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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吸血鬼黎斯特-第七部(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3月23日23:12:14 星期天),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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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黎斯特第七部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5--8
作者 ANNE R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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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斯的故事
5
事情发生在我四十岁那年。一个温暖的春天夜晚,在马西里区的罗马加里颗城
,一幢破旧海滨客栈里,我正在写一部世界史。
客栈污秽而拥挤,适合水手、流浪汉,或像我一样的旅客住宿。一般而言,我
挺喜欢同宿的客人;虽然他们多属贫穷人而我不是,他们瞄着我写东西时,根本一
个字也不认识。
经历了漫长而艰辛的旅程,经过亚历山大、伯格蒙、雅典等欧洲各大城市,我
才抵达加里克;旅行中我观察并记录人们的活动,下一站的目的地是罗马的高卢城
那一晚,由于先行到过在罗马的图书馆,我的心情特别愉快。事实上我本来
就喜欢客栈,不管到那儿,我都会找到类似的客栈,把蜡烛、墨水、羊皮纸放在靠
墙的桌子上进行写作。那天傍晚,正当客栈最嘈杂时,我写作的效率却也最高。
回溯即往,你很容易就明白,我的整个生命乃在狂热活动中度过。自己总认为
,没有任何事会对我产生不利影响。
我是罗马一个富家的非婚生子,从小被宠爱、骄纵,可以为所欲为。倒是我那
些合法的兄弟,需要为婚姻、政治和战争等而操心。年才二十,我已成为一位学者
、一位编年史学家,得以在纸罪金迷的宴会上,提高嗓门,对历史和军事问题上的
任何不同意见做出仲裁并平息纷争。
旅行之际,我有足够的钱,随身并携带打通各种门径关节的文件。倘若说人生
对我不薄,那是太含蓄了,应该说我是极快乐的幸运儿才对。重要的一点是,生命
从没带给我挫折,也从没让我厌倦过。
我的性格不屈不扰,好奇又爱探究,这对我的后来影响重大,就像愤怒和毅力
对你的一生攸关重大一样;也正如灰心绝望与残酷无情,对人的精神影响很大一样
。
且回到故事上吧,如果说在我平顺的生命里,尚有欠缺的话--我自己倒很少
去想--那既是我对母亲的爱与认识太少了。我出生时,她就离开人间。我对母亲
的认识,仅止于知道她曾是奴隶,是好战高卢人的女儿,而高卢人曾与凯撒大帝打
过仗。我像母亲一样,金发碧眼,她的族人似乎都极高壮。在很年轻时,我的身材
就远远高过我的父亲和兄弟。
我对古高卢人的祖先认识很少,甚至一点也不好奇。我以受过好教育、彻头彻
尾的罗马人身份来到高卢,完全不晓得自己身怀野蛮人的血统。那时的我,相信奥
古斯都大帝是伟大的统治者,相信在罗马大帝国的升平时代,整个帝国都以法律和
理性替代了旧有的迷信。我也相信罗马的道路,乃至士兵、学者、赏贾,只要遵循
法律的理性的,都不至于差到哪里。
那个夜晚,我正狂热的用笔在写作;用笔描述各族的儿童,分别说不同的语言
。
并无特别理由的,我突然思索到人生某种奇特的观念,某种奇特的关联;我越
思索越着迷,也越兴奋。之会记得那晚的胡思乱想,乃因为这些胡思乱想,似乎与
后来的遭遇有某些关联。其实倒也未必,因为我以前也常有类似的妄想;在身为罗
马人最后的自由时刻,这些纷至沓来妄念的产生,应该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我只是想到,会不会有某个人,他无事不知,会不会有某个人,他无所不见。
我的意思并非意指超人的存在,而是地球上有一种继续传承的智慧,一种继续传承
的知识。一思及此,我感到即兴奋又安慰,我想到自己在旅行时能看到不同的东西
,想到六世纪以前,第一次有希腊商贾到马西里会是什么样子?想到当奇布斯建造
金字塔时,埃及又像是什么样子?想到有没有人知道特洛依城臣服希腊那天,下午
的光像什么?有没有某个人或某个东西,知道在斯巴达拿下雅典之前,城外的农家
、农人在小农舍彼此谈些什么?
在我的杂乱思潮里,对以上的想法仅只有模糊的概念。不过感到很安慰的是,
尽管时移岁转,我们并没有失去心灵上任何东西,而知识其实也是纯心灵的。这种
不断传承的知识……
我喝了酒,一边思索一边写下我的想法。我觉得自己这种概念绝不是偏见,我
确实觉得,可以有一种继续传承的认知。
我写的历史,其实知识一种认知传承的模拟记录。我尝试把一生中所看到的事
情,以及所观察的土地与人们的记录联结起来,我尝试把所读希腊文所记载从赞诺
芬、希罗多德和波德尼斯所写的历史,和我一生经历的世界种种结合起来。当然与
真正的感受与认知比起来,我之所写知识惨白而有限的东西而已。然而,在继续书
写的当儿,我感到十分心满意足。
大约写到午夜,我觉得有些累了;在全神贯注之余,偶然一抬头,我发现客栈
里有些微妙的变化。
四周一片难以言喻的寂静,事实上客栈几乎是空的。在我的对面,在烛光摇曳
之下,坐着一位金发的男士,背向房间,正默默的在注视我。他吓了我一跳,倒不
是被他的长相--虽然长相本身也很下人--而是发觉他在那里已不少时间,他这
么靠近我在审视观察,而我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像所有高卢人一般的高大,比我还高了不少。他有狭长的脸,强而有力的下
巴和鹰钩鼻;在浓密金眉下,有一双孩子气却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我的意思是
他看起来非常的聪明,但也非常的年轻而纯真。事实上他不年轻,这一点颇令我困
惑。
之会造成错误的印象,是因为他粗而浓密的金发,不像流行的罗马式短发,而
是长而披肩。他的穿着也不像当时各地流行的连膝外衣和斗篷,他穿的是老式系皮
带的无袖上衣,那是从前野蛮人的服饰。
这个人好像刚从森林里钻出来,他灰色的眼睛似能穿透我,微妙的是跟他在一
起我感到快乐。我匆匆的写下他服饰的细节,自信他不会读拉丁文。
但是他静默的坐着,多少令我感到焦躁。他的眼睛大得很不自然,他的唇微抖
,好像看到我就能令他兴奋。他洁净、细致的白手,随意靠在他面前的桌上,好像
与身体的其他部分毫无关系似的。
视线往四周快速的一扫,我知道我的奴隶不在客栈了。唉!我想他们很可能在
隔壁玩牌,或是与一些女人在楼上调情。他们很快会露面的。
我对那位怪异、静默的朋友勉强作出微笑,然后又埋头写作,不过他直截了当
谈起话来。
“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是不是呢?”他问道。用的是当时帝国通用的拉丁语,
腔调比较重,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很用心,恍若在唱歌一般。
我告诉他,是呀!我很幸运能受教育。说完我又开始书写;我想知道如此一来
,可以让他打消谈话之意。虽然他看起来不错,不过我并无意和他谈话呢!
“你以希腊文和拉丁文一种语言写作是吗?”他问道。眼睛瞄着我前面未完成
的作品。
我很有礼貌的解释,我在羊皮纸上写的希腊文,是从另一篇文章引用来的,我
自己的文章用的是拉丁文。说完我又再次书写。
“但你是凯尔特人,不是吗?”他问道。凯尔特是“高卢”的古希腊说法。
“不完全是的,不,我是罗马人。”我回答道。
“你看起来倒很像我们凯尔特人。”他说,“你的身材高大,你走路的样子等
等也像我们。”
这是很奇异的叙述,我在这儿已坐了好几小时,只是浅啜我的酒,哪里也没走
动。但是我解释说我的母亲是凯尔特人,我对她了解不多。我父亲是罗马议员。
“那你怎么以希腊文和拉丁文书写?”他问道:“是什么激起你的热情?”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开始引起我的好奇。只是以四十之龄,早已深知太多在客
栈遇见的人,最初几分钟好像有趣,然后就会烦得让你难以忍受。
“你的奴隶说--”他煞有其事的宣布:“你正在写一本伟大的历史书。”
“他们说了吗?”我口气有点僵硬。这些奴隶到哪里去了,我很纳闷!我又再
一次看看四周,什么也没有看见。然后我向他承认,我正在写历史。
“你曾到过埃及?”他说,他的手平伸在桌子上。
我停下笔,仔细打量他。他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坐的方式,他以一手做
姿势的样子,都像原始社会里有身份的人的动作,这种动作使得他们似乎拥有微妙
的智慧;事实上,他们的动作也确实具备了强大的说服力。
“是呀!”我小心地说:“我去过埃及。”
很显然的,我这么一说,令他很兴奋。他的双眼微张又半眯,双唇微动,似乎
在对自己说话。
“你知道埃及的语言和文字?”他热切地问,双眉紧锁。“你知道埃及的城市
?”
“一般人说的语言,我懂。至于文字,你若说的是古代象形文字,不,我不会
读,我也不知道有谁能读。据说连古埃及祭司也不会读。他们抄写的经文,有大半
他们无法解读。”
他以怪异的样子笑了。我不知道是我说的这件事令他兴奋,还是他知道了某些
我不明白的事。他似作了深呼吸,鼻翼微张,之后,他的脸色冷静下来,他真是一
个精彩的人呢。
“神会读的。”他低声说。
“哦,我但愿神能教我读。”我开心地说。
“真的吗?”他喘息着说,神态令我惊讶不已。他的身躯靠向桌子。“你再说
一次。”
“我只是开玩笑!”我说:“我的意思是但愿我能阅读古埃及的作品,如果能
阅读,我就知道埃及人真正的事情,而不是靠希腊历史学家无聊的叙述。埃及是个
被误解的大地。”我自己停了下来。我干什么跟这个人谈埃及呢?
“在埃及,仍有真神存在。”他严肃地说:“而且是永远存在的。你到埃及最
深入地带吗?”
这是很奇怪的问法。我告诉他,我最远到尼罗河。看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至于说真神--”我说:“我不太能接受长有动物的头的真神--”
他摇摇头,几乎有些悲伤似的。
“真神无需建立他们的雕像。”他说:“他们可以有人的头,他们也可以以自
己选择的模样出现;他们是活着的,正如五谷长在地上是活的一样,也正如天底下
所有的生命都是活的一样。既是是石头和月亮本身的生命,也永不止息在循环着,
静默的划分了时间。”
“很有可能--”我屏息着说,不希望打扰他。我从他身上看到聪颖与年轻的
混合,那是一种无比的热诚,我应该明白这点的。这倒提醒我凯撒大帝所写有关高
卢人的事。他提到凯尔特来自夜神狄司佩特。这个怪物,难道是这种说法的信徒?
“埃及有古老的神!”他轻柔地说:“在这块地上也有一些古老的神,让那些
懂得如何膜拜的人们去膜拜。我的意思不是指在你们四周的庙宇,在那里商人贩售
动物,亵渎祭坛,而后屠夫再来割杀卖肉。我指的乃是真正的崇拜,对神有适当的
奉献牺牲,这种牺牲才是神乐于倾听的。”
“你的意思是人类的牺牲,是吗?”我谨慎地说。凯撒曾描述凯尔特人所做的
事,想到他们的行事,还真令我心惊胆战。我当然看过在罗马竞技场的可怕死亡,
刑场的恐怖死亡。不过敬拜神,而以人类作为祭品牲礼,既是从前曾经有过,也是
很多世纪以前的事了。
我察觉这位怪人的可能来历了。他大概是一位德鲁伊人,凯尔特的古代祭司之
一,凯撒大帝也曾描述过的,一种强而有力的祭司;据我所知,在帝国的任何地方
,已没有这种人的存在。如今也不应在罗马高卢地方出现。
当然,德鲁伊人常被描述成身着白袍。他们走进森林,已祭礼所用的镰刀自橡
树搜集槲寄生物。而这个人,看起来像农夫或士兵。不过德鲁伊人怎么会穿白袍,
走进滨水的客栈?何况,德鲁伊人以德鲁伊人的身份到处走动,在今日已不再是合
法的行为。
“你真的相信这种古老的膜拜吗?”我问道,身子向前靠。“你自己曾深入埃
及地区?”
我在想,如果他是真正的德鲁伊人,这可是不寻常的机会。我一定要这个人告
诉我无人知道的,有关凯尔特人的事。我也纳闷,埃及究竟与凯尔特人何关系之有
?
“不!”他说:“我没去过埃及,虽然我们的神来自埃及。神并没命令我到那
儿,神也没命令我学习古代的语言。我说的言语对神来说已经足够。他们会倾听。
”
“那是什么语言?”
“当然是凯尔特话,”他说:“你不必问就应该知道。”
“当你对神说话时,你何以知道他们在聆听?”
他的眼睛睁大,嘴角咧开,露出胜利的得意之色。
“我的神会回答我。”他沉着地说。
他当然是德鲁伊人。我想像他身穿白袍的样子,想像间,他的身体似乎突然微
微闪光;此刻纵然马西里发生地震,我怀疑自己会不会注意到。
“那你自己听过神的话语?”我说。
“不错,我敬仰的人--”他说:“有时以言语、有时以静默方式与我交谈。
”
“他们说什么?他们做了什么?撇开祭祀的本质不说,他们与我们的神有何差
异?”
“神说话时,声调有如轻快的咏唱。他们所为正如神常做的,分别善恶,对崇
拜他们的人给予祝福,让宇宙的所有循环和谐,正如我告诉你的,像月亮的升落盈
亏一样。此外,他们也肥沃土地。神就是这样,所有的美好都因他们而存在。”
不过,我想古老的宗教都以简单的形式出现,这些形式对帝国的平民仍有很大
的引诱力。
“我的神送我到这儿--”他说:“来寻找你。”
“找我?”我问道,吃了一惊。
“你将会明白所有的这些--”他说:“正如你将会知道古埃及真正的崇拜,
神会教导你的。”
“为什么?”我问道。
“答案很简单--”他说:“因为你将成为他们的一员。”
我正想回答,却感到后脑勺被重重一击,疼痛在我的头颅四面八方扩散,好像
水流一般。我知道自己被带出去,我看到桌子浮起来,看到天花板高高在我之上。
我想说,如果你要赎金,带我回家,带我去找我的管家吧!
但是,我已知道世界上纵有任何法规,如今也救不了我啦!
醒来时已是白天,我躺在一辆大卡车里,车沿着没铺砌的路,快速前进,穿越
一片巨大的森林。我手脚被绑着;一件宽松的外衣遮盖着我。从车子的柳条边,我
可以看到左右两方。在客栈和我谈话的人,骑马跟在旁边,另外,还有几个人也骑
马跟他在一起。他们都穿长裤,和系皮带的无袖短上衣,手上戴着铁剑和手环。在
斑驳的阳光下,他们的头发几乎是白色的。行动之间他们彼此互不交谈。
森林里的树,一棵棵高大如泰坦巨神,橡树古老而雄伟,交错的枝干,把
阳光全部挡住了。一连好几钟头,我们在潮湿、苍翠与浓密的树荫下前进。
我不记得经过城镇或村庄,只记得一坐粗糙的城寨,走进里面,只见两排
茅草房舍,四处有穿着皮衣的野蛮人在走动。我被单独幽禁在一间漆黑而低矮的房
子,双腿被绑住,根本动弹不得。我的内心极为愤怒,却也只能戒惕谨慎。
我知道自己已落在古代凯尔特人的手里,这儿是他们所占领不受干扰的领
土。他们是几世纪前掠夺戴尔菲大神龛的战士,不久之后又进攻罗马、英勇善战的
他们,全裸上战场以对抗凯撒的人马,他们高吹喇叭摇旗呐喊,令训练有素的罗马
士兵也为之丧胆。
换言之,我已经一无所靠。如果说会变成一位神的意思,是表示我将在橡
木林中血染祭坛,那么,我最好赶快设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6
当那捕捉我的人再度出现时,他身穿传统中的白色长袍,同时粗乱的金发
已梳理过了。他看来庄严圣洁,令人印象深刻。那里还有其他同样身穿长袍的男人
,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但同样有一头闪着淡光的黄发。他们走进了囚禁我的昏暗
小房间。
这些人默默的围绕着我,经过一段寂静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耳语。
“对神而言,你是完美的。”一位长者说道。他说话的同时,我看到捉我
来的人脸上,呈现了无言的欢欣。长者继续说:“你正是神所需要的,你将一直和
我们一起,直到桑罕的圣宴过后,你将被带去神圣的丛林;在那里你将啜饮圣血,
并成为神之父,为我们寻回所有失去的魔法。”
“那么,事情发生后,我的躯体会死去吗?”我问道,我注视环绕在我身
边的他们,他们有尖而窄的脸,锐利深索的眼睛,更有因瘦削而呈现的优雅。当凯
尔特战士们横扫地中海时,那是多么可怕的种族呀?怪不得有如此多的著作,在叙
述他们的无畏和勇敢。然而眼前这些人不是战士,他们是教士、法官和老师;他们
是年轻人的领导者,不成文法律与诗的捍卫者。
“只有你凡人的躯壳会死去。”捕获我的家伙说道。
“太不幸了。”我说:“那是我拥有的全部。”
“不!”他说:“你的形态得以保存并蒙受祝福。你会明白的,别担心。
况且,你也无法改变了,在桑罕的盛宴之前,你将留长头发,学我们的语言,圣歌
和律法,我们会照顾你。我名叫马以尔,我将亲自教导你。”
“但我不想变成神呀!”我说:“而一个非心甘情愿的人,神绝不会要吧
!”
“神自己会做决定。”马以尔说:“但我知道,当你喝下宝血以后将成为
神,到那时,你就会明白一切了。”
脱逃是不可能的,我日夜都被看守着。我不准有刀,以免我割断头发,或
做其他损伤身体的行为。大部分的时间,我躺在漆黑的空房里,喝着麦酒,吃着大
量的烧肉。我没东西可写,这一点最让我苦恼。
因为无聊,马以尔来教导我时,我会谛听,他对我唱圣歌,谈谈旧诗,谈
谈律法。偶尔我会揶揄说:神若需要被教导,也不成其为神了。
他倒是承认这点。他所能做的只是让我了解,我会发生什么事。
“你可以帮我离开这儿,和我一起到罗马去。”我说:“在那不勒斯湾的
峭壁上,有一座属于我的宅邸。你一定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你若帮助我,我会让
你永远住在那儿,唯一的条件是,你得向我重复所有的这些圣歌、祷告辞与律法,
好让我把它们记录下来。”
“你为何想收买我?”他不禁问道,不过可以看得出来,他被我的世界所
迷惑,他坦承,在我抵达之前,他已搜索马西里区的希腊城有好几周了。他钟爱罗
马酒以及在港口看到的大船,也爱吃异国风味的食物。
“我并非尝试收买你!”我说:“只是,我不相信你所信的,何况是你让
我成为俘虏的。”
由于无聊和好奇,我聆听他的祷告,莫名的恐惧却总也驱之不去。
我开始等待他的来临。因为他苍白、鬼魂似的身影,像白色的光,照亮了
荒凉的房间;因为他安详、有韵律的声音,滔滔不绝地倾诉古老又无意义的话语。
很快的我就明白,他的吟咏,并非我们在希腊文和拉丁文中所认识的众神
的故事。不过众神的真面目和特性,仍在许多诗节里浮现,那是属于天上不同族群
的不同神明。
我将变成神,对马以尔和他教导的徒众,有至高的控制力。这个神,虽有
许多头衔,但没有正式名称,最常重复施用的是饮血之神。此外也是白人之神、夜
神、橡木之神、地母的爱人。
这个神,在每一个满月的日子,接受血的祭祀。但在桑罕节那天(基督教
历法十一月的第一天,这一天乃所有的圣徒和亡魂的宴日),这个神在全族面前接
受最大数量的人类献祭,这个桑罕节庆乃为五谷的丰收、预言与审判而举行。
这个神侍奉的是地母。地母无所不在,是万物之母,是地球、树木、天空
,以及所有的人类之母,既是饮血之神本身,也在她的乐园中走动。
我的兴趣变浓厚,恐惧也相对加深。崇拜伟大的地母,对我并不陌生。大
地之母,万物之母,从帝国的这一端到另一端,以成打的不同名称被崇拜着。她的
爱人与儿子我也不陌生,那是她垂死之神,那位在五谷成熟时也长大成人的神,当
五谷收割时,他的头也被砍下;唯有地母是永恒的。那是古代的,有关季节的温柔
神话。但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庆典可一点也不温柔哩!
神圣大地之母其实也是死神。大地吞噬年轻爱人的遗体,大地也吞噬我们
全体。为了与古老的真理一致--古老一如播种--乃有千种的血腥仪式的出现。
在罗马,女神以塞比丽之名受到崇拜。我看过疯狂的祭师,在它们献身在
狂热中自我逝去。神话里的神,为达祭祀的手段更为惨烈;阿蒂斯去势,戴欧尼斯
一再撕裂四肢。古埃及的欧塞里,在伟大的地母埃西斯恢复之前,自残躯体。
如今我将变成农作物之神,葡萄之神,五谷之神,树之神。不管未来发生
什么事,想起来总是令我毛骨悚然。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喝醉酒,与马以尔低吟圣诗,偶然马以尔望我时,
他的眼里尝尝是泪水盈眶。
“让我出去,你这个卑鄙的人。”有一次我愤怒至极的吼叫:“他妈的,
为什么你不成为树神?为什么我这么荣幸!”
“我告诉过你了,神把他的愿望托付给我。我并没被选上呀。”
“你若被选上,你愿意吗?”我追问着。
我已听厌这些陈腔滥调,所有疾病或不幸的人,若想祈求赦免,就得向神
献祭人类。至于其他至圣信仰,他同样的幼稚又野蛮。
“我会害怕,但我会接受。”他喃喃道:“但是你知道神威人命运的可怕
吗?你的灵魂将永远锁在你的躯体内。在自然的死亡下,灵魂没有机会传递到另一
个身躯,或转成另一段人生。不,整个时间,你的灵魂将是神的灵魂,死亡与再生
的循环都与你无关。”
尽管我自己对他轮回的信仰相当轻蔑,但他的说词让我静默下来。我感到
他信念中所念的诡异性,我感觉到他的忧伤。
我的头发变得长而浓密了。炎热的夏季已转入秋凉。我们已临近一年一度
桑罕节的大庆典。
然而,我无意放开一切的质疑,我不断地提出问题质问马以尔。
“你以这种方式,把多少人变成神?我的哪一点让你选上我?”
“我从没带过其他人成为神。”他说:“但是神老了,他的魔法已丧失,
恐怖的灾难降在他身上。我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是神自己挑选他的继承人。”他看
起来吓坏了,他说了太多,说出了激起他内心深处恐惧的事。
“你是怎么知道神会要我?在这里你另外藏匿了六十位其他的候选人?”
他摇了摇头。
“马瑞斯,你若让饮血之神受挫,你若不能成为众神之父,那我们会变成
什么?”
“我但愿我会在意。我的朋友……”我说道。
“哎,灾难呀!”他低语着。接下来的是漫长低沉的讲述,有关罗马的兴
起、凯撒可怖的入侵;有关最初住在这些高山和森林,而如今已衰亡没落的族群;
此外并责备希腊、伊楚利亚和罗马城内强而有力的部落领导。
“文明有兴有衰,我的朋友。”我说:“老神总要让位给新神。”
“你不了解,马瑞斯!”他说:“我们的神不会被你们敬拜的偶像,和那
些愚蠢猥亵的事故打倒。我们的神,优美得一如月亮给予他光彩。他说话的声音,
像月光一样的纯洁;他以至高无上引导我们,绝望与寂寞都因他终止绝断。不过神
也被可怖的灾难所袭击,整个北部的国家里,所有的神已完全灭亡,这是太阳神的
报仇。在黑暗与睡眠之中,太阳是怎么接近他的,我们不了解,他自己也一无所知
。你是我们的救星,马瑞斯,你是凡人中的万事通,你是学者也是学习者,只有你
才能进入埃及。”
我想到埃西斯和欧塞里的古老崇拜。想到神话叙述中说她是地母,他是谷
神,泰枫则是欧塞里的杀害者,是日光之火。
而现在这位虔诚与神沟通的人,却告诉我太阳已找到他的夜神,并引起大
灾难。
我的理性完全丧失了。
许许多多日子,我在酒醉与孤寂中度过。
我在黑暗中躺着,独自吟唱伟大之母的赞美诗。然而对我来说,她不是女
神,不是身上有一排排乳汁丰满乳房的黛安娜女神,不是可怖的塞比丽,也不是温
和的地米特;她对死亡之地波斯鸿的哀伤,激发了伊鲁斯的神秘奉献。伟大之母是
肥沃美土,我自窗户可以闻到泥土的气息,风吹来潮湿与黑暗森林的甜美味道,她
是草地上的繁花与茂盛的绿草,她是山泉迸涌而出的流水。当我已被掠夺一空,一
无所有时,她是小木屋里我唯一的安慰。我明白,所有的人也都明白,冬去春来,
所有生物成长,其实自有其本身崇高的意义,无需藉由神话或什么语言来歌颂赞美
。
我从窗栏仰望头上的星星。看来我将荒谬而了无意义的死去;死在我不喜
欢的人手里,死在我反对的习俗中。然而,一种如梦似幻的气氛却感染着我,令我
戏剧化地萌生梦想,令我不再抵抗,甚至更令我想投入那种他们自以为美好的虚幻
中。
有一天早晨起来时,我触摸头发,发觉浓密的卷发已披肩。
之后的日子,噜杂之声不断,城寨活动频频。车自四面八方而来,成千的
人,赤脚走着忙着;无时无刻,人来人往,整座城寨沸沸扬扬。
终于到了那一天,马以尔和八位德鲁伊人向我走来。他们的长袍雪白清新
,我几乎可闻到春雨洗过阳光晒过的芬芳。他们的头发也梳理得闪闪发光。
小心翼翼的,他们把我下巴上唇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修剪了我的指甲,
梳刷我的头发,为我穿上同样的白袍,用白纱把我全身遮盖起来。他们带我走出房
间,坐上了白色顶棚的马车。
我看到其他穿白袍的人,在驱退一堆人群。这是头一回,我发觉只有少数
几位德鲁伊人,获准见到我。
马以尔和我走入马车蓬里,车翼紧闭,我们完全隐藏了起来。坐在粗糙的
长板凳上,马车开动,我们不声不响的走了好几小时。
阳光不时穿透帐篷似的白色帷幕。当我的脸贴近帷幕时,可以见到比记忆
中更为茂密的森林。我们后面是一长串车辆,和一整卡车的人们。这些人紧抓卡车
门栏,哭喊着要求释放。他们的叫喊有如恐怖的大合唱。
“他们是谁?为什么这样大哭大叫?”我问道,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紧张。
马以尔好像从梦中醒来说:“他们是作恶多端的人,小偷,凶手,都是死
刑囚犯。他们将为神圣的献祭而死。”
“真恶心!”我怒责道。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在罗马,我们判罪犯死
在十字架上,在木桩上烧死,忍受各种的酷刑。我们不称作宗教的献祭,难道就显
得更文明吗?或许凯尔特人连死因也不浪费,比我们还更聪明呢。
哎,无稽之思!车子向前晃行,我听到步行和骑马的人从车旁走过。每个
人都兴匆匆参加桑罕节的盛宴,只有我却将面对死亡;不,我不想火焚而死。马以
尔看上去苍白而惊慌,牢车内囚犯的哀号,令我几近发狂。
火燃起时,我将想什么呢?我的身体开始焚烧时,我又将想什么呢?我再
也忍受不下去了。
“我将会怎么啦?”我突然诘问,恨不得勒死马以尔。他双眉轻扬,双眼
朝上看。
“假如神已死去……”他低声说着。
“那么我们就去罗马,你和我,我们一起醉倒在意大利美酒里。”我也低
语。
马车停下时,已是正午时分,嘈杂之声有如云霭之气自四面而来。
我走出去张望,马以尔并没阻止我。我发现我们来到一片广大空旷之地,
四周长着巨大的橡树。所有的马车,包括我们的车都退进树丛里。空地的中间,有
一捆捆的木柴,几哩长的绳索,上百切割的大树干,成千上百的人正在忙碌工作。
最大最长的圆木,高高竖起,作成两个巨大的X型。
树林整个喧闹了起来,空地已容不下大众。然而越来越多的马车仍开过来
,拟在森林边缘找一席之地。
我往回坐,假装不知道外头在忙乱什么,哎,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日落
之前,我听到牢车里传来更绝望更尖锐的叫声。
天近幽暗,马以尔拉起车翼让我得以张望。我惊骇地看到两具巨大无比,
一男一女的人形。一团团藤蔓大概是充当衣服与头发,躯体则由圆木、柳枝和绳索
编成,巨像从顶端到下面,都填塞着捆绑扭动的死刑囚犯,这些死囚大声恳求哀鸣
。
看着这两具巨大编织怪物刑柱,我张口结舌。巨怪拢住的人,还真是指不
胜屈。这些人塞在巨人的双脚,躯干与手臂里,有的甚至塞入像笼子的头颅里。巨
怪的头冠以常春藤叶和花,长串的花环成为女巨怪的长袍,麦梗塞在男巨怪藤做的
皮带里。巨怪的身躯超过高耸的树林,那里会说倒就倒呢!巨怪的底边堆着一捆捆
浸过松脂的木头,木头一旦点燃,火势当一发不可收拾。
“你要我相信,这些必死之人都是最不可逭之徒吗?”我质问马以尔。
他肃穆点点头,这些人引不起他的一丝关怀。
“他们已等几个月,有的等几年了,为着就是献祭。”他几近冷漠的说:
“他们乃从各地而来,他们的命运已注定,正如我们的命运已注定,自己也无法改
变一样。他们将向伟大之母和她的爱人献身。”
我更绝望了。我无论如何得设法逃脱。此刻大约有二十个德鲁伊人,围绕
在马车的四周,在他们之外则是众多的武士,至于群众以远退到树林里,我根本看
不清人数有多少。
夜幕迅速地低垂,火把到处点燃了起来。
我感觉到四周人群的兴奋,感觉到死囚的尖叫与哀鸣更加刺耳。
我静静地坐着。尽量想转移惊慌的念头。我纵然无法逃脱,也将以某种程度
的镇静从容,面对诡异的仪式。我将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作为是多么可耻,我将以
威严与正义之声宣示我的裁决,我的声音要大到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这将是我最后
一搏--行神的旨意,我要以威权行使旨意,否则只有徒然枉费苦心。
马车开始滑动,吵闹吼叫声四起。马以尔站起来抓住我手臂支持着我。车
翼敞开时,我们停在空地几码外的林丛里。我回过头看看两具妖异的巨怪一眼,火
焰的光辉,照射着里面悲惨蠕动的身影。巨怪俨然活了起来,仿佛猛然间开始走动
,即将冲向我们。光的阴影照射在填塞的巨怪头颅,更显出无脸之脸的阴森恐怖。
我的视线无法转开,甚至也无法不去看四周的群众。不过,马以尔紧抓我
我的手,告诉我,是到了该去神与祭司圣所的时候了。
其余的德鲁伊人,把我围起来,明显的想把我隐藏住。我发觉一般群众并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祭典即将开始,德鲁伊人即将宣布神的旨意。
其中有一位带着火把,带引我们深入夜晚的漆黑中。马以尔在我旁边,其
他穿白袍的人,有的走在我的前面,有的走在侧面以及后面。
周围即潮湿又死寂,树木高耸似已触及黯淡的天边。当我注视时,这些树
似乎还在往上抽长呢!
我想着,我现在可以跑了,但是在全族轰隆赶来之前,我又能跑多远呢?
我们已进入小丛林。在微弱的火光中,我看到树皮上刻着恐怖的脸,骷髅
头挂在木桩上,在阴影下似龇牙咧嘴。在雕刻的树干上,更多的骷髅一个一个成排
堆砌起来。其实这只是普通安置骸骨之处,只不过四周的寂静,使得这些恐怖的东
西,似乎有了生命,似乎会突然说出话来。
我试着摆脱幻象,试着不去想这些瞪视的骷髅正在注视我的妄念。
我们在盘根错节的大橡树前停下来,我对眼前所见感到怀疑,这棵树到底
经历多少岁月,才能长得这么无法想像的巨大呢?我往上仰视,高耸的树干还是活
着的,仍然绿叶盈翠,槲寄生到处缀饰着。
德鲁伊人从左右走开,只有马以尔留了下来。我面对橡树站立着,马以尔
在我远远的右边。上百的花束摆在树的下面,这些花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也看不
出什么缤纷色彩来。
马以尔弯身鞠躬,双眼紧闭,似乎其他的人也都是保持同样的姿势,他们
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我感觉冷风吹动了绿色的草地,听到四周的叶片在风里传来长
长的叹息声,叹息声来自森林又消失在森林里。
然而,非常清晰地,在黝黑中我听到话语,没有声音的话语。
毫无疑问的,这些话语来自树的里面。话语乃在询问,今晚神圣之血的啜
饮准备,是否一切都就绪了呢?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想我是疯了,他们一定对我下了药。可是从早上到现
在,我并没有喝过东西!我的头脑很清楚,一种太痛苦的清楚。我甚至听到这个人
静静的脉动。它在问说:
他是一个学习者吗?
马以尔回答时,他纤瘦的身体仿佛发着微光。其他人的脸变得欣喜若狂起
来,他们的眼神胶着在大橡树上,只有火把微微晃动着。
他可以进入埃及吗?
我看到马以尔点点头,眼中闪动着泪光;回答吞咽之际,苍白的喉头颤动
着。
是的,我活着。我忠实的随从,我得说,你们干得很好,我将为你们缔造
一位新的神。把他送进我这儿来。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实在也没什么话好说。每件事都不一样了,我所相
信的,我所倚靠的一切,突然都产生了疑问。我一点不恐惧,只是惊讶而麻木了。
马以尔抓住我的臂,其他的德鲁伊人过来帮忙。我被牵引绕着橡树,移去树根旁堆
放的花束,我们站在一大堆的石头前。
这里也有一如丛林处的雕刻,珍贵的骷髅;还有一些德鲁伊人,是我从没
见过的。这些人,有的长着长的白胡子,他们急驰向前,开始搬动石头。
马以尔跟大家一起工作,他们默默地举起这些大石头,把它们丢在旁边;
有一些石头很重,得三个人才抬得动。
在橡树基部呈现一扇笨重的铁门,门上有一把大锁。马以尔拿出钥匙,他
以凯尔特话说了些长长的字,其他的人应和着。马以尔的手抖索着,不久锁开了,
四个德鲁伊人把门推开。举火把的人,为我点燃另一根火把,把火把放在我手里,
马以尔说:“进去吧,马瑞斯。”
在摇晃的光影下,我们彼此对望。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无助的生物,四肢完
全不能动弹,然而他满心欢喜。我已完全了解,仅仅对面前的异象一瞥,已使他全
然的谦卑驯服,五体投地了。
但是从这棵树里,从粗糙切割的门里,从远远的黑暗之中,静默的语音接
踵而出:不要害怕,马瑞斯,我正在等你,举着火把,到我这儿来。
7
我穿过了门,德鲁伊人把门关起来。我意识到自己站在漫长石梯的顶端,这种
建构,我在往后的好几世纪,一再的身历其境。你已看过两次,你也将会再次遇到
。梯子直入地低,进入那些喝血族藏匿的地穴。
橡树本身也有小穴,低矮而且尚未完工。火把的光照射在粗糙的树痕上,这些
树痕是凿子挖在树下留下的。然而叫唤我的家伙是在阶梯的底端。再一次,它告诉
我,不用害怕。
我不害怕,我很亢奋,亢奋得连我最狂野的梦也未曾有过。我将不至于如自己
所想像一般,轻率而死。相反的,我将沉入一种神秘之境界,这种神秘显然比我曾
经想过的还要有趣。
走到狭窄石梯的底端,站在小石室里,我为眼前所见的景况吓坏了--惊慑与
嫌恶兼而有之,我顿时喉里梗塞,我快窒息了。
一个家伙坐在楼梯底端的对面石凳上。在火把光芒的照射下,我看到一个人的
脸和四肢,他已烧得焦黑,惨烈之状不忍卒睹。他的皮肤缩紧到贴在骨头上,好像
是一个黄眼骷髅身上涂着沥青,只有飘垂似鬃的白发未被火烧到。它开口想说话,
我看到它白森森的牙,白森森的獠牙,我紧握火把,唯恐自己像傻瓜一样的尖叫起
来。
“别太靠近我。”它说:“站在让我真正能看到你的地方,不是用他们的眼睛
看你,而是以我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你。”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想让呼吸顺畅些,人类不可能烧成这样还活着。然而他竟
然活着,只不过赤裸、萎缩而焦黑。他的声音低沉而优美。它站起身来,慢慢的在
石穴内移动。
它的手指指向我,黄眼睛略为张开,在火光照耀下,显露了血红的光泽。
“你要我什么?”我忍不住低声说:“为什么带我到这儿?”
“灾难!”他仍以慢美的声音说话,语气带着真正的感情,不是我所预期那种
刺耳的粗嘎声。“我将赐给你我的力量,马瑞斯,我将使你成为神,你将成为不死
幽灵,当一切顺利完成后,你得逃离此地,你得离开我们那些忠实的崇拜者,你得
到埃及去,去寻找为什么……这个灾难会降临到我的身上。”
在黑暗里,他显得飘浮了起来,他的头发像白色稻草做的拖把绕着头上。他说
话时,鄂部牵引了黏住头颅的漆黑皮肤。
“你知道,我们是光的敌人,我们是黑暗之神。我们服侍圣母,活在月光中,
也为月光所统治。我们的敌人太阳,脱离他自然的轨道,在黑暗中追逐我们。整个
崇拜我们的北方国家,上从冰雪之地的神圣小丛林,下至水果丰盈之国;此外,还
加上东方。太阳找到途径四处追逐,逐一将活着的神烧掉。最年轻的神几已悉数灭
亡;有一些在崇拜者面前像彗星一般爆裂;有一些在高温中死亡,高温使得圣树本
身变成葬礼的柴堆。只有年老的神,那些长久以来服侍地母的,尚能像我一样勉强
走动和谈话;然而当他们不得已现身时,烧毁的容颜却吓坏忠诚的崇拜者。”
“所以必须要有一位新神,马瑞斯,像从前我一样强壮而美丽,配得上伟大地
母的情人。更重要的是,一位强壮得足以逃出崇拜者的仰慕,能离开橡树到埃及去
寻找年老的神,去找出发生灾难的原因。你必须去埃及,马瑞斯,你必须进入亚历
山大城,进入更多古老的城市。你必须去召集众神,在我缔造你之后,你将能以静
默的语声召集众神。你一定要追踪出来,什么神还活着,什么神还能走动,以及为
什么发生大灾难的缘故。”
说完话它闭起眼睛,静静的站着,轻盈的躯体摇晃着,仿佛它是黑纸做成的东
西。突然,我看到无数的跳动影像传出,那些小丛林的众神突然变成火焰,我听到
他们的尖叫声。我的心智,保持理性,属于罗马人的理性在抗拒这些影像。我尝试
记忆,包容他们,或者说忍让他们。然而影像的制造者很有耐心,影像继续着。我
看到一个国家,很有可能就是埃及,所有的东西呈现燃烧的黄色。沙、土、灰尘覆
盖了万物,一切都是一片黄色。我看到更多的楼梯通往地里,我看到圣殿……
“找出他们。”他说:“找出为何这些灾难会发生,设法让灾难停止。在亚历
山大城运用你的力量,尽量找到古老的神。祈祷老神仍在那里,一如我仍在此地一
样。” 我一则太震惊而说不出话,再则面对这样的神秘,内心不免谦恭而谦逊
了;似乎有一段时间,我已肯接受这个命运,而且完全的接受,不过我尚不确定。
“我知道。”他说:“你无法从我这儿保有秘密。你不愿成为小丛林之神,你
想设法逃脱。但是,你明白吗?不管你到哪里,灾难都会上门找到你,除非你找出
原因加以防范。我知道你势将进入埃及,否则你将在黑夜之宫或黑暗之殿中,为超
自然的太阳所焚烧。”
它向我走近,它枯干的脚,在石头地上摇曳着。“记住我的话。你今夜就必须
逃离这里。”它说:“我将告诉信徒们,为了征求我们,你已经去埃及。由于有了
新而能干的神,信徒将不愿意和他分离。但你一定得去埃及。在庆典之后,你不能
让他们把你关在橡树里,你得尽快的出去。在日出之前,进入地母怀里以逃避日光
,地母将会保护你。现在到我这里来,我将给你圣血。但愿我仍有力量,能给你我
古老的法力。缔造的过程将缓慢而漫长,将取,再给予;将取,在给予;我必须这
样做。你必须成为神,你必须依我的吩咐去做。”
未及等我的承诺,它已突然扑在我身上,漆黑的手指抓紧我。火把从我手
中掉落,我摔倒在阶梯上,但是,它的牙齿已戳进我的咽喉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血被吮吸的感觉,知道那种昏厥的感觉。在那段
时间,我看到埃及的坟墓以及庙宇;我看到两个高贵的身影,仿佛在王座上比肩而
坐;我看见并听到有人以别种语言对我说话。最后总有一个相同的指示;服侍“地
母”,接受牺牲者的血液。统辖信徒,唯一的信徒,小丛林永恒的信徒。
我有如在恶梦中挣扎一般,即叫不出,又逃不掉。当发现自己终于挣脱,身子
不再钉在地板上时,我又看到神。他像以前一样焦黑,不过这次他是红润健康的,
仿佛火光,温暖了他,使他恢复了力气。他的脸容清亮,甚至可以说是优美,在他
烧焦的皮肤底下,身材也是美好的。黄眼珠的周围,已有了自然肌肤的褶纹,看起
来确实是灵魂之窗了。但是他仍然跛脚,仍然痛苦,也几乎仍不能活动。
“起来,马瑞斯。”他说:“你口渴了,我将让你啜饮。起来,到我这儿来。
”
当他的血液进入我身体时,你知道那种销魂蚀骨的感觉,当血流入我的血管和
四肢时,那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但像可怕钟摆的摇晃也开始了。
好几个小时在橡树中过去。他把我的血抽光,又再输回去;当我被吸干,像他
一样凋萎时,我躺在地板上啜泣;当他给我血喝,我感觉狂热与飘飘然。过程就如
此周而复始。
在每一次转化中,我了解到,我已不是凡人,已是不死幽灵了,只有太阳与火
才能杀死我。白天我将在地里睡觉;往后,我将再也不知道病痛与自然死亡为何物
。灵魂将永远不会将我的躯体移栖另一躯体,我是“地母”的仆人,月亮将给我力
量。
我将仰赖为非作歹者的血液而壮大,甚至仰赖献祭地母无辜者的血而壮大,在
献祭交替的期间,我将保持饥饿状态。我的身躯有时若冬日干枯的麦子,当啜饮献
祭者的血后,身躯才又丰盈而优美,那时就有若春天里的新生植物。
我的煎熬与狂喜之间,将有季节的循环。我有力量能洞识别人的思维与意愿。
此外,我将能为崇拜者作正确判断,引导他们走向律法与正义。除了献祭者的血液
,我不得饮其他血液,也绝不为一已之私施展法力。
我学习这些事情,也了解这些事;然而在这些时间里--在饮血的时间里,我
真正学到的是,我已不复是凡人;已由往昔熟悉的一切,转化为强而有力的另一种
异类;这些知识无法驾驭甚至也不能解释的。此后我的命运,套一句马以尔所说的
话,已远非任何知识任何人--不管凡人或非凡人,所能掌控者。
最后神准备好让我离开树里了,他啜饮了那么多我的血,使得我几乎不能站立
。
我是个幽魂,为口渴而哭泣;我看到血,闻到血;倘使我有力量,我将冲向他,捉
住他,把他吸干。但是,力量毕竟是他的。
“你是枯竭到,以后每当盛会之初,你总是如此。”他说:“因此你可满饮献
祭者的鲜血,记住我告诉过你的话,在你掌控一切之后,你毕竟设法逃脱。至于我
,尽量尝试拯救我,告诉他们我必须受你的照顾。不过,更有可能的是,我寿终正
寝的时间业已到临。”
“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你会明白的,这里只需要一位神。”他说:“要是我能和你一起到埃及,我
能喝到古老之神的血,也许能很快复原;否则,以我目前之况,得花好几百年才能
痊愈,时间势难允许。总之,记住我的话,去埃及,照我的吩咐去做。”
他转身向我,将我往阶梯推,火把在角落里烧着。走往上面的门时,我闻到德
鲁伊人的血气味,我几乎要哭了。
“他们将尽你所能让你饮血。”他在我后面说:“放心把自己托付在他们的手
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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