王赶出大庸,下令锁拿入巴京大狱,要
将孔壬逐出南蜀。先王本就年高体虚,与孔壬争执后便一病不起。”怀庸顿了顿,面上现
出一层阴霾,停了好一阵,才接下去道:“谁曾想,孔壬买通了巴京大狱的狱官,逃出大
狱,乘夜进了都宇山,放出了相柳这绝世凶物!”
“相柳?难道相柳是被孔壬放出来的?那相柳究竟是何物?”难岐石听到此处,心中疑惑
万端,忍不住问了出来。
怀庸苦笑了一下,道:“那相柳,那相柳,那相柳……”踌躇了良久,才猛一咬牙说道:
“那相柳便是蚕从大神真正的苗裔!”
“啊!”难岐石不禁惊呼出声,怎么也难以把一手开创南蜀一国,至今仍遗爱于世的蚕从
和大庸城里那个九头蛇身食人脂膏的凶物相柳想到一处。
怀庸望着难岐石,面上满是痛苦之色,沉声说道:“至今,我们也不曾知道孔壬是怎样放
出相柳的。蚕从大神临终神化之时确曾提到生有一子,生性暴虐,恐贻害于人,已将此子
封住。但蚕从大神未曾提过那封印的确实情形,年久日长,本是都已淡忘了;谁想,孔壬
竟可找到封印,并将那相柳释出呢?
那夜,孔壬领着相柳直入大庸禁宫,逼死了蚕从度伤。相柳自称蚕从大神,禁宫中守兵无
人敢加之以刀兵,如此便将大庸城中留驻的羽人亲卫屠戮殆尽,并假传南蜀王度伤旨意,
说道夜得蚕从大神托梦,需羽人全族至都宇山岩云洞为先王祈福,先王方可痊愈,如此便
将羽人氏族骗入都宇山岩云洞,遭相柳封印于此蚕从之墓中。此后孔壬便倚仗相柳之威篡
夺了南蜀王位,与相柳一道将南蜀带入了千年的噩梦之中。
孔壬不知如何得了相柳之助,变成不老不死之人。漫长的千年岁月过去,孔壬性情大变,
终日龟缩于大庸阴暗的宫室之中,并不理会国政。而相柳嗜好以人为食,孔壬便下令南蜀
全域,每年定时征召人夫,宣称是从事土木劳作,实则是圈禁起来豢养肥硕,用以一饱相
柳口腹。
相柳盘踞于都宇山中隐于暗处,而孔壬则假称得蚕从大神赐福而不老不死,世代为南蜀之
主。南蜀蛮荒之地,民智未开,又素来崇敬蚕从大神,对在位千年的孔壬又惧又怕,竟从
无人敢对孔壬生出反意。
羽人氏族自从被相柳封印于这“蚕从之墓”中便无时无刻不想着重归于南蜀,夺回被孔壬
和相柳篡去的南蜀王统。蚕从大神临终神化之前对遗蜕的封印解印作了很详细的说明,这
些都铭刻于羽人长老们随身携带的青铜礼器上。数百年来,羽人的长老们念兹在兹的便是
那可以解印的“莲华之人”,故而,一见难岐石便识了出来。
正当怀庸说到当年孔壬及相柳屠戮大庸禁宫的惨事时,整个“蚕从之墓”中的光线愈加昏
暗,直至黑沉起来,只余着那青碧色的一潭怀渊之泉在幽幽蕴着光华。顶上的暗沉之中渐
渐破出一丝白蒙蒙的光亮,和怀渊之泉深处透出的青碧光华混融于一处。难岐石抬首往顶
上望去,却见到一轮皎白的月轮!
“是,是霜月吗?”难岐石回头问怀庸,却发现怀庸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来。
怀庸见难岐石问他,只是点点头,回脸望向怀渊之泉的湖中,漫声道:“霜月已出,是召
唤蚕从大神遗灵解开封印的时候了。”
第三卷
第三章 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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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方落,怀庸大张双臂,对着怀渊之泉的湖水开始高声吟诵起来。怀庸吟诵的像是祭辞
,文句古奥,冗长难明。只是随着怀庸的吟诵,怀渊之泉原本平静的湖水开始一点一点慢
慢泛起细密的涟漪。涟漪逐渐变大,扩成浪花,翻起白色泡沫的浪花却是一波一波聚向湖
心,而且是越聚越高;随着湖面浪花聚起的浪尖不断升高,怀庸的吟诵声也不由变得大了
起来,竟似乎浩大如铜角,在耳边不住回响。
难岐石往湖面四周一看,刚刚在祖屋中转到后面去了的那另七位长老不知何时已分定方位
站于湖面四下,也和怀庸一般大张着双臂高声吟诵祭辞。不同的是,那七位长老身上俱已
换上了一袭闪着青色光芒的黑色华丽祭袍,面上也以白垩涂抹着些不知是什么涵义的纹记
。
随着站在湖边的几位羽人长老的吟诵,怀渊之泉的湖水上浪峰越聚越高,到得约莫一炷香
功夫后,那浪尖已高约数丈,在半空中急速旋转着,并不落下,渐渐变成粗粗一条旋转的
水柱立在湖面上。霜月白蒙蒙的光华淡淡照下来,映着水柱中白白亮亮的浪花闪闪发光。
四下里忽传出长长的一声吟哦,由低渐渐入高,若断若续,绵绵不绝;自湖面四畔的长老
口中传出,如有形之物一般盘旋在湖水之上,腾绕着愈形高拔,直升到顶上高高的不知幽
深何处。随着那吟哦声渐高,湖面四畔的那七位身着祭服的长老也逐渐从地上冉冉升起,
背后的羽翼微微鼓动,身形开始浮于半空之中。
羽翼的鼓动渐急,那七位长老开始扑动着身后双翅盘旋于空中,如硕大的飞鸟般围绕着霜
月的清冷月轮回旋舞动,渐渐翱翔直至高远。七位羽人长老祭服在空中留下淡淡青色的光
晕,缀出长长的尾迹,在半空里留下一个若隐若现青滢滢的复杂花纹,就如同是某种符箓
一般。怀渊之泉的湖水升起的水柱也愈形宏大,青碧色的光晕从幽深的湖底透上来,映得
站在湖边的众人须发皆碧。怀庸的吟诵直至此时仍未停息,但声音中已是微带颤抖,显见
得体力颇有不支。
难岐石方想要从一旁将怀庸搀扶住,便在此时,一直在吟诵中紧闭双眼的怀庸猛地睁开眼
来,似是要拼尽周身剩余之力一般,将祭辞高声不断地一次念出,颈中已暴起一条条的青
筋,额上见汗,身形晃了两晃,就欲要向后倒去。难岐石忙一把将怀庸扶住。
忽听得耳畔轰然一声巨响,再看时,湖边站立的羽人族民们都纷纷拜了下去。难岐石回身
看向怀渊之泉的湖中,那高高地升在湖中的水柱不知何时已一下腾跃在半空之中,湖底深
处的青碧色湖水不断源源向上涌动着,那水柱彷如将天上那轮霜月和地上的“蚕从之墓”
连在了一处,脉脉不断。水柱正中之处,水流中分,一团硕大的青滢滢光团正自一点点显
露出来,那光团奇异地律动着,便如同心跳一般。那沉沉的声音“噗通,噗通”响在一片
黑沉沉的暗寂中,带着众人的心跳一同搏动。
难岐石兀自在为眼前的奇景目瞪口呆之时,一旁的怀庸已扯着他一同慢慢拜下,口中恭声
称道:“蚕从大神圣灵!恭迎蚕从大神遗灵!”
※ ※ ※
山间的风颇为强劲,越往山顶行去,随风透来的寒意也愈重,丝丝缕缕直渗到数重衣内。
在山脚下时,尚还觉得南蜀的阳光暴烈,和泥土中散出的温湿气味混在一处,一重一重裹
得身上淌汗。谁曾想行至半山便已汗迹全无,身上还微微地有些发凉起来。
抬头往上看看,涅波峰被冰雪覆住的峰头兀自在艳阳下熠熠生光,靠近峰头的那处隐隐有
些绿光浮动的地方,据孔壬所说就是南蜀的圣地岩云洞的所在。
巫支祁和长琴两人挟持着孔壬逼退围在王城里的武士,一步一步从大庸城里出来。巫支祁
已长刀架在孔壬颈项之上,由孔壬带路在前面,由王城之侧的羊肠小道直向涅波峰而去。
长琴提着短剑在后面断后--那一大群禁宫武士虽被逼退,但并未散去,而是远远地吊在
三人之后跟着。直到三人走上通向涅波峰的山道,方才踌躇着不敢上去,但仍是团团围在
山脚下,没有四散开的样子。
“这帮家伙真是阴魂不散。”长琴骂了一句,挥手砍开横在身前的一根枝条。看看巫支祁
,面上一直黑沉一片,也不说话,只是不停拿长刀在孔壬头上作势虚劈,催着孔壬快走。
“阿祁,你说难岐他……”
话方说到一半,便被巫支祁急急打断:“难岐应该没事!那个死蛇怪物不敢把难岐怎样的
!”话虽是这般说,可是巫支祁也不禁抬头远远望了一眼那几近涅波峰顶的岩云洞,心中
怎么也定不下神来。咬了咬牙,巫支祁沉声道:“要是万一难岐怎样……我绝不放过那死
蛇怪物!”说着握着刀柄的手指一紧,长刀贴着孔壬头顶急削而过,狠狠劈在空处--只
见一道弯月状的青色刀气激射而出,山间密密的草木枝叶簌簌落下,地上泥土翻起,竟生
生被巫支祁的那一刀劈出一条丈许长的深沟!
巫支祁一刀劈出,长长吐出一口气,方才觉得胸中郁结的沉闷之气松快了许多。只是和相
柳在大庸城中一场激斗耗力过甚,此时图一时痛快拔刀泄愤,心头虽是舒服了,可那一刀
竟也扯得肺腑隐隐生痛。巫支祁不由暗暗苦笑了一下,待会儿,到得岩云洞中免不了又是
一番激斗,只是不知自己是不是能撑下来。而难岐……难岐,你可一定要挺住,不要让我
白跑一趟啊!攥着长刀的刀柄,望着涅波峰的峰尖,此时心中却又不禁浮起对雅瑾的牵念
。巫支祁定了定神,回身扯过孔壬,喝道:“快些!”
孔壬自走上大庸宫城之侧的这条往涅波峰去的羊肠小道就有些不对劲,面上的神色不知是
喜是悲,眼神茫然,口中时有些喃喃低语,整个人竟仿佛有些浑浑噩噩似地。山间风势逐
渐增大,将孔壬头上的白发吹得一片散乱,身上零落破败的大红宫袍被山风鼓荡着不住翻
腾,看上去竟有几分凄厉的模样。孔壬却一无所觉,踉踉跄跄在羊肠一般的山道上走着。
一时状如疯魔,跌跌撞撞地在山道上奔将起来;一时又似被什么魇住,直愣愣地望着一个
地方痴痴呆呆。把巫支祁和长琴两人都看得身上不禁有些寒意浸浸。
如此在山道之上不知行了多久,那涅波峰的峰顶虽像相隔咫尺一般,但山路却仍是弯弯蜒
蜒,未见有尽时。倒是山间的天色渐渐有些昏沉,风声也愈发地猛烈了。又行了些时,山
道之上更加幽暗,道路两旁的草木愈见稀疏,风中透来的寒意开始变得锐利起来,就像是
风里夹杂着薄冰片成的快刃,划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暗暗生痛。长琴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
,他修为在三人中最弱,在大庸城里一番激斗中也受伤最重,虽是仗着年轻把伤势强压了
下来,但在山路之上这一番跋涉还是有点挺不住了。
听着长琴声音不对,巫支祁回身问道:“长琴,怎样?要不要歇歇?”
长琴咬牙笑了笑,道:“没事儿!我还赶着上去要见难岐呢!”
巫支祁一把拉住长琴,将身上短袍解下来给长琴披上,道:“我扶着你!”
长琴慌手慌脚地想把披在身上的短袍还给巫支祁,却被巫支祁一把按住:“我不怕这天气
的。从小在荻国长大,那边的冰霜比这里可是要难捱得多啦!”
长琴心下有些感动,但也只是撇了撇嘴道:“那你也不用扶着我啊!我没事的,还不到做
阿公阿婆的时候呢!”巫支祁闻言仰头哈哈大笑,长琴也笑起来,一时之间,山间昏沉闷
涩的寒意似乎都被涤荡干净。
便在此时,忽地远远传来轰然巨响,闷雷一般在头顶上滚滚而过。巫支祁和长琴心中一惊
,往涅波峰的峰头看去,却见峰头那处青碧色光华乍然大作,直映得半边天上也是绿浸浸
的,还不时隐隐传来凄厉的嘶吼声。在细细端详峰头那处,正是岩云洞的所在!巫支祁和
长琴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是惊疑不定。也不待多想,两人一把扯起孔壬,展开身法,向
岩云洞那边急急奔去。
※ ※ ※
难岐石望向那团青色的光球从水柱中现出,心中对这解开封印的仪式颇有疑惑,只是想,
唤出这蚕从的遗灵是为了什么呢?这遗灵究竟是什么?真的便是蚕从死后不昧的神灵?正
自疑惑间,那青色的光球已完全从水柱中露了出来,虚虚浮浮地飘在半空中。此时怀渊之
泉的边上,除了难岐石,所有的羽人都诚惶诚恐地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难岐石一人挺
直了背脊望着那团青色的光球出神。
“莲华之人,你我本是同源,无须疑惑的。”
“同源?什么意思?究竟什么是莲华之人?你可以告诉我吗?我心里有很多疑惑。”
“莫心急,该明白的总会明白的。其实,我也并不清楚究竟什么是莲华之人,但似乎我就
是知道如你一般的便叫做‘莲华之人’,与我本是同源。你心里有所疑惑,难道我心里便
就没有吗?在我悠长的生命中,我也未曾明白我竟是从何处来,为何而生,又是为何而死
。好似一切我都知道,但其实我什么也不明白。”
“只是这样吗?”难岐石心里一时觉得隐隐明白,一时又觉得被什么蒙住,探不清究竟。
愣愣发了半晌的呆,才恍然过来--自己并未开口,那是什么和自己在心中说话呢?难道
竟是……
想到此处,难岐石猛然醒过神来,看向那团青色的光球,却不禁被眼前所见惊得呆了一呆
--方才那团青色的光球此时已蓬蓬然胀大了数倍,化作一个半人半蛇的巨大青色身形,
周身缓缓吐着青色的光焰,就那么虚浮于半空中。那半人半蛇的身形虽与那怪物相柳有七
分相似,但神威凛凛,却与相柳真有天壤之别。
“你便是蚕从?”难岐石迟疑了一下,在心中问道。那半人半蛇的身形面上微微有了一丝
笑,答道:“我便是蚕从了,南蜀这里的人都惯于这般称呼我。”顿了一顿,那身形又在
心中道:“羽人召唤我是为了解开这里的封印,莲华之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难岐石依着蚕从所言,将一臂平伸出去,身旁的怀庸自怀中取出一把雪亮的小刀,在难岐
石指尖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从指尖向下滚落而去。方坠到中途,四周像是突起了一
阵微风,那滴血珠滴溜溜地在空中转着,慢慢飞起,直投向蚕从在半空中虚浮着的青色光
影内--黑沉之中猛然一道耀目生痛的青碧色光华爆裂出来,众人身上的衣服都被突然生
出的强烈气流吹得猎猎作响,双眼也因气流猛烈的律动而无法张开。
良久,方听到一个雄浑的声音闷闷响起:“封印已解开,可以出此封印之境了。”
众人睁眼看时,见封印之境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光亮,头顶正中的高处,出现了一个如盘轮
大的洞口,向下透出一缕明亮天光。难岐石此时看去,才发现这“蚕从之墓”的封印之境
原来就如同一个倒扣着的巨碗一般,四下圆穹,在顶上汇于一处。
再看方才蚕从之处,那有些虚浮的青色光影已变得实在许多,只是周身还是翻腾着一层青
色的光焰。蚕从见难岐石望向自己,微微颔首致意,沉声道:“我还只是灵体,虽有你的
精血相助,但在此间仍不能停留太久。我和你们一道出此封印之境,把那一点点尚遗在人
间的冤孽了结了,便可真正安心长眠了。”
※ ※ ※
封印之地的出口正是在涅波峰头的岩云洞里,众人出得封印,才踏入岩云洞中,便觉得有
一阵极浓的腐臭腥膻之气围卷上来,直让人一阵窒息。
众人屏住呼吸,定了定心神,再仔细向这岩云洞中一看--只见昔年的南蜀祭灵圣地岩云
洞中,四下里白骨累累,尸骸满地,偌大的岩洞之中郁塞着一股尸肉腐烂、污血腥膻的恶
臭。岩洞中堆积如山的骷髅头上幽深的眼窝一对一对无声盯着众人,直让人从心底里觉到
一丝冰寒。
难岐石方从封印之境中出来,所见到的就是眼前的这番景象。同出来的羽人们也一时被眼
前的这幅阴惨画面震慑住,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停了好些时,难岐石方才醒过神来。
这时眼前绿色光芒闪过,正是蚕从遗灵自封印中出来了。看到眼前这副人间鬼域情形,蚕
从虽是灵体,但也像是吃了一惊。默然良久,蚕从仰天长叹:“孽畜啊,孽畜!”双手高
举向天,声音中竟颤颤地,似有丝伤悲。
随着蚕从双臂高高举起,岩云洞中突从平地生起一股青色旋风,风是急速旋转,青芒淡淡
,已将洞中的腐臭腥膻一卷而出。蚕从又沉声吟唱了几句极短的咒文,难岐石感到身周的
土行之力猛烈地翻腾涌动起来,再看向洞中,掺着浅浅青色的黄色光芒如波浪一般从地上
奔涌冒出,成山的尸骸正缓缓向地下沉落而去。身旁的羽人们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双手
合什,低眉垂眼,沉声吟诵着一段经文。仔细听那经文,仍是文词古奥,不知所云。只是
起伏平仄中透出一丝安宁平复的味道,想来是祈祝死者安眠宁和之用。难岐石也不禁随着
合起双掌,闭上眼为洞中这许多死于相柳腹中的冤魂祈祝。
洞中如山尸骸在蚕从咒力发动和羽人氏族的祈祝经文声里缓缓沉没于土中,蚕从见尸骸渐
没于土内,不由长叹出一口气道:“化尘归土,众生皆同。”
便在此时,洞中忽地腾起一阵腥风,极迅猛地扑将而来!相柳的声音在风中高声怒吼着道
:“千余年了!你总是善的,我就是恶的!你是大神,我便就是怪物!”声音轰轰隆隆就
如闷雷贴在地上滚过来,震得众人双耳生痛。
腥风忽敛,众人眼前猛然多了个九头蛇身的怪物,面目狰狞、身形粗硕,愤愤然圆睁着九
只头颅上的铜铃大眼,对峙在蚕从面前!
难岐石从旁看去,相柳身上伤还未好,被自己以“无伦刃”断去的蛇身尚还在兀自淌血;
九只头上被巫支祁挑瞎的眼睛却有的已见重新生出了新肉。看来真是天地异种,凶悍难匹
。
蚕从见相柳现身,面上却现出一副不知是喜是悲的神色来,嘴唇抖动了半天,突然说道:
“相柳吾儿,又见面了。”
“吾儿?我真是你儿吗?”相柳闻听着蚕从此言,却猛地扬起九只大头来,纵声狂笑。笑
声先是暴烈震耳,待到后来竟隐隐透出些凄厉来。
笑了片刻,相柳停住声,将硕大的蛇身骤然耸起,离地约有数十丈之高,顶在岩云洞顶,
居高临下逼视着蚕从道:“你自生下我,便不喜欢我。你自生下我,便说我是凶物。你自
生下我,便说我生性暴虐。你自生下我,便说我将祸乱人间!既是如此,你为何要生下我
?你既生下我,又为何将我封在大庸城后那个黑冷寂寞之地?”相柳一句比一句声高,问
到最后一句,九个大头额上爆出青筋,逼到蚕从近前齐声大吼出来,直震得岩云洞四壁灰
沙簌簌而落。
蚕从面上现出一丝哀伤,道:“我自生下你,见你九首而蛇身,赤发而碧睛,便知道你必
将祸乱人间。只是念在你是我骨肉,不忍加以屠戮,又怕你在我死后无人管束,故而将你
封印于大庸城后的祭祀神庙中。本想你这样也可平安一生,待到戾气消除之后未始不可重
归于人世。但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将封印解开,将你放了出来!你看看这岩云洞中遍
地的尸山骨海,都是丧生于你腹中之人,你还有何话说?”
相柳一下从洞顶将身落下,口中又爆出一阵大笑;笑了一阵,停下来回首望向蚕从,眼中
满是怨毒之色。看了蚕从许久,相柳带着一丝讥诮道:“自我生于此人世间,我最崇敬的
便是你。我看着你一手开创南蜀一国;我看着你在南蜀受到万民崇敬;我看着你被尊为神
,在南蜀被立庙祭祀。你知道那时我想些什么吗?那时,我只想着能和你一样,护佑一方
,也得到人间万民的崇敬!”
相柳顿了顿,声音一下变得尖利起来道:“可是你什么机会都未曾给我!我正满心想学你
那样,你却说我生性暴虐,不容我分辩就将我封印于大庸神庙之中!你既生我,为何便不
肯给我小小一个机会?”
相柳的声音中隐隐透出一丝悲意,道:“我原以为,你死后我可以承你之志。哪想到你视
我如家丑,在临终神化之前硬将我封入神庙。那神庙封印之中黑沉孤寂,一封就是几百年
!”
相柳回身直直看着蚕从道:“在封印里的每一天,我都在恨!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是不
是你的亲生之子!我恨这人界!我恨这南蜀!我尤其恨的,就是你!号称我父的蚕从!”
说到此处,相柳睚眦欲裂,眼中都透出些血红来:“你以为我嗜好食人吗?你以为我真的
就那么喜欢吮人脂膏?就因为你说我生性暴虐,好,我就暴虐给你看看!我就以你这南蜀
国中的子民为食!我就如你所愿,做个货真价实的凶物!”说着,相柳又开始疯狂大笑,
难岐石听着竟觉得那笑声之中尽是悲意;又想起自己当年身居于洞室,在羽山穷荒之中与
墨灵为伴的经历,心中一片茫然,恍惚间觉得,这眼前的怪物相柳也是很可怜的。
相柳在大笑声中又说道:“时日久了,呵呵,那人的滋味我倒也是吃惯了呢!一日没有人
吃,我还好生想着。蚕从,你说的真对啊,我生性就是怪物,我生来就是有戾气的!哈!
哈!哈!哈!”相柳张狂大笑着,已有疯癫之相,笑声在涅波峰头远远传出去,带着说不
尽的恨意和悲凉。
蚕从一直无声立在那里,静静听着相柳凄厉的声音从岩云洞中传出去。
难岐石偷眼望向蚕从灵体在绿色光焰中表情,只见到如岩石一般沉默的面容,线条硬挺着
紧紧绷着。良久,蚕从口中幽幽叹出一口气道:“也许,是我错了吧!”顿了一顿,蚕从
的声音却开始渐渐变得冷硬起来,续道:“无论当日是否我错,但今日总是你已无路可回
头。相柳,吾儿,我要炼化你的神魄。当日生你,是我之过错;今日你如此地步,也是我
之过错。我会与你一同的,虽然黑沉,但吾儿,你总不会再寂寞了。”
说到后来,蚕从已将双手缓缓举起对住相柳,声音也低沉下去,便是那如石刻似的面上也
露出一丝悲戚之色。
像是终于横下心来,蚕从双目微闭,口中急急念出一段咒文,双掌之中青碧色的光华陡然
大盛,直耀得众人眼中生痛--兀自对着岩云洞外纵声狂笑的相柳一下子便被那耀目的光
华摄住!
相柳先是暴怒起来,拚力地挣扎。但无奈怎么也挣不开那青碧光华的紧缚,相柳回过脸绝
望地看着蚕从,九只大头的眼中竟流出血来!
相柳望着蚕从,缓缓言道:“我便是不明白,你既知我暴虐;你既知我有戾气;今日还要
将我炼化;你当日为何要生我于这世上?”
蚕从口中猛然大叫了一声,眉头紧紧皱着,神色中也显出几分不忍的痛苦,但手上的青碧
光华却更加强盛起来。被光华笼摄住的相柳,身形开始显得有些虚浮,相柳在光华之中神
色渐渐变得安宁,平静地望着蚕从说道:“也罢,这千余年来,整日这般的日子,我早已
倦了。我本是不该现于这世上的异物,如今也待了这许多时日,该是要去的时候了。”
蚕从听着,面上神色愈加沉痛,双臂也有些微微发颤。但终是口中又发了一声大喊,手上
咒力急催,眼见着相柳在绿光的笼罩之下形见萎缩,慢慢地似是将要化作一个小小圆球一
般。
持续了顿饭功夫,相柳已在蚕从的咒力之下渐渐被炼化,就如同在炽烈阳光下消融的冰雪
一般化成小小的一粒深碧色圆球,在蚕从手中的青色光华里悬浮在空中。
蚕从眼望着那粒圆球,迟迟没有动作。双掌还是张着,掌中散出的青碧光华此时已淡了许
多,但那光芒一漾一漾地晕着,彷如轻托着那粒圆球的水波,波光漾动间,难岐石看向蚕
从,那面容还是沉默如石,只是眼中透出的神色和那波光一般哀伤……
※ ※ ※
便在此时,岩云洞口人影一闪,一个人疯癫一般舞动着双臂跑进洞来,嘴里大喊着:“相
柳!相柳!你在哪里?”
难岐石凝目看时,却见是孔壬!孔壬白发凌乱,宫袍破败,跌跌撞撞在岩云洞中四处跑着
,口里喊着相柳,竟似是没有看见这边站着的众人一般。难岐石看见孔壬跑进来,心中一
惊,不由得担心起巫支祁和长琴来。刚刚想起,就听见洞口处又有人大喊:“难岐!”
难岐石浑身一震,转头看时,正是巫支祁和长琴两人!大喜之下,难岐石几个起落纵到两
人身前,一把抱住巫支祁和长琴。长琴哈哈大笑,用力拍着难岐石,喘着气道:“难岐,
难岐,生怕见不着你了!”
倒是巫支祁笑了一阵,问起难岐石被相柳带走后的情形。难岐石和巫支祁与长琴讲了讲落
入“蚕从之墓”后的事情,听得两人大声称奇。难岐石看著有些疯癫的孔壬问两人:“那
孔壬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变成了那样?”
长琴摇了摇头,道:“不知那老怪物是怎么回事,在上山路上就成了这副样子。”
巫支祁在一边沉声道:“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事情,才变成这样的。”
那边羽人中几名亲历了昔年孔壬篡位一事的长老见到孔壬也不禁忆及旧恨,怀庸几步从人
群中走出来,一把揪住正在洞内疯跑的孔壬,喝道:“孔壬!相柳已被蚕从大神炼化,你
已无了倚仗,还待怎样?”
孔壬被怀庸一把揪住,又被当头一声断喝,本是浑浊的双眼忽然渐渐清明了起来,喉中荷
荷数声,竟从嘴里涌出一口黑血来!
喷出一口黑血后,孔壬像是骤然苍老了许多似的,虽是不复疯颠,但却萎靡在地上。良久
,慨然叹道:“相柳既是亡了,我便也到了劫数。”说着回身向着蚕从一拱手,道:“这
位必是开创南蜀的蚕从大神了。我篡南蜀王座已逾千年,今日得以亲见蚕从之灵,也算是
圆满。”
孔壬向蚕从行了一礼,却看到被蚕从手中绿光笼着的那粒深碧色的圆球,面上神色又有些
茫茫然,唏嘘道:“得相柳一滴蛇血我不老不死。千年以来,虽是高踞南蜀王位,实则也
只有相柳和我算是亲密。两个都是世间怪物,早已倦了,却又贪贪不去,今日总算是到了
头了。”
这人篡夺南蜀王统,放逐羽人氏族,与相柳沆瀣一气,膏脂百姓,本是大奸巨恶之人。但
此时侃侃而谈,却是殊见气度;虽是穷途末路,但却未见有何惊惶失措。
孔壬手指颤颤,扶着岩壁从地上慢慢立起身来。身形佝偻,一下子像又老了数十年,面上
已满是皱纹,连唇上那两撇短须也变得雪白。
孔壬喘了几口粗气,道:“那年从中原逃入南蜀,本是指望能在南蜀谋得高位,可报我孔
氏一族的灭门之仇。”说着,眼中直直望着一处,目光中涌出些痴痴悲切之意,口中喃喃
道:“怜瑛,怜瑛,我怎能让你沦落于魈氏手中受辱……我处心积虑,在南蜀度伤王驾前
曲意奉承,只求能有日说动度伤王借我兵马,让我救出怜瑛。天知道,每在南蜀多呆一天
,我心里就如在火上多烤一天!谁想度伤竟是想我娶他之女,承他南蜀王统。我心里只有
怜瑛,怎能答应?我向度伤恳求,望他能看在一番情谊的份上借我兵马救出怜瑛。度伤勃
然大怒,命人将我押入大狱,说是要将我逐出南蜀!”
孔壬愈说愈急,形容也愈加飞速地苍老起来,嘴角渗出缕缕黑血,样子甚是可怖。蚕从在
一旁沉声说道:“相柳已亡,你也不再是不老不死,不要再硬挺着说些什么了,这样还可
舒服一些。”
孔壬摇了摇头,道:“无非一死而已,已活了千年,也够了。”顿了顿,孔壬又续道:“
那一晚我心中绝望,但又不肯甘心。将我逐出南蜀我并不惧怕,只是这样,我如何救出怜
瑛?说来倒也是颇为得巧,终于被我买通狱官从大狱中逃了出来。原先在大庸城里侍奉度
伤之时曾去过城后都宇山中的那座神庙,庙中金盘之下曾有声音哀求我放他出来,许我南
蜀之王,许我不老不死。那晚昏昏噩噩,猛地想起此事就如同救命稻草一般。于是乘夜上
了都宇山,放出了相柳。”
说到此处,孔壬呼吸渐急,直连着喘了几大口气才缓过神来。长琴在一边忍不住问道:“
你既是做了南蜀之王,可救出了那怜瑛没有?”
“怜瑛?呵呵呵呵……”孔壬听了长琴的问话,怔了些时,突然猛地大笑出声,嘴中又涌
出一股浓稠的黑血喷在地上,喘了一阵,孔壬哀哀说道:“我得相柳之助取了南蜀王位,
以为可以发兵报我孔氏灭门之仇,自魈氏手中夺回怜瑛,心中自是欣喜。待我带兵出得南
蜀,直攻魈氏封地之时,魈氏竟等不到我去找他,早已被人灭了!我费尽心机,到头来把
自己弄成了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却终是一场空!”
长琴急着又问道:“那你就没找到那怜瑛吗?”
“怜瑛,怜瑛!”孔壬大叫了一声,眼中淌下两行清泪,浑身都颤抖起来,扶着岩壁勉力
悠悠道:“你不知道,旧裔的规矩,城破之时,家中奴婢侍妾都要随着家主一起被焚死殉
葬的吗?我去到魈氏封地之时犹见城垣残败、大火未止,除了找到一堆已分不清谁是谁的
骨灰,还能有些什么?”
孔壬这时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已爬满皱纹,整个人都萎缩了一圈,终于再也撑不住,
跌坐到地上。声音渐渐已如游丝,众人凝神细细听去,方听孔壬道:“在南蜀为王千年,
为祸也深重。相柳恨他那把他封印的父神,我恨那作弄我的老天!每日在大庸的宫室里躲
着都是折磨,自己看着自己那副似人非人的德性都觉得厌恶!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遂了
那老天的愿……”
声音渐渐低暗至无,孔壬僵坐在地上再没动静。长琴往前走了一步,凑到近处看了看,回
头迟疑地问难岐石道:“死了吗?”
难岐石看着孔壬,心中也是有几分狐疑,走到孔壬身前伸手想要去推推--便在指尖将要
触到孔壬身上时,就像是被风吹散的灰堆一般,孔壬整个人都坍落下去!地上忽起一阵旋
风,在南蜀称王千年的孔壬转眼之间就化作一捧飞灰散至无踪无迹……
※ ※ ※
山道崎岖,湿热的阳光从两旁的核桃树繁茂的枝叶间透下来,在墨云一般的浓荫里破出一
块块散碎的明朗来。长琴走在前面,边走边从树上扯下几片树叶放在嘴边吹出些声响,几
分百般无聊的样子。
难岐石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都宇山,涅波峰在苍蓝的天幕之下雪亮地闪着光芒,锋锐的峰顶
直刺上去。巴京城已在身后,南蜀的经历彷如梦幻,都在转身离开的那刻不真实了起来-
-相柳既死,孔壬也随着化成一捧飞灰。羽人氏族千年之后重又夺回了南蜀的王统。蚕从
带着被炼化的相柳元神仍是归于岩云洞中的封印之境。这时回想起自入南蜀后的种种经历
,心里也不知是些什么滋味。
回过头来,难岐石看了看身边的巫支祁--原以为阿祁会带着雅瑾一道离开南蜀,却没想
到,从涅波峰上下来之后,巫支祁偷偷看了一次在沉睡中的雅瑾,见她无事便再也未曾去
探过,直到今日离开南蜀。巫支祁回头正看到难岐石直直看着自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只是淡淡笑了一笑道:“难岐,有些事情总是有些无奈的。”
长琴回头,看了巫支祁一眼,道:“阿祁,你有什么无奈?难不成你嫌雅瑾对你还不够好
?”语气中颇为忿忿,显是对巫支祁此举甚为不满。
巫支祁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长琴,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我一点也不懂。你要是不喜欢雅瑾,何必要去招惹她?你要是喜欢她,又为
何不带走她?”长琴大声对巫支祁嚷了起来,面上一片通红,气忿忿的样子。
难岐石扯了一把长琴:“长琴,别说了,你没看阿祁也不好受吗?也许阿祁真是有些苦衷
的。”
长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却不再说什么了。
正在这时,路旁的树林间“刺啦啦”一声响,一团浓烈得像火一样的红云从浓绿里扑出来
,一下子扑到巫支岐的怀里!
“阿祁!阿祁!”雅瑾紧紧缠住巫支祁,用尽全身的力量想把自己嵌进这坏人的身体里。
心中的疼痛还是新鲜的,这坏人何时已深深地扎到了自己心底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如今
这样猛然地拔出,让自己疼得就想要死去。这坏人啊这坏人,就像是毒药一样,已渗到了
自己的骨中!
巫支祁伸臂揽着雅瑾纤细的腰肢,怀中的身体和南蜀的阳光一样灼热,如同都宇山上柔韧
的藤萝一样紧紧缠绕着自己,像是想要将自己缚留在这南蜀的土地上一般。巫支祁在雅瑾
的耳边不住轻声喃喃呼唤着:“雅瑾,雅瑾,雅瑾,我的小妖精……我还会再回来,我一
定还会再回来的……”
雅瑾像是哭泣一般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身躯在巫支祁的怀中扭动着,双唇喘息着在巫支祁
的颈上游移,热热的呼吸喷在巫支祁的颈中。忽然狠狠地咬下一口,又猛然推开巫支祁,
从那眷恋不舍的怀中脱出,大喊着:“你走吧!不要回头,不要回头!”面上的泪水却已
是模糊了双眼,只在胸腔深处,埋藏了被用尽全身力量紧紧压住的呜咽。
巫支祁定定地看了雅瑾半晌,握成拳的指节攥得有些发白,终还是咬了咬牙,转身而去。
身后悠悠的、热芭人的梵陀铃被拨响琴弦,阿西康带着几分沧桑的歌声从林间低哑地响起
:“南蜀的热芭,是流浪的白鹇;热芭的女儿,是散在风里无根的花;何时无根的花也曾
有人怜惜,不会再像山顶的流云,江水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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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四章 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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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燕都时,秋意浓深中已透出些寒冬的蔽败,草木枯涩,萧萧尽落。如今从南蜀归来,
中原之地正是残冬方逝,春意渐浓,路旁的草木经了一冬,此时又已绽出一层淡淡新绿,
风中和缓的流动里也温温润润地带着些水意。
难岐石坐在那座石塔的塔洞里,很惬意的呼吸着塔外林间飘着淡淡水雾的空气。林间黑色
的泥土在新绿的草皮覆盖下被早春的小雨沁透,温热而湿润。
难岐石伸出手掌,从塔洞里探出去,外面的雨水像细粉一样飘落在掌心里,微微有些湿意
。天色正在慢慢暗下去,青灰色的云在天上渐渐安详地弥散开来,一点一点涂抹掉光亮。
塔洞里的地上,一个小小的红泥炉上正放着砂锅,烟气袅袅,浓浓的香气混着暖暖炉火的
光将外面初春的轻寒、微雨的湿冷都驱散开,在昏昏如潮涌上的夜色里远远淡去。
砂锅里炖着牛肉,已用这泥炉的小火慢慢炖了好些时辰,香料和肉味都混在了一处,浓鲜
甘美,闻上去很是诱人。
难岐石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望着塔洞外被雨水滋润的树林静静地出神。植物初生
清甜的味道湿润着鼻腔和肺部,深吸一口气,自己的全身都像是被早春的雨水化开一样适
意。
这样绵绵春雨的天气在阎浮是不会有的,阎浮的春天只有很猛的大风,带来黑砾原与凭都
的浮尘和砂石。春天时远望向阎浮上城,能看到一些极轻极淡的绿色,淡得好像是风再稍
猛一些就会被吹走一样。那些柔弱的绿色是住在阎浮上城的贵族们从远方买来移植的,花
用了大量的金钱才使那些树种在阎浮的大风飞沙中活了下来。
这样湿润的天气,望着点点柔嫩的新绿渐渐在雨中舒展着,融沁成一大片,一大片。难岐
石的心里不知为什么,却总是觉得有些怅怅--就像是心被什么牵系住,不能够轻快地舒
展。
这样的感觉近来会不时的从心中浮起,在南蜀山间的篝火旁、在巴京城里的夜色中、在崎
岖山道上行走着望着头上那轮霜月的时候。每次,都会想起那个在秋天清凉的夜晚里出现
,自称是狐狸幻化的、精灵一样的女孩子;心里就会这样怅怅,好像这早春绵绵的细雨一
样牵扯着,萦绕不去。
在南蜀的那个晚上,露宿在北罂山的山间驼马道上。夜半醒来,只看见一轮硕大的霜月在
山岭的上空明朗着,清冷的月光在淡淡的凉雾里将北罂山粗莽的山脊映得尽皆皓白,皑皑
的,在浓墨的夜里静静陈伏。望着霜月,心就像是阿西康手中梵陀铃的丝弦,一下被拨动
。空悠悠的,想起那个在秋天清凉的夜晚靠在自己身旁的女孩子,猛然间,心里浮起一个
念头:我在想着她时,她,也在想着我吗?就在那一时,不知什么原由的寂寞,冷箭一样
猛扎到心里,竟隐隐地觉得有些疼痛。
轻轻抚过塔洞壁上残破的青砖,收拾了一下心情,转头看看炉上的那锅牛肉。外面的天色
已经全暗了下来,塔洞里,红泥炉上的砂锅中,牛肉的香气已浓得化不开,火苗的光亮从
炉里透出来,映在塔洞里也是暖暖的一片。
难岐石伸手轻轻揭开砂锅的盖子,浓浓鲜香的水气白雾一样腾起,又消散开。锅里的汤汁
在吐着泡,打着滚,稠稠地附在牛肉上,红亮地诱人吞涎--早就能吃了。
难岐石看着锅里的牛肉发了半晌的呆,明明肚里是有些饥饿了,却不知怎地就是提不起劲
来吃东西。手里捏着两根竹筷,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砂锅的沿儿上轻轻敲着,心里有点恍恍
惚惚的。
※ ※ ※
“啊--”耳边忽地听到有声细细的惊呼。那声音刚刚就已在心里萦绕了数回,这时听见
,一下子便荡开满脑子飘飘忽忽的思绪,灵台顿时清明起来。回头看时,只见到一个纤细
的身形,影影绰绰站在塔洞外面的台沿上。
女孩子显然并没想到难岐石会在这里,小巧的嘴唇正微张着,有些怔怔地。
望着在虚虚晃晃的暖光里转身向自己看来的难岐石,女孩子脸上闪过几丝惊喜的神色。不
过那一抹泛着粉色的惊喜在脸上一闪即没,女孩子眨了眨眼,脸上一下笑起来,眉眼弯弯
。就像那个秋夜一样,迳自钻进塔洞走到难岐石的跟前。
女孩子用力吸了几下鼻子,眯着眼叹出一口气来:“好香的牛肉啊--”又看着难岐石,
问道:“为什么还不吃?”说着伸手从难岐石手里抢下竹筷,揭开盖子挟了块牛肉就送到
了嘴里。一边嘘着口中的热气,一边还在赞着:“味道很好呢!”眉眼盈盈两汪笑意,像
是十分开心的模样。
女孩子从燕都春天夜晚微寒的雨粉中轻轻巧巧出来,就好像是在秋天每个月光下的晚上一
样,还是那样一袭白衣,略嫌宽大地罩在身上,显得身形愈加纤弱。难岐石看着身边的女
孩子,好像是理所当然那样,心里一下子舒放开,脸上便也不由得带上了笑意。
塔洞里暖烘烘的,女孩子刚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团湿湿的凉气,这会儿一下子
就被小小泥炉里的热气给驱散了。难岐石在一边笑着打量着女孩子,这时才发现,原来女
孩子的头发是极暗极暗的墨蓝,不细看,简直以为纯是黑色。那长发一瀑如绸,垂在女孩
的脸侧,遮住了女孩子大半个面庞,侧脸精巧的线条在发丝间掩掩映映,晕起一层细腻的
柔光滑动在肌肤上。
看着女孩子盈盈笑着,对着砂锅大块朵颐的样子,难岐石不禁有点出神。女孩子半晌回过
头来,见难岐石直直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赧然笑道:“你怎么不吃?
味道……味道真的很好呢……”
难岐石看着女孩子,突然笑着说:“很久……很久没见了呢!”
女孩子听着,面上神情不由一愣,呆呆看了难岐石好一会儿,眼中一下竟有些水光漾起,
小嘴终于一扁,突然间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很委曲似地抽抽噎噎了起来。难岐石呆了呆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心里又是好笑又有些怜意,走到女孩子跟前蹲下,解下自己的
大氅披在女孩子身上,用手把领口给她紧上,温声问道:“怎么啦?”
女孩子却不理会难岐石,自己抽抽噎噎了一会儿,把脸一抹,闷声说:“都等了你两个多
月啦,每天晚上都到这座破塔里来,也没看见你的影子!”
一边说着,像是又委曲起来,声音里又带上了些哭腔。但女孩子抻着袖子使劲在脸上蹭来
蹭去,宽大的袖子把脸整个都遮住,看不见脸上是什么表情。难岐石望着女孩子单薄的肩
胛,心里怜惜得有些生痛。
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话,塔洞里一下子只有小泥炉里烧着的木柴有些“哔剥”地响声。难
岐石轻轻抬起手很小心地放在女孩子肩上,心里有些怦怦的血液在鼓动着胸腔。
手掌下女孩子的肩头单薄消瘦,但即使是隔着几层衣物,也能触到肌肤的柔腻。掌心的温
热让女孩子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女孩埋在宽大衣袖中的脸似乎是发出了一声很细很
细的叹息,整个人就软软地偎进了难岐石怀里。
暗色墨蓝的发丝散在难岐石胸前,滑落带着春天雨水味道的清凉闪光。难岐石环着女孩子
,女孩子的身体在怀抱中显得格外娇小。微闭着眼,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勾勒着女孩子纤柔
的线条,难岐石深深吸进一口气--微寒的春夜里多了一缕温热的柔软,腻在鼻端和胸腔
中缠绵不去。
这一晚,在女孩子站在塔洞外霏霏的春雨里发出那一声小小的惊呼后,似乎都变得不真实
了起来。方才心中怅怅的寂寞此时都变成了摇漾的波流,心神一下子在满满的充实中空灵
起来,塔外雨水的淅淅、林间春芽的萌绽、泥土中新草的舒张、两人之间静默细密的吐息
,都在这时钜细靡遗地被摄入脑中,仿佛就在眼前一般清晰。
难岐石心神正沉浸其中兀自有几分迷醉的时候,手臂上突然猛地一阵刺痛,“啊呀”一声
叫了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怀里的女孩子。
女孩子在难岐石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甩开散在脸上的发丝,仰起脸冲难岐石皱了皱鼻子
,又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说:“上元那天月亮上来的时候你要到左安源明堂的顶上等我
!要拿一盏最大的西瓜灯!”
说着双手使劲一推难岐石,从难岐石怀里轻轻巧巧跳出来,像是要掩饰双颊上那晕起的浓
浓娇红一般慌慌张张就要往塔洞外跑。跑出两步,想了起来,从身上扯下难岐石的黑色大
氅回身朝难岐石扔过去。
难岐石心里有些笑意,一把抄过扔过来的大氅,故意对女孩子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上
元那天去等你呢?”
“你……”女孩子像是一下被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的样子,但停了一会儿,眼珠子转了
转,却是甜甜地冲着难岐石一笑,说道:“你要是不愿意去就不去啰!”说着摆摆手,“
我要走啦,你做的牛肉很好吃呢,黑鹰大哥……”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人已投入塔洞外细雨方歇的春夜中,难岐石跟
上两步向塔外看去时,只见到女孩子白色的衣衫在靡靡夜色里彷如一片轻云般淡去……
※ ※ ※
每年上元的时候,是中陆人最热闹的节日。一冬的冰封酷寒方将消散,春日的暖融开始一
点点润绿枝条,燕都的街市因为上元节的灯会也远较平日更为热闹。宽街窄巷人语喧扬,
沸沸成汤;花灯繁炽如昼,照得四下里水银泻地般一片晶亮;暖暖灯影里,衣袂连云,语
笑如丝,熙来攘往间城中已是不夜欢场。
燕都的上元灯会和“秋神祭”不同的是,“秋神祭”只在外城举办,只能算是外城升斗小
民的乐事,而上元的灯会则是内外两城同贺。
内城在上元春夜禁门大开,终夜不闭,贵绅高官们乘着华丽的轻车从内城中出来到外城和
士民同乐,每年上元的灯会开场时,风朝的君主也会亲临外城巡幸。因此,上元的灯会其
实乃是一年中燕都城里最热闹的时候之一。
上元灯会,无论在中陆上的哪一处城邑,赏游的人流总会在城中的安源明堂前汇聚起来。
安源明堂内乃是中陆供奉神灵之地,中陆习俗有在上元春夜往明堂祈愿求福一说。故此,
上元灯会之夜燕都内城禁门大开,以便外城士民前往明堂祈愿。
燕都城中的安源明堂共有两座,分在内城中鼎鼎大名的魁塾皇学左右两侧。这一晚春夜和
煦,熏风微凉,街上挤挤挨挨的人流一边慢慢赏游巷道两旁护道树上高挂起的花灯,一边
慢慢涌进内城,流向两座安源明堂。
明堂大门洞开,宽大的神道上都是前来祈愿的游人和车马。魁塾皇学右侧的明堂神道前的
勒石上刻着的是“普济安源奉神明堂”,俗称也叫做右安源明堂。明堂形制较皇学左侧俗
称左安源明堂的“惠霖安源佑国明堂”略为小上一些,是专供外城士民和低级官吏绅爵等
人祈愿修筑的。
明堂通体本以麻面方岩砌成,瓦面色作沉灰;此时正当上元节,为增喜庆整座明堂都藻饰
以朱红,今年更又加上了许多金线花纹的朱红缥纱垂挂。红色缥纱在楹栋和护道树上随着
晚间清风淡淡舞动,便如同明堂前平空起了一层分外绮丽的薄雾。
前来祈愿赏游的人们自是啧啧赞叹,笑谈交说中却道原来竟是这风朝的庸帝前几日突发奇
想,命人取了风腾宫内的宫制缥纱挂在明堂的楹梁和神道两旁的高大女贞树上赏玩为乐。
到上元时尚未曾取下,便下诏称是庸帝惠赐为燕都士民祈愿。
右安源明堂前的人流熙攘、热闹喧天,恰和不远处隔着一条皇学大道遥遥相对的左安源明
堂两相对比。左安源明堂是专供王族贵绅、高官大佬们祈愿的所在,形制较右明堂为大。
大风朝五行尚木,以青色为尊。左明堂顶上瓦面通体青碧,此时从右明堂门前道上远远望
去,瓦面正在夜色天光里幽幽透着暗蓝的光泽。
左安源明堂殊少藻饰,却自有一番尊贵森严气象。堂前神道上一辆一辆轻车依着尊卑次序
静静停候,往左明堂内行去的人等俱都华衣鲜丽,虽也是条庞大人流,可行止进退间却是
一丝不乱,语声谨沉肃默。这边和右明堂只一道之隔,但那边人语如沸,涌动成潮,和这
边真如两界之别。
一等文尚爵绡伯姚整了整天青色的宫袍袖口,在护卫和近侍的簇拥下慢慢从左安源明堂里
面出来。方才走到台级处那么两三步之间,已迎上十几个或生或熟的面孔,纷纷谄笑着过
来请安。
文尚爵绡伯姚身材俊拔,形容清朗,在燕都本是有名的美男子。此时虽已近耳顺之年,但
保养精当,又极修边幅,面上虽是一丝沧桑之色掩之不去,但眸中仍是顾盼有神,风采迫
人,丝毫未见老态。
这绡伯姚自庸帝承继风朝大统起便深得庸帝宠信,被庸帝视之为心腹之臣,甚为倚重。在
大风庸帝一朝,绡伯姚乃是炙手可热的权臣,说一不二的人物。这时在安源明堂祈福,正
是大好机会,一众大小官员见绡伯姚出来哪还不赶紧上前奉承?
绡伯姚看着迎上来的这一众人等,面上不禁有些沉下来,暗自皱了皱眉,回头向随在身侧
的外甥递了个眼色,转头再过来,面上已是春风一片,向着众人做了个环揖,笑着寒暄起
来。
也无非是些请安道吉、奉承谦辞之类,绡伯姚应酬了几句,呵呵一笑,伸手牵过外甥,引
到众人面前道:“诸位,这是伯姚亲妹之子。此子在城中魁塾皇学的修业将满,有意入我
风朝为仕,诸位还请看在伯姚薄面之上,对这孩子多多提拔一二。”
众人看那年轻人,也不过才二十左右年纪,身形高窕,容貌英挺,一袭雪青冰凌长衫,神
姿夺目,大有绡伯姚早年遗风。虽则年纪轻轻,但顾盼间却双眸凛凛,自有一番雍容沉凝
的气度。
此时被绡伯姚推介向众人,那年轻人神情自若,躬身向众人团团一拜,凝声道:“后学晚
辈王孙子侨见过诸位官长。”
众人见了都不禁暗暗点头:绡伯姚一族人才辈出,这王孙子侨虽是初出茅庐却已见不凡,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王孙子侨在一众官吏贵绅间如鱼得水,应对从容,风度翩翩,使得这风朝内城的头面人物
俱都对他赏识有加。绡伯姚在一旁冷眼看着,也是拈须自得,面上泛出一丝喜色来。
正在这个当儿,左安源明堂的神道上忽然一阵骚动,正在与王孙子侨酬答的一众朝中大老
也随着骚动向明堂顶上望去,面上神色一下都变得甚是惊异,直直望着明堂殿顶,像是见
了什么极不可思议之事一般。绡伯姚心中纳罕,几步走下明堂台级,也向明堂顶上望去-
-登时也大吃一惊,站在那里愣住!
※ ※ ※
穷槐带着老五和几个涵巷的弟兄,此时也正站在右安源明堂的神道上。
今日上元,穷槐兴致颇高,白日里和涵巷的弟兄们喝了顿酒,到得晚间,便带了那巨汉老
五和几个弟兄出来赏玩上元花灯。
既是赏游,便也随着人流走至安源明堂这边来祈福。眼看着就要捱到明堂大门前,忽听得
耳边一阵极大的喧哗,身旁的人群都开始骚动起来,齐齐往左安源明堂那边看去。
老五伸出巨掌扒开身前的几个人,挤到靠前些的地方,嘴里嚷道:“他奶奶的,什么东西
搞得这么热闹?”刚嚷完,便也一下没了声,一对牛眼瞪得比铜铃还大,直直看着左安源
明堂那边,过了半晌,方才道:“他奶奶的,好厉害!老大!这小子胆子真是泼天大!”
穷槐这时早已纵身起来,跳到明堂大门两侧的一尊石神像上,凝目也往那边看去。细细看
了片刻,嘴角渐渐浮起一抹深深笑意,转身对老五和那几个涵巷弟兄道:“走,咱们到近
前去看看。”
右安源明堂这边热闹喧天,本是未曾注意到左安源明堂那边的变故。只是文尚爵绡伯姚吩
咐手下护卫四下围住安源明堂,又命人去传专司护卫内城的风翼禁卫团,一时之间左安源
明堂神道那边变得甚是肃杀。
那边动静一起,右安源明堂这边的赏游人群便也注意到了左安源明堂顶上的蹊跷,人潮中
喧哗起来,纷纷往左安源明堂那边涌过去。这一下,在左明堂神道上的护卫就慌了手脚,
虽是努力想要将涌上来的人潮挡住,但怎奈人实在太多,反而将护卫都压到了左明堂前的
空地上围聚了起来。
穷槐带着老五等几人混在人群中,一点一点靠到最近前的地方,仰头往明堂顶上看去。穷
槐眯着眼细细看了一会儿,失笑道:“果然是这小子。”老五也觑着眼看了一回,猛地嚷
道:“我说看着眼熟!原来是……”方嚷到一半,便被穷槐伸手把嘴捂住。老五大睁着牛
眼看着穷槐,穷槐冲着他微微摆了摆头,那后面半截话就生生吞回了肚内。
左安源明堂上,高高的青色琉璃瓦顶映着上元夜那轮浑圆的霜月,瓦面透出些淡淡的暗蓝
光晕,巍峨宽广的明堂在月光下隐然一股威严王者的气势。平日本是专供内城王室及贵族
祭祀祈求,非常人所能接近的左明堂,此时在琉璃瓦顶上却挑起一盏硕大的西瓜灯,夜色
中看来甚是醒目!
西瓜灯形如西瓜,本是上元之夜孩童手中持以嬉闹的玩物。但此时亮在明堂顶上的这盏西
瓜灯足有一般西瓜灯的数十倍大,径长几乎同燕都贵族所乘的轻车车轮一般大小,像是有
些嘲弄似地,招招摇摇亮在左安源明堂的顶上。
持灯那人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还是个少年。正一手拿着挑灯的粗长挑杆,懒洋洋倚坐
在明堂顶的瓦面上。那少年一身黑衣,又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几和墨墨暗沉的夜幕融到一
处,若不是西瓜灯的米黄灯光淡淡照拂在身上,堂下仰面而观的众人也看不到那端坐在瓦
顶上衣袂临风的玄色剪影。
“那人怎么上到明堂顶上的?”绡伯姚面沉如水,问被传来的左明堂总祭。
那总祭是个矮矮胖胖、花白胡子的小老头,听得绡伯姚问,只得苦着脸道:“回文爵大人
的话,下官也不明白那人是怎生上到明堂顶上的。明堂如此这般高,今日又有许多大人要
前来祈福,护卫众多……”
那总祭兀自还在絮絮叨叨,绡伯姚已不耐烦听下去,冷哼了一声,回头问道:“风翼卫团
的人来了吗?”
边上王孙子侨回道:“舅舅,人已去传了,一时三刻便到。”顿了顿又问道:“舅舅,要
不要向上面喊话问问?”
绡伯姚摆摆手,沉声道:“不急,等风翼卫团到了再说。”
说话间,一队青色甲胄的武士已极快地从大道转角那里过来,先只看着一队青色的劲装身
影,眨眼工夫便无声无息到了左明堂近前。拥在明堂前看热闹的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纷
纷低声道:“是风翼禁卫团!”、“是风翼!”又指着队后的一名高大武士议论道:“那
好像是明副统领!”、“明副统领也来了啊!”
卫团的武士一到近前便分开围拥在明堂前的人群,将人群驱散到神道两侧丈许远。队后的
那名高大武士大步走上前来,面如铁铸,蓝发带冠,向着绡伯姚躬身施了一礼,道:“风
翼禁卫团副统领明崇严见过文爵大人。”声音浑厚洪亮,在明堂神道上远远传出去,虽不
甚大,却是一字一句清晰可闻,把拥在明堂前人群闹闹哄哄的声音一下给压了下去。
绡伯姚笑着扶住明崇严的臂膀,将他扶起,道:“明将军一来便可放心了。”
明崇严又行了一礼,直起身道:“文爵大人言重了。”
绡伯姚拍了拍明崇严的肩头,顿了一顿后,语声转为冷肃,道:“明堂顶上那人不知是何
等来路,目中分明无我大风。当擒下押送戒律司,不然无以平这些士民之口。”
明崇严面上未见有何表情,只是又抱拳行了一礼,沉声道:“末将明白。”
底下乱哄哄拥上一大群人围在明堂前,风翼卫团前来,前前后后也有些时辰。闹出如此大
的动静,明堂顶上那手持挑杆儿挑着西瓜巨灯的少年却像是看戏一般,只是饶有兴味的看
这明堂下的人乱嘈嘈地奔来跑去,把身子倚在瓦顶上,意态悠哉,浑似事不关己一样。
那少年看了半刻明堂下面的人群,心下颇觉无趣。仰起头正望见在中天高悬的霜月,想起
那个在秋天月光下初识的女孩子,心里不由突突跳了一阵。四下里望望,下面的人群拥聚
着人头攒动,不知道那个纤细的身影此时在哪里?
这持着挑杆挑着西瓜巨灯坐在明堂顶上的少年正是难岐石。那天雨夜在塔洞里的那个女孩
子要他上元夜这天拿着一盏最大的西瓜灯在左明堂的顶上等着,左明堂官家非常之地,女
孩子那晚只怕也是随便说说,拿难岐石打打趣。不想他却是真的拿了这般大的一盏西瓜灯
来左安源明堂顶上坐着了。
这其中厉害,难岐石倒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自小独居于琅琊洞室之中,这些个尊卑礼序也
一向未曾放在眼内,不然也不会在南蜀和巫支祁与长琴一起闹得天翻地覆。再者,这数天
以来,心中念兹在兹的就是那在雨夜里怀中拥揽的纤细女孩,哪里在乎什么左安源明堂?
只怕便是风腾宫,这一时也没什么不可以去得的。
明崇严运足目力凝神向明堂顶上望去,瓦顶上那少年形貌普通,以一块黑色长巾包在头上
,未见有什么出奇之处。自己望去之时,那少年也似有所感,低头向下对着自己看来,眼
瞳幽深,神光内蕴。两人目光相对一触,各自都是暗暗一凛。明崇严心中忖道:“这少年
貌似寻常,但似是深藏不露,身上修为只怕不可小觑。”
难岐石此时也在打量着明崇严:底下这高大武士一头亮蓝短发很是醒目,身形壮硕颀长,
背后生有一对肉翼,原来是迦楼罗族的高手。放眼四下看看,场中来的这一队卫团身披青
色轻甲,背生肉翅,竟全是迦楼罗族的武士。
看到此景,难岐石也知道是久负盛名,专职护卫燕都内城的“风翼禁卫武团”来了。这风
翼禁卫武团立团几近千年,威名赫赫。团中所有武士皆由迦楼罗族武者充任,专司大风燕
都内城以及禁宫的守卫之则。此任风翼禁卫团的统领九婴乃是迦楼罗族中的第一高手,迦
楼罗阳殇王的第三子;副统领明崇严治军严正,雷厉风行,也是大风庸帝一朝有数的名将
。
难岐石看着底下这名身披镂花海青鱼鳞轻甲的武士,见头上带冠,身佩短剑,知道身份不
凡,心中暗自猜想:“来的是两大统领中的谁呢?应该还不至于会惊动九婴;看底下这人
不假辞色,风骨铮铮,想来该是那个号称‘石头人’的副统领明崇严吧。”
虽是惊动了风翼禁卫团,还由副统领亲自出马,但难岐石心中却并不慌乱。自在南蜀和相
柳一番殊死相搏后,难岐石的修为又有精进,眼下虽是风翼武团的人四下将明堂团团围住
,但其实本也无心和风翼的人冲突过激,瞅准一个机会想要逃之夭夭想来该不是什么难事
。
自恃一身修为,难岐石倒反而还有些跃跃欲试,颇想和久负盛名的明大副统领交交手,看
看到底能有多强。所以难岐石仍是稳稳坐在明堂的琉璃瓦顶上挑着那盏硕大的西瓜灯,颇
有兴味地看着下面。
在风翼武团的武士看来,这个坐在明堂顶上的小子简直有些不知死活。五个青甲武士已手
持轮月斩轻轻上了明堂顶上,占住方位,向坐在瓦顶正中央宝顶上的难岐石包夹过去。
头两个武士走到距宝顶还有七、八步之遥的地方,扬臂就欲射出手中的轮月斩--风翼武
团的武士所用的兵刃皆为轮月斩,风翼所用的轮月斩较之平常所见的轮月斩为大,形如轮
月,为精钢秘银掺合所制,也称风翼轮月斩。
青甲武士手中的轮月斩已经扬起,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轮刃在霜月之下划出一抹极森冷的
寒光--难岐石却仍是稳稳坐着不动,只是嘴角极不易察觉地向上微微一挑,带出一个暗
暗的笑容。
轮月斩在深黑的夜色中划出两痕耀目的光亮,直直向端坐在宝顶上的难岐石射去。雪亮的
轮刃在空中急速盘旋着,带出“咻咻”尖锐的风声,来势甚是威猛凌厉!轮刃方射出不到
数步,直听得半空中“铮”地一声清响,悠悠震动,在四下里远远传开--轮月斩像是被
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所隔住,在半空之中爆出两蓬闪光,两名射出轮月斩的青甲武士身上也
立时闪过几条深紫的电光,如遭雷殛一般周身焦黑,惨叫了一声便从明堂顶上跌落下去!
下面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开始大声鼓噪起来。绡伯姚脸上神色颇不好看,眉头紧紧皱了
起来,转而望向明崇严。
明崇严面上依然不见有丝毫表情,只是嘴角抿了抿,向后一挥手。上来一个亲兵伸手解下
披在背后的海兰大氅,露出一身披挂轻甲的劲装结束。明崇严伸手接过亲兵提上来的轮月
斩,大步走到明堂下面,抬眼凝神盯着坐在宝顶上愈显悠闲的难岐石。
难岐石心中警兆忽现,知道自己已被明崇严的神识紧紧锁住,两人虽是一上一下相隔有间
,但其中气机已是甚为紧张。
难岐石手指紧紧握住手中挑杆,心里竟没来由的有些兴奋--这样难得的对手让难岐石激
起一股斗志,此时明堂上下便像是弓弦一般紧紧绷着,难岐石面上悠然一片,脑中却在急
速飞转,盘算着如何能在风翼武团和明崇严的手中全身而退。
方才两名青甲武士被自己早早暗布在瓦顶上的五行法阵轰下去,后面定还有高手出来,说
不定就是那副统领明崇严。这样的气氛让难岐石觉得身上的血液正开始慢慢燃着,浑身都
开始充溢着一股直欲爆裂的精力。
难岐石轻轻从嘴里吁出一口气,声音像是极为惬意。自上次从南蜀归来修为精进后,难岐
石的性子似乎也有了些变化,本是很淡然自守的人开始变得有些不同。
绡伯姚背负双手,站在明堂前的神道上,凝眉看着,王孙子侨侍立在侧,旁边一个护卫的
司丞尉上前小声道:“文爵大人,不然,下令放箭吧?”
绡伯姚闻言眉头一扬,转脸看着那个司丞尉:“哦?”
那司丞尉见绡伯姚见问,忙道:“明堂顶上无遮无拦,如是放箭,那人必被逼下。”
绡伯姚却未出一声,侍立在侧的王孙子侨笑笑言 道:“此时放箭不甚妥当,风翼首战失
利,总须明副统扳回一城方才不堕军威。不然难平民议。”
绡伯姚仍是一声未出,只是挥挥手让那司丞尉退下,才淡淡道:“且看着。”
明堂上面剩下的三个青甲武士在那两名武士被轰下去后都愣了一愣,索性都从瓦面上高高
跃起,向着宝顶上的难岐石扑了过去。背后肉翼在半空中展开,三名武士手中的轮月斩不
断盘旋,借由肉翅的滑翔之力或急掠或高飞或回绕,组成阵势向难岐石攻过去。
上回在涵巷和萌渠一番厮斗,难岐石已摸到迦楼罗族武者的软肋。眼下这三名青甲武士虽
然阵势配合无间,攻势也颇为凌厉,但较之当日涵巷的三当家“鬼舞刀”萌渠还是颇为不
如。此时见三名武士挥动轮月斩攻过来,难岐石只是清啸一声,从宝顶上长身立起。
清啸声从明堂顶上远远传出,震得围观众人耳鼓中一阵晕眩。随着难岐石清啸声起,攻过
来的三名武士也是齐齐一声呼啸,两轮轮月斩急化成两道雪亮霹雳,带着淡淡青色寒芒分
左右向难岐石盘旋斩去,另一名武士高高纵身腾在半空中,当头将轮月斩猛力掷下,轮刃
撕裂开夜中暗沉的空气,正对着难岐石顶门旋落!
就在三轮轮月斩堪堪将难岐石一分为三之时,难岐石立在宝顶上的身形微微一晃,三名青
甲武士只觉眼前一花,方才还在眼前的那个黑衣少年就失去了踪影。手中的轮月斩想要收
回已自不及,三轮轮月斩猛然撞到一处,力道之大,使持轮左右直劈的两名武士双手虎口
震裂,鲜血迸流,身形也一个不稳向前扑出,收之不及。
正待回身那刻,腰侧巨力袭来,“啊呀”一声已被闪到一旁的难岐石手中持的粗大挑杆扫
到明堂下面,重重摔在地上。由空中猛掷而下的那轮轮月斩和那两名武士手中的轮刃撞到
一处,斜飞出去。
难岐石将手中挑杆儿一摆,那轮轮月斩立时折向犹在半空中的那名武士急急飞旋过去。那
名武士见轮刃转向自己急飞过来,忙不迭将身低纵,侧头避过,身上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难岐石口中轻笑,弹指射出两颗深紫的火行精魄打在那武士的肉翼之上,那武士无处可避
,惨叫一声,便也从半空摔下地去。
不到片刻,上明堂顶上的几名风翼卫团的武士都被难岐石打了下去。难岐石手持高高挑起
在空中的西瓜巨灯站在左安源明堂的宝顶之上纵声长笑,一袭黑衣在猎猎夜风中衣袂翻飞
,自是一番傲视烟云的气概。围在明堂下的人群中,那巨汉老五先是大声喝了个彩,接着
围观的人群都开始纷纷叫起好来。一时间,明堂之下声浪如雷,和着难岐石口中的清朗长
笑更是意气飞扬。
难岐石笑了刻,忽然提气纵声道:“小狐狸,你要是不来,我可是得走啦!”声音在半空
里远远传出,清朗脆亮。
语音方歇,便将手臂一挥,手中拿着挑着西瓜巨灯的粗大挑杆儿向着明堂下方猛力一掷-
-只听“轰”地一声响,那挑杆带着西瓜灯直直插在明崇严身前神道的青石板中,直插入
地中足有数尺,震得四下尘土一阵飞扬,偏偏顶上那盏硕大的西瓜灯仍是好端端地挂在顶
上亮着,只是微微有些摇摆,荡得灯光明明灭灭了片刻。
挑杆方插入地中,猛听得平地上暴雷也似地一声怒吼,众人眼前一花,再看时,便见明崇
严身形急急往上猛拔出丈余之高,身后肉翼在半空中“呼啦”一声张开,连人带着手中轮
月斩化作一道青色急电,经天划落,长长迤逦着向难岐石冲下去。
众人眼中只见到明崇严那连人带着轮刃划出的青色曳光,哪里知道明崇严这一呼一息数瞬
之间已向难岐石攻出了不下五十招,真如急风狂摧,激雷暴电一般,让难岐石连喘息之机
都没有。难岐石在明崇严轮刃寒芒之间施尽浑身解数,将身法摧到极致,方才堪堪避过明
崇严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要是单比快,明崇严未必能占到上风,但
明崇严手中的轮月斩却不可不防。寻常武士修为差距甚远,即使是手中持着轮月斩这等利
器也不足为惧;可是明崇严的修为和自己相差本也不多,手中这轮轮月斩此刻就真是凶器
了。拿着兵刃的自然是大占便宜,不然此刻也无法将自己逼得有些应对吃力。
两人在瓦顶上翻翻滚滚斗成一黑一青两团影子。青影寒芒怒张,一时间大占上风,将黑影
一点一点包住,就像是巨浪狂潮般想要将黑影吞没。难岐石竭力相抗,怎奈轮月斩在明崇
严手中实是锋锐绝伦,迅不可挡,这缠斗片刻,身上黑衣已被锋锐轮刃划裂了数十道长口
,若非自己身法稍胜一筹,这会儿只怕是早被切成好几块了。
只听得明堂顶上的两人同时一声暴喝,各向两边退开半步,明崇严只喘出一口气,还未来
得及在心中暗赞对手一句便又提着轮月斩扑了上去。谁想难岐石却并不给他机会,在明崇
严扑上来的前一刻便身形急退,从明堂顶光滑的瓦面上向后电也似地滑出足有数丈。明崇
严一下就扑了个空,凝神再看难岐石,只见难岐石身形微晃,似就要从明堂殿后的瓦上翻
身下去,连忙催动身法,也紧紧跟着追了下去。
就在难岐石翻身纵下明堂的那刻,耳边忽听见一个今晚等了许久的纤细声音急急喊道:“
接剑”,才一循声看去,便见月光下一道泛着幽蓝的冷光向自己急掠过来,忙舒臂将手一
抄,将那冷光敛入掌中--竟是把长剑!
只觉剑身森冷,入手一沉,心下便知是把宝器。眼中余光似看到一抹淡淡的白影如烟似雾
,飘飘荡荡隐在了魁塾皇学那边。难岐石心中不禁一热,再看手中那柄长剑,月光下看得
明白,剑身近锷处映着清光闪闪,刻着两个纤纤古篆——燕语。
第三卷
第五章 魁塾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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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岐石方接剑在手中,身后风声已是急掠而起,咻咻撕裂大气,带着一股寒意向自己的背
门要害处斩来!
难岐石此时有剑在手,心中大定,整个人团身一个急旋。不退反进,就如一个大风车一般
,连人带剑向后倒挂起一痕惊虹,剑尖暴起点点极亮的星芒--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
落雨似的急响,难岐石身在半空,手中长剑在那瞬时之间接连刺出四十九剑,都落在明崇
严手中的轮月斩上,直震得明崇严手臂酸麻,掌中轮月斩几欲脱手。明崇严未曾防到难岐
石手中竟会突然多出一柄长剑,大惊之下连忙撤招回轮相抗。
头一次持兵刃与人相斗,难岐石感觉颇为奇怪,除了原来甫出“琅琊洞室”时拿着的那把
锈铁刀,一直都是赤手空拳与人厮斗。现下手中拿着这柄利剑,虽是稍嫌轻了些,但脑中
却一时涌上许多在“琅琊洞室”中所学得的剑招,这些剑招一直未曾有机会施展,这一下
牛刀小试,便登时将明崇严逼退,心中顿觉大为爽利,暗暗直呼过瘾。
明崇严被难岐石一剑逼退,虽是稍慌乱了一阵,但毕竟是久经阵仗,一身实战经验非同寻
常,数息之间便已稳住心神,重又挥动手中轮月斩,鼓起背后肉翼,在半空中轻轻略一转
折后借势猛冲而来。
难岐石兵刃在手,攻势凌厉于前。明崇严此回便也就不再留手,将周身丹力鼓至极处,手
中轮月斩刃口上都被催出一圈深深碧色光晕,若遭晕口极亮一抹,任谁也知定是中者无活
!就在明崇严急箭一般射到难岐石眼前时,整个人在空中突然微微一晃,连闪成九个残影
将难岐石围在当中,每个明崇严手中都挥动着那深碧的轮月斩,向难岐石狠狠斩去!
难岐石在明崇严借势猛冲之时就已知道必是杀手,心中自是不敢大意,将周身丹力也运至
顶峰,一边暗暗在周身散出一个东胜魔法“土力罩”护住全身,一边手中持剑横挡,全神
贯注于明崇严的杀招。
明崇严的身形在半空中忽然闪作九个残影之时,难岐石心中就是一惊,还未等分辨出哪个
是明崇严真身,那幽碧寒芒的轮月斩便已从身旁各处猛然斩下,周身肌肤都被那轮刃上透
出的寒意沁透。难岐石虽心中一凉,不由得暗暗苦叹:罢了,罢了。但却仍是一咬牙,拚
死一搏。将周身丹力全催到手中长剑之上,向着围住周身明崇严的残影横划而去!
耳边只听到“啊呀!”一声厉吼,难岐石抬眼看时,却见明崇严身上青甲裂开,胸口血花
飞溅,从半空中直直摔下去,手中的轮月斩也碎成好几十片,和着明崇严一起落下。倒是
难岐石自己,身上竟然是毫发无损!
难岐石愣了一愣,再看向碎成几十片的轮月斩和自己手中的那柄长剑,心里才突然明白过
来--自己手中的这柄长剑竟是锋利如斯,方才在轮月斩上的数十下刺击已将明崇严手中
的轮月斩尽皆破坏,明崇严后又将周身丹力全催至手中这轮月斩上,就在向自己斩来那刻
,丹力催到顶峰,轮月斩便再也不堪重负,碎裂成数片。这时恰好自己也正全力攻出,手
中长剑横划出的剑芒就此直破开碎裂的轮月斩,重伤了明崇严。
这一下可说全是凭借兵刃之力,赢得十分侥幸。难岐石自己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当下再
不敢恋战,足尖一点,便欲从堂顶上纵出,逃之夭夭。
明堂下一直负手而立凝神关注的绡伯姚此时突然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哼,飞翼九重
杀!也不过如此……”声音低不可闻,只一直紧随在侧的王孙子侨听了个模糊。
绡伯姚转脸看看王孙子侨,将下颔一点--王孙子侨看到绡伯姚德暗示,目中星芒灿然一
闪,身形在那一时间陡然紧绷,伸手便从身后的亲卫手中抄起一张白色的长弓,另一只手
已从箭筒内抽出一支长箭搭住,修长的手指扣在长弓的钢弦上,吐气,开弓,弓如满月。
动作彷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虽像是不慌不忙,如同田猎秋围一般闲适,但实则身手俐
落异常,从自亲卫手中取过长弓到搭箭开弓,前后也不过数息间事。方才的翩翩贵公子此
时仍是嘴角带着俊逸笑容,神情洒然;但周身却是散出一股凌厉劲气,长衫霜色,卓立矫
矫,便如名剑吟跃出匣,森然不可逼视,竟尔隐隐透出一股凛凛武者的杀伐气势。
引弓一凝,精钢的箭头映着霜月的光华闪出锐利的刃尖,王孙子侨微眯着眼,将箭头的锋
锐对正了正在明堂青碧的瓦上纵身而起,就将融入深浓夜色中周身黑衣的难岐石--铮然
弦动,长弓掩月,夜中轻谧的风在那一刹被一道锋锐的急光撕破,直逼向难岐石的背影。
听得耳后风声有异,难岐石急急回身看时,长箭刃尖的闪光已到了眼前。此时不及举剑格
挡,只得硬提起一口气,生生在半空中将身形向旁移开些许。
长箭划身而过,箭头三角的尖镞狠狠在难岐石肩上撕下一大块血肉,带着一条撕破的黑衣
没入夜中!难岐石强行在半空移开身形,已觉得胸中气血翻涌,这下又被急箭射伤,再也
支撑不住。眼前一阵发黑,直直从半空之中摔了下去。
王孙子侨缓缓垂下手中白色的长弓,嘴角的笑意微微挑起,似乎对这一箭的结果早有预计
。
明崇严和难岐石在明堂顶上的身影相继颓然落下之时,风翼的众青甲武士早就挥动轮月斩
,呼啸着向明堂之后围聚而去。王孙子侨将中的长弓交到身边的亲卫手上,向绡伯姚略一
欠身,道:“舅舅,我过去看看。”
绡伯姚目光深沉,像是正在盘算着什么,听到王孙子侨的话只是点点头,并未出声。王孙
子侨随即展开身形,也跟着风翼武士而去,身法之迅急,竟不下于鼓翼御风滑行的风翼卫
团迦楼罗族武士。
※ ※ ※
自王孙子侨长弓举起时,站在明堂神道上的一众官员中就有一人眉头紧皱起来,此时又见
王孙子侨的身法,眉间不禁愈加紧蹙,面上也显出一丝浓浓忧色。这人年近八十,须发皆
已皓白;青衣高冠,方面广额。在青衣之上加覆的“纱澜”色作暗蓝,螭龙虬盘图样,赫
然正是大风武官之首--武殿太宰的宫袍服色。
大风素以青色为尊,故宫服皆以青色,上覆轻纱暗纹薄衫为罩,名作“纱澜”。大风官制
,以宫服上所覆之“纱澜”色彩、纹样作区分官阶高低之标志--《前朝遗事纪·官制》
※ ※ ※
大风庸帝一朝,此任太宰名叫蒙涂,在任已有四十余年,乃是两朝元老;执掌军政,在武
官之中权威望重。
身后侍从武将见着,悄声问道:“太宰大人,有何不妥吗?”
蒙涂缓缓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负手慢慢回身从神道上向外走出。一边踱步,一边缓声
道:“柏奋,你刚刚看绡氏之甥修为如何?”
身后那名叫柏奋的侍从武将想了想,答道:“那王孙子侨箭法不凡,刚刚身法展动看来,
修为已远超侪辈,只怕可与九婴大统领一较高下。”
蒙涂点点头,缓声又道:“应对淡定,谈吐不俗;风姿映人,修为内蕴。此子能文能武,
乃非池中物。绡氏有此佳儿,定当图谋染指军务。绡伯姚其志不小,此后多事矣。”顿了
顿,又有些恨恨地道:“不知哪里来的黑衣小子,他这般一闹,倒是助了绡氏一个大忙!
”
这边蒙涂见王孙子侨展露修为时眉头紧锁,围在明堂神道旁的人群中,穷槐面上也浮出一
丝思量神色。此时见难岐石自明堂瓦上不支摔下,穷槐面上神色一凝,伸手一拍老五,沉
声道:“走,通告底下的弟兄们,护走那小子!”
老五听了,也不回头,迳自应了一声便在人群中急快地没去。饶是那般硕大的身形,在密
密麻麻的人群里竟似游鱼般轻灵,显见得也自是有一身不俗的修为。穷槐嘿然一声,身法
展动,随后也在人群中隐去。
围观的人群见在明堂上的那个无名黑衣少年竟将风翼的明副统领也击落殿下,都是失声大
哗。讶异之下,种种猜测也纷纷出炉。或说那黑衣小子是煞神挑灯现世;或说那黑衣小子
是新出山的不世高手;竟是越说越是荒诞不经。
至到难岐石被王孙子侨冷箭射下,人群中便成冷水入沸油般,立时鼓噪成一片,向左明堂
后面不住涌动。弹压的卫团武卫竟是挡之不住,生生被人潮推挤到神道之上,有几处更被
人群冲破防线。领头的武卫见势已成难控之局,当下提声高喝道:“动鞭!”
喝令一出,卫团的武士都自腰间取下一柄长约两丈的青色鳞皮长鞭,持在手中,向人群中
挥击而去。只听得“啪!啪!啪!啪!”一柄柄长鞭在半空中像是爆竹般接连炸响,打出
一个个暗青的鞭花,落在人潮涌动最甚之处,一下就挥倒大片人群!
方才的鼓噪之声此时竟已是一片哭嚎惨叫,刚刚还在向神道之上拚命挤的人群,现在又都
纷纷向后退去,避之唯恐不及。风翼卫团的迦楼罗武士们哈哈大笑着,挥动长鞭一片又一
片地向后驱赶人群,就如同催动猪狗牛羊一般。人群前后拥挤践踏,惨叫呻吟之声比之先
前的鼓噪还要大,人潮退开的地方尽是一片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外城士民,情状甚惨。
一时之间,街巷之上火光烛天,一队队闻讯而来的内城禁军手中持的火把将安源明堂和魁
塾皇学这边照得透亮。禁军的军汉挥动长戈,把正在街巷上被卫团武士鞭打得四处奔逃的
外城士民围聚在一处,从内城中驱赶而出。涌动的外城人群和禁军零星冲突,但很快都被
镇压下去,几个冲在头前的莽汉当时便被禁军的铁戈戳死,横尸在地。
※ ※ ※
这一晚的骚乱直到深更将晓方才渐渐平息下来,其中禁军和风翼卫团因为风翼的迦楼罗武
士驱赶乱民之时,长鞭误伤禁军,也发生了数次小规模的冲突,直到风翼卫团大统领九婴
和禁军大统领伯峪子亲到现场勒控部属才未使冲突激化。
大风庸帝长蟒十八年春天,上元灯节的这一夜,死于风翼武士长鞭和禁军铁戈之下的外城
士民约计有千人,燕都城各街巷也足足戒严宵禁了一个月,直到节气将近入夏时才又渐渐
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抚政司司政牧,一等文尚爵绡伯姚以风翼卫团督办不力,酿成上元夜乱民闹事参告。翌日
,庸帝下诏,申斥风翼卫团大统领九婴,罢去明崇严风翼卫团副统领一职。
同申斥风翼卫团的诏书一起,抚政司转呈与大风武殿的还有另一份庸帝的手谕。谕令改由
内城禁军为司职内城守备防护的主力,将风翼卫团的职守架于虚设。大风近千年来都是以
纯迦楼罗武士的风翼卫团护卫内城,此道谕令一出,大风朝野尽皆哗然。迦楼罗阳殇王在
朝会之上冷然拂袖而出,同班而列的大半迦楼罗贵族也都随之罢朝。一时间,大风朝野之
上风云骤紧,有识之人已是隐隐嗅到了中陆大变在即的气味儿。
大风庸帝长蟒十八年,自入春以来,似乎就预示了这是动荡叵测的一年。燕都上元灯节的
这一夜被后世的史家称为“上元之乱”,在史家眼中看来这一夜总像是充满了精心设计的
布局和各方势力多年积蓄后深有预谋的爆发。而对那个敢冒天下大不韪,在左明堂顶上公
然挑灯夜游,与风翼武士殿顶激斗的黑衣少年也有着诸多对于出身背景的猜测。
但却从没有人想到这一切只不过是两个情方萌动的少男少女玩笑时引出的巧合。就连难岐
石自己,在多年以后想起上元灯节的这一夜,也恍惚觉得宿命中隐隐有只拨动命运之弦的
巨手,将因果与机缘的铮铮之声弹动。
如将历史秉笔写于纸上,记录下的浩荡时光之流中,总有着太多看起来脆弱而精细的环节
扣锁着一幕幕浩大的篇章,让人们难免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产生于不经意。那些看上去危
如游丝的偶然似乎吹口气就会散去,难以凝聚成厚重而不可回避的必然。而对于身处其中
的人来说,偶然与必然间微妙的转化却只不过是命运沉静的舞步带出的莫测弧线。
无论如何,大风庸帝长蟒十八年的上元灯夜,在后世人的眼中,在史书的记载里,却是揭
开中陆与东胜、俱卢二洲一起沉沦于动荡战乱之中的序幕。
※ ※ ※
难岐石从左明堂的殿顶上摔落在地时,幸神识尚未失。虽是体力不济,重重摔在地上,但
在风翼武士追上来合围之前,硬是咬牙拚力又从地上站了起来,催动丹力施了一个遁法。
风翼的一众武士口中呼啸着,挥舞手中轮月斩向难岐石围上来。但却仍是差了一线,生生
看着难岐石展动遁法,身形一阵模糊,凭空在眼前的虚空中失去了踪迹!只剩下明堂后神
道上的宽大石板在霜月下空空荡荡地映起些微光。
领头的一个风翼卫团的都校面上神色一时变得很是难看,恨恨骂道:“原来竟是个达者!
”咬了咬牙,攥紧手中的轮月斩,大声喝令道:“追!那人受了重伤,跑不了太远,在明
堂四下里仔细搜索!”武士们轰然应了一声,极快地四下散去。
“有趣……”王孙子侨负手凝立在一旁若有所思,嘴角漾起一丝微微笑意--方才他也是
只差了那么分毫,眼看着难岐石借遁法逃逸无踪。当下微闭上眼,凝聚起神识,细细在四
下默查五行之力的波动,想要找出难岐石的踪迹。过了半晌,王孙子桥长眉一掀,眼中亮
起两点星芒,面上浮起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口中轻喝了一声:“疾!”身形便也随即在
暗沉夜色中慢慢隐没了踪迹。
王孙子侨紧蹑着一丝微弱的气机牵引催动遁法追击而去--难岐石方将借土遁避过风翼武
士的围击,在明堂后隔了三、四个街口的暗巷里现出身形,已是精疲力竭行将不支;口中
的粗气还未喘匀,心头的警兆就猛然浮现!
随着身侧五行之力的一阵紊动,回首看时,王孙子侨一身雪白长衫,衣带轻扬,已凌风而
至。人在半空中身形舒张,直如白鹤展翼般扑下;虽是神姿若仙,但手中那柄细瘦的针型
长剑上却是杀意凛凛,已将难岐石整个人都罩在一片如霜似雪的淡淡光芒之下。
当此绝境,难岐石反倒是沉静了下来。肩头被箭射伤的创口兀自淌血,周身内里空空荡荡
,再难集聚起一丝丹力。但此时灵台清明如镜,王孙子侨在半空中杀招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在一瞬间都慢了下来,似乎就连每个毛孔的舒张都能被捕捉到。时间在两人之间粘稠胶着
起来,难岐石只觉得自己恍恍惚惚,手中的那把长剑不知何时已斜斜竖起,划向凌空向自
己刺来的王孙子侨。
这一剑松软无力,歪歪斜斜,就好像是已无力将剑在手中持稳一样;旁人冷眼看来,简直
丝毫没有任何杀力,只怕是两三岁的孩童也能轻易将之挡下。但身在半空的王孙子侨却是
大吃了一惊,身形在空中猛地急急缩做一团,向后奋力翻出,模样颇为狼狈--难岐石这
一剑看似毫无章法,却竟是在他空中无法借力换气之时,直指周身空门!避无可避之下,
王孙子侨只得向后急退数丈,看着难岐石,心中惊疑不定。
持剑凝立,细长如针的长剑剑尖缓缓向上抬起,遥指难岐石,颤动不定。自剑身上映着霜
月抖落下一泓幽幽魅蓝,竟有几分妖惑之力隐隐透出。王孙子侨面色肃然,不敢有丝毫轻
忽眼前这看起来伤重难支的黑衣少年。这会儿藉着月光看上去,这少年似乎还比自己小上
些许,枉亏自己素来自负,可是眼前这少年的一身修为和自己现下已是难分轩轾,假以时
日,必成今生劲敌!
想到此处,王孙子侨心中不由杀意大盛,剑尖抖动愈急,直如流萤星闪一般,在半空中渐
渐炫开一大片幽蓝的光晕。周身的白色长衫被剑光映成暗暗的一片蓝色,丹力流转之下,
就连衣带也无风自起,轻飘飘腾起在身边!王孙子侨向前踏出一大步,丹力猛催,一式杀
招向着难岐石便就要发出!
“好一式‘幽星魅蓝杀’!不如某家来领教领教?”王孙子侨闻声剑势不由略略一滞,剑
尖带起的幽蓝星芒也随之黯了一黯。紧接着,却重又暴绽出较之先时更甚的光华,也不去
理会从一旁突然发话的那人,急急向犹在喘息的难岐石而去!
便就在这一呼一息的转瞬之时,从巷角的暗影里已如鬼似魅地浮出一个身形,挡在了难岐
石之前,双臂一横,手中一柄短刀便迎着王孙子侨的剑势劈波斩浪般直直而去--乌暗的
刀光沉入幽蓝的剑影里,就彷如匿在虚空的夜叉之鬼;才见刀出,刀锋就已近在眼前咫尺
之处,森寒杀意都已吹到了面上的汗毛!
王孙子侨心中大骇,手中剑势急变,密密落下一帘蓝雨布在身前--长剑和短刀在数息之
间叮叮当当交错了数百下,那短刀始终如附骨之蛆紧随不离。乌光似影,就总是绵绵密密
缠在王孙子侨身前,让他无法乘隙攻向难岐石。
“你今日是要护定这小子了吗?”王孙子侨面上微怒,额头已见汗星点点,对着突然挡在
难岐石身前的那人沉声喝道。那人哈哈一笑,在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那黑街涵巷的老大
,燕都黑道的领袖--穷槐。
穷槐哈哈一笑,道:“只是见小公子招数精妙,多日未见,修为又是大进;某家嗜武,见
猎心喜而已。”
口中虽是这般说着,穷槐手中的刀势却是一丝不缓,开阖如电,密织成网,牢牢封住王孙
子侨流光碎雨般的剑招。王孙子侨面上一寒,口中冷冷哼了一声,手中长剑在身前连连划
出三道湛蓝弧光,剑光中身形向后急退出数丈。只听纵声清啸,王孙子侨拔地冲天而上,
足尖在巷道的墙顶檐头连点数下,转瞬没入苍茫夜中。穷槐怪笑了一声,紧随在其后而去
,身法迅急,也片刻不见。
难岐石在方才一剑逼退王孙子侨之后,人已几近脱力。穷槐和王孙子侨在自己身前厮斗一
场,他脑中却是浑浑噩噩,犹似梦中。此时王孙子侨和穷槐两人前后而去,暗巷中重又归
于寂然。难岐石紧绷的心神也稍稍松了一下,一股巨大的眩晕感就随之袭上,就在神识不
清之时,眼前轻轻飘落下一个淡淡的白色纤细身影,一张带着些浅浅泪痕的小脸,在霜月
的光华下浮动在自己眼前……
※ ※ ※
再睁开双眼时,只见到霜月的月影淡淡照拂在身上。夜风吹在面上,微微有些寒意,沁得
肌肤一片冰凉。自己的身上却是暖烘烘的,伸手一摸时,却盖着厚厚一件大衣,触手轻软
柔滑,竟是上好的毛皮。再看看,肩上被王孙子侨那一箭划伤的创口也被仔细包扎起来,
创口清凉,已不甚疼痛,像是被敷上了上好的刀伤药。
四下看了看,好似是在一座高楼的顶层之上,檐下无窗,自己正斜倚在廊柱上靠着。檐角
挂着的玲珑铁马在夜风里不时“叮咚”作响,倒更显得此处清寂无人。正想要略动一动,
却发现自己怀中一片温软,竟是蜷着个人儿!
轻轻伸手揭开盖在自己身上的大衣,眼中正是一绾滑落下暗蓝光泽的柔丝。细软发丝下,
领口露出一小截白腻的颈项,带着些幽幽的青草香气,绕得心间好生慌乱。这个在秋天里
悄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孩子,此刻,正像是一只小猫那样,蜷伏在自己胸口,呼吸绵长
宁静,正沉沉睡着。
难岐石勾着头,细细看着女孩子精巧的侧脸,竟是怎么也看不够,都有些贪婪了。女孩子
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面容纯净,浮在月光下面,纤明澄净。屏着呼吸,痴痴看了一刻
,难岐石的嘴角不知何时已带上了些笑意。
手指有些犹豫地,慢慢触到女孩子的肩头,指尖传来的滑腻温软让难岐石心里“扑通扑通
”连跳了好几下,喉间都有些发紧。正想轻轻将大衣给女孩子盖上,怀里的女孩子像是在
梦里受了什么惊一般,突然身子猛地一震,嘴里模模糊糊地不知嘟囔了两句什么,就睁开
了眼睛。
难岐石吓了一跳,一时看着女孩子那对尚还有些迷蒙的眼睛呆呆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女孩
子仰着脸,迷迷糊糊地看了难岐石一会儿,突然一下子欢声叫了起来:“你醒啦!你醒啦
!”说着伸手使劲在眼中揉了揉,从难岐石怀里坐起来。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直直凝视着
难岐石,眼瞳幽幽的,映着天光沉沉发亮。难岐石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这时被夜风与星
光洗荡得琉璃般透明,两人间无数言语不知何时早已在对视中脉脉话尽。
这样无声相望了好半晌,女孩子的手从身前垂落了下去,轻轻攥住难岐石的衣襟。低下头
,看着自己攥住的衣襟,女孩子轻轻说道:“明堂上那盏大大的西瓜灯我看到啦……”停
了好些时,女孩子将手抬起抚在自己胸口,道:“这一生,我都不会把它忘记的。”说着
,脸上不禁晕起一抹飞红。
在这样暗暗的天光里,难岐石见着女孩子垂落的发丝间掩映着的那抹红晕,只觉得那抹红
晕娇艳得心神俱醉。女孩子又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轻触在难岐石胸前,把五指平平伸开
,掌心紧紧贴在难岐石心口。那样热热的一只小手熨在心前,难岐石的心跳一下子成了两
人间唯一的声音。
女孩子咬着嘴唇,良久方开了口,声音又细又轻:“你……从明堂上跌下去时……你知道
,我……我……我……”说到后来,女孩子身上轻颤起来,声音也有些发抖。显是想来后
怕,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难岐石心中温温热热的一大片,酸辣甜碱竟是五味俱全。一时又是想要叫,又是想要笑,
终是没有说出什么,伸臂将身前的女孩子揽到了怀中,紧紧抱住。
女孩子把脸埋在难岐石胸前,紧紧攥着难岐石胸口的衣服,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下
来。难岐石轻抚在女孩子单薄的肩胛上,喉间发涩,心里纷杂凌乱的种种竟不知该如何说
起,停了片刻,方说了一句:“这,是哪里?”
女孩子从难岐石的胸前抬起头来,用手拨了拨额前的乱发。因为方才哭过,女孩子面上绯
红,不好意思去看难岐石,只是细声说:“这里,这里是魁塾皇学宏渊文库的楼上。”
魁塾皇学在燕都城中是座显赫的建筑。中陆洲上唯一一座有着“皇学”称号的魁塾就在燕
都的内城之中,即使在外城,站在稍高的地方,也可远远望见这座几乎和燕都一样历史的
青色高大建筑。
※ ※ ※
帝于燮山原燕城之地始建燕都,燕都既成,帝命于燕都之内城选东向之地兴建魁塾。魁塾
占地约一百一十八亩,分列前讲经堂、后讲经堂;左演武堂、右演武堂;宏渊文库等五大
殿。五大殿室以楚岭西峰所特出之天青雪云岩垒基,高达数十丈,姿仪嵯峨。乃取南荒宁
国大木,又敕令特制御窑青砖,用材,建制,规格皆为前所而未有之。耗时十数年,魁塾
乃成。帝于完工之期,下诏封此魁塾号为“皇学”,乃为中陆一洲规模空前之魁塾,文教
之风遂而顿兴--《大风帝王本纪·英武帝本纪》
※ ※ ※
魁塾皇学中最宏大的建筑是讲经堂,前后讲经堂气势凝重恢宏,通体天青,是魁塾皇学的
主体。日常皇学的讲经师便是在讲经堂中向皇学里的院生讲经论道。左右演武堂是操练演
武之所,较讲经堂高度为低,辅立两侧。而宏渊文库则深藏于魁塾皇学的内里,是皇学中
收藏经书典籍之处。
文库只是一片不高的建筑,引人注目的是当中起了一座高楼,名作“腾渊”。腾渊楼飞檐
九重,上覆海青琉璃瓦,形姿高峻,立在燕都内城的听波湖畔,远远的时常能被望见。湖
畔楼侧种的是一片桃林,每到仲春,桃花盛放之时,花飘似雪,远观如霞,映着通体青碧
的腾渊楼更是绚烂一片,美不胜收。有好事文人便将这“碧楼桃影”列于燕都八景之中,
每每桃花开时,听波湖上时常有人泛舟其中,远望宏渊文库,赏酒观景。
※ ※ ※
难岐石从檐间探出头去,四下看了看。眼中正望见霜月乳白的光华下,楼畔的那泓湖水粼
粼的闪着微光;再向湖畔望去,正是浓浓一片沉谧在月夜中尚未盛发的桃林。这就是在那
座腾渊楼的顶层上吗?难岐石心里想着,从檐间把头收回来。夜色中渐渐升腾些微寒的水
雾,随着风的鼓荡涌进这小楼的廊间,身上盖着的大衣,触手之处已有一层薄薄的水珠。
女孩子垂着头靠在难岐石身前,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玩弄着难岐石黑麻短衣上的绳结,不
知正在想些什么。难岐石静静看着女孩子,心中一片安逸平和。女孩子忽然抬起头来,冲
他微微一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难岐石想了想,却从身边摸出那把长剑,拿到两人面前,五指握住剑柄轻轻一拔,一抹冷
冽的光就那么晃在两人眼中。“要不是你那时把剑扔给我,我真是支撑不下来呢!”难岐
石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剑上慢慢拭过,指尖立时沁入一丝透骨寒意。
女孩子笑起来,声音轻而透亮:“你可不知道,我那时慌得和什么一样,想也没想就把剑
给扔出去啦。现在想起来,真是好险。要是那时你没留意,剑扔出去反伤了你可怎么办哪
?”说着,女孩子伸手在胸口轻拍了两下,道:“这会儿想起来,真是好生害怕……好在
你没事啦,不然我可就……”说到后来,语声渐渐又柔又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竟
又晕起两抹飞红。女孩子咬着下唇,像是羞不可抑的样子,头又低下,抵在难岐石胸前。
长发垂落下来将脸遮住,也看不见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用手指扯着难岐石衣上的绳结攥
了一时又一时。
难岐石只觉得心里又怜又爱,伸手握住女孩子的肩头,轻声笑道:“红狐狸仙子,红狐狸
仙子……”女孩子也没抬起头来,只是就这么应了一声。
难岐石又笑道:“你叫什么啊?我还不知道呢!”
女孩子这回却抬起脸来,面上满是狡黠的笑意,眼中亮闪闪的,笑道:“你太不知礼啦,
怎能这样问一个女孩子的姓名?这样的问法我才不说呢!”
难岐石也笑了起来,深深望了女孩子一眼,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女孩子长身施了一
揖,做出一副斯文样子道:“方才是小生的不是,先向姑娘告个罪。姑娘大量,还望见谅
!”说着又揖了一揖,笑道:“那,不知现下姑娘可否赐知芳名,好让小生日夜铭记,感
念姑娘今夜相救之恩呢?”
女孩子听到后来已经有些忍不住,掩着口笑个不停,好半晌方才将一口气喘匀,咬着牙笑
道:“你这人,刚才还倒在那边像是快撑不住的样子,这一会儿就又开始作鬼作神的啦!
”
难岐石笑道:“要不是姑娘相助,小生这阵子怎得这般安康?”
女孩子攥起小拳头,在难岐石身上捶了两下,恨声道:“好啦,好啦,这样子说话怪怪的
,好难受,我告诉你还不行吗?”说着也立起来,躬身从地上拾起那柄长剑,拿在手上。
女孩子伸出四指轻轻拂过长剑,看了半刻,突然将剑收起,盈盈走到难岐石身边。“还有
两个时辰天就该要亮了,我也得走啦。”女孩子静静望着难岐石,伸出一根手指在难岐石
胸口轻轻划动,有一会儿,才开口忸怩说道:“明晚,明晚,明晚……在那,那,那座石
塔见。”声音细如蚊蚋,几不可闻。女孩子费了好大劲才把一句话说完,头是越垂越低,
脸上已是红得如同火烧,就连脖颈中也晕上了一抹淡淡娇艳。
难岐石怜意大起,伸手在女孩子柔亮的一瀑长发上轻轻抚过,缓声道:“我知道了,明晚
会在石塔那里等你的。”又轻声笑道:“还想吃牛肉吗?”
女孩子听了也笑了起来,扬起脸,笑着吐了吐舌头:“不用啦,你在石塔上等着我就好啦
。”说着身子已纵了起来,足尖点在檐间的扶栏上,又淡淡飘成一抹白色的轻云,在霜月
下的夜色中融入薄雾里。
就在和难岐石错身的那刻,女孩子伸臂揽住难岐石的脖颈,凑在耳边柔声说道:“我的名
字已告诉了你呢……就在剑上,不知你有没有看见……”语声兀自还在耳边暖暖,人已是
去得远了。
难岐石扶着廊间的栏杆,凝目看着那抹轻云渐渐淡去,嘴角浮起笑意,喃喃自语道:“你
,是叫燕语吗?”
呆呆看了好半晌,直到那抹轻云没入夜色中再难觅到一丝踪迹,难岐石才慢慢转回身。坐
在腾渊楼的顶层发了好半天的呆,难岐石方一点一点回过神来,眼神移动,开始四下仔细
打量这闻名久已的魁塾皇学。
腾渊楼下能看见几进稍矮的房子,青砖碧瓦,铺排成片;想来就是那宏渊文库了。再伸头
向南,可见两座巍峨建筑在夜幕中的隐约轮廓,那处便该就是前后讲经堂了……
既然已到了这大名鼎鼎的魁塾皇学里,此时何不趁机四下好好看看?待到天亮时再悄悄离
开也不迟呢。想到这里,难岐石不禁有些兴奋起来。主意打定,当下再无犹豫,翻身便从
腾渊楼上跃了下去--就如一只大鸟一般,在浓深夜色里无声无息滑翔飘落……
第三卷
第六章 隐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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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身上的伤并未全好,虽然肩上被箭射过的那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可是那场激斗过后
几近脱力,这时运转丹力间肺腑就隐隐有些扯得生疼。
不过,难岐石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心情正是大好,慢慢走在魁塾皇学宽大平坦的
走道上,四下里暗沉静寂,只有清凉湿润的空气在身旁慢慢流淌,让难岐石觉得很是惬意
。
四下里闲闲看了看,讲经堂和演武堂虽然气势恢宏,但却并不是皇学的真正精髓所在。难
岐石心下清楚,皇学之所以为皇学,除了皇学之中收揽了大批能人异士,就是宏渊文库中
堆积如山、汗牛充栋的典籍秘章。
皇学的讲经师和那些能人异士并不居于皇学,而是在魁塾西侧的汇贤坊中。此时正是夜浓
更深,皇学之中自然是见不到这些人。但是,宏渊文库可就在那里,不知道,和子微老人
的“琅琊洞室”相较又是如何呢?
※ ※ ※
看着眼前的这扇石门,难岐石不禁皱起了眉头。石门在廊道的尽头,看上去很是厚重,上
头满满蚀刻着繁复华丽的花纹,被廊道中一盏一盏的不灭灯晃着,闪出些青粼粼的光泽。
难岐石伸出手,曲起指节在石门上轻轻叩了几下--石门上发出些清亮幽深的声响,竟比
想像中的声音大了许多,难岐石没防备,不由吓了一跳。
凑上去仔细一看,石门上的花纹原来刻的是只似狮非狮、胁下生有双翼的怪兽,怪兽四周
布满如火焰升腾般的纹样。正觉得花纹上闪出的光泽有些古怪,耳边忽响起一个声音:“
盯着我看什么看?”
饶是难岐石胆大如斗,这时也不禁吓得大叫了一声,向后猛退出数丈,周身紧绷,死死盯
着眼前的那扇石门,背上渗出一层冷汗来。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没胆吗?这就吓成这个样子,唉、唉、唉!”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语声中很是不屑的样子,像是正在不住地摇头叹息。
难岐石定了定神,自己也觉得方才有些反应过度,不禁心中暗自笑了笑。听那声音倒也无
甚恶意,便也不去理会那声音,只是凝神端详那扇石门,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作祟。
先前动念要进到宏渊文库里,那库门上挂着的大锁自是难不住难岐石。
“忘心忧”那小店中,市井奇人多有,身上都是暗藏绝技。这开锁之技便是和常到店中喝
酒的灵晟坊鼋叔学来的。鼋叔在燕都外城中本是出了名的贼王,如今上了年纪便洗手不干
,到了灵晟坊中开了个锁匠摊儿。难岐石和长琴、巫支祁几个和鼋叔混得熟了,便也都学
上了几手。
文库之中倒是满满当当全是书籍,可是难岐石从打开门那时起就叹了口气--文库之中暗
沉无光,哪里看得清什么典籍秘章?要是这会儿掌上灯进去仔细看看,怕是用不了多久就
会将城里巡城的禁军或是风翼卫团给招来。难岐石思忖了好半晌,只是觉得要是这么就转
头走了,也是好大的不甘心,当下便还是进到了文库之中。
文库从外面看上去不过是几进形制普通的瓦房,待到入得正中那座最大的房中,难岐石才
发现,原来这文库内中竟还是大有玄机。
室中虽然昏沉无光,但运足目力还是可以勉强看得清室中景物。室中充溢着一股浓浓的书
卷陈腐之味,想是年深日久无人翻看之故。倒是地下皆以大块坚硬青石铺地,光可鉴人,
竟无一丝浮尘。放眼室中,除了一架一架的书籍经卷便还是一架一架的书籍经卷。
摸黑在书架中直直走下去,快走到室中尽头之处时,难岐石竟发现有堵墙壁挡在面前。这
样一堵墙壁突兀出现在屋里,看上去很是奇怪。仔细运足目力,那墙壁上接天花板直顶梁
柱,下则深入地中;壁上似乎是刻有几个大字,但室中委实是太过暗沉,难岐石也无心去
看,只是伸手在壁上摸了一回,看看也无甚蹊跷,便绕到了壁后想要一探端倪。
墙壁之后的地上果然有个四四方方的洞口,洞口四周以石栏围住。虽然室内昏沉,但还是
能隐约看出洞口内有条青石阶梯斜斜向下通去。难岐石探头往内看了片刻,只看到黑乎乎
的一大片。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扶着墙壁沿着青石阶梯一级一级慢慢走了下去
。
阶梯在中段有个转折,转过那里,眼前突然一亮--竟有丝亮光从前面传过来。在久长的
暗寂过后突然出现的亮光,让眼中酸酸胀胀得很是难受,难岐石用手遮在眼前缓了好一阵
才慢慢适应过来。这时人已走到了亮光近前,睁眼看时,原来是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两
边的光滑石壁上是一盏一盏的不灭灯,照得廊道中暖暖一片光亮,幽深转折,不知是要通
向哪里。
看着廊道中一盏盏的不灭灯,难岐石心里竟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亲切。自己不禁摇头笑了笑
,许是看着这不灭灯就想起了自己在西陲“琅琊洞室”中苦读的时候了。摸着廊道的石壁
发了一阵痴,便顺着廊道这么慢慢一路走了下去。
心中本是颇有些兴奋之感,不住猜测着这廊道尽头会有些什么,却没想到廊道的尽头还会
再有一扇石门?又哪里知道这石门竟还这般古怪,生生让自己吓了一大跳?
※ ※ ※
难岐石看着眼前的这扇诡异石门,心中有些捉摸不定--石门上蚀刻的那生翼的怪兽花纹
看上去虽是有些特异,但若是要说这花纹有灵,开口发声,倒让人颇难相信。四下又看了
看,廊道之中窄窄一条,也不像是有什么人匿身其中,可以如此近地开口说话而不被自己
察觉。那么,难道是那石门之后有些古怪?只是这石门看上去如此厚重,又致密光滑一无
缝隙;若是有人,方才是怎么会知道自己正盯着门看?
难岐石心下狐疑,不敢稍有大意,催动丹力运转全身,才一步一步慢慢走近石门。
只听得那声音又响起道:“啊呀,傻小子!摆出那副架势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就
在这门后面,你不用这么傻头傻脑地到处看啦!”这回仔细听来,那声音确是从石门之后
传来,声音苍老,带着几分沙哑,到像是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子在说话。
这回难岐石疑虑尽去,施施然走到石门之前,对着石门行了一礼,笑道:“原来是有位老
先生在这里,方才倒是有些失礼了。”
那石门后的老人哂道:“好说,好说;见到我老人家跟见了鬼一样,倒真是大大地失礼。
”顿了顿,那老人又道:“不过我老人家也好长时间没和人说话啦,看在你来一趟也不容
易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了。”
难岐石站在石门近前听那老人说话,这才发现原来石门之上蚀刻的花纹竟是隐隐镂空,缝
隙虽是极为细微,但却可模糊看见对面情形。怪不得那老人说话语音离自己如此之近,又
可隔着石门看见自己,方才敲在石门之上的声音才会这般清亮空洞。明白此点,难岐石不
禁觑着眼凑到花纹的缝隙之上努力向内张望,想要看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傻小子,这么趴着看你不嫌累吗?”石门后的老人又道:“我教你个法子,你过来陪我
好好聊聊,如何?”
难岐石听那老人的声音竟是有些心痒难搔,迫不及待的样子,心里不免又有些狐疑。嘴上
便只是含混了两句,并未答应。
不想那石门后面的老人却急了起来,嚷道:“傻小子,你犹豫什么啊?我教你进来的法门
你学了大有用处,白捡的便宜你都不要吗?”
难岐石笑道:“老先生,如贪小利,必有大灾。这可是古之明训,晚辈不敢不尊啊。”
那石门后的老人像是大为光火,声音高了起来,叫道:“我老人家难道会害你吗?罢啦,
罢啦,你不愿意进来就算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又说了两句什么,便再没了声音。
难岐石这下倒反有些过意不去,笑问道:“老先生,难道你就不能出来吗?”
门里的那老人怒道:“我要能出来还要你进来干什么?要不是被关在这里时日太久,也没
个说话的,我才懒得理你这臭小子呢!”
难岐石听到此处,想起当年居伯被戮,自己被囚于瀛台的往事,心中倒起了些不平之意,
大声道:“是什么人把老先生你关在这里?这样难为一个老人也实是好生过份!老前辈你
说,怎样才能进去?我进去想法把您给救出来!”
石门里那老人听了,顿时来了精神,大叫道:“好!好!好!我这就教你,你快进来陪我
聊聊好啦。”当下诵出一段口诀来,末了得意洋洋的对难岐石道:“我这秘法你学了可是
妙用无穷。臭小子,今天可是被你捡着啦!”
难岐石听了那老人诵出的口诀,面上却是眉头紧皱,心下疑云大起:这段口诀分明是在“
琅琊洞室”中难岐子微老人留书上所记的难岐氏不传之秘“月华五行之法”!石门后那老
人念诵的口诀虽较“月华之法”为简陋,但其间精髓之处一听便知是相契相合。难道,这
石门后被囚的老人竟和难岐家有甚渊源?
想到此处,难岐石也不禁心头连跳了几跳,当下再不迟疑,默运月华之法,伸手向石门上
触去。只见石门上蚀刻的怪兽花纹中隐隐光芒流动,从中渐渐浮起一个五行法阵。法阵散
出淡淡的柔和白色毫光,滴溜溜地在半空中转了数匝后,白光忽地暴涨如潮,法阵也随之
大了数倍之多。难岐石微微一笑,走入其中。身后光芒顿敛,法阵消散于空中,只剩下石
门上蚀刻的繁复花纹映着不灭灯的灯火闪着青粼粼的微光。
※ ※ ※
石门之后所见,倒让难岐石大吃了一惊,嘴巴大大张开,半晌都没合上。站在眼前的那个
干瘦老头子身材矮小,堪堪才到自己的胸前,但却头戴着一顶朱漆髹饰的华丽高冠,像是
很满意自己脸上现在的表情似地,望着自己笑的得意洋洋。
难岐石确实是甚为吃惊:原本以为这被囚于石室之后的老头子一定是形容落魄,一副凄惨
模样;这石门后的洞室也定是阴冷凄黑,蔽败不堪;却未想到,眼前这老人衣饰华丽,红
光满面,石门之后的洞室中也尽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奢靡,哪里有半分被囚禁的落魄景象?
一时间,只觉得金光耀眼,满目都是琳琅珠玉,四海奇珍;当下瞠目结舌,愣在了那里。
站在眼前的老人面容清矍,眼中神采清明,容色康健。只是身材十分干瘪瘦小,脸上两颊
也是深深凹陷,颧骨高凸起来,更显得身上那件华丽的离庸长袍罩在身上空空荡荡。
离庸长袍乃是大风天人贵族常穿的服饰,老人身上这件长袍色作暗蓝,幽然生光,像是侨
国牙山所出的飞廉鼠皮。飞廉鼠皮轻软滑暖,本就是极难得之物;而这件离庸长袍的皮上
又以铜模压制出浮云流莺的暗花,袍角还垂下几绺长长的丝线流苏,较之寻常所见的离庸
长袍又更奢华了数倍。
石门之后的洞室是个极大的地方,难岐石通过石门禁制所到的则是个宽大的厅堂。厅堂之
中满铺了厚厚的雪白驼绒地毯,踩上去绵软深陷如步云端。
环顾厅堂四面的石壁,都垂落下厚重的猩红帷幕。帷幕以极细的金线绣满了繁复的祥云花
叶纹样,花纹在室中牛油巨烛明晃晃的光亮里熠熠生辉,遮挡住四面云岩石壁透出的冰冷
。
厅室顶上高高悬挂着数盏彩色琉璃巨灯,灯盏上的牛油巨烛粗如儿臂,煌煌火焰照得厅室
之中一片通明。靠西的角落里摆着一张降香黄檀木打制的躺榻,榻上散落着几堆书籍;榻
脚两侧各是两个前朝的青铜博山炉,炉中烟气从炉顶兽头袅袅生腾,弥散于厅室顶梁上方
才淡淡渺去,满室之中都是这上好的沉水素罗香的沁心味道。
“臭小子,看愣了吗?”难岐石肩上被那老人重重拍了一下,方才醒过神来。回头看时,
正是那老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冲着自己挤眉弄眼。满面地得意洋洋,像是在炫耀着什
么心爱之物一般。
这老人面容本来很是清朗,依稀还可看出几分当年俊雅。但此时的这副表情竟是一丝风范
也无,更是和身上那一身的奢华服饰格格不入,直让难岐时看得哭笑不得。
一时之间,难岐石看着这奇怪的老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呆呆望着,良久,方才
呼出口大气来,苦笑道:“老先生,我看我还是早些出去为是。”
那老人听了,登时急了起来,一把扯住难岐石的衣袖,大声道:“你这臭小子怎么才进来
这就要溜啦?还没陪我老人家好好聊聊呢,你可不许走!”说着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
又道:“你这臭小子不是还大言不惭的说要救我老人家出去的吗?怎么,这就打退堂鼓啦
?”
难岐石回道:“我看先生您在这里过得很是安逸,刚刚是晚辈多事,还说什么要救老先生
。真是让老先生见笑了。晚辈也不好在此处过多叨扰,这就告辞出去便是了。”
谁想那老人听了这几句,竟像是周身的气力都一下子被抽走了一般,面上神情寥落,有气
没力地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是看了这里奢华侈靡,便说此处安逸吗?囚所
便是囚所,粗木樊笼是囚所,金玉藻饰又何尝不是囚所了?樊笼粗砺折损体肤,这金玉华
堂却是沉溺志气!这里这一桩桩物件,常人看来俱是世之奇珍,享乐之宝;在吾看来却件
件都是刑名枷锁,戕害吾纠纠意气之利刃镣铐!”说到后来,老人面上神色甚为激动。语
声渐高,似是一腔郁闷澎湃难抑,忿忿间一把扯下头上高冠掼于地上,两手又抓住胸前衣
襟用力一扯,拽下身上那件离庸长袍。只穿着内里的一身白色棉绸短衣,在厅室内绕室急
走,面上神情悲愤,已有轻狂之态。
难岐石吓了一跳,但也看出这石室内的老人一腔郁愤之情块垒久矣,只是不知这老人究竟
是为了何事竟会被囚于皇学的文库之下,却又还是这般地奢华礼遇?看那老人方才言语,
虽是癫狂作态,但也是谈吐不凡,言辞高雅,识见独出机杼;想来这老人身份非同常人,
个中自是又有一段陈年秘事。
那老人在室中走了一晌方才慢慢平复,迳自走到躺榻之前的矮几旁,提起几上的秘银酒钟
,往口中大大灌下几口,喘了半晌气,才颓然坐倒在地上。此时那老人披散头发,面上颜
色一片青灰;身上短衣的前襟沾满酒水,淋漓邋遢,形容很是狼狈憔悴。
“臭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那老人拎着酒钟又喝了几口,转脸望着难岐石悠然问道。
难岐石看着眼前这老人,摇了摇头。老人面上浮起一丝苦笑,轻轻摆了摆头,叹息一声,
又问道:“你是公夫罗膺的弟子还是旦珩的弟子?”
难岐石一片茫然,浑不知这老人在说些什么,只好又摇了摇头。
那老人见了,像是一时有了兴趣,侧过身来问道:“难道你会是丰蠡的弟子?”
难岐石此时心里不禁苦笑,这老人不住地说出些人来,像是自己天经地义就该知道一般,
想来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正待又要摇头之时,忽然想到,前两天曾听长琴说起,大风此任
魁塾皇学的掌院祭酒似乎便是叫作丰蠡的。难道,这老人竟以为自己是皇学的院生吗?想
到这里,心中不禁大觉有趣,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难岐石却不知道,这石室中囚禁的老人乃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而老人适才所说的丰蠡、公
夫罗膺和旦珩却是魁塾皇学的三位大祭酒。魁塾院制,讲经师之上由祭酒统管,祭酒亦称
学正,乃是魁塾内的领袖人物,而每任的魁塾掌院便在祭酒之中轮流推举担任。有资格出
任魁塾祭酒的大都是中陆上有名的学问大家、术者或是武者。魁塾皇学是中陆上等级最高
的魁塾,能在皇学之中出任祭酒的自然也是中陆上顶尖的人物。而难岐石出身微寒,又在
西陲石室之中闭塞多年,来到燕都后也是混迹于市井之间,对于这内城贵绅子弟耳熟能详
之事竟是茫然不知所谓。
那老人见难岐石大笑,面上神色一变,勃然怒道:“小子,既对长者,休作此狂态!”
难岐石也自觉有些失仪,面上微红,起身对老人揖了一揖,愧然道:“是晚辈无礼,还望
老先生您海涵。”
那老人哼了一声,摆了摆手道:“罢啦,罢啦。我且问你,有什么好笑的?”
难岐石看了一眼那老人,微微笑了笑,淡然道:“老先生,我并不是皇学中的院生。”
“你不是皇学的院生?”那老人愣了愣,然后大叫了起来,一下子凑到了难岐石跟前。难
岐石看着老人点了点头。那老人一脸神色古怪,盯着难岐石看了足足有一袋烟的功夫,直
看得难岐石心里发毛,方才开口问道:“那,你是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末了,却冲着
难岐石挤了挤眼睛,笑道:“莫非是个小贼?”
难岐石到了这时,也就只好把这一晚发生之事原原本本都讲了出来,其中和燕语在腾渊楼
一节自然是略过不提,只说是经人解救,藏匿于魁塾皇学之中。那老人听了,默然片刻,
却猛地仰面大笑,伸手在难岐石肩上大力拍了拍,赞道:“好小子,有点意思。这一番闹
得痛快!”
难岐石大闹内城明堂,虽在王孙子侨剑下九死一生,但能和燕语因此而心心相映,心中倒
是丝毫不觉得这一晚之事有何可悔之处。不过事后想来,自己行事终究还是有些孟浪,也
暗暗自惕。这时听这老人这般夸赞,心里反倒觉得颇不好意思。又听这老人笑声之中分外
欢愉,心下便猜想这老人定是和大风当朝有些不妥。
那老人笑了一阵,喟然道:“在这宏渊文库的地下石室之中待了近有三、四十年,不见天
日,幽闭其间,倒是少有今日这般舒畅的时候。”顿了顿,问难岐石道:“小子,你总听
过大风有个绪王吧?”
难岐石听着老人提起,想了想方才忆及,大风昌氏立朝后居于燕都的亲王共封有十王,昌
氏本族占其四席,其余四席为异姓幽冥部贵族及迦楼罗族贵族。而这十王中仅剩的一席却
是封给了绪姓的天人天部一族。绪氏首代家主绪延出身微寒,与昌夜邛山偶遇,倾谈数宵
颇有相遇恨晚之意。而后出山,随昌夜征战数十年;其间运筹帷幄,多出奇谋,终而助昌
夜平定天下立朝开国。昌夜亲许绪延为“大风开朝第一功臣”,封绪延为绪王,子孙传承
罔替。
绪氏一族奇人辈出,历代绪王皆以学识渊深、智慧广博而为人所称道。风朝成帝时的绪王
绪藿竟是性好商贾;一时间,绪氏行商遍于中陆各国,绪氏遂以豪富夸于天下。时至今日
,中陆各国中各大城邦内,以飞翼玲珑兽为标记的绪氏商号仍是兴盛不衰。
而上代风朝亨帝时的绪王绪廉子却是绪氏历代诸王中格外特异的人物:十六岁时便以聪慧
之名风传于中陆,治世经济、行军布阵、诗词歌赋、诸般杂学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二十二岁于皇学宝华会上与自中陆各地而来的饱学之士连续辩论七天六夜,无一场落败,
与辩诸人尽皆折服。
但这绪廉子少年意气,恃才傲物,不甘同俗于浊流;三十五岁承绪王之位后,行事每每惊
世骇俗,更手创玄心学派,抨击时政,持论迥异于俗见,不为大风朝中所喜。又素来放浪
形骸,常留连于市井烟花之地,向有“狂王”之名。
亨帝三十三年,大风下令废止玄心学派,在燕都的学派诸生尽皆屠戮,余者则逃散于中陆
各国。绪廉子被革去王爵,由其弟绪学子承位。后传言说绪廉子当夜于绪王府中自刎而死
,时年不过四十二岁。
※ ※ ※
难岐石这时听老人提起绪王,心中一动,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老人便就是那上任绪王,
放浪一生的绪廉子?心中正自猜度,耳侧果听那老人说道:“老夫便是上任绪王绪廉子。
小子,你可曾听闻?”
难岐石听到此处不禁“啊!”了一声,方才虽是心中猜测,但终究未敢认定。此时听老人
这般一说,想起这绪廉子当年往事,这位曾闹得大风朝野上下不宁的传奇人物此时便真真
切切坐于眼前,心中自是不免有些激动。
看着眼前这位自称曾经是绪王的老人,难岐石还似有些犹豫,期期艾艾问道:“老先生,
晚辈听坊间流传却是说上任绪王早已自刎于府中。”
那老人呵呵一笑,哂道:“外间是这般传说吗?”顿了顿又道:“原本是想自刎,但却被
人给拦了下来。这一闹,求死之心便也就散了。昌月楚是我亲外甥,自然不会逼我就戮,
更何况我绪家还有大风祖龙颁下的免死牌,于是就把我给关到了这文库的地室之中,算是
圈禁。”说着,仰面长叹了口气,道:“这一禁啊,就是三十八年。初时,一个人憋在这
洞里都快要发疯了。这洞中虽是锦衣玉食,但难见天日,也无人可与攀谈,只有每月风腾
宫中会来个黄门送些邸抄;这还是昌月楚临死之前开了恩,这样也总算是可以知些世事了
。如此,居然就在这里耗了三、四十年。”说到此处,老人语音酸楚,竟滚下两行清泪来
。
难岐石听这老人直呼亨帝名讳,竟如唤自家子侄一般;言语中可依稀见这绪廉子当年狂态
。此时见绪廉子垂泪自伤,一时却也不知如何劝解才好。
倒是绪廉子默然了遍刻,又拿起手中酒钟慢慢喝下一口,抬手拭干脸上泪痕,自嘲道:“
老了,老了……闻秋风起便伤花残,心意渐消沉啊!”说着转头向难岐石道:“小子,你
我也算是有宿缘。这三、四十年里你还是头一个进到这石室中来和我一谈的人呢!”
说到这进石室,难岐石心中一动,想起一事,问绪廉子道:“绪老先生,方才您教我的进
这石室之法可有什么来历吗?”
不想问到这个,绪廉子却是一扫方才颓态,面上顿时容光焕发,笑道:“我正愁你不问呢
!被这石门上的禁制锁住,总是不甘。我遍翻典籍,在书中查到有一种不传密法可调集五
行之力转移空间,正是破去此种禁制的良策。只是那密法本是上古就传下的一个世家,名
作‘难岐’的家中不传之秘。难岐家人丁不广,早已消亡。书中记载也只是零星片语,我
凭着这残句断章,孤诣多年才使这秘法略具规模。只是我一身修为被废,这法子成了却还
未试过。今日让你一试,果然好用,哈哈哈……”说到末了,禁不住地洋洋自得,不禁又
大笑了起来。想来原是幽闭多年,此时乍见生人,情绪波动间起伏颇大。
笑了一阵,绪廉子见难岐石面上神色颇为古怪,愣了愣道:“你怎么这副傻样?这秘法今
日传授给你可算是便宜你了。”说着一拍头,笑道:“还是老了,你都进来这好半天了,
还没问你姓名呢。小子,你叫什么啊?”
难岐石苦笑了一下,起身行了个礼:“晚辈难岐石,见过绪王老先生。”
“你……你……你姓难岐?”绪廉子大张着嘴,瞪圆着眼睛呆呆看了难岐石半晌,突然一
拍大腿,大笑道:“好!好!好!可见是真有宿缘!”说着,面上神色幻化不定,皱眉凝
思起来,像是暗自在盘算着什么事情。沉吟了好一阵子,绪廉子猛地一把抓住难岐石,眼
中射出两道亮亮的光芒,声音微微颤着,热切道:“你拜我为师吧!”
※ ※ ※
一场大雨午后方将下过,苍空明澈如洗,浮云纤丝,映在坊间石板路上的水洼里也是蓝蓝
的。
初夏的风在雨后一树树浓浓淡淡的绿里轻扬起来,清甜宜人,尚带着几缕远处落鹜湖中的
藕荷香;撩动着坊间的酒旗,舒张舞动。
尚阳坊的街上这会儿并没有什么行人,倒正是一天中难得的清静时候。沿街的户户酒楼里
,只有些小伙计在懒洋洋收拾家什,擦拭桌椅。
有向擦完了临街的几张桌子,正打算趁掌柜不注意,溜去后院偷个懒。就在把手里的毛巾
搭上身,正准备转身的功夫,忽然听见街对面的开门声。
那木轴吱吱嘎嘎的声音很是熟悉,有向听在耳里,连忙一把刚搭在肩上的毛巾又扯下来,
几步蹿到最外边那张刚擦过的桌子旁,装模作样地又擦了起来。假意拿毛巾在桌上抹了几
下,伸头便向街对面看过去--这一看,有向脸上登时绽起朵花来,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
,甜甜地冲着街对面刚打开的“忘心忧”小门里笑道:“阿妲姐,你出来啦!”
阿妲闻声抬起头来,看见是有向,见他正扬着条破毛巾向着自己挥啊挥的,不禁“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拿小手掩了口,好不容易敛住笑,方应道:“是啊,这会儿也不早了,该
收拾收拾开门了呢!”说着,转了身,盈盈走到里面去了。
有向望着阿妲的背影,攥着手里的破毛巾晕晕地有些发痴;脸上红乎乎的,就这么站在临
街的桌子旁望着对面的“忘心忧”呵呵傻笑着。正神情恍惚间,忽地觉得头上一阵疼痛,
这才猛然惊醒,捂着头回身看时,却见掌柜的正瞪着一双牛铃大眼看着自己!
看来刚刚定是吃了掌柜的一记暴栗,有向吓得一哆嗦,赶忙低着头,耗子一样溜进了后院
。只听得掌柜的在后面大声骂道:“小猢狲,站在街边上发个什么花痴!”脸上更是臊得
一片通红。
刚跑进后院,但洪和才荝就围了上来,笑道:“有向,刚才看见阿妲了吧?”
有向红着脸点了点头,想起方才阿妲那一笑,又有些恍惚,喃喃道:“她……刚才笑了呢
……”
“啊!阿妲刚才笑了?”但洪和才荝一起大叫了起来,但洪站在那里捶胸顿足,悔道:“
刚才真是不该跑到后院来喝水!”说着,眼中也有些发直,自语道:“阿妲笑起来,一定
好看得不得了……”
才荝却一把揪住有向:“死有向,看见阿妲出来也不叫我们!”三人在后院里悔的悔、晕
的晕、怨的怨,闹成了一团。
阿妲走进后院,从厨上拿了几个酒钟在手里,转身正要往前面走,却听着长琴笑嘻嘻地问
:“阿妲,什么高兴事儿啊?刚刚开了门回来就一脸春风的?”
阿妲闻言又笑了起来,道:“刚刚出去开门,看见对面的有向,傻傻的,好生有趣。”
长琴却做了个鬼脸道:“你刚才这么一笑,有向那小耗子定是魂儿都飞了半条,没准儿这
会儿正站在街边发呆呢!”
阿妲白了长琴一眼,嗔道:“我不跟你说了,我去前面收拾一下,今天没准儿难岐大哥会
回来呢!”
长琴面上故作恼色,皱着眉道:“阿妲啊阿妲,你就记得你的难岐大哥,难道就不把我这
长琴大哥放在眼里吗?”
阿妲却冲着长琴皱了皱鼻子,转身拿了酒钟便迳自去了前面,也不理会长琴一个人在那里
唠唠叨叨不住地说阿妲多么多么地没有良心。
阿妲走到前面柜上放下酒钟,想着方才长琴捶胸顿足的模样嘴角又泛起一丝笑意。清凉的
风正淡淡地从门口进来,吹动额前柔细的软发,沁得心里都一时松快起来。
窗上竹帘细密的影子,经风这么颤了几颤,便就把屋外那一树树的幽碧都抖落散碎到了屋
里。阿妲只觉得心里闲闲的,这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去做,就那么慵慵靠在柜前,伸着一根
手指在台面上划呀划的。也不知是想起了些什么,嘴上噙起丝笑意,腮上便渐渐晕起些粉
色;眼角春波微微漾起,飞花迷离间,只似盈盈欲流。
忽听见耳边有人轻笑着道:“阿妲,在想什么呢?笑得脸上这般好看?”
心里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见是个身着白衣的纤纤少女,眉目宛如画就,一瀑墨蓝的长
发松松挽在颈后,神情间淡适娇慵,更衬得整个人清丽如菊;此时正看着自己笑盈盈的。
阿妲见是她,一时竟有点慌乱,向是被撞破了什么小秘密一样,手指一下从台上闪到了身
后,忸忸怩怩的搅在一处;颊上那两抹淡粉一时竟红艳艳的晕到了耳边。用牙齿轻轻咬着
下唇,低了低眼,阿妲方才红着脸向那少女嗔道:“燕语姐姐,你老是这样没声没息的就
到了身边,都要吓死我了!”
燕语却全未留心阿妲面上神情,眼向着“忘心忧”的门外远山处凝望了半晌,神情间颇有
些寥落,良久方才轻轻转头过来向阿妲问道:“难岐,他还没回来吗?”
阿妲听着燕语问,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细声道:“还没呢,我也想着今儿难岐大哥有可能
会回来,这才早早就把门给开了候着。等了这好些时辰,看看天也快黑了,看这样子,难
岐大哥今儿是回不来了。”
燕语蹙着眉,自己恼道:“这人,走的时候说是在燮山里待上半个来月就回来,这都快两
个月了,怎么还没见着呢?哪怕是托人带个信回来也是好的啊,就这么让人悬着心……”
说到后来,竟带了些呜咽之声,咬着嘴唇默立了半晌,眼眶中都泛出了些红来。
阿妲从一边捧过只瓷碗,递到燕语跟前桌上放下,伸手拉着燕语在桌前坐住,柔声劝道:
“燕语姐姐,你莫心急,难岐大哥不会有事的,最迟不过这几天也就该回来了。你先喝口
水,这可是难岐大哥亲手配的素花凉茶呢!”看着燕语略略好了些,端起桌上凉茶喝下,
阿妲却也不禁向着门外的远山望了一眼:难岐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第三卷
第七章 如墨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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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庸帝长蟒二十一年,初夏的燕都城虽然表面上还算是平静,但在中陆之上的十二个诸
侯国却早在数年之前便已陷入一片风雨飘摇之中。
庸帝长蟒十九年冬,封号随侯领阎浮城牧网师起阎浮精兵四万奔袭数百里,于夜半更深之
时攻入彰国之都兴庆府,杀余王烈及余王大世子蒙取、小世子大裔于大章宫中,独掌彰国
大政,自号“随公”。
余王二世子甫明则于当夜在一众家臣护持之下侥幸逃出兴庆府,避往彰国东疆洛郡。洛郡
牧台玺乃甫明之舅,当下拥立甫明为余王,并遣使往大风燕都、侨国、襄国、郢国等诸国
,恳求发兵平乱,助余王甫明重入兴庆府。
庸帝长蟒二十年春二月,侨国、襄国及郢国各出兵两万,连同洛郡驻军三万,共计九万,
会盟于洛郡鳐河之畔。盟军以扶立彰国新君重掌王权为名,浩浩荡荡北渡鳐河,西向兴庆
府逼去。
同年五月,网师军与盟军在彰国梧郡牧野山下交锋,网师军初战告负,溃退百余里,败守
兴庆府。同年八月,盟军围兴庆府。十月,兴庆府失守,网师败逃入阎浮,甫明重入兴庆
府。十一月,大风庸帝遣特使传诏,革去网师随侯之号,并夺其阎浮封地,令天下诸侯共
讨之。十二月,盟军得余王甫明之请,西向深入羽山,逼临阎浮,讨伐罪臣网师。
庸帝长蟒二十一年初春,盟军与阎浮网师军战于羽山东麓,鳐源之畔的冒缨平原上。盟军
号曰十万之众,网师军则共计六万。此战网师麾下阎浮精兵方才显露本色,于冒缨原上大
破盟军,斩首数万,杀盟军主帅侨国大统领鹿懿于阵前。
此战后,网师麾下一万黑甲精骑武名遂彰于中陆诸国,盟军残部听闻“黑月狼骑”之名无
不丧胆。同年三月,网师与修罗九嶷盟尾张部结为兄弟之好,得尾张部“红莲军”精兵一
万相助,声势大振。
此时的大风燕都得朝堂之上,也因彰国内乱之事各持一论,攻讦不休。外城的升斗小民、
市井街坊间无非是时有些流言议论;而在内城之中,朝堂百官互有攻讦,争议不休,数人
因而获罪;却又是另一番风雨肃杀的情形。
※ ※ ※
眼前那柄剑,长不足二尺,宽约三指,形制较寻常剑略微宽上一些,却是短了许多;整柄
剑都是黑沉沉的,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锋锐之处。
绪廉子面色沉凝,伸出手将黑剑从台上捧起,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剑身虽是通体漆黑,但
细细看去,那黑色竟是幽深无光,只在其间隐隐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来。剑身表面平滑
光顺,布满了些肉眼难辨的细碎菱形花纹;两条窄窄的刃口流畅而下,汇成剑锋。若不是
看得这般仔细,这剑的妙处只怕是少有人识。
绪廉子皱着眉看了良久,方从嘴里吁出口长气,面上神情一下变得轻松起来,大笑着转脸
对坐在一旁难岐石道:“小子,这剑总算是被你炼成啦。当年你在阎浮时的铁匠手艺可是
给你帮了大忙啊。嗯,无锋自晦,内蕴异彩,可称神器!日后此剑定当扬名于中陆!”
坐在一旁的难岐石看着绪廉子老怀大慰的样子只是轻轻笑了笑,用手在身旁卧躺着的墨灵
背上长毛抚过。眼中却是星芒连闪,显见得心中也是颇为自喜。墨灵与难岐石心意相通,
伸过长长的颈项,将大头搁在难岐石的腿上,低低嘶吼了一声。
绪廉子把黑剑又放回台上,续道:“现下还需配上柄,吻……”沉吟思索了一时,面上方
才喜色浮起,笑道:“如此就妥了。”说罢,起身匆匆转入石室后面的小洞室中。
难岐石看着台上的黑剑,伸手取过来,拿到近前。
黑剑入手颇为沉重,不像看上去那般轻巧,也并无金属的冰冷,而是有丝温热从掌心淡淡
透入。这柄黑剑是自己这几年来费尽心思,此番又在燮山中独自炼制了近三月余方才始告
功成。
剑身上的黑色沉沉如渊,让难岐石望上去怔怔有些出神……两年前,在这宏渊文库下的石
室里,拗不过绪廉子的软磨硬泡,勉强答应称他为师。但这两年间,不时来这石室中与绪
廉子长谈论道,却渐渐为这昔年号称“狂王”的老人胸中浩瀚所折服。
中陆诸国文治教化自旧裔朝时便以魁塾推行天下,大风沿用其旧制。魁塾之学,尊王守礼
,言必称古制,行必守古礼。绪廉子天性疏狂,自创“玄心”学派,奉行随心畅情,行由
意表之说。
当年绪廉子多次宣讲,攻讦魁塾之学繁文缛节,未见性情,多有伪饰。又曾公然直斥魁塾
诸祭酒多为假道学,心口不一之辈。朝堂上下一片哗然,各地魁塾纷纷上书,陈请风朝亨
帝废止玄心之说。上任皇学的掌院祭酒更是视绪廉子如眼中刺、肉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亨帝初时对魁塾上书不置可否,大风朝堂之上虽对绪廉子玄心学说颇多指摘,但鉴于绪廉
子身份尊贵,仅是言词失度,一时也并未发难。绪廉子首创的“玄心”学派一时倒吸引了
不少慕名而来的平民士子,在燕都城中兴办“玄心斋”,声势顿然浩大起来。绪廉子那时
更是雄心勃勃,欲以玄心之学取代魁塾旧学教化。
亨帝三十三年时,玄心学派和皇学的矛盾愈加激烈,玄心的学子和皇学的院生间也是时有
冲突。在燕都城中,玄心学派竟隐隐成为下层贵族和平民的代言,玄心学子也常评点时政
,诟病朝议。大风朝中谏官及诸亲王联名上书,以玄心学派结党物议,惑乱人心,妄论朝
政,不臣谋逆等数项大罪请亨帝废止。三十三年冬月,玄心学派被禁,绪廉子被废去一身
修为,圈禁于皇学地宫。
这绪廉子虽是修为被废,但其人学识之渊深却是世间仅有。难岐石这两年间时时偷潜入地
宫之中与绪廉子相见,两人亦师亦友,难岐石自绪廉子处倒是受益匪浅。
在中陆上,修为有成者大多会以自身丹力修为为自身炼制一件兵刃,称为“炼器”,炼器
成功,这样才算是受教期满。天人的贵族子弟对此更是尤为重视。
难岐石的修为一向也无人提点指引,全凭自己禀赋聪颖摸索而来,自然也未曾对“炼器”
之事看重。而其修为本是早已过了“炼器”的最佳时机,绪廉子对难岐石提及“炼器”一
事时,难岐石念及和明崇严在明堂顶上的那番恶斗,还有王孙子侨的犀利剑法,这才有意
一试。
绪廉子虽是深居地室,但绪氏豪富已久,绪廉子收藏的异宝甚多,和难岐石老来投缘又兼
之生性洒脱,这炼器的材料无一不给难岐石预备的是最好的。难岐石在燮山寻了僻静之地
专心开始炼器,历时两年,其间又逢奇遇,这才方告大成。
回想前事,怔怔有些出神,抬起头来时,正看见绪廉子从小洞室中出来,手里捧着几个盒
子。“小子,来看看。”绪廉子把盒子在台边放下,对难岐石说道:“这些拿来给你,应
该是再合用不过了。”
难岐石看了看绪廉子,问道:“老师,是些什么啊?”
绪廉子却是一笑,道:“打开来自己看看。”
难岐石打开最上的一个小盒,盒盖乍开,便只觉有股寒气在石室里幽幽透出来。凝目细看
时,却见是块黑色的玉石。因方打开时的寒气,难岐石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在玉石上
触了触,却全无想像中的冰寒,只是有丝很适意的清凉一下沁入体内。
绪廉子在一旁说道:“这是东胜洲传来的清心寒玉,据说是出产在高原之上的河流中,原
是天上的甘露凝结于冰川上,万亿年后随着雪水逐波而下。这玉清心理气,有镇伏心魇之
效,拿来做这把黑剑的剑吻倒是不错。”
难岐石把寒玉捧出,眼前的玉石约莫碗大,通体纯黑并无一丝杂色,琢成剑吻配在剑上倒
真是颇为相衬。
另一个盒子很是长大,难岐石将盒盖掀开,却见是一段晦暗无光,黑沉沉的木头。曲起指
节在乌木上轻扣了两下,竟是铮铮金石之声。
难岐石捧起乌木放到鼻端微微一嗅,有股如兰似麝的香气袅袅腾腾,抬头向绪廉子问道:
“老师,这可就是乌沉木?”
绪廉子点点头,眼中颇有赞赏之意,道:“这段乌沉木还是我为绪王之时得的,已在我手
中存了数十年了,此番拿来给你做鞘和剑柄倒也算是终有一用,总比陪着我这老朽在这洞
室中老死的好。”说着伸手掀开剩下的一个小盒,里面装的是卷黑色非帛非皮的东西,绪
廉子将那卷东西取出,道:“这是我少年时在荻国大网山猎的一条乌鲨蛇的蛇皮,当地人
传说这蛇皮水火不侵,拿了给你裹剑鞘好了。”顿了顿,拈须点首微笑道:“如此,此剑
可说是尽善尽美了。”
这绪王一族豪富之名甲于天下,绪廉子自幼生此钟鸣鼎食之家,又曾袭承绪王之位,故而
也是颇好精美器物,奇珍异玩。这数年来,行将老至而得佳徒,自是对难岐石钟爱非常;
此番难岐石“炼器”功成,老怀大慰之下更是将自己收罗多年的异宝都拿了出来。
绪廉子想了想,忽而笑问:“难岐,你这柄墨剑可需起个名字呢!”
难岐石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答道:“不如就请老师为它赐个名字好了。”
绪廉子呵呵一乐,拈须笑道:“这可还得好生想想。”说着,以手轻点额头,微闭着眼,
默默想了一阵。过了约有盏茶功夫,绪廉子方始睁眼缓缓道:“你说是悟出火行无声暗蚀
之力而后炼器大成,那便将此剑唤作‘如墨暗火’,如何?”
难岐石在嘴中念了数遍,笑道:“这名字拿来做剑名倒有些出奇,常听的都是些什么裂云
、冷星之类,耳中都听得起茧,倒是老师这名字当得起这把剑。”
绪廉子呵呵一笑,将手一挥,神情甚是飞扬洒脱纵声道:“人生一世,岂可尽随波逐流?
难岐,你正当年少,正是该当直抒意气,轻狂疏纵,仗剑天下之时,切不可空负了胸中一
腔热血啊!”
说着,绪廉子目光又落于台上的黑剑,“如墨暗火,如墨暗火……”口中喃喃自语,眼睛
慢慢投向空洞的方向,像是在遥想难岐石配此墨剑,少年意气的风姿。
良久,方长长叹出了口气,转望向难岐石道:“难岐,为师我在这宏渊地室中待了这许多
年,本以为就此这般在地室中无声无息化为尘土。哪知竟会在阴差阳错间和你结下师徒之
缘……这两年来有你相伴,为师心中实是甚觉欣慰。”
难岐石望着洞室烛光下的绪廉子,恍惚间发现面前的老人这两年里已是苍老了许多。此时
灯下深浓的暗影笼在绪廉子身侧,老人脸上沧桑在重重皱纹之间再无遮掩,迟暮的味道从
霜雪般的白发和佝偻羸瘦的身形中一点一点散出来,就像是深秋枯败的草木。难岐石怔怔
地看着老人,不知怎地,胸间就涌上一股酸涩,直顶上喉间,哽在那里言语不出。
绪廉子微微一笑,神色间洞明洒脱。只是伸手在难岐石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意示慰藉,转
而悠然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死大劫,到头来任谁也是逃不过的。”
顿了顿,绪廉子看着难岐石,眼中满是慈爱,温声言道:“难岐,你这孩子生性疏淡,世
事都看得洒脱,不为物滞,方可纵性。这两年和为师待下来,你倒也染上了些为师的狂气
呢!”说着绪廉子颇有些得意之色,眼中笑意欣然。又正色续言道:“只是你尚还年少,
后路坎坷歧途也未能知,自己要好生谨慎。须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虽可一任轻狂,
却也不可失了灵台清明啊!”这番话语重心长,意似嘉勉又似嘱托,殷殷深切之意溢于言
表。难岐石胸间一热,终是止不住两行清泪涌出。
绪廉子哈哈一笑,眼中却也有些湿润;挥袖在眼上拭了拭,重重在难岐石背上一拍,嗔道
:“傻小子,怎地这般儿女情态?快把脸上擦干净了,为师还有事情要交待于你。”
难岐石深吸了口气,强笑道:“老师有何事尽管吩咐便是了。”
绪廉子面上神色一时却沉凝下来,郑重道:“为师要跟你说的便是皇学宝华会的事情……
”
※ ※ ※
落鹜湖边人影绰绰,两岸的梧桐木浓荫匝匝,枝叶间清甜的味道和初夏的晚风混在一处,
拂在脸上颇有些舒爽凉意。水面在眼中远去,和夜色无间融于一处;天上霜月澄明,杂着
湖畔点点灯火,被墨色的轻风弹动着,和着水波的韵角一起摇曳。
燕语一个人坐在高墙上,环抱着双膝,怔怔望着落鹜湖里粼粼的水光。高处的风势有些大
了,撩动着她宽大白袍的衣角,显得女孩子有些纤细单薄。一片寂静,只有些草虫在低吟
浅唱,连月光都是无声地流动在空气里。女孩子的眉间有些悒悒,像是有些什么心事的样
子,只是凝神望着远处的水光,轻蹙着眉头。
“燕语……燕语……”好像有什么人在背后小声叫着。
迟疑了些时,女孩子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张熟悉的面容竟然真的就在身后。
“我回来了。”难岐石笑着,在女孩子身边坐了下来,又转过头来看着女孩子,问道:“
在想什么呢?好像不太开心?”
燕语却扭过头去,也不作声,像是没看到难岐石的样子,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难岐石愣了愣,随即又笑了起来,缓声言道:“我也想早些回来的,可是出了些岔子。”
顿了顿,见女孩子还是板着脸,只好又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呢!”女孩子却还
是一声不吭。难岐石只好伸出手指轻轻在女孩子肩头推了推,女孩子把肩头使劲一晃,便
让男孩子的手落在了空处。
“唉……”难岐石叹了口气,伸出的手举在一半有些尴尬;眼角余光却看见燕语偷偷向自
己瞟了一眼。心里不由得暗暗笑了笑,面上却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为了早点把剑
炼成好回来见你,不想倒弄出了岔子……啊呀……”说着,皱眉闷声低哼了一声,面色显
出几分苦楚来。
“你怎么了,没大碍吧?”燕语一急,回身一把握住难岐石的手掌,全没了方才装出来的
矜持。
难岐石软软倒在燕语身上,将头靠在女孩子颈窝里,却没有言语。两人已有好些时日没见
了,这时难岐石身上温热的气息穿过单薄的袍子透到身上,那从肌肤沁入的温度让燕语心
里一阵没来由的悸动,脸上禁不住也一下子红了起来。咬着嘴唇悄悄地把身子向着身边的
男孩子偎了偎,心底里不由快乐地小声呻吟了一下。夜风柔柔而过,燕语只觉得心里一片
安逸;手指在难岐石的袍袖上无意识地轻轻划动着,嘴里呢喃着轻声问道:“你没大碍吧
?”
难岐石低声笑了:“不这样,你怎会理我?”
燕语猛一下将身立起来,扬手在难岐石身上狠狠地捶了一拳,待要扭身过去不睬时,却被
难岐石一把揽在了怀里。“好啦,有好些时日都没见了,心里很是想你。这下见着了,就
莫再闹别扭了。”
燕语挣了几下,便也就软了。像只小猫一样将身子蜷在难岐石怀里,脸在难岐石衣上轻轻
蹭了几下,把眼半闭上,口里却不依不饶地嗔道:“正是心里有些烦呢,偏你又来作弄我
。”
难岐石圈臂揽住燕语的双肩,把燕语整个人都包在了怀里,手掌轻轻在女孩子纤弱的肩头
摩挲着;眼神如水,望着女孩子在月色里的面庞,眼角弯起两帘爱怜的笑意。
“难岐……”燕语在怀里忽然睁开两眼,黑沉的眸子映着月光有些亮亮的。
“怎么?又想起什么了?”难岐石把她扶起些,靠在自己胸前。
燕语转过脸来嘻嘻一笑,小手抓着难岐石前胸的衣襟,对难岐石道:“你炼的剑啊,我还
没看到呢……”
难岐石微微一笑,眼中却淡淡有丝哀戚一闪即逝。伸手从长袍内取出如墨暗火,墨色的连
鞘短剑像是无声无息地从暗夜里浮现出来一样,就那么放在了燕语的眼前。
燕语伸手从难岐石手掌上取下短剑,入手的质感却让她有些意外:“比寻常的剑要沉上不
少呢!”说着握住剑柄将剑从鞘中拔了出来。依旧毫无声息,短剑乌沉沉地从鞘中出来却
又和夜色融到了一处。燕语仔细看去,只是向着月光下时,那剑上像是隐隐有丝暗红的光
焰流过,可是待要再看时,却又寻不到了。
燕语噘了嘴,把剑向剑鞘中一合,又递还给难岐石,道:“你这人净弄些古古怪怪的东西
,炼把剑出来也是怪模怪样的。”
难岐石笑了笑,将如墨暗火又收回到衣下,用手指点了一下燕语的鼻尖,戏道:“燕语小
姐家学渊源,就没听过‘神器自晦’这四个字吗?”
燕语白了难岐石一眼,笑道:“就你也炼出了神器?小女子还真是有眼不识真人呢!”
两人笑闹了一阵,难岐石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又拿出了一件东西递到燕语面前,笑道
:“险些忘了,你看看这个。这个是我专门做了给你的。”
“这是什么?”燕语从难岐石手里接过来,拿到眼前看时,原来是把长约三寸的匕首。匕
首自鞘中出来便带出一潋幽青的寒芒,呛然而鸣,袅袅不绝。刃光浮在冷月银霜之中,就
如水波盈动,轻巧如眉。燕语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好漂亮……叫什么名字?”
难岐石用手指慢慢在燕语墨蓝的长发上慢慢捋过,撩出女孩子纤长的脖颈,在燕语耳边轻
声道:“黛眉,是和我这柄如墨暗火一次炼出的,本属同源。送了给你,做个信物。往后
见着这柄匕首,总能想起我的。”
燕语的眉头却又轻轻蹙了起来,面上有些愁绪,轻声道:“今日,又有人到我家提亲了。
我爹问我,我跟爹说不要。可是也许再拖不了几次了,你总得谋个出身,才好跟我爹说呢
……晚上坐在这里,心里却总是安静不下来。你说,我们会这样永远在一处吗?”
难岐石只是笑了笑,用手指抚开燕语纠结的眉头,温声道:“会的,我们会永远在一处的
。你听过荻国天鹰的传说吗?天鹰是种很大的鸟,它们住在很高很高的山巅之上,整日在
万里的高空之上展翼飞翔。它们一生都不会落于平地,直到死的时候,它们也是在高空之
上的飞翔中化成尘土,被猛烈的风吹散,消失不见。天鹰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生死相许
,生死相随。哪一个死去了,另一个便会在急速的飞翔中撞向山巅……它们永远都会在一
起。殉情的天鹰,羽毛自高空飘荡而下,会化作一种深沉的青黛之色,荻国的人便叫这种
天鹰的羽毛叫做‘黛眉’……燕语,我将这柄黛眉送你,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难岐石在耳边低语,燕语只觉得一股湿热的暖气从耳际直透进身体里,撩得心里痒痒的,
身上酥软一片;双颊不知何时竟已滚热如火,晕起两抹羞红,月色下更是娇艳无伦。从嘴
里低低呻吟出了一声,燕语侧过身来偎进难岐石怀里,只觉得胸臆间情热如沸,一颗心儿
有如鹿撞;小手紧紧扯着难岐石的衣襟,咬着嘴唇踌躇了些时,眼中汪汪都似要淌出水来
,才偷偷地将唇凑到难岐石的脖颈上,颤颤吻了几下。还不待难岐石低头来看,便嘤咛一
声,将脸死死埋在了他肩窝里,任一瀑长发将自己盖住。
只觉得环住自己的手臂一时收紧了,就像是要将自己碾入怀里一般。心里便一下涌上些想
要欢歌的甜蜜,却仍是沉溺在难岐石的身上,双手紧贴在他胸前,鼻腔中都是他的气味;
闭着眼,自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想要永远这样下去,我想要永远这样下
去……”
夜色空冥,只有月光和着晚风在穹宇中流动,洗荡尽万籁声息。世间曾有一刻,小儿女如
此相思情浓,未有俗尘纠扰,只是任凭脉脉情意染透彼此,咀嚼着自己心底里秘密的幸福
;相依相偎着忘却流年短长……
※ ※ ※
阿妲一个人坐在“忘心忧”后院的石阶上,仰面望着天上月影怔怔有些出神。轻薄的夏衣
被天光透了,隐约显出些身形窈窕的侧影。一头青翠的长发沐浴在月光下,就如淌动着柔
细波流的春水--四下里草虫低吟,阿妲静静坐在石阶上,宁谧得就好像是一曲呢喃的轻
唱。
难岐石从小店前面走回后院时,就看见阿妲这么静静坐着,不由在院角上站住看了两眼,
而后慢慢走到阿妲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阿妲闻声转过脸来,看见是难岐石,立时灿开一片笑容,就像是面上一时明亮了起来:“
难岐大哥,你回来啦?”说着,便从石阶上立起身,轻盈几下就到了难岐石身前;一把拽
住难岐石的衣袖,眼中亮闪闪的,满脸的喜悦。
“怎么还没睡呢?坐在这里想心事?”难岐石看着阿妲含笑问道。方才说了这一句,难岐
石便觉得隐在衣内的如墨暗火在鞘里震动起来,忙一把揽过阿妲,像一旁急急闪退开去-
-只听得一声“小心了!”一道冷冽青光自上而下迎着面门直劈过来,周围的空气凝滞了
片刻,便被扯动着翻滚起来,猛烈地向难岐石鼓荡而去;威势之烈,大有三军辟易之势!
难岐石眼中爆起两道精芒,嘴角边已弯起丝笑意。手臂一舒,已将阿妲放到一旁;如墨暗
火在掌中无声无息地浮起,身形一振,便向着那道青光迎了上去。
阿妲立在一旁,脸上还自红晕晕的,神情间有些痴痴;望着难岐石的背影,眼瞳中一下变
得幽深起来。
青光带起风声如潮,刀影幢幢,叠浪惊涛,立时便把难岐石卷了进去。那青光矫如狂龙,
腾挪如电,颇有慑人心魂之能。难岐石方被卷入刀网之中,便觉清风彻体,刀锋刃口如涟
涟白浪一般已淹到了近前。轻叱一声,手中如墨暗火便已出鞘--刀浪立时如遇九幽炙焰
般涸竭而尽,如墨暗火带着丝妖异红芒的乌光无声无息倏然而进,方才现出剑影,便已到
了对方胸腹要害之前!
刀势又起,青光如镜,绵密似春藤绕树,一重一重裹了上来。难岐石只觉如墨暗火仿佛陷
入数重罗网之中,丝丝棉劲缠得自己无处使力。刀势由极烈转为绵密,其间毫无滞涩,立
时便把如墨暗火紧紧缚住!难岐石丹力极催,向手中如墨暗火尽数注进。一时大气中炎炎
之意大盛,如墨暗火周身现出一抹流动不定的暗红光芒。转瞬间,就如同暴烈凶兽一般,
撕开刀网,咆哮着以锋锐之爪牙猛扑而上!
刀势再起,青光此时交错纵横,便似奇峰兽齿;威势端凝如山,以万钧之力隆隆然推了过
来。四下里已如闷闷有雷声滚动,刀势至拙,纯用守势,却步步进逼,重重挤压了上来。
难岐石手中如墨暗火在身前划出数道乌暗弧光,半空中布下星星点点红芒残落如雨,人已
向后团身一个急翻退了开去。凝实刀山铿然散碎,只留下片片刀影萧萧如落木--刀影尚
未散尽,刀势又转为极烈,突起一道极快的青芒,流星飞火般向着难岐石急急掠去!
难岐石身在半空,哈哈一笑,道:“阿祁,你可是中计啦!”话音未落,手中如墨暗火红
芒一闪,便已迎上了那青色刀芒。只听呛然一声幽长之音,彷如龙吟颤颤些时才袅袅渺去
--刀剑一触即分,院子里只剩两个少年在月光下哈哈大笑。
阿妲走过去向两人嗔道:“你看你们两个,都才回来,也不歇歇,见面就打。”难岐石和
巫支祁互相作了个鬼脸,也不说话,只是冲着阿妲傻笑。阿妲禁不住也笑了,对两人道:
“你们先坐着歇歇,我去给你们拿点喝的去。”
巫支祁将手中青刀收回鞘内,在石阶上大剌剌坐下。两年多过去,巫支祁已较先时又长高
了不少,他身形本就高拔壮实,此时已是个昂藏九尺的汉子,比难岐石足高了有一个头;
面容硬挺英俊,双目神光内蕴,举手投足间气度大是不凡。满头的墨蓝短发还是那样凌乱
蓬松,也还是那样简简单单的白布长衣,又多了些豪迈随意的味道,走在大街上,总是让
一些多情少女双颊生晕,偷偷盯着不放。
“这一趟绡国走得怎样?”难岐石在巫支祁身边坐下,转头问道。这两年多里,巫支祁和
长琴仍不时的出去游历四方,倒是难岐石拜在绪廉子门下受教,又因燕语和在燮山炼器之
事,不常随着一道出去。
巫支祁见难岐石问,呵呵一笑道:“还不是又打了好几架,倒是很过瘾。”说着从怀里掏
出一个小挂坠扔给难岐石。难岐石接过细看时,见是个镶翡翠的镏金胡姬花坠子,手工很
是精美,一看便知是哪个豪富人家女儿的闺中之物。只听巫支祁蛮不在乎道:“那边的女
孩子送的。”
难岐石把坠子又扔还给巫支祁,皱眉道:“你又到处惹些风流债。”
巫支祁把坠子放回怀里,只是笑了笑,也没有说什么,把话岔开道:“你这回炼器可是大
成了,我这把青刀险些毁在你手上。”说着将手伸到难岐石跟前:“快拿出来看看。”
难岐石将如墨暗火取出来递给巫支祁,巫支祁接过来从鞘中拔出,仔细看了一回,眼中亮
了一亮,满脸的兴奋,转身对难岐石叹道:“这样的剑也被你炼成了,我真是不服也不行
了。”说着将剑往鞘中一合,递回给难岐石,问道:“这回是怎样终于炼成了的?我看你
方才剑招,较之往日又有不同,想来是修为又有了精进,快说来听听。”
难岐石笑了笑,方待要讲,却见阿妲拿着两瓶酒走过来。阿妲将手里的酒送到难岐石手上
,笑道:“这是宣公今年酿的新酒,说是要等你回来尝尝好给取个名字呢!”
难岐石把手中瓷瓶上的塞子拔起,便觉一股沁心幽香缕缕散出,神情为之醺醺;再看瓶中
酒液时,竟是绿如春水,清透澄明。微微喝下一口,酒液入口尚还带着丝微微凉意,直透
入肺腑之间,转而却又化作一团温热熨贴开去,周身筋骨一时都舒畅了起来。
难岐石不由得微闭双眼,赞了一声:“真是好酒呢!”
巫支祁听见了,一把便从难岐石手里抢过另一瓶酒,拔开塞子喝下一口。闭着眼品了好半
晌,方才叹出一口长气道:“宣公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这酒简直就非人间之物啊!”
阿妲掩着口,看着两人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敛住笑道:“你们两个慢慢在这里待着
吧,我先去歇息了。”说着便转身盈盈进了房中。
巫支祁在难岐石肩上一拍,道:“走,到屋上坐坐去。”便已将身形一纵,当先跃到屋上
。难岐石摇头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夜已深沉,高处的风里掺着草叶的味道微微透出些凉意,才上到屋顶瓦面上坐着,被夜风
这么迎面吹过来,难岐石的心神不由一振,坐在房脊上,向后仰天倒下,把四肢摊开,长
长吁出一口气来。巫支祁坐在瓦面上,喝了口酒,望着难岐石看了片刻,皱眉问道:“难
岐,你像是有些什么心事的样子。说来听听吧!”
难岐石恍如未觉,只是凝目望着天穹上点点银星汇聚成宽广河汉,经天横过。怔怔出了阵
神,良久,突然转过脸来对巫支祁道:“绪师他老人家去了。”语声沉闷,竟似是从胸腔
中压出来的一般。
巫支祁听了,周身一震,险些连手里的酒瓶也掉了,惊道:“绪王过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情?”
难岐石翻身坐起来,也喝下一大口酒,叹道:“就是前天的事情。绪师他老人家自知大限
将至,跟我叮咛了好些话。而后把我赶出了地宫。”顿了顿,又续道:“我在皇学那边足
足待了一天,躲在一旁看着里面的人将绪师的遗蜕送出地宫方才离开。”
巫支祁沉默了些时,也长叹了一声,缓缓道:“当年那般狂纵一世的人物,竟会被幽禁于
地宫中无声无息去了……当年若是绪王心狠手辣一些,只怕这大风燕都此时是另番模样。
”说着又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难岐石拿着手里的酒瓶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方道:“绪师临终前说要我参加明年的宝华
会……”
“宝华会吗……”巫支祁闻言一愣,神色显出了几分古怪,稍顷便又恢复如常。喝下口酒
去,摇头赞了几句,便将话题岔开道:“讲讲你那把剑这回究竟是怎样炼成的吧!”
难岐石回头看了巫支祁一眼,又将如墨暗火从衣内取出来,放在膝上,端详了片刻,道:
“你想也想不到,我在燮山上遇到了一个人……”
巫支祁把喝空了的瓷酒瓶子在手上一抛一抛地弄着好玩,哂道:“你能遇到哪个?搞得这
样神神秘秘的?”
难岐石面上却是神色郑重,很认真地说:“我在燮山遇见了当年那个扮作涵巷老二衡离的
网师部将——甘虞子!”
巫支祁听见也吃了一惊:“是他?他竟还没死?”顿了顿,又道:“当年在燕都会见你时
,不正是撞到涵巷里内讧?这甘虞子那时不就已中了穷槐的‘化石水’?还能撑到不死,
这厮一身修为也算是惊人了。”
难岐石苦笑了一下,摇头道:“现在却已是死了。”见巫支祁大睁着眼看着自己,连忙又
摆摆手道:“不是我。我在燮山上遇见他时,他便已是奄奄一息了。”顿了顿,又道:“
似乎当年中的‘化石水’毒性仍未除尽……他临死之前对我说,当年被穷槐打伤后一直未
敢回阎浮向网师缴令;只是隐身在龙息原上的小镇上,不时回到燕都刺探,只望可以打听
到一些什么秘闻,将功折罪。这回似是被他撞破穷槐和燕都内城里一个大人物的隐秘,当
场被人重伤。他是拼了死力方才从燕都城中逃出,待逃到燮山之时早已是油尽灯枯了。”
说着,难岐石眉间皱起:“他身上伤痕像是被什么极细的兵刃在急速中刺出来的,密密麻
麻,简直有些惨不忍睹。我想,若不是当日受了那‘化石水’的毒,只怕这回也不会那么
容易就被人伤成这样。”
巫支祁听着,摇头笑道:“这甘虞子也是一代宗将级的高手,不想竟是毙命于那燮山荒凉
之地,唉……”说着也不由叹了一声。又道:“那网师真是非常人物,将令之严,一至于
斯。怪不得这回大破那盟军乌合之众,那彰国余王之位就正该是由他所得啊!”停了一会
儿,巫支祁仰面向难岐石问道:“你在燮山遇到甘虞子,和你炼成那把剑有什么关系?难
不成……”
难岐石看着巫支岐点了点头,道:“是。甘虞子临死之时不甘心他一生修为随他而去,便
将他毕生术法之秘都传授予我。”顿了顿,又道:“我习他术法,方才悟出了火行暗蚀之
力的窍要。以此法炼器,方才炼成了这柄如墨暗火!”
说着,难岐石拔剑出鞘,周身虚空之中似有一阵紊动,人剑便已失了踪迹。下一刻,剑锋
已横到了看得目瞪口呆的巫支祁颈上,难岐石正持剑立于身侧。巫支祁眼前乌光一闪,如
墨暗火又凭空消失不见。只听见难岐石在耳边道:“这便是‘虚空舞’遁法。”
第三卷
第八章 宝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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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庸帝长蟒二十一年秋,网师起阎浮本部四万兵,会同九嶷盟修罗尾张部“红莲军”精
兵一万;共计五万披甲之众,发兵东进。网师军一路势如破竹,连败盟军。长蟒二十一年
秋十月,大军已重围于兴庆府城下。
彰国余王甫明遣死士持亲书信函夜出兴庆府,星夜火急往大风燕都及盟军诸国求援。据闻
甫明死士跪泣于诸国朝堂之上,以死相求;唯应者寥寥,终无发一兵一卒者。
兴庆府被围两月,城僵若死;网师军时有飞箭檄文射入城中,兴庆府内人心浮动。秋十一
月间城内暴乱数次,尽皆被甫明弹压;暴乱首倡之人枭首示众,曝尸于街市之间以作儆效
。唯城中人心离乱,已如暗潮。
长蟒二十一年岁末,彰国兴庆府城卫统领荀鹊乘夜开城西重德门迎网师大军入城,兴庆府
终告失守。
是夜,网师带麾下“黑月狼骑”三千人冲入大章宫,杀新任监国太宰台玺于宫中。余王甫
明自焚于大章宫鹿野之台上,烈焰熊熊燃天,兴庆府上空天宇皆被如血之赤红尽染。其时
距甫明承接余王之位尚不足两年,重入兴庆府则不过十数月。
大风庸帝长蟒二十二年初,网师自封为彰国之主,承余王之位。三月,网师遣使入燕都,
请大风庸帝下诏册封。
※ ※ ※
天色青灰,乱云如絮。方才落过一阵小雨,燕都早春的风带着湿漉漉的寒意从脸侧流去,
可以隐约从中嗅到一丝铁器甜腥的味道--钉着铁掌的马蹄敲打在麻石铺成的路面上发出
“铿铿”的声响,还有些金属甲片和兵刃碰击的声音,整齐的由远处慢慢近了。
难岐石和巫支祁两人坐在临街酒家的二楼上,倚着木窗,看着下面那一队人马慢慢从下面
走过。
大约是一千五百余人的使节仪团,一队兽皮镶铁甲的精骑护卫着一乘驷马轻车缓缓走过通
圣大道。精骑华丽厚实的盔甲在中陆之上甚是少见,更不要说那全队千来匹纯一色的昌峨
骏马了。轻车之后,随行的骑士手持旌节,簇在一处绚烂如云霞;长长的五彩系带在大道
的上空流过,引得一些围观的小孩子奔跑追逐着,嘴里发出了啧啧的惊叹。
轻车和仪团之前都打着一面猩红大旗,正是彰国的用色;而旗上所绣的长翼怪兽纹样却是
原随侯网师的徽记--这一队人马原来竟是网师所遣来燕都请求册封的使节。
彰国距燕都颇有路途,虽看来都是一副风尘满面的样子,但护卫的一队兽甲精骑持戈勒马
,军容齐整,士气颇为雄壮。
一队人马自长长的通盛大道那端走来,一路上竟无一人有什么杂音发出,只是车轮、铁掌
,还有甲片碰撞的声音整齐地在街道中一起一落。大道的两边倒是围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跟在使团后面喧闹着议论。
巫支祁看着下面的彰国使团,不由得轻赞了一声:“这网师治军看来是颇有一套。就这一
队人马,军容之强盛,中陆之上便少有能出其右者。”
难岐石微微一笑,用手指轻点着下面铁甲的武士道:“看见这些武士镶兽皮的铁甲了吗?
这原是阎浮城的‘豹甲军’,乃是网师的本部,在彰国也是一等一的精兵。看来此次网师
遣使来燕都应是志在必得。”
“哦?不知道这‘豹甲军’和那近来声名颇盛的‘黑月狼骑’比起来怎样?”巫支祁一下
来了兴致,凑过来追问道。
难岐石摇摇头:“那‘黑月狼骑’原来在阎浮的时候并未曾听过,想来应是网师的精中之
精,也许是近卫亲兵团也未可知。”
“燕都朝堂之上似乎是还没争出个高下来……”巫支祁退了回去,说道。面上净是些嘲讽
之色:“听说昨日朝会又为册封与否争了个不可开交。”
难岐石转头看了看巫支祁,笑问道:“若是你,封还是不封?”
巫支祁却不答话,低头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小口,微闭着眼品了半晌,忽然抬起脸来道
:“我昨日还对长琴说巴不得今天出个大太阳,好往落鹜湖去看翡樱花,今天还不是又下
了雨……今日的天气,也实在是不怎么好呢!”说罢,冲着难岐石意味深长地一笑。
难岐石心下了然,面上也只是淡淡一笑。两人会心,一时便也无话,只是看着楼下的使节
团仪仗慢慢经过。
※ ※ ※
就在使团堪堪行到酒家楼下之时,大道两旁的人群中忽尔骚动了起来。数十人从人群中猛
地冲了出来,口里大声咒骂着,奋力将手上的秽物向着使团中的仪仗、轻车投了出去。顿
时大道上便乱成了一片,护卫仪仗的豹甲精骑迅速反应,一队向着轻车围拢过去,将轻车
护在当中;一队立时策马扑了出来,不待肇乱的数十人退到人群之中,便一下团团围住。
铁戈的矛尖纷纷垂下,一杆一杆映着苍白的日光闪出幽幽蓝芒,正对着那数十人的要害之
处;只待着一声号令,便就是横尸血溅之象。
通圣大道之上一时鸦雀无声,静得可闻针落。这时被围在豹甲军的那数十人口中却兀自大
声咒骂不休,在一片肃杀之中突显得很是清晰:“篡国夺位之凶徒何尔忝面厚颜至此,来
我大风圣都请求册封?”
“篡国之奸,凶徒网师!”
“不伦之臣,必受横死!”
再看领头的,原来竟是几个贵介子弟,看样子还是魁塾皇学的院生;被豹甲精骑的铁戈指
在近前,虽是面色惨白,额际见汗,却仍是硬撑着大声喝骂,神情忿忿。周围围观的人群
便也随着鼓噪了起来,一时通圣大道之上又乱成一片。
“管窥之徒,不知所谓!”巫支祁看着下面先是讶然了片刻,而后满脸不屑的哂笑道。转
脸看向难岐石之时,却吃了一惊--只见难岐石面沉如水,早从座上站了起来,两眼死死
盯住下面。
“难岐?”巫支祁从未见过难岐石这般模样,轻声唤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难岐石已伸手探进了袍底,全身紧绷,蓄势待动。见巫支祁问,仍是两眼紧盯着下面,头
也未回,只是沉声道:“燕语在下面。”
巫支祁闻言心里也是一惊,向下面凝神细看时,果然看见站在领头的那几个贵介子弟中纤
细娇小的燕语,只是被人挡住,看得不甚真切。再看看四下里持戈围成铁桶一般、杀气腾
腾的豹甲精骑,巫支祁也不由得有些紧张了起来。
这时,下面大道之上却又出了些动静--只听得有人轻轻击掌数下,随后被围在一队豹甲
精骑之中的那乘驷马轻车里便慢慢走下一人。
护卫的骑士向两旁分开,众人这才看清那人形容:只是个年方二十出头的少年,身材高,
穿着一袭猩红的曳地长袍;头束高冠,风流体态,容色娟好如女子。而面上那一双眸子格
外地黑而清澈,幽深慑人。少年神色淡定,静静在场中环视了一周,人群中的鼓噪之声顿
时便如热汤沃雪般收敛了;就是那几个方才还在咒骂的贵介子弟一时也哑了口,神色间有
些惶惶然不知所措。
少年缓步走到场中,四向环施了一揖,朗声道:“下官彰国文殿理事牧熙重。”顿了一顿
,看了看围观众人,又侃侃言道:“下官今奉我彰国余王之命往大风燕都面见天颜,彰国
远处西陲,向慕燕都上城风物雅致,教化渊深。得委此出使重任,下官甚感殊荣。”话到
此处,熙重声音陡然拔高,眼中神色转而凌厉起来:“却不想方到燕都上城便见此无礼之
行。”向前又走了数步,熙重看着那几个贵介子弟道:“诸位看来也是魁塾院生,燕都皇
学声名广传于中陆,都道皇学之士尊礼而好学;今日一见,却原是妄传!”
“彰国伪王篡位自谋,何而不得辱之?”领头的那名院生,身材高大,服饰奢华,正像是
一干人的领头。此时在熙重凌厉眼神的逼视下有些不大自在,也不顾横在眼前的铁戈,一
把拨开,上前几步,胀红了脸大声嚷嚷起来。
熙重走到那院生前数步处,也不言语,只是冷冷盯着那院生。那院生对上熙重幽深的眼瞳
,只觉心里一阵发虚,不由得畏缩了眼神,顿时显出几分嗫嚅来。
对视了有片刻,熙重面上浮起一片讥诮之色,也不去理会那院生,迳自转身拂袖而去,口
里朗声言道:“我彰国余王是否篡得大统,自有大风朝堂圣断。汝等僭越朝堂,妄议朝政
,自行其是,岂是守礼之行?”
言罢,熙重自又登车,扬手向一众豹甲骑卫一挥,撤去了围在那数十个院生之前的铁戈。
豹甲骑卫围拢向轻车,迅忽间便整好了队形,也不理会站在大道上那怔怔的数十个皇学院
生,迳自扬长而去。
那领头高大院生面色阴沉,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一脚踢开一个围观的闲人,恨恨转身而去
。其他院生面面相觑了一阵,也忙不迭跟在后面去了。
巫支祁松了口气,转脸看向难岐石,笑道:“没什么事情了。”顿了顿,又若有所思道:
“那熙重倒似是个人物,看来那网师搜罗了不少人才啊!”
难岐石却眉头紧锁,未见有松了口气的样子,喃喃自语道:“奇怪……”转身对巫支祁道
:“燕语怎么会和他们在一处的?我得跟过去看看。”说着,手在栏杆上一拍,人便轻飘
飘的从窗中跃了出去。
巫支祁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几枚错刀币扔在桌上,便也从窗口跃出,紧追着
难岐石而去。
※ ※ ※
难岐石几个起落追到街口的时候,正看到那几个院生站在一条僻巷里似乎是有些争执。燕
语正站在当中,方才那领头的高大院生伸手似是想要去拉燕语的衣袖,却被燕语一把狠狠
甩开。难岐石只觉胸口有股血热乎乎一下胀到了脸上,深深吸了口气,身法催动,急快地
闪进去,挡在燕语身前,将那高大院生拦下。
“难岐……”燕语显是未想到难岐石会在此刻突然出现,不由得叫了一声。下意识的,已
将身躯缩在了难岐石身后。
“你是什么人?”那高大院生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难岐石,见只是个面目普通、衣
饰粗陋的寻常少年,脸上便闪出些怒色来,直盯着难岐石狠狠问道。
难岐石眉头微皱,也仔细打量了下那高大的院生--脸盘狭长,一对浓眉高高吊起,带着
些刚愎自负的味道;面色此时有些发青,眼睛微微眯起来,闪着些寒寒的光芒,显见得心
中颇为恼火。
“你又是谁?”难岐石倒丝毫未把眼前这人放在心上,对望着那高大院生,微哂相回。
那高大院生重重闷哼了一声,右手已搭到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面上青气更盛,显是已恼
怒到了极点。也不作声,只是死死盯着难岐石。
“连魁塾大名鼎鼎的元朗你都未曾听过?元氏少家主,大风文殿相国元社珲之子。”一旁
有个好事院生开口大声说道。顿了顿,又向元朗谄媚道:“元朗兄,看这小子也不是什么
世家子弟,何必和这等低贱之人一般识见。”
那元朗听了一番奉承,面上容色稍和,望向难岐石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丝不屑。
正当那元朗手将要自腰间剑柄移开之时,只听得一旁忽有人高声喝道:“既已手在腰间剑
上,何尔又缩了回去?以武凌人,见谀则止,这般人物也出来丢人现眼,岂不羞煞腰间三
尺青锋,武者凛凛威名?”
众人都吃了一惊,难岐石回首看时,却见原是巫支祁跟了过来。此时正大剌剌地站在巷道
当中,面上满是讥笑,有些挑衅似地看着元朗。难岐石熟知巫支祁为人,哪还不知他是不
逞元朗方才对自己盛气凌人之态,此时便是有意要寻衅滋事,好教训这元朗一番。
元朗果然面上青气大作,两道眉高高竖起,眼中凶光闪过,狞笑着一咬牙,只听得“呛啷
”一声响,腰间那柄长剑终是被他拔出!
元朗方才将剑拔出,还未出得鞘来,便只觉眼前一花,有人倏忽间欺到身前!自己握着剑
柄的手被大力一推,长剑又被生生按回鞘内。还未回过神,便觉得自己咽喉之处已被人五
指扣住,只待那人一使力,自己一条小命便就此报销。元朗心中不由得大骇,两腿都不禁
有些发软,亏得向来生性刚愎,此时一口气强撑着,竟也没显出惊魂不定来。
待得回神看时,却见是方才那身穿黑衣,其貌不扬的小子。那小子面上神色淡淡,浑若无
事般伸出一手扣在自己咽喉之处,就彷如随随便便捏着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一样。眼角余光
又看见燕语站在那小子身后,面上神色虽是辨识不明,那一对眸子却分明是望向那小子的
。元朗心头方才的那一点惧意此时全化作了羞愤,面色一下胀得通红。
难岐石看了看元朗,见他虽是满面通红,颈中青筋暴起,死死盯着自己,但却又丝毫不敢
动弹一下,只是死死咬着牙不放。心中不觉有些好笑,先前也没想到此人这般草包,甫一
出手,便轻松拿下。又看了两眼元朗,一挥手,便把他放了。迳自回头向燕语问道:“你
没事吧?”
元朗这边只觉羞愤成狂,大吼了一声,又把剑拔了出来!血红着眼,指着难岐石大声道:
“小子!你过来!好好跟我打一场!”
难岐石还未及答话,便只见巫支祁大步向前跨了出来,面上很有些残酷味道,便如见了耗
子的猫一般,对元朗笑道:“来,来,我陪你好好玩玩。”
难岐石心下大觉不妥--巫支祁刀势走的是极刚极猛的路子,出手向不容情;这元朗又太
过草包,虽然是望之生厌的人物,但毕竟也是高门大户出身,出手若是重了,总归是个麻
烦。正待要出言相阻,却不意看见燕语面上神情有些古怪,似是极为不耐的样子,眉心轻
蹙,眼神也有些犹豫不定。
见到燕语面上神情,难岐石心下不由一沉,人也有几分恍惚起来--这近一年来,与燕语
相见之时渐少,不知怎地,两人之间总似是隔膜了些什么。每每相见,也不复先时;两人
总是相谈数句,便又无话,闷闷地彼此无言。望着燕语有些心不在焉的侧脸,难岐石便只
觉得心头郁塞,耿耿如石,却又怎么也不知该如何渲解是好。
正在元朗和巫支祁两人剑拔弩张,难岐石望着燕语神思不定之时,忽听得有人朗声而笑,
远远道:“元朗世兄,兵者凶器,慎用至要。”众人闻声,回头看时,却见是一翩翩公子
洒然而来。只见这人容貌英挺,双眸炯然,顾盼间神姿照人。身上一袭杏黄长衫覆着暗赭
色狮子纹沙澜,正是大风武殿都尉服色;更显得少年俊彦,疏朗不凡。这人突兀而来,神
情洒然自若,众人一时都为其风姿所惑,方才剑拔弩张之势无形中便缓了下来。
元朗见着此人,恨恨哼了一声,便把剑又重重插回鞘内。也无言语,只是看着那人,面上
神色颇有几分倨傲。倒是一旁的那几个院生见着,面上一时都堆起笑来,纷纷上前施礼道
:“王孙都尉,多日不见,向来可好?”
难岐石在这人方才露面之时,便觉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心头正有些疑惑间
,却见燕语望着那人脸上浮起丝晕红来,向前走了几步,从自己背后出来,对着那人喊了
一声:“王孙大哥……”便又似觉到什么一般,微侧了脸,飞快的看了自己一眼,面上神
色殊不自然,垂了眼,站在了一旁。
那人已听到了燕语唤他的那声,回头看时,面上一脸春风和煦,眼波蕴笑,极是醉人:“
是燕语啊……怎地也在此处?”
燕语闻声抬起头来,看着那人笑了一下,侧眼看了看难岐石,却没有说话。
那人这才看到难岐石,两人一照面,心下都是一震,不由得周身紧绷起来。难岐石看着那
人,已然认出,正是上元灯节那晚,在左明堂上射伤自己,又衔尾不舍追杀而来的王孙子
侨!王孙子侨此时自也认出了难岐石,面上笑容虽是不减,但眼中神色转而冰冷起来。
深深看了难岐石一眼,王孙子侨转头看着燕语笑问道:“燕语妹妹,这人是你的朋友吗?
”燕语见王孙子侨问起,脸上顿时一阵晕红,看了一眼难岐石,眼中神色复杂;嗫嚅了一
阵,却终是没说出什么来。
王孙子侨看在眼内,只是一笑,却没再问。转头对元朗说道:“令尊相国大人已知世兄今
日于通圣大道上辱骂彰国来使一事,大为震怒,特令我请世兄回府上一趟。”
元朗听了,闷哼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狠狠盯着巫支祁和难岐石两人看了一眼,便
回头对着那一众院生道:“走!”
王孙子侨哈哈一笑,对燕语略一点头,道:“燕语妹妹,我先随他们过去。改日再会好了
。”言罢,又深深看了难岐石一眼,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在肩上轻抚而过,眼中流露出一
丝讥诮之意。
难岐石面色阴沉,直盯着王孙子侨,手指已在长衫内触到了如墨暗火的剑柄,手臂上墨灵
的封印之纹也一下变得滚热。王孙子侨却看了看燕语,又看了看难岐石,面上浮起一丝戏
谑之意,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便随着元朗那群人后面扬长而去。
巫支祁在一旁叹了口气,对难岐石点了点头,道:“我先回‘忘心忧’去了。”说罢,便
长身纵上墙去,转瞬去得远了。
难岐石回过头来,看着燕语。燕语立在那里,白衣纤纤,还是一如当年在石塔上初见时的
模样,只是这会儿正低着头,看不清面上是怎样的神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站在僻巷长长的窄道中,早春微寒的风带着冷雨涩涩的味道从身旁擦过。难岐石望着
燕语单薄的身体,想要把身上的长袍解下给她披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动作。虽只咫尺之
距,却直如横亘了渺渺黄泉之渊一般,只得凝噎相望。
曾经星夜下的两人,此刻却早已杳如前世般再难捉摸。那一时,难岐石只觉得心底里刺痛
难当,连魂魄都为巨大的疼痛震颤起来,像是被一把从顶上天灵抽了出去,倾下一盆雪水
,周身百骸无不是冰寒一片。
默立良久,难岐石方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燕语忽抬起了头,静静望向自己,眼中渐渐
浮起脉脉温柔,面上神色一时淡淡似喜,一时浅浅似悲;深深看着自己,千丝万缕纠绕难
分。
看了好一会儿,燕语眼中直似盈盈欲泣,轻轻几步,走到了难岐石身前,微靠在难岐石胸
口。难岐石只觉得喉间哽咽,周身紧紧绷着,石人一般直直僵立在那处。耳旁似乎听见燕
语几不可闻的微叹了一声,然后便见着燕语倾身俯过来,轻轻地,在自己颊上吻了一下。
那吻浅浅如轻烟掠过,几无温度,和这早春的风混在了一处远淡去。难岐石周身却如遭雷
殛,只得紧闭上双眼,紧咬着牙,死死抵着身体里最深处那一波一波的震颤。但还是觉出
面上两行冰冷流下,自己的牙关正在格格作响。
睁开眼看时,泪光模糊间,只看到那一抹淡淡的白色轻云又去得远了。自己的掌心,已被
紧攥的五指,刺得血肉模糊;却未有疼痛的感觉……
※ ※ ※
大风庸帝长蟒二十二年,五月。大风燕都遣专使随彰国来访使团入兴庆府,册封网师为彰
国余王,彰国变乱之事于焉乃止。
早春的雨水方歇,一树树的绿便大片大片地油然铺渲而开,深深浅浅沁染在燕都古老的城
中。花事一时喧闹起来,泼辣辣地千百种缤纷绚烂,缀满林丛。风也已敛去了前些日子的
湿冷寒意,被阳光温得正好,混了花香鸟语,醺醺然醉在枝头草叶尖。
这一年的春色在前一阵冷风冷雨的收束后,猛然挥霍起来,虽是极眩目极喧腾的一派铺张
,但总是隐隐地透出了些靡靡的味道。
五月初五,中陆“仲春之祭”。燕都城中正当节祭,自是比之平日里要热闹许多。可是今
年“仲春之祭”比之往次又颇有不同,早在十几天前,便陆续有中陆诸国的学人、术者和
武者络绎前来燕都,为的就是“仲春之祭”时燕都魁塾皇学的“宝华会”。更自荻国远来
使团,赴燕都皇学之宝华会,率队的竟是当今荻国国主陵王巫勉的亲弟,左懿公巫芩。故
而今次之声势,大异于往日。
燕都皇学之“宝华会”已沿传有数百年,乃是中陆修行之人的聚论之会。宝华会上汇聚中
陆四方精英之士,坐论体认学识,比拚武技术法;每每有天资绝伦之人于宝华会上崭露头
角,便声传中陆,为诸国公亲卿所招揽。宝华会中也是每每颇多传奇,至今尚有流传于畅
柳坊中编为话本戏文传唱不衰的。更如前任绪王绪廉子于宝华会上辩才无碍,大挫诸国英
才之事,市井野谈中也常常是啧啧称奇,奉为茶余话资。
故而,这三年一次的皇学宝华会便成了中陆上的一件大事。各地英才无不趋之若鹜,或有
意图一开眼界、印证所学的;或有寄望于会中一鸣惊人、得遇明主一展长才的;更有如难
岐石这般恪于恩师遗命,前来会中初试啼声的。
※ ※ ※
皇学前讲经堂大殿里此时坐满诸国宾客,虽是人头密密,却丝毫未闻什么嘈杂之声。午后
的阳光从大殿高敞的楹柱、格窗间透进来,带着些暖风醺醺,斜斜倾在大殿里。
众人围坐的场中,一位满头白发皑皑如雪,昏馈龙钟的老者正在长篇高论,絮絮叨叨讲个
没完。长琴靠在难岐石身边昏昏欲睡,一脸的不耐烦。就连难岐石也觉这般枯坐着甚是无
聊。环顾全场,在座众人都是屏气敛声,听得颇为专注;倒显得长琴和难岐石两人在其间
有些突兀。
这样的老生常谈,冗长拖沓之论居然也听得这般用心?难岐石看着在座满脸肃容,木偶泥
佛般的诸人,心下不由微哂。本来这次宝华会事先曾说好是和巫支祁、长琴三人一道前来
的,却没想,临到宝华会的前两天,巫支祁突然留书说身有要事而去。这样,便就只有长
琴和难岐石两人来这宝华会上了。
在魁塾皇学门前,两人险些未能进来。原来这宝华会只有世族大家出身之人方可与会,便
是这大家家道中落,已衰于微;但要究其三代为古之旧族者,也皆可入会。难岐石和长琴
两人被阻于皇学大门前,情急之下,难岐石拿出了当初在“琅琊洞室”中得来的那块难岐
家信物铁牌,正好被经过大门前的一位华服老者看见,仔细辨识了铁牌有好些时候,那老
者面上神情显得颇为激动,迳将难岐石和长琴两人引到了前讲经堂大殿中,还找了个正中
的位置让两人坐下。
难岐石大为奇怪,向那老者探问,那老者却说是难岐氏为上古旧族大家,久已不履俗世。
今番有难岐氏子弟前来宝华会,殊为难得,宝华会上蓬荜生辉。又言旧族古姓子弟家承渊
源,必可在宝华一会中大放异彩云云。
待到那老者在场中坐下,开始高论之时,难岐石才知道这老者原来便是皇学中赫赫有名的
祭酒旦珩。只听那旦珩絮絮叨叨,讲的尽是些古礼古制;虽是旁征博引,宏论滔滔,却终
是未能听出什么新鲜的来,只觉得言词古奥,内中空空。如此听了三、四个时辰,难岐石
也不禁甚觉无趣,而身旁的长琴则早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难岐石穿过旦珩,穿过围坐的诸人,将眼光远远投出去,看着大殿后墙上那几扇镂空的隔
窗。窗上裂冰纹的小格,将阳光筛过,透出些远处的花红柳绿来。就在难岐石想要收回眼
光的那刻,眼角却瞥见窗格里模模糊糊一抹碧色高挺的影子--腾渊楼!
那一时,难岐石只觉胸口深深一阵悸痛,呼吸就滞在那里,似乎连心也停跳了一摆。手指
在袍底的如墨暗火柄上紧紧攥了一时,无声无息地吐出一大口气来。燕语白衣纤细的影子
,曾经过往的脉脉,都被腾渊楼的碧色勾了出来,翻腾着,好容易才又重归于宁定。
自那次彰国来使入燕都后,难岐石便再未见过燕语。石塔的月色如昔,但当难岐石吹起埙
声之时,再没有那抹淡色的轻云轻笑着掩入怀中。有时,望向远处的落鹜湖,难岐石恍惚
间只觉得情事缥缈便如大梦,让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或许,本无燕语?那石塔上的初会
,那腾渊楼上的相知,那落鹜湖边的相许,本就都是幻梦一场?可是张开手掌,月光下面
,掌心的伤痕分明又犹自新鲜;身边的如墨暗火伶仃默然,也还分明有柄黛眉正在伊人手
中啊……
※ ※ ※
耳旁忽听见有些嘈杂之声,把难岐石恍恍惚惚的思绪又拽了回来。身边的长琴一时惊觉,
睁开眼,也醒了过来。
自大殿后走来一行人,场中原先围坐着、肃容端颜听旦珩高论的诸人此时都起了身来,给
来的那一行人分开一条道。就连旦珩也停了讲演,立起身来含笑看着领在前头走来的那人
。
难岐石转脸看过去时,就僵在了那里。身旁的声音全都远去,那一时,竟不知自己是不是
还活着的,只觉得整个人正向内紧紧收缩着,直到嘴角慢慢撇出一个极浅的笑意。
长琴醒过来时也看见了,不由得一下子睁圆了眼,又极快的回头看向难岐石--正看到难
岐石嘴角的那抹笑意。长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时哀凉了起来,竟不知该对难岐石说些什
么才好,只得伸手在难岐石背上轻抚了一下。转回头,怒视着向场中走来的那一行人。
※ ※ ※
领头的那人是文尚爵绡伯姚。在绡伯姚身后那风姿照人的年轻都尉正是王孙子侨,而和王
孙子侨携手前来,意态亲密的却正是燕语!
此时的燕语已非往日那白衣纤素的装扮,一身碧网桃红笼沙轻袍衬得面容娟好如画,体态
窈窕;和王孙子侨站在一处宛如璧人,两人走入大殿之中便似明珠夜投,澄月当空,把围
坐诸人的眼光都吸引了去。一时只觉殿中日影云翳,更显得王孙子侨年少俊彦,矫矫不群
于凡俗。
王孙子侨远远便向旦珩深施一礼,拜道:“祭酒老师,末学王孙子侨拜候。”
旦珩呵呵一笑,走上前几步,拉着王孙子侨和燕语的手看了好些时,回头对绡伯姚赞道:
“好一对神仙中人!绡爵晚来有福啊!”
绡伯姚满面春风,显是心情大好,对旦珩谦谢道:“哪里,哪里。”又一指燕语道:“这
是子侨方才换字的媳妇,是文殿录事司呈事吏燕家的女儿。”
旦珩凝眉想了想,才道:“燕家?是和幽冥宏嘉氏曾有姻缘之好的那个燕家吧?”
绡伯姚大笑道:“正是,不然哪里有如此难得的暗蓝发色?若非细看,直如乌丝一般。”
原来这绡伯此时前来这讲经堂大殿上,正是看王孙子侨参与这宝华之会而来。又寒暄了数
句,绡伯姚便告辞而去,只留下王孙子侨和燕语二人在场中坐听宣讲。
旦珩的讲演又絮絮叨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完,说了些什么,难岐石全未听见。目光所凝,
便只是那坐在王孙子侨身旁的燕语。或是雷火霹雳;或是彻骨寒雨;或是临去时那冰冷的
一吻;或是湖畔缠绵旖旎的耳语;只在脑中纷至错乱,轰轰然不断地震动巨响。
长琴在一旁,只看见难岐石痴痴望着燕语,眼中一时迷茫温柔,一时哀恸僵漠;周身上下
都绷得紧紧,一双手撑在腿上,十指死死抓进肉里。长琴胸口也一时酸涩难言,咬了牙强
忍了,伸手扯了扯难岐石的衣袖。难岐石却恍如不觉,长琴碰在他手上,只觉得一片惊心
的冰冷。
燕语在坐下后便觉到了难岐石的目光,只是紧紧攥住了王孙子侨的手,低了头,却不敢回
眼对视。面上方才那娇红的喜色一时也褪尽,死死咬了下唇,泥偶木塑般也似地僵着不动
。
身边的王孙子侨觉出了不对来,仰头环视了场内一圈,正正对上了难岐石。王孙子侨嘴角
扬起一个轻蔑的笑意,便也不再去理会。难岐石只是看着燕语,眼中根本未曾看见王孙子
侨;或是看见了王孙子侨,难岐石也根本无心反应。只是长琴在一边看来,那王孙子侨眼
神冰冷,似是不怀好意。
※ ※ ※
旦珩宣讲完后,慢慢退下场去,座中诸人语声纷乱了一阵,约莫盏茶功夫,方才又静了下
来。这时座中立起一人,一身珍珠白暗纹长袍,头束纱冠,风姿绝代,俊逸出尘,却是新
任武殿都尉,少年得意的王孙子侨。
王孙子侨缓步走到场中,先向座中诸人环施一礼,方才在场中宣讲用的三阶台上坐下。
王孙子侨宣讲的乃是时政,议论的正是当今大风燕都与各诸侯国之事。较之旦珩,王孙子
侨言词便给,雄论滔滔;更兼之风姿俊逸,令人倾倒,座中诸人尽皆叹服。王孙子侨坦言
当今之势,枝繁而干虚,燕都已无力斥令各诸侯国。但却又一力宣讲燕都为礼制之正统,
以彰国网师请求册封一事为例,可证燕都朝堂仍为大统之所向;如广纳良才,除弊兴力,
大风可望中兴云云。
王孙子侨于台上讲演正酣时,一直僵立不动,望着燕语的难岐石忽地一下从座中立了起来
。
长琴吃了一惊,伸手拉了一下难岐石,颇为担心的道:“难岐,你……”
难岐石面色淡然,看长琴神色间为自己有几分紧张,便笑了一笑,轻声道:“绪师遗言道
要好生在这宝华会上闹一闹,此时岂非正好?”
言罢,整了整身上黑麻长袍,分开围坐的诸人,走到了场中去。
“都是一派胡言!”
《第三集完 待续》
第四集
第一章 巫支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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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一派胡言!”难岐石尚还未及开口,便听场中又有一人高声喊道。震得座中诸人都
吃了一惊。
回头看时,却是个华服青年,身材高大,正自指着台上的王孙子侨高声而言。难岐石细看
,原来却是认得的,正是那日彰国来使入燕都时,领着一帮皇学院生聚众闹事的元氏少主
元朗。
“不要听此人在此大放厥词!”元朗大步向前,几步走进场中,一边对围坐静听的众人高
声说道。
言罢,又转脸向王孙子侨恨恨说道:“燕都为天下诸侯之共主,自该有无上威严。若非你
绡氏勾结奸人,居心叵测,向今上屡进谗言,又怎能册封那篡位夺权之奸徒为彰国之主?
你绡氏又藉此事大肆党同伐异,构陷我父,狼子野心不问可知!”
台上王孙子侨只是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来,面上仍是春风一片,柔声说道:“原来是元
朗世兄。元朗世兄乃我朝重臣之后,可知话端不可轻启;这等无根无据之言世兄在此皇学
经堂上说来不知究竟何意?”
不想那元朗也不理会王孙子侨,却迳自几步走到了燕语身前,一把抓住燕语,大声说道:
“燕语!这王孙子侨和他绡氏包藏祸心,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可要看清楚了!”
燕语面上胀得通红一片,用力挥手甩开元朗,从座中跳起来,几步避到一旁,对元朗叱道
:“你不要疯言疯语的胡说!我的事情又和你有什么相干了?”
元朗急得目眦欲裂,颈中爆起几条青筋,又抢上前去,一把扯着燕语的衣角,哀声道:“
燕语!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又转身一指王孙子侨,大喊道:“这等狼子野心的
小人你怎能跟他?”
难岐石站在场中看着元朗,突然有种寒凉透骨而入,只觉得那在场中大叫大喊犹同疯兽的
不是元朗而是自己一般。不期然地就有股憎恶浓浓升起,在心里恶意地大肆嘲笑,把自己
逼得无处可藏。
面上神色一时变幻不定,只是看着元朗对着燕语纠缠不休;渐渐那自厌和哀凉却都成了燥
热郁结的怒炎,在周身百骸间腾跃翻滚,袍底的如墨暗火在鞘内似乎感知一般,也发出沉
沉的震动,和臂上封印里的墨灵一起咆哮起来。
王孙子侨见元朗对燕语纠缠不休,面上再无先时洒脱飘逸之态,转而罩上一层寒霜;眼神
一时冰冷锐利得可怕,直盯着元朗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
元朗兀自不觉,还是扯着燕语衣角不放。王孙子侨咬着牙,沉声一字一句的道:“元朗世
兄!此处乃是经堂教化之地,此人乃是愚兄换字的妻子,尚请自重!”
说话间,王孙子侨周身杀气森寒,如山如浪便向元朗压了过去。围坐的众人正看得瞠目结
舌,此时这一下被王孙子侨杀气所逼,也不由得为之一窒。
燕语张皇间听见王孙子侨出声,回头正看见王孙子侨脸色阴寒得骇人,心下更急,手扯着
衣角使劲向自己怀里一夺──只听“呲啦”一声,那簇新的桃红笼纱轻袍一下便被扯开个
大口,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来。
众人大哗,燕语偷眼看了下王孙子侨,只听见王孙子侨冷冷的从鼻中哼了一声,脸上不由
得血色尽褪,一下子变得苍白。咬着下唇,惶乱无依地四下看着,就如同被逼入死角,正
为利箭劲弓围着的小鹿一般。那眼神,却正正对着了难岐石。
燕语那眼神落入难岐石眼中,却似是死水乍破、惊电疾雷一般,难岐石只觉心里紧抽着一
痛,不由暗叹了一声:“罢了!”凝立了许久的身形忽动,电闪过去,一把抓住元朗的后
领,向后一翻腕──元朗偌大的身形便向后被猛摔出去,重重砸到围坐的众人身上,场中
一下便乱成一片。
王孙子侨正待要出手时,却见眼前黑影一闪,元朗已被扔了出去。当下看了一眼燕语,又
转头冷冷盯着难岐石,面上浮起一丝寒沁沁的笑意,缓声道:“好……”
燕语却低了头,看也不敢看难岐石一眼,向后退了几步,避到了王孙子侨的身后。
难岐石面上僵漠一片,紧紧抿着嘴唇,分毫不让地和王孙子侨对视着。王孙子侨望向难岐
石,这是他第一次和难岐石这样对视,面前这个面目普通的少年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眼神黑沉而深,直直透进来;望着自己的时候,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格外的强。不管是因
为燕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个人都让王孙子侨觉得危险。
不由地,已伸手扶向腰间悬着的长剑,王孙子侨心中暗暗腾起一阵杀意。站在他身后的燕
语眼神落在王孙子侨伸向长剑的手上,身子轻颤了一下,抖得就像是秋风里瑟瑟的柔草,
面上一下又变得惨白一片。
死死咬着嘴唇,手指把裙上的系带绕了一圈又一圈,又紧紧攥成拳。燕语终还是在王孙子
侨身后抬脸偷看了一眼难岐石:那人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也像是全没发觉王孙子侨的
杀意一般,面上僵硬如铁铸似地,往日里老是对着自己漾着柔波的眼里黑沉黑沉,静成一
眼死寂的潭。
心里一时还是飞快地划过一抹痛,还未及深下去,便被自己掐断了。终还是,又把头低了
下去──也许闭上眼,就什么都可以远了。
“啊……”经堂大殿上一声厉吼,一下子把难岐石和王孙子侨两人间诡异的静默扯得粉碎
。难岐石只听见长琴大叫了一声:“难岐!小心!”便只觉身后劲风来袭,急回身时,眼
光余处,只见一道剑光雪亮如霹雳而来!
身形向后一滑,于一发之际生生避开数寸,那一剑便只将身上黑袍划开一道不长的口子。
难岐石立掌为刀,狠狠劈在那人腕上,只听得“当啷”一声响,那人拿捏不住,手中长剑
被难岐石劈落在经堂大殿地上。
元朗双目血红,左手攥着右腕惨嚎了一声,额上都爆起几根大筋,死死盯着难岐石,神色
中满是愤恨,骂道:“哪里来的野人,和绡氏勾结一处,狼狈为奸!”
难岐石心中怒炎纠结,正是不舒不畅,听了元朗一番话,不怒反笑,走上前去,一脚把元
朗踢翻了个跟头。
还不待元朗重又站起身来,难岐石又戟张五指,伸手扼住元朗颈项,一把将元朗离地高举
起来,狞声道:“你这死狗一样的东西,看着还真是让人生厌呢。”
说着,五指一紧,元朗一下面上被憋得紫胀,喉中格格作响,却像死鱼一般软软垂在难岐
石手中,动也不能动一下。
王孙子侨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却是缓步走到难岐石近前,慢声说道:“这元朗乃是我大风
重臣之子,岂可为你所辱。”顿了顿,将手在腰间一抹,却将长剑掣了出来,剑尖斜斜指
在一侧,沉声对难岐石道:“我不可坐视,来吧!”
难岐石闻声侧脸望向王孙子侨,眼中满是不屑,哂笑道:“大风,好神气吗?垂垂朽矣!
”
言罢,随手便将元朗往地上一掼。元朗摔倒在地下,挣扎了些时,却终是没能再爬起来。
难岐石回转身来,伸手在袖上轻轻掸了掸,神情很是洒然。抬首看着王孙子侨,嘴角浮起
一丝讥诮之意,冲着王孙子侨朗声说道:“要打就打,还用得着这么些冠冕?”
王孙子侨面上阴了一阴,眼中怒色一闪即逝。手中剑已是提了起来,剑尖映在从楹柱上透
下的阳光里,对着难岐石颤出一汪森森蓝芒。
看着王孙子侨手中那柄曾险些取了自己命的长剑,难岐石眼中一时精光爆现,瞳仁收聚,
周身一下腾起一股危险的杀气。右手握在袍底的如墨暗火柄上,整个人就如劲弓弦上箭般
紧紧绷着,一触即发。
体内滚热的怒炎和封印中的墨灵都在不住地高声嘶吼着,难岐石在心里愉快的呻吟了一声
,两眼精光奕奕,死死锁住王孙子侨。
一旁的燕语和长琴两人都吃了一惊──和难岐石相处日久,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整个
人似乎已是一头黑色凶兽一般,杀气四溢,作势欲噬。往日那悠游闲适的少年已不复在。
长琴心里只觉怦怦乱跳,看着场内难岐石有些泛着红意的双眼,只觉得颇为不安。缓缓也
从围坐的人中站起了身来,向场中走去。手也探到了袍底的短剑上,无声无息地站到了距
王孙子侨身后数十步的地方。
王孙子侨却是清啸了一声,手中长剑随着啸声在日光下一时幻出千重蓝芒,如弧光乍明,
涟涟浪浪就将难岐石淹没了下去。
众人只觉王孙子侨剑上爆出的幽蓝剑芒灿然而出,一下就濡染晕开了一般散成一大片,在
日光里闪闪烁烁出或翡翠、或深碧、或明蓝、或靛青的种种妖惑之色,将众人心神一时吸
摄住。就连一直隐在王孙子侨身后蓄势待动的长琴,一时也不由得为之一惑,心神有些恍
恍惚惚的。
“还是这‘幽星魅蓝杀’吗?就没些新鲜的东西?”王孙子侨只听见难岐石在剑光幻芒里
冷哂道。
随之便见一道乌光惊虹乍现,霎时,满天满地的妖异蓝芒便似被吸噬光一般,零落散尽。
那乌光暗沉如夜,渊深如潭,被难岐石掣在手中;正是那在袍下震动已久,渴饮血色的如
墨暗火!
王孙子侨退开数步,和难岐石重又分峙而立。将手中细长如针的长剑一抖,蓝光潋滟,波
漾慑魄;王孙子侨伸手屈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叩,剑作耿耿清越之音。王孙子侨抬脸望向难
岐石道:“此剑名作‘幽影针’,你那柄固是好剑,我这一柄,却也不差。”
难岐石将手中如墨暗火直竖而起,遥指王孙子侨;撇了撇嘴道:“好聒噪,打便打,恁多
废话。”
稍顿了一下,便见难岐石连人带剑已化成一抹残影,王孙子侨再看时,便只见乌光湛湛,
微带着一丝奇异的炎炎炽意,已到了咫尺之间!耳旁兀自听见难岐石喝道:“此剑名作‘
如墨暗火’,你小心应付着吧!”
“来得好快!”王孙子侨只及在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便慌忙撤剑相抗。两人在场中腾挪辗
转,一时就拆了百余招;都是以快打快,一沾即收。
难岐石此回相斗大异往日,手中一柄如墨暗火直如霹雳惊雷一般,都是大开大阖的招数;
状似疯魔,疾风恶雨般狂劈猛砍,不似剑招,倒像是刀招来得多些,直让长琴在一旁看得
暗自心惊,不免忧心难岐石久无韧力,后继难为。手里握着的剑柄已是微微见汗,不由得
又向场中缠斗的两人走近了些。
燕语直直盯着场中的两人,面上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神色,只是脸白得一丝血色也无,下
唇已被咬出深深两个血印。一颗心更是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自己正在想些什么。
只是看着场里,难岐石一剑疯虎似地猛斩向王孙子侨,心里便是一紧;王孙子侨回手数剑
密密罩住难岐石,心中也是一惊。那颗心竟是悬在腔里摇摇荡荡,浑不知究竟是哪个牵绊
得更深些。
王孙子侨却是暗暗心惊,和这难岐石缠斗些时,这人状似癫狂,剑招如刀,凌厉迅猛,实
是不敢直撄其锋。打定主意想要守住门户,慢慢闪躲拖缠,待其后继乏力之时再寻隙而击
。却不想拆斗了数百招,这难岐石却丝毫未显疲态,反是愈见狂猛。剑势来得又快又急,
刁钻险诡,防不可防。倒是自己内中颇有些乏力,应对起来开始逐渐吃力。
难岐石打得性发,口中一声长吟,直震得梁上浮尘簌簌而落。长吟声中,难岐石腾身纵起
在高处,剑化乌虹,挟霹雳之威直落而下!半空中隐隐风雷之声闷闷响动,空气里一时燥
热起来,就仿是在大漠戈壁一般;干燥的炎炎热意咆哮嘶吼,翻滚在四下的大气里。剑势
暴烈已极,旁观的众人面上无不惶然失色!
王孙子侨见那当头直落下来,隐泛出红芒的暴烈之剑,心头不禁一颤。但正当此时,避无
可避,只得死死咬住牙关,催聚起周身丹力,尽数灌于手中那柄幽影针上。
一时蓝芒大炫,如潮如浪翻涌起来,瞬时又在剑尖凝汇作极亮极眩目的一点,蓝光刺目,
直如璀星迸现,向难岐石剑上迎了过去!
讲经堂大殿内轰然一声巨响,沛然猛烈的气流从场中两人兵刃的交击处滚滚溢出,围观的
众人为气流一窒,都慌忙抬臂遮头避脸。
方才被仍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元朗,此时更是被一股大力远远抛出去,摔在墙角。再看大殿
上铺地的青色云岩石板时,正在王孙子侨足下块块龟裂开来!
难岐石和王孙子侨两人各自闷哼了一声。难岐石在空中一个倒翻,落在地上,身形晃了两
晃方才站住,面上忽地胀起一片血红,转瞬又被压了下去,泛起一丝黑沉之色。
王孙子侨却是身子向前一扑,踉跄了两步,手中的幽影针就在那一下如裂冰一般碎成一地
!王孙子侨眼中散乱无神,直直看着手中碎去的幽影针怔了片刻,突然从口中“哇”地一
声喷出口鲜血来!
难岐石慢慢抬手举起如墨暗火,剑身迎着日影滑过一抹乌光。难岐石手腕一侧,光斑正晃
在王孙子侨脸上。强光入眼,王孙子侨不禁眯了眯眼。就在那一刻,难岐石身形又动,连
人带剑迅忽间便向着王孙子侨欺了过去!
“不要!”一声女子的大喊蓦然划破经堂大殿紧绷的空气。剑影乌光就在那一时生生顿了
下来──燕语满脸泪光,大张着双臂护在王孙子侨身前,冲着难岐石大喊。
难岐石手上如墨暗火的剑尖就堪堪止在燕语身前毫发之地。面色漠然,两眼却直盯着燕语
脸上,就似是要淌出血来!
“啊!”难岐石大叫了一声,一掌将紧握着如墨暗火的右臂拍开。为反涌的丹力所激,难
岐石身形巨震,就如同被大锤狠狠敲击了一下,嘴角缓缓渗出一丝血来。
长琴在一旁看着,慌忙闪身上前,一把将难岐石扶住。面上忧愤难当,只是瞪着燕语。
便在这时,只听得经堂门外一阵喧哗,然后就见着一队荷甲持戈的内城禁军军汉呼啦啦涌
进了经堂里,向着难岐石和长琴两人就围了上来。原是方才难岐石和王孙子侨在大殿上拚
斗的那一招惊动了司职守卫的禁军。
难岐石见禁军进殿来的人数不少,眼中精芒闪过,将手一长,一把扣住燕语肩头;另一手
电也似地还剑入鞘,回身拉着长琴的手臂。
几下动作兔起鹘落,还未及一息之时。王孙子侨在一边见了,已知不好;才伸手想要将燕
语拦下时,就见难岐石拉着长琴和燕语两人,周身四处的虚空中一阵紊乱扭曲,三人即凭
空失了踪迹!
王孙子侨一手捞了个空,恨恨低骂了一声;眼中怒色大炽,面上现出一丝阴狠神色。
“这是哪里?”长琴四下张望了一番,回头望着难岐石问道。
难岐石闻声却抬头看了一眼燕语,面上也不知是悲是喜,涩声道:“是皇学的腾渊楼上。
”说着,只觉胸中酸楚,口中一阵腥甜之气翻上来;还未及强压下,便“哇”地一声喷出
了口血。伸臂撑在身旁的柱上,才将身形堪堪稳住。
“你……你还好吗?”燕语自被难岐石以“虚空舞”遁法带到腾渊楼上,面上便是神色复
杂,怔怔望着一处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见难岐石吐血,“啊”了一声,向前抢上一步,却又顿在了当地。迟疑了些时,才站
在那里小声问了一句。
长琴愤愤地看着燕语,寒声道:“何必这么假慈悲?难岐要是死在了那人剑下,你不是正
好无牵挂?”
燕语紧蹙着眉,面上青白一片。春日的煦阳自高楼上照下来,燕语纤细的身形在暖色的日
光下却现出纸一般地脆薄。
难岐石黑沉如夜的长袍、嘴角殷红的血迹、长琴紧抿着的双唇、望向自己冰冷愤怒的眼神
,交错在一处,锋锐得把自己心底里最柔软的深处刺痛。
燕语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却只觉得身上寒意瑟瑟。长长的颤着声吁出一口气,怔了良
久,面上滚下两行泪来。
难岐石望着燕语,方才周身燥热的怒炎却一时都消散了去,只是看着眼前这女子,眼中仍
是痴痴,柔声道:“莫哭……”说着,眼神却转而向远处空茫,口中极轻极轻地叹道:“
我知事已无法挽回。”
燕语细长指甲死死抠在柱上的红漆里,紧咬着牙,却终是呜咽了出来:“难岐……”另一
只手猛地抬起来,紧掩住口,放出悲声。
长琴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头郁郁难抒;不期然地,想起了许久未曾相见的段羽素,那一
时只觉相思如毒,沁在髓里,万蚁噬心一般难熬。
难岐石转头看着燕语,紧揪着眉头,问道:“为什么会是他?”
燕语哭了些时,这今日里郁积的都一时宣泄了出来,已是渐渐平静。
此时见难岐石问,只是摇了摇头,望着腾渊楼下如锦似缎、绚烂如云霞的粉色桃林出了会
儿神,才道:“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初见到王孙大哥的时候,就觉得心里好热,不由
着自己的,就望着他。他跟我说话,我就觉得心里很高兴,很高兴。”
说着,燕语的颊上又渐渐晕起一丝粉色,本是苍白单薄的人儿就似是一时注进了生气。
难岐石看着,心里又是一阵彻骨的酸楚,口中又有些甜腥涌上。好容易咬着牙生生强压了
下去,涩声问道:“那,那我呢?你难道就从未喜欢过我?”
燕语闻声转过头来,急道:“不,不是的。难岐,我喜欢过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过
你。可是,渐渐的,就淡了。”
顿了顿,燕语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又道:“难岐,你知道吗?整日里,我家里都
有人来提起婚配的事情。我爹,我爹他也在催我。你知道的,我家的祖上和幽冥部的皇族
有过婚配,我爹他一心想要我嫁入高门。”
抬头看了看难岐石,燕语咬了咬下唇,又续道:“和你一起,我不知该怎样和我爹说。整
日里都觉得心里很愁,不知道结果究竟是会怎样。这样,让我觉得,心里一时都宁定不下
来。难岐,真的,我只觉得整日都难舒开眉头。”
长琴在一边闷哼了一声,面上沉凝如水;一转身,迳自走到了一旁。
“后来,后来我认得了王孙大哥。王孙大哥他,他对我很好。”说到此处,似是犹豫了片
刻,燕语方才直眼看着难岐石道:“难岐,我现在知道,王孙大哥才是我真正想要和他在
一起的人。我,我也喜欢过你,可,可那就像是清茶与醇酒,是不一样的。”
难岐石只觉得阳光陡然一下盛了,刺入眼内,脑中一阵恍惚,能听见自己身体里那一瞬间
“卡卡”开裂的声音。强自忍着巨大的眩晕,伸手扶着身旁的廊柱才堪堪把身子勉强立着
。
耳边,燕语还再说着:“难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甚至比王孙大哥对我还要好……可是
我……我就是喜欢着王孙大哥……”后面还有什么,已经无法听清,难岐石只觉自己的耳
廓内轰鸣一片,巨大的声音已把自己淹没。什么,什么也不想知道。
好容易才清醒过来,难岐石脸上苍白得可怕。看了燕语半晌,才轻得似是叹出来的一般,
说了一句:“你……你去吧!”
燕语垂下头,从袖内拿出一柄匕首。匕首在日光里亮出一抹青滢滢的光,就像是少女弯弯
一纹黛色的蛾眉。正是那日在落鹜湖畔,难岐石送与她定情的那柄“黛眉”。
燕语用手掌托着“黛眉”递到难岐石面前,轻声细语道:“这个,还给你。”
难岐石心中又是一阵紧抽,直疼得暗自吸了口凉气。面上却强自挤出一个笑意,伸手将“
黛眉”又推还了回去,柔声道:“总是相识一场,留著作个纪念也是好的。也不枉了我先
时的一番心意。”
燕语便再没说什么,将“黛眉”又收回了袖内。看了难岐石一眼,终是一转身,又如轻云
淡淡,自腾渊楼上飘了下去──只是,那抹浮云被日光洗澈,粉桃的颜色份外娇艳,再也
不是那秋天里带着菊香的那抹旧识了。
尚还未及调息恢复过来,便听得腾渊楼下一片喧嚣。望下看时,却原来是王孙子侨领了禁
军已在楼下团团围住。难岐石闻声探头向下看了半晌,回头对长琴歉然笑道:“长琴,这
会儿倒是把你也给拖累了进来。”
长琴本是一直面沉如水,这时见腾渊楼下禁军齐聚,反倒是哈哈仰头一阵大笑,将手猛一
拍栏柱,对难岐石道:“正是心里憋闷煞,这会儿正好拿来撒气!”又皱着眉道:“说什
么拖累?一世人,两兄弟;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难岐石也是一笑,又看了眼围在下面的禁军,对长琴道:“他要围便让他围吧!一时三刻
想也是上不来的,这高的楼,便是劲弓也难射到。”
说着,难岐石面上浮起一丝促狭之意,对长琴道:“咱们在上面先好好歇歇,到时再打他
个出其不意。”
长琴也笑起来:“这倒是妙得很。”
难岐石方闭目调息了一阵,便又听得底下喧哗之声。睁目看时,又见着楼下来了一队身着
长袍之人,走到腾渊楼四角分方位站定,手中腾起五行光晕,似是在布法阵的模样。
难岐石面色一时沉凝下来,长琴在一旁见了,问道:“如何?有些不对吗?”
难岐石微微点了点头,道:“那王孙子侨调来了五行术者,正在楼下布置法阵。想来是为
了克制我的遁法的。”
说着,一下长身而起,从袍底抽出如墨暗火,回头看向长琴道:“不能坐等了,这会儿咱
们就下去闹一场吧!”
腾渊楼四下里,一队一队持戈的重甲禁军正把一幢小楼围得水泄不通,直如铁桶也似。
此时天色已晚,金乌渐而西沉。暖春里,傍晚的日光分外浓艳,金红的一片霞。和着花香
春光,被熏风晕开,大片大片染透成血色;厚厚涂抹在军汉黑铁的重甲上,手中长戈的矛
尖上,却终是掩不住那杀意的森冷。
光愈加暗,夜沉如潮,已是一浪一浪涌了上来。布阵的术者已快要完成了手里的法阵,围
在腾渊楼周围的禁军也已点起了牛油透染过的火把。
“哔剥”火光中,王孙子侨面上被投下很深的暗影,嘴角和侧脸的线条硬如刀削,只能见
着浮在光线里的一对眸子精光四射。腰间的配剑已断,只余了一个空鞘。王孙子侨手中攥
着的是禁军所用的一杆制式铁戈。
铁器腥甜的气味儿,和握手处粗砺的感觉都在刺激着王孙子侨,让他觉得自己正像匹狼一
样等得有些不耐。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王孙子侨把目光投向在暮色中暗沉下去的
腾渊楼的轮廓,那里还是静寂的一片,心中升起疑惑:那人,怎么还没有动静?
就在这时,一声猛兽极凶暴的厉吼突然划破燕都沉寂黯然的暮色!吼声中怒炎狂炽,隐隐
带着嗜血的凶性!心惊肉跳间,围在腾渊楼四周的一排禁军军汉,手中的铁戈都吓得不由
脱手而落!
“那是什么?”王孙子侨心头也是一惊。还未等醒过神来,又是一声厉吼在天际乍然响动
,比之先前竟是近了许多。
“围在楼前的前锋听了,留神四周!有古怪……”王孙子侨一句话尚未喊完,便只见暮色
中一个硕大的黑色残影疾风一般卷入禁军之中,所到之处只闻惨呼一片,方才还围得铁桶
也似的一片转瞬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
不待多想,王孙子侨将手中铁戈一摆,迎了上去。
两个军汉惨叫着被从人堆里甩了出来,王孙子侨持戈冲进人群里看时,也不禁周身一阵发
寒──那竟是头硕大的黑色凶兽,如虎似豹,约有人高,两只黄色的大眼精光闪闪,周身
还隐约腾浮着一层淡淡的紫色炽炎!莫说是这些禁军军汉向在这燕都升平之地,就是王孙
子侨也从未见过这样猛悍无伦的西陲凶兽。
那黑色凶兽一侧脸,正对着王孙子侨;眼中凶光爆现,周身紫炎猛一下狂炽,大吼了一声
便向着王孙子侨扑了过去!
王孙子侨方才初见凶兽虽是为之一惊,但片刻间便宁定了心神。此时见凶兽扑上,自是也
不敢大意;挥戈便迎了上去,一人一兽缠斗在一处。
正在腾渊楼四面布置法阵的术者闻听得那凶兽嘶吼之声,面上都是一惊。一名术者转脸看
时,大呼道:“是式神役使兽!”话音还未落,就觉眼前一道极细的幽蓝光芒闪过,心口
一凉,便软软倒毙在地上。
长琴从边上的暗影里浮了出来,轻轻一笑,在死者身上拭去了手中短剑上的血迹,便又一
闪身没了踪迹。
围在四面的术者听见同伴顿然没了声息,便知是遭了暗算,转头向身边的禁军军汉大喊道
:“火把!火把点得亮些!”
一时火光大亮,照得腾渊楼前白昼也似的。便听一人大笑道:“这么亮?这么亮小爷我也
就不躲了,来个痛快的吧!”
笑声未落,便见长琴手持短剑,掣出一道亮蓝的电光,极快地闪进了人群里!术者们一时
不意,还未等得及发动术法,便又被刺倒几个。周围的军汉见了,大声呼喝着,纷纷挥舞
着铁戈冲了上去。
猛一阵疾风忽起,风里乍亮起一抹夜也掩不住的乌光!军汉手中的粗长铁戈纷纷为乌光所
断,随而血光大作,冲在最前的数十个军汉哼也没哼一声,便齐齐仰天毙在地上。后面的
军汉心胆俱裂,大喊了一声,转头便退了回去!
这时那凶兽的狂怒之声又起,原是王孙子侨正占了上风,一杆铁戈在他手中直如云中矫龙
,洞底毒蟒;那凶兽虽猛,又通人性,但终是难敌高手。缠斗些时,已不复先时悍猛,周
身紫炎黯淡,大显疲态。
无声无息地,只似一道清风徐来,王孙子侨却嗅出了一丝险意;心头警兆忽现,身形急退
,铁戈在身前舞成密密一片,把身前门户护得滴水不漏。方退开,便见乌光无声忽现,就
似融在风里一般,如影随形紧紧贴着就逼了上来!
那带着一股炎炎之意的锋锐饶是王孙子侨舞戈成盾,却还是透了进来。心下方觉不妙,手
中铁戈已碎成了数段落在地上!王孙子侨两手兀自紧握着一截断去的铁戈,身前空门大开
!
待到回过神来,王孙子侨便见难岐石手持如墨暗火站在自己身前,黑色短剑的刃口锋芒正
正对着自己的面门。额头的肌肤几已感到那锋锐的逼近,疼痛的感觉从顶门蜿蜒而下,似
乎有些滑腻随之渗了出来,淌在脸上。难岐石的脸上漠然一片,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表情,
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王孙子侨刚想要张口说话,却见难岐石面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那笑容竟像是哭一般,王孙子侨还不待多想,便觉胸口被拍了一掌,一股燥热的丹力透骨
而上,带着焦灼的毒炎一下便将自己体内的丹力吞噬得七零八落!王孙子侨心里大惊,正
想叫出声来,却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被大力抛起来,飞了出去。
难岐石一掌将王孙子侨打飞出去,心里却忽一下觉得空了。怔怔发了会儿呆,待要回头看
向长琴时,突听见有个极嚣张的声音在一旁大笑着说:“好!好!好!我也正看那小子不
甚顺眼,打得好!打得好!真是妙极!”那声音尖细锐利,便如铜丝一般,听在耳内极不
舒服。
待到转回头时,眼中所见让难岐石大吃了一惊──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大队青甲的迦楼罗
武士。
长琴已被制住,身旁四、五个青甲迦楼罗武士把他按在地上。站在当中的那迦楼罗武士一
身鱼龙纹錾银天青细铠轻甲,体形高烁,外罩明蓝细鹅绒大氅;黑亮短发,珠带抹额,一
身华贵,想来是个非同寻常之人。再看那人面上,却敷着重粉,雪白一片;一双唇也被胭
脂抹得血红,眼带青气,看上去极是妖异。
待难岐石眼光落在那人手中提着的一柄硕大无朋的翡翠色轮月斩时,终于想起一人──号
称迦楼罗族中的第一高手,迦楼罗阳殇王之子,风翼武团的大统领──九婴!
九婴盯着难岐石也看了片刻,摇头道:“那小子我虽然看得甚不顺眼,可长得比你俊多了
。”
阴阴笑了笑,又道:“本是想留你一命,不过,长得这般普通……罢了,让你死得痛快些
吧!”说着,懒洋洋地提起了手中巨大的轮月斩,极轻描淡写地道:“来吧,我亲自陪你
玩玩好了。”
一旁的墨灵自九婴带着风翼武团的武士进来后,便一直静伏在暗处蓄势待动。这时见九婴
似有不备,厉吼了一声便扑了上去!难岐石才自惊呼一声:“墨灵!不要!”
就见九婴看也不看,随便伸脚一踢,墨灵便惨嚎了一声,硕大的身体被踢飞出去数丈远,
重重摔在地下,哼哼了几声也没能再爬起来。
难岐石眼中怒焰狂燃,如墨暗火缓缓竖起在身前,死死盯住九婴。九婴却蛮不在乎地笑道
:“这样的小猫也来凑热闹,真是麻烦。”话音未落,便见难岐石周身虚空一阵扭曲,整
个人便失去了踪迹!
“有点意思……”九婴眼中一亮,嘴角浮起一丝饶有兴味的笑容。手中巨大的轮月斩提起
在身前,长眉扬起,四下警戒着难岐石可能出现的踪迹。忽觉身旁一阵紊动!
九婴手中的轮月斩“呼”地一声带起沉闷风势便回旋着斩了出去。半空里蓝光一爆,寒意
大作──九婴半个身子一下子都被一层坚冰包住!
便在同时,暗影闪动,难岐石在九婴身后现出身来,手中如墨暗火带着纠绕盘错着的紫色
电蛇向着九婴背门便刺了下去!
“喝啊!”九婴双目圆睁,突地猛喝了一声。身上手臂的蓝色坚冰应声而碎,便在千钧一
发之机,九婴电闪一般扭腰回身,以手中的轮月斩挡住了难岐石刺来的如墨暗火!
紫色电蛇顺着轮月斩向九婴身上蜿蜒轰去,九婴又大喝了一声,电蛇尽皆倒流回去,反轰
向难岐石。
难岐石撤剑避开电蛇,却空出一只手又施出一个法诀。九婴身下土地在一时间轰轰然向上
爆开,黄光大作,就要把九婴双足锁在当地!这几下惊雷闪电一般,直看得边上的一众风
翼武士目眩神驰。
九婴先前大意,未曾想到难岐石竟是达者,更未曾想到难岐石竟连东胜的魔法也可施展;
此时竟一直都处于下风不得还手攻击,面上颇为狼狈。
脸上青气大盛,九婴双目闪出凌厉杀气,周身流转过一层白光,显是已动了真怒,开始全
力以赴。随着九婴身上白光突现,已是脱出了难岐石土行之力的困锁;身上披着的明蓝大
氅早被难岐石剑气化成褴褛碎片,这时九婴身后肉翼鼓起,身形一时随风而化,迅忽如鬼
魅!
只听得一阵兵刃交击之声连绵不绝,九婴和难岐石以快打快,一息间就来回交错了数百下
之多。周围的武士看来,只觉俩人在虚空中频频连闪,都瞧不真切。
难岐石额上见汗,眼前泛起虚浮金星,却只能暗暗咬牙硬顶。今日一天相斗不绝,之前和
王孙子侨相斗,被自己丹力反激,已是受了内伤。
虽是在腾渊楼上捡得空子调息将养了些时,但这会儿与九婴这等强横人物硬拚下来,伤势
已是压不住了。方才原想趁九婴不备,用术法攻其不意,将他制住,好换回长琴。
怎料这九婴竟是强横如斯,大出自己预料。难岐石心里已是隐隐觉得不妙。
金属交击之声突得嘎然而止,夜一时静得可怕。九婴手中的轮月斩泛着碧光的锋锐刃口正
横在难岐石颈中,难岐石僵直的立着,面色平静,直直看着九婴。九婴舔了舔嘴角渗出来
的血迹,哂笑道:“这等以命相搏的时候,居然还心神不守。你是真该死了!”
正待要将轮月斩向前一送,眼前突地划出一道闪亮的青光!九婴想也不想,转手便挥动轮
月斩斜斜横斩了过去。
出乎意料的,来的那人似是有意一般,青光忽敛,身形也未避开太多。只听“呲啦”一声
响,血光一现,那人闷哼了一声,退在了难岐石身边。
“阿祁!”难岐石和长琴一齐大声惊呼出来。
九婴抬头看时,皇学腾渊楼前此时又来了一众人马。这一众人,身披翻着野兽毛皮外领的
大袍,内里衬着玄铁打造的黑甲,神形俱是高大骠悍;头戴铁盔,神情粗野豪勇,大异于
燕都和寻常中陆诸国所见的武士。领头的是个高大汉子,乱发短须,却是衣饰华贵,神情
威严。
九婴见了这人,面上神色微变,打了个哈哈笑道:“我道来的是禁军,却不想来的原是荻
国左懿公巫芩大人。”顿了顿,打量了下巫芩脸上神色,又问道:“却不知巫芩大人来此
处是为了何事啊?”
巫芩冷着脸,也看不出是何表情,只是一指难岐石和长琴,沉声道:“这两个人,我保了
,我带走。”
九婴心中暗骂,却知这荻国是惹不起的。荻国向处中陆之东,常年扼守逐天关,民风悍勇
。和彰国正是东西对峙,世称双雄。
此次荻国由国主陵王巫勉的亲弟左懿公巫芩带使团亲来燕都,正是庸帝加意笼络的对象。
巫芩亲来要人,这个面子是驳不得的。
只是,就这样把人交出来,九婴实是心有不甘。眼光流转处,正看到被难岐石一掌打晕的
王孙子侨,心中一时有了计较,对巫芩笑道:“巫芩大人,人交给你原是不妨;只是这小
子……”
说着指向难岐石,续道:“这小子打伤了抚政司文尚爵绡大人的亲甥。巫芩大人这样就把
他带走了,下官实是不好交代。”
“呵呵呵……”巫芩看着九婴,本是威严冷肃的一张脸此时却笑得如同一只百年的老狐狸
,直看得九婴心内发毛。
巫芩走上前几步,躬身伸手让出巫支祁,指着巫支祁臂上一道长长的血口,阴阴笑道:“
这位正是我荻国储君殿下。九婴大统领,你方才伤了我荻国储君,这却又该怎么算啊?”
围在一旁的荻国武士闻言齐声怒吼了一声,向前用力踏出了一步,威逼之意,甚是明显。
九婴额头见汗,干笑道:“如此,卑职再无话讲,全凭大人做主便是。”
难岐石和长琴却睁大着眼,望向正在星光夜色里笑得爽朗的巫支祁……阿祁,竟然是荻国
的储君?
※ ※ ※
“此番被逐,永不得入燕都。倒是我拖累了大家。”
“难岐,又说这样话!这腌臜地方小爷我早就不想待了!正好,我要西去凭都找阿素。”
“难岐,这番父王召我回荻国,不知何日方得再会。这一对天鹰分赠你和长琴,纵是相隔
远了,也可凭牠互通音信。阿妲,你也要珍重。”
“正是,阿妲,黄泉之渊上风浪险恶,你和难岐要多加珍重。”
“知道了,阿祁大哥,长琴大哥。有难岐大哥随我一同,不会有事的。”
“阿祁,长琴。此番我随阿妲远去俱泸,伴她找到亲人我便回转。咱们三人终有再聚首时
。”
“还是一言为定,中陆再聚首!长琴,你去凭都,可是要把阿素娶回来呀!”
“我会和阿素一起和你们再见的!”
第四集
第二章 吐亚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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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墨色的吐息悠长在黄泉之渊上,无边无际的汪洋水把那轮孤月的白霜涌动成一涟涟
的细浪,而后在望不到尽处的暗沈中没去。
空气里有股潮潮的带着盐味儿的腥气,不时被微微的风扬进鼻腔。巨大的桅杆在月光下被
扯成了一条粗粗的黑影横在船面的甲板上,和着几根副桅的影子,切出一片纵横交错来。
阿妲从底舱沿着舱壁的木梯轻轻爬上来,伸手使了很大劲才把顶上的那块盖板推开──那
块板子很是厚实,似乎和舱口的大小也不是甚相合,每次出入都很是费力。
盖板方从顶上一挪开,清冷的月光就无声洒下来,带着些微寒的风,把舱室里那一团暖烘
烘的热气都驱散了去。
仰面深深吸了口气,阿妲觉得心里一下子轻快了起来──舱室里实在是太过憋闷,人待在
里头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
从舱室里爬到船面的甲板上站着,踩在厚涂了桐油的木板上,虽是隔了几层的舱室,但脚
下的感觉还是有些虚虚浮浮。阿妲不由得伸手扶住了身边粗大的缆绳,这样才开始在船面
上走了几步。
四下里都是看不见边的水,搀混了夜色茫茫一片。忽地一抬头,却正看见顶上弯似愁眉的
孤月,冷清清的一轮,边上那云便都似不堪这萧瑟一般,丝丝缕缕漾在远处;衬得那月空
寥寥地独个儿澄明着。那就是这汪洋和苍茫中唯一的亮了。
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抚在粗砺的缆绳上。
那一时,阿妲心里竟是有些乱糟糟的。
熟悉,却又在一日日的临近中忐忑不宁的俱卢洲;不时闪过的在这汪洋上的幼时记忆;还
有,还有这会儿正坐在主桅下帆影里的那人……都纠纠缠缠绕在一处,心间不知是酸是麻
是甜是苦,就这么翻腾上下,让自己怎么也无法宁定。
远远地看着主桅帆影里那一袭黑衣的伶仃背影,阿妲却是站住了并不过去。
自从离开燕都后,向俱泸洲这一路行来,难岐石便时常在夜深人寂之时独自坐着发呆。白
日里虽是和自己有说有笑,但那双眸子里却分明多了层挥不去的郁郁。夜色里的这人,背
影总是冷的,就只黑寂寂的一个影子随在身侧。
远远地怔怔看着,满心里想要上前去说些什么,可就是一步也迈不出。阿妲只觉得自己的
一颗心啊,都软成了一窝丝,那么紧紧绵绵地绕着,绷得都有些生痛了。
转过脸,轻轻从胸口叹出一口气,阿妲低垂了眼,有些萧索──这样的夜海,深沉静默的
无边之水正好就像两人的心事吧。
难岐石枯坐在船上主桅的那张大帆下面,月光透过大帆,把帆下的暗影稀释,涂抹在他身
上。一张漠然的脸在被海风撩得虚晃晃的光影里明灭不定。
方才阿妲刚自底舱里出来,他就已经知道了,却没有回头。
这一路行来,每晚都只觉心里郁结难消,辗转不能成眠,只得寻个冷僻地方枯坐着,自去
反复咀嚼着那些苦楚心事。
阿妲在夜半都会悄悄在自己身后默立片刻;只是望着,却也从不说话。两人心下各自都清
楚,只是不去点破。
难岐石一晚一晚地这么枯坐着,阿妲便也这么一晚一晚地远远立着,无声默默守着些时,
又自去悄悄睡下。
空气里腥咸的气味儿涌动不止,在鼻间腻涩。难岐石默默听着背后阿妲细细的呼吸声,一
时怔忡着有些出了神。
良久,方才无声地深深吸了口气,把微凉的夜风扯到胸腔的深处,直胀得有些发痛,方才
又舒出来,心里竟畅快了许多。
微阖上了双目,滤去杂念,守定心神;开始运转丹力,绕行周天。
巨大的三桅木船在黄泉之渊的夜色中,被汪洋的水和涌动的风推着,向着那遥远的俱泸州
飘摇而去……
宽阔的深绿色叶片茂密地拥簇着,把湿热的阳光挤碎成一地散落的光斑。林间都是植物汁
液饱满的气味儿,被暖烘烘的阳光蒸腾着,让人流汗。
穿过这一片浓绿如浆的婆娑树林,眼前竟一下子豁然开朗。
阳光无遮无挡地,“泼啦啦”淋漓了起来──那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在经过两山间狭促逼
人的密林跋涉后,显现在身前。
婆娑林的外缘正是一带微微隆起的土岗,顺着土岗平滑的线条缓缓流泻下去,那片广袤的
平原就那么平平展展地铺张着。红色胶泥的土地,一望便知是物产富饶的所在;眼中遥遥
可望见的那座人烟稠密的城镇更是最好的明证。
吐亚亚城,俱泸州西北拉荷霍邦的主城。
在俱泸州西北的卡南角登陆后,穿过塔山和昆山之间的嘉嘉商道,所见到的第一座大城。
正午的阳光中浮动着微尘,照在吐亚亚城中的街道和市集上。
铺地的大块方石早在经年累月中被磨得甚是光滑,来来往往商旅的驼马和大车也在上面压
出了些深深浅浅的痕印。这会儿在阳光下面,就映出些明晃晃的光来。
正午的吐亚亚,是座喧嚣热闹的城池。
吐亚亚城是座沙黄色的大城。城中大多数的房屋都是由泥土夯筑而成,墙面上用细细的长
茎草编蓐敷住,又在上面厚厚涂刷了沙黄色的泥浆。
放眼城中都是这样高低错落着的方方小屋,墙上掏出圆圆的窗洞,窗棂上面便拿白垩勾画
出许多蔓叶草的花纹。
阳光在城市的屋宅间流淌而过,整座城市中都是一片和煦的暖意。
吐亚亚的市集,挤满了来自各地的商人。
城中的大广场上,露天地上,支起了五颜六色的帐幕;成山的货搭和各色服饰的商人每日
就在这里繁忙地交易着,语声沸沸如滚汤一般。
围着大广场四周的街市上也是一样地繁华忙碌,食物的浓浓香气氤氲蒸腾着,袅袅在市集
上空慢慢散开,勾得人口中直欲垂涎。
难岐石拉着手中明斯驼的缰绳,把大车慢慢引到市集边的街角上。
暖烘烘的阳光从衣服里透进来,身上都是熨熨贴贴的一股舒适。深深吸了口气,食物的浓
香马上从鼻腔里涌入,把人整个沁透。
难岐石回过脸来,对着垂着细布帘子的大车里说:“阿妲,肚子饿了吧?今天进了吐亚亚
城,咱们可要好好吃些东西。”
车里一声轻笑,细布帘子被两根纤细的手指伸出来撩开。
阿妲从车中探出头,正午的阳光太亮,晃得阿妲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弯成两弯水月。把手
抬在脸前略遮了遮,阿妲转脸冲着难岐石温婉一笑,细声道:“还真是有些饿了呢。”
说着话的时候,轻轻扬起脸,皱着小鼻子在空气里闻了闻,面上晕起一丝红意,又有些不
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赧然道:“好香啊!”
吐亚亚的清澈阳光下,阿妲披散在肩头的翠绿长发,流淌下一抹奇异而美丽的光泽。抬在
脸前小小的手掌被那阳光透过,莹润透明得直如玛瑙。
方才把车上的布帘撩开露出头来,从旁边行过的数个摩呼罗迦人便被阿妲那清丽无双的容
颜所惑,怔怔站在那里呆住,竟是望着出了神。
难岐石偏脸看见,只是一笑,转头对阿妲说:“快回车里坐好吧,我去前面看看,这就把
吃的给你带回来。”
阿妲眼波流转,心下已是明白,红晕便飞上面颊;轻轻点了点头,便又坐回车里。
难岐石把手中缰绳在道旁的木桩上拴定,与阿妲打了个招呼便自往市集内去了。
那几个看得呆住了的摩呼罗迦人又在车前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惊叹着,依依不舍地离去
。
俱泸州人都披着宽大的外袍,层层迭迭地裹在身上。那种外袍俗语叫做“卡摩”,颜色甚
是明艳鲜丽,或是猩红或是明黄,更有海兰、阔叶草绿,直是缤纷绚烂。
一套“卡摩”乃是一整块极大的纯色棉麻织物,也不知怎么便结束在身上,看起来竟也不
觉累赘。
难岐石走进市集,正是人头攒动,磨肩接踵之时,打眼望去,那些俱泸人身上的卡摩在土
黄的城市里满眼晃动,在正午阳光之下格外浓烈清晰,艳艳地,一簇簇火样地灼痛着眼。
食物摊前各式吃食满满档档地挤着,难岐石一时连看都看不过来。
浓郁的香气从鼻腔中窜进肚里,勾绕得一阵又一阵“咕咕”直响。眼中的食物都闪着诱人
的光泽和美味的气味儿,但也都一样陌生。努力咽下一口唾沫,按捺住肚子里的馋虫,难
岐石指着食摊上的吃食一样样问过去。
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摩呼罗迦老人,浅绿的皮肤被岁月的风霜打磨得枯涩,一头白发结成
一根大辫拖在脑后,身上披了件海蓝的卡摩。
见难岐石向自己询问,那老人便从摊后立起身来,脸上满堆着笑意,双手在胸前合十,向
难岐石躬身行了个礼:“远来的客人啊,愿大神罗摩那赐福予你。”干瘦的手腕上,两只
硕大的绞丝赤铜镯子一时被碰得叮当乱响。
碗大的面饼在炉膛内烤得酥黄焦脆,俱泸人叫做“西馕”。
喷香的烤肉被铁架下的火苗撩得油脂满溢,滋滋地响着,上面涂抹了蜂蜜烤出一层油亮的
酥皮,最后撒上了些芫荽和胡麻来调味;将烤肉用雪亮的小刀切成薄薄的小片,夹在剖开
的“西馕”里,淋上一勺浓稠的酱汁,便做成了吐亚亚城的名吃“者麻叶”。
奶油在平底的煎锅上被旺火化开,把炸好的缠丝饽饽放进去煎得香气四溢,再浇上蜜糖,
那金黄闪亮得让人流口水的,就叫做“撒拉萨麻”。
旁边圆圆地鼓着肚子的锅子里,小羊肉的浓汤里加入了奇异的香料,汤面上刚洒上一把青
翠雪白的野葱碎,不时翻滚起来的气泡碎裂了,热腾腾的散出让人迷醉的气味儿;香柏木
箍成的桶子里,暗红色的酒浆幽幽地吸引着所有望过去的视线,那是向阳坡地上的野葡萄
酿出的佳醪。
在食摊前面转了好半晌,难岐石方才在怀里满抱了食物又走回自己的大车旁,身后还跟了
个干达婆的童子,提着满满一大壶野葡萄酒。
在大车旁的平地上铺下厚厚的毡毯,那个穿着一身赭色卡摩的干达婆童子手脚利落地在毡
毯四周围上半人高的帷幕。
阿妲从大车上下来,坐到毡毯上;两人这才在来到俱泸州后头一次美美地享用了一顿盛宴
。
阿妲幼时便离开俱泸,乘着海船去到中陆。关于在俱泸时的一切都已是湮漫不清,只是依
稀记得,自己的幼年原是在一处巨大的华丽宫室之中。
那里被一种深绿色的阔大叶面的树木所密密簇拥,沿着宫室长长石材建筑的廊道走到远处
,就有一条浩荡的大河。河水中似乎时常有身披鲜艳卡摩的龙那人和摩呼罗迦人前去沐浴
。
难岐石在海船上向人探问,都说那条大河一定就是俱泸洲的圣河──沙罗河。
俱泸洲上的大明月悉王朝虽然没有中陆的大风那般悠久,却也传承了七百余年。大明月悉
王朝尊崇神教,各邦乃至各城都可见到王朝国教摩那罗教的神殿,俱泸洲人也无一不是崇
奉摩那罗教的信民。
难岐石在“琅玡洞藏”中翻阅三洲典籍时,俱泸洲上诸项功法学说中的息法便是摩那罗教
的奉神者,俱泸人俗称作“僧陀”的,所修行的密法。
俱泸洲人的传说中,天地乃是一条巨大的饥饿龙蛇在浑沌中吞食着自己而产生的。
在摩那罗教的经书《大智文》中记载:“在浑沌的暗处,本无一丝光。那是久已蛰伏的龙
蛇投下的巨大阴影。在深入骨中的饥饿里,巨兽开始吞食自己。吞食到了尽处,至伟的力
于焉爆发。狂烈的光和热席卷了一切,最微细的砂子成了最无尽的广大。龙蛇的魂魄在虚
空中飘荡了亿万万年,凝聚成无所不能大神通的我主,便是这世间唯一的真神,礼赞的尊
号──罗摩那。”
罗摩那自封为神王,他的王妻涅子度姆诞生于俱泸洲最东面的汪洋“乳海”之中。
罗摩那与涅子度姆交媾于乳海上,所诞的长子卡卡波那承袭了罗摩那的神统;而次子席格
那则在刚诞下后便被放在水中的一枚巨大的塔桉树叶上,顺着沙罗河漂流,成为了俱泸洲
人的先祖。
由此,俱泸洲人尊奉沙罗河为圣河,自来便有在河中沐浴祈求福赐的习俗。
难岐石和阿妲在俱泸洲的西北方登陆,要朝着东南的方向行进,才可到达沙罗河水势最盛
的地方,也就是俱泸洲的中心,大明月悉王朝的都城普兰士革的所在。
方才用过一餐丰盛的美食,在一旁随侍的干达婆童子正手脚利落地收拾器皿的时候,不远
的市集中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
刚刚还是喧闹无比的交易市集,在一阵闷闷的骚动后,突然变得死一般静寂。那样强烈的
反差,突兀得让人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面生出一丝冷来。
难岐石长身立起向市集那边张望,却看见市集那边自空阔的地方大摇大摆地来了数十人。
那数十人都穿着一身猩红的卡摩,与市集中的俱泸洲人不同的是,周身都披挂了些牛皮硝
制的轻胄;腰间横束的阔大皮带上密密铆上了一匝匝的白铜钉,各自一柄狭长的弯刀悬着
;神色间颇为凶悍。
打头的那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是个高大的摩呼罗迦汉子。一头极短的黑发,左耳上坠
了只硕大的金环,颈中挂着宽宽一幅小粒的蓝绿色孔雀石串成的混金披缀,粗壮的双臂上
还箍着好几个铜制的臂环。
那人面容本也算是英挺,可是一道长疤从左脸的额角横过鼻梁,歪斜地一直伸到右脸的下
巴,暗红的长疤衬着摩呼罗迦人淡绿的肤色,立时便现出犹如厉鬼狰狞的杀气来。
难岐石转脸看向身边那个干达婆的童子,只见那孩子脸上一片苍白,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
翼了许多。
难岐实心里大是惊异,问那童子道:“来的是些什么人?怎么市集上变得这么古怪?”
那童子听见难岐石的声音只是浑身一个机伶,如梦中乍惊一般四处望了望,方才醒过来是
难岐石在问他话。
用手在心口轻轻抚了抚,努力咽下一口唾沫,那童子才小声地对难岐石说:“老爷,那是
‘刀疤’索格,是在这城里最有势力的昆布扎比的大头领。”
难岐石知道在俱泸洲语中所说的“扎比”就好像燕都城中如同涵巷一般的地下帮会,也就
是黑道。
如此说来,那叫“刀疤”索格的狰狞男子便就是这吐亚亚城中的黑道豪强。看这样的气势
,这“刀疤”索格的昆布扎比在城中是横行无忌惯了,手段也定是颇为凶残狠辣;不然这
偌大的市集不会在一时之间便就沉静如死。
正午强烈的阳光直射在市集的街道上,吐亚亚的七月,连空气中都是闷闷湿热,暖烘烘地
从毛孔中向体内渗入。
市集上是一片静寂,只能听见“刀疤”索格那数十人从街上走过时纷杂的脚步声和腰间弯
刀相互碰撞时金属的铿锵。
所有市集上的商旅和闲人都退避到一旁,敬畏无声地看着索格和那数十个神情凶悍的扎比
刀手在大街上旁若无人的走过。
明晃晃的阳光把周遭的颜色都褪淡得有些发白,似乎谁也未曾注意,在迎着索格一行人的
街道那端突然走出一个削瘦的身影。
那是个面色茫然的摩呼罗迦人。长长的白色头发胡乱披散在脸上,既没有结成辫子也没有
用束带绾起,看样子是个十几岁少年;身上的卡摩是没有染过色的素麻,是一种带了些米
黄的白色,随随便便找了根熟牛皮的带子扎在了腰间。
那人浑浑噩噩地在街上茫然走着,正迎向索格一行人,看得旁边商贩们手心里都暗自为他
捏了把冷汗,心里也都不禁有些怦怦乱跳。
索格打头走在前面,已看到那人傻愣愣地如瞎了一般向着自己过来了,脸上带出一抹戏谑
来,侧着脸回头对身后的那群扎比刀手说了几句什么,后面的人便都低声笑了起来,一脸
嘲弄地看着那人走过来。
索格面上本就狰狞,这时满脸阴笑着抄手立定在街道正中等着;阳光照射下,街边一幢两
层的房屋投下一角暗影映在脸上,更是现出一种残酷的味道。迎面走来的那人却像是浑然
不觉,如同梦游一般脚步虚浮的走到了跟前。眼中神色茫然空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像是望见了什么的样子,那人头偏向一处,怔怔看着,脚下却还未停,魂不守舍间正撞在
索格身上!
一时间,市集上在一旁噤声看着的商贩闲人们都不由得瞪大了眼,倒抽了口凉气!
索格脸上冷冷一个笑容,也无言语,伸手当胸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襟,抡圆了就是狠狠几个
耳光劈头盖脸地打了上去,几个清脆的耳光声,“劈劈啪啪”地在这死寂的市集上格外响
亮。
那人被打得闷声哼哼了几下,口鼻里立时就渗出了血来。晕晕乎乎撞到了索格身上,还没
意会过来,便又当头捱了一顿好打,此时方才醒过神,睁大着眼,惊恐地望着索格。
脸上满是血污,面容扭曲,似是十分骇然。索格像是觉得没什么兴味儿,皱了皱眉头,一
扬手便将那人挥到了一边。向身后的扎比刀手略摆了摆下巴,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大摇大
摆地又继续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被像垃圾一般扔到一旁的那人慢慢爬了起来,抬手蹭了几把嘴上的血,突然间
转身在街边的铺子上抽起了一把切羊肉的细长案刀,稳稳几步追上了索格,一把将索格揪
转过身来,劈面便是一刀!
时间似乎就在这一时停止,市集上所有的人都睁大着双眼看到了这一幕,但却几乎没有人
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会是真的,包括索格自己,和他身后的那一群扎比刀手。
索格只觉得有一丝很细微的凉意在正午热油般的阳光里十分清晰地从自己的头顶和脸上透
了进来,一直渗到自己的骨头里,凉得五脏都禁不住一个哆嗦。
然后一片极妖异的猩红就猛地涨满在自己的眼中,恍惚里只觉得自己正仰面对着头顶上太
阳的方向,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向下滑落……
市集上所有的人都看到那人将手中长长的案刀用力劈进了索格的面门之中,刀刃被阳光耀
出一痕刺眼的光。
索格满脸不相信地直直盯着那人,喉头里“格格”响了数声便直挺挺地向后仰面倒了下去
。
浓艳的血直向上喷出来,飞溅在街道和持刀的那人身上;血珠一粒粒落在地下,砸得在一
旁呆呆看着的人心里似乎都是闷闷一响!
那人兀自紧紧攥着刀把,口中大声喘着粗气,怔怔呆立在当处。扎比刀手们这时已从震惊
中醒过神来,口中开始高声喝骂,纷纷从腰间拔出弯刀。
数十柄雪亮的弯刀迎着正盛的日头,晃出一大片让人心悸的刺眼强光,市集中的杀气陡然
一下浓密得让人窒息。
“啊喝!”那人口里突然爆出一声大喊,吼得那群扎比刀手们手里的弯刀不由得都滞了一
滞,还不待动作,便都只觉得眼前白光连闪了几下,又被那人砍翻了几个在地下!
这些个扎比刀手平日里也是一群亡命之徒,方才事出仓猝不及应变,此时却是俱被激起了
凶性,血红着眼,挥刀便扑了上去。
那人被围在正当中奋力挣扎厮拼,却已是渐渐不支。眼见着就要被剁成肉泥之时,忽听见
街边上有人大声呼道:“阿鲁!跟我走!”声音清亮高细,竟似是个韶龄的女孩子。
随着那一声高呼,便见着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扔到了围拢的扎比刀手中间,紧接着“砰”地
一声响,登时就腾起一阵浓密的白烟,转眼就在大街上弥散了一大片。
那白烟似是气味颇为古怪,只听见那群扎比刀手和街旁的商贩行人都在大声咳嗽,如陷在
迷天大雾里一般难辨东西。
待到约莫一袋烟的时辰过后,街道上的浓烟方才缓缓散去,再看刀劈索格的那人和后来突
然出手相救的女孩子时,两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数十个扎比刀手站在街上没头苍蝇似地乱了一阵,方才抬着索格的尸体急惶惶地去了。
在这闹市集埠之上,突然暴起溅血杀人,劈死索格,前后也不过就是那么顿饭的功夫。
此时扎比刀手已走远了,市集上旁观的众人尚还惊魂未定,兀自觉得目眩神驰;倒是有些
个心思灵动的商贩嗅出些危险气味儿,料到索格猝死在这大街之上吐亚亚城中必会大乱,
早开始快手快脚地挥喝手下小工收拾摊铺,打算要赶早退市。
难岐石初到吐亚亚,还未觉出有些什么不对劲。只是心下对方才之事也自有几分震悚,转
身便也就放下了。
招手唤过那站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的干达婆童子,赏了他几个俱泸州上所用的铜居埃钱,
向他问道:“知道近来的这段日子会有哪些商队要往普兰士革那里去的吗?”
那干达婆童子像是还没从方才的事情里回过神来,听见难岐石问他,愣了半晌才回道:“
啊,啊,老爷……卡那南可不知道有哪些行商的老爷要去普兰士革。老爷要是想知道,可
以去吐拉摩大街那边的‘臭铜’酒馆。那里有很多行商的老爷和走长路的客人,老爷一定
能问得到的。”
说着,伸出手臂向市集南面那里的大街一指,说道:“那里就是吐拉摩大街,顺着大街往
下走过去,最大最热闹的那家酒馆就是‘臭铜’了。”
吐亚亚城最出名的除了城正中广场上的拉央大市集,就是眼前的这条吐拉摩大街了。
城中的摩那罗教神殿在这条大街上和北面的城主府遥遥相望;城中的酒馆、妓寮却也都挤
挤挨挨地密布在这条长街上,和庄严肃穆的神殿凑在一处,平生出几分古怪来。
吐拉摩大街虽然称作“大街”,却并不甚宽,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并走两辆大车都有
些勉强。铺街的和拉央市集那边一样,都是光滑的大块方石,却显得更为久远一些;路面
上已是深一块,浅一块,颇不平整。
“臭铜”酒馆在这街上很是扎眼。土黄色的一幢两层房子,却是占了临街的一排,约有四
、五个门面;冲外的窗洞旁都用白垩细细勾出了比之一般民房上还要繁复得多的花纹。
还未走到酒馆的近前,一股热烘烘的声浪便已从里面涌了出来。酒馆的二层上挑出一个大
大的木头牌子一直伸到街上,上面用白垩涂写着几个俱泸字:“臭铜”。
难岐石推开满是油泥,虚掩着的木门,走进酒馆。迎面扑来的就是一股混杂着野葡萄酒、
羊油、牛肉,还有烟草的浓烈味道,呼吸都几乎被窒了一窒。
酒馆里坐满了人,都在大声喧哗着。几个穿着短衫的店伙端着盛酒的陶壶和盛满菜蔬的大
盘子,满面是汗,在人群中费力地穿来穿去。
俱泸的酒馆和中陆的酒肆形制大不相同,这间“臭铜”酒馆里除了散在店里的小方桌外,
还有一条长长的柜台。
柜台高到当胸,外面沿着摆放了一溜长腿方凳;一个看上去像是老板的摩呼罗迦小老头正
站在柜台后面,从硕大的木桶里倒出酒来递给围坐在柜台前的客人。
难岐石方推门进来,看着这满屋子的人不禁有些犯晕,站在门当间儿愣着,心里踌躇:这
可要怎么问起呢?
正呆立着,只觉身后有人用力将自己一推。难岐石一身丹力修为已有小成,此时被人猝不
及防地一推,自然而然地便有了反应。
当下将肩轻轻一侧,不声不响便将身后那人推来的大力卸了出去。身后那人显是未曾料到
,一下子就推了个空,向前踉跄了一步,险些摔趴在地上。
那人是个足高出常人两头的龙那壮汉,青绿肌肤,头上刮得光光地,没有一丝头发,只一
个龙那特有的小小独角顶在额上。
那人体形壮硕,周身鼓鼓的肌肉块似乎随时都会把披在身上的那件朱红色卡摩撑破。除了
裸露在外面的一条粗大右膀上束着的两指宽金环和双耳上悬着的那一对盘蛇形大坠,全身
上下就再无别的饰物。
险些在门口被摔上一跤,那壮汉立稳身子,回过脸来睁着一对铜铃大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
难岐石。
难岐石以为他心下着恼,忙笑着歉然道:“是我的不是,方才走了神,在门口就愣住了,
挡了您的道。”
谁知那壮汉像是压根没听见一般,又直愣愣盯着难岐石看了一会儿,却突然呵呵大笑起来
,伸出一只粗大的骼膊到难岐石面前,挑起了一根大拇指,对着难岐石大声道:“你好本
领!我还是想不出你是怎么摔了我一跤的!来,我请你喝酒!”声音洪亮,震得人耳鼓里
都嗡嗡直响。
难岐石愣了愣,心下倒是十分喜欢这龙那壮汉的爽直,便也哈哈一笑,跟在这龙那壮汉的
后面走到那条长长的柜台前。
那龙那壮汉似是和这酒馆里的人很是熟稔,径直就走到了柜台前,伸手在台面上重重一拍
,冲老板高声喊道:“老哈赛,两杯朗利来的野葡萄酒!”
干瘦的小老头哈赛满脸堆着笑,端着两个盛满酒浆的硕大香柚木杯子走了过来。
把酒放到台面上,哈赛冲那龙那壮汉笑道:“阿逾僧陀老爷,又来喝酒了?”转头看向难
岐石,打量了一下,道:“这位老爷是远来的客人哪,是坐着海船穿过黄泉之渊的汪洋从
中陆那边来的吧?”
难岐石点了点头,在阿逾身旁的方凳坐下。
阿逾瞪着大眼看着难岐石说:“原来你是从中陆来的,怪不得有两下子。我叫阿逾,是个
野僧陀,最喜欢打架。”︵注:在俱泸州上,奉神的修行人都称之为“僧陀”,大多数都
在神殿中终身以侍奉大神罗摩那为业。但还有一些并不栖身在神殿中,而是游历四方修行
的,便被称之为“野僧陀”。︶
难岐石被他逗得一乐,向他拱了拱手道:“我是从中陆来的难岐石,正想要到普兰士革去
,听说这里也许会有商队往普兰士革那里去,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跟着同行。”
难岐石的话音方落,身边便有人小心翼翼地笑说道:“这位老爷可是要去普兰士革却又不
熟路途?”
难岐石回身看时,却是个身材矮小、圆滚滚得有些肥胖的摩呼罗迦人。那人看上去约莫三
十来岁的样子,满头黑色的鬈发,嘴角上垂着两绺细长的胡须,脸上一副精明神色,两只
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见难岐石回头望向他,那人满脸堆起笑,双手环抱在胸前,躬身深深施了一个礼,说道:
“小人的名字叫作塔塔。在这大明月悉歹火王治下的土地上,没有小人不知道的路,没有
小人不曾走过的地方。”
说着,那自称塔塔的胖子竟然高声唱了起来:“啊哈,飞过天际的小雁雏自会知道星辰的
方向;日日在土里的地鼠怎会不知道路的去处?要问谁是这里最好的向导,没有人会怀疑
,那就是识路的塔塔!”
歌声圆润悦耳又诙谐有趣,引得“臭铜”里的一众酒客都高声叫起好来。塔塔面上带着微
笑,向四面一一躬身答礼作谢,然后转回身来,对难岐石又一鞠躬,笑道:“识路的塔塔
就是小人,愿意为老爷前去普兰士革的道路指引方向。”
难岐石这时倒是有些目瞪口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心里本是想跟一个商队一
起,人多同行较为安全,谁想竟会遇上一个毛遂自荐的向导?有心想要回绝,但这塔塔又
唱又跳得这么一弄,反倒有些张不开嘴了。
塔塔眨巴着小眼睛只是看着难岐石;难岐石手上端着那一大杯酒,正僵在半空里,两人就
那么对望着,有半晌都没话。
一旁的老板哈赛看见两人这副模样,连忙满脸堆笑着过来打圆场:“塔塔可是我们吐亚亚
城里出名的向导,远来的老爷要是想要一路游览俱泸的风光前往普兰士革,塔塔会是您最
好的选择。”
阿逾在一旁却是闷哼了一声,两只大眼一鼓,对那老板粗声道:“老哈赛,不要在这里凑
热闹,你说的话什么时候准过?”
哈赛像是对阿逾颇为敬畏,被这么一说,只是躬身诺诺,满脸讪笑着立在一旁,却再也不
敢说什么了。
“先说说价钱吧!”难岐石沉吟了一会儿,总算是开口说了话。
听着难岐石口风略有松动,塔塔脸上的笑意更是满得快要溢出来,很利落地又行了个礼,
小心地说:“这一路上去普兰士格的路途甚为遥远。罗摩那大神保佑勤劳获得衣食的人,
小人也不敢向老爷多求赏赐,老爷这一路只需付给小人二十个银居埃就可以了。”说完,
拿眼角觑着难岐石,看着难岐石脸上的神色。
难岐石虽然并不知道这里雇用向导的行价,但是心里也猜得到这塔塔嘴里报出来的价只怕
是大不实在。
当下便也不动声色,只是自顾自地喝自己那一大杯野葡萄酒,把塔塔晾在一旁,看也不去
看他。
塔塔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难岐石,等了约莫足有两袋烟的功夫,走开也不是,不走开也不
是,只觉得背上直有些冒汗。干看着难岐石和阿逾两人谈笑着大口喝酒,自己嗓子眼儿里
不禁也有些觉得冒烟,却只能一口一口干咽着唾沫。
正觉得十分忍不得,待要拔脚走开的时候,耳里突听见难岐石问道:“十个银居埃。怎样
?”
塔塔心里一抖,觉得略有些肉痛;但飞快地思忖了一下,却抬起脸来笑着对难岐石道:“
好的,就依老爷您的。小人塔塔愿为老爷效劳。”
难岐石笑笑,转脸对哈赛说:“给我的这位向导,也来一杯酒。”
塔塔从哈赛手上接过酒杯,大大喝了一口,神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涎着脸嘻笑着对难
岐石道:“老爷真是个善心人。”
说话时,两只小眼已眯成一条细缝,咂巴着嘴,样子像是甚为陶醉。
慢吞吞喝完手里那杯酒,塔塔对难岐石施了一礼,说道:“老爷,所有过路的旅人在出吐
亚亚城时都要缴纳关税,这是大明月悉歹火王治下诸城的规矩。平常行路的散客大都是结
队一起出城,这样出城的关税可以少交上四成。不知道老爷您的意思怎样?”
难岐石点点头,问塔塔:“这家酒馆里能找到一起结队出城的散客吗?”
塔塔笑起来,一拍胸脯,大声说:“这点小事,老爷您就交给塔塔来办好了,塔塔一定办
得妥妥当当的。”
说着,从台面前的方凳上跳了下来,对难岐石说:“塔塔这就去办。”转身就跑出了酒馆
。
阿逾闷闷哼了一声,对难岐石道:“油嘴滑舌的家伙,怕是信不过咧。”
难岐石却是一下想起了也是同样有些油嘴滑舌的长琴,反倒觉得塔塔颇有几分亲切。听阿
逾这般说,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功夫,塔塔就领着四、五个人又进了“臭铜”,带到难岐石面前介绍了一下。
塔塔领来的都是些做小买卖的独脚商贩,少交些出城的关税自然是乐得不过。很快就谈好
了各自分摊的关税,约定了第二日出城的时间。
见是谈得差不多,出城的事情也有了着落,难岐石心中记挂在旅店里的阿妲,已正待要领
着塔塔告别阿逾出来,耳内突然听得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近前问道:“远来的先生可是要去
普兰士格?不知能否让我也做为您的朋友与您一起出城?”
那声音入耳似曾相识,难岐石愣了愣,仔细看时,原来是个年轻的摩呼罗迦女子。
那女子面若春花,容色娇丽,看年纪也不过是个方当韶龄的姑娘。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结成
无数细小的发辫,缀满了细小的粉红色星星水钻披散在笑意盈盈的面颊旁,一双大眼灵动
有神,却又还带着些许孩童的稚气。
顾盼间,流波脉脉,似能言语。湖蓝色的卡摩全是纯丝织就,闪亮顺滑的质料紧紧勾勒出
一身曼妙的曲线,窈窕动人;只可恨肩上披着的雪白大披肩将那令人偾张的线条略略遮掩
了些,凭空惹起无数遐思。
难岐石看着那女子只觉得有些面熟,想自己初到俱泸,应是不曾和这女子见过,心里微微
有些奇怪。
见那女子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样子,便笑了笑,回道:“既然姑娘想要一起结伴出城,我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正待要说应允,身边站着的塔塔却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难岐石回头看向塔塔,问道:“怎么了?”
塔塔面上神色很是尴尬,连忙摆摆手:“没,没,没什么。”
那女子也不去理会塔塔,径自对难岐石妩媚一笑,轻声问道:“那这位先生的意思是应允
了?”
难岐石点点头,那女子双手合十,深深躬下身去行了个礼,虔诚祝福道:“您是善心的人
,愿罗摩那大神的赐福永远光耀着您。”说着,转身便盈盈地去了。
就在转身的那一会儿,难岐石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是很快地又滑了过去,
还是什么也没抓住。难岐石皱起眉头,望着那女子的背影有点发怔:是哪里见过这样一个
相似的人呢?
还没等想出个究竟,一旁塔塔的抱怨却打断了难岐石的思绪:“老爷,您真是不该答允和
那人一道出城的。”
老人是她爷爷,两人一道出城访亲。
塔塔对那女子仍似是有些惧意的样子,只是招呼着那些他约来同行的小商贩,不敢走近到
那女子身边。难岐石留意打量着那女子,却怎么也没看出什么不同常人之处来。
出城的手续并不繁琐,难岐石这一队人来得甚早,所以在头前几个便出了城。出城行出一
段路,结伴的那些小商贩便纷纷道别而去,只剩下难岐石一行和那女子祖孙两人。
这时候,吐亚亚城那边忽然隐约传来些骚动的声响,几个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转回
头向来路上张望。
只见吐亚亚城的城门已经开始缓缓闭拢,拦在城内还没出来的商队都在大声鼓噪,吐亚亚
城里的城防武士已是站了好几排在城门处呼喝着驱赶闹事的人群。
难岐石愕然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塔塔一拍胸说:“请老爷等等,等塔塔去打听一下。”说着,急匆匆地便向城门那边跑了
过去。
难岐石本只是随口问问,却没想到塔塔会这么积极。等想要叫住塔塔的时候,那圆滚滚的
身形早已迈着两条小短腿跑远了。
难岐石摇头失笑,也只得停在原地等着塔塔回来。那女子却是走过来打了个招呼,说是和
爷爷先上路去,便慢慢扶着老人转到岔道上走了。
难岐石看着那女子走远的背影,那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又浮了上来──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可是,是在哪里见过呢?自己刚到俱泸又怎会对一个陌生女子感到似曾相识呢?
直到那女子扶着老人走得已是看不清了,难岐石方才摇了摇头醒回神来,自己心里也觉得
有些好笑。转念又想起塔塔和阿逾说的那个“海吉拉斯”,心里不禁觉得那女子很有几分
神秘。
没一会儿功夫,塔塔就又跑了回来。
圆圆的胖脸上满是油汗,神情却是颇为兴奋的样子,大老远地就挥着手,冲难岐石大叫:
“老爷!老爷!咱们今天可真是顶好顶好的运气!”
跑到跟前,塔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偏又急着想要说话,嘴里“呜噜呜噜”地也没
讲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倒是一口唾沫上来把自己呛着,又咳了好一阵。
夹缠了半天,难岐石才听明白,原来是昨日正午昆布扎比的大头领“刀疤”索格在拉央大
市集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砍杀,吐亚亚城里的几个扎比势力已经是乱作了一团。从昨日晚间
起就已经开始了零星的火拚。
到了今日一大早,几个扎比的头领联合向城主府要求关闭城门搜索砍杀“刀疤”索格的凶
手,这才在停止放关的时候,引起了出关商队的骚乱。
听塔塔说起来,似乎那砍杀索格的人和任何一方扎比势力都没有关系,但却由此引发了吐
亚亚城内几大扎比的互相猜忌,城内现在已是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难岐石原是没想到昨日中午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一幕引起这么大的事端,这时听塔塔一说,
也不由得暗自侥幸:若是今早晚出来那么一会儿,只怕是不知要在城里被困到什么时候。
见塔塔脸上笑得欢畅,难岐石道:“虽然是运气不错,没给困在城里。可也不是这么个高
兴法吧?”
塔塔嘴里不知哼着什么小调儿,斜坐在大车的辕架上,一手挥着鞭子在空中打着响鞭赶着
拉车的明斯驼,另一只手捻着自己唇边那撇细长的胡须;两只小短腿儿翘在半空里一荡一
荡地,满脸上都是笑。
听见难岐石问他,塔塔乐呵呵地说:“老爷,那索格可是个大大的恶人!他一死,吐亚亚
的天就放晴了!塔塔我心里真是乐得憋不住啊!”
说得高兴,塔塔把胸一挺,又大声唱了起来:“啊哈,大街上咬人的恶狗总不会安稳地活
着,蜇伤人的毒虫也总是丑怪的样子。小心一点啊,小心一点啊,天上的太阳就是罗摩那
的眼睛……”
俱泸洲人喜好歌舞,走在城镇乡集之中经常能见到有人放声歌唱,奔放起舞。擅长歌舞的
人,在俱泸是很受欢迎的。
塔塔在“臭铜”酒馆里初见难岐石的时候就是以一支小曲来推荐自己,赢得了满屋的喝采
。这会儿唱着小曲喜气洋洋,编出来的词也是颇为诙谐,阿妲在大车里听着,也忍不住探
出了头来,和难岐石相视而笑。
塔塔见两人听得起劲,自己也越发地得意,坐在车辕上手挥响鞭打着拍子,口里的小曲一
首接着一首唱个不停,惹得路边上偶尔错身而过的行人都纷纷侧目。
大车在俱泸的红泥土路上辘辘地奔得甚是欢畅,一路扬起的灰烟和塔塔响亮的歌声散碎在
阳光里慢慢淡去……
第四集
第三章 小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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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握紧手中的长刀,慢慢从眼前那高大的孟国将领身上拔出,铁器在骨缝间涩涩地磨擦
,刀锋离开的那刻,温热粘稠的鲜血又一下溅满在身上的铠片上。
浓烈的腥甜味道猛然充溢在口鼻之间,直顶到脑门上一胀一胀的。巫支祁重重喘了口气,
眼前一阵发花,已无心理会对面那砰然倒下的尸体,转回身,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手
都是膘胶一般的粘物,也不知是血是汗。
秋天正当头的太阳干燥而热辣,明晃晃地淌满在身周,可是巫支祁却觉得四处都好像是日
落时分的残浓如血,哀哀地将要沉静于黑寂──不!不是虚妄的想像,四处正是满是猩红
的血,艳艳地正刺得眼中生痛!
残断的肢体,如游丝般低微的呻吟,遍布在眼中的尸骸,嫋嫋腾起的一缕缕若续若断的轻
烟……人命此时轻贱得就如脚下正踩着的那丛衰草。
这就是沙场?这就是征战?
巫支祁只觉深深的无力感一时从四肢里弥散了上来,胸腔里的那颗心沉重得如同石头,把
整个身体都向下坠得酸麻软涩,直想要滑落在地上。
将手中的长刀一把插在土里,巫支祁扶着刀柄慢慢跪坐到地下,巨大的疲倦一浪一浪涌上
来拍打着他的身体,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好像一截沉重的木桩一样就要向前直倒下去。
“这样的厮杀,真是比打架累多了。”巫支祁在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眼前却有些发黑。
“储君!”几个身边的近卫大声惊呼着,大步上前伸手扶住巫支祁,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
。
甫一扶起却发现巫支祁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他们身上,众人大惊失色,再看巫支祁时,却只
听见一阵粗重的鼾声响起──竟是在一场血腥厮杀之后迳自就这么沉沉睡去了!
几只辽鸦悠悠从天上飞过,苍天之下,水黄阳光里散落着微尘,飘浮于大片的沃野,微微
有些被阳光温热了的风在草木间涌动。
厮杀之后又重归于平静的樊川原上,浸透了战士热血的枯黄长草被风撩得瑟瑟,荻国的士
兵正从这草间行过,收殓自己阵亡的弟兄。
战场上散落的尸骸虽多,但却大部份都是孟国人。这场交锋,孟国的部队溃败得很快,与
荻国的士兵甫一接触便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将这些子弟的尸体抛在身后,残部很快便逃入
了神断山中。
荻国之东,神断山脉南麓的樊川,本是已深入了与荻国毗邻的孟国腹地。但这几年间,荻
国不断出兵犯境,已是将孟国九郡蚕食其三,隐隐逼临孟国都城含墨。
此次巫支祁率兵深入孟国,在樊川与孟国将军季守纠缠近月,相持不下;直至今日方才狙
击季守的中军于此樊川原上。
季守乍遇狙击,尚还不及收束部队,便被巫支祁领一队突袭而入,斩首于马下。孟军继而
大乱,被荻军围聚而剿,败如冰崩水瀑。
这一战胜下来,荻国直驱含墨的门户便已洞开,孟国国亡之日可说是屈指能数。
大风庸帝长蟒二十二年十月,荻国储君巫支祁率军入孟,杀孟军主帅季守于樊川。孟国上
下慌惧,孟王留升遣使入荻,愿割三郡之地求和,并以岁贡。荻王掷书笑曰:此我囊中物
尔,何以需汝呈来?乃不允,继而增兵入孟。是年十一月,荻军围含墨。
樊川原一战,荻国王储巫支祁声名鹊起于中陆诸国,一时风头无出其右。酒肆茶舍闲论杂
谈之中,每每与彰国新王网师并论。
干枯了的公孙树叶散落在宫城内街的石板路上,被风扰动成一浪浪明黄的潮,从脚面流过
去。
大道两侧青灰的宫墙已有些斑驳,只有那荻国陵王巫氏的九头青狮子徽记仍是清晰无比地
深深錾在壁上,镏上的赤金在日影里闪动着些微光。
阳光隐在层层云翳之后,影影绰绰一个灰白的点。巍峨宫城的剪影衬在鸽灰色的天幕下,
沉默静肃。极目高处,正有一行辽鸦缓缓飞过。
“储君,大王正在垂心殿召见,还是快些过去吧!”随行内侍在一旁小声提醒了一句,巫
支祁才恍恍惚惚从天上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唔”了一声,在前面当先走了出去。
跟在身后的内侍德生不住偷眼看着前面这位新晋储君的背影,心里对这位储君颇有些好奇
。
此任陵王巫勉子嗣不盛,只有三个儿子。这巫支祁乃是最小的世子,却向来不为陵王所宠
爱,自小便被送出宫去学艺,此后又听说游历诸国,向少回到宫中,自己进宫也有十多年
了,这却还是头回见到这位世子。
陵王巫氏向立嫡长子为嗣,大世子巫垣甫一落地便已被封为储君,而二世子巫晟烨却是向
来最为陵王所宠爱。
两位世子间明争暗斗已有多年,而且是愈闹愈厉害,最后竟是两府火拚,闹成了一死一囚
的下场。陵王这才遣左懿公急召这小世子巫支祁回宫,封为储君,以安定民心。
储君新封,即刻请命领军入孟,这第一次出征便就手斩孟军主帅,大捷回宫,现在荻国上
下茶余饭后闲谈之间说的都是这位新封储君血战之余睡卧沙场的豪勇,就连东极大殿上的
亲贵大臣们也对这位储君颇多赞誉。
只是,只是怎么今天自己亲眼看到的储君,面上神色似乎并不怎么开心呢?宫里的宫女、
小内侍们都猜着储君和陵王一样都是急如星火、不可一世的脾气,或是和以前的储君还有
二世子一样的飞扬跋扈;却没想到这储君的性子竟是颇为平易。
今日进宫来后,自己偷眼瞧着,储君总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这次出征的大捷,举
国上下沸沸扬扬的溢美之词,都不能让他觉得高兴;就连这会儿前去垂心殿领受陵王的封
赏,看上去,也显得不那么热衷。
陵王……想到这里,德生把头微微抬起了些,觑着眼看了看自己身前的那个青年高大的背
影:宽厚有力的背脊、挺拔的身姿、每一步迈出时的端凝,都隐隐透出陵王的气势。
说起来,储君果然有些不凡的气度,比之先前的储君和二世子看上去都要显得出众些。
不过,听宫里的人私下里传言,陵王却一向都不喜欢看到储君,不然也不会常年任储君流
落在外,就连先前册封储君的大典,也只是潦潦草草弄就了。真是捉摸不出来,陵王心里
是怎么想的……莫非,莫非和后宫城里静言殿的那位洱妃有些牵扯?
德生又偷眼看了看巫支祁身上长袍上金线绣起的青狮子徽记──那正是储君独有的服色。
转念却猛然想起陵王对宫中内侍的严苛,身上不由得就哆嗦了一下,在心里暗暗大骂自己
:这宫里的事情岂是你个东西可以胡乱猜测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是个福。
一步行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看见什么不该看的,那自己这条小命不说保不住,就自己
那一族的亲眷立时便就会和踩死只蚂蚁一样轻轻松松被碾得如同齑粉一般!
心下略定了定神,德生轻轻举起袍袖,把自己额上渗出的那一层冷汗拭去,无声无息的吁
出一口长气,又垂下眼,不敢再想东想西,只是跟在巫支祁身后,一溜碎步,沿着长长的
内街甬道向垂心殿那边走去。
垂心殿是在前宫城东侧内里的一座不大暖阁,巫国地处中陆东北,地气多寒;从上代陵王
起,秋冬之季便选在此处论政。久而成例,垂心殿无形中已成了巫国机枢心腹之地。
殿前的内侍见巫支祁走了过来,举起金线缠挑竿儿,将湖海青挖花厚羊毡门帘高高挑起,
口中高声传呼:“储君殿下到!”
巫支祁略略颔首向两边的内侍示意,自己暗暗深吸了口气,目光马上沈凝下来,人已是一
步迈进了殿内。
垂心殿内的光线要比外面昏暗许多,厚厚的丝绒帷幕垂挂在四壁,地面厚实大青砖下满铺
了铜地龙,正烧得热烘烘的。
巫支祁一进得殿里,就被一股薰着浓浓水沈香的昏黑热气给裹住,好半晌,才藉着殿里四
壁上巨大的牛油灯的火光看清楚──殿内人不多,却都是陵王座下近臣:武殿太宰伯奢、
文殿太宰业权夫、承礼监总管矫斯和自己的王叔左懿公巫芩。
再看殿中正北乌木大案后踞坐的高大人影,被牛油灯明灭不定的火光染得浓重凝实,眼神
炯炯如明焰,正望着自己。
巫支祁慌忙上前几步拜在地下,叩拜行礼道:“儿臣给父王请安。”
陵王巫勉,与左懿公巫芩本是一母同胎的孪生兄弟。兄弟俩人面容肖似,只是巫勉较之巫
芩身形高大了许多,也显得更为削瘦。
自巫勉三十一岁承袭陵王之位后,得亲弟巫芩匡助,巫国国力大盛,开疆拓土,与彰国分
峙中陆东西,并称豪雄。在中陆诸国中,陵王巫勉也算得上是声威赫赫的一代霸主。
坐在大案之后,看着拜在身前的儿子,巫勉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挥了挥,淡淡道:“起来吧
,不必拘礼。”
巫支祁谢过,起身退立在王案下首,殿中的几个亲贵大臣此时已是纷纷走上前来向他行礼
。
“储君此次大胜孟国,勇名远扬于中陆,正是我荻国有福,陵王有后啊!呵呵呵……”说
话的文殿太宰业权夫乃是两朝老臣,此时拉着巫支祁的手大声夸赞着,满脸堆起洋洋喜气
,笑得十分舒畅,颔下一把雪白的长髯簌簌直颤,神色间显得又是欣慰又是期翼。
一旁的承礼监总管矫斯,五短身材,却长了个硕大头颅,模样颇有些滑稽。这时也凑了上
来捡着业权夫的话缝没口地称赞巫支祁,声音倒比业权夫又大了几分。
巫支祁面上笑着向业权夫和矫斯二人逊谢,心下却是明白,这二人原本分别是大哥和二哥
的人;荻国世子内讧,大哥死于乱刃,二哥现下被囚于冷宫,自己新封储位,这二人正是
想要弥合一番,寻个退路。
武殿太宰伯奢乃是荻国名将,却是骨瘦如柴,形似病夫,一张面皮焦黄泛青,唇边几缕鼠
须稀稀落落,容貌颇为丑陋。
在一旁见业权夫和矫斯二人谀词如潮,伯奢似是有些不屑,只是上前向巫支祁拱手行了个
礼,也无言语,便又退在了一边。
王案之后,巫勉举手虚按了一下,殿中便立时静了下来。
巫勉目光炯炯,在殿内诸人面上缓缓扫了一回,沉声道:“此次围攻含墨,我意在孟国。
大军围城已有月余,只等着一声令下,便可即刻取下含墨。”
巫支祁抢在头里上前一步,朗声道:“儿臣愿为父王取下含墨,一举靖平孟国全境!”
业权夫和矫斯二人也马上随声附和:“储君新败孟军,斩首季守,正是声震中陆!挟此余
威,定可一举取下含墨,得孟国如探囊!”
巫勉面上却是木然一片,看不出是何表情。只是以手指在几案上轻轻敲击,沉吟了些时,
望向伯奢道:“你看呢?”
伯奢上前一步,徐声道:“储君繁川一役虽斩季守于阵中,但一则孤身犯险,深入敌阵;
二则于阵前酣睡,轻忽战事。虽豪勇可嘉,却为将者之大忌!且攻城不同于野战,臣意以
为储君非为主将上佳之选。”
巫支祁怔了一下,随即大声申辩道:“父王!……”
话还未说完,左懿公巫芩也走上来,伸手在巫支祁肩上轻抚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
巫芩转脸向巫勉道:“王兄,武宰大人所言极是。我看支祁也是经验尚浅,不适为攻孟主
帅,不如派去小山城练兵为是。”
巫支祁还待再说些什么,巫勉已是断然一挥手,对巫支祁冷然道:“就是这样,在都城稍
待两日便去小山城练兵,攻孟便由伯奢主持。”
巫支祁只得把话又咽了下去,面上却仍是有些不甘心。
巫勉从案后长身起来,看着巫支祁,声音变得略略柔和了些,道:“樊川一仗打得还算漂
亮,也难为你了。要打仗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顿了顿,又道:“去看看你娘吧!”言罢,一挥手,声音又转而冷冽了下来:“散了吧!
”
众人从垂心殿里退出来,伯奢走到巫支祁跟前举手一拱道:“方才伯奢出言多有冒犯,还
忘殿下见谅。”巫支祁慌忙逊谢。伯奢便又一拱手,便迳自昂然去了。
好容易应付了业权夫和矫斯,回头看时,却见巫芩正站在不远处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吗?”巫芩拉着巫支祁的手,呵呵笑着问道。这时两人在内街的通道
上慢慢走着,随侍和护卫都远在三、四十步外。
巫支祁自幼少在宫中,陵王巫勉教子又是素来严厉刻板;一人孤身在外时,多是巫芩遣人
照料,互通消息,所以一向倒是跟这叔叔巫芩更为亲厚些。
见巫芩这般问,巫支祁只笑了一下,道:“反正都是父王他做主,我做儿子的也没什么话
说。”
巫芩听了,笑着摇了摇头。
那时天色已是暗了些,快到掌灯的时辰,到处都裹着浑浑浆浆的一层泛赭的重色。这北地
深秋的天气里总是透着一股子干冽的冷意,到了这光景就愈加分明起来。
巫芩望着天上已有些模糊的几缕云无言半晌,方才回过头来望着巫支祁,眼瞳幽幽,笑得
十分深沉,缓缓道:“话不多说了,你可想明白我为何向大王建言,让你去小山城练兵?
”
巫支祁愣了愣,道:“攻孟是个美差,我带兵新近大捷,无谓再与臣下争功,也省了在父
王面前出些风头。王叔可是这个意思?”
巫芩看了巫支祁一眼,面上颇有赞许之色,微微点了点头道:“这是一层。另一层,是让
你去小山城练兵。”
说到这里,巫芩有意顿了顿,才似乎是无意一般随口问道:“你现下手头能有几个用得着
的亲兵?”
巫支祁这下才恍然过来,刚想说些什么,巫芩却是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笑道:“好了,就
说这些。去看你娘去吧,我这就出宫去了。”
言罢,巫芩招招手,随侍从后面牵过座骑,翻身上马,便带着一队护卫迳自去了。
巫支祁立在那儿,望着巫芩一队人从东边角门出了宫城,才回身对跟在后面的内侍德生道
:“去静言殿。”
从垂心殿出来沿着内街的通道向东,转过神照门向北,便进了后宫城。沿着通道向北,经
过栖碧苑的慈声殿、佩珰殿,转折蜿蜒过浣花湖上的二十七孔弦桥,在后宫城的最东北角
上就是静言殿。
宫阙绵延,重楼叠户,一路行来,虽然天色将晚,眼中所见已是有些模糊,但这一处一处
却依稀都是幼时曾玩耍过的地方,似是相识,却又陌生,看在巫支祁心里一阵阵地竟不知
是些什么滋味儿在翻涌。
身后的德生正大声命人点起灯笼,一个小内侍跑了几步上去,高高挑着杆灯笼在前引着。
灯笼昏黄的光亮晃进眼里,巫支祁这才惊觉,天色原来已是全暗了下去,浓浓一片墨蓝压
得没一丝天光。后宫城里的各处宫室这时候也纷纷掌了灯,次第间都亮了起来,不多时倒
是照得四处通明透彻如同水晶琉璃一般。
远远望见静言殿暖暖的灯光静静透过来,巫支祁胸口不由得一热,眼中也不觉有些涩涩,
就连心头也是一片酸酸胀胀地淤着,脚底下不知觉间便已是奔着那处走得飞快。
德生在后面紧跟着,偷眼打量,只看见巫支祁面上神色忽喜忽忧变幻不定,眼眶泛着微红
,似是还有些水光,只光线太过昏沈,看得不甚分明。
见着前面储君愈走愈快,虽是自持身分,没有跑起来,但其实却也仿佛;直把几个随侍在
身后紧跟着,上气不接下气。
德生心中暗忖:“初进宫时便听人说,这后宫城静言殿里的洱妃娘娘性子有些特异。那年
东胜述田造大长老入宫拜见陵王后,洱妃娘娘便信了东胜传过来的‘净识宗’,整日都在
小偏殿里念经,平日里咱们这些内侍婢女们都是难得见到几回。
“储君自幼被送出宫中,这母子两个向来聚少离多,这会儿差这么几步便就见着了,也难
怪储君失仪。”
心下虽是想着,脚下却也不敢慢了。德生急急跑上几步,叫过一个随侍打头往静言殿那边
通报。
静言殿偏于宫城内的东北一隅,形制殊不起眼。只是青瓦素墙的几座宫室纤纤巧巧地错落
着,其中有几处花草苗苑。
洱妃本是居于宫城内中的扶摇殿,自皈依东胜“净识宗”后,便向陵王请愿,捡了宫城东
北的荒僻之地起了这几座宫室,得陵王赐名为“静言”。
巫支祁轻轻推开面前那扇雕花木门,门上的铜兽头被灯光映出明晃晃地一抹光,随着门轴
“吱呀”一声的悠长声响划进眼内,心里也不由得怦然一动。
门方一开,内里就幽幽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了出来,笼在身上。
眼望进去,屋里那盏牛油灯暖暖的光晕里,母亲正含笑坐在矮几旁看着自己。
像是在门口顿了顿的样子,也或是没有,只是觉着那会儿心里“呼”地一下似是翻了什么
,一片热就在身子里散开,几步便抢进屋里,一头伏在了地下,张口唤出一声:“娘!”
自己听在耳里,那声音都有些颤颤的。
鼻腔里酸酸涩涩,忍不住用力吸了一下。头低着,脸望在地上,深深吸了好几大口气才把
胸口那乱糟糟的一团都压了下去,方想抬起头来,便只觉得母亲的手掌轻轻抚在了自己头
上,五指伸在了发丝里,一缕一缕将头发柔柔理顺,慢慢梳向颈后。
母亲的手掌温温热热熨在发丝间,直渗到胸口,撩得那乱糟糟的一团一时又翻了起来。这
时耳畔听见母亲柔声说道:“祁儿,你都已长成大人了。”
眼眶里便再也憋不住,一下就湿了,连忙抬手抹去了,这才抬起头来,咧开嘴一笑:“娘
,孩儿回来了。”
昏黄灯影下,洱妃媛好看着自己面前已是英挺青年的巫支祁,不禁也是泪眼婆娑。
恍惚之间,往事如云如烟,缥缈而起,历历又现于媛好眼前──初入这荻国巫氏的墟宫之
时,也是这般深的秋天,北地的风里开始隐隐透出冰霜的寒意。那时的自己才不过是个十
八岁的小姑娘,跟着荻国的车队来到了这个地方。
荻国的铁骑精兵踏破了故国的都城,将自己掳来献在了巫勉的王座之前。自古得胜的将军
都把自己得到的最美的女子和最珍奇的宝物献到他们的王面前,那就是他们忠心最好的证
明。
只因姚国冶容公主媛好的美名早已传于中陆,所以无人敢触犯陵王的虎威,妄图染指自己
。就连那荻军的统军上将,攻破都城灭掉姚国,陵王的亲弟弟巫芩,也只敢在带着自己前
往荻都訚阳的路上,一次又一次悄悄撩起厚厚的车幛偷偷打量自己。
初次见到巫勉时,他正背对着自己,立在王案的后面。深秋的阳光从垂心殿的窗棂中射入
,带着些桔红暖色的光勾勒出那个男人高大削瘦的身影,挺拔得如同是一柄锋利的剑。
在故国的都城里,自己还是那坐在高高檀台之上的冶容公主的时候,那时整日里都有很多
王公子弟从四面八方赶来求婚,他们脸上的神情都是那样地讨厌,仰着脸看着自己,就好
像是那只整天在自己脚边乱转的小哈巴狗。
而那个男人,自己跪伏在大殿光滑地上,抬头望上去,那个男人的背影那么的骄傲,好像
天神一样的气概,自己的心里不由地就很快地跳了起来。
当他回过脸,望向自己时,那一恍惚间,只觉得那柄剑就深深地直刺进了自己的心里,自
己这一辈子从此就和这世上的孽纠缠到了一处。
什么亡国的悲切,什么家国的仇恨,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得自己的心一时就
随着那人去了,只想要那人多看自己几眼,多在自己的身上停留片刻……
可是那人的眼神却很快掠过自己,转向别的地方。眼中仍是平平淡淡,像是天下没有任何
事情能引起他的兴趣;他高高扬起头,迳自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去迎向他的弟弟。
他的两条眉毛飞扬向鬓角,骄傲地挑着,淡金色的阳光轻轻地笼在他脸上,那脸上满是不
可一世的神情,就像是天下没有任何事能被他看进眼里一样。
自己虽然跪伏在大殿的中央,却好像被扔在角落里一般,那中陆上无数王公子弟的追逐,
那冶容公主传扬天下的美名,在那一刻都显得格外可笑;可笑得让自己曾经自负的骄傲,
全成了泥尘萎在了地上。
后来,自己还是被收在了他的后宫里,并被赐封为“洱妃”。
也许,也许只因为自己是他的亲弟弟献上来的厚礼,他需要收下这份礼,来表示对弟弟的
信任。
在墟宫里,他的妃子很多,但是却从来没有哪一个会特别受到他的宠爱。他的视线好像天
生就从不会为女人停留,哪怕一小会儿。
似乎只是一转眼,就过了好些年,墟宫也就住得习惯了,这北地的风似乎也就不觉得像初
来时那么冰寒。再后来,就有了祁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最小的儿子似乎并不喜爱,七、八岁就把他送出了宫中,自
此之后,自己和儿子就很少再见面──可是,天知道,自己为了这面前的孩子,耗尽了多
少的心血……
只是这一恍惚间的光景,数十年的往事已在心头又这般流转了一回,媛好幽幽吁出一口气
,一边取帕拭去眼角的泪水,一边伸手将巫支祁鬓边的一丝乱发理到耳后,从嘴角浮起一
个笑容,柔声道:“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吧?”
巫支祁轻轻从一旁的矮几上端起一碗参茶奉上,笑着说:“父王和王叔的意思是后几日要
孩儿往小山城去练兵。”
媛好才从巫支祁手上接过茶碗凑到唇边,听了这话,手上不禁一颤,又把茶碗在几上放了
下来,顿了顿,面上神色现出几分空茫,道:“怎么……又要走了呢?”
巫支祁连忙又把茶碗捧起来送到媛好手上,陪笑道:“娘,不碍事儿的。这一回又不曾离
了荻国,只是在小山城,离这訚阳又不远,时常都能回来看娘的。”
媛好叹了口气,终是把手上的参茶慢慢喝了下去,凝眉半晌,才低声道:“你王叔也有这
个意思,想必是不错的……只是,总归还是能在訚阳的好。”
巫支祁从媛好手中接过茶碗放到几上,望着母亲,很沈稳地凝声道:“娘……”
媛好转过头来看着巫支祁,微微一笑,嗔道:“好了,知道了,不去操心你这些事。这几
年……在外面过得可还好?”
“好着呢!”巫知祁笑道。“孩儿在燕都还结识了两个好朋友……”
母子灯下絮絮闲话,直到更深,巫支祁才从静言殿辞了出来。
媛好靠在矮几旁,听着殿外的人语声渐远渐淡。
窗棂里透进来的那几星半点灯笼的光亮终是沈在夜色中不见了,才怅怅落下目光,独自一
人在灯下怔怔了半晌,从几旁站起来。立在殿角的宫女甚是乖觉,忙从一旁的架上取下一
串珠串,送到媛好手上。
珠串普普通通,本是寻常的黄杨木珠以鹿筋串成,只是长年被人拿在手中把玩,已是挂上
了一层琥珀似的浆,在灯光下面温润闪光。
这珠串称作“数珠”,看似平常,但其实在中陆却是少见之物,原是东胜传来的“净识宗
”所用的法器。
“净识宗”在东胜颇为盛行,该宗尊崇大神明陀,论讲罪业果报,种因必得果;行善好施
必得福果,罪业为孽则难脱恶报。
又说,万物生死轮回,这因果业报轮回数世都难脱纠缠,此生此世所种下的业因未得业果
,后生后世轮回中也终会得报。
若想超脱因果轮回,需得常年修行,净识虑念,清心而寡欲,赎却一身的罪孽。故而皈依
“净识宗”的信徒,多有在静室中点一炉细香,捻动数珠,诵念教宗法门来修行的。
数年之前,东胜“净识宗”的述田造大长老穿过足天关来到中陆荻国境内宏法传道,也曾
被陵王请入墟宫中讲法三日。
那时媛好得述田造大长老亲自收为弟子,皈依了“净识宗”。这串数珠便是当日述田造大
长老所赠。
媛好从宫女手上接过数珠,一面向殿后慢慢走去,一面道:“秋儿,去把香点上吧!”小
宫女应了一声,便跑在前头往殿后的静室去点灯。媛好一颗一颗捻动手里的数珠,怔怔看
着光滑圆润的木珠在手指间滚过。
一会儿,静室里的灯幽幽亮了起来,秋儿捧着一只小小的白玉香炉放在榻几上,又从榻角
的螺钿漆匣里取出几枝线香轻轻放在了香炉旁。
媛好慢慢坐上榻,看着秋儿把火镰打起来,将线香点燃,插进香炉里。线香头上那个红点
明明灭灭的,就荡出一缕游丝儿似的轻烟凝凝不断,直升到殿顶的藻井天花上才融进沉沉
的暗色里看不见。
媛好直直望着那香好一晌,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将眼微阖上,口中开始诵念。
秋儿屏住声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和上门的那当间儿,耳中似听着媛好口里喃喃道:“
……明陀大神保佑……一应罪孽都是我一人承受了……只愿祁儿诸事顺遂……千错万错,
原只是我一人的……”
外面殿上寂寂无声,只那盏牛油灯亮着。这静言殿里因洱妃好静,服侍的宫女便也格外来
得少,就只这秋儿跟了洱妃好些年。
秋儿倚靠在殿中的大柱上,想着今儿来殿里的储君──这新立的储君还是头回见到,关于
他的传说却是早已听了很多,储君那双墨蓝的眸子深深的,在灯影子底下,好亮……
一时间,秋儿咬着自己的嘴唇儿,也恍惚着有些痴痴。
去小山城练兵的诏令是四日后下的。荻人尚武重令,行事雷厉,鲜有拖遝。巫支祁在接到
诏令的当天便带着几十名护卫亲随离开了荻都訚阳。
小山城距訚阳纵马只有十日的路程,却是足天关之后交通中陆的唯一隘口,城如其名,扼
守于神断山脉的幽狮、藏像两峰之间,和数百里外的足天关一线相通。地势险要,历来都
是荻国军防的重镇。
此时已是中陆北地的深秋时节,从东胜洲冰原上吹来的凛冽寒风虽是经越了神断山脉的重
重峰峦,已没有那般浩大的声势,却依旧强劲。裹着深秋逐日浓重起来的冷意,把太阳下
面那一点点热气都涤荡得干干净净。
“这鬼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走在前面的北安伸手把脖领子紧了紧,嘴里小声嘟囔了一
句。
后面的东定听见,策马赶上去和北安并在一处,嬉笑道:“越近东胜地气自然是愈冷,又
是这个时节,想不冷也难呢!”
顿了顿又道:“再赶几步,前面到了小山城里自然有暖暖和和的下脚处了。”
北安撇了撇嘴,苦着脸道:“小山城那等地方怎比得上訚阳都城繁华?想也知道,定是冷
冷清清,没个玩耍地方。”
“你又没去过小山城,怎知道不好?”东定看了一眼北安不屑道。
“你就去过小山城?你又怎么知道好了?”北安很是不服气,红了脸,冲着东定伸着脖子
嚷嚷。
两个人在马上互相圆瞪着眼,谁也不服谁,都直愣愣地伸着脖子,倒像是两只小斗鸡。
后面的巫支祁看在眼里,不禁笑了出来。身旁的南绥一抖马缰,上前几步到了北安和东定
两人身后,一人赏了一记暴栗。
打得两人一缩脖儿,龇着牙直吸着凉气儿,却是一下子都老实了。这几个亲随,都是临走
时巫芩送给自己的。
北安和东定年纪尚小,不过十五、六岁;倒是另两人南绥和西靖年岁较大,做事持重,是
个亲随头儿。
南绥回转头对巫支祁躬身行了个礼,道:“殿下,这两个小猢狲头回出来,还不晓事。”
巫支祁含笑摆了摆手,说道:“没什么,这一路上走来,也正是闷得很,由得他们闹去吧
,正好解解闷儿。”
说着话,精神一抖擞,手上缰绳一紧,两腿将马腹一夹,已是当先策马纵了出去。
马掌踏在被霜气冻得结结实实的地上,一串清亮的“锵锵”声响,南绥他们回过神来看时
,巫支祁早已奔出了数百丈之远,正向他们回身招手,口中喊道:“放开性子跑起来,谁
若能在我之后第一个到小山城,好生赏他!”
南绥不敢怠慢,连忙第一个放马跟了上去。余下的护卫和亲随自也是不甘落后,纷纷呼喝
着打马追上。
北安顿时来了精神,一边掣出马鞭,在头顶打出一个响鞭,纵马冲出,一边回头对东定大
声喊道:“这个主子够味儿!”
蹄声得得,马掌敲击在霜冻的地上,震得脚下都似乎有些颤动。
一队人马如劲箭一般猛然撕裂寒风,从远处疾驰狂奔而来,转瞬就快到了近前!倒让小山
城城门前驻守的军汉和正待出城入城的人都吃了一惊。
领头的那人是个年轻的骑士,把其他人都远远抛在了身后,披着一袭天青的大氅,被风鼓
动在身后如花般怒放。
眼见着那骑士人马如风到了近前,一个正挑担出城的小贩正在马前堪堪要被撞到,小贩圆
睁着眼愣在当地,却已是被吓得傻了忘了动弹!
马上骑士手臂一紧,抓住缰绳向怀里一收,已将胯下座骑的奔势生生止住。
那马颇为神俊,奔势被止,却仍有余兴未尽,只听得“唏律律”一声长嘶,人立起来,马
上那骑士纵声长笑,将手绕着缰绳顺势往边上一带,便轻轻巧巧将马带到了一旁。
旁观的众人一颗吊得老高的心才又都放回了肚子里,那先前愣在当地的小贩这才双腿一软
,瘫坐在地上。
原来城门口进出的人这时都围到了跟前,众人再看那马上的骑士,只见那骑士从头上将头
盔一把扯下,一头墨蓝的乱发散落出来,被风吹起,在冷冽的阳光中湛然有光。
座下的骏马打着响鼻,前蹄在地上不住刨动,却被那骑士一手死死扯住了缰绳,铸铁一般
立在当处,动也动不得一步,更显得马上端坐的那年轻骑士英气勃勃,风姿卓然。
人群中有好事的便高喝了一声采,跟着围观的众人也便交口称赞起来。
那骑士面上只浮起了个淡淡的笑容,一抖缰绳圈回了马,向着来时的路上望去。
紧跟在那骑士身后的那队人马此时也奔到了近前,当先两个冲在前头的竟是十五、六的少
年。那两个少年像是正较着劲儿,谁也不肯落下半个马头,转瞬间就到了那骑士近前!
只听得那两个少年惊叫了一声,显见得是奔得太急,止不住势子,虽自拼尽了全身吃奶的
劲儿死拽着缰绳往怀里夺,可那马跑发了性子,竟是怎么也止不住!
只见马上那骑士闪电似地平平伸出两臂,五指一张,便将那两个少年座下奔马的辔头抓在
了手中。
像是极轻松一般,那两匹跑发了性的烈马竟在那骑士手中生生止住了奔势,虽是奋力嘶吼
跳跃,却怎么也再难向前一步!
围观的人群中这时震天价响叫起好来,彩声如雷。
马上的那两个少年面色青白,一头的冷汗,从鞍上滚下来,一下便趴在了地上。
这时从后面赶上来的人也都到了跟前,纷纷滚鞍下马,趴伏在地,齐声道:“殿下!”
那年轻骑士端坐马上,朗声一笑,猎猎的风忽然将他散乱在额前的墨蓝头发吹开,露出挺
峭的眉下那对神采奕奕的眸子,整个人一时间便如一柄乍然出了鞘的宝剑,锋芒慑人不可
逼视,围观的人一时都被那风姿倾倒──正是和随行的护卫、亲随一路纵马而来的巫支祁
。
巫支祁看了看伏在身前的众人,探下身一把拉起犹自惊惶的北安和东定,笑骂道:“小猴
子,这会儿就熊了?起来!把脸上抹干净,跟我进城!说话算话,还要赏你们呢!”
又冲着后面的护卫亲随一招手,高声道:“都起来!上马!进城!”
北安和东定这才定了定神,拿袖子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囫囵擦了几把,重新爬上了马去。
后面的南绥、西靖招呼了一声,也都上了马,跟在巫支祁后面,分开围观的众人进得城去
。
离城门数丈远的角落上,停着一辆不大起眼的小车,车前围着几名大汉,身材魁梧,发色
分作红蓝两色,肤色却都俱为深褐,衣饰也与寻常中陆人不同。
要是长年在足天关、小山城一带做东胜、中陆两洲买卖的商人便都识得,这些大汉正是东
胜紧那罗人六色旗中的武士。
方才城门口巫支祁等人来到时的那一阵骚乱,把正准备进城出城的人都引了过去围观,就
只这几名大汉护卫着这辆小车,站在当地没有动弹。面上神色漠然,像是对城门那边的事
情毫不关心似的。
车上帷幕低垂,只在边儿上被人轻轻挑起一缝,原来车里那人正向着城门那边张望,正看
到巫支祁在城外大道上不动声色,立阻奔马,车里那人轻笑了两声,听声音竟是个年轻女
子。
又过了一会儿,巫支祁率队进了小山城,车里的女子也将帷幕放了下来,在车里问道:“
就是他吗?”
车旁的大汉听见问起,走上来个红发的头领模样的,在车前行了一礼,回道:“是,这就
是荻国新立的储君。”
车内的女子似是沉吟了半晌,静了片刻方才道:“进城。”
小山城比北安想像的要繁华上许多。城虽不大,却是从东胜穿过足天关后进入中陆的唯一
关口。
几代荻王锐意南下,为解后顾之忧,和东胜洲着意交好,两洲之间已有近百年未起干戈了
。镇守足天关的防军虽然依旧森严,但每年之中,行走两洲之间的商旅却是络绎不绝。
从东胜来的商队穿过足天关,走过神断山脉间七百里长的“一线天”山路,这小山城便是
到中陆的第一个下脚处;从中陆出去进入东胜的皮毛商人,这小山城也是进入东胜苦寒冰
原的最后一个整装地。
数十年下来,小山城中已是商贾云集,繁华不下荻国内陆的大城。城中百市齐备,诸货可
求;除了各地的商队,还聚集了走私贩子、游侠、从足天关上退下来等着被商队雇佣的老
兵,都热闹地塞在这本就不大的山城里。
从城门入城,城中只有唯一一条大道,全用巨大的山石垫成,遥遥直通那一边面向足天关
的城门。
城中的市集、民宅、酒楼、客栈便都东一摊西一摊地散乱在大道两旁。城修筑在幽狮、藏
像两峰间天然的一块山洼中,一片一片的民宅、酒楼、客栈都是挤挤挨挨凑在山洼里,再
往后,就是直插入云的陡峭崖壁。
小山城东西两侧,在半山腰中,各修筑有一个卫城,和小山城间以巨石垒垫成的兵道相连
。
东卫城是小山城城守叔罔的官衙和住地,西卫城便是巫支祁此次前来小山城练兵的所在。
荻国军制,每年秋后征新兵入伍,从中精选,送往小山城操练。小山城霜重雪冷,地形险
恶,所操练出的精兵向为中陆之雄,和彰国铁骑并称于世。
巫支祁身着便装,身后背着那柄青刀,走在小山城的大道上,仍是当日在燕都时的那一副
浪客打扮;只是身后多了北安和东定两个小猴子,闹闹腾腾地没有半刻安闲。
如此在街巷市集间走走,耳中听到喧哗叫卖的声音,巫支祁心里只觉得十分亲切,好像自
己还是和难歧、长琴当日在燕都时一般。
心下念及难歧和长琴,一时不由得颇为挂念,已分开了数月之久,这两人却尚未传来一点
消息。
虽离入冬尚有月余,但小山城地近东胜,此时早已是昼短夜长,风雪飘寒的深冬景象。这
才不过是訚阳地方下午日光未衰的时辰,小山城一带的天色却开始昏昏暗沈。
街边的店铺为了好做生意,早早便把灯掌了起来,暖暖的黄色灯光一处一处亮着,衬出一
家家烟囱中嫋嫋淡淡的炊烟升起,没在沉沉天幕中,和着风中时有时无的丝丝细雪混成一
片浑沌。
巫支祁仰头痴痴看了半晌──刚刚本是正想着操练那些新兵的,不意间抬头往天上看了一
眼,不想竟是看痴了。
这山城入夜的宁谧,让心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就仿如一个酣梦一般,虽是醒了,却还有
些恋恋不舍。
看着天上,脚下却是没停,仍是一步一步在街上慢慢踱着。才回过神来,想要看一眼路,
就只觉鼻腔中涌进一股暖暖的奇异香气,眼前已是一花,一团温软便撞在了怀里!
巫支祁修为已自不低,周身自然生出反应,运劲将怀中之物轻轻推开,仔细看时,却原来
是个年轻姑娘,面上薄有羞色,也正睁大着眼打量着自己。
“呵呵,可真是对不住了,是我走路没留神。”
巫支祁素性风流自喜,这时藉着临街商铺的灯光,看着面前这姑娘,只见这姑娘身段玲珑
,腰肢柔韧,似是身手颇为矫健;虽是肤色深褐,但面容姣好,尤其是那一对乌黑的眸子
,晶亮有神,格外动人。巫支祁心里一动,面上嘻笑起来,躬身对那姑娘作了个长揖,虽
是名为道歉,实则戏谑居多。
那姑娘看着巫支祁,却不言语,眼中神色狡黠,看着巫支祁倒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似
地。
这时,在后面的北安和东定也跟了上来,但只是看着巫支祁和那姑娘搭话,不敢上前坏了
好事。
巫支祁看那姑娘面色古怪,心里也不禁有些犯嘀咕,这时再细看那姑娘,却发现原来这姑
娘服饰大异于寻常中陆人。
这般的寒冬天气,这姑娘穿得竟甚为单薄,一身箭袖单衣之外竟只罩了件紫貂皮的披甲!
颈中项链乍看颇为华丽,细观之下竟是不知什么凶兽的一颗颗尖利犬牙雕琢串系而成。
再看那姑娘头上,一头乌亮的长发简简单单打成几个髻子,松松挽着,几缕柔丝散出来垂
在耳畔,倒是别有番风情。
这姑娘原来是东胜洲紧那罗人!看发色,想来应是紧那罗六色旗中的黑旗。
那紧那罗姑娘却是忽地爽朗一笑,大大的眼睛映着街上灯火漾出一抹晶莹。一伸手竟抓住
了巫支祁的衣领,把巫支祁一把扯到了身前,另只手轻轻在巫支祁脸上拍了拍,笑道:“
既然你都说对不起了,这样吧,请我喝酒去!”
巫支祁闻声一呆,愣了片刻,爆出一阵大笑,连声道:“好!好!我这就请你喝酒!”
说着看了那紧那罗姑娘一眼,又笑道:“难得遇见姑娘这么爽快的人,这酒,大可喝个痛
快!”
北安和东定在后面看得张口结舌──先前那女子伸手抓住巫支祁衣领的时候,北安和东定
就吃了一惊,待要上前一步喝斥那女子无礼,却不想巫支祁全然不以为意,反倒一下笑得
极是开心,反手拉住那女子,竟真的要和那女子去喝酒!
北安转头看看东定,又转回头看看巫支祁和那紧那罗姑娘,晃了晃脑袋对东定说:“咱们
这个殿下,也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刚入夜,小山城里正是热闹得紧,虽是远不如燕都、兴庆府、訚阳这样的国都大城烟花繁
茂,但街上三三两两行人、街边掌灯叫卖食肆,也殊不冷清。
巫支祁拉着那姑娘,也不甚挑拣,找了家看着还算齐整的小食肆便走了进去。
那食肆的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见巫支祁和那姑娘进来,满面堆着笑便迎了上来
:“公子和小姐里面请。门口迎着风凉飕飕的,里面铜盆细炭点着,正是暖暖和和的好用
些饭菜。”
一边说着,就从肩上扯下洗得干干净净的羊肚白毛巾,快手快脚将巫支祁和那姑娘身上的
浮雪掸去,一边哈着腰伸手将两人往里面请。扬脖又冲后厨一迭声道:“贵客到!打盆子
热水,给公子,小姐洗把脸。
“先切两盘子熟牛肉,蒜蓉、麻油拌过,快快端上来。”
又扭头对正站在一旁的小跑堂骂道:“怎么没个眼神儿的,快去把铜壶提来,热热地沏上
两杯茶给贵客端上来!”
巫支祁和那姑娘在里面捡了张干净桌子坐下,见着那老板一副蝎蝎爪爪的样子都不禁摇头
失笑。
巫支祁对那老板笑道:“老板好生精神,这店铺打理下来,竟似是有八只手一般!”
不想那老板闻声一愣,看着巫支祁大睁着眼道:“公子怎生知道小人在这市集上得人送了
个绰号叫‘八爪蟹’的?”
巫支祁一愕,旋即爆出一阵大笑,直把眼泪也笑出来两三滴,连连挥手叫那老板去了。把
眼角擦了擦,抬起头来时,一眼瞥到北安和东定两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犹豫着不知是该
进还是不该进,便使了个眼色,微微将下颔一摆;北安和东定会意,便自去一旁闲逛不提
。
这边上早已把熟牛肉切好两盘端了上桌。那老板亲手端过两杯茶奉上,陪着笑问道:“不
知公子想要点什么?”
巫支祁端茶喝了一小口──是滚水泡开的砖茶冲兑了牛乳、岩盐,小山城里住民日常饮用
的便都是这种。
虽是粗鄙食物,但解乏暖身,倒也风味不俗。当下便对那老板道:“你这店里有什么得意
的小菜便端几样上来。”顿了顿又道:“菜也就罢了,藏了什么好酒,热了上来!喝得爽
利了,重重赏你!”
那老板喜得连连哈腰,眉眼都被笑褶子挤到了一处,大声道:“您放心吧,包管让您满意
!”
不一时,菜就流水价般端了上来。也不多,就只三个:一个鲜葱爆炒岩羊肉,一个山蘑菇
野鸡热汤锅,再一个酸渍瓜条拌苦芹,另还配了一簸箩炕炉里新烤出来的玉黍面摊饼子,
香喷喷摆了一桌。
巫支祁正待要赞,便看那老板从后面颠颠儿地抱上来一个酒瓮,轻轻放在桌上。
老板小心翼翼地将上面泥封拍开──一股辛烈的酒香便一下子弥散开去。又取过两个粗瓷
大碗,抱着酒瓮将两个碗倒满,将酒端起,送到巫支祁面前陪笑道:“贵客请尝尝。”
巫支祁接过酒碗,藉着灯光先看了看──荻国地处中陆之北,地气远较别国为冷,一年之
中竟有四、五个月都是风雪天气。
正因如此,荻人也向来喜好烈酒。荻人民间自酿的土酒多是以杂粮为料,蒸过二锅取酒,
酒劲强猛,号称“狼翻锅”。
巫支祁在燕都时和难歧石,长琴三个人在宣公的“忘心忧”小店里帮忙了那许多日子,也
是内行人了。见这碗里的酒浆虽不甚清冽,但酒香辛烈浓郁,便知是“狼翻锅”一路。
当下喝了一口下去,那酒已是被烫好了的,这一口喝在嘴里,顿时只觉一股如火热线从嗓
子眼中直直穿下去,洞穿肺腑五脏,那时节,全身便一下子滚热了起来。
巫支祁一口下去,便端着酒碗直直挺着腰僵坐了半晌,那老板目不转瞬,有些紧张地直看
着巫支祁面上神色。
好一会儿,巫支祁才“啊”的一声叹出一口长气来,大笑道:“好酒,辛辣如火,后味儿
却是醇厚绵长,过瘾!”
那老板这才松了口气,连连笑道:“贵客满意就好,贵客满意就好。”
那紧那罗的姑娘见巫支祁这般模样,心下好奇,端起桌上另一碗酒,仰脖便喝了一大口。
巫支祁回头看见,惊道:“你!慢些……”便见那姑娘已然喝了下去。
一口酒下去,那姑娘脸上慢慢晕上来两抹极娇艳的嫣红,直透到颈中也是一片;圆睁着两
只眼,眼波盈盈欲流如水。愣愣在座上呆了片刻,才轻轻呵出一口气,伸手捧住红彤彤的
脸,低下头去,眼角已是沁出了几星泪来,神情甚是娇美可爱,一时倒把巫支祁看得呆住
了。
那姑娘伸手在脸上轻轻摸了摸,抬起脸来对巫支祁吃吃笑着说:“好烫。”
顿了顿,直起身来又爽朗一笑道:“中陆这地方,果然有好酒,真是过瘾。”眼中神采奕
奕,刚刚那一大碗烈酒下去,竟是浑然无事。
那姑娘嘴里赞着那酒,伸手提过酒瓮,给自己和巫支祁碗里又倒满上,将酒碗向巫支祁那
里一推,道:“来,喝!”
巫支祁越看那姑娘越是觉得有趣,一人在外的时候,见过的女子也甚是不少,豪爽洒脱的
也有,但却都有些粗声大气,仿如男子一般。
这紧那罗姑娘也自豪爽,却又时时于不经意间流露些女儿娇态,两相揉合起来,竟是有种
不拘礼数的自然野性,另有一番别样风情,倒比这烈酒还让人醺醺。
两人推杯换盏间,不知不觉已是更深。食肆里的食客来了又走,只剩巫支祁和那紧那罗姑
娘还在店中坐着。
桌上杯盘狼藉,那几个小菜和玉黍面饼子早就风卷残云下了肚,两人就着一点残菜,一碗
一碗地正是喝到了酣畅之时。
这般喝下来,饶是两人酒量甚豪,也不禁面带酡色,微有醺意。
巫支祁抱着酒坛,呵呵笑着对那紧那罗姑娘说:“喝了这一晚上酒,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
呢,姑娘你叫什么啊?”
那姑娘听见巫支祁问起,一口将碗中残酒喝尽,用手背在唇上一揩,也呵呵笑了起来。却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是笑得花枝乱颤,靠在桌上,几乎大半个身子都俯了上去。
丰满坚挺的胸部在桌上压出一个柔软的轮廓,倒是把前襟里一大片蜜色肌肤都露在了巫支
祁面前。
巫支祁心里怦然一动,忙转了头,自己灌下一口酒。耳中却听那姑娘道:“想知道我叫什
么?在我们东胜要知道女孩子的名字可是有个规矩的。”
说着话,那姑娘把手一扬,手中的酒碗滴溜溜就飞了出去,口中笑着对巫支祁道:“追得
上这只碗,莫让碗碰碎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话音方落,只见巫支祁翻掌在桌面一拍,震起三支竹筷跳在半空中,伸手一把抄起便甩了
出去。两只竹筷先酒碗一步插入地下的土中,堪堪将落下的酒碗架住。
第三支筷子却是旋飞出去,弹到酒碗上,带着一股巧劲将酒碗又弹起在半空之中──巫支
祁伸手轻轻巧巧一接,将碗重又递还给那姑娘,笑道:“幸不辱命。”
这一手干净俐落,力道分寸拿捏得一丝不差,难为的是巫支祁浑若无事地做来。
那姑娘接过酒碗,倒像也不甚吃惊,只是挑着眼望着巫支祁,吃吃笑了半晌,道:“你就
叫我弥生好了。”
巫支祁低声念了两遍:“弥生、弥生……”又对那姑娘笑道:“弥生姑娘可是一人来到中
陆?却不知眼下在何处下脚啊?”
弥生大眼睛闪啊闪的,也不作答;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笑个不住。突然伸出一根
细细手指,在巫支祁面上轻轻划来划去。看起来甚为挑逗,偏偏面上神色却又无邪,让人
丝毫不觉意涉其他。
便是这样,也撩得巫支祁心里一动。正待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弥生突然站了起来,嘻嘻笑
着对自己道:“好啦,酒也喝了,又是这个时候啦,我要走了。”说着翩翩然就从食肆里
走了出去。
不想这女子竟突然说是要走,倒一下把巫支祁搞得失了方寸,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待要追着弥生出去,那食肆的老板又跑了上来,连连陪笑道:“贵客,贵客,那个……那
个饭钱……”
巫支祁回身扔给那老板一袋错刀币,就要追出去,却又被那老板一把抓住:“贵客,贵客
,这个……给太多了。”
巫支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把甩脱那老板,一面纵身出去;那老板只听见他回身喊道:
“都给你了!”再看人时,已是没了踪影。
连忙拉开袋子,拿出一个错刀币仔细端详了好一晌,见是真的,这才放下心来。捧着那一
袋钱,竟是喜得怎么也合不上嘴了。
食肆外面街上已是夜深人静,弥生轻快地掠出去,丝毫没了方才醉意酡然的样子,身法竟
是轻捷异常,可见修为不俗。
弥生在街巷之间左拐右拐,到了一户不大起眼的民宅门前停了下来,伸手在门上轻叩了几
下。
木板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迎出两三个大汉,夜色之中只隐约见到这几人肤色深褐
,都是东胜紧那罗人。
领头的那人身材格外魁伟,和弥生一样都是一头黑发,从屋里走出来便气势不凡,自然而
然带着莫大威势。
几人向弥生行了一礼,正待要进去,只见领头那人忽然猛一回头,眼中精芒暴现,整个人
一时紧绷如弓,向着街角一处暗沈角落作势就要扑出。
弥生一愕,回头张望了一下,面上转而浮起一个了然的笑意。伸手拍了拍那大汉的肩膀,
摇头示意不妨。
那大汉顿时敛去周身气势,几人簇着弥生进了屋里,木板门“吱呀”一声又关上,小街里
重又静寂下来。
良久,街角那处暗沈角落里走出一人,一头乱发,背负青刀,正是巫支祁。
巫支祁的眼在夜色中幽幽发亮,望着那扇木板门沉吟了片刻,方才将身一纵,仿如只大鸟
般投进沉沉夜中没去。
第四集
第四章 浮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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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最近出入城的东胜人中并没有发现吗?”巫支祁听了西靖的回话,只微微笑了笑,
并不怎么觉得出乎意料。摆了摆手,叫西靖退了下去。
从座中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低头望去正看到下面校场操练的新兵。巫支祁看着下面出
了会儿神,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弥生……”
眼神中慢慢变得锐利起来:那个东胜紧那罗的女子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就那
天在那民宅里出来的几个大汉,便是一等一的精锐武士。
领头的那个紧那罗黑旗武士能发现自己的踪迹,说明修为不可小觑,只怕已是宗师级的人
物。这样的一群紧那罗人必然身分非同小可,关口上查不出来他们的行迹也早在意料之中
。
只是,他们来到中陆为的是什么事情呢?
说起来自己虽已贵为储君,但在荻国,却是根基尚浅,不说消息往来不甚灵便,就是堪用
的心腹,自己也没有几个。
这东胜人的一点点事情此时要查起来,却是毫无办法──叔叔要自己来到这小山城里练兵
,果然是用心良苦。
想到此处,再看看校场上的新兵,巫支祁把着窗台栏杆上的双手忽然用力握紧──那日和
难岐石在燕都曾见彰国网师麾下的“豹甲军”,军容壮盛已是在中陆诸国一时无出其右,
更何况还有近年来在中陆诸国中声威赫赫的网师“黑月狼骑”?
此时在小山城正是自己难逢的良机,今日这下面的兵卒就会是自己明日的亲卫,便会是自
己藉以雄图的资本!焉知他日自己不能以亲手带出的精兵和网师的“黑月狼骑”一决高下
?
巫支祁心头一时豪气顿生,伸手从背上慢慢抽出青刀,运起丹力,只听“嗡”地一声轻响
,刀身一颤,绽出青濛濛的一片光华。
青光忽尔化成一道急电,巫支祁口中轻喝,身随刀走,蜿蜒如龙蛇动静,开阖似狮虎奔行
。
一套刀招舞到酣处,满室只见青光如怒潮惊涛,一浪一浪不断涌起涨落;刀气森森,直让
人两股战战,毛发倒竖。
嘎然间,光敛风止,顿时无声无息,再看巫支祁收刀卓立于屋中,眼中神光如电,周身散
发出一股绝大气势,凛凛然王侯威严。
缓缓将青刀插回背后刀鞘里,回头看时,却见到北安和东定两人站在门外,张口结舌已是
看得呆住了,不禁失笑。喝了一声,将两人喊回魂来。
北安慌忙施了一礼,对巫支祁道:“殿下,您找我们?”
巫支祁看了看北安和东定肩上停着的两只天鹰,微微点了点头,伸手从桌上拿过两个小纸
卷,分别塞进两个黄铜的小筒中,又拿火漆仔细封上了,交给两人:“把这两封信用天鹰
放出去。你们两个以后就专门管这天鹰的讯息,一有消息,马上来回我。”
北安和东定两人答应着去了。
巫支祁立在窗前,过了些时,看见两只天鹰从校场角上振翅飞起,向上越来越高,最后化
成一个小小黑点,在万里青空的云层中渺去,心中悠然想到:难歧,长琴,你们可都还好
吗?
阳光太强盛,凭都千里连绵无尽的黄沙,明晃晃的一大片涨满在眼眶中,和燥热的空气一
起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虽然眼前沙丘峰脊温柔的线条连成一浪浪起伏,在明暗的交界里蜿蜒着静美,但被干渴焦
灼着的人却是连一点欣赏的心情也没有,只觉得那无声的沙浪静默着,在一点一滴吞噬掉
身体里的精力。
段羽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嗓子里马上是一阵如火燎过的疼痛。
咬了咬牙,段羽熵把身上披着的那件白袍的领口使劲扯了扯,似乎这样就能好受些。
他知道,从这里走回部族居住的陀南绿洲已经是不远了,但还是忍不住用手在眉上搭了个
凉棚,尽力向远处张望了一眼──除了黄沙还是黄沙,也许还有几株骆驼草在沙海的中央
静静待着吧?
地平线望不到的极处就是陀南绿洲,只要自己的方向没有走错,应该还有三天的路程就可
以回到部族了。
不管如何,也不能输给那个外族的奸滑小子!段羽熵心里又一遍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自
从十几日前从部族中出来时,这句话就在心里不停地念了好多遍了。
要是输给那外族的没用小子,修罗武士的脸都会给丢个干净,就算大裔、少勃他们不笑话
自己,自己也会给羞死。
想到这里,段羽熵倒是一下子又来了精神,把腰间的腰带又紧了紧,展动身形重又在沙海
上急速奔行。
那时候,他头顶上的青空中掠过一个黑点,越过他,投向地平线的极处,如果他注意到了
的话,一定能看出,那是一只在凭都沙漠里甚少见到的天鹰。
那只鹰似乎丝毫不觉在这沙海之上万里青空中那轮烈日的热力,双翼平展着在高空的气流
中滑过,缓缓落低,盘旋着向下,往一片绿洲上繁密的人烟处贴近。
这片陀南绿洲便是在凭都沙漠中称雄的修罗段羽部族的最大居地。
广瀚的凭都沙漠上如星散落着数百个绿洲,每个绿洲上都有着各自的势力。陀南是凭都最
大绿洲,水土丰美,在段羽部的苦心经营下已近千年。
段羽部在这片绿洲上蕃息延续,已成为凭都沙漠中最大的势力。在沙漠的传说中,火鸟之
国说的便是在陀南绿洲上的段羽部族。
陀南绿洲东面高地上的日升大帐是段羽部族长和部族中首脑的住地。
说是大帐,还不如说是一个筑有高墙的大营地。
营地以红柳条编成细篱,填塞沙土砾石围和修筑成高墙,方圆五百余步。营地之中是一个
个毡帐包,被围聚在中央的那硕大猩红色帐篷,便是凭都沙漠上无人不知的血色火鸟日升
大帐。
那大帐乃是部族族长所住,全以精选的牛皮制成,却不知是用什么方法染得猩红。
那红色很是特异,光泽略略偏于暗沈,但又不觉乌紫,恰恰如同未干透的鲜血,从中隐隐
透出一股杀伐之气。
大帐上除了那于烈焰中展翅飞升的火鸟徽记,再没什么其他过多的藻饰;虽是简简单单,
但却自有种王者威严,如雄狮踞坐,俯瞰着整个陀南绿洲。
段羽素听到帐外一声清亮的鹰唳,连忙从大帐里跑了出来。
几年光景,段羽素身材出落得更加高,火红的长发在沙漠晴朗的阳光里闪动着美丽的光泽
,飞扬在身后。眉眼间已不见当日的娇蛮神气,倒是自有一种耀眼的英气勃勃的美丽。
那鹰扑打着翅膀,落在段羽素的肩上。段羽素早在牠飞在头顶上时就注意到了,这时看那
鹰扑打着翅膀近了,便把手臂平伸出去,让那鹰停住。
段羽素伸手从腰带上挂着的小布袋里抓出了一小块肉干喂给天鹰,又从天鹰腿上缚着的黄
铜小筒中取出一个小纸卷拿在了手里。
这时大帐的帘幕又掀了起来,走出来个形貌威严的大汉。
那人身材高大强健,环眼浓眉,一把连鬓虬髯,火红的乱发如怒焰直指冲天;身上披着的
白色长袍衣角上绣满了金色的花边,腰中束着的一条宽大腰带,非皮非丝,质地十分奇特
,带扣却是一整块红色宝石雕琢出来的血色火鸟──正是段羽部现任的族长段羽由,他腰
中所束的那条火鸟腰带便是段羽家代代相传族长的信物。
段羽由自那次带着段语素从中陆回到凭都后一年,老族长便将族长之位传给了他。
段羽由是嫡系长子,在族中素来威望颇高,接过族长大位后,几年间带领族人将部族搞得
很是兴旺。
这时段羽由从大帐中出来,正看见天鹰停在段羽素臂上,便呵呵笑着问道:“是荻国那边
来传信给阿琴的天鹰吗?”
“是啊,是那边的阿祁大哥传信过来。”段羽素听见父亲的声音回头应道。
“阿祁大哥说他正在足天关那边练兵,问阿琴在凭都怎样。”说着,段羽素竟不禁往远处
伸长了脖子张望了一下,面上略显出些忧色,转脸对段羽由道:“爹,阿琴他们,这几天
也该回来了吧?”
段羽由伸出大手,在女儿头上轻轻抚了抚,温声道:“这几天是该回来了。”顿了顿,又
道:“阿琴那孩子很聪明,不会有事的。”
说着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有你这么整天挂念着,阿琴这次不赢也难啊!”
段羽素面上一下子羞红起来,对段羽由嗔道:“爹你又笑话我!”
段羽由却没有理会,只是皱起浓眉,远望着地平线尽处莽莽无尽的黄沙,像是一时想起了
什么,脸上显得若有所思,良久才慢慢道:“阿素,你说我们回到中陆的九嶷盟去好吗?
”
长琴站在一个怪模怪样、像是只小船的东西上面。
那东西上竖起了一张薄羊皮缝制的轻帆,被凭都大漠上迅急盛壮的风鼓得满满的,藉着风
力,那形似小船的东西带着他轻捷无比地向前滑出去,竟比高手全力展动身法在沙地里奔
驰还要快上三分。
长琴脚下所踩的,是插着帆杆的一片梭形薄木板。站在上面,两手把着帆上横架,可以不
断调整着帆的方向,那种轻松写意,和段羽熵在大漠里的那番艰难跋涉正是天壤之别。
不过,长琴面上的神色却不那么轻松。这会儿眉头紧紧皱起,望着前方一片连着一片的无
尽沙丘,像是正盘算着什么心事。
来到凭都也有好几个月了,和在燕都的时候感觉大是不同。
阿素和段羽大叔当然都很好,可是……长琴想到这里,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肩上的那道疤痕
。疤痕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结的痂已经落掉了一些,手指摸上去有些凹凸不平,皮肤下面
微微仍有些疼痛的感觉。
这疤正是前几天和段羽部族里的青年武士比斗留下的。也许是因为自己是外来的,也许更
因为阿素的缘故,部族里的武士都对自己很是敌视。
想到这里,长琴不禁苦笑了一下:其实何止是部族里的武士?也许部族里的修罗人都不大
看得起自己吧?
如果自己来到凭都,要找的只是个普通修罗姑娘,大概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可是阿素,阿素只有一个。她不光是他的阿素,还是整个段羽部族的小公主,也许,以后
还会是段羽部族的女族长……
望着强烈阳光下热浪滚滚的沙海,长琴涩涩地叹出一口气。
原来自己还以为这几年里和难岐还有阿祁两人四处游历,修为已是不错了,但不想来到这
修罗部族里,才发现只是平平无奇。
和难岐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自己原来一直都是被照顾着的吗?
段羽熵和少勃先不去说他们,比斗几次也算是赢过。可那个大裔,号称是部族里年轻一代
的最强武士,和他比斗过好几次了,每次都输得很惨。
这样下去……这样下去,自己怎么才能配得上阿素呢?
长琴脸上一阵苍白,人就像是被太阳一下子晒得褪了色。攥在轻帆横梁上的五指一下子用
力紧紧握住,心里那种焦躁,翻翻腾腾地又升了起来,一下子就乱成一片。
先前想出这沙地风船的法子,本是料着这次赢定了的。可这会儿,一路行来的那一腔子喜
悦这下子全散得干干净净。
不期然地又想起在燕都那天的燕语和难岐石两人,那天难岐眼中流露出来的那种尖锐的疼
痛似乎也划伤到了自己,五脏里便虚虚地怯起来,虽是在大漠干燥滚热的太阳下面,却从
心底下幽幽渗出一层冷,只觉得全身一下子没了力。
不能就这么服软了!心里使劲地大叫,可那股子气就是提不上来,木木地站在梭板上,两
眼无神地望着地平线的尽处,人就好像个土偶泥塑似地。
前面,如果快的话,再要个不到两天就能回到部族。可是,就算是自己这次藉着这个沙地
风船之助赢了,也仍然不是大裔、少勃还有段羽熵他们的对手。
何况,藉了器械之力,部族中的武士们也多半会说自己偷奸耍滑,不是靠着自己本力来赢
的……
“啊!……”想到这些,长琴心里烦躁憋闷得就快要炸开,终于忍不住扬起头冲着天上大
吼了一声,整个人便一下子从风船上塌了下来,滚在黄沙里。
被太阳的热力烤得滚烫的黄沙一下子扑在脸上,脑子里浑浑噩噩的那一团倒是略略清醒了
些。鼻腔里这时却猛然间袭上一丝酸楚,挡也挡不住,泪水忽地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把沙
粒贴在脸上弄了满脸。
一个人,跪在正午最烈的日头下,在莽莽无垠的沙地里,尽情嚎啕着,却死死地用拳头塞
在嘴里不肯放出声来,整个人浑身都在猛烈地抽动,远远望过去,就像头落魄的濒死老狗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时间并不长,因为日头还是正烈,长琴慢慢从沙堆里抬起了头,
重重吐出一口气。
拨开遮在脸前的乱发,用袖子把一脸的眼泪和砂子狠狠抹去,哭了这么一阵,心里倒是觉
得松快了许多。
刚刚站起身,忽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冷冷道:“我以为你这小子近来修为有长进,能赶在我
们前面,却没想到是用了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你,真是个武士吗?”
就如被刀从背后刺了一下那般,长琴的身子重重一晃。缓缓回身来看时,果然是大裔和少
勃两个人;他们正站在身后不远,两人都是满脸的不屑和鄙夷,斜着眼,正看着自己。
各自追踪一队沙漠里的小股游匪,剿灭后在限定的时间之前回到部族,这是这次部族里对
武士试炼的办法,谁最早完成任务回到部族,便算是胜出。
大裔、少勃、段羽熵还有长琴,是这次试炼中实力较强的几个,因此剿灭沙匪后很快就朝
部族返回了。
本来大裔在几人中修为最高,应该是最早赶回部族的人,却没想到让长琴想出了沙地风船
的法子,竟赶到了大裔前头。
长琴看看大裔和少勃,喉头滚动了一下,却终是没有说出什么,迳自低了头,自己慢慢走
到倒在沙地上的风船边上。
眼前人影忽地一闪,还没看清楚,便只觉一阵疾风向着自己面上卷过来!也容不得细想,
长琴丹力暗运,生生将身子向一旁挪了开去。
定睛再看时,只见大裔正站在自己身前,一脚已把那风船踩得稀烂,直瞪着自己,一字一
句道:“有出息的,拿真本事来比!”
“就你这偷奸耍滑的样子,怎么能跟阿素在一起?”少勃抱着骼膊,站在一旁冷笑道:“
配得上我们火鸟段羽的小公主的,只能是真正的武士!”
长琴脸上一下子褪尽血色,只是死死咬着牙,眼神开始慢慢变得凶狠。面色苍白得可怕,
竟隐隐泛出了一丝青色。
“瞪着看什么看啊?有种的就上来打。”少勃看着长琴这副样子,不禁哂道。
话还未说完,只觉身周气息有异,回过神来时,就见一抹幽蓝在阳光下极亮地绽开,直扑
到自己眼前!
大惊之下,只能大吼一声,奋起周身丹力向后疾退。一边伸手往腰后拔弯刀,一边吼道:
“你拚命啊?”
这一声方才吼出,只觉胸口上已是一凉,衣衫前襟早已被长琴手上那柄蓝剑划开,若非自
己闪得快,刚刚那一下可是凶险万分!
少勃又惊又怒,才想要扑上去,却看大裔已把长琴拦住,两人翻翻滚滚在黄沙上打成了一
团。少勃抓着弯刀站在一旁,又不好上前,只得气哼哼看着长琴和大裔两人厮斗。
长琴的修为原是比大裔要差上许多,但这会儿却是如疯了一般,双眼有些赤红,面色白得
可怖。
手中蓝剑招式凌厉,一招快似一招,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大裔气势为之一滞,一时竟
被长琴逼得向后连连直退,回不出手来。
少勃一边看着有些按捺不住了,正要提刀上去,忽地心中一动,回头看时,却见是段羽熵
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了上来。
段羽熵展动身法,在沙地上几个起落,纵到少勃身旁停下来,看了看正在厮打的长琴和大
裔,愣愣问道:“怎么打起来了?”
停了一停,眼睛忽然一下睁大,大声说:“不对啊,那个白脸小子怎么打得那么疯?”回
头看着少勃问道:“怎么回事儿?”
少勃撇了撇嘴,用下巴指指那一旁被踩得稀烂的风船,道:“那白脸小子比不过咱们,就
出这种偷奸耍滑的招数。大裔老大看不过去,把他那玩意儿毁了,他就发了疯。”说着啐
了一口:“呸!什么狗屁东西!”
段羽熵又看了一下长琴和大裔两人,见大裔虽是有些狼狈,但还未现败相,知道出不了什
么大事,便走到那破了的风船边上仔细端详起来。
少勃冲段羽熵喊道:“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段羽熵却不说话,仔细看了看那风船,半晌,眼中慢慢亮起来,转头对少勃喊道:“这东
西蛮有意思的!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少勃没理会段羽熵──这当儿长琴和大裔打得正紧。长琴像是发了性,不论大裔怎样凶猛
地反击,虽然一时如大浪般将长琴猛地淹没下去;但只要尚有一线可趁之机,长琴就能乘
隙杀出,转而又将大裔迫得一阵手忙脚乱。
两个人,就这么在黄沙中纠缠着,已是僵持了起来。
少勃嘴里低骂了一声,忽然提着弯刀纵身上去,嘴里大喝:“白脸小子,刚刚差点要了我
的命,这会儿我来跟你比划比划!”说着话,一刀便向长琴身后砍去!
长琴浑如未觉,手中蓝剑未见丝毫滞涩,身形忽地一矮,在沙地上疾掠出去。
蓝剑映着正午的太阳,带着一抹急亮的弧光由下而上向着大裔狠狠地划去,招式奇险,如
疯如魔,竟是一点都不去理会从身后抢上来的少勃!
大裔闪避之间看到长琴双眼眼眶通红,那眼神凌厉得就像是野兽一般,心里不由得有些发
寒。
方才少勃冲上来,他本是觉得身为武士的尊严受了污辱,想要退到一边去,可是这一会儿
,却是巴不得少勃赶紧上来一起应付──这白脸小子有点疯了,得两个人把他制住才是。
段羽熵转头看见大裔和少勃两个人对长琴一个,登时急了起来。
几步跑到正在厮打的三人边上,胀红了脸,大喊道:“大裔!少勃!修罗人的武士没有以
多欺少的!”
大裔只是沉着脸不应声,少勃却回脸道:“这白脸小子疯啦!还讲个什么多不多少不少的
,把他制住才行!”
段羽熵一愣,心里觉得这道理有点说不过去,可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才好,只得大
张着嘴,呆呆看着在沙地上打成一团的三个人。
长琴对上大裔和少勃两个人自然不支,大裔和少勃两人前后一夹,没两三下便把长琴制住
。
少勃方才被长琴一剑险些开膛,心里正是暗暗记恨,这下把长琴制住,冷笑一声,当胸重
重一掌便劈了出去!
长琴被大裔一双手牢牢扣住,动也动弹不了一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勃这一掌劈在胸前,
“啊!”地大叫了一声,生生被少勃一掌劈出去数丈之远,重重摔在沙地里,喷出一口血
来!
大裔瞪了一眼少勃,意似责怪下手太重,却没有再说什么。
倒是一旁段羽熵胀红了脸,怒道:“少勃!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说着,跑上几步过去
要将长琴从地上扶起来。
长琴面色惨白,嘴里和前襟上都是吐出来的血,整个人都无力的萎顿在地上。可两只眼里
却是亮得可怕,竟是闪着狼一样凶狠的光。
长琴在地上一点一点蜷起身子,奋力让自己坐起来。挥手一把推开跑过来正待要扶的段羽
熵,硬是咬着牙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喘息了片刻,突然指着少勃和大裔纵声狂笑。
那笑声先是肆意,后来竟隐隐有些凄厉,听得少勃心里直发毛,忍不住骂道:“白脸小子
,你笑个屁啊?”
长琴笑了一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少勃和大裔冷笑道:“以多欺少,好个修罗
的武士啊!”
少勃登时脑羞成怒,大步上前来狠狠就是一脚!段羽熵阻之不及,长琴又被踢翻在了地上
。长琴仰面倒下去,挣扎着却又支起身子。
只见满脸是血,一头乱发散在面上,样子甚是狼狈可怖。“今日的事情,我一样一样都会
讨回来的!”长琴咬牙盯着少勃,一字一句狠狠说道。
“臭小子!还没打服你吗?”少勃大怒,又待要动手,却是被段羽熵一把推开。
段羽熵怒瞪着少勃,大声道:“少勃!停手!修罗人没有这样对无力之人动手的武士!”
少勃嘴里骂骂咧咧,也瞪着段羽熵,神色很是不满。一旁大裔终于开口道:“够了,少勃
,我们走!”
转头又向段羽熵道:“走吧,留他一人在那儿待着就行了!”说着一招手,便当先展动身
法纵了出去。
少勃看了看,狠狠啐了一口在地上,便也追了上去。跑出一段,看段羽熵还站在那儿,扭
头大喊道:“你还走不走?还不快点!”
段羽熵看看已经跑远了的大裔、少勃,又看看倒在地上的长琴,愣了一会儿,猛地在地上
一跺脚,上前一把拉起长琴,扛在背上,便追着大裔和少勃赶了上去。
“你……也不当心些,怎么就伤成这个样子?”段羽素轻蹙着眉,小心翼翼给长琴的胸口
敷上药,神色间都是柔丝样的脉脉牵挂。
长琴苦笑了一下,却装出了个鬼脸,道:“谁能想到那帮子沙匪里还有个这么狡猾的家伙
?”说着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又道:“躲在沙堆里突然冒出来,猛地给我这一下,可
真是够受的。”
顿了顿,学着老头子拖了长腔道:“不过,最后还不是给我给收拾了。”
段羽素本是看他伤得重,有些泫然欲泣。这么着被长琴装神弄鬼地一闹,倒不禁“噗哧”
一下破涕为笑了。
笑过咬着下唇,段羽素面上晕起两抹淡淡的娇红,神色像是有些恼恨的样子,伸出手指在
长琴脑门上戳了一下,嗔道:“还不赶紧老老实实躺好养着?”
顿了顿,眼望着长琴,突然静了下来,半晌才轻轻说道:“你这么不小心,难道都不知道
我挂着心里会急吗?”
长琴心里忽地一热,伸手拉住段羽素的小手握在掌里,柔声道:“阿素……”
段羽素也不应声,扭转身把头偏了过去,死死咬着下唇,却有两滴泪还是忍不住滴了下来
。
长琴急了,一下子从床上撑起身,扳着段羽素的肩膀用力把她扭转过来。
段羽素伸手擦去脸上的泪迹,冲着长琴红着脸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却一字一句很认真地
道:“你记着我今天跟你说的,不要忘了我记挂着你,以后千万要对自己小心些。”
长琴胸口里温温热热的一片,可也不知道到底要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拉着段羽素的手,痴
痴望着。
被段羽熵背回到部族里,长琴也好,大裔和少勃也好,都没有提在沙海里的那场厮斗。
段羽素和段羽由见长琴伤了,都是连连追问;倒是长琴见机得快,说是在剿灭沙匪时不留
神被人偷袭受了重伤,回来时不支,被段羽熵救了。
长琴不说,大裔和少勃自然更不会讲实话,段羽熵嘴巴张了又张,终于还是又憋了回去,
事情就这么糊里胡涂给混过了。
这时候,天色已是渐渐黑了下去,长琴的小毡帐里就他们两个人,无声对望着,心里只觉
得宁静喜乐,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帐中还未点灯,外面一点点浮起来的是沙漠里格外明朗的夜色。
淡淡天光透进来,帐中灰濛濛的一片;虽然看得不甚分明,但两人都知道,对方的眼和心
都没有一时离了自己。
微风轻轻从帐帘的缝隙里进来,带来些微凉的温度。
这一瞬,就好似被一只手柔柔拨动了琴弦,两人的心底里徘徊着的情感这一时这一刻在无
声的凝望里、在互握的双手间,汨汨淌动了起来,奇异地交融在一处。
长琴只觉得整个人有些醺醺的醉意,轻轻地像是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只随着阿素的呼吸盘
绕着飘舞──或许,打自生于这世上,就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静美。
良久,段羽素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惊碎了这静美的酣梦一般,极轻极轻地说:“我得走了。
你……好好养伤……”
长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段羽素,两只眸子在昏昏的暗里静静亮着,手指在段羽素的手背
上恋恋不舍地摩挲了又摩挲,才轻轻松开。
段羽素嘴角翘了起来,心里偷偷笑了一下,忍不住就伸手在长琴脸上摸了摸。手指滑过他
挺挺的鼻子,滑过他柔软的唇角,突然一下子觉得湿湿热热的,却是被那人把手指噙在了
嘴里。
舌尖在手指上灵活的打了个旋,身上就不由的觉得有些麻酥酥的,心里甜甜的直想要笑,
嘴角又不禁翘了翘。
这时候觉得自己脸上热热的,想来一定是很红很红,“啊”地惊叫了一声,从床边就跳了
起来,几步蹦到了帐门口,慌慌地说:“我,我,我先走了……”
正待要掀开帐帘出去,却听见身后长琴静静的说:“阿素……如果我一直这样子没用,修
为又不高,你还会一直喜欢我吗?”
段羽素的心里被柔软地扯痛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长琴在暗里静静发亮的眼眸,柔声说
:“阿琴,在燕都见到你的时候,你在宣公的小铺里做个小跑堂。可是……可是我喜欢你
。”顿了顿,段羽素说得很认真。
“那时候,老是和你吵啊吵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我就是喜欢你。”
说着说着,不禁有些羞意,虽然忸怩,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可是段羽素还是说了出来。
听在耳中,只觉得胸口酸酸热热的就快要被胀出来,长琴忍不住唤了一声:“阿素……”
却被段羽素打断了:“阿琴,段羽家的人都是死心眼,倔驴子。喜欢上了一个人,这一辈
子都是不会变的。”
这句话很坚决地说了出来,却带着缕缕柔情。
段羽素慢慢走回到长琴床边,轻声道:“不管修为高不高,只要是我喜欢的阿琴,这样就
可以了。”
说着俯身在长琴颊上极快地吻了一下,说:“可是,我知道,如果变强了,你会开心。我
不会因为你的强开心,但是我会因为你开心而开心啊!”
说完,定定看了长琴一眼又道:“阿琴,你不要忘了我跟你说的这些话。”然后,便从床
边跑开,掀开帐帘跑了出去。
望着还在晃来晃去的帐帘,长琴怔怔发了一阵呆,良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突然用力攥起
右拳举在了眼前,眼睛在一片昏暗里乍然亮起来,像是下了一个什么极大的决心。
长琴的伤躺在帐里将养了两三天才好,每天都是段羽素过去照料。大裔和少勃看在眼里,
更是恨得牙根痒痒,不免后悔那日怎么没把这白面小子一掌打死算了。
倒是长琴伤好之后,在部族里四处走走,着意和族人亲近;他本就能说会道,加之又是诚
意结纳,不几天和部族里上上下下倒都打成了火热,虽然族中的青年武士还是颇有敌意,
但族人已远不似刚来时的那般冷淡。
夜幕低垂,整个陀南绿洲都在熟睡。一片寂寂暗沈里只有几个关口的篝火还未熄,一队队
段羽部族的守卫武士还在篝火旁游戈着来回巡逻。
一道无声的人影像是在夜海里游动的鱼,在守卫武士眼光交错的缝隙里轻轻巧巧地穿过关
口,悄悄走出了陀南绿洲,没有被一个人发现。
颀瘦的身影于绿洲灌木丛丛的墨黑中慢慢浮出,伶仃一个人,现在一望开阔的沙漠中。
夜风在天地间无声洗荡,把周身的衣袍都紧贴在了身上,更突兀出两片削瘦的肩胛。
淡淡星光青濛濛地,映出侧脸清矍俊秀的廓线;凌乱覆在额前的发间,露出的两只眼眸,
倒比星光还要透亮。
深深吸了口气,长琴把身后牵着的那匹凭都驼羚嘴上扎紧的兜口给松开。回头望向沈寂在
浓浓夜色中的陀南绿洲,还有轮廓依稀的日升大帐,怔了片刻,嘴角终于紧紧抿起,已是
下了最后的决心。
又深深吸了口气,再没有一点犹豫,翻身上了驼羚,狠狠抽打了一记,那驼羚立时放开四
蹄,在静寂沙海中越跑越远,直没入一浪浪沙丘之后。
这一番疾驰,奔出了怕有数个时辰才停了下来,离陀南已是相远数里了。长琴骑着驼羚,
在沙丘间左绕右转,似是有什么路径一般,又行出约莫一个时辰,在一个沙丘之后忽然现
出一个颓败的土砖垒砌小屋。
说是小屋,其实也只是从倒在地上的残垣颓壁看出来个大概,地上只剩了个土砖夯起来的
地基,和几堵残墙。还有几株早已枯死的胡杨,虬伸着横在一旁。风缓缓抚过,露出沙下
几根不知人兽的磷磷白骨。
长琴勒住驼羚在土屋前停下,坐在驼羚上盯着那几堵残墙默默看了好一晌,才从驼羚上下
来,几步走到土屋的地基中。
这时再不见迟疑,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又取出个拳头大的陶碗。躬身将陶碗放在地
上,小心翼翼地从木盒里倒了些粉末进去,然后把木盒重又放回怀中,取出火刀点着火媒
子,凑到碗里──“嗤”地一声轻响,火光一闪,碗里的粉末已被点燃。
只见碗中慢慢升起一线细细如丝的黑烟,在风中竟是直直竖着,凝而不断!
那黑烟越升越高,一时间,一种奇异的香气竟弥漫了上来,虽不浓烈,但也丝毫未被风吹
淡,只是幽幽地越散越远。
长琴怔怔看着那碗里的香粉慢慢燃烧,面上木然,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些时,那香粉终于燃尽,长琴将陶碗收回怀里,缓缓吐出一口气,扬声高喊道:“
浮屠生!浮屠生!你来了吗?”
声音在沙海中孤零零传出去,又触起了些孤零零的回声,然后淡下去。长琴方要再喊,只
听得身后有个声音平平响起来:“我已来了。你,已经下了决心吗?”
长琴猛地转回身,直直看着身后藏在一袭宽大白袍里、立于断墙之上、恍如幽魂的那人,
声音不大,但是十分坚决:“是的,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跟你练那浮屠魔功,我要变强!
”
那人沉默了一下,突然笑了一声,那声音竟泛起一丝冷冷的金属颤音:“好!我就让你变
强!”
话音未落,人已从断墙上倏忽纵起,大袖飘飘在空中,就如一只白色的大鸟从长琴顶上掠
过,伸手一把扯起长琴,喝道:“跟我来!”
天鹰从茂密的林丛上空飞过,平展开双翼滑行在高空青色的风里。
本是无人注意到那样高远地方的那只鹰,直到一声清亮的鹰唳从天上传下来,划破重重的
浓绿树荫,透进耳中。
塔塔停住大车,抬头向天上张望了一眼,透过林中层层叠叠的枝叶,他只能隐约看到那掩
映间方寸大的天上似乎有个小小的黑点。
“谑,谑,谑……是鹰呢!”塔塔伸出肥肥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笑着自言自语道。
一抖手里的缰绳,刚想赶着大车继续往前,身后车篷上的帘幕忽然一下被撩开,那个中陆
来的年轻人从车篷里一下钻出来,挺身立在了车辕上。
塔塔回头刚想要问,却只听那中陆来的年轻人突然张口发出一声又高又亮的啸叫,就和方
才那只鹰的声音仿佛,把塔塔吓了一大跳。
“啊哟,我的老爷,你可把塔塔快要吓死了。”塔塔拍了拍心口,喘着气儿,瞪着小眼睛
很不满意地对难岐石抱怨。
难岐石闻声低头看了一眼,带些歉意的向塔塔笑笑,却没说什么。
这时候,头上林丛密密的枝叶哗啦哗啦响起来,塔塔抬头看去,正被掉落的树叶扑了一头
一脸。好容易十根短短肥肥的指头在脸上爬挠了一阵才弄清爽,睁眼看去,就见难岐石臂
上正停了一只鹰。
那鹰体形不甚大,但神情看上去却是骁猛异常。周身翎毛都泛着一层奇异的墨绿色光泽,
铁喙钢爪,停在难岐石臂上顾盼自雄。
塔塔乍见那只鹰又被吓了一跳,先是唬得向后退了一下,然后又禁不住有些好奇──别说
这模样的鹰,就是寻常的鹰塔塔也都没有这么近地看见过。
这会儿仔细打量了几眼后,就忍不住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想去摸一下。那鹰还不等他手伸到
近前,已是猛地一扭头,作势就要啄过去!
“啊哟哟……”塔塔一哆嗦,吓得赶紧把手又收了回来。心里还有些惊魂未定,在自己手
背上摸了又摸,哼哼着说:“大神罗摩那啊,这大鸟还真是好凶!”
说着,再也不敢打那鹰的心思,自己回过了身,把缰绳抖开,口里一声呼哨,把车又赶了
起来。
难岐石笑了笑,伸手在那鹰身上轻轻抚了抚,那鹰竟是格外温驯,迳自从难岐石手上叼过
一块肉干咽下去,让他从腿上拴着的黄铜小筒里取出个小小的羊皮纸卷。
难岐石把纸卷在手里打开,极快地看了一遍,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转身掀起帘子,又钻进
了车篷里。
阿妲斜斜靠在车里的软垫子上面,伸出一只手,挑起车上小窗的帘子,向外头张望着。
林间清清爽爽的风淡淡吹在她脸上,将几丝柔软的散发向旁抹开,露出月儿一样光洁的额
头。阿妲微微眯着眼,神情很是惬意。
难岐石带着那只鹰钻进车里,阿妲回头看见,,脸上一下子绽开笑意:“阿祁大哥从荻国
送信来了?”
说着,看着那鹰扭着头一副谁也不服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这小家伙好神气的样
子呢!”
那鹰竟是如同听得懂人言一般,转头看了一眼阿妲,抖了抖翅膀,竟从难岐石臂上跳到了
阿妲肩上。
阿妲又惊又喜,伸手找难岐石讨了块肉干喂给牠。那鹰伸嘴叼了咽下去,倒是跟阿妲显得
格外亲热些。阿妲伸手轻轻抚弄着那鹰苍碧色的翎毛,转头问难岐石道:“阿祁大哥信上
说些什么?”
“阿祁被册封为荻国的王储。前阵子在孟国打了胜仗,现下正在足天关附近的小山城练兵
。还问我们在俱泸怎么样。”难岐石把那张薄薄的羊皮纸一边递到阿妲手上,一边说道。
阿妲接过羊皮纸看了几眼便又递还给难岐石,眼神转向车窗外面,望着外面一树一树过去
的浓绿出了一会儿神,转回头来,看着难岐石小声说:“难岐大哥,你说,我这次能找到
我的亲人吗?”
难岐石看着她,心头怜意大起,伸手在阿妲翡翠一样幽碧的长发上轻轻抚过,柔声宽慰她
说:“阿妲,没事儿的。有难岐大哥陪着你,一定会找到你的亲人的。”
阿妲靠过去,蜷在难岐石身旁。将头轻轻枕在难岐石腿上,任一瀑长发披散下去,小声说
:“其实,有时候心里很害怕。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见过,就算是找到了亲人,也不知道
会是什么样子。”
说着,仰起脸望着难岐石的眼,又道:“难岐大哥,要是找到了亲人,可那不是就要和你
分开了吗?阿祁大哥和长琴大哥那不是也就再也见不到了?”
难岐石怔了怔,默然了一会儿,温颜笑着对阿妲说:“没事儿的,阿妲。如果阿妲找到了
亲人要留在俱泸,我和阿祁、长琴也一定会来看你的,还有阿素也会来的。”
顿了顿,又说:“如果阿妲不想留在俱泸,难岐大哥也会带着你。”
说着,揉了揉阿妲的脑袋,笑着道:“先不要想这么多啦,先想想今晚如果能赶到卡巴塘
,我们吃点什么好东西吧!”
阿妲也笑了起来,逗了逗身边的那只鹰,突然一下撑起身子,凑在难岐石耳边小声地说:
“难岐大哥,你也不要老是想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说完,自己的脸上已是禁不住羞红了起来,忙又趴了下去,让长发把脸藏住,不敢去看难
岐石。
难岐石一时愣住,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这个女孩,心里一下子也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滋味
──兴庆府中初见,阿素喊了那一嗓子,让自己硬着头皮拿颗琉璃球假充“辟尘珠”,把
阿妲救了出来;昌峨草原的星空下面,阿妲美丽的面庞映着淡淡星光,红着脸第一次唤自
己:“难岐大哥”。
“忘心忧”小店的屋顶上,阿妲偎在自己怀里,望着夜中不知名的稀疏小星,跟自己喃喃
细语,讲着在俱泸她依稀童年的记忆……小店堂上笑语嫣然,被酒客们宠爱异常的阿妲…
…
每次自己从外晚归,在小店前堂上一灯如豆,静静等着的阿妲;海船之上夜夜守在自己身
后,默默无语的阿妲;正枕靠在自己腿上,藏在长发中羞涩不语的阿妲。
一时间,历历情事都从眼前流过,钩扯着和燕语那废塔上的初识、上元夜的情定、长街之
上冰冷的一吻、宝华会上桃红飘飞的衣袂,心底忽是绞痛忽是暖慰,竟纠缠着乱麻一般理
不分明。
直直呆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密密油绿枝叶,难岐石坐在车中,半晌都没有说话。
阿妲伏在他腿上,听着好长时间都没有声响,不禁有些奇怪。抬起身子,将长发理顺到颈
后,转脸看向难岐石,却见他面色木然,紧紧抿着双唇,眼中的神色变幻不定,带着些怎
么也挥不去的沈郁和痛楚,僵硬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阿妲心里也是一痛,知道他是又触动了情肠,忍不住伸手抱住难岐石的脖颈,用力搂紧他
,但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心里只是想起在燕都的最后那晚,巫支祁和长琴两人把难岐石带回“忘心忧”时,难岐石
木然得像是魂全已经死了,眼中空洞洞地坐在那儿,不言不语的样子,胸口顿时涌上酸酸
涩涩的一片,难受得想要哭出来。
耳边只听着难岐石突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背,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
阿妲回过脸,看向难岐石,难岐石冲她淡淡笑了笑,道:“阿妲,我没事儿的,不用担心
。”
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眼车窗外一晃一晃过去的繁茂植物,大声说:“不管怎么说,
事情都已是过去了。”
阿妲点点头,从难岐石身旁离开,又靠回到大垫子上。想起刚刚那么紧地抱着难岐石,不
由得心里跳得好快,脸上也有些热热的。好在头发又披散到了脸上,藏在头发后面看着难
岐大哥,却不必担心被他看见自己脸上羞红的表情。
车篷里默然了好久,两个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只听见车轮辗在路上“辘辘”的声响,和路旁林丛斜伸出的一些枝叶扫在车身上的“沙沙
”声。摇摇晃晃地,阿妲不知不觉就倒在垫子上睡了过去……
大车猛然一下停住,车里一震,险些让阿妲从垫子上滚跌下来。好在被难岐石一把给托住
,阿妲睁开眼,吃惊的问:“是怎么了?怎么回事儿?”
难岐石还未来得及说话,车篷上的帘子就被一下给撩起来,塔塔探进头来,神色很是紧张
,脸上都有点发白,结结巴巴地说:“老、老爷,前……前面有点不……不对劲呐!”
难岐石点点头,对阿妲说:“在车里待着,我出去看看,没事儿的。”说着,已钻出了车
去。
车外的天色已是有些昏暗了下来,大车正停在路中间,两旁都是密密的林丛,前面本是浓
荫深碧,这辰光也都成了墨墨的一大团,看不清个究竟。
隐隐地似乎是有些呼喝厮打的声音传过来,偏偏又听不真切。
塔塔眨巴着小眼睛,紧紧抓着手上的缰绳,看着难岐石咽了口唾沫,好像生怕被人听到一
样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前面肯定是不对劲呐!弄不好是打……打劫,咱们还是悄悄退
回去,绕另一条路往前走吧?”
难岐石运足耳力仔细听过去,前面隐隐有兵刃交击的声音,似乎还有女子,倒有八成像是
打劫。
看塔塔一脸紧张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这家伙一看就知道身上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功夫,
也亏得他能离那么老远就发现出不对劲来。
见塔塔在车横辕上缩成一团,圆圆的小脑袋不停地往四下里到处张望,只好摇了摇头,伸
手在塔塔肩上轻轻拍了拍道:“我去看看,你好好在这儿待着,不要离开。”
塔塔听了,登时大吃了一惊,一急之下说话更是结巴:“老、老爷,不……不,不要……
”话还没说完,却发现身边的难岐石已经没了踪迹。
塔塔嘴巴大张着,眼睛一下睁得圆溜,呆了足有一袋烟的功夫。然后才跟泄了气儿一样,
软软瘫下去靠在车篷上,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念着大神罗摩那的名字,只求着这次远行
自己能平平安安走下来。
难岐石展动身法,在林间几个起落,就循声觅到了地方。
林间的一小片空地上,十几个身穿猩红卡摩、披挂软皮甲的摩呼罗迦大汉正在围攻一男一
女两个年轻人。
看那十几个大汉模样竟像是吐亚亚城里的那些个昆布扎比的刀手,此时正大声呼喝着,想
要把被他们团团围在当中的那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给收拾下来。
难岐石一眼就认出,那被围在当中的女子,正是自己离开吐亚亚城时自己找来要和自己结
伴出城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和身边那个年轻男子背靠着背互相支撑着,虽然已明知无望,但还是咬牙奋力和团
团围住的扎比刀手拼斗,那年轻男子满脸血污,头发早在激斗中散乱开了,根本看不清模
样,可那身形却约略熟悉,正是和那姑娘一起离开的那个“爷爷”。
难岐石不知究理,有些犹豫,不知是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
正在这时,那年轻男子突然大吼了一声,一下暴起砍翻了面前的几个扎比刀手,伸手扯过
那姑娘便推了出去。
这一下变生仓猝,扎比刀手的合围被破开了个口子,那姑娘被那年轻男子一推,已是脱出
了包围。
那男子拚死拦住想要赶上去的刀手,对那姑娘嗔目大喊:“走啊!”话音未落,身后已被
扎比刀手们砍中数刀,殷红的血很快就飞溅了出来,洒落一地。
“阿鲁!”那姑娘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只这一声,难岐石便一下子恍然了──这姑娘
和这年轻男子就是那日在吐亚亚市集中砍死“刀疤”索格的那两人!当下便不再犹豫,腾
身纵了出去。
那群扎比刀手挥着雪亮的弯刀正要向那姑娘围上去,却只觉眼前有道黑影一闪而过,然后
脖颈中就是一凉。还没等反应过来,便都倒在了地上。
轻风过处,场中已多了一人,一袭黑袍,不声不响地立在那里。
难岐石这一出手,快捷无伦,昏沈天色中简直如鬼如魅,方从场中横掠而过,手中如墨暗
火便刺死了七、八个扎比刀手。剩下五、六个扎比刀手睁目看去,发现自己人已死了一地
,不由得都惊恐得大叫起来,扔了手中弯刀,就四散着要逃。
那几个人还没跑出几步,难岐石身形忽又动起来,便只见他在场中左一晃右一晃,一闪而
回。剩下的几人连声也没来得及出,就都咽了气。
那姑娘抢上几步,从地上扶起那年轻男子,又抬头看着难岐石,警戒着问:“你是什么人
?”
难岐石转回身,看着那姑娘,淡淡笑了笑:“是我,那天跟你一起出城的人。”
那姑娘面上神色缓下来,似是松了口气。那年轻男子眼见着已是不行了,胸口急急喘动着
,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嘴里便不停涌出血来。
那姑娘一脸惶急,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可又没有一点办法,只能连声唤道:“阿鲁?阿鲁
?你还好吗?”
难岐石走上前去,伸手搭在阿鲁的胸口,潜运周身丹力,施了个水行法诀,还用上了些俱
泸的息法。
只见难岐石五指间幽幽亮起些不太分明的蓝色光华,在阿鲁胸口闪了闪便没了进去,渐渐
阿鲁嘴里涌出的血慢慢止住,伤势被暂时给压了下去。
难岐石低声叹了口气,对那姑娘说:“我只能做到这样了。”说着,站起身来,慢慢走到
一边去,好让那姑娘和阿鲁可以最后说上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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