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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妖袖添香 作者:流苏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Mon Sep 27 10:22:32 2004)
妖袖添香
作者: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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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玉梨魂)
第一幕 梨花院落溶溶月 第二幕 雨打梨花深闭门
第三幕 梨花满地不开门
第二卷(梨花难)
第一章 盈盈舞袖拂梨花 第二章 梨花一枝春带雨
第三章 满楼明月梨花白 第四章 风雨梨花摧晓妆
第五章 洛阳梨花落如霰 第六章 砌下梨花一堆雪
第七章 半庭寒影在梨花 第八章 梨花细雨黄昏后
第九章 梨花风骨杏花妆 第十章 春残梨花不恨迟
第十一章 梨花照眼忆当年 第十二章 梨花小窗人病酒
第十三章 落尽梨花春又了 第十四章 空馀满地梨花雪
第十五章 东风吹粉酿梨花 第十六章 梨花落尽成秋苑
第十七章 舞入梨花何处寻 第十八章 一蓑春雨梨花甜
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一章 长相思 第二章 贺新郎 第三章 御街行
第四章 君不悟 第五章 定风波 第六章 寻瑶草
第七章 芳心苦 第八章 念奴娇 第九章 解连环
第十章 燕归来 第十一章 意难忘
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一章 荼靡院落 第二章 月夜妖影 第三章 蔷薇颜色
第四章 花样男子 第五章 秦家萩荻 第六章 水域幻境
第七章 仁心仁术 第八章 峰回路转 第九章 吾妻双鬟
第十章 薄命如斯 第十一章 天照小巷 第十二章 秦楼镜心
第十三章 机关算尽
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一章 入门 第二章 血溅
第三章 问案 第四章 紫娘
第五章 背叛 第六章 香消
第七章 鬼影 第八章 夜审
第九章 堕楼 第十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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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幽影之夜光手札)
第一章 罗浮少年 第二章 紫衣银带 第三章 白衣倾风
第四章 幻梦空花 第五章 青霓姑姑 第六章 石室血祭
第七章 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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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玉梨魂) 第一幕 梨花院落溶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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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五月,一场细雨过后,绿水涨满了院中的池塘,一双燕子在绦绦柳丝间绕舞。
掩映在柳影里的小楼,高高卷起的帘子染上了一抹暗绿,阶下的桐花将一阵阵的浓香传到
楼中。
“哐当当!”罄天楼里传出来一阵巨响,一身素衣的女子呆了半晌,无奈地俯身去拾
那被人推落在地上的铜盆。
甘景天背靠着紫檀木雕花大床软软的锦屏上,喘着气,斜睨着她的动作,眼神中闪过
一抹凌厉。她到底是谁?有着和玉梨一模一样的容貌,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玉梨。
“你大概买通了我全家人吧!”他虚弱地说,语气中却充满恨意。一场大病以来,似
换了个天地,熟悉的庭院变成了现如今陌生的地方,如同神仙眷侣一般的妻子变成了面前
的陌生女子。
素衣女子幽幽地望了他一眼,将铜盆放在盆架上,抓了块抹布默默地抹着被水打湿的
地板。
他恍惚了一下,这眼神,依稀见过,幽怨的,含笑的,深情的,带嗔的。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
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澜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清凉如水的月光下,玉梨扶着那株飘香落屑的梨树,浅笑着侧头问他,“夫君,我背
得对也不对?”
“玉梨!”他痴痴地望着那酷似玉梨的侧影喃喃道。
素衣女子身子一颤,一双秋水剪瞳中变幻了万千种神色,顺着他的呼唤,她抬起眼睛
,将一张芙蓉秋面转向他,但谁知景天见了,仿佛从迷梦中惊醒,大声叫道:“你不是玉
梨,你不是玉梨,滚开……”
她大惊失色,象一只受惊的白兔,抛下抹布,快步离开。还是不行吗?她不知道哪里
出了差错,为什么景天看到她就象看到鬼魅一般?
她低着头,懊恼着,竟在跨门槛时一头撞上了甘景阳。
“你小心了!”景阳微微扶住玉梨,温和地笑,玉梨赶忙后退一步,一迭声地说,“
呵,对不起,对不起!”
她低垂着眼,绞弄着自己一双纤手,不敢看这甘家二少爷,他并不严厉,相反,他就
象他的名字一样和煦如阳,她从未见过象他这样的人,他英俊,他温文,他正直,他是世
界上一切美好的总和,但他是景阳,不是景天,景天才是她的丈夫。
望着玉梨白衣胜雪的背影,甘景阳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他一直以为她只是容貌
出众,但是她纤弱的身体里却有颗刚强的内心,这次回来,他看到了她的勇敢和情义。
撩起袍子,顺着窄窄的楼梯上了罄天小楼,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甘景天的这场
怪病缠绵了近一年,其间几度昏迷,求医问药,几乎耗费了全家人的希望,但最终,他还
是醒过来了。
“大哥,身体好点了吗?”
景天半躺着,一双青白枯瘦的手放在红色锦被外面,更显得瘦骨伶仃。他那苍白消瘦
的样子,和那记忆中丰神俊朗、傲视天下的模样有着太大的差别,景阳心中不由微微一酸
。
“玉梨在哪里?”看到景阳进来,他冲出口的就是这句话。
“大哥,清醒一下!”景阳在他床前站着,几乎有些怒气隐隐冲上来,“不要为难玉
梨,她已经够苦的了!”
“她不是玉梨!”甘景天突然坐直了身体,冷冷地说。
“你!”景阳终于愤怒了。
他不知道啊!在他高烧昏迷的那段时间,连甘家从京城请来的郎神医都束手无策,只
说除非有水玉,才能救回性命。
水玉,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上古传说中生长在堂庭山的水精,相传神农时代的赤松子
,服食了这种水玉,能入火自烧而不死。食后成仙,当然只是传说而已,但是水玉对甘家
来说是唯一的一线希望。
可这种罕宝,甘家再有钱,也买不来。
只是听说寒风谷的冰潭有过这种东西,他带着家人赶去。
“我可以采得到!”面对那连男子都摇头畏惧的千丈深渊,兰玉梨这娇小的女子显露
出莫大的勇气。
要不是这至阴之物只能由女子采摘,他怎么会忍心看着她腰间系着绳索被放入寒气袭
人的冰潭中?那柔弱无助又慷慨赴死的样子,叫在场每个人都心里恻恻。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始终不见她发出的信号,他终于忍不住命人收绳,她被拉上来
的时候已经浑身青紫,昏迷不醒,只是手中还紧紧抓着一个洁白如玉的东西。
那以后,甘家所有的人真正把她当做亲人看待。
“你不可以亏待她,更不要说这种傻话,要不然,天都不能饶你!”小楼中,甘景阳
站在窗前,看着在花树下抹泪的一袭素衣,突然间心疼难抑。
“我要去玉梨院!”甘景天掀开被子,扶住床棂,颤颤微微地站起来。
玉梨院是甘景天耗费巨资,专门为爱妻兰玉梨打造的庭院,院里遍植梨树,所有雕刻
、装饰全部以梨花为主题,素洁雅致,精美绝伦。
“好,你要去是吧?”甘景阳扶住他,“我带你去!”
“景阳!”出了罄天小楼,只见玉梨惊慌地奔过来,俏脸上泪痕未干。
“他要去玉梨院,那就让他去看个明白!”让他看,看看玉梨是从怎样一场大劫中死
里逃生的!让他看看,他躺在床上的那段日子,甘家发生了多大的灾难!
“怎么可以?父亲是严令禁止打开玉梨院的!”
但景阳的性格,也是牛也拉不回头的倔强,一路扶着景天出了罄天院,两旁仆人们纷
纷投来惊异的眼神。
甘家大院由多个独立封闭的院落组成,中间各有回廊甬道相连,甘父甘母居住的积善
堂在正中,左前是大少爷甘景天目前居住的罄天院,右后是甘家唯一的小姐甘景心居住的
雪心院。
右前方二少爷甘景阳的煦阳院这些年一直空着,因他早就离家自创事业,在外筑楼而
居。
玉梨院落坐落在左后方,甘景天娶亲之后就一直携妻住在里面,罄天院已做客用,是
以甘景天醒来之后,惊讶莫名,不知玉梨院出了什么事。
玉梨院,院门紧闭,因为久未修缮的缘故,朱红的门上油漆剥落,贴着封条,院门口
的杂草丛中,有个残破的匾露出一角。
甘景天呆呆地蹲下来,拨开长草,拂去匾上的积尘,露出几个苍劲的大字——“玉梨
别院”,是当日他亲手题的,他曾笑着对玉梨说,“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怎么会这样?”他摇晃着。
景阳和玉梨同时伸手去扶,两手相触,玉梨如遭电击,缩回手,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
眸看了景阳一眼,景阳心神震动,不能自已。
甘景天却没有留意到身后的情形,他的眼光落在斑驳的朱门上,梨花门环已经长满了
铜绿,一派败落景象,门两旁一副门联倒是还在,紫檀色地子上透出扫绿锓阳字,“梨花
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伸手撕下封条,推开了玉梨院的大门,许久未开的门轴发出艰涩难听的声音来,他跨
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入了玉梨院。
“我们也进去吧!”玉梨低着头,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跟在景天后面。
景阳微微叹了口气,怅然若失地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跨过红漆剥落的门槛,走进
一片枯焦的颓倾庭院,那一刹那,他真怀疑刚才那一眼只是他的错觉。
这当初是怎样的一场大火啊!景阳一走进玉梨院,面前这满目疮痍的景象使他倒吸一
口冷气,即使他本来已有心理准备,却始终未料到,当年的一场火,火势竟然如此之大,
偌大一座别院,现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堵两堵焦黑的墙壁,上面虽经过雨水的洗刷,但仍
然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他的目光落在倾倒的假山石上,掠过泛着暗绿色的池水,还有那杂草丛生的花圃,这
里原本也是姹紫嫣红开遍的繁华景象吧,他不难复原出一个花木扶疏,绿柳池塘的玉梨院
,当初,必定是言笑晏晏,琴瑟和鸣的景象,神采飞扬的俊逸青年和他的娇美妻子,该是
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啊!
只是如今怎么会变成这副局面?他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担心地望了一眼兄长,甘景天
一袭青衣,手上抓了块刻有五瓣梨花的残破青石,正失了魂一般在废墟中游走。
景阳跟上去,不出声地站在兄长身后,眼角却忍不住留意那素衣练袍的女子。
玉梨正痴痴地望着院内枯焦的树木,这棵最大最粗的梨树烧得也只剩下一段焦木,从
地底控诉似的伸将出来,春天来了,竟连一棵芽都未发么?
怕是经过那样一场噩梦,连一线生存的希望都没有了吧?她葱管一般的手指抚摸着枯
焦的树皮,想当年,你是如何的天姿灵秀,一树梨花开时,连花神女夷都不禁赞叹:粉淡
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
而今,却只剩下残枝遗恨,在这一片断井颓垣寂寞地存在着。
也许是触景生情吧,一滴泪,从她的腮边滚落,消失在莽莽丛草之中。
“是怎么起火的?”景天不知何时站立在她身后,冷冷的目光似乎要将她一剖两半。
他瘦削的身子仿佛风中瘦竹,一身青布长衫在身上晃晃荡荡,她一阵感动,有些话几
欲脱口而出,可是最终她只是低低答道。“晚间烛火翻倾,酿成大火。”
“玉梨呢?”
“我在这里啊?相公!”玉梨疑惑地睁大眼睛。
她向景天伸出手,景天却如见鬼魅,一把推开她的手,身子软软地坠倒在梨树下。
“我在这里啊?相公?”玉梨从梨树下转出身子,一身白衣的她看来宛若天仙下凡,
在一片白花绿萼中冲着他笑着。
“玉梨!危险!”他惊叫着。
果然,不知道从哪里烧起来一把火,将玉梨和那些梨树困在了烈焰之中,梨花片片焦
落,玉梨衣袂飘飘,在火中痛苦地挣扎。
“玉梨!”他惊叫着满头大汗地醒来。
“天儿!”慈母抓着他伸向空中的手,安慰道,“不怕,不怕,做噩梦而已!”
旁边,景阳垂手立在床头,玉梨默默地递上一把绞干的毛巾,甘母接过来,替神情迷
茫的儿子抹着汗,嘴里却埋怨另一个儿子,“他身子这么弱,你还带他去那种地方,可不
出事吗?一个你,一个他,还有一个景心,三个孩子,都不叫我省心!”
玉梨站在甘母背后悄悄地望向景阳,却正遇上景阳乌黑的眼睛,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空气里还是那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假的吧!在那种彻骨的冰冷中失去意识,她以为此生休矣
。而当她缓缓吐一口气,在他怀里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好温暖,就算这样死去也是一件幸
福的事!可是造物弄人,她为什么要和他在这种情况下相遇,如果早一点呵,早在她还没
有被一顶青布小轿抬进甘家以前……
“母亲!”甘景天的呼叫打破了她的遐思。
甘景天伸手抓住甘母肩膀,咬牙切齿地说,“玉梨呢?她是不是在那场大火中烧死了
,她死了对不对?”
“玉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甘母惊恐地说。
“她不是玉梨,她不是玉梨,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一定不是玉梨!”甘景天喘着
粗气,眼神惊惧地扫过床头的素衣女子。
“你,你……”甘母的手颤抖着,半是失望半是害怕地喘着气。
“哪个叫你去那里的!”甘父黑着脸,背着手从门外走进来。
“唉,算了!”甘母劝说,却被一句“慈母多败儿”压得不得做声。
“你要是敢再去那里!信不信我打断你的狗腿!”甘父咆哮着,他一向严厉,专制,
二子景阳的出走与他的暴戾不无关系。
“为什么?”景天这时毫无惧色。
“那里……”甘父神色深沉,眼中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芒,“不干净!”
“这是干什么!”次日一早,玉梨院门口,甘景天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堆人,要不是
那假玉梨及时告知,等到他陪母亲进香回来的时候,玉梨院怕是连废墟都没有了吧?
只是这古怪女子,玉梨院灰飞烟灭不正合她心意吗?她为何要告诉我?
眼角扫过去,旁边居然站着些抓着钟鼓法器的道士,他心下疑惑,但一时不及多想,
正在督工的甘老爷脸色阴沉地走到他面前,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对着那帮工匠挥手道,
“不要理会他!进去,给我铲平了!”
“住手!”他冲过去,在玉梨院门口伸开双手拦住了那些抗着铁镐,推着独轮车的工
匠,傲然说:“要铲平就连我一起铲吧,这是我的地方!”
甘老爷勃然大怒,“由不得你放肆,这块地上要盖一座佛塔,势在必行!”
“佛塔?”他心里的疑惑越发重了,“这样大动干戈,到底为什么?”
甘老爷脸上阴云密布,神色变幻了几次,压制着怒气说:“你母亲礼佛心诚,你做儿
子的总该多体谅她,免得她上山进香来回奔波之苦。”
“母亲连道家都一起信了吗?”他轻蔑地望望那一旁交头接耳的道士。
“孽障!”甘老爷恶狠狠地说:“这块地上妖气重,不盖座镇妖塔,将来恐怕又闹得
家宅不宁。”
镇妖?玉梨院有妖吗?
“你们要是要这块地,连我的命一并拿去吧。”他心灰意冷,淡漠地望着面前有些陌
生的父亲,呆立在一旁看戏的工匠和戴着七星冠,穿着九宫八卦法衣的道士。
不知道在维护什么,他的回忆?他的梦想?还是他的过去?只依稀看到玉梨的脸在蓝
天白云间对牢他笑,玉梨,玉梨,你既已逝,为何留我一个人在这冷漠无情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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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玉梨魂) 第二幕 雨打梨花深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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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天空,重云叠叠,星月无光,这座重楼叠阁的大宅院有种说不出的沉静苍凉。
夜深人静,更夫的梆子声隐约地传来,一道白色影子慢慢地在大院里飘动,象是一个
找不到归路的游魂一般,漫无目的地游荡,穿过院门,入了游廊,转入大厅,又飘入偏房
,耳房里值夜的家丁顾自睡着大觉,对身外的一切惘然不觉。
“唉……”女子悠悠的叹息声回荡在庭院深深处,“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
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喂,你有没有听说,昨天晚上啊,值夜的王伯说他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看到女鬼了
!”清晨,罄天院里,几个丫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地,边交换着新闻。反正没有主人看见
,能偷闲时便偷闲。
“这种大宅子,阴气也重,保不住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一个稍微年长的丫头扫
着落了满院的桐花,心里暗怨着,抬头望每天往下落花的桐树,这桐花,再过不了几天就
该落光了吧!
“唉,红绣姐姐!”小丫头左右顾盼无人,凑上来说,“我听说,甘家大院起过大火
,听说还烧死了一个女人呢!”
“真的假的?”名叫红绣的丫头战栗惊道。
“冤死的鬼魂不会散,说不定昨天晚上王伯看到的,正是那被火烧死的女鬼呢!”
虽然是白天,她们还是忍不住双双打了个寒战,“快别说了,多怵人哪!”
几个丫头洒扫完庭院,拖着扫把谈笑着离去了,谁也没有留意到碧纱窗旁甘景天临窗
独立的身影。
他枯瘦的手指拨弄着一个青玉纸镇,那触手温润冰凉的感觉正好可以些许抵消他心头
烦躁不安的思绪。
这几日,他寻遍家中,找不到半个昔日旧人,那个从小带他长大的王嬷嬷,那个忠诚
老实的刘管家,还有他和玉梨的使唤丫头青芜和绿萍,都随着玉梨的失踪而不见了。
“我听说,甘家大院起过大火,听说还烧死了一个女人呢!”新来的小丫头脆生生的
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玉梨院起火,火中烧死一个女人,玉梨!
“那里,不干净!” 是父亲渗满寒意的声音。
“叭!”一失手,青玉镇纸掉落在地上,跌成粉身碎骨,他惊愕地瞪着满地碎玉,细
细碎碎的冷汗爬满了脊梁。
罄天小楼,灯光黯淡,碧纱橱的几扇紫檀屏风上雕刻的仕女,在阴影里凝固着几百年
不动的妖娆姿态,甘景天在紫檀木桌旁坐下,倒了一杯茶,茶杯送到唇边时却停住,开口
道:“玉梨!”
正在剪灯芯的素衣女子一愣,原以为这个称呼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对她喊的。自醒来之
后,他一直视她为陌路人,几时开始,他终于接受她的存在了吗?她目光流转,望着他端
坐的瘦削背影,面上神色变幻万千。
“取你最爱的那本诗集来。”
她神色一缓,还是试探她么?心中不由微叹起来,摆这样的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他再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线装的《漱玉词》被轻轻地放在桌上。
甘景天眉头微微一皱,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瞟了她一眼,“这首浣溪沙教你背过的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
“梨花欲谢恐难禁。”她轻轻念。
“啪!”斜睨了她半晌,甘景天将书丢在桌上,“时辰不早了,我累了!”他的眼睛
里带着一两分邪魅,不带感情地命令道:“扶我过去,就象以往一样,替我宽衣!”
纽子不难解,可是她的手指却有些涩滞。
真有八分似玉梨呵,他凝视那香雪腮,入鬓眉,可惜是蛇蝎心,他眼神一凛,双手将
伊人抱入怀中,在她耳边微语,“今晚……”
她娇羞不胜,小鸟依人样伏在他胸前。
红俏帐,鸳鸯枕,正是春意浓时。
然而甘景天却一把将怀中佳人推开,玉梨一个趔趄,幸而手扶住紫檀花几,方才站稳
,眼神惊惧地看着这反复无常的相公。
“哼!妖孽!”甘景天自顾自踏上床前踏板,踢脱了鞋躺下。
是呵,妖孽,玉梨怔忡地扶着花几,我即便是妖孽,可是这世上狠绝的人心会做出连
妖孽都吃惊的事来。她上前缓缓替他放下金帐钩,红绡帐幕自她手指下落下,缓缓遮住那
清瘦郁郁寡欢的一张脸。
本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何故落得如此下场?
夜已经很深,天上月朗星稀,甘景天一袭青衣,心事重重,那人不是玉梨!那为何她
跟玉梨这般相象?一定是妖怪,侵占了他妻子的躯壳!是吗?是这样吗?他焦灼地在凉亭
中徘徊。
哪里来的声音?突然,不知哪里,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已经是这样的深夜呵!哪里
会有人深夜唱曲?他侧耳细听,似乎是“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
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陡然间,他热泪盈眶,这是,玉梨的歌声。
他向歌声来源处奔跑,象是一个学步的孩童,跌跌撞撞却又心急难耐,清丽婉转的歌
声越来越近,是她,是她吗?是生人,还是死灵?
“嘣!”玉梨院沉重的大门应声而开,甘景天愣在当场,这是他的玉梨院,亭台楼阁
,满院芳菲,一个白衣女子俏生生立于梨树之下,脉脉含情望着他曼声唱吟。
正是玉梨,他的爱妻,“玉梨!”他大叫一声,冲过去伸手搂抱她。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管她是人是鬼,他只知道她是他的玉梨!
他触到她秀发,拥她入怀的时候,闻到了馥郁的辛夷花香。然而,在他怀里,她对他
深情一笑,接着那笑容迷蒙开来,她的身体变成闪闪发光的薄雾,四散开来,最后渐渐消
失……
他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这是梦还是真?给了他希望却又狠狠地夺走这
希望,她何其残忍?
“玉梨!”
她一消失,所有的光华都不再了,废墟重新沉寂成废墟的样子,清冷孤寂,黑影憧憧
。
是他的错觉吗?他迷茫举目望去,伊人象夜间开放的昙花,只开一瞬便消失在漆黑如
墨的夜色中。只有清冷的月光,将玉梨院仅剩的几堵残墙拉出长长的影子,那些黑暗的地
方,有没有幽怨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清晨,甘家大厅,中间悬挂着诗礼传家的匾额,阳光从花格窗透进来,在青石地板上
形成了斑驳的影子。
坐在正中间的甘老爷和甘夫人在絮絮地说话,问过了景天的身体,话题又转到景阳身
上。
还是一身素衣,玉梨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子上,目光低垂,想着心事。
这就是世人羡慕的锦绣人家的生活么?她本是山野跳脱奔走的自由灵魂,而今却被困
在这钟鸣鼎食之家,但这怪得谁来,一切都是她自愿。
她看了一眼对面同样心神不属的甘家大小姐景心,甘景心今日挽了个宫妆宝髻,娇嫩
的脸上莲花般白里透红,身上淡粉色绢衣,即使静坐着身上还发出淡淡的幽香,一把绢制
团扇,在主人的手中缓缓地转着。
播下的种子该发芽了吧?
“胡公子的信吗?”她将那胡辟若的情诗交给景心时,景心一脸惊喜。
自从上次陪她去进香遇到那胡姓美少年,甘景心就对他一见钟情,而她,就成了他们
之间殷勤探看的一只青鸟。
“你知道分寸。”她曾经冷冷地对胡姓美少年说的话。
“知道,我不会伤害她。”少年承诺。
他是美,眉若墨染,目若朗星,怪不得景心对他一见倾心。
景心常拉着她的手说,“呵,玉梨,他俊美得不似真的。”
愚蠢的世人啊,总为皮囊的美丑媸妍迷惑。
“再过不久,等大哥身体完全康复了,我就回去了!”是景阳的声音。
她心里禁不住一冷,一种几近窒息的感觉,听不到别人接下来在说什么了,忍不住,
看了他一眼,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一时间她再也不是那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她了,她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他要走了!他要走了!象夺走她最后一丝光亮,永远将她留在一片
黑暗中,她竭力维持冷静,却仍然禁不住身体微微发抖。
他不是看不到啊!她的异状,全家人都没有在意,唯有他一一看在眼里,就象她的不
快乐,也只有他一一记在心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默默地关心这个女子,明知道不应该,明知道于礼不合,
可是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子,为什么得不到幸福?自从大哥醒来之后,她没一日在受煎熬
,反倒比大哥病着的时候更少了笑容。
他不想走啊,可是他留下来又能如何?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只能每日里用目光追逐她的行动,徒然看着她的委屈而伤怀。他和她,没有未来啊
!
为她留下来,他心里一个小声音在蛊惑,为她留下来,在这样的家里,她生活多么艰
难,留下来,哪怕只能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看着她,默默地照顾她。
他眼神复杂地又看了她一眼,即使在这春光明媚的五月,她仍是一身素衣,殊无欢容
,他心里尖锐地疼痛起来,终其一生,无论多辛苦,能让她尽展欢颜,也是好的。
又来了,他又来了,甘景天失神地坐在残破的青石台阶上,一到深夜,他的想念不能
自抑,玉梨,她在哪里?她可知道,他在等她。
夜晚的风徐徐吹来,月光照在布满了苔痕的青花细纹石台阶上,他的目光落在扶手上
竖起的一朵雕刻精美的梨花花苞上,这是仅存的完好的一朵。
一瞬间,呵,仿若时光倒转,这朵梨花花苞迅速褪去残旧痕迹,恢复它本来光洁青莹
的样子,一只纤纤手轻轻扶上,碧玉环,素色绣花边的月白袖子,再往上是那叫人魂牵梦
萦的容颜,漆黑如墨的头发。
“相公!”玉梨深情地注视他,“年年岁岁,月月朝朝,相公,我们会长相厮守吗?
”
呵,玉梨,他向虚空中浅笑盈盈的玉梨伸出手去。
玉梨耳边的青色坠子一晃,已踏下台阶,她脚下的每一步,仿佛带起一阵熏人春风,
将这断井颓垣变幻成明媚鲜丽的旧日庭院,更催得院内数十棵梨树怦然开放,他竟然听到
了每一朵花开的声音,鼻端闻到了那清柔淡雅的香味。
一片冰晶雪影中,玉梨缟袂翩翩,如月中素娥。
“夜浓清吟梨花曲,遥闻悲泣共怜惜。”
他怔怔地看着并不存在的幻境,万朵梨花伴着清音,雪花般从半空中缓缓飘落,伊人
树下作霓裳羽衣舞。
蓦然,仿佛一脚踏空,从天上一下跌落至人间,绮丽景象瞬间幻灭。
哪里来的梨花?哪里来的翩缱佳人?唯有一院清冷月光,照着孤坟一般的废墟。
“为什么?”他为这样的折磨所苦,明明相思相见,却又不能相亲,他仰天长笑,几
近疯狂,这是怎样的折磨呵!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啊!”一身素衣的玉梨匆匆自回廊穿过垂花门,进入罄天院,却被黑暗中一只手臂
拉了过去,她大惊失色,低呼出声。
“是我!”黑暗中低低的男声。
是他!是他?这种深夜,他应该在煦阳院,为何出现在这里?
是他,自从入夜以来,甘景阳就一直在这里游荡,他怕她不出现,他又怕她走进大哥
的房中,他们夫妇和好,不是他希望的吗?可是想到这些,他就烦躁,就不安。
“跟我走吧!”他紧紧盯着她,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和痛苦的光芒。
她呆住了,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表示着他要为此付出许多许多,世人的鄙夷,家
人的离弃,“不!不行!”她摇头,他不是她要报复的人,她不要伤害他。
“他冷落你,他委屈你,跟我走,离开这个地方!”他步步紧逼,逼得她背靠在冷硬
的青石墙上,躲无可躲。
不行,她不能走,她摇头,泪水突然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闪着光,又消失不见。
恨不相逢未嫁时,如果早一点啊,如果他早一点回来,在她还没有被那一顶青布小轿
抬入甘家时,或许,她和他,此生还有相守的缘分,可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她停不下
来,在注定的命运里一刻不歇地往前奔跑。
“呵,别哭了,不逼你,你不走,那我就留下来!”他伸出粗糙的手指为她抹泪,可
不想那泪水却越抹越多。
他不知道啊!他不知道许多事!她的泪水无声地跌落在他温暖的手心里,在他回到甘
家之前,发生了许多事,那些事,已经编织成一张仇恨的网,将甘家所有的人笼罩其中,
谁也没有办法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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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玉梨魂) 第三幕 梨花满地不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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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四合,晚风带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今晚不是个好天气呢!
玉梨沿着碎石小径快步走着,两旁的杂草蔓延过来,几乎盖住了她的绣花鞋面,今晚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应在今晚了吧?
推开玉梨院那扇陈旧的大门时,她要找的人,一袭青衣,此刻正仰面躺在台阶上,失
神地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他是一个多情的人,她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敬意来,一颗心不由
柔软起来。但是,有些事,她做了已经不能回头。
“你在等谁吗?”她在他旁边的台阶坐下来,不知为何,她再也没喊他相公,因为她
知道,今生今世,他的妻子唯有兰玉梨一人而已。呵,兰玉梨,怎样的女子才能叫面前这
倔强孤傲的男人用情若此?
“你到底是谁?”他抽出枕在头下的一只手,仍然是淡淡地问,“他们上哪里找来的
你?”
真奇怪,曾几何时,他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话?没有试探,没有谎言,这一刻
,她发现,他们之间似乎产生了一种新的关系。
我是何人?她脸上泛起一个凄苦的笑容。
永不能忘记,那一天,惨淡的月色下,一顶青布小轿悄悄将她抬入了暗影瞳瞳的甘家
大院。那锦袍绣襦的夫人一副和蔼的声气,黑暗中辨不出颜色,只在明灭的灯笼移近时,
她低着头,看到拉着她的夫人手中闪着暗光的血红色戒指,和一截绛色衣袖。
“从今往后,你就叫兰玉梨,甘家的长房媳妇,你好好伺候天儿,甘家不会亏待你的
。”
然后,从那一天起,她就是玉梨,或者说玉梨的影子。将来呢?将来她又是谁?今天
过后,在那些播下的种子结出果实,深藏的仇恨终于翻出水面之后,她又是谁呢?
她沉默着,他也不追问,只用那心灰意冷的声气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发现,
这里的门上墙上到处都有一些隐约的字迹,我描了下来,拿到白云观里去问,你猜是什么
?居然是道家镇妖驱邪的镇妖符。”
“哦。”她淡淡地应道。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清朗如星。
“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院子里有妖怪,他们是这样说的。” 天上突然打了个响雷,快下雨了,天空里乌
云翻卷,狂风吹得人眼睛迷离。
“什么妖怪?”他紧追不舍。
什么妖怪?对他们来说,什么妖怪重要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花妖,梨花花妖!”想起这件事,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刷地挺起身来,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从没有见过一个人那么绝望的样子,那脸上
的神色几乎有些狰狞,她被他疯狂的眼神吓坏了!
“他们镇的,烧的,是玉梨,是不是?”他声音嘶哑,身体象风中的竹子一般簌簌发
抖。
“我不知道!”她跳起来,想逃开,但甘景天比她更快,一手擒住了她的手腕,一手
毫不留情地拷在她脖子上。
窒息,剧痛,她挣扎着,他疯了,他不正常,他的眼神极端不正常!
“是不是?”他冲着她大吼,她痛得几乎落下泪来,嗓子里象着了一团火似的,她说
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蓦然,她只觉得喉头一松,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她的眼泪流下来,不能抑制地叙说着
,“是的,是她,景心看到她露了原形,他们把她关在这里,好多人往里头丢火把,好惨
啊!她被活生生地烧死了呀,被烧得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好惨哪……”
“啊!”甘景天痛怒攻心,狂叫一声,从她身边掠过,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仇恨气息是
如此浓烈,她害怕地颤抖着,但是随后,她对着地面的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容,自言自语
道:“你瞧,玉梨,种子开花了。”天上雷声一阵紧似一阵,闪电蜿蜒在黑压压的云际,
一片废墟上,一个素衣练袍的女子,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芒。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是那么狠,甘景心飞跌出去,直撞在紫檀茶几上,将几上的茶杯
撞碎了一地。
她从未受过如此教训,一时懵了,唇边有液体流下,热乎乎的,她也不知道去擦。
一旁,甘夫人欲上前去扶,又不敢,只求救似的看着景阳。
“父亲,妹妹有什么不对,骂她便是。”景阳端起一杯茶,“您消消气。”
甘老爷不理会他,一拂袖将一个楠木匣子从桌上推了下去,“让她自己看看,这是什
么?”
盒子开了,从里头掉出一大堆书信,正好滚落在甘景心的裙裾边。
她全身冻住,是胡公子给她的信,为什么?竟然会在父亲手里?它不是应该藏在她那
口红底描金樟木衣箱的最底层吗?
“你也算个千金大小姐啊你,你还要不要脸,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打小教你背的
三从四德,妇德妇容,都背到哪里去了?”甘老爷暴跳如雷,指着她鼻子骂,“一个闺中
女子,居然和野男人私通款曲,贱人,真真是个贱人!”
狠绝的言语象刀子一样落在她身上,她觉得好痛,全身都痛,外面有雷在响,不,也
许是父亲的咆哮,她脑子里一片糊涂。
“贱人!你为什么不去死?我甘沾怎么会有你这种女儿!”甘老爷扑上去,对着倒在
地上的甘景心一阵踢打。
“父亲!”景阳半扶半拉着。
母亲在劝些什么,她听不见,脑袋里嗡嗡作响,脸上烧得滚烫,她想她是病了,也许
大家都病了,她为什么不死掉,佛祖啊,让她马上就死掉吧!好过这种无休止的羞辱!
甘景天站在积善堂外,冷冷地听着楼内的喧哗,好,好,大家都在算总帐吗?他面无
表情地走进积善堂。
景阳看见兄长进来,赶紧示意他帮忙劝几句,可是景天却寒着一张脸几乎是有些仇恨
似的瞪着甘父,他心里一阵紧缩,怎么会想到仇恨这个词,可是大哥的眼里分明有仇恨的
情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女儿,赶明天随便挑个人家把她嫁出去了,留在家里败坏门风!”甘父闷雷般
咆哮着,“城东的李家,不是来提过亲吗?原先嫌人家样貌差,现在看这种情形,只要人
家不嫌她就谢天谢地了。”
“不!”甘景心凄厉地叫着,她的芙蓉髻已散乱,水粉妆已经被泪水冲坏,她跪在地
上流泪乞求着,“不要把我嫁出去!”
“还想着你那个奸夫,对不对?”甘老爷气得浑身直哆嗦,“不知羞耻的女人!”
“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别人!”景心白着一张脸,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好,好,我成全你!”他正好看见墙上做装饰的龙泉剑,冲过去,一把拔出明晃晃
的剑身来,剑尖直指景心而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离景心最近的是景天,他本能地想去阻拦,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
耳边回响,“景心看到她露了原形,景心看到她露了原形……”于是他的袍子微微动了一
下,终于没有出手。
“父亲!”甘景阳赶到时,只看到剑尖没入了景心的胸口,在她淡粉色的绢衣上绽开
一朵血红的鲜花。景心倒下去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相信,她一向是父母的掌上
明珠,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真的下得了这个手。
甘老爷的手也颤抖起来,宝剑当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心儿!”甘夫人肝肠寸断,抱着女儿痛哭。
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将天地间照得雪亮,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积善堂里不知何
时多了一名素衣练袍的女子。
“是你!”甘老爷心神恍惚,看不真切,害怕地叫道,“妖怪!妖怪!”
“她来索命了,她来索我们全家人的性命!”
景天冷笑着逼近步步后退的甘老爷,“谁是妖怪?谁来索命?”
“兰玉梨,兰玉梨,不可能,不可能,她已经被烧成灰了!她已经被镇在那梨树下了
,不可能,不可能啊!”
“啊!”积善堂响起甘景天失去理智的嗥叫,他红了眼,拾起沾染着景心鲜血的宝剑
,倒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簌簌发抖的甘老爷。
“大哥!”景阳抱住他握剑的手,“你怎么了!为什么父亲会说玉梨已经被烧死了?
”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素衣女子走到光亮处,缓缓开口。
“一年前,你大哥得了一场无名怪病,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算命的说,甘家注定
绝一子,是因果报应!兰玉梨为救夫君,不惜将千年修炼的一道真气渡入你大哥体内,也
因此耗费过度,显露原形,给景心看到,于是你父亲,你母亲,还有你妹妹,请来镇妖的
道士,将兰玉梨关在玉梨院中,活活地放火烧死了!”
她语气平静,仿佛不是在说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好似在闲话家常。
“你是谁?”
“我是辛眉娘啊!”素衣女子嫣然一笑,“城南贫家女子辛眉娘,卖身葬父的辛眉娘
啊,你们找来扮演玉梨的那女子!”
“你,辛眉娘?”甘景阳疑惑地看着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面前站着的不是他倾
心爱恋的兰玉梨吗?这么说来,她竟然不是景天的妻子,可是她在这场惨剧中扮演的是什
么角色?
甘夫人跌坐在女儿的尸体旁,仇恨地看着她,“原来我引狼入室,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
“不错,甘景天若是不醒来,怎能让他领会阴阳相隔的痛苦?我若不入甘家,怎么令
甘景心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
“为什么?”
“哼!他们烧死玉梨的时候,有没有问为什么?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会有
报应吗?不错,我姐姐是梨花花妖,可是她没有害任何人,要不是她,甘景天哪能等到什
么水玉救他的命?”
“在那熊熊烈火中,她逃不出生天,只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她能不能问一声为什么
?所以我宁愿身入寒潭,也要取回水玉,救醒甘景天,我要让他活着,日日见到那玉梨的
幻影,生生地受那折磨,我要让你们甘家都堕入苦难,好偿还我姐姐烟熏火燎,魂飞魄散
之苦!”
趁她说话间,甘夫人夺过景天的剑,嘴里尖叫着,“还我女儿命来!”直奔眉娘而去
。
眉娘眉头一皱,伸出纤纤玉指一弹,甘夫人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倒在地,眉娘手
腕一转,那柄宝剑便自动飞到她手中,她冷笑道:“哼,你以为都同玉梨那般好欺负吗?
再说,你女儿还没死,不过受了些皮肉之苦!”
话音刚落,景心呻吟道,“辟若,辟若!”
“哦,顺便说一句,那胡辟若,是只修炼了五百年的小狐狸!”她痛快地轻笑着,玉
梨曾说,甘家的罪孽不该报应在他们儿女身上,可是谁说这不是一个好方法?
“玉……眉娘!”景阳神情萎靡,仿佛遭受了一个巨大的打击。
看着他,眉娘眼光一柔。
“跟我走!”这朗目剑眉的男子说。
“你不走,那我就留下来!”他伸出手指为她抹泪。
他一直象和煦的冬日暖阳,照亮她黑暗的复仇之路,如果没有他,她不知道怎么缓解
那些仇恨啃噬心口的日日夜夜。
“你走开,我要报复的不是你?待我杀了这些禽兽替玉梨陪葬!”她竖眉厉声道。
“不,不要伤害他们,要杀便杀我吧!”他的样子深情又痛苦,就如同那夜,他叫她
跟她走一般。许多年之后,眉娘一直在想,假如那夜跟他走了,结果又会是怎样?她一直
想,一直想,花落花开,春去春来,一直想不出结果,因为知道,她已经没有那个选择了
。
“走开!”她一剑刺去,去势并不快,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躲开。
可是他看着她的剑尖袭来,却一动也不曾动,直到宝剑扑地一声贯胸而过。
她眼神冻结!所有人惊呼出声!
在他落地以前,她抱住了他,“你为什么不躲?”她拼命划着止血咒,可是血仍然不
停地滴到地板上,汪成一潭血红,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我的命,大概可以抵还甘家的债了吧?”他低低地说,鼻端又闻到那熟悉的辛夷香
味,是她的味道,他愉快地微笑,想伸出手来抚摸她的眉眼,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可是
手伸到一半,便从半空中坠了下去。
“不!”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原来,这一夜暴风雨来临的时候,甘家的每一个人都遭
到了上天的报应,包括她。
她的出现,真的改变了命运吗?还是她的出现,最终成全了命运?
天意如此!
他们都以为那预言说的是景天,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竟应在景阳身上。他们一直以为
是梨花花妖兰玉梨作乱甘家,谁知道竟是辛夷花妖。
他们烧死了救,迎来了劫!
世间的人大多是盲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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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一章 盈盈舞袖拂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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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梨花,是软香阁的一名舞娘。
软香阁的舞班子,列了十二名花旦,分别为芙蓉、蔷薇、凤仙、梨花、李花、木香、
蓝菊、栀子、绣球、罂粟、秋海棠、夜来香,其中以芙蓉和蔷薇姿容最佳,她们两个真的
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绝代佳人。
然而我自有我的好处。
我的舞是天下无双的。
“梨花的舞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遥远的,仿佛是在前世,有个人这样说过。而如
今,在这声色之地,我的舞,却是给所有人看的。
敲檀板,按银筝,纤手轻划,素腰款摆,眼儿媚,袂影翻云,舞袖间流风回雪。
梨花姐姐,新来的小丫头们总是恭恭敬敬地这样喊我,希望我能够挑中她们做徒弟,
好学会这颠倒众生的本领,然而我总是淡淡的,不置可否。我不愿和任何人扯上关系,因
为有一天,他会来找我,带我离开这儿。在这儿,我不过是一个过客。
“我会来找你的,无论你在哪里!”他应承过的,我日复一日在这十丈软红中旋转,
等的不过是他来的那一天。
到那一天,他会含着笑施施然走上台来,羽扇纶巾,白衣胜雪,象他以前千百次做过
的那样,挑开我遮面的水袖,揽住我的腰,霸道地对我说,“梨花的舞只能跳给我一个人
看!”
然而寂寞呵,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象阴暗处藤蔓一般疯长,纠缠在我的眉眼之间。
他始终不来,来的始终不是他。
来,掷千金,博一笑!
走,遇知己,醉一场!
香云绮罗中,众人皆醉,唯有我在高处醒着,寂寂地舞动着生命的一簇火焰。
那一天,我记得的,跳的是《踏红莲》。火红色层层叠叠的舞衣,鬓角一支红色羽毛
颤颤微微,眉间贴着红色花钿,我妖艳得象一朵成了精的红莲,就是那一天,我看到了翼
。
那是舞毕下场的时候,在阴暗的走道里,我用丝巾轻轻按着额间的细汗,小心地不想
弄污了妆容,彩娘领着新来的小童与我擦身而过。
这一擦身,如果不是那阵风,便什么都不会发生,象许多个擦身一样,永远也不会留
在我的记忆中。而翼,如果注定要和我相会的话,又该过多久,以什么别的方式跟我见面
呢?
一阵清风穿过,我的裙摆如莲花绽放,这时嗤一声,似乎是勾到了什么。
咦,我惊呼着转过身,心里颇为可惜这上好的丝绸舞衣。
“该死的,看你勾坏了梨花姐姐的裙子!”彩娘弯身去解,原来罪魁祸首是那小童挽
发的竹簪。
彩娘是舞班的班主,当年也是众香国领袖,而今风韵犹存,仰赖我的技艺,总给三分
面子,此刻一叠声地替他赔罪。
“没事的!”我淡淡地说,不经意间,接触到一对灼灼眼眸,仿佛天上寒星落入眼底
。
那眼眸的主人此刻正拽着彩娘的衣襟,呵,这么小的孩子,却有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我不由自主蹲下来看他。
“哪里来的?模样挺好!”
“捡来的。”
也许是捡来的,也许是买来的,到了软香阁,以前种种皆无关了,自此他就是无根的
萍,无属的絮。
他脸上还有些污秽,却遮挡不住俊秀的轮廓,尤其是一双眼睛,晶亮得象面镜子,映
出我妖媚的身影。我冲着他眼中的自己微微笑,岂料那两抹影子竟突然变成两个梳双鬟的
女孩子,白色绢衣,楚楚可怜。我一惊,定睛再看,哪有什么白衣女孩,他眼里只有个狐
疑的红衣女子。
我惊疑不定,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眼花。
他,究竟是什么?
彩娘却没有留意到我的异样,顾自说:“我去问问哪个师傅肯带他,学一门手艺总比
什么都不会好。”
“我带他!”我静静地说,不去管彩娘吃惊的眼神,牵过这小孩的手,“你跟我吧,
跟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叫翼好不好?你要听话哦,不然的话,我可不要你。”
从此我就多了一个叫翼的徒弟。
他很乖,乖巧得不象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子。闲暇的时候,我总喜欢盯着他那双眼睛看
,希望能够看到一些异象,可是没有,那一天的诡异魅影只是昙花一现。
我没有用心地教他,待他也并不是很好,但他还是一天天长大,渐渐长成俊秀的少年
,那个人也一直没有来。
又过一年,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而我,仿佛已经过完一生那么长久。
阳春三月,正是梨花开时,软香阁内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我独个儿傲立在舞台上,素衣缟袂,水晶抹额,雪绒缀鬓,口噙一枝梨花,演绎成名
的《风动梨花》。弓鞋沾细雪,舞袖拂梨花,我身随曲转,眼神却已迷离。
“梨花,梨花!”那个人轻唤着我的名,和我并肩风中看梨花,“看,多象你,如此
这般婉转轻灵!”
风四起,梨花点点,点点离人泪,我自觉象开到极盛极艳时候的梨花,顺着温暖的南
风,滑下枝头,飘飘荡荡,零零落落。
“好!”台下突然有人击节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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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二章 梨花一枝春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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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竟有客人爬上台,穿着件酒液弄污了的月白长衫,醉醺醺直冲我而来。他一把将
我抱住,刺鼻酒气令人作呕。我挣扎不已。但这醉汉在我耳边吐着热气,说了一句让我目
瞪口呆的话,“你的舞,今后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
我呆住了。
灯光如豆,软香阁梨花间,我缓缓地收拾着包裹,包袱很小,不过一两件换洗的衣服
,当年怎么来的,如今还怎么走,这中间隔了十年珠玉买歌舞的岁月。
这些年来,出价买我者甚众,我一直都摇头,所幸那些人不是临时改变主意,就是突
染疾病。但这次,一百两黄金,那姓云的客人出了如许高的价钱。也好,从此养在深院,
不必再过朝迎暮送的生活。廿四岁,即使美人也将迟暮,再不走,就会象落地的梨花一般
,任人践踏,污浊成泥。
那个人……我呆呆地注视不断跳动的烛光,心一点一点地灰,楼下传来马的嘶鸣声,
远行的马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吧? 我,已经没有时间等他了。
这时急促的拍门声传来,“师傅,师傅!”是翼惶急的声音,打开门,翼年轻的脸上
冒着细汗,“师傅,带我一起走!”
“对不起,翼,我不能!”我怎能带他走?我自己身如飘萍,任凭雨打风吹。我有何
能力带着他?
翼望着我,出乎意料地沉默下来,眼中光芒一闪,不吭声转头欲走。
“翼!”我喊住他,心下有些愧疚,和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我从不曾替他考虑过,
“这是我多年的私蓄,拿去赎了身,在哪儿都好过这儿。”
“师傅不想留在软香阁?”
我笑了一下,“醒来方知身是客,如果可以,我何尝愿意留在这里?”
翼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下了楼,转出院子,到了后门,一驾油壁马车在门外等我。我
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象我第一次看到的那样闪着星光,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
长得比我还要高了。
“走了!”我的感情一向淡,因此分别也并无十分伤感。
在我举手掀帘的那一霎,翼却突然冲上来,在我耳边说,“师傅,无论你去到哪里,
我都会去找你的!”
我抓住青布帘子,手却禁不住地发抖,原来所有的男人都会说这句话,我珍而藏之的
贵重誓言实际上轻贱得象张纸,怪不得那个人,始终都没有来,惜花只在明媚时,我的心
越发地灰了。
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我低垂着眼钻进车厢,根本无意去追究翼对我到底是什么
样的心意,帘子落下,便是隔断了我和软香阁里的一切。
“你就是那个号称天下第一舞的梨花?”马车里突然有人说话,我一惊,原来车厢里
早已经坐了两名女子,依稀是容貌秀丽,身段窈窕。其中一名女子上下打量我,语气中带
着敌意。
“梨花姐姐,快过来坐。”另外一名女子温和地说,“我叫含烟,她是蓼红。”
呵,颐红楼的含烟和揽月轩的蓼红?同为舞伎,我当然听说过她们,她们也是各自舞
班挑大梁的主儿。原来云家买的并不只我一个人。
马车一路颠簸,这种熟悉的摇晃,仿佛多年之前那个深夜,一个人仓皇奔逃。今日,
命运又不知要把我送向哪里。
一连几日的旅程,左右闲着无事,我渐渐和含烟、蓼红熟络起来。从她们口中,隐约
知道了一些主家的事。
云无极,江南殷商,娶得一个千娇百媚、知书达理的夫人,宠爱非凡。云夫人原是官
宦家的千金,书香门第的后代,因为家道中落才下嫁到云家。她工诗善画,精通音律,尤
喜歌舞,因此云无极为博红颜一笑,便四处搜罗顶尖的舞伎。
“那云夫人可真是幸运的女子!”蓼红最后说。
言毕,三人不由默默相对。同是女子,云夫人必定是天,而我们是行人脚底的烂泥,
任人践踏,随遇而安。
正唏嘘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几位姐儿,到地方了!”
蓼红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我和含烟互相搀扶着才下来,便听到蓼红的惊叹声。“哇
,好一个庄子!”抬眼望,果然绵绵几里的一个精妙庄园。
黛瓦粉墙,掩不住如烟柳色;雕阁朱楼,艳不过梢头红杏。
我们也算是看惯雕梁画栋,拍遍曲院阑干,但还是禁不住赞叹不已。
“几位是扬州来的歌舞班头?”院门口早站了一个老仆人,“我姓曲,专管升平院的
大小事务。”
所谓升平院,大概取歌舞升平之意,应该就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所。
老仆人领着我们穿过阴阴柳树,绕过新绿小池塘,走向杏花深处,“你们三个先好生
闲着,到了晚上,就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夫人会考你们功夫。”
“曲叔,我们几个初来乍到,以后还要您老人家多多照顾才是。”含烟会做人,亲热
地喊一声曲叔,将见面礼塞进老仆人的袖中。
果然礼多人不怪,不多时,她已从曲叔的口中探得不少消息,原来升平院分上中下等
,不同等级衣食住行等供养大不相同,初来的新人必先经过云夫人亲自考查技艺,然而分
等。
“含烟,你替我看看,是戴这支珠钗呢,还是戴这支紫玉簪?”蓼红对镜梳妆,难以
取舍。含烟走过去,替蓼红选了一支凤头钗,“梨花,还不打扮起来么?”
我一来没带什么首饰,二来也不想争什么,因此只管懒懒坐着看她们梳妆。
“哪一位是梨花姐姐?”有翠袖绿衣的丫鬟端着新制冰绡衣银首饰过来,含笑道,“
主人吩咐,今晚梨花姐姐的舞必是风动梨花。”言罢盈盈而去。
“奇了,为什么独独你有新做的舞衣?”蓼红愤愤地将珠钗插在云髻上,“我倒要看
看你究竟有怎么个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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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三章 满楼明月梨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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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处?我自然有我的好处,只不过漫漫红尘中,已然丢失了欣赏的那一双眼,所以,
怎么样,对我都无所谓。
入夜,云家庄园处处华灯,阵阵丝竹,热闹非凡。我默默地走在一队艳丽无俦的舞姬
队伍当中。
各地采买来的舞姬们各有各的妩媚风情,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她们莺声燕语,
揣测着云家夫人的喜恶,大约已暗暗较下劲,要在这第一次的献艺中拔得头筹。
含烟轻轻在我耳边说,“希望我们三个能被编在一起。”
我点点头。
“要是我们有人去了上院,一定要互相照顾才是!”她接着说。
“那是自然!”
她大概见我得了额外的赏赐也有些不安,但是谁能肯定编入上院的不是她呢?瞧她,
身披昂贵的烟笼纱舞衣,远远望去好像笼了一层烟雾,眉眼之间施了青黛,似嗔似喜,欲
笑还颦,整个人如梦似幻,仿佛海外仙山的仙子下凡一般缥缈。
而蓼红,我转向另一边,蓼红微褐的皮肤,一身滚金边水红胡裙,裸露着修长结实的
手臂和小腿,手腕和脚踝上都系着金铃,清泠声响伴着巧笑嫣然,好一个精灵的人儿。
放眼望去,莫不是天姿国色,山川秀气所钟,不逞相让。
走过长长的花径,再穿过个月牙门洞,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偌大的清水池塘,有一圈廊
道高高低低围绕着池塘,另有个飘垂着白色纱幕的水榭,灯火通明,隐隐约约有些锦衣华
服的人影。
“看,那一定是云夫人了!”蓼红越过我,挤到廊道外侧,兴奋地指着灯火阑珊处。
水边上有垂髫的女孩子们不断往池子里放花灯,俱是莲花盏,飘飘忽忽的,倒也将这
池子照得通亮。咦,池塘中央怎么还飘浮着一个硕大的水莲?
看真了,原来是一个汉白玉莲花台,花叶俱全,纹理细致,花台与水面平,乍看之下
,还真以为司莲花的仙子误看了季节。
舞娘们被安排在池边的一个亭子里等待,亭子的台阶下通着一个小小的埠头,有一身
红衣的丫鬟拄着竹篙,站在小舟上,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那前面接引的绿衣丫鬟叫做青袅,眼前这个撑船的是红羞。”一个细腰舞娘道。
“青鸟殷勤为探看的青鸟?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红袖?”有女子卖弄文采。
“不止,青袅身段纤细,另取其行路娉娉袅袅之态,红羞年幼,更取羞颜未曾开之意
。看来云夫人必定诗书满腹,才华横溢。”有位执纨扇的美人轻轻道。
众人皆佩服。
突然,丝竹声全歇,亭中原本叽叽喳喳的舞姬们也安静下来,有紫衣丫鬟手执纸笔,
朗声道:“苏州惜玉楼的洛如姑娘,请上兰舟,登莲台。”
一个高梳云髻,荷衣蕙带的女子越众而出。红衣丫鬟扶着她登上小舟,竹篙一点,便
离岸而去,须臾就到了莲花台旁。
那白玉莲花片片花瓣向外,眼看着并无落脚之处,但红羞不慌不忙,伸出纤纤玉手将
一片花瓣轻轻一扳,搭在小舟上,竟成了现成的踏脚板,待舞姬稳稳当当地上得莲台之后
,又将花瓣恢复原样,瞧不出一丝痕迹,真是巧夺天工。
那洛如姑娘含笑朝水榭敛衽一礼,靡靡丝竹声顿时响起。
虽是夜晚,但是廊边的碧纱灯笼,和水面的莲花灯盏将整个水面照得通彻。只见灼灼
星光下,灿灿流霞中,出尘莲花托起一个盛妆佳人,渺渺绿波舞着一个绰约洛神。
临水照花,如此观舞,倒是闻所未闻,大户人家的奢华由此可见一斑。想当年,那个
人,也不过是在梨花院中砌了一座观舞台。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清越歌声响起,原来她妆扮的正是洛
神。“哼,只得其形,未得其神!”蓼红的评论未免太过挑剔。
待到含烟上时,唱的是洞仙歌,“冰肌玉骨,我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旋舞时,只见一团烟雾,不见其人,仿佛晚风徐过,伊人便会芳踪杳杳,舞技之奇,亦叫
人惊叹不已。
几番舞罢,已看得众人心驰神往,须知人人都有着一番压箱底的功夫,争奇斗艳,美
不胜收,哪里分得出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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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四章 风雨梨花摧晓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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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我心中并无得失计较,踏上几可乱真的精雕莲蓬时,心里不由叹一声,好一个所
在!身处其中,有种与世隔绝的奇异感受,前后无路,左右无依,轻易便可摒除杂念,忘
情一舞。
“嘡啷!”什物破碎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翻倒了白玉杯,倾倒了琉璃盏,水榭里一
阵骚乱,然而这时凤箫声起,我来不及多想,只得应声而动,舞的正是风动梨花。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踩着千百次如一的节拍,挽着细细碎碎的花式。箫声清亮,琴声悠扬,而我却越舞越
失神。
此曲是那人所做,尤记得当日梨花院,每一起舞,总也舞不出他的视线。他的目光象
一团火,烧灼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梨花!”他的眼中是深情还是轻薄?教人无从猜。
且惊还喜,那个年轻的我不懂风月,只懂咬着唇逃开。逃也无从逃,给人牵着了腰间
的纨素带子,“梨花!”
是的,我是梨花,他的梨花,无论生长成什么模样,我始终是他掌中的一枚梨花。
冥想中,无来由暖暖一笑,突然惊觉,流年已逝,斗转星移,我的身子在这水波中央
,对着一群陌生人且歌且舞,邀功争宠,好不恼人。思想间,故意硬生生踏错几步,不求
名显,无意富贵,如果不是为了他,我早就不借春风舞梨花了。
一曲既罢,我安心地渡过池塘,蓼红正跃跃欲试,身上金铃丁冬作响。突然紫衣丫鬟
宣布,“今天到此为止,余下舞姬择日再选,另梨花姑娘舞姿卓绝,编入升平院上院。”
众人均感意外,“怎么会是她?她那么平庸!”“明明连节拍都踏错了!”“太不公
平了!”
连含烟和蓼红看着我的眼神都既羡又妒,更有些难言的复杂。
“梨花姐姐,这是你的新住处。”次日,紫衣丫鬟领着我出了住所,“我叫紫苏,有
什么事尽管吩咐。”这紫苏举手投足间一股墨香,态度从容,气质高雅。两日来,并没见
到云夫人的面,但是看这三名婢子,无不人物清奇,仪态风流,叫人不由好奇其主人究竟
是何等样的神仙人物。
紫苏领着我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内倒也清爽,天井内种了两株茉莉,院墙上
柳影横斜,隔院的花香阵阵送来,再看屋子,曲栏绮窗,清幽可人。
“姐姐先住下,院内花草,屋内摆设,有什么不喜欢,尽管叫人改过。”
这里比起刚来时众人合住的院落何止好了一倍,“多谢阿紫姐姐!”我心里实在是十
分汗颜,嗫嚅着忍不住问道,“只是……旁人比我好上百倍,为何是我选入上院?”
紫苏笑道,“夫人喜欢你,何尝需要原因,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算报了知遇之恩
吧!”
一定有原因的,我默不作声,不然,以云夫人这样的人,怎会分不出高下,辨不了优
劣?再加上遴选前特地送来的新裁冰绡衣,这里头,究竟有什么玄机?
“我先走了,还有些名册要造,你左邻是霓裳姑娘,右边是凤舞姑娘,那两位就是有
些傲气。你无事莫招惹她们。”
紫苏走后没多久,又有丫鬟来拍门。
是青袅,捧了一大堆金银绫罗,未进门就先恭喜,“梨花姐姐,恭喜了,这是主人赏
赐。”都是上等的丝绸和珠玉首饰,放在花梨木几上,光华流动,“这么多年,我从没看
过夫人笑。昨天你舞毕,夫人一笑,主人高兴得不得了!待会主人还要亲自过来探你呢!
”她喜孜孜地说道。
平空里落下三千宠爱,我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
“嗯,这院子小了些,也太素,夫人说改天替你重建一座,就取名叫梨花院,这上院
里,用姑娘名字来命名院落可还是头一遭呢!”
梨花院?我心里一动,前尘旧事一起浮上心头。
“这庭院就叫做梨花院,我们永远都住在里头,好不好?”
我含羞低头磨墨,须臾又抬头看他题门联,“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处处风。”
“好句子,你写的吗?”
他眉头一皱,凝神半晌,“不是,嗯,也许是,反正提起笔来,它就出现在脑子里了
。”
那一座庭院,正是为我而建。
“梨花姐姐?”青袅见我发呆,以为我是受宠若惊,劝慰道,“你放心,夫人再善心
不过的了。平日里婢子们打碎什么东西,做错什么事,只要夫人担待着,必不会有什么责
罚。小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如我们自在呢!”
两人正在屋里絮絮地说话,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着进来,“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人啊!
云儿不是讲过,要给梨花姑娘换住处吗?”
未等我们迎出去,人已踏进屋来,正是那喜气洋洋的云无极,朱红锦云花纹的袍子,
头上的冠带正中镶着一个硕大的明珠,丰神俊朗,骄奢逼人,只是眉宇之间稍嫌轻浮。
“云老爷!”对方是我的衣食父母,丝毫马虎不得,我恭敬地行礼。
孰料却被一双大手捏住了下巴,身不由己地抬起头来。
“嗯,眼不够大,嘴不够小,这样看来,也不过很普通的人才。”云无极象看一件器
物一样端详着我,“想不想知道为什么软香阁佳人如云,我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我想知道,但不是在这种情态下。我别开脸,瞥见青袅一脸见怪不怪,无动于衷的样
子。
察觉到我的不悦,他反而凑过脸来,在我耳边轻声说,“只因为云儿钟意梨花舞,我
才将你从泥淖中拔出。”态度如此狎昵,我半边脸颊顿时滚烫。
我头颈硬,说不出个谢字,他花钱买笑,我强作欢颜,实在不必谢谁,至于这天赐恩
宠,亦非我所愿。见我默不作声,他愈发大力,我禁不住痛,呻吟了一声。他得意地笑着
放开我,“不管怎么样,你让云儿高兴就成。古人说,千金难买美人一笑,你不过花了我
一百两金子,就让云儿开颜,划算得很哪!哈哈!”
这人,几句话便露出商人本色,难免失之鄙俗,兼禀性轻狂,恐怕云夫人愁眉不展,
与她这夫君也大有干系。
“对了,三日后有贵客来,云儿已做新曲,名为国色天香,你与霓裳、凤舞三人练习
纯熟,到时哄得客人开心,少不得又大有进帐,哈……”他带着青袅大笑而去。
半晌之后,余音仍然绕梁,耳中嗡嗡,尽是云无极放肆的大笑声。我叹一口气,关上
门,无力地靠在两扇木门上。只因为云夫人钟意梨花舞,才得忝列上院,这一切只能称之
为巧合罢了。然而为何我心头有着隐隐的不安?
少倾,青袅又来请,出得院门,顺着青石小径,循着丝竹声音,走到一座巍峨殿堂,
堂内已站立了不少莺莺燕燕,当中独有两位佳人,似两颗明珠,妖艳不输太真,轻盈胜过
飞燕。瞧见我和青袅过来,竟当我透明人,只拉着青袅亲热道,“青姐姐,多时不来我们
那里玩了!”
我心中雪亮,这两位倨傲佳人,大约就是霓裳和凤舞了。
“这位就是新入上院的梨花姐姐。”青袅和她们寒暄过后,拉过我,向众人介绍。
“梨花?名字多轻贱!”
“对啊,对啊!听说则天皇帝时上官婉儿论群芳,说梨花,送媚含情,意涉亵狎,列
入花中十二婢,还真是恰如其分啊!”
她们语含讽刺,连敲带打。谁叫我拔了头筹,又得了诸多赏赐,抢了她二人的光华,
这平日里心高气傲,只怕除了夫人,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咦,青姐姐,我们这里除了奴婢,还有小姐不成?”我故意问青袅。
青袅会意,笑道,“没有!”
“原来都是奴婢!”我不能容她们欺人太甚,但又不想初来就结下仇怨,因此只淡淡
描了一句。
饶是这样,那两人仍是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练习国色天香时,不是这个推我
一下,就是那个勾我一脚,真真幼稚得紧。我心中气苦,却也没奈何。
待到收工回去时,我已是满身青紫,关起门来抚摸这遍体鳞伤,心想早知得宠并非幸
事,想不到这磨难来得是如此之快。
无论如何,三日之后,国色天香是终于练熟了。
是夜,云家大宴宾客,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据说,今天来的是个府尹,官可大着呢!”几个临场的舞姬躲在堂后窃窃私语。
“少见多怪!”霓裳嗔道。
三日来,我已认得,常常笑的那个是霓裳,爱着七彩华衣,而眉间略带英气的是凤舞
。
“有些虚有其名的人,到见真章时,可要出乖献丑了!”凤舞在一旁冷嘲热讽。
早就见霓裳暗暗递眼神给凤舞,又做出得意狡黠之态,我知这两人必定要搞什么花样
,只得暗自小心。
烛光暗去,宾客知是云府上等歌舞表演,皆摒住呼吸,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凤萧声动九重天,鲜艳牡丹次第开,中有佳人相对舞。
霓裳和凤舞艳惊四座,吸引了几乎全部目光,而我,这世上本来知音少,所以我注定
是寂寞的,即使我舞姿再美再奇。
国色天香中,有一式是花蕊俏立,我单足立着,伸出手与霓裳、凤舞相接,本是虚接
,可是霓裳突然对我诡异一笑,紧接着推了我一把。
我其时虽心有警惕,但变故发生太快,身子已经颓倾,所幸下盘尚稳,于是腰肢一摆
,顺势做个迎风摇摆之态,只见妩媚,不见错失。
霓裳见害我不得,也自心中骇然,不敢再妄动。
舞毕,掌声四起,云无双命我三人上前听赏。
那贵宾席上的客人捋着胡须品评道,“初看觉得这两位如仙子下凡,但是那并不十分
美的那位,动作间隐隐有花影横斜,妩媚风流,形神俱佳,不错,不错!”
“陆大人如果喜欢,就将这名舞姬送给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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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五章 洛阳梨花落如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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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口一紧。
“岂敢,岂敢!只有贵府兰心蕙质的云夫人才能调教这等人才,若是送与了老夫,岂
不是暴殄天物?”
众人皆笑。
我低头退下,惊觉背心已冰凉一片。方才起舞时一滴汗都没有出的我,被云无极轻轻
巧巧一句话骇得汗湿重衫。
“啪啪!”
“谁?”已经是夜半时分,我正打算睡下,有人来敲院子的门。“是我,蓼红!”是
蓼红?打开门,惊讶地发现蓼红竟和青袅她们一般装束,除了,她的衣服是水红色。
“你?”
“奇怪吗?”她自嘲地笑笑,“夫人已经收我做丫鬟。对了!”她正一正神色,“凤
来轩传舞娘!”
“现在?”
“对!”她面无表情。我只得匆匆妆扮一下,换了一件舞衣跟她出门。
“你自己小心了!”在凤来轩门口,蓼红突然说。她转头离去的时候,借着月光,她
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我心里疑云顿起。
“谁呀?半夜三更的!”一听这说话,我的心顿时沉了一下,但此时回转已经来不及
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把山羊胡子的陆大人披了一件外衣,看见我,一愣,“咦,你不
是今晚表演的舞姬吗?”但随即好像领悟到了什么,眉目暧昧地笑道,“好个云无双!原
来给老夫安排了这等美事!”
“陆大人!我……”心知不妙,我急欲开口辩白,却给一把拉进屋去,“陆大人,我
是来侍舞的。”我躲闪着这老头子的禄山之爪。
“对,你是来侍舞的,哈哈!”他淫笑着象饿虎扑食一般扑过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嘴里还不停嚷着,“小美人,小美人……”
“放开我!”我完全徒劳地挣扎着,他暖烘烘的嘴在我脸上留下了濡湿的痕迹,两只
手在不停地乱摸,我别转脸,向后仰到极限还是躲不开他喷出的污浊酒气。
今朝不妙了!我心乱如麻,别无它法,与其受辱,不如一死,我伸出手,摸索着头上
的金簪,拔出来,立时抵着自己的咽喉,“放开我!”
那陆大人一呆,停止了动作,“小美人,玩什么花样?”
“让我走!”我颤抖着声音,手一颤,脖子上一阵痛,知道金簪已经刺破皮肉,有温
热的液体淌下来。
“好,好!”老头子吓得立刻撒了手。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余悸未消,在一片黑暗中不辨方向地奔跑。夜半传去侍舞,我本
该想到不会那么简单?这表面祥和安宁的云家庄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云夫人,云
无双,青袅、紫苏还有蓼红,这些人的面目在我眼前一一闪过,个个都是满脸狰狞的样子
。
一个恐怖的念头钻进我的脑袋,难道这里,竟然是个暗窑?天,在软香阁,我还能卖
艺不卖身,到了这里,我象在罗网中的雀鸟一般,任人亵玩,无路可逃。
“砰!”一声大响,将好容易回到住处的我惊得失了魂。
我立即放下裹伤的棉布,顺手操起花几上的古铜花瓶,不管来的是谁,别的没有,要
命有一条。
“好个贱人!”云无双怒气冲冲地踹门进来,“竟敢勾引朝廷命官!”
他说什么?我怔住了。
“果然是青楼里出来的娼妓,听到陆大人夸奖你,就以为有机可乘,学红拂夜奔吗?
陆大人不被你这种残花败柳所动,你还以死相胁?谁给你这个胆子,做出这种事情?”
他完全在颠倒黑白,我气愤地想,坏了他们的好事,便随便找个借口将我入罪,今天
晚上反正是逃不过去了,我双手紧握着铜瓶,顾不了许多,反唇相讥道,“我道云家怎么
个富贵人家,原来不过是个暗窑子,买了这么多舞姬来,竟是让我们接客,你们一家子,
不过是龟公鸨婆之流!”
“你!”他不料我说出这一番话来,差点一口噎死,“你……你胡说什么?”
“哼!不用惺惺作态,要我接客办不到,要命拿去就是!”
“你……”他突然欺上前来,伸出手来,来了,我脑袋哄一声,把心一横,将手中的
铜瓶劈头就朝他砸过去。
云无双必定是习过武艺的,他迅捷地一闪身,躲过了袭击,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如
鬼魅般出现在我身边,一掌打落了我刺向脖子的金簪。“你流血了!”他在我颈间一抹,
望着满手的血,这才说出下半句话。
又使什么卑鄙手段,我求死不得,便绝望地闭上眼睛,来个一概不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难道我今天晚上的遭遇是一场噩梦么?
“不可能!”听完我的辩解,他咆哮道,“你竟敢诬赖云儿!还说什么蓼红传话,她
怎么可能叫一个舞娘传话?你编造谎言也编得象一点!”
“我没有说谎,确实是蓼红奉了云夫人的命令!”我坦然无畏地跟他的眼睛对视。
“好,那只好找蓼红对质!”
“没有的事!”蓼红睡眼惺松地被喊过来,一口否认曾经找过我。
我气得几乎呕出血来,云无双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鄙夷地看着我。
“怎么没有,你当时还告诉我,你已经被云夫人收为婢女了!”
“怎么可能?”蓼红讪笑着,无辜地眨着她的大眼睛,“梨花姐姐是发梦吧?”
“那么今晚子时,你在什么地方?”我厉声问。
“子时?在房间里休息啊?,不信你可以问含烟。”
“是的,我和蓼红表演完了之后就回住所休息了。”含烟竟然和蓼红一个口径,我不
敢相信地望着她,那娇娇怯怯的美人毫无愧色地回望我。如果不是颈间仍然隐隐作痛,我
真以为是自己编造了整件事情。
“看来事情很清楚了,你不但做出伤风败俗的事,还企图推到他人头上。”
他们都是合伙的!我在心里叫,但是此时此刻,我百口莫辩。众人都斜着眼睛看我,
仿佛是无声的指斥。心比天高,命比纸贱,不守本分,勾三搭四。
我只觉得手足冰冷,脑袋里一阵阵眩晕,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翼,翼,我知道世上风雨多,离开了你的庇护,我一直象凋零的花朵一般任人欺侮,
可是这次也太过分了。
无力地躺在床上,目光穿透房梁,落在不可知的虚空,我是知道的,再没有人能象他
待我一般,翼,你既然养了我十多年,为何现在音信全无?留我一个人,被这些无良的歹
人欺负。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嗓子里象在冒烟,不知道晕过去了多久,他们将我撇在这房子里
,没有人理会我的生死,象是要硬生生地将我渴死饿死一般。也好,我咧了一下嘴角,居
然还笑得出来,求仁得仁,我本来就累得很,不如就此了断。
模模糊糊中,听见有人在叫我。
“师傅,师傅!”,是翼吧,除了他,谁会这么叫我?一定是幻觉,翼在扬州软香阁
,哦,也许已经赎了身,但一定不在这里。
有人温柔地把我抱起来,一口水象甘霖般滋润着我的喉咙,额头上传来了冰凉的触觉
,以前也有人这样小心地照顾我呢,我迷迷糊糊地想。
“师傅,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好温柔,象有羽毛轻
轻拂过我的耳朵,禁不住,一滴泪,沁出来,一直滚落到头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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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六章 砌下梨花一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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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了!师傅你好生歇着,我会来看你!”那个熟悉的声音急急说着,说完,周
围又陷入了沉寂。我竭力睁开眼睛,屋子里空无一人,还是我的幻觉啊,我失望地倒在枕
头上。我想我是自私的,在这落难的时候,我居然开始想念翼了,虽然我曾将翼和软香阁
一起丢在了身后。
“云儿,你何必亲自来看她?”真的有人来了,是云无极说话的声音,门被推开了,
好些人走了进来。鼻端传来淡淡的脂粉香,我闭着眼睛,权当自己还在昏迷当中,逃避那
些礼数。
“大夫,你去瞧瞧。”一把柔柔的女声说道。
接着我的手被抬起来,放在一块软垫上。然后大约是大夫,走过来坐在我床边,凉凉
的手搭在我腕上。
“好了,云儿,这里有丫头们,你快回去歇着,她这病万一对你有什么影响可就不好
了。”云无极的声音充满了温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那飞扬跋扈的云家主人。
“你还说!”那女子嗔怪道,“明明是那些舞娘嫉妒她,故意捉弄她,你却不辨是非
,委屈了她。她若有个好歹,今后传出去,云家有个逼死舞姬的声名,可好听得紧。”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即使是责怪,声音还是那么轻轻柔柔。云无极笑道,“你说得都
是,紫苏青袅,你们好生照顾梨花,云儿,我们走吧!”
云儿却不答,只听得悉悉簌簌的裙裾声,一股从未闻过的香味幽幽地飘过来,蓦的一
只清清凉凉的手轻轻压在我的额头上,“唉,这么烫!”她叹息着,又俯身在我耳边说道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两天之后,我恢复了健康。“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么眷顾一个人,梨花有福了!”青
袅笑着端来燕窝人参等物。
福兮祸所倚,我心里叹息,如果没有这天降横福,这祸事会落到我头上吗?“蓼红和
含烟她们呢?”我关心地问道。
“本来主人要惩罚她们,将她们降为下等奴婢,只是夫人不忍,最后把她们拨到别院
去了。”
“别院?”
紫苏笑了,“云家大得很,在很多地方都有庄园。”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再不用和她们碰面了。想到那天晚上蓼红和含烟若无其事害我的
样子,我就脊背发寒,但是,又不免有些难过,她们毕竟是我离开软香阁后唯一的朋友,
到底为何她们要这样害我?只是嫉妒吗?嫉妒竟会产生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将我置之死
地?我真的不明白,只知道从今以后,我更要步步小心,事事留意了。
青袅她们刚走,门上又响起剥啄声,又是哪位姐妹?我叹了一口气,去开门。自从云
夫人亲自来探望之后,升平院里上上下下的舞娘们都道我得宠,全跑过来巴结,这两天我
屋里早晚都没断过人。
门开之后,我却呆在门口,那个人,是我怎么也料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
“翼?”
“师傅,你身体好些了?”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一身仆役的打扮。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仍然缓不过神来。
他一闪身进来,小心地掩上门。“我两天前就来过了。”
“你不是应该已经赎了身?”
“是啊,我离开了软香阁,到云家卖身做奴仆了。”他一脸地理所当然。
“你!”我怒其不争,离开软香阁,自当好好生活,做一门小生意也好,耕几亩农田
也好,什么不好做,又卖身做贱民?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师傅在这儿,我就来这儿啦!”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全是孺
慕的光芒,我不由地心软了。我知道在这世上孑然一身的苦处,没有人关心冷暖,更没有
人在意死活,活着毫无意义,不如互相照顾吧!
“我这几日也听说了一些,师傅是被人陷害?”提到此事,翼的脸上隐隐有怒气闪动
,我头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有几分陌生,但更多的是感慨。他毕竟是长大了,会为了一
些事而生气了吗?
“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
“可是……”翼闷闷地托着腮,流露出他孩子气的一面,“她们做错了事,就应该受
到惩罚!”
我笑了,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和错,或许对她们来说,是我错,我领受了
不该领受的荣华。“算了!小翼,你说,我们离开软香阁,是不是错了?”
翼沉默了,我也陷入沉思中,不管是不是错,走出了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只有继
续一步一步,朝着未知的未来走下去,幸好,现在,已不是我一个人在走这条路。
我踏进拂云院的时候,心里有些忐忑,终于要见到云夫人了。在这云家庄园,如果说
云无双是天,那么云夫人必定是天上的神女,她的一颦一笑,莫不牵动着天的阴晴。因此
实际上,云夫人握有一切生杀大权,虽然,据青袅紫苏她们讲,云夫人为人温和,最是心
善,但我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始终都不能放松。
青袅领着我,穿行在一条紫藤缠绕的透空长廊上,向深处的小楼走去。正是紫藤开花
的季节,花开得浓烈,青绿的藤蔓上笼罩了一层厚厚的紫色烟雾,我低头,看见自己的白
衣上映得一片深深浅浅的紫,倒是有趣。
云夫人居住的小楼和我想像中大不相同,我原以为以云无极对她的宠爱程度,云夫人
的住所一定是白玉铺地,金砖作瓦,极尽奢华。然而这里一派清新,普通的粉墙和黛瓦,
原木色的栏杆和楼梯,看上去十分舒服,也十分不象云无极的风格。
“夫人!”我跨过门槛,不敢抬头。
“梨花姑娘,不要拘束。”
我惶惶然抬起头,屋内青红紫各色女婢拥着一个宫装丽人,那必定就是云夫人了。奇
怪的是,在她自己的居所内,她面上居然还戴着外出遮面的白纱。这白纱严严实实地遮住
了她的容貌,大概所谓仙子,凡人是连看的缘分都没有吧!
“来!”云夫人婷婷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将我领到椅子旁坐下,她身上有一种香味
,不是普通的胭脂水粉香,也不是花香,总之叫人闻了还想闻。
“不知为何,我一见到你,便觉分外亲切,好像很早以前就相识一般。”她随和地说
。
我只是唯唯诺诺。
她随后又问了一些日常琐事,最后竟问起我的身世来。我哪里敢说真话,只云父母双
亡,无依无靠,因此流落软香阁。说话间,有人连声叫着跑进来,“云儿,云儿!”
“你找我……”看到我在这里,云无极一愣。
“你来得正好!”云夫人站起来,拉着云无极的衣袖,将他带到我面前。我此时低头
站着,只看到他的织金袍子流动着光华。
“你看看,是不是容貌端正,品性纯良的好女子?”
“是又如何?”云无极闷声说。
“给你做妾好不好?”
云夫人轻轻柔柔的话象一声炸雷炸响在我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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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七章 半庭寒影在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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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一记更响的惊雷在屋里炸开,云无极咆哮道,“你是在开玩笑吗?她?”
我心中也是十二万分的不愿啊,但是卑微的身份使我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我抬起头
来,却接触到云无极的眼神。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恼怒,甚至还有一些恨意。他看着
我,好像在看着一件及其低贱的东西,似乎在说他可以容忍这样东西在云家的舞榭中做装
饰,却不能容忍这件东西和他相提并论。
我心中没来由地刺痛,更为这刺痛而惊恐着。为何?这么多年的舞姬生涯,我应该早
已经习惯了客人的轻慢。风尘女子命薄如纸,我是知道的。那为何我还会为了他的蔑视而
难过?
“你的舞,今后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
呵,他当日闯上舞台,说了这句话。因了这句话,我才那么心甘情愿地离开了软香阁
吧!我混乱了,在我的潜意识当中,把他和那个人混淆了,所以,才会这么心痛吧!那个
人,是从来也舍不得伤我的。
不,他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博古论今,风流儒雅。粗鄙的云无极及不上那个人的一
根头发,所以,不管他如何轻视我,都没关系。
“荒谬!”在我冥想间,云无极已气呼呼退开,象一头困兽一般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不可以?”云夫人的声音柔得象水,然而言语间却充满了自信,只有牢牢掌
握丈夫的心的女人,才有这样自信的语气吧!
“我嫁入云家这么多年,仍是子息全无,也该到了给你纳妾的时候了。再说,我跟梨
花姑娘一见如故,我相信能和她和睦相处。”
“她是什么东西?她配吗?”云无极冷冷的话,犹如一阵夹杂着冰雪的寒风,凛凛地
刮过我的身体。我什么都不能做,赔笑也不合适,哭也不得体,只是木着一张脸,忍受着
无休止的侮辱,连逃避的自由都没有,这是,怎样的恩宠?
“无极,你答应过我的,无论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云夫人坚持着,她到底是个什
么样的女人,大方到亲自为丈夫选妾?
“云儿!”
“我要你纳梨花为妾!”
这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我早就知道云夫人的意志永远凌驾于云无极之上,即使云无
极在商场上如猛虎般所向披靡,在云夫人的身旁,他也不过是一只无害而温存的大猫而已
。
一个男子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永远都处于下风,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喜事开始张罗了,事情进行得是这么快,第二天,就有人来给我量体裁新衣,院子里
也装点得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她们顾自忙着,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给云无极做妾。大概都觉得是没必要问的,
从舞娘到妻妾,简直是白日飞升,有哪个人会不愿意呢?
“师傅!”晚上人渐渐散去的时候,翼一阵烟似的溜了进来。
“你也是来说恭喜的吗,翼?”我无力地对他笑笑,心里想,等我做了云无极的妾之
后,一定不叫翼再做仆役,他何止是做仆人的人才?
“师傅,你不愿意做云无极的妾,我们可以逃走!”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呵,翼,只有他认定我是不愿意嫁云无极
的,只有他明白我的心情。
“我们可以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没有人能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好不好?”
翼握住我的手,眼神恳切地等待我的回答。
跑?我迷糊了。
“快走,梨花,走到她们找不到的地方,快走!”十几年前,也有一个人叫我走,我
仓皇逃走了,但最后饥寒交迫,不得不投身青楼,出卖我唯一的技艺。
“不!”我抗拒道。
“我会保护你的!”他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承诺刻进我灵魂深处。
而我被他的眼睛迷惑住了,哪有人有这样无邪清灵的一双眼睛,眼底仿佛有水波在流
动,那是温柔的,和暖的,令人放松的,我不由自主地想,跟翼在一起,也好啊!
突然,翼别转眼睛,“有人来了!”他身影一动,推开窗子,一跃而出,灵活得象只
狸猫。
我呆了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心里突然空落起来,是什么呢?
“砰!”
熟悉的响声传来,我暗叹一声,可怜的门,又一次承担了云无极的怒气,明天又该叫
人来修了,在云家,这里,算不算门坏得最快的一个地方?
云无极一脸阴霾,“我不管你在云儿面前说了什么鬼话,三天之后,我会娶你,但你
还是你,我还是我。在云儿面前,你是我的妾,但私底下,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最
好给我安分一点!要不然……”
“那再好不过!”我一定是头脑不清醒,一时嘴快,说出了这句话,使得本来期待我
掩面而泣的云无极吃了一惊。
他的注意力落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这个桀傲的男人身上传来
,“你真的这么想?”他危险地眯着眼睛。
“以你高贵的身份,我想你会说话算话的吧!”我又好死不死地说。
他凌厉地瞪着我,想发作,却又没有由头,须臾,转为疑惑,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女人,真古怪!”
他一踏出门口,我就赶忙扑到窗边,“翼?”我冲着窗外黑暗的草丛小声地喊。翼还
在,他象只小动物一般蹲在那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你听到了吗?我们不用逃亡了!”
逃亡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我至今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饥饿,寒冷,害怕,不,
我不想拖累翼,也不想再温习一遍,云家,财富只有更多,势力只有更大!
“就这样吧!”我不敢看翼不赞同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有种魔力,会使我不由自主
地改变心意,“我,决定了!”
三天之后,我和云无极同演一场戏。
云家的喜事,那是怎样的热闹啊!即使是纳妾,仍然要摆三天的流水席,四方的宾客
都来贺喜,贺礼堆得象小山一样高。
今夜,洞房花烛,是每个女人向往的时分,可惜,我这一生,怕是不会有真正的洞房
花烛了。一个不甚年轻的舞娘,又做了人家的妾,他不曾在意我,我等的人也不是他,怎
么看,我踏上的都不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
“哎呀!新郎来了,快,喝了合卺酒,夫妻永结同心!”
云无极不奈地一把将喜娘推开,“滚!”
他的脾气越发地不好了,想必违心地娶了我这个妾,着实郁闷得紧。想想也是,富甲
一方的云无极,即便真心纳妾,也必定是天下绝色,哪会象我这般平庸,怨不得他心不甘
情不愿的。
我在头巾下一阵好笑。
突然间眼前一亮,他粗暴地扯掉了我的盖头,我的笑容正好对上了他阴鸷的眼睛。
“你笑什么?很开心吗?”又是满身酒气,他伸出铁钳一般的手擒住我的脸。
“我在想,连你都不能称心如意,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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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八章 梨花细雨黄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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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嫁给我很委屈吗?”他狠狠地将我甩开。
真是奇怪,我要嫁给他是错,我不愿嫁给他也是错,总之怎么都是错,这个人,真是
蛮不讲理。
“女人!真不明白你们在想什么?”他踉跄着跌坐在凳子上,“不想嫁,为什么又要
我娶你!”
“我……”我揉着酸疼的腮帮子正欲分辩,可他根本就不听,自顾自地说着,有些语
无伦次,可是看起来一点危险都没有。也许是酒喝得多了,他撑不住脑袋的重量,醉眼惺
松地趴在桌子上。
我站起来,走近他,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岂料他头一抬,眼睛一翻,却是十二分地清醒,“你干什么?”他冷冷地说。
我又想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洞房花烛夜,我很容易就会笑。在这之前,我从没想
过,有一天云无极会这样防备我,生怕我对他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情来。
我不吭声,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来。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事,隔着一张桌子坐着,
中间,一支红烛默默地在流泪。
“夫人,是不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总要说些什么啊,长夜漫漫,我们两个,既然
已经结成了某种同盟。
“当然,我的云儿是天仙下凡。”他看起来也乐意谈论这个话题。
我抿嘴轻笑,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无法想像比霓裳、凤舞她们更美的人是个怎
么样的存在!“为什么夫人总在人前蒙着面纱?”
“你太好奇了!”他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不吭声了,继续看着红烛温暖的火焰,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再坏的人,心里有那
样的情愫,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这样看,你也实在很平凡!”云无极躺在榻上,毫无礼貌地直视着我的脸。
“象我这样的女子,太美丽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我想起了,那些温暖甜蜜的往事,那个人,从来不会说,你为什么不好看?他就是喜
欢我,宠爱我,没有任何理由。然而过度的爱最后变成了罪,或者象我和云无极,可能是
更好的相处方式。
我搬进新的小楼之后,翼还是常常来看我,在没人的时候,他总是突然出现在我的面
前,楼高人杂,不知道他是怎么避过来往的女婢,怎么攀上高楼的?我在烦恼怎么跟云无
极提及我这个徒弟的存在。我不要让翼一辈子隐没在瓦砾当中,他已经长大了,他应该成
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我上次去别院,见到了害你的人!”他仍然是念念不忘那件事,“你知道吗?她们
在那边已经升做了管事!”
天理不彰吗?他不懂,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每做错一件事,都要受到惩罚的话,那我
……我背对着他,站在栏杆前,平静地望着一片杏红柳绿,心情却激荡不已,早已经,没
有了幸福的权利。
“梨花姐姐,快来,快来!”那一天,红羞大呼小叫地过来喊我,她是年幼的,无忧
的,因此每个人都喜欢她的天真。
她将我拉着往拂云院的方向而去,“夫人在那里等你!”
呵!拂云院的旁边已经矗立着一座新的庭院,远远的,只望见里面雪白一片,那样子
,好熟悉,不,不会的,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砰!砰!这是梦,是我多年以来一闭上眼
就会回到的地方。
“梨花!”
“夫人!”我竭力按捺住不安的心情。
“这是你的新院子,本来想在婚礼前送给你的,但终归还是来不及。”云夫人仍然是
白纱蒙面,她很温柔,但因为这个原因始终给人有些神秘的感觉。不知道,那面纱背后,
到底是张怎么样的倾国倾城的脸。
“来!”她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在这四月天里,仍然是一片冰凉。
“梨花院!”待走到院子门口时,我僵住了!梨花院三个大字真真实实地飞舞在匾额
上。
“怎么了?”夫人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梨花当不起。”
夫人轻轻笑了一下,“不过是个名字,进来看,喜不喜欢!”
门开了,我跌进了前世的梦魇。
一样的梨花满庭,一样的庭台楼阁,甚至还有一座高高的观舞台,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景象,比梦里更真实,也更具冲击力。怎么会?这里,是云家,还是,纪家?
纪家,呵,对,纪翼然,这个名字跳出来,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
“纪翼然,纪翼然!” 就在那棵梨树下面,那个年轻的梨花笑道,“哪有人叫既然的
?”
他抱她,在她耳旁亲昵地吹气,“我就是你的既然!”他伸手摘下一枝花,轻轻一吹
,花瓣象雪一样落在她的头发上。
“为什么是我?”坐在莲花池旁边的白衣女子不解地问,池水倒映出她的脸容,“我
甚至,不漂亮!”
“我就是喜欢你,象中了邪一样地喜欢你!”
一片花瓣旋转着飘落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搅成一团。
我怔怔地看着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象影子一般出现在这个院子的每个角落,太熟悉
了,在这个院子里,我过了多少年幸福的生活。但是现在,对我,这却是个活生生的折磨
。
“门上还欠一副对联,梨花,你说用什么好呢?”
象被催眠了一般,我喃喃地说,“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
蓦然惊醒过来,我几乎有些失态地问,“谁造了这座院子?”
一个江南来的工匠,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也许他只是参与了纪家当年的建造,也许
他只是看到了纪府的梨花院,他什么都不知道,工程结束了,他就走了,我是安全的,没
有人知道云家的这朵梨花,是当年纪府里的那朵。
然后我又开始想,纪府,现在究竟怎么样了?那个人,他现在怎样了?他知道我足足
等了他十年吗?
“梨花,这里漂亮吗?”
“多谢夫人!”我不得不违心地住进了这座精制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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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九章 梨花风骨杏花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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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寂静的梨花院,挥不去的昨日情浓,象疯长的藤蔓,纠缠着我,一时一刻都不放松
。除了青袅她们偶尔来送东西,这里等闲没有人来,安静地足以让我做完一场白日梦。回
忆象一口古老的深井,我陷入其中,一日深似一日。
“师傅,你瘦了!”翼斜靠在梨树上,这明朗少年,是瓦砾里的明珠,再破旧的衣服
也掩不住他的灿烂光华。
“不妨事!”我迷蒙眼中看到的是翼然,情深款款,风度翩翩。
“那个人,没有对你怎么样吧?”翼小心翼翼地问我。他说的,是云无极吗?我笑着
不答,低头开始做手中的针线活。左右闲着无事,我尽量挑选不起眼的料子,给翼做些新
衣。
“师傅,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翼呢?”我虽有私心,希望翼陪着我,但是翼那么年轻,他的人生还没有展开,实
在没有必要陪我在云家过着一团死水的日子。
他已长成朗眉剑目的少年了呢!肯定有不少丫鬟对他频频侧目了吧?我真的,要跟云
夫人谈这件事了。云夫人心善,必定会原谅我们这无伤大雅的欺瞒。
这样,翼跟着云无极一定可以出人头地,那么我也算没有白做人家的师傅。我充满憧
憬地想着,生活,好像越来越往顺利的方向走了。
这一天,鲜少踏足梨花院的云无极突然出现了。
“你来了。”
“嗯!”他此次前来,必定是云夫人撵着他过来的。
他有些不自在,我也有些尴尬,到底是不寻常的关系。名分上,我是他的妾,虽然在
他眼里,我还是那个古古怪怪的舞娘。
“云儿让我过来看看你,一切都好吗?”他看来颇不习惯于这样跟我说话,不看我,
假装很专注地研究手中的白瓷茶杯。
我也很不习惯,大概是因为他以前每次出现,都必然踹开大门,对着我大吼大叫的缘
故。
“挺好的。”假以时日,我甚至相信我们能够和平相处,“其实,我……”
其实我并没有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我更没有在夫人面前进谗言,我还有一个徒弟,叫
做翼。这些话,如何开口为好?他现在看来心情还不错,挺好的机会,还是等待更合适的
时候?我绞着衣角,心烦意乱。
“什么东西?”云无极的脚在桌子底下踢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缠在了他的脚上。他弯
下身子,掀开桌布察看,是什么?我也无以为意地望着。
“这是什么?”寒着一张脸,手里抓了一件衣服,他身上再度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
啊!是给翼做的衣服吗?“那是……”我紧张地解释。
“真的是守不住空闺寂寞吗?”
他再一次地鄙视我了,即使不在乎,可是他的骄傲容不得我犯下这种罪过,“容貌端
正,品性纯良?哼!”
“可是,那是给……”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解释?我该把翼拖进这一滩混水吗?
“贱人!等着死吧!”
他咆哮着,给我判了死刑。不!这是一个残酷冰冷的世界,我实在顾不得太多,嘶哑
着嗓子喊出来,“这是给我的徒弟,给翼做的衣服!”求求你,相信我!我望向面前这个
突然变得陌生的男人,希冀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点点温情,可是他眼里只有鄙夷和厌恶。
“哼!”他一把拽过我的手,我只听得衣衫绽线的声音,整个人就被拖出了屋子。他
的力气是那么大,我在他的手上,象雏鸟落在了老鹰的手爪里,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将所有人都给我找过来!”
他一径拖着我,上了那高高的观舞台,“徒弟是吗?把他给我指出来!”
我被推倒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都痛,脸变得惊人地烫,真羞耻!这更象是当庭示众,
没有调查,也不听辩解,云无极就这样将我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自尊毫不顾惜地踩在脚底
下。
也许,真的不该留在这儿,我默默地抓着肿痛的手腕,已经羞耻到极点,反而有些麻
木。台下,仆人们渐渐汇集过来,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高处的我,而翼,我看到他已经有
些蠢蠢欲动了。
“无极!”云夫人赶来了。
“做出这种丑事来,不可原谅!”他将手中揉成一团的衣服扔到我面前。那罪魁祸首
无辜地在我面前飘落,我的眼神却立刻冻结了,这?这不是我给翼做的衣服,这是……
眼睛扫过余怒未消的云无极,蒙着白纱看不出表情的云夫人,青袅,紫苏,红羞,还
有这院中的男男女女,他们当中,哪一个不肯放过我,又设下这害人的圈套?四月的天气
明媚又和暖,但我的四周,是一片鬼影憧憧,冰风刺骨。有吃人的妖怪躲在暗影处,等着
拆我的骨,吃我的皮肉。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冷冷地扫视他们,“我不知道,是谁这么恨我,一定要置我于
死地,但是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
可是云无极根本就不看我,云夫人她们也沉默着。他们不相信,就凭这一件男人的衣
裳,他们就判了我死刑了么?我不敢相信地摇着头,眼中有水气在蒸腾,却倔强地不肯为
我没犯过的罪落下来。
四周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象在孕育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每个人都在等待这
件事情的结局。
到底我是得罪了谁?从进入云府以来,我步步小心,却始终都象被背后一只手操控着
,玩弄着,我的喜怒哀乐,还有生命和尊严。
被朋友陷害,被客人欺凌,被主人一次又一次地侮辱,身不由己做了妾,又鬼使神差
住进了一模一样的梨花院。
终于,命运的大手将我迟来的报应一一扔在了我脸上。
风吹动有些残破的衣袂,我木然地站在这熟悉的观舞台,一时间周围的人好像都消失
了,只剩下我一个,孤独地站在满院素白的高台上。
这里,到底是云府还是纪府?
那些飘香落玉的花树是我倚靠过的吗?
我,是那个十四岁时候的梨花吗?
翼然,那个深爱着我的人,到底有没有真的存在过?
一只发簪松脱了,象预示了什么,从我散乱的发髻扑向坚硬的青石地面,“叮!”多
么清脆的声音。
我蓦的惊醒,满院人头攒动,背后虎视眈眈,象最清醒时候的噩梦那般鲜明。我还看
到翼正穿过人群,往观舞台下挤过来。
翼,我想我明白了,我们离开软香阁是错了。
我闭着眼,纵身一跳,向那一片耀眼的梨白深处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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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十章 春残梨花不恨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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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你那徒弟,简直是头野兽!”
“他只是误会你。”何止是翼,我心灰意冷,从高台上坠落的那一刹,对他何尝没有
浓浓的恨意。
“他跟我拼命呢!要不是抱着你,怎么会被他咬上一口?”云无极捋起衣袖,伸出手
臂给我看,大臂处赫然一圈清晰的牙印,血迹已经凝固。我咋舌不已,以他的身手,还能
被翼咬到,可想而知,翼当时有怎样的愤怒。
“只是,皮外伤。”我小声地说,几日之后疼痛和伤疤就会完全消失了,比起他带给
我和翼的,又算得了什么?
“哼!”云无极冷哼一声,交叉着双臂,斜靠在床棂上,离我是那么近。
我此刻正拥被坐在床上,醒来的时候恍如隔世,云无极那张令人不快的脸第一个映入
我的眼帘,他还不忘向我表白是他及时救了我。
“为什么,你愿意相信我?”
他看着我,那一刻,眼里隐约有温柔,“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心因为这句话,久久激荡着,不能平静。
“知道是谁了吗?既然,你说你只是为了寻找背后陷害我的人。”但他居然用那种方
法,我又有些郁闷地想,或许那些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有关性命和荣誉的事,在他不过
是酒余饭后的一场游戏。
“还没有!”他的声音令人惊讶地凝重起来,什么时候,他开始把我当成一回事了吗
?但随后他的开口破灭了我的幻想,“那个人,以为我是白痴吗?以为我是一把柄朝外的
杀人工具?”
“也不是,没有成功过。”那一次,他踹开我的大门时,不是口口声声骂我做贱人吗
?蓼红和含烟?我倏地抬头看他。
“不可能!”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派人去看过,她们两个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别院。”
那么说,在云家庄园,我还有别的敌人?那会是谁呢?我叹了口气,目光在缠枝莲花
的被面上无意识地流连。
“即使真的不怕死,也用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来吧?”
他突然说了这句话,有些晦涩难懂,他是在责怪我吗?我再三咀嚼着,还是?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我是说你这样做,岂不是遂了那个人的心愿?”他急急地
补充了一句。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承诺,但马上又为自己的话吃惊,为什么向他保证?他可
能都不在乎我的死活。他只是,为了自己的权威被挑战而愤怒吧?
我的脸微微发烫,幸好垂下的长发象一层黑色的纱,遮挡住我绯红的脸。
沉默,真尴尬,我都说了些什么,而他又说了些什么?
“咳!有谁知道我会在今天来这里呢?”
我故作镇定地帮忙想,“很多啊,丫头们啊,你的贴身仆人啊,有时候在他们中间,
消息传得很快的。”我来自那个阶层,我知道仆人们的一大乐趣是交换主人的消息和秘密
。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云无极来过几次,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重要的
讯号,他们可以从中判断对我有没有讨好的必要。
“那么,照理说,把赃物放在你的床上是个更好的通奸证据,为什么?只是放在桌子
底下?”
那东西肯定要放在一个云无极会去的地方,让他去发现,床上,桌子底下,床上,我
突然想到了。
“因为那个人知道你不会上我的床!”
我叫出来,正碰上云无极恍然大悟的目光,太可怕了,一丝寒意从后背升起,这个人
,竟然如此了解我们!什么时候,云家庄园已经渗入了这么一个人?什么时候,我有了这
样一个仇人?而我,甚至云无极,对此都一无所知。
“诶,为什么你总能惹上大麻烦?”
“或许,是你们太关注我的缘故!”假如,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舞娘,有谁肯花这个力
气来害我呢?
“你放心,我会把那个人找出来!谁都不能伤害你!”他骄傲地说,“因为你是我云
无极的妾。哼!惹你就是惹我,男人是为荣誉而战的!”
“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我纠正他,提醒他不要忘记这非常重要的一点。尽管在这个
时候,他是可以保护我的人,但是……就是不可以有这样的暧昧。
即使只是分到了云无极的一点注意,但想到仙女一样的云夫人,我都会有一种罪恶感
。
“我有那么差吗?差到连你这种身份的人都不屑嫁给我?”
我莫明所以地看着他有些激动的脸,那张平时意气风发的脸上突然没有了骄傲,他看
起来,竟然混合了自卑和恼怒的复杂情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些口吃了,没有料到这样说会惹恼他,他看起来绝对不应
该是感情脆弱的人啊?“只是,云夫人,她……”
在我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他突然自顾自地开口,“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一
直蒙着面纱?”
我不敢接腔,这个问题我曾经好奇过,青袅告诉我,夫人只是不喜欢闲杂人看到她的
容貌。我以为这只是贵族小姐的另一种洁癖,怎么……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难以启齿,“因为她一直都以我为耻,她终年戴着面纱,以此表
示嫁与商人妇,羞对列祖列宗。有时候,我甚至相信如果当年有第二个选择的话,她是绝
对不会选择嫁给我的。”
我震惊了。不能相信,云夫人竟存了如此深的门第之见。对了,才来的时候,听说过
夫人是书香门第之后,官宦世家之女,但是出嫁从夫,不是一切都应该以夫为尊吗?况且
,云无极是如此地宠爱她!为了她的一个笑容,他不惜耗费重金,搜罗了如许多的歌姬舞
娘。
我有些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突然收敛了气势,变得有些落寞的男人,他虽非世家子弟
,但这只是小小的遗憾啊!相比起一个男人毫无保留的爱,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相信,有一天她会明白,你是她最重要的人!”
他苦笑一下,“希望不要太迟!”
他语气中有些东西,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有些心酸,有些失望,有些痛楚……
我要帮助他们,我心里一个小声音叫道,是为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对我施加援手。况
且他们这样的人,都不能得到幸福的话,那么幸福究竟为谁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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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十一章 梨花照眼忆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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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羞,听好了,要盛开的紫藤花,五六束就够了,要干净的。”
我支使红羞去拂云院摘花,四月是吃藤萝花饼最好的时节。
自从那件事之后,云夫人见我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就暂时将红羞拨给了我。
这小妮子,性格活泼开朗,倒也梨花院带来不少生气。她自小被夫人收养,因此对外
面的世界分外好奇,常常缠着我,问长问短,话题一直绕啊绕啊,最后绕到翼的身上。
“那个,翼,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唇不点自红,眉不描自长,尤其那张素面朝天的脸,晶光灿烂,
皮肤仿佛透明一般,整个人隐隐有玉一般的光泽。
我心里微微一叹,十四岁的翼和十四岁的红羞,两个人站在一起,是多么合衬的一对
金童玉女啊!
“他现在被老爷带在身边,跟出跟进的好生威风呵!”
我只是笑,翼不止一次向我抱怨,云无极对他过于严苛的要求,并且每每以我来作要
挟。“要是你做不到的话,那全是你师傅的错!”我可以想像云无极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怎
样一副无赖嘴脸。
“我从来没见过比翼哥哥更好看的男孩子。”她说这话的时候毫不害羞,但是没有人
会为她的天真无邪而责怪她。即使是翼,这跟我学了冷冷性子的少年,也跟红羞渐渐熟稔
起来,我经常听到他们的谈笑声,从春光明媚的院子里传来,毕竟,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
人。
红羞去了,不多久,端着个描花青瓷碗回来,碗里松松地装了一碗紫藤花瓣,她的目
光却流连在高高的观舞台上,那里,自从上次之后新装了雕花栏杆,防止有人不慎跌落。
“梨花姐姐,你知道吗?这里所有女孩子的梦想是从那上面掉落下来。”
“哦?”我顺口应了一句,年轻的古怪的女孩子们,还有她们古怪的梦想。我接过碗
,细细地拣去紫藤花的花蕊和花蒂。
“然后被老爷接住,还有英俊的少年,拼了命过去抢夺。能够被这样的两个人紧张,
怎么样都是值得的?”
她都在说些什么啊?
“如果,云无极晚了一步呢?”
她想了一想,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再吭声了。
我则沉默地开始做紫藤花饼。
新汲的清洌井水用来洗净花瓣,用上好的绵软白糖渍过,拌入洁白的板油,再将香浓
的花馅与薄如蝉翼的面饼层层交叠起来,放在蒸笼上蒸过,千层藤萝饼就做好了。
出笼时,一股甜雅清香随着蒸腾的白气飘了出来,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我费尽心思,为的不过是一个进言的机会。
“夫人,如何?”
看着云夫人挑了一些,送进面纱后品尝,我站在她身边忐忑地问。
“不错,观色,紫白相间,赏心悦目;闻香,花香和脂香四溢;论味,酥松绵软,香
甜可口,真是一道不错的点心。”
我笑了,“一道好点心,也要有缘分遇到能够欣赏它的人。”停了一下,接着说,“
就象一个好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也不过是遇到一个全心全意的人。”
她也是聪明绝伦的人,听出我话中似有所指,声音里微微有笑意,“梨花,你想说什
么?”
“夫人,梨花冒昧,请夫人珍惜眼前人。”
我不会忘记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她是怎样伸出营救的手。她似乎总是站立在云端,
象个救苦救难的菩萨,俯下身来关心苍生的疾苦。她高贵,她善良,她神秘,可是她终究
也不过是一个人。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吗?看来,我不用再为你们操心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可是我怎么会听不出那平静后面的寂寥和失落。一个再大方的女人
,出让自己的丈夫,她的心里,怎么会不妒忌?我于是又有些高兴地想,这表示她对云无
极并不是毫无感情。
“夫人,我和云老爷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真诚地说,“而且将来也什么都
不会发生。对于一个用情至深的男人来说,他的心一直停留在您的身上,而且从来都没有
转移过。夫人,一个人一生能被这样爱过一次,已是不容易。其他的东西,何必去在意呢
?”
什么身份,地位,云夫人狷介的东西,在我看来根本就没关系。她如果放弃心里的成
见,去掉眼前翳障,她和云无极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神仙眷侣!
“爱就可以不顾一切吗?”云夫人幽幽地说,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一样充满了冰
冷。她的心真的是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吗?云无极花了那么多年,都不能融化她。
“人生苦短,刹那芳华,想得太多,时间很快就溜走了。”
“换作是梨花,也可以不顾一切,去接受一个人的爱吗?”
毫无防备,她的话,象在我的心口射入一支冰冷而锐利的箭,我的心停跳了一拍,整
个人钉在了地板上,半天无法动弹。
“回答我啊,梨花?”夫人静静地站立着,望着我。
可以吗?去接受,不顾一切的爱?我胸口滞闷,无法呼吸,更无法言语,任由记忆将
我带回到很多年前的江南。
江南,纪府,风华正茂的纪翼然收养了一个女孩,他给她取名叫做梨花。纪府的人都
怀疑梨花是他在外边的私生女,要不然他待她为什么比亲生的女儿都要好。
他为她专门造了一座种满梨花的庭院,那是每个女人梦想的花园,特别是暮春时节,
梨花落时,香迷蝴蝶飞时路,雪在秋千来往处,那是天上才有的景象。
在那里面,他倾尽心力教养她,琴棋书画,歌舞女红,她最出色的是她的舞。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他爱上了她。
他怎么可能不爱上她?毕竟她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养成的。
一时间舆论哗然,没有人能接受这段禁忌之恋,他们规劝他,辱骂他,但是财富、名
声、地位,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唯一不能放弃的是那个貌不惊人的女孩。
接受吗?那排山倒海,不顾一切的爱,我挣扎着,那些刺目的鲜血,翼然瞪着我不敢
相信的眼睛,最后那一夜恐怖的景象直扑到我的面前,我无法回答,爱可以不顾一切吗?
可以吗?
“我不知道。”
“所以梨花,”云夫人背转身看院子里的花树,风吹拂她的衣,勾画出她纤瘦的身形
。“我不可以,有些东西,永远都无法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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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十二章 梨花小窗人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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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可以忘记?夫人走后,我对着那剩下的紫藤花饼发呆,为什么,我会在那个
时候想起以前的事?或者,我只要违心地说一句,我可以。也许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隔院喧闹起来,这是不寻常的事,云夫人喜静,她的拂云院
里等闲不会有闲杂人出入,就是红羞,进了那里,也要放低声音。
这么吵?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站在院子里,不住地张望,虽然什么也望不到,高
高的院墙,还有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了我的视线。
但是,拂云院愈发吵闹起来,呼喊声叠着惊叫声,好像有很多人在里头奔跑,相比之
下,我这里显得更加冷清,连一丝人气都没有。
已经是傍晚,血红的夕阳西坠,给院子里蒙上了一层异样的色彩。血色黄昏,正是逢
魔时刻,一种不详的预感,爬上了我的心头。
砰!砰!砰!梨花院的大门被擂得震天响。
不!我恐惧地望着朱漆大门,根本就不敢去开门,这一次,又是什么事?
门很快就给撞开了,两三个壮汉一起冲了进来,一把扭住瑟瑟发抖的我,他们中的任
何一个人抬抬手指头,都可以将我捏成齑粉。
几乎是连挣扎都做不到,其中两人将我稳稳地挟在中间,健步如飞地走进了拂云院,
穿过紫藤长廊,最后将我扔在了云无极的面前。
“这一次,又是什么?”
我抬起头来,无奈地面对我的命运。一次又一次的设计陷害,他难道还是不相信我吗
?他明明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有存过害人的心肠,可是他再一次地选择伤害我。
云无极却象疯了似的冲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他的双手那么用力地抓着我的肩,眼
里充满了迷乱和慌张,“快把解药拿出来!”他没头没脑地说。
解药?我疼得骨头几乎裂开,伴随着疼痛而来的是一团雾水,“什么解药?”
“快,快!不要再迟疑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赶快把云儿的毒解了!”
云夫人中毒了?这是进入我脑子的第一个念头,然后,我是下毒的人?象被一盆冰水
当天淋下,这个罪名我实在是担不起。
“不!不是我!”申辩是无力的,可是除了说这个,我还能怎么办?
“她只吃过你做的紫藤花饼,回来就不行了。除了你,还会有谁?”
他根本不知道他抓得我有多疼,我忍不住呻吟起来,但是我心里却不怪他,因为云夫
人中毒了,他才会变得这么失常。
“我没有!”他就是把我杀了,我又上哪里找解药来给他呢?
这时候,从内室走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郎中,云无极立刻放开了我,转而扑向那个郎
中,“大夫,怎么样了?”
那个郎中忍着痛,“情况不妙,目前老夫只能用千年灵芝暂时压制住毒性,但是没有
对症的解药,余毒难以拔清。”
立刻,那一道杀人的目光转到了我身上,“老爷,这是梨花院找到的紫藤花饼。”有
仆人将证据交给了云无极。
“如果真的没有下毒,那你就吃了它吧!”
“好!”我毫不犹豫地抓起花饼。
“慢着!如果你死了,我就再也找不到解药了。”云无极一摆手,“去找一条狗来。
”
他看起来又恢复那种残酷无情的样子,“你不是那样的人!”说这话的云无极当真是
面前的这个男人吗?
“为什么不是我吃了毒药?”我情愿现在躺在床上人事不醒的人是我,好过再一次蒙
受不白之冤。眼泪快要流下来,“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曾经对谁承诺过?死是容易的
,活着受苦才是艰难的。
狗带来了,是只看门的大黄狗,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看和它处在同一高度的我,惘然不
知已经死到临头。花饼被摆在狗的面前,所有的人都屏息看着,大黄狗嗅了嗅,大概觉得
很满意,便开心地大嚼起来,一块饼还没吃完,它就突然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再也没
有动静了。
“你!”云无极手足发抖,看起来这情景给他的刺激,更甚于我。
“你想要什么?你说!钱?还是正妻的位置?我都给你,只请你,求你把解药拿出来
。”他几乎跪在我面前,颤抖不已,这是个曾经那么骄傲的男人……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我认命了,只是那个人,那个躲在阴暗
角落里害人的妖怪,害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伤及无辜呢?
我的沉默终于惹恼了云无极,“就是把梨花院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解药,她……”他
看了我一眼,眼中复杂,“暂时关起来。”
我又被人架住了双手,倒着拖了出去。云无极,无力地站在那里,再没有看我第二眼
。他的身影在暮色里竟然有一种垂死的气息,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的心莫名地疼痛着,但是我不怪他,一点都不怪他,如果真的是我下毒就好了,至
少我可以把他想要的给他,他的脸上不应该有那样痛苦的表情。
在庄园里绕来绕去,那两个大汉将我带到一个陌生的奇怪房间,房间的中央垂着些铁
镣,墙壁上挂着鞭子和一些看不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器具,我忍不住颤抖着,这看起来象个
刑房,我做梦也想不到云家还有这种地方,云无极,你真狠心!
“你们认识翼吗?”我想起那个我唯一可以全心信赖的人,“求求你们,让我见见翼
,好不好?”
只有他能救我,只有他是永不伤害我的人,翼,你在哪里?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
在哪里?如果你来了,我将毫不犹豫地跟着你走,永远地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那两个人完全不理会我的乞求,其中一个人拿起墙上挂着的一条花纹斑斓的鞭子,鞭
子的末梢隐约闪着寒光。
“你最好赶快降解药交出来,不然,我们会叫你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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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十三章 落尽梨花春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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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从未想过这种事会降临到我头上,为什么会这么痛?沾了水的鞭子打在身上,每一下
,象是被火烫到一般,还有那鞭子末梢的尖钩,每次都在我身上生生扯下一小块皮肉来。
痛!我再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一个痛字,反反复复萦绕不去。
“啊!”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叫,后背火烧火燎,然而鞭子还是毫不留情地肆虐,带着
呼呼的风声,象条毒蛇不住地在我的背上啃噬出新的伤痕。
“解药呢?解药呢!”行刑的人象唱号子一般,每喊一声,就是一鞭。
“我没有,我没有啊!”
“看来,不用些手段你是不会招的了。”他们大概是打得累了,停下来,找了一个细
细的铁钳来。
我恐惧地望着这些鬼魅一般的人,“你们想做什么?”
他们不吭声,一个人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另一个人将按住我左手的大拇指,将铁钳夹
住拇指指甲,明白他们要做什么,我惊得魂飞魄散。
“不!”
只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铁钳已带着一片血肉模糊的完整指甲,离我而去。我疼得几
乎昏过去,但是可恨的是,却还清醒地接受这无法言语的疼痛。让我死吧,我心里叫着,
暗暗地将牙齿咬住舌头。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在牙齿刺入舌头之前,想起了我的承诺。我答应过他的,不
再以极端的方式逃避。可是,他又何其忍心,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陷身在这人间炼
狱?
“不要!”眼看他们又狞笑着对付我的食指,无论我怎么乞求,呻吟,呼喊,他们都
不肯停下这恐怖的酷刑。
“我招了,我招了!”
这两个仿佛地狱来的鬼卒,意外地停手了,“那么解药在哪里?”
“我只跟云无极讲。”他竟如此忍心吗?我要见他一面,方才甘心。
他们对视了一眼,冷冷地道,“不用了!”
我的心彻彻底底地凉了,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解药,他们也是诡计的一部分,这
一次,是一定要将我折磨至死了吧!
“不要怪我们,要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吧!”
话音未落,我已经在一阵椎骨刺心的疼痛中晕了过去。
遥远的,好像有人在嘤嘤地哭泣,这是,枉死城吧,太好了,我有些高兴地想,终于
不用再受苦了。
满眼是障目的迷雾,什么都看不清,好像天地之间除了这迷雾,什么都没有。
那么又是谁在哭?
循着那幽幽地直钻入脑髓的哭声,我走向迷雾深处,雾气碰到我就自动地往两旁散去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白衣女孩,袖子捂着脸蹲在地上,那哭声就是她发出的。
“不要哭了。”我走过去安慰她。
她猛的抬起头来,我吃了一惊,那是年轻的十四岁的梨花!
她满脸是泪,楚楚可怜,伸出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抽泣着说,“怎么办?洗不掉,
怎么都洗不掉,手都破了,还是洗不掉!”
不,我恐惧地往后退,可是动不了,她那血红的手掌抓住了我的衣袖,我怎么都挣不
开。再看她时,她的脸已经变了个模样,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空
白得诡异的脸,慢慢地向我凑过来。
“啊!”我尖叫着,突然间所有的一切烟消云散,久违的疼痛再度渗入我的四肢百骸
。
“师傅,师傅!”
翼,我睁开眼睛,翼心疼的,写满焦灼的脸,呈现在我面前。“翼!”委屈象潮水一
般涌来,化作泪水从我的眼中滴落。
“师傅!”他抱着我,任由我的泪水在他胸口洒落,什么时候,翼的胸膛也这么温暖
?我的手指已经给人细心地缠上布条,饶是这样,疼痛还是沿着手臂,一直钻到心上。
“梨花!”有人在旁边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
翼抱着我,身体微微一动,紧接着听到那人闷哼一声。
我抬起迷蒙泪眼,那是……
“不,不要,我没有下毒,我没有解药!”我一叠声叫着,迅速退出翼的怀抱,一下
子,退到实在不能退,整个人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梨花!”
“叫你不要留在这里!”翼愤怒的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云无极的身上,但是云无极居然
不还手,象个木偶人一样地任他打着。他脸上早已经有些旧伤,在翼的拳头下,破了的嘴
角又渗出血来。
“翼哥哥,不要再打了。”红羞拖着翼。
“都是我不好!”云无极根本不在意翼对他所做的,只是深深地看着我,眼里,有那
么深沉的痛,“我不应该那么大意,将你交给那些人,你……”他颤抖着捧起我缠满纱布
的手,“天,他们是怎样对你的!”在他将头埋下去之前,我看到有亮光在他眼底闪烁,
那是,泪吗?
“放开她!”翼冲过来推开他,“既然你保护不了她,那么我带她走!”
云无极愣愣地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喃喃了一句,“她是我的妾。”
“哼,我要不是及时赶回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的话,她现在就是你死了的一个妾
。”翼脸上犹有余悸,“对你来说,她不过是你的一个妾,死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但对
我来说,她是我唯一的……师傅。”
云无极似乎还想反对,但当目光又落到遍体鳞伤的我身上时,也不得不说了一句,“
要走,也要等你师傅的伤好了再走。”
这时紫苏端着碗药进来,将药放在桌子上,又在云无极耳边低低地说了什么,只看见
他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该死!那两个该死的畜生,居然趁人不备,服毒自尽了。”
这表示此时唯一的线索也中断了。
“查找真凶是你的事,反正我和我的师傅,跟云家再无瓜葛。”翼说着走到桌前,将
一根银针放在药碗里探视。
趁着翼不在床前,云无极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我……并不是不相信你。”
我看着翼试完了药,又不放心端起来喝了一口,对身旁这个人的话恍若未闻。
“我想云儿从未跟人结怨,这事肯定是冲着你来的,所以,只要我假装对付你,云儿
肯定会没事的。谁知道,对方已经收买了我的手下,要把你置于死地。”
他的语调里有着浓浓的歉疚,可是我要的不是他的歉疚,“云夫人,没事了吧?”
“她已经没什么大碍。”
“解药必是在梨花院里找到的吧?”
我已能开玩笑了,是不是表示那经过风欺霜打的梨花又开始康复了呢?人的生命力是
惊人的,无论肉体上受过多严重的伤,也能慢慢复原,但是,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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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十四章 空馀满地梨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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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的伤在慢慢结疤,翼小心戒备,日夜守在我身旁,汤水饭菜必先经他试过,方
才端到我面前,熬药这种事他更是不肯假手他人。
而云无极奔忙于梨花院和拂云院之间,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我不想比较什么,
但是却不由自主地想,他留在梨花院的时间比以前多得多了。大概是因为我和翼快要离开
的原因吧。
这天他来的时候,翼正在廊下煎药,见他来了,戒备地跟进来。翼连他都不敢完全相
信,神情之间更表现出一种奇怪的敌意。
他只是问了我的伤,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翼在,似乎谁都很尴尬。可是尴尬归
尴尬,云无极就是不走,只默默地坐着,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已经凉了的茶,看起来好像满
腹心事的样子。
“我还是去看药吧!”三个人都不说话,着实难过,翼盯着我,一咬牙转身走了出去
。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的手一颤,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你走了以后,可能以后都不会见面了吧?”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他瞧不起的舞姬,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他,他却突然决绝地说,“如果要走的话,走得越远越好,而
且以后都不要回来,听到了吗?”
“哦。”他必定还在为我连累了无辜的云夫人而生气吧,我有些莫名所以地心酸了。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有一种离愁弥漫在空气里面,还是,仅仅是我的错觉。
“你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那个问题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因为要离开,可能以
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我不想我一直都挂在心里面。
“什么?”他不明白。
“为什么,在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对我说,我的舞,今后只能跳给你一个人看
?”
他疑惑了,似乎在回忆,但是看起来却全无记忆,“我有说过吗?呵,那个时候,可
能是醉了吧?”
醉了,他的一句醉话,在我的心里却萦绕了这么久,一切,都源于我的一个痴念。
“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到处为云儿物色舞姬,看到了你,名字叫梨花,跳的又是梨
花舞,正是她要找的。”
“夫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梨花?可是拂云院里并无一棵梨花,反而全是藤萝?”
云无极淡淡一笑,“那是应了她的名字。”
虽然一直仰慕云夫人淡雅高洁的风华,但是却一直都不知道夫人的闺名。我没有追问
下去,既然,都快要离开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忽视了的是一
件多么重要的事!
“经过这一次,我想夫人已经被你打动了。”
从未见过他那么恐惧痛苦的表情,他对夫人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吧?
“也许吧!”他低垂着眼。
他的心情必定是沉重,他这么骄傲自信的人,但是对云家庄园发生的事,在他的妻妾
身上发生的灾难却无能为力,甚至毫无头绪,这种挫败感,任谁也无法接受。
无极走后,不知为何,我的心里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妥,反反复复地只是想着云无极刚
才的话,到底是哪里让我觉得不对劲?
适逢红羞捧了一些人参、燕窝之类的补品进来,看来是从拂云院那边过来的。
“夫人,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
“梨花姐姐,你不会真的要离开这里吧?”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廊下翼的身上。
呵,这一双小儿女,我不由得有些犹豫。
“你就这样离开老爷?你心里一点都不在意吗?”
我一愣,象表白什么似的急急地摇了摇头。
“你最在意的不是老爷,难道是翼哥哥吗?对翼来说,姐姐就象母亲一样吧?”
她目光流转,闪烁着慧黠的光芒。我怎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点都不怪她啊,我
看着她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影,心里恻恻,仿佛又看到年轻的懵懵懂懂的自己。
“梨花姐姐,你瞧夫人对你多么好,就不要走了罢。”她将那些锦缎盒子一一拿出来
,仍然不放弃地想说服我,“她常常问我你最喜欢什么,最在意什么,你看,人参、燕窝
,什么好的东西都往你这里送,这样好的夫人,上哪里找啊?”
“夫人是很好!”我不由得自惭起来,她为我做了许多事,而我只会连累她,“可是
,不是每个女子都可以有她那样的福分。”
“夫人也不是一直都很幸运,她的前半生很苦,后来遇着老爷,才苦尽甘来的。”
是呵,世间有多少幸运女子可以遇着云无极这样痴情的人呢?即使遇着了,入他眼的
也只有云夫人这样的天仙化人吧?
“听说,当年,纪家在金陵,也是财大势雄的望族呢,可惜一下子就败落了……”红
羞开了话匣子,想来是不理人家听不听,尽管自己滔滔不绝的。
慢着,红羞刚刚说了什么?
“纪家?”
“对啊,云夫人娘家姓纪的。”
不会的,不会那么巧的,我心跳加速,却竭力平静地问,“那么夫人的闺名是……”
“嘻,你说巧不巧,夫人的名字中也有一个云字,因此老爷总是昵称她为云儿。”
“那么夫人的名字中是不是还有一个萝字?”
“咦?梨花姐姐怎么知道的?”红羞诧异地看我,随后又释然地说,“想必姐姐看到
拂云院栽种了满院的紫藤萝,猜的吧?”
呵,纪家,云儿,拂云院,满院藤萝,我应该想到的,纪云萝!我象被一道闪电劈中
了,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了所有发生的事。
“翼,是她,那个人是她!”
好不容易找个借口支走了红羞,我拉住满身药香的翼,遏制不住颤抖,恐惧慌乱的表
情着实吓着了他。
“怎么了师傅,她是谁?”翼扶住我,“你小心伤口。”
我这才发觉背上一阵刺痛,想是刚刚结疤的伤口已经裂开,但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云夫人,就是那个幕后的人啊!”
翼的表情比我更惊讶了,“云夫人,怎么会?”
“她就是纪云萝,纪翼然的女儿!”
“纪云萝?纪翼然?”
翼,他不知道太多的事。
纪云萝,翼然唯一的女儿。
我对她的印象始于十岁时,那个时候,有远方的客人做客纪府,送给翼然一个巧夺天
工的宝石蝴蝶,颗颗琢磨得光滑莹洁的珠子给巧手的工匠串成蝴蝶形状,在光线下还会折
射出七彩光芒。
斯时,我和云萝还是梳双鬟的小小女孩儿,两个人都爱不释手,但是翼然将它给了我
。他总是这样的,无论什么,最好的,总是送到梨花院。
我很喜欢这个宝石蝴蝶,将它日日带在身上,但是云萝也喜欢,所以我差侍女将蝴蝶
送过去,没过多久,侍女又捧着回来了,说云萝只是把玩了一下,最后坚持不肯收。
她自有她的骄傲,我只得作罢。但当我正想收起来的时候,那精巧的玩意儿竟象一捧
沙,哗啦一声,从我手指间滑落,泻成一地蹦跳的七彩珠子。
虽然事后查看,那些坚韧的经过特殊处理的丝线竟有多处经纬被挑烂,但是不可否认
的事实是,宝石蝴蝶是在我手上坏的,竟一点也怨不得别人。
这是我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我喜爱的东西在我的手中瞬间消失。也是我第一次
,对翼然的女儿有了一种异样的害怕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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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十五章 东风吹粉酿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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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了,兜兜转转,我又落到了纪家人的手上。
“师傅!”翼的眼睛充满担心和疑问。
那些前尘往事,那些恩怨痴缠,叫我一时间怎么说得清楚?我只是神经质地抓住翼的
手臂,“我们走,好不好?现在就走!”
连翼都不相信,那么云无极更是不会信我,我不想证明什么,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可怕
的地方。
“如果要走的话,走得越远越好,而且以后都不要回来。”云无极方才的话在我耳边
响起,他叫我不要回来,难道?难道?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吗?
“梨花,何必这么匆忙!”
一个女子清清冷冷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我悚然回头,蒙着面纱的云夫人已赫然出现在
门口。
“纪云萝!”
“唉……”那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揭开面纱,果然是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因
为久不见阳光,肤色比旁人更来得莹白。
我曾经认为没有人会比霓裳、凤舞她们更美,但是现在看来,她们不过是俗世中献媚
于人前的庸脂俗粉,而纪云萝,活脱脱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仙子,她是那样地清丽脱
俗,怪不得阅人无数的云无极只对她情根深种。
“十年了,你未曾想到会再遇故人,我又何尝不是?”
她自出现在梨花院的门口,就一直维持着平静的姿态,仿佛真的是离尘仙人,全无七
情六欲,但我却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象半夜三更的阴风扑面而来,冰寒蚀骨,阴冷瘆
人。
“这就是你心爱的徒弟吧,翼,好名字,只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她突然和蔼地转向满头雾水的翼。
不,我心里叫苦不迭,她为了对付我,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知不知道,十年前的金陵,有一个叫做纪翼然的风流人物。”她用她那特有的温
柔声音说道,“他收养了一个女孩,名字叫做梨花。有趣的是,十年后,梨花收养了一个
男孩,她给他取名叫做翼。”
翼无言地看着我。我的手轻轻地从他的衣袖上滑落,遇见他,在他眼里看见年幼的我
,不能否认,那个时候眼里心里全是翼然的影子。
“可是梨花,他对你那么好,金屋藏娇,一个男人宠爱一个女人,不过如此!为何你
还是不满足?为何还是要逃呢?”
呵,当年,如果不是纪氏母女,我又何必星夜出逃?
纪云萝轻笑一声,扔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竟然,跟一个卑贱的家丁私通!”
“我没有!”她诬蔑我,我看着翼,眼里充满祈求,不要相信她,不要相信她,翼仍
然没有说话。
“你能否认当年不是纪晨带着你离开纪家的?你能否认当年不是你刺得纪翼然重伤?
”她毫不放松,步步紧逼,“但是梨花,你有好下场么?我后来打听过,纪晨带着你逃离
了金陵,最后却将你卖到了青楼,哈,昔日纪翼然手中的明珠,竟成了人人都可亵玩的风
尘女子!”
事实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子,但是我在意的不是这些,“翼然,他怎么样了?”
“你竟然不知道吗?他死了足足有十年了。”
原来他,原来他……我望着云萝波澜不惊的那张脸,只觉得天旋地转,翼然,怪不得
等了十年,都等不到。
“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他的声音犹然在耳,我禁不住泪如雨下,我以为他骗我,以
为他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爱我,他已经不见了,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再没有
那象花开一样温柔的声音,再没有那象云松一般挺拔的身影。翼然,他不在了……
“哼!他死的时候尚在为你辩解,只说你跟着纪晨走了,叫我们莫要去追你。可惜,
我们就是想追你也心有余力不足了!”她的眼睛渐渐充满了愤怒,“临死的时候,他居然
焚烧了整个梨花院,那一场大火,扑救不及,最后烧掉了大半个纪府。在他的心里,我们
就那么不重要吗?”
“在你的心里,我们就那么不重要吗?”一个更清脆更稚嫩但是同样愤怒的声音响起
来,交叠在她的声音上。那是,虽然还年幼,已经是个小小美人胎子的纪云萝,怒气冲冲
地抗议她父亲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梨花院里。我在旁边惊得不敢出声。
“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她突然不生气了,只是深深地望着我们,眼里寒意逼人
。
不久之后的一天,翼然不在,有一对敦实的夫妇找上门来,看起来也是中等人家,衣
着态度都不差,他们找的竟然是我。
“梨花!”那中年女人一看到我,就流着泪过来抱我,一直喊着我的名字,“梨花,
梨花,我苦命的女儿!”
她的怀抱那么温暖,柔软,充满了一种好闻的味道。
“你是?”
“我是你母亲啊!”
“你以为你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过是翼然拐来的!”云萝的母亲在一旁冷冷地道。
我看着那女人熟悉的容貌和她脸上殷切的表情,心里头一次升起了对翼然的怀疑。
“我是你拐来的,是吗?”曾经我以为要住一辈子的梨花院,如今看起来,充满了虚
伪、丑恶和嘲弄,我忍不住追问翼然,用那种陌生的不信任的态度。
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啊,他说的话,他所做的一切,我是那么信任他,那么依赖他,他
简直是我的神,是我信仰的一切!但是他怎么可以欺骗我?我袖中暗暗扣紧了那把小小的
锋利匕首。
“梨花!”他苦笑着,“你竟然怀疑我么?”
“是不是?”
“如果我说是呢?”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绽开一个无奈的笑容,“你会怎样对
付我?”
只一弹指的时间,他的笑容凝固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眼光渐渐从我的脸上移到我
的手上,那只手,正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另一头已经没入他的腹部,他又抬起头来看我,
脸上的表情令人心碎,“这样地爱你,还是不够么?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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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十六章 梨花落尽成秋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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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爱你还是不够吗?”
十年了,闭一闭眼,翼然的笑容还是那么鲜明。
那个时候,他是忍受着怎样的痛苦,支撑着为我安排一切,怕我没人照顾,怕我被纪
氏母女欺负,在他眼里,我永远那么小那么柔弱。
那个时候,我徒劳地用手捂住他汩汩流血的伤口,到底是什么妖魔蒙蔽了我的眼睛,
竟然让我对他做出这种事!不肯走,拉着他的衣袖流着泪不肯走,“我错了,不要送我走
!”我哀求,可他强忍着疼痛,温柔地承诺道,“我会来找你的,无论你在哪里!”
可是他看错了纪晨,如同看错了我一般,那个年轻的家丁贪图金钱,不但吞没了翼然
为我准备的盘缠,更将我卖到青楼。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无论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命运的报复,是我伤害翼
然的惩罚。
“这些就是你害她的理由吗?”翼微微一动,身体挡在我面前,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保
护的姿态,我心里一阵温暖,呵,翼。
纪云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不管怎样,我绝不允许你欺负她!”
“哈……”云萝突然笑起来,“梨花,说到底我只是不懂,其貌不扬的你,到底有何
魅力,能使这些男人对你都死心塌地?”
“你要什么?我的命吗?”眼泪流干之后反而平静下来,翼然死了,对我来说,现在
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不,我只是要你痛苦!要你象我那般痛苦,象我那般日日看着我母亲流泪,听着别
人闲言碎语,那就是纪翼然的女儿,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他的女儿多么可怜!要你象我
一般地家破人亡,象我一般终日躲在阴暗处生活,不敢在人前露面。”
“要你的命?哼,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怎能轻易让你去跟纪翼然相聚?”
她自顾自地说着,却不知道,在她的身后,云无极悄然出现,象是她的影子,寂寞又
安静地站在那里。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听着她说这些话,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中并无
震惊,却带着一种深深的了解。
是了,敏锐老辣如云无极,怎会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名字叫梨花,跳的又是梨花舞,正是她要找的。”我突然明白之前为什么觉得不对
劲,他其实已经明明白白地跟我说了,云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要找,一直都是我。
纪家的故事,早在他娶她之前就知道了吧?婚后,她执著地要寻找一个名叫梨花的女
子。他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只是什么都不说,费尽心机为她寻找。为了能让她开心颜,
个把女子的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天,无极告诉我为我找到会跳梨花舞的人,我多么担心啊,生怕那个女人不是
你,找了这么久,要还找不到可如何是好?等你踏上莲花台后,我看真了,那真的是你呵
!这张脸,锉骨扬灰我都认得。那一天真是高兴啊……”
她沉浸在她的幻觉里头,脸上带着梦一般迷蒙的笑容,眼睛里却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纵使我连死都不怕,仍不免觉得毛骨悚然。
“可是梨花,你叫我拿你怎么办呢?十年了,十年前,你不是混得很好么?纪翼然的
心里只有你一个,什么妻子女儿,什么功名利禄,他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十年后,你怎会
混得这么差?没有地位,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你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一个什么都
没有的人,我又如何叫你尝到失落的痛苦?”
云萝此时叹了一口气,好像真的很苦恼的样子,柳眉蹙着,不知就里的人看到她这副
样子,一定会深深地怜惜她,可是我却只觉得彻骨的冷。蓦然,一只温暖的手盖在我的手
上,是翼,静静地将温暖和支持传递给我。
“凡是你有的,必叫你没有!凡是你喜欢的,我必然叫你失去!”纪云萝突然咬牙切
齿地说,“可是你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只好先给你。我让你入上院,给你绫罗绸缎、金银
首饰……”
“蓼红她们害我,也是你指使的?那么你为什么又要救我?”
我打断了她的叙述,她看起来颇不高兴,眉头皱了一下,勉强回答我,“傻梨花,我
不过是想让那老头子坏了你的贞节,又怎么舍得就这样让你死呢?”
怪不得蓼红和含烟给调到了别院,还可以升任管事,翼告诉我这件事时,我本该有所
警惕的,但是那个时候,谁能料想到那么和善可亲的云夫人竟包藏了这样的祸心!
“那你,为什么要让……云无极纳我为妾。”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云无极,他在她身后
,面无表情。
她出人意料地轻笑一下,“梨花,你喜欢他吗?”
“梨花,你喜欢他吗?”她说这话的情态仿佛一个闺中密友,嘻嘻笑着在我耳边戏谑
地问,“你喜欢他吗?喜欢他吗?”
“你爱上他了,对不对?他年轻富有,英俊多情,有几个女人可以抵挡呢?所以当他
指责你、鄙视你、伤害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会觉得格外痛苦呢?”
她咯咯地笑起来,我却差点窒息了,我真的爱上云无极了吗?这个念头撕开我的层层
心防,象阳光透过乌云,将我隐隐约约的情愫暴露无遗。
我的心象被揉搓着一样疼痛,我以为世上除了翼然,谁鄙视我都没关系,但是,我没
有为云无极的不信任而伤心过吗?我没有为他对云夫人的深情而黯然过吗?什么时候开始
,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在心里反复咀嚼,再三思量?我,真的爱上云无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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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十七章 舞入梨花何处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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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看着云无极,后者的黑眼睛亮亮的,也望着我,是我的错觉吗?他的眼中,
可有一丝一毫的柔情?
“唯一可惜的是,”云萝得意之余,又遗憾地看着我的腿,“那两个傻瓜,我本来是
要他们挑断你的脚筋,他们别的做了一大堆,可就是没来得及做这些。青袅带着翼找到你
的时候,时间的配合上出了一点点差错,否则的话,你就一辈子都无法跳舞,无法诱惑别
的男人,一辈子也都逃不走了,哈哈……”
在她的狂笑声中,翼再也忍不住怒火,霍然冲上前一掌掴去,他去势极快,云萝眼睁
睁地看着他过来,硬是无法躲闪,而我更是连一声“翼”都没来得及出口。
然而他这一掌却没能落得下去,原本默默立在云萝身后的云无极,飘身而出,强有力
的手臂挡住了对云萝的袭击。
这两个人,一个俊美少年,一个英伟男子,他们的手僵持在空中,眼中的炽烈光芒相
接。
“放肆!”云无极冷哼道。
“她这么害师傅,我就打不得吗?”
“你有何证据?”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是能一味地袒护她啊。是的,一切的一切,全无证据,即使她
亲口承认,只要云无极不肯,谁又能拿她怎样?
“不需要证据!”纪云萝退开几步站定了,眼波横向她的夫君,“是我做的又如何?
无极,你会怎么对付我?”
“你会怎么对付我?”
我心头剧震,十年前,翼然带着那样无奈的笑容问我,“如果我说是,你会怎样对付
我!”今时今日,我才明白这句话包含了多少赌气,多少希冀!
“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可是我杀了人,无极,我的手上沾了血。”
“那又怎样?”
纪云萝淡淡地笑了,有一种幸福在她的脸上闪闪发光。
“你不爱她吗?”她紧紧地盯着云无极,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点蛛丝马迹,“你真的
一点点都不喜欢她吗?”
云无极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淡淡地说,“她是谁?跟我们又
有什么关系?”
“你瞧,梨花,竟然也有男人不喜欢你!”云萝回转身来愉快地走到我面前,一双黑
白分明的眸子满含着笑意看着我。
这个时候,翼已经有所警惕,身形一动,想向我这边靠过来,但是云萝的动作更快,
我只看到她眼中寒光一盛,一把冰凉的短剑就抵在了我的颈间,她宽大的袍袖里原来一直
暗藏杀机,只是在场的人谁都没有看出来。
“我已经玩够了,我们杀了她好不好?”她冷冷地说道,好像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
事。
“师傅!”
“云儿!”
两个男人同时大惊失色,呼喊出声。
“你紧张什么?你不是不爱她吗?”云萝握着短剑的手平静坚定,但是她的眼睛里却
神色变幻,时而冰寒时而炽热。
“你怎么能爱她?你不是一心一意只爱我一个人吗?你怎么可以喜欢她?你怎么可以
对她那么好?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看我一眼?父亲!”
她终于不再直呼翼然的名字,但是却在这种情形下,我看着眼前的她,一副幽怨嗔怪
的表情,似已神智不清,陷入了自己编织的迷障。分明是对着云无极讲话,但谁都看得出
来,她已分不清楚在她身边的到底是云无极,还是纪翼然。
大概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这个场景吧,在翼然的面前,将我杀死,那么再不会有背人
哭泣流泪的纪云萝,再不会有她人生中的失落和不如意。
“放开她!”翼才出声,云萝的剑便微微一动,划破了我的肌肤。突如其来的疼痛使
我不禁皱了一下眉,而翼也顿时噤若寒蝉。
“你回答我啊!说话啊!你不说话,我就在她脸上划一刀,再不说话,我就再划一刀
……”她微微侧着头,调皮地笑着,好像在说一种很好玩的游戏。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看那个突然沉默下来的人,有一种感觉,他一定会保护我的,
尽管他一直都说着冷漠的话,可是我就是相信,他会保护我的。不害怕,也不恐惧,只要
他一个肯定的答复,无论怎样我都甘心。
“你不喜欢她,杀了就是,只是何必弄污了自己的手。”他居然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这
样的话。
云萝呆了一下,“那么,你来动手,好不好?”
“好!”他不露声色,沉稳地回答,然后一步一步向我们走过来,翼似也看出了端倪
,并不阻拦,只是沉默着蓄势待发。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心跟着他的脚步咚咚地跳着,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
不看我?我的眼睛在无声地说话。他的眼里始终都只有他的云儿吗?他一步,一步地走过
来,这一点点的距离,却好像用了很长的时间,花了好大的力气。
云萝的神色渐渐缓和,本来紧紧贴着我脖子的剑开始松懈下来,她的眼睛和另一双深
情的眼睛交缠着,她的心紧紧地系在那个向她走过来的男人身上。
这是一个大好时机,可是我却不懂逃。
突然变成了一场等待,在轮回中,两个女人用最好的年华,用最美的柔情,在等待,
看着他,朝我们走过来,最后在这结尾,他选择的是哪一个?
“云儿!”他抱住了他的夫人。
轰隆一声,我心里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有一样东西在我空洞洞的胸腔里破碎了。但
他突然望向我,黑幽幽的眸子,欲诉难诉,那一眼,世界一下子寂静下来,有万朵梨花悠
悠地坠落,时间仿佛停驻在这一刻,迎向他的目光,我笑了,即使他怀里有另外一个人,
我的心已经觉得有了意义。
这样深刻地看着我,他却伸出手掌来轻轻一推,推开了犹自痴痴呆呆的我,“师傅!
”翼及时接住了我,迅速将我带至安全地带。
“你骗我!”在他怀里的云萝有所觉察,突然间发难。
“不!不要!”
不要犯我当年犯下的错,不要伤害最爱你的人,因为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只是一朵花落的瞬间,他的身体僵硬了,象被疾风吹倒的
修竹直直地往后跌倒,胸口上插着云萝的剑,就象她爱的标记,冷冷地扎进他多情的心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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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梨花难) 第十八章 一蓑春雨梨花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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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舞今后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
“眼不够大,嘴不够小。”
“你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要走的话,走得越远越好,而且以后都不要回来。”
刹那间,他的声音又在我耳旁响起,如斯嚣张,如斯轻狂的人啊!为什么突然变得那
么安静?
云萝呆呆地坐在他身旁,抚摸他失了血色的双唇。“无极,手破了!”她皱着眉,有
些委屈地说,可是那个人,寂然地躺在地上,再也无法嘘寒问暖,再也不能护她周全,那
闭着的眼,也再不会为任何人张开了……
“有一天她会明白,你是她最重要的人。”
“希望不要太迟!”
你明白了吗?云萝,我闭了闭有些刺痛的眼睛,谁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什么是你
最想要的,爱还是恨?幸福,还是报复?
“师傅!我们走吧!”翼的手臂有力地护卫着我。
不要,我摇着头,不要走,即使只能在一旁看着,看着这一座梨花院里发生的故事,
男人和女人,爱情和死亡……离开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切,有关我的情节,就会
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忘记吧,师傅!忘记这些人,忘记所有的事!”
不,他在那里,而她在他身旁,我不要只做个观众!我头一次顺从自己的心,挣扎着
扑向那个凄美的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画面。可是翼紧紧地抱着我,将我一步一步地拖开。
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此迷幻,云萝面容平静,再无一丝恨意和疯狂的痕迹,他们两个,
好像真正得到幸福的样子。慢慢地,她站起来了,她拿起桌上的油灯,她微笑了,她起舞
了,她点燃了所有可以点燃的东西,她的样子,好美……
“天哪!”翼惊叫起来,“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好多人冲进来,好多人喧嚷着,我皱了一下眉,“好吵!”
不要吵,不要打搅他们的幸福,这一切不是很美吗?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在最鲜艳的背
景中翩然起舞,火焰撩动她乌黑的长发,腾起她的袍袖,有朵朵红莲在她身上开放,“最
后,他还是跟我在一起了!”她幸福地笑着,俯向她的爱人,真的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了
……
……
“翼哥哥,你就这样走了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将我从混沌状态唤醒,一时间,周围的人进入我的视线,所有的记忆
也接踵而来,那个复杂的包含千言万语的眼神,那个救命也致命的一推,那个睡着的人,
那个火中起舞的精灵。
眼前是烧成废墟的梨花院,那两个人永远地消失了吧,或者是永远地生活在了一起,
在那座终年花开的梨花院落里,翼然,云萝和无极,白衣飘飘,幸福地并肩笑着。
只是丢下了一个我,我心酸不禁,几乎又落下泪来。
这时环在肩上的手紧了些,抬头,是翼,呵,永远不会离开的翼,正温柔地看着我,
“师傅,我们走吧!”他加重了我们两个字,仿佛在告诉我,无论到哪里,他都在我的身
边。
我累了,我叹了口气,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从今往后,我继续做那个平凡得不起眼
的梨花,不会再因为谁的爱和谁的恨而变得不平凡。暴烈风雨过后,幸好还有一个肩膀可
以倚靠。
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翼的脚步。
“翼哥哥!”
是红羞,明澈的眼睛里含着泪,小手不舍地拉住翼的衣袖。
即使是翼,也不禁犹豫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翼哥哥更好看的男孩子。”
“对翼来说,姐姐就象母亲一样吧?”
这一个犹豫的瞬间,我明白了,所有的人最后都会离开,而我,注定是孤独和被遗弃
的。
翼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扶着我前行,沉默着离开了云家庄园。
是夜,客栈中,我看着他亮着的窗,毅然背转身离开,心里默默地说,再见,翼!
从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很多年的漂泊之后,某一日我遇到一个老婆婆,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复仇
的故事。故事讲完之后,她说,那个痴情的鬼魂,在转世的时候没有喝孟婆汤,为了能在
下一世,用它全部的爱去补偿它的爱人。于是我终于明白这一生的劫难,这一生的爱恨纠
缠到底因何而来。
但是故事中,到底谁负了谁,谁欠了谁,谁来还谁的情爱,谁来讨谁的宿债,我是怎
么也分不清!
我只知道,在我路过鬼门关的时候,是一定不会忘记喝上一碗孟婆汤的!
今生情怨今生了,下一世,还是各走各路吧!
完2003-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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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一章 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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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男人阴郁的眼睛没有一丝光亮,掉头而去的姿态十分决绝,无一丝一毫转圜
的余地。残枝败叶,在他残忍的砍刀下四处横飞。他肆意发泄着全身的怨怒,一步步向丛
林腹地推进。
兰籍愣在当场,只觉手足冰冷。痛!心痛!象潮水,一下一下拍击着她的心口。
这是她的姬远哥哥吗?为何,竟是这般陌生?他整个人,灰蒙蒙,缠绕着一片死气,
仿佛他的生意早已随着阿绾的死消失殆尽。
不,不行,她不能放弃他,如果连她都放弃,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这么想着,她的手拽紧了草药筐子,默默地随着姬远往前走。即使被唾骂,被驱赶也
不离开,就当他,是她的宿债。她会抓紧他,不让他朝着黑暗的痛苦深渊滑下去。
丛林的路湿滑难走,肥沃的黑土中,各式各类的植物疯狂地生长着,高大的枝叶挡住
了日光,到处,都是暗蒙蒙一片,那些毒蛇凶兽,还有瘴气蛮烟,肉眼所不及的危险,在
前方的路上张大了嘴等着,可是姬远哥哥就那样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着。
她赶了两步,想离他更近些,脚下却踩到了什么。
坚硬的,好像是颗圆圆的石头。她俯身蹲下,自己的白绫鞋已经分不出颜色了,鞋旁
长满藓类的潮湿泥地上,嵌有一颗石子。
这是?她拔开泥土,将那个东西挖了出来,竟是一朵石花,五瓣分明,纤毫毕露,多
么象……
她合拢五指,将石花紧紧握在手心里。多么象故乡的桃花,粗糙的石子硌痛了手心,
触动了心里的一根弦,她禁不住潸然泪下。
婆娑泪眼中,那朵石花轻薄起来,娇艳起来,渐渐晕上了鲜艳的桃红色,仿佛吹一口
气,就可以顺着和暖春风飘舞起来,和千万朵桃花一般,飞扬在满目红云的桃花坞。
那一天,她回到桃花坞的那一天,绝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可是如
果知道的话,她还会不会迈出还乡的脚步呢?
※※※※※
这就是梦里的故乡啊!桃树掩映中的明净山庄,这样鲜明地呈现在面前,仿佛永不会褪色
。一闭上眼,它就与梦重叠在一起,这山水,这田地,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那个人,也
没有变吧?
兰籍的笑微微地挂在了嘴角上,吹面不寒的春风,从桃蕊边迂回吹过,带着一团粉色
,扑到她面上。她的一颗心,似飘飘扬扬的柳絮,被南风儿吹啊,呼啊,一直往那个梦牵
魂萦的方向而去。
阡陌中,绿柳掩映,他的家,就在绿野的那一边,她记得清清楚楚,多年来,她一直
做同样的梦。梦里,那一个方向,是她回回千山万水都要赶去的方向。不停地寻找,不停
地张望,那是她生命奔跑的方向。
呵,近乡情怯,五年的时间,他该已变成怎生模样?驻足在一棵桃树下,她徘徊不已
,花瓣无声落下,直落了她一身。她也不拂拭,尖尖十指,只是无意识地抚摩着桃树粗糙
的树皮。
桃树流出琥珀色的透明脂膏,象柔软的眼泪,一棵树在开花时分落下欣喜的眼泪。
他不会失望的,她握紧拳头暗暗想,岁月已将她雕琢成一个娟秀玲珑的少女。在最美
的时候,她来见他了,用她所有的勇气,拼却了一切来见他。可是他看见她的时候,面上
会露出惊喜的笑容吗?她的目光辽远,充满了不确定。那远处,他在做什么?他在吗?他
……
“姑娘?”依稀是哪家的大娘,试探着唤她。
她对着喊她的人笑,五年了,这故乡的人早已认不出她了,但是他会的,只要他认得
就好。“大娘!”她甜甜地喊。
“谁家的闺女啊,这么水灵,不是本乡的人吧?”那大娘端着一个簸箕,上下左右地
打量着她。
“嗯,我是来寻亲的!”
“寻亲!”大娘乐呵呵地笑,“找哪一家,姓甚名谁,不是我夸口,这方圆百里,还
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是,是姬家。”她面上微微地起了一阵热,姬家,姬家公子,他在哪里?
“喏,不就是那边的人家么?姬家,可生了个了不得的儿子呢!从小相命的都说是做
大事的命格。可不是么,十五岁那年,就放了一场大火,这远近乡里,可有名的紧……”
兰籍不由低头抿嘴笑了,姬远哥哥,他向来是任性的啊!
那一年,他烧的是兰家的马厩。
被抓住的时候,他倔强着什么都不肯说。她躲在大人后面,瞪着惊惶的大眼睛担心着
他。
只是淘气吧!大人们最后都无奈地这么说。他们不会懂,为了不让她走,他做了那个
时候唯一能做到的事。只是当时年纪小,彼此,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她终于随着家人
远走他乡,只带走一个粉色绚烂的梦,姬远哥哥,永远留在梦里头。
“哦,对了!”说着说着,大娘恍然大悟道,“你是赶来喝喜酒的吧?姬家公子姬远
明儿个娶亲……”
什么?娶亲?姬远娶亲?象平地里起了一阵惊雷,兰籍面上失了血色。
“姬家可真有福啊,女方可是富甲一方的段千万段家,听说新娘子也是千娇百媚花朵
般的一个人儿,明天这桃花坞可真的会好好地热闹一下啦……”
她渐渐听不到声音,耳边只是呼呼的风啸声,真讽刺,不是吗?在她回来的时候,他
却已经使君有妇,她心里阵阵刺痛,却拼命咬紧牙关。
“姑娘,姑娘……”
“大娘,谢谢你!”声音还是忍不住艰涩起来,她挺起背,原本,就不该这么笃定的
,她虽托付了一片心,可是往往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原来,早已忘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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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二章 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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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小轩窗。
吸饱了浓墨的狼毫在大红洒金纸上舞出一个双喜。轻袍缓带的公子满意地端详着,眼
角眉梢都是笑意。
明天,就要做新郎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最得意时,莫过于此,更何况
他娶的是段家的阿绾。
好久没见到阿绾了,自从定亲以后,他们便没有再见面。不是不想见,也不是不能见
,段家的高墙,还挡不住他的轻云纵。但是这欲见不见的相思,在这春夜,分外美丽,等
待她,便是等待一件美好的东西,甚至连过程都觉美好。
快了,明天,她终归是他温柔美丽的妻。
他眼前浮现起阿绾的音容,巧笑倩兮,顾盼流眄,遂又提笔,在洁白的宣纸上轻描淡
画,几分相思,化作美人手中轻拈的桃花。
“啪!”忽然窗外有响动,他凝神细听,似乎什么都没有,但是一定有的,他的笑意
一层浓似一层。
是他,是他!兰籍倚着花树,一双明眸紧紧地盯着小轩窗里的人。
他眉宇更开阔了,身子更颀长,仍有九分旧时模样,只是神情之间更添沉稳。
还有,他看起来真的很快乐,原来长相思着实不如长相忘。
“谁?”
好灵的耳力,五年了,他的功夫进步了多少?她身子一转,衣袂带风,隐在暗处。
“是你么?阿绾?”
阿绾,一个多美丽的女子名字,她苦涩地想像那个幸运女子的模样。他唤她的声气多
么亲热,呵,五年了,她退出他的生命五年。难道还能奢望,没人会来填补这一段空白么
?
“阿绾!”他居然直直朝她隐身之处走来,她躲无可躲,心跳如鼓。
“老是躲在同一个地方!”随着轻嗔的语气,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将她笼起。她呆住
,一时无力,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气息吞吐在她耳际。
“阿绾,阿绾,你原来也这么想我么?”
他在她耳边辗转唤着别人的名字,不!她蓦然醒觉。
她不是谁的阿绾,她偷了别人的温存,她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来错了地方,代错了
角色。
她挣扎,可是他的臂膀是那么结实有力,她根本动不了分毫。
这样紧的拥抱,一千多个日子的朝思暮想,如今他就在她的身旁,真实、热情地拥抱
着她。他的唇犹豫着,颤抖着,啄上她的面,这样的亲热,他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女子。
姬远哥哥啊,她觉得心口刀剜似的痛,你心里可有兰籍一厘一毫么?一滴泪,从紧闭
的眼睛滚落下来。
“你!”他惊觉,推开她,“你……你不是阿绾,你是谁?”
是了,是了,缘尽了。兰籍不发一言,身子向后倒纵而出,似一头迷失了方向的孤鸿
,凄惶惶夺路而逃。错错错,从此后,相逢就只当是陌路罢。
但他却不肯放手,几个起落,已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到底是谁?”
斯时,云破月开,清幽的月光照射在她面上。
“你……”他的声音颤抖了,再也料不到还会再遇故人吧?她清澈的眼眸只是看着他
,千言万语,都不必说了。
姬远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个,是真人,还是魅影。兰籍,这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子,
他以为她已经走出了他的生活,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她回来了,月光在她身后拉出袅娜的影子,和那些花影参差在一起,他一片混
乱,无话可说。
“姬远哥哥!”对方幽幽地唤,如梦似幻的人儿,轻轻地吐气如兰。
她回来了,只有这一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蓦的,心里最深处剧烈地疼痛起来,怎么
会?他以为她离开所带来的失落早已过去,现在,才发觉,原来他心里最柔软最疼痛的地
方,她一直都住着。
“回来了。”
“嗯。”她垂下眼,想像了一千种见面的心情,可是却没想到是这一种,五味杂陈,
无话可说,“我是,来恭喜你的。”
一句话,提醒了双方各自的立场。
“这个,算是贺礼吧!”她取出贴身携带的东西,递过去。
他瞧见那物事,不禁震动。
那是一把式样古朴的匕首,装饰的宝石黯淡无光,根本不值钱的样子,可是他认得,
他也记得……
“这个,送给你!”青衫少年不舍地拉着双鬟女孩儿的手,“它会保护你的。”
而今,这信物讽刺地送还到他的手上,作为他新婚的贺礼,他有些失措地握着刀鞘,
宝石冷冷地硌着他的手。
“你干什么?”他的声音象他的心一样冷。
他不问她千山万水怎么回来的,他不问为何她孤身只影出现在这里,他也不问这五年
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关心的只是她来的目的,是否威胁到他那一场称心如意的婚礼!
她回转身,欲哭无泪,兰籍,你,来错了,五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变心,也足够改
变一个人,她已经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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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三章 御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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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桃花坞真是百年难遇的热闹。
东头扎了戏台,铿铿锵锵,隐隐绰绰,演的是五子登科;西头放的是喜饼铺,堆山叠
海,讨喜饼的恭喜贺喜声不绝于耳。桃花坞里的乡里乡亲就跟过节似的,人人怀里揣着喜
饼看热闹,个个艳羡着姬家泼天的荣华。
突然,大街的一头响起了鞭炮锣鼓声,几个小儿拍着手从街上跑过,边跑边喊,“夸
街啦,夸街开始啦!”
夸街是本乡的风俗,但凡结亲,一对新人必携手从大街上步行而过,意在夸耀新娘的
美丽和嫁妆的丰盛,因此这时大街旁,早已人头攒动,挤挤挨挨。
兰籍静静地站在人群当中,象喧闹大海中一粒静默的沙子,默默地望着那惊天动地的
热闹席卷过来。
这时早已有家奴将一卷老粗的红地毯滚着铺了整条街,那夸街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走
过来了。领头有两个童子穿红着绿,一边舞着一边往两旁洒铜钱,引得众人一阵忙乱。紧
接着,贴金、销金、泥金的箱笼之物整整摆了整条街,盘金、织金、蹙金的锦缎被面更是
看得人眼花缭乱。
“哇!你看这排场,只有皇帝嫁女儿才及得上。”
“段千万可不是一方的土皇帝么?”
终于,一对新人携着手,跟在嫁妆队伍之后,冉冉从街那头走过来。
兰籍再冷静自持,此时也一阵紧张,勉强才稳住身体。
新娘子真的很美!红绡盖头,红绫嫁衣,红鸾凤鞋,盘金蹙银的凤舞九天,阳光下光
华绚烂。她在众人的视线下有些含羞,头上那块鲛绡薄得透明,既成全了大户人家的体面
,又隐约展示了新娘子的雪肤花貌。
“我以后要娶兰籍为妻!”喧天的锣鼓声中,谁的誓言在耳畔响起?谁欠了谁的承诺
,谁负了谁的柔情。她心头一点一点地冷,嘴里发苦,只是勉力瞪大干涩的眼,看着这一
场倾城的浮华。
“我将来,一定要娶兰籍为妻!”青衫少年微笑着看圆圆脸的女孩儿,这一刻千树桃
花瞬间绽放。才五年,这画面已在岁月的风尘中昏黄。晦暗枯焦的颜色,怎敌得过这荣华
富贵、喜庆吉祥的红?
红,满眼满目的喜庆红,耀得他头晕目眩。
带着一夜未眠的疲累,他一大早昏头昏脑地被众人摆布着,做足了几番礼数,通过了
诸多刁难,终于自段家迎了阿绾。又在一片混乱中阿绾的手被递给他,他惶惶然被推上大
街,在红得刺眼的地毯上承受众人的目光。
如花美眷,如山嫁妆,全桃花坞的人羡慕的眼光,他应该喜逐颜开的。可是为何心里
空空落落,象飘浮在半空的一只纸鸢,被人猝然剪了线,说不出的慌乱张皇。
是她,都是她!
兰籍,兰籍,他咀嚼她的名字,顿觉胸中一点火苗,腾一下窜上来,滋一声炙疼了他
的心脏。
她来作甚?她来作甚?五年后,她突然出现,破坏他自以为完美的一切。
他牙关紧咬,心里鼓鼓的好生难受,他想他是在恨着她了。路都是往前走的,没有人
走过去又回头,她怎可以这样做?
他恨她,这样想着,心头的一点燥热稍稍消散一些。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的某一点。那里,灼灼桃红滚边的衣襟,衬着明眸如水,
乌发如云,比喜庆红更刺痛他的眼。
是她,是她!她想做什么?她在这里意欲何为?这个念头象锤子般铛铛地敲着他的太
阳穴,他一时头疼欲裂。人群的喧哗,鼓乐的嘈杂,在他的耳边都变成了嗡嗡的蚁拥蜂鸣
声。
他倏地停住了脚步,心中的火苗鼓动着,舔舐着。总要做些什么!他不要她在一旁窥
伺,没有人知道她回来的目的,但他知道。
忽然间,他甩开握住的那一只手,向那点桃红处冲过去。
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突然发狂的新郎官。
“你……”桃红女子挣扎着,惊慌失措地被拉出人群。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新郎官咆哮着,眼睛通红,如一头野兽,疯狂宣泄着他的
暴戾狂傲之气。
“姬远!”新娘子怯生生地喊。
是了,是了,他应声回头,望了一眼困惑着的新娘,恍然大悟,她要的,是这个……
极美极快的手势,拔出森冷的刀锋,另一边五指如钳,紧紧扣着伊人冰凉的小手。
“你要的,是这样吗?”语音犹悬丝般颤微微游走在空中,两人一匕,已挟着千钧之
势,朝着不知所措的红衣新娘而去。
所有的人做梦也想不到,在这热闹的四月天里,满街明媚的阳光下,还穿着大红吉服
,正被全桃花坞羡慕着的新郎官,居然拖住一个陌生女子,将寒光凛凛的匕首送入了新娘
的身体。
这一霎,一切都定格,连风都不忍吹,桃花都不愿落下。静默得窒息的场面,三个人
凝立在街心,周围,是泥塑木雕般的看客。
一世的情爱纠缠,三个人,以这样古怪的方式相见了。
阿绾的眼睛沉痛又不解地望着姬远,而姬远的眼睛里,深深地镌刻着桃衣女子的身影
。
终于,那一袭红衣委顿在地。
“不,不!”兰籍拼命摇着头,泪流满面。颓然松开的手并没有染上一滴血,却仿若
有无形无相的火焰炙痛着她的掌心。她眼睁睁,看着这个原本新嫁的幸福女子,在她手上
一点一点地流失了生命。
“你要的,是这样吗?”他凝视着她,语气那样平静,那样森然。
他竟然,让她亲手毁掉了他的幸福。
“不,不要!”
兰籍紧紧握着手中的那朵石花,怎样逃避,那种锥心刺骨的害怕和悔恨?那时候自己
恐惧的叫声犹然在耳,此后许多个夜晚,她都在同样的梦魇中倏然惊醒,冷汗涔涔,满面
是泪。
她面对的,是怎样无常的人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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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四章 君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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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声凄厉的婴儿哭叫遥遥传来,纠缠着她的那些绯桃红萼顿时烟散。她悚然拔
剑而起,警视四周。
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有婴儿啼哭?
“姬远哥哥!”
没有回音,她茫然四顾。四周突然只剩她一个人,淹没在莽莽林海里。千里绿林的上
方,她目力所不能及处,云烟缭绕,恍若仙境。无数白羽翠喙的鸟儿,拖着尾羽飞来飞去
,蔚为壮观。
聚窟洲,传说位于西海之中,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但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方位,即使经验最丰富的水手也茫然摇头。月余的航行,他们终
于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背负着宿债的人,只能永远在赎
罪的路上无休止地奔跑。
蔚蓝的是大海,翠绿的是森林,一只鸟的眼珠里似已容纳了整个世界。它在属于它的
世界中悠然飞翔。阳光经过它身旁,顽强地透过密林中罕有的缝隙,落在一个奔跑着的女
子身上。
兰籍倒提着剑,跌跌撞撞穿行在枝蔓横生的树林中。时有时无的婴啼声,象一只无形
的手,指引着她的方向。
在弯腰避过一条低垂的藤蔓之后,她面前突地豁然开朗。
好一个明镜也似的湖!
金色的阳光照耀在澄碧的湖水上,波光粼粼,耀人眼目。而湖边的乱石滩上,一人一
兽,斗得正酣。
那兽长相奇异,头部象雕,却长着鹿角,啼声若婴,躯干如虎,身后还拖着一根粗大
的尾巴。如果她没有弄错的话,这大概是上古传说中的蛊雕,一种中原大地早已失去踪迹
的野兽。
与蛊雕缠斗的正是姬远。看来蛊雕煞是厉害,姬远攻防之间,全仗着腾挪功夫,而砍
刀也始终不敢与蛊雕的尖喙利爪相碰,似乎落了下风。
兰籍不由分说,提剑加入战斗。
两人联手之下,情势顿时大不相同。蛊雕渐渐焦躁起来,不时发出类似婴儿的凄厉啼
叫,声音尖利,令人心振神骇。
“我不需你帮手!”姬远冷冷道。
这时候,他仍然如此意气用事么?兰籍心里无奈,不发一言,出招只有更凌厉。
“我说过不用!”三人缠斗中,他突然反手一刀,架住她刺出的剑。“你!”她惊呼
。这一秒钟的停顿,蛊雕已近在咫尺,她和姬远都来不及变招,眼睁睁地看着那尖爪拍在
姬远肩头。
“嗤。”是衣衫迸裂的声音。姬远闷哼一声,后退几步,砍刀呛啷脱手,再看左肩已
是血肉模糊。兰籍大惊,立即纵过去挺剑护住他。
蛊雕一击得手,凶焰大长,斗了斗身体,重又气势汹汹地扑将过来。
兰籍眼见对方来势凶猛,却因为身后有受伤的姬远不能躲闪,只得横剑在胸,打算硬
生生挡住这一击。
孰料背后变故又生,那人不承她好意,冷哼一声,“走开!”出掌推了她一把。
她只觉一股大力从背后传来,收势不住,身不由己地朝蛊雕的利喙上撞过去。
一人一兽,象两颗流星般飞速接近,双方都避免不了相撞的命运。
兰籍眼见着蛊雕尖硬如铁的利喙直直朝面门袭来,心中暗叹一声,吾命休矣。这一瞬
间,心里倒是一片澄澈,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尽力听凭本能行事。
砰一声巨响,蛊雕发出连绵的怵人尖啸,盖过了女子的惊呼声。
姬远随后赶到时,只来得及接住软软跌倒的女子。她的手中仍紧紧攥着剑,那剑顺着
她倒下的方向,缓缓从蛊雕的身体里抽出,大量腥臭的血液随之涌了出来。
重创后的蛊雕疼痛难忍,不住暴跳打滚,激起飞沙走石无数。源源不断的鲜血遍洒在
乱石上,有一些甚至溅到了湖中,散成絮状袅袅消失。
终于,蛊雕发出一声最后的啼哭,气绝身亡。
姬远这时才抬起覆住兰籍的身体,检视怀中人的伤势。她脸色苍白如纸,身上没有明
显的伤痕,呼吸也还平稳,看来只是被震昏过去,并无大碍。
半醒半迷之际,兰籍只觉得有清凉的水滴,一滴,一滴,滋润她枯干的嘴唇。她神志
慢慢凝聚,自己用力挣扎着起来,可是实际上只是睫毛颤动了几下。
终于,她顽强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姬远负手而立的背影。
这是,她的姬远哥哥么?如果回转头,是那言笑晏晏的眉眼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就是了
。可是,那人缓缓转过来,却还是满面寒霜的样子,似乎他的躯壳里,住进了完全陌生的
灵魂。她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化解他们之间的冰冻状况。
毕竟,再也无法回到原来。
“你听好,不要再跟住我!”他一字一顿清楚地说道,话语里包裹着无尽寒意。
跟随,为何跟随?她低下头来,一滴泪洇湿了衣襟。这条路走到这里,她一直都是身
不由己的,但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深地感受到命运的无法控制。
不放弃,怎么都不能放弃!要放弃的话,早在他被关在段府地牢的时候,她就放弃了
……
“不可能!”绯衣女子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幽影,亦正亦邪的组织,存在在江南杏花烟雨之间。她以前只当听了个坊间流传的故
事,可没想到自己有找上它的这一天。
约见的地点竟是在人来人往的花神庙里,绯衣女子和白衣公子相偕而来,似足一对踏
青赏花的伉俪。
“不可能!”在听过她的叙说之后,自称玉姑娘的女子一口回绝,“他在光天化日下
杀人,无人能救得了他。”
她也知道不可能,可是她却不能不管他。
“那个姬公子,神智正常吗?”玉姑娘突地来了一句。
兰籍心里一阵反感。
是的,全桃花坞的人都这样说,“姬家的姬远疯了!”但她不相信。
“他只是一时……”她找不到恰当的词语,令人信服的理由。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
不会做出那天他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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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五章 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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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你的责任。”白衣公子温柔地说。
蓦地眼眶一热,她竭力忍住蒸腾而起的水雾。太软弱了,陌生人的一句话竟也能让她
感动不已。
“是我将虹霓带给了他!”不可能不关她的事啊!如果她没有回来,那么这一切应该
都不会发生吧!
“那一把虹霓,注定是不详之物。五年前他送给了我,那时它代表着离别。五年后,
我还给了他,结果造成了死亡。”
“虹霓?”
“是一把匕首。刀鞘上镶着七彩石头,一边是由赤到紫,另一边正相反,似乎暗合虹
和霓。所以我称它作虹霓匕。”
她不明白为什么宝函公子对一把匕首那么注意,他沉吟了半晌,又问道,“它有什么
不寻常么?”
不寻常?一把匕首能有多不寻常?不寻常的只是人吧!她努力回想了一下,最后还是
摇摇头,“它并不值钱,只是一件信物。”
“那段家小姐的尸体呢?”
“据说段千万不能接受独生女儿的死,竟将女儿的尸体用寒冰封存,并且四处寻访名
医术士,不惜重金要使段绾柔起死回生。”
“真想亲眼看看呢,这样也许能够帮你!”
“真的么?”她惊喜地看定了面前的白衣公子,只要看看段家小姐,他就有办法救得
姬远哥哥吗?
“师兄!”玉姑娘皱着眉,似乎怪他轻易许诺。
“我并无十分把握,端看他们是否有这个缘分。”宝函取出一面紫玉牌,轻轻递给兰
籍,“如果事情成功的话,你付得起酬劳吗?”
兰籍不由面上一红,“我身无长物,但只要我有的,或者我能做到的,请尽开口。”
宝函微微一笑,“那我就要你的那柄虹霓匕首好了。”
没有十分把握?缘分?她不明白他话中隐含的意思。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会紧紧
抓住不放手。象溺水的人,遇到一小段浮木便好,不管它会将她带往哪个方向。
段府,金碧辉煌的人家,兰籍一行人来到段府门口时,那里正围了一堆人。
“伯父伯母?”挤进人群,她骇然看到,跪在段府朱红色大门前的竟然是姬远的双亲
。本该是高坐华堂,喝新媳妇茶的翁姑,如今却佝偻着腰,苍白着脸,并排跪在段府门口
。
她心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快起来呀!”顾不得许多,她冲上前搀扶他们,跪拜乞求连神明都无法感动,又怎
么可能感动富人的铁石心肠?
“你?”他们已不认得她了,但是随即眼睛一亮,又认出了她,“你是那天的女子,
你到底是谁?”
两双衰老的眼睛直视着她,你是谁?你是谁?你是姬远发狂的原因吗?在这种混合着
怀疑、指责和绝望的目光下,她无言以对,难堪地几乎想立即消失。
这时,朱门洞开,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涌将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面无表情地走到
他们跟前,居高临下地说:“请两位赶快离开,再这样的话,恐怕对令郎不利。”
“吴管事,拜托您代为传话,请亲家老爷开恩,放过姬远吧!他不是有心杀阿绾的,
他……”
姬父和姬母对视一眼,一横心说道,“他原本,就有着疯狂的病根子!”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震惊了。虽然,人人都说姬远疯了,可是这话经过姬家亲口
证实,自然又是不一样。
“这种病隔代遗传,他的爷爷就是因此而死。五年前,他因为淘气惹下了一场祸事,
犯过一次病,这次已经是第二次了!”
那吴管事怔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即使这样,老爷也不会让小姐白白死去的。”
“求求您!求求您在段老爷面前说说好话!”姬家二老不顾颜面,膝行上前攥紧吴管
事的袍角不肯放。
这管事倒也不是仗势欺人的人,眼见着昔日亲家公亲家母如此屈辱,心里也并不好受
。只是……既美又慧的绾柔小姐,死在那疯子手里,老爷,怎么可能放过他呢?他将手一
挥,命令手下将他们赶走。
“慢着!”一声女子的娇叱。
他这才注意到姬家二老身旁的娟秀女子,好一个水灵灵标致的女子!慢着,这不是…
…
“奴才,报给你家老爷知道,段小姐有救了!”
死去的人,真的能复生吗?兰籍不明白为何宝函公子要她这么说。起死回生,再生返
魂,是《广异记》、《玄怪录》之类的书上才有的事啊!但也许不这样说,他们根本就进
不了这道大门吧!
果然,一听此话,管事的立刻肃然起敬,躬身相迎,将他们三人让了进去。
从门口到大厅,一段短短的距离,走过去却觉压力沉重,步履艰难。庭院里那个低头
扫地的老奴,用的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铁扫帚,嗤啦啦刮地的声音刺耳难听。
“铁扫把李还,一把铁扫帚横扫天下。此人从江湖上消失已很久了,想不到竟然被段
家网罗来了。”玉姑娘轻轻地说。
厅前的柱子旁,有三个婢女笑嘻嘻地在抹灰尘,“那边,那边啦!”其中一个指着顶
上的画梁,另两个手一甩,抹布就似长了眼睛似的,在画梁间盘旋往复。
“汨罗三仙,手上的暗器功夫着实了得。”
这里,并非是寻常的富贵人家,光这一路,已遇见多少个目中精光闪烁的江湖中人。
看来段府防卫森严,要想从这里劫出一个人去,只怕比登天还难。
但白衣公子还是那样气定神闲。看着他,兰籍惴惴不安的心沉静下来。
大厅里站着一个气度非凡的中年人,锦衣华服,满面微笑。
“段……老爷?”
这段老爷似乎也太年轻了吧?
果然,对方笑笑,“我只是管家,老爷让我在这里恭迎各位,各位请随我来。”看他
举止从容,进退有度,不卑不亢。想不到只是一个小小的管家,也具如此风度,这段家果
然藏龙卧虎。
跟着这位刘管家,穿过重重厅堂,绕过层层回廊,最后来到一个巨大的人工湖边。湖
面上有一座圆形水榭,格外醒目。
才踏上连接水榭的九曲桥,便觉阵阵凉风扑面而来,温度似乎骤然间下降了。
“老爷,客人来了!”
整个水榭呈圆形,站在那里对着水面湖面出神的是一个老人,须发半斑白,深色便服
。众人都以为会见到一个王侯似的段千万,可是没想到竟然是如此普通。
段老爷转过来,好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他凌厉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一转,兰籍顿觉似
乎心中所想,都被这老头看穿。这人目光之锐利,好不骇人。
“你们一定知道,彩金是黄金万两。”
兰籍一愣,莫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但你们也要知道,若失败的话,就得永远留在这里,给阿绾陪葬。”他的话里有一
种阴森的味道,使得周围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
只听得宝函公子不慌不忙地答道,“起死回生,本是逆天而行的事,在下并无十分把
握,只是不知段小姐身在何处?”
段老爷鹰隼样的目光盯了宝函良久,最后才说出一句跟我来。
他慢慢行至墙旁,伸手揭开一副墨荷图,墙上赫然有一道门户,推开门,一团白色的
冷气汹涌而出。
走进去,眼前一暗,只见内室摆满巨大的冰块,晶莹剔透,四周墙壁全部是水晶砌就
,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在壁上柔和地亮着,这一切直教人以为误闯了水晶龙宫。
段老爷面带悲伤,踽踽行到冰室当中。那里摆放着一副玉棺,一个红衣女子静静地躺
在其中,颜色鲜明,姿容依旧。
再度见到段绾柔,兰籍脚下一软,身后玉姑娘不露声色地扶了她一把。全然忘记了道
谢,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死去的新娘。还是那大红嫁衣,满头珠翠的样子,双手交叉在
腹部,指缝间露出那把虹霓匕首,她突然发觉自己有些羡慕阿绾,至少,她现在已经无须
再为任何得失而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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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六章 寻瑶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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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老爷轻轻抚着玉棺边沿,看着棺内犹自沉睡着的女儿,面上的表情无法用言语形容
,兼之眼中不断有阴狠光芒闪烁,叫人不禁望而生寒。
突然,苍老的语声幽幽响起,在这个穹顶的坟墓里嗡嗡回响。
“她的一切我都不准人擅动,包括那疯子。他需好好地活着,阿绾一天不醒,他就陪
着她,不死不生地活着。”
寒意一重重自兰籍心中升起,这老人的想法也真诡谲恐怖。这个冰寒的坟墓里,死去
的新娘和坚信她能够复生的疯狂老人,一切令人毛骨悚然。
“我相信,倾我财力一定能找到一双回春妙手!”这回老人目光如电,投射在宝函的
脸上。
宝函的眼睛扫过那玉棺,微微动容,“千年寒冰玉为棺,段老爷何处寻来这寒玉棺?
”
眼见面前此人如此识货,段老爷微微颔首。
“请恕在下……”得到同意后,宝函小心地挪开段小姐的手,仔细地察看她受伤的部
位。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面上带着微笑。
“怎么样?”
“恭喜段老爷,小姐复生有望!”
“你若真能救回阿绾,休说黄金千两,任何要求我都会满足你。”眼见有希望,这阴
沉的老人也不免激动起来。
“要救小姐不难,难就难在缺一味药引。”
宝函公子越说越玄妙了,她完全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看了一眼玉姑娘,后者
同样是一头雾水。
“是未出生的胎儿,还是死人的枕头?”段老爷阴森森地说,“这些都不在话下。”
“这药名叫返魂香!”
“返魂香?”段老爷瞪着宝函,眯了眯眼睛,“哼,闻所未闻,只怕是你杜撰出来的
吧!”
“聚窟洲在西海中……”宝函朗声吟道,“洲上有大树。与枫木相似,而叶香,闻数
百里。名此为返魂树。叩其树,树亦能自声。声如牛吼,闻之者皆心振神骇。伐其根心,
于玉釜中煮取汁,更火煎之,如黑饴,可令丸。名之为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
,死尸在地,闻气乃活。”
“这是十洲记上记载的一段异闻,传说虽有夸大之处,但返魂香去腐生肌的奇效确实
无药可敌。”
“传说,毕竟是传说。”段老爷尚存犹疑。
“天下既然有能保尸身千年不坏的寒玉棺,又怎知无返魂香?以段家的实力,找到返
魂香易如反掌。”
“好!我立即选派人马,出海寻求此药。”
“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尽管说来!”
“释放姬远。”
此言一出,原本稍有些缓和的气氛又冰冻住了。
“原来,你们都是是非中人。”话音刚落,冰室里鬼魅般出现了三个人,将面笼寒霜
的段老爷护了个严严实实。
“在下只是因缘际会,来化解一场孽缘。”宝函仍是云淡风清的态度,根本无视那三
个武林高手的存在。
“哼!那小贼恩将仇报,非千刀万剐,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兰籍的心一下提到半空,事关姬远,由不得她不紧张,耳边却又听到白衣公子淡淡的
声音。“一个小小的姬远死不足惜,可是段小姐的命却值万金。”
段老爷顿时沉吟不语,良久,目光又转移到棺内沉睡的女儿身上,慢慢道,“我若放
走了姬远,阿绾一个人岂不是很寂寞?”
哐啷啷,段府的地牢阴暗幽深,到处是铁链的拖动声和怵人的惨叫声。兰籍,一步步
,踏入这人间地狱。
“姬远哥哥!”
狱卒打开了一间牢房的门,她怯怯地唤,不能肯定那个暗影中的,就是那丰神俊朗的
公子。
没有人回答她。那个人影一动不动,象块石头般毫无知觉。
“他自从进来这里就这样,疯子!”
“姬远哥哥!”她踏着潮湿的稻草,慢慢地靠近他。那人仍是一动不动,仿佛沉浸在
一个封闭的世界里,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变化。
她轻轻伸出的手,一点一点,迟疑着碰触到他,“你没事吧?”
那人慢慢地转过头来,她大惊,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绝望的一张脸!即使死去的阿绾
,也比他有生气得多。
那还是,姬远哥哥吗?短短几天,他的变化就如此惊人,从初相逢的冷淡到夸街时的
疯狂,而现在,他好像失掉了一切般失魂落魄。他的灵魂,真的蒙上了暗尘吗?
姬远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又仿佛,他的目光穿透了她,穿透过那堵
厚厚的石墙,落在某一个遥远的时空。
不要这样!她着急又无奈地看着他,她宁愿他对她咆哮,对她喊叫,将一切的过错推
到她身上。要知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兰籍,她早已坚强得可以经受住任何打击。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化石般的姿态,静默地一言不发。
“你知道吗?段老爷已经答应放了你。”她试探着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虽然他的自由
是由宝函公子的不自由换来的,但是,她违心地想,那么明敏的人,总有脱身之计,而姬
远,毫不抵抗接受各种伤害的一个人,更需要保护。
没有回应,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只好坐在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说。
“我请了幽影来帮你。”
“宝函公子和玉姑娘都是很厉害的人。”
“他们声称能救醒段绾柔。”她没有注意到,姬远的眼中有光芒一闪。
“段老爷已经在准备出海的海船,只要找到返魂香,就成了。”
真的有这种东西吗?返魂香?聚窟洲?缥缈得就象神人仙子一样不真实,只有病急乱
投医的段老爷才会相信吧。可是如果找不到怎么办?她不敢想那个白衣胜雪的公子的命运
,但也许,她根本是多担了的心。
“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离开了。”她起身去搀扶那人,冷不防,被那人反手一抓,
扣住了脉门。她一惊,眼一抬,正对上了那双眼眸。那眸子闪亮如星,清醒明亮,根本就
不是失心疯的人该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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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七章 芳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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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那人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腕,手指深深地陷进皮肉,箍住骨
头,她剧痛难忍,只觉手腕即将断去,但是呼痛有什么用?只有在会怜惜的人面前,喊痛
才会有意义!
“带我去见段懿德!”
她的眼睛瞪大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要唾手可得的自由,还是非得要去见段老爷?
还是,他放不下离不开的,是那冰室里毫无知觉的美丽新娘?可是,如果他那么爱她,为
什么又要无情地夺去她鲜活的生命?
他啊他,他的心思,为何如此这般难懂难猜?
兰籍被姬远一路拖着往前走,两旁的仆役倒也不十分为难,纷纷让路,众人的目光惊
异地看过来,仿佛在说,“那个疯子姬远,又要做什么?”
“你好大的胆子!”
段老爷不见他还好,一看见他,几乎气得七窍生烟,“你还敢来见我?”
他咆哮着,象一头余威犹存的老龙,声音在厅堂上震响,梁上积灰纷纷而下。
“我去!”姬远甩开兰籍,独立当中,面无惧色,“我去寻药!”
堂上一片安静。
“无论要去哪里,只要能找到救回她的药,我都会去。”
好痛,兰籍心口一窒,象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似的,几乎要忍不住蜷缩起来以抵挡这锥
心的疼痛。原以为,放弃了对他的期待就不会暗自伤怀,可是,当亲耳听到他的表白时,
她的世界还是慢慢暗了下来,天旋地转,无所适从。
真象个傻瓜啊!她低下头,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眼前一片模糊,有水滴一滴,一滴
悄悄坠落地面。
忽然想笑,真的很想笑,泪痕犹在,她真的忍不住笑了。
又傻又笨的兰籍啊,硬生生地横插进相爱的两个人之间,配合演出了一场生生死死的
悲情戏码。她这个愚蠢笨拙的配角啊,衬的可不是别人家的情爱纠缠,至死不渝?
“你休想!”段老爷指着姬远的鼻子破口大骂,那神情好像要将面前这人千刀万剐,
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你休想就这样让我原谅你的所作所为。我为了救阿绾同意暂时放了你,但是你最好
滚得远远的,从此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姬远却直直立着,眼神坚定,无声地表示着他的坚持。
“让他去吧!”宝函直视着那个男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他们都说他是疯子
,因为他的行为让人无法理解。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无缘无故,无迹可寻的。特别是
,他还知道这故事的背后有一个桃花般明媚的女子。
“让他去!”宝函平静地对上段老爷惊怒的眼神,要不是有求于他,段千万一定不会
如此容忍他一再地指手画脚吧!他微笑,继续说,“这一切纯粹天意弄人,至使佳偶变怨
侣。现在,既然姬公子诚心营救,解铃还需系铃人,说不定到最后上天还是要借他的手,
来化解段小姐命里的一劫。”
谁说不是呢?众人心头默默地想。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要不然何以解释姬远鬼使神
差的刺杀,如花美眷,似锦前程,没有人会傻到亲手毁掉这一切啊!
老谋深算如段千万,也无法揣测姬远的心思,他沉默着,只是阴鸷地盯着面前这个年
轻人,这个他曾经认定的乘龙快婿。
“陪他去!”有人在沉着头的兰籍耳边轻声说。
兰籍抬起湿润的眼睛,是宝函公子,平静又同情地看着她。她忽然又想哭,命运再苦
再难也会很坚强地去面对,但让人软弱的永远是温情。
“陪他去吧,既然你已经陪他到这里。”
“不,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看着他决然离开的背影,她猛然间泪流满面。他跟着段老爷离开,连头都没有回过,
大概是去见阿绾了吧。终于,他发现,最爱的还是那个娇美新娘吧!
而她也要离开,不知道能去哪里,但是还是离开的好,她累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她
一直强自撑着,可是现在,再也没有了坚强的理由。
“跟着他,要知道,能够拯救他生命和灵魂的人,就只有一个你而已。”
她震动了,她迷惑了。
“是我吗?”她看着对方睿智的眼睛,心里不甚相信。然而宝函公子的表情是那样令
人无法怀疑的肯定,他好像能窥天机,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是我吗?是我吗?在你的生命里,我真的是那个能给你带来幸福的人吗?
此时此地,不是风光迤逦的江南,蛮荒海外的无名陆地上,两个人不知疲倦地寻找着
。
“记住三个月之后,不管有没有找到返魂香,都请回来,到时候,是成功还是失败,
一切自有分晓。”
三个月的时间,对海上的漂泊来说,原来是那么短,转眼,他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可是返魂香,仍然只在传说中散发它神奇的香气。
而那个人,仍然跟她保持着冰冷的距离,她能做的只是跟随。
“回去吧!这不是你能承担的是非,好好地回去做你的兰大小姐不好吗?”在湖边休
息时,姬远突然说。
兰籍睫毛一挑,微微一惊,这许多日子来,头一次他对她说话这么和善。她应该高兴
的,可是他提到的却是她不为人知的伤心事。
“我已经没有家了。”她涩涩地说,手在衣袖里紧紧攥着那朵石花,这就是她的模样
,曾经是桃花坞里一朵娇艳柔嫩的桃花,而今在无情岁月中,粗砾不堪,风化成石。
他微带疑惑地看她,许久,然后似乎就没有了追问下去的兴趣。
她的手握得越发紧了,石头的尖角顶着手心,尖锐的痛。
漠不关心,代表着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吧。
“五年的时间,一切都会变,也没什么奇怪的。强门豪户会衰败,而无名小卒也能崭
露头角。”他冷冷地说。
随后,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娶阿绾?”
兰籍心跳停了一拍,不相信地望了他一眼,对方正侧着头,紧盯着她,硬生生地逼她
思考这个问题。
多残忍!她的眸子黯淡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绾柔小姐,又美丽又温柔的缘故吧!”她艰难地开口,口吃地回答,
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不要紧,不要紧,兰籍你本来就是个局外人啊!
“为什么女人总是这么幼稚?”
他转过头去看平静的湖水,手里拾了些小石子,一个一个,往湖里丢,激起彀纹如愁
绪,这一圈,那一圈,混乱一片。
“如果段绾柔不是姓段的话,她跟其它的女人有什么分别?”
一阵凉气从兰籍脚底升起,她只会呆呆地看着他,真的象个幼稚的孩子般说不出话来
。
“能娶到段千万的女儿,是多少男人的梦想,你说我,不是很幸运吗?”
“那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是啊,真可惜,如果不是我的病,那我现在已经是万人之上的段家姑爷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在撒谎!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希望看到一丝一毫可
疑的迹象。可是没有,他是那样满不在乎地扔光了手中的石子,然后升了个懒腰。
“你骗人!”不知怎的,心里微微地疼,“我知道的,你是想让我离开,才故意说这
样的话。”
他霍地转身,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
“我拜托你成熟一点,现实多残酷,你应该有体会。一个人,如果得到自己想要的东
西,就得有权有势。”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表情阴狠起来,“这一点,我在很
久以前就深有体会。”
“那你真的,一点都不爱你的新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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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八章 念奴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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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不爱阿绾吗?爱,还是不爱,连他自己都不十分清楚。
他在心里笑自己,怎么可以在想起阿绾的时候,还带着这么平静的心情?他们说他杀
了她啊!亲手,拉着一个陌生的桃红女子,杀死了千娇百媚的新娘。
可是,他没有那样的记忆,夸街的那一天在他脑子里留下的,是一片锣鼓喧天和铺天
盖地刺眼刺心的红。
他怎么可能杀死阿绾呢?
但他一定是做了,不然,为什么他的记忆中有一双那么哀伤的眼睛,沉痛,绝望,定
定地看住他,看牢他……
记得当日初相见,后花园,碧水潭。
水面上飘着点点桃花瓣,他赤裸着上身,手臂摊开,惬意地泡在沁凉的潭水里。
说他纨绔也好,说他浪荡也好,他就是这个样子,怎样?
他苦笑一下,人生已给了他太多失望,难道连得过且过都不行吗?闭上双目,才不去
想那些烦心事,这里,是唯一令他感到放松安静的地方。
“呀!”
一声女子的娇呼,他腾一下睁开眼睛。
潭边桃树下盈盈立着一个女孩子,淡粉衫子,挽着双鬟,依稀是,依稀是……他的心
跳加速,怦怦地撞击着胸口。
到底不是啊!
那个女子雪肤花容,但却神态惊惶,面对着男人的裸体,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直
羞得手足无措,人面更比桃花红。
“哪家的女子,偷看男人洗澡,不知道羞耻吗?”
不知哪里来的怒气,明明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却很是不客气地呵斥她。
“你!”
“你什么?还看?再看我就让你看个够!”他双手撑腰,哗啦一声就自水中站起身来
。
女孩子尖叫一声,立刻蒙住了双眼。
“哈哈……”他得意地笑,春末夏初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湿漉漉的身上,并不冷,却不
知道为什么笑着笑着就有一股萧索爬上心头。
“放心吧,穿着裤子哪!”
突然没有了玩乐的心思,他跃上岸,拧干裤腿上的水,打算离开。
害羞的女孩子从指缝间偷看了一眼,才敢放心撤开了手。
“我哪有偷看?”怯生生的声音传来,“这里明明是我家后院。”
他看了她一眼,也是一个俏丽标致的人儿呢!她背着双手立在桃树下,侧着脸,脸上
带着些隐隐约约的委屈。粉底碎花的绸衫,乌黑如墨的头发,清纯动人的一张脸,大约花
开时节的女子都很相似吧。
他看着她,被她逼人的美丽刺痛了眼,遂移开了视线。
“拜托你骗人之前先看清楚你面前站的是谁,好不好?”
“我哪有骗人!这里是我家新置的庄子,爹爹说这风景好,可以赏桃花。”
卖出去了?他动作一停,“那这庄子原来的主人呢?”
“我,我不知道。”
是啊,她就是那种典型的在重重保护下长大的富家千金,就象一张白纸一样,说她纯
洁也好,说她白痴也好,反正在她绣楼之外发生的事,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知道。
他摇摇头,捡起丢在草地上的衣衫,大摇大摆地走到围墙边,在跃上墙头之前,他非
常随便地问了一句,“你是哪家的女儿?”
如果没有问这个问题,大概他和她从此就不会再有交集了吧?他将永远是乡里一个平
凡的小子,安静地消磨岁月,无声地死去。
但他问了,听到答案的时候,他正好落在墙头上。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不敢相信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他的脑袋会转得那么快,会想
到那么多的东西。而当他再度看向那个娇柔的女孩子时,他心里有了一个计划,他的眼睛
里,则充满了笑意。
他遇到的,竟是段家的阿绾。
当命运把什么人安排到你身边,或者将什么人从你身边带走时,你完全无法预料,而
这种安排会改变许多人生命的轨迹。
就象他,从来没有想到,就这样简单轻易地遇上段千万的掌珠,那个住在深深庭院里
的阿绾,重重保护下的段小姐。对阿绾,只是极偶然地独自在自家院子里看风景,而对他
来说,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机会象苹果一样砸在他头上时,他所做的,很简单,象每个人都会做的,捡起它,
擦干净,然后一口一口地吃掉。
这是一个有关生存的问题,无关道德。
所谓爱,不过是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方,两个人正好碰上了。
他常常在想,如果那天在水潭里洗澡的是另外一个男子,那么她也会爱上他吧,一个
怀春少女,爱上的其实是她自己的想象,他实在不需要太多的罪恶感。再说他也称得上文
武双全,不算辱没了段家门楣。
但这世上文武双全的男子其实很多,尤其在段千万面前,他,姬远,算得了什么?桃
花坞里游手好闲,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段家门客里一抓一大把的那种。
唯一使得段千万正视他的理由是阿绾。
呵,阿绾,他渐渐发觉,她是这场豪赌里最容易得到也是最美好的东西。
她竟然是那么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在她看来都是
那么地了不起。她带给他明媚的笑和温柔的情丝缠绕,她那种爱慕崇拜的眼神,足以击倒
世上任何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再加上她,能带给他金钱、权势和地位,有了这些,他就能做很多事。
“你瞧,这一切都是如此完美,直到那可怕的病突然发作!”
他自弥漫着雾气的湖岸收回目光,停止了对往事的叙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毫不
掩饰的功利,赤裸裸的市侩,全部的人都唾弃他吧,谁怕?
背后没有声音,回转头,看她,却看到了一双盈盈欲涕的眼睛。
“那个水潭,是我家的旧院子吧?”她就那样张着含满水的眼睛望着他,微微一眨,
就有什么东西流到了他心里。那是一滴晶莹的泪,在他心上涩涩地拉出疼痛的痕迹。
“你一直,一直,在那里等我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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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九章 解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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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没有!”姬远猛然背转身,转侧间不禁有些慌乱。他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让兰
儿死心,远离这场是非。可是即便他言辞再闪烁,叙说再模糊,她还是瞥见了他隐藏起来
的东西。
“桃花坞内,园中有碧清桃花潭,而又在近年被卖出去的,就只有兰家了吧。”兰籍
触动了心事,愈发泣不成声。
“两年前,父亲在湖州得罪了权贵,为了避祸,只得变卖各处家产来疏通关节,还要
将我,将我……”
还要将她当做商品,嫁与不相干的陌生人,来换取强权的保护。这些,她一直闷在心
里,能跟谁讲?谁来同情?百般无奈之下,她所能投奔的,只是年少时候的那个梦。可是
待她千山万水而来,那个人,却念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拥她入怀。
“你不用一再地推开我。”她靠近他,想触碰他僵硬的背,却又犹豫着缩回了手,“
我不是一定要得到什么?只要你幸福就好,无论你选择过怎样的生活,我都会祝福你。”
姬远的心再冷再硬,这时也应该柔软下来了吧。
“象我这样的人,可以得到幸福吗?”他哑着嗓子问。
“为什么不可以?”
他蓦然回首,眼睛紧紧盯着她,“杀了人也没关系吗?随时会发疯也没关系吗?”
“我不知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苦难,可是不管你做过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都是我的姬远哥哥啊!”
她那被泪水洗过的双眸多么清亮!她那脂粉不施的脸多么晶莹美丽!兰籍,他一生牵
挂的人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去他的段家,我姬远纵使负了天下人,可是却绝没有负一个名叫兰籍的女子。”
终于得回了她,他抱着她宛如抱着一件珍宝,这是一件本来他要凭借段家权势去做的
事。寻她,救她,再不让人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他本来以为只有权力才能让人不再失去。
可是现在才发觉,原来她始终在他身旁,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他想要救她,到最后,却是她救了他。
命运多么奇妙。
但是,他真的可以负尽天下人,包括无辜的阿绾吗?
时令已是盛夏,临水栏杆旁,一对璧人相偕静立,清风徐来,带着缕缕荷香。
那女子绯色衫子,衣角绣着一朵玉簪,男子衣着却有些奇怪,大暑天还披着一件滚毛
边的白狐裘,额角鬓间没有丝毫汗意。
浩渺烟波,粉荷丛簇,本是人间佳境,可惜的是,一具尸体正躺在一墙之隔的密室中
,想来总令人心头寒意频生。
这目前段家守卫最严密的地方,也正是宝函的囚禁之所。玉簪的目光掠过守在岸边桥
头的侍卫。不算这些明哨,光那重重树影中,就不知藏了多少挽弓扣弦的弓箭手,她和宝
函只要稍有异动,便会立刻落个万箭攒心的下场。
“银瓶托我向你问好。”她一双明眸望向宝函,眼中似乎平静无波,“她很担心,到
时候你真的可以全身而退吗?”
“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必须早作准备。”她又接着说。
要从段府劫人,无疑于在骊龙颌下探珠,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可是无论如何,她
们都得试上一试。
“你叫她不用担心。”
“怎能不担心呢?你本来从不接任务的,也从来没有牵涉得如此之深!”
宝函微笑,“记得你们每次出任务的时候,幽篁里都会安静下来,然后我就开始担心
,直到你们平安归来。”
玉簪不由绽颜一笑,“莫非你就为着叫我们担心一次,才接兰姑娘这案子?”
“不,我为的是她那把虹霓匕。”宝函还是笑,在他温和的笑容前,玉簪渐渐忘掉了
周遭的剑拔弩张。
“霓是虹的影子,就象死是生的影子,紧紧相随,不离不弃。”
“怎么听都是不详的物事,难怪兰籍姑娘和姓姬的之间会发生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了
。”她心里很不齿姬远的所作所为,因此提起他时总很不客气地称他为姓姬的。
“也不能将所有的事怪罪到一把无知无觉的匕首身上,毕竟闯祸的是人。”
“那他为什么要杀段绾柔?难道他真的有失心疯吗?”玉簪皱眉,冰室里的寒气一阵
阵往外涌,她担心毫无武功底子的宝函抵受不住,遂从一只火红葫芦中倒出一些红色的液
体,递给宝函,“这是火莲种子酿的酒,大概可以抵挡一些寒气。”
看着宝函饮下,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看他的样子根本清醒得很,实在不象一个疯
子!”
宝函饮下酒,立刻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中流转,方才苦苦抵挡的寒意一丝也无
。手中握着那只薄胎白瓷杯子,一时说不出话,他知道她必是千辛万苦才寻了来的,可却
当做很平常的东西,不肯承他一分情。
“失心疯就象是潜伏在人身上的一种妖魔,在病情轻微不发作的时候就跟常人一样,
但当他受到某种特定的东西刺激时,他就会犯病,而犯病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
么?”
“你是说他真的是发疯才杀死新娘?”玉簪惊讶不已,“我本来以为他是想跟兰姑娘
在一起,才故意装疯杀人,可是怎么也说不通,因为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样做的后
果。”
“我打听过,姬远在五年前,兰姑娘离开的时候,曾经在兰家放了一把大火,我想他
是想阻止兰家的远行,但不幸的是,他被抓住并被毒打了一顿。兰家远迁之后,他大病一
场,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潜伏在他血液中的疯狂有了爆发的出口,一矣情境相似,就开
始发作。”
“对了,婚礼上那种喧闹的锣鼓和装饰用的红纸红布!”
“不错,头一天兰姑娘的突然出现令他心慌意乱,第二天婚礼的情景又跟那场大火很
相象,而他同样有着一种要失去什么的惶恐。他害怕兰姑娘破坏他的婚礼,可是潜意识里
,他又希望她这样做,所以在失去神智的时候,他完全听从了内心深处的声音,做出了令
人震惊的事。”
玉簪听得屏息,这时才叹了口气,“你是说他心里真正喜欢的,是兰姑娘?”
“所以,你才给了她三个月的时间,可是这样做,对死去的人,可算公平?”她幽幽
地说,宝函眉间一紧,这一刹那,双方心上都想起了那个沉睡在月沼里的人。
“既然早已经有了选择,不管她因何而死,他都应该一生以她为妻,永不能有二心。
”她神色异常漠然,眼神空洞辽远,仿佛真的在说姬远、兰籍和阿绾的事。
宝函却是一震,“你是这么想的吗?”
“人,难道不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任吗?”
“你说的没错!”温文如玉的公子这时也不由有些心灰,偏见象尘翳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是如此执拗,永远只看自己愿意看到的,永远只认准了一条路走下去。
“这样说,所谓起死回生也只是一场烟幕吧!”玉簪突然惊觉,如果真这样,那他的
性命就岌岌可危了。
她毕竟还是关心他的吧,可是这时他却也不肯领她这份情。“我累了。”他逐客,不
要她管,任他是死是活罢。
玉簪莫名地一痛,猝不及防地,他在她心上划下了一道伤口。
互相伤害,就是这样开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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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十章 燕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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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人,真的能活转过来吗?”
这是三个月来段府上下一直议论的话题。眼看三月之期将近,出海的人也陆续都回来
了,可就是没人找到那个传说中的返魂香。而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姬远,也如石沉大海,杳
无音信。段老爷的眉头锁得一天比一天紧,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有流言说,因为找不到灵药,无望再做段家女婿,姬远早已经跑得不知所踪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没有了返魂香,段家的阿绾就真的只能成为冰室里的一具人像,千
岁不老,无知无觉。
冰室里,珠光柔和,冰晶璀璨,寒玉棺里躺着一位沉眠的婵娟。
她现在这个样子是多么沉静美好,可是庸庸碌碌的俗人们却忙着将她唤醒。即便她能
够如期醒来,面对的也是一场她无法面对的悲剧。
玉簪静静地立在一旁,这冰室里并无太多闲杂人,段老爷面带沉霭看着侍女们的工作
,她们轻轻地揉搓阿绾的肌肤,活动她的四肢关节,这是宝函吩咐她们三个月来一直要做
的事,好像真的预备她活过来一样。
“没有返魂香,阿绾还有救吗?”段老爷沉着声,问出大家一直回避的问题。
宝函摇头,“唯尽人事尔。”然而他看起来却并不沉重,似乎根本不在乎事情失败之
后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玉簪听在耳朵里,心上压的那块大石又重了些,他真的不在乎生死?不行,他不能死
,他要活着,不管他是否活在她的身边,只要他活着,日子总算还有些意义。
“还有最后一天,说不准姬公子今天就会及时赶回来。”
“哼!”段老爷重重地哼了一声,仿佛在说,如果姬远不回来,那么给阿绾陪葬的就
另有其人了。
时间越来越近正午,无法再等了,正午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
“我们开始吧!”
“请等一下!”室外守卫的人突然报告,“姬远公子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姬远几乎是冲进冰室的,身后跟着兰籍,两人都黑了些,瘦了些,看起来
为了寻药吃了不少苦。
“返魂香呢?”段老爷激动地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姬远的衣襟问。
可是得到的是姬远的沉默。
如果不是始终抱着一线希望,他们不会拖到这么晚才回来。但最后,上天没有垂怜他
们,没有指点返魂树所在的方向。
“我们,还回去吗?”兰籍问这话的时候,姬远没有回答。而她话才出口便知道了答
案,因为他,始终不可能背着那样的包袱从容过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们回来了,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和姬远走进寒气逼人的冰室。不管命运最
终带给他们的是什么,她都能和他一同去承受,这已是至大幸福。
“没有找到任何特别的东西吗?”宝函看着她,仿佛在说,任何东西都好啊,海外的
一草一木,说不定有他们不知道的神奇作用。
她犹豫了一下,衣袖里有一枚石头花,可那是很普通的东西啊。
“只有,这个。”她迟疑着,取出那朵石花递过去。
岂料宝函公子眼睛一亮,如获至宝般捧在掌心里。
“帝尧时,有五星自天而陨。水之精,坠于西海,其精化为石花,状如玉美,时有紫
气覆之。”
众人的眼光立刻聚集在那颗看起来还是十分不起眼的石子上,一块普通石子而已,不
过有八九分似花,可能是风化也可能是水磨,甚至也许是人工雕琢过,怎么就是一件宝贝
呢?
段老爷却管不了这许多,只关心是否对阿绾的复生有帮助,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
时间不等人,冰室里忙碌起来,玉簪等人虽有心帮忙却插不上手,只得在一旁干紧张
。
只见宝函用一只小小的碾钵,将石花碾成了细滑的粉末,一杆象牙小秤称出合适的分
量,然后将粉末投入事先准备的汤药里。
段老爷扶起冥然无知的阿绾,捏开她的牙关,神情紧张地看宝函一点点地喂进去,阿
绾不会吞咽,不少药液从嘴边溢出来,宝函都细心擦去。
喝下药引的阿绾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人事不醒。兰籍手心里握了一把汗,虽然她也
希望阿绾真的能复生,可是如果这个时候,她突然睁开眼,该是一件多么吓人的事!
这时宝函的神情才开始郑重起来,他在玉棺前俯身,握住尚插在阿绾身上的那把虹霓
匕,异常小心,一点,一点地往外拔,众人的心也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拎了起来,
不知道怎样才算是顺利的状态,她会醒吗?她会醒吗?这疑问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大家的脑
袋。
说来奇怪,从阿绾身上拔出的匕首上竟然没有一丝血迹。
宝函不做声地忙碌着,不慌不忙,指挥若定,名医风范,表露无疑。众人均摒住呼吸
,大气都不敢出地紧盯着阿绾的尸身,唯有一双眼睛不时地落在他的身上。
原来他专心工作时,充满了那种掌握生死的力量,令人心折。
宝函不断地观察阿绾的状况,不时地搭测脉搏,翻看眼睑。
“为什么还是不行?”段老爷趴在玉棺的另一侧,有些焦急地问,但下意识地压低了
声音,生怕打搅了什么。
突然嘤咛一声,一个非常轻微的声音,但在这静悄悄的冰室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所有人的心头都直打颤。
真的是阿绾发出的声音吗?
有一个瞬间,段老爷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分明看到阿绾的睫毛在动,“她醒了
!她醒了!”一种狂喜罩住了他,他简直要喜极而泣,这个时候,权倾一方的富豪也不过
是一个疼爱女儿的老父而已。
真的,阿绾在动,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的手指有两三根抖动了一下,慢慢地又握成
拳头,松开,再握住,仿佛要挣扎着自睡梦中醒来。好像她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三个月的
梦,而今睡醒了,要起来了。
她的脸色红润,肌肤看起来还是那么富有弹性,她樱唇微张,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切都是那么匪夷所思,明明是死了很久的人啊,但却真的有动作了。不知道醒过
来的还是不是阿绾,兰籍突然想,那离开身体的魂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被召了回来,不
知道还是不是阿绾?
玉棺的阿绾继续在动,最后她睁开眼睛,是一副好迷惘的娇弱表情。
“爹爹!”她首先看到的是老泪纵横的段老爷,喊出一声爹爹,大概因为很久都没说
过话,声音喑哑干涩。
“阿绾……”段老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好冷,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儿?”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因为那些因果,委实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解释得清楚的。
“段小姐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宝函医家本色,细致地询问。
“没有,只是觉得很累,很冷。”阿绾虽然疑惑,还是温顺地回答了问题。
“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开始回忆了,“我不是,应该在婚礼上吗?”
“你才醒过来,好生歇息,不要说太多话。”段老爷急忙截住了话头,希望能够阻止
她想起那恐怖的一幕。
可是阿绾却不依,她眼睛在周围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姬大哥呢?到底发生
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不在?”
众人心头俱是一震,难道她完全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发疯的新郎将匕首送入她的
身体,这样的人间惨剧她都不记得了吗?
“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颤抖着的,是姬远的声音。
“啊,姬大哥!”阿绾有些放心地笑了,“原来你在啊,我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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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幽影之兰藉) 第十一章 意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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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提那个贼子作甚?”段老爷取过一顶雪狐裘抖开,一片蓬软雪影覆在了那娇怯怯
的身上,转过头来,已是一副嫌恶面孔,“姬远,既然阿绾已经醒了,过往种种,我不跟
你计较,但你最好立刻消失,从此与段家无半点干系。”
“爹爹!”
“阿绾,哪里不舒服么?叫宝函公子给你瞧瞧。”
“姬大哥,他是我的夫君啊!爹为什么要赶他走?”
“他……他……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不管他做了什么事,他始终是阿绾的夫婿,怎可以赶他走?”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阿绾已是娇喘吁吁,气若游丝,却拼尽全力在丫头的搀扶下挣
扎着坐起来,待得看清室内满是寒气环绕的冰块和一群陌生人,不禁双目游疑,眉峰微蹙
。
段老爷无言地抬头看宝函,为什么她竟会失去那天的记忆?为什么?宝函无法回答。
生死轮回,回魂转魄,天地间最玄奥的事,他没有办法一一了解。
看到阿绾的目光终于落在姬远身上,兰籍情不自禁微微退后了些。
三个人经过了怎样一场生死劫难,纠缠着又相遇了。她和姬远,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为的不过是一个结果,可这结果,竟是他们无法承受的。阿绾醒了,她失去了受伤的记忆
,她仍然一往情深地爱着她的夫婿。
谁能忍心再次击破她的幸福?谁又能忍心让一个死里逃生的女子再一次面对残酷的现
实?所以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就有人注定要割舍一些东西。
有一场团圆就有一场分离!
姬远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近他的新娘,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远,兰籍的心里突然有
一种悲凉缠绕上来,她所能做的只是垂首呆立,渐渐麻木。
“姬大哥!”阿绾看着姬远,一时间容光焕发,“我是不是生什么病了?为什么一点
力气都没有?”
“没有,你好得很。”姬远无视段老爷快要冒火的眼睛,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半
跪在玉棺前。
阿绾温柔地,娇羞地笑,手指不安地划过蓬软的狐狸皮毛,“我方才还担心你嫌弃我
,不过我知道,无论我得的是什么病,你都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她的眼睛弯弯的,含着笑望着姬远,眼光清澈如水。在这种深信和依赖面前,怎有人
忍心说个不字?
姬远无言了,他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将它们合拢在他掌心里,再不能回望那个方向。
那个方向,一定有一双盈盈秋水,绝望地,哀伤地注视着他。
他突然有所醒悟,那双眼睛是……一刹那,遗失了的记忆纷至沓来。
街道旁人群中,那截粉色衣袖若隐若现,那双哀伤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住他,舍不
下,所以疯狂。但兜这一转,他与她,仍是隔了蓬山一万重,行人更在春山外,他闭上眼
,握住阿绾的手抵着额,心痛难禁。
这空气中微妙的情愫流动,玉簪比谁都明了,她望着低着头的兰籍,好像在望着她自
己。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这兰姑娘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换作她自己,也一样吧!
兰籍终于抬起头来,出乎意料地平静,嘴角隐隐有笑意。
谁说幸福一定是他和她在一起,换一个,娇美无俦温柔似水的阿绾,他也一定能幸福
吧!起初终归有些意难平,但那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等再过几年,儿女都成群了,偶然
于春日秋夜里想起那年轻时候爱过的人,到底不过喟叹几声。再过几年呢?再过几年,已
经没有故事了。人生短短,哪真有永远这一说!
长亭外,古道边,总是送别地方。
兰籍寂寞地笑笑,看道旁杨柳枝条在风中翻飞,大道上黄尘漫漫,不知通往哪里?而
她又能去什么地方?
得得得,有急促的马蹄声在她身后响起,她闪身避到一旁,让匆匆赶路的旅人先过吧
,毕竟别人也许有比她更急着去的地方,有更急着想见的人。
可是×××一阵马鸣,来人在她身边勒住了马,她转头看,两匹骏马,一双玉人。
“宝函公子,玉簪姑娘!”她忙了这一路,到底还是有人记得她,足能证明她来过,
爱过。
“兰姑娘。”玉簪跃下马来,“走得这么急,连声再见都不说吗?”
“姑娘是姬公子的药,就这么走了,不怕姬公子又犯病么?”
她望着他们,对这人中龙凤似的一对充满感激,“宝函公子会照顾他的,不是吗?再
说,凭段家的财力,一定能邀得天下名医,治好姬远哥哥的病。”
“兰姑娘,这个,还是你收着,权当留个纪念。”
递过来的,是那把虹霓匕。
兰籍不见还好,见着了,忍不住泪眼婆娑,未待流出泪来,却又坚强地忍住了,笑了
笑推回去,“这,毕竟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山抹微云,天接衰草,孤独女子的背影踽踽行去,送行只能送到这里,帮也只能帮到
这一步,她的人生终究要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她够坚强,将来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男子珍惜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以为她还能再爱另外一个人吗?”
“为什么世间的好女子总是一再地退让?从不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
幽篁里,青竹楼,灯下愤愤不平的是银瓶,“换了我,绝不会将我喜欢的人让出去!
”
玉簪支着手,望着跳动的烛焰陷入了沉思,却被银瓶一把推醒,“师姐,你说呢?”
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还太小,不明白人生其实有很多无奈,“有时候,不是光凭了
热情就行的。”
“为什么不行?”小丫头气得鼓鼓的。
“在那样的情形下,除了退让,还能做什么呢?”
“很简单,杀了她,杀了那个段绾柔不就行了。”她的想法竟然如此简单直接,然后
她又开始嗔怪宝函,“都怪师兄,为什么要救活她呢?”
“我没有救活她。”宝函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玉簪和银瓶均大感意外,两双美丽的眼睛望住了他,等待下文。
“我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在灯下把玩虹霓匕的宝函笑道,“传说毕竟是传说,返
魂香、坠星花并不存在,不过是世人杜撰出来的。”
“不是真的?那段绾柔不是喝下了混合了坠星花的药才苏醒的吗?”
“那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子,即使磨成了粉,也只会沉淀在药碗底部,给段家小姐喝下
去的,是普通的补药。”
“那,她明明是死了的啊?没有灵丹妙药,又怎么会无端端自己醒过来?”
“她没有死。”
这句话更弄糊涂了两个人。宝函抽出匕首,刀锋黑黝黝的,上面有许多番花花纹。
“这把匕首全名叫做虹霓摄魂匕,其独特之处在于被刺中的人会呈现出一种假死状态
,但三月之后会自然醒转,好像被摄了魂一般,所以名为虹霓摄魂匕。从前波斯国兵变的
时候,波斯国王就想用它来装死,期待能东山再起,可惜的是,身体没有保管好,最终没
有成功。”
“所以,当日你一听兰姑娘提到虹霓匕就已经胸有成竹?”玉簪怒视宝函,他竟然一
直瞒着她们不说,白白为他担心了那么久。
“当时我还并不能确信,直到亲眼看到这匕首,才敢相信有的传说竟然是真实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把戏法道具似的匕首惹出的悲喜剧。霓是虹的影子,就象死是生
的影子,宝函其实早就暗示过了,只是她愚钝不明白而已。
突然,她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阿绾妩媚的眼波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呀!”她
失声,“到底这把虹霓匕会不会使人失去记忆?”
宝函了解地看着她,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一个女子的苦心经营,背后那么多酸涩
的泪水,是连他都无法忍心揭破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没有亲身试过,谁知道呢?”
是呵!谁有资格判断她是否真的曾经失去过记忆呢?除非,也象阿绾那样,生生被心
爱的人一刀刺死!只有亲身试过,才会明白,遗忘,本来就是最好的疗伤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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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一章 荼靡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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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鬟一个人,住在这个城市仅存的老房区里。
很老很大的一个房子,极安静的地方,最令阿鬟满意的是那个小小的后院,种了满架
荼靡,满架阳光。
这地方是她一个朋友帮她租的,她的朋友很少,这一个也是从小认识。因为房子大,
后来他又介绍了另外两个女孩儿来住。
一个叫茱儿,一个叫安安。
这两个女孩子成天叽叽咕咕,有说不完的话,交流是无非是城中俊男美女一些逸事,
和眉梢指尖流行的颜色。很多时候,阿鬟在一旁很有趣地听着。她感觉她们带来的是一种
不一样的空气,由此她发现,原来另外的人是这样生活的。
这两个粉领女郎,每天清早打扮得娇娇嫩嫩出场,不到午夜不会归家。每每她在写的
故事正打算暂时落幕时,她们也恰恰散场归来,嘴里还兴奋地哼唱着娱乐场所的情歌。天
天如此,不知疲倦。
她并没有因此觉得烦恼,反而极欣赏她们的生命力。然而欣赏是一种旁观的角度,她
仍然维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
一个人固守着某样东西,本身就极动人。
茱儿和安安谈论最多的是一个名叫邢之源的男孩,他是她们共同的朋友,也是她们三
个人之所以会住在一起的原因。阿鬟最常听到的是,最近又有谁谁谁要为之源自杀了之类
的新闻。
她每听一次,愕然一次。
怎么会有人以为自杀是获取爱的有效方法?而且象飞蛾扑火,屡屡不止。
“之源拥有对女性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周围总是围绕着许多女孩,可要命的是他并不接受任何一个。”
她甚至听到茱儿这样说,“天哪!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几乎可以听到砰一声,一
阵巨大的暖流从他身上迸发出来,温柔地笼罩着我,那感觉真是美妙。”
她们竟然可以这样毫不讳言地谈论极其私密的情感,她暗地里咋舌,但笑不语。
她认识之源很早,他们是从小的朋友。
他偶尔也来这里,不过次数很少,来的时候也只是坐一小会就告辞走了。
但是茱儿却有意无意地说,“之源对阿鬟好像很不一样。”
她必定是在爱着,不然不会如此计较。阿鬟捧着一本书坐在阳光下,只是笑笑,并不
往心里去。她冷静地知道,她和茱儿还有安安不是同一类人。她们的世界里充满了玫瑰色
的爱情,可是在她,阳光午后,捧一杯咖啡,抱一本书,即是至大享受。爱情,只是一种
虚妄的想象,她觉得不必同自己的想象谈恋爱。
有时候,她也觉得也许太冷静,是她永远无法爱的原因。
然而,有一日,生活终于失去了平静。
那一天,阳光特别温暖,空气里飘着橙花的香味,阿鬟着一身细麻袍子,蜷在后院的
椅子里看书,渐渐困意涌了上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半明半灭之间,恍惚感到有客来访,是之源吧,她迷迷糊糊地想,他大概坐一下就会
走了。
茱儿和安安殷勤地招待着来客,她们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是那么遥远,强烈的困倦纠
缠着她,她虽然能听到一些动静,潜意识里却不愿意醒来。
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抚弄她的面颊,她皱了皱眉,心道,之源,不要弄,正好睡,微
微挣扎了一下,复又沉入暖暖的梦中。
醒来的时候,茱儿和安安争着跟她说话。
“秦少来过了,你知道吗?”
“他可是本城最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
“我们邀请过他几次,他都不肯来。这回据说是顺路,才有兴趣来看老房子。”
阿鬟心下有些不悦,她们请陌生客人上门居然没有经过她的同意。
“他看上你了!”安安嫉妒地看着她慵懒的表情,“他说真意外,在这古老的房子里
看到一个这么古典的女子。”
阿鬟突地打了一个激灵,想起睡着时那面颊上的碰触,“那个男人,他对我做了什么
?”
茱儿暧昧地笑,“他捧着你的脸足足看了五分钟,谁都看得出来,他爱上你了。”
“我们这么辛苦,原来都是为阿鬟你做嫁衣裳!”
阿鬟咬着嘴唇,气得浑身发抖,她平素连男人的手都未碰过,又岂能忍受这种狎昵?
这地方是不能呆了。
虽然,她一直很喜欢这个房子。喧嚣的城市里难得的安静,还带一个阳光院落,租金
也不贵。可是再住在这里,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茱儿和安安又不知道还会引些什么样
的人回来。她不能叫她们搬走,只好自己一走了之。
“你确定你要搬走吗?”
“是因为秦少吗?”她们无法理解她的想法,眼看富贵在握,黄袍加身,她却忙不迭
地躲,古怪的女子,如她那些过时的服饰一般古怪。
新租的公寓很小,朝北,更没有可以开一架荼靡的院子,所幸有一个落地的玻璃窗,
不过没有阳光,从那里,只能看到一座烟灰色的城市。
楼下有一个露天的咖啡座,午后三点钟,阳光不偏不倚地照在某个位置上。她自觉脸
色过于苍白,该多晒晒太阳,所以她改在那里看书。
又恢复了一个人平静无波的生活,可她不是不快乐。有时候,她也在想,茱儿和安安
,她们其实也很快乐。哪种生活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喜欢。
咖啡座的侍应渐渐认识了她,记住了她喝的咖啡。如果是正餐时分来,她多半没有吃
饭,点的通常是同一种简餐。所以,只要她一来,不用出声,她的东西总是一毫不差地送
上来。换来的是她一个淡淡的微笑。但她从不跟他说其它的话,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和周
围一切保持距离,无害而平静地生存着。
但是,那个人,还是象匹野马般冲出来,扰乱了她生活的秩序。
午后三点钟,她准时出现在咖啡座。她的脸色在阳光下,仍然白得病态。宽袖束腰的
衣服令她似足古画中走出的仕女,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突然,吱一声紧急刹车的声音,一架好嚣张的跑车,停在咖啡店门口。火红的车身,
锃亮的外表,她才看了一眼,便觉耀目,心里暗自猜度这车主该是多么意态飞扬的一个人
,张狂到极至,有风必驶到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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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二章 月夜妖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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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那个年轻的男人一手撑着车身,象一只猎豹似的轻轻跳下,然后径直朝她走过来。白
衣白裤白皮鞋,一身矜贵的打扮。
“阿鬟!”他在她面前坐下,一口喊出她的名字!
她心中咦一声,这人眉眼熟稔,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我叫秦萩!”
呵,很久以前,她也认识一个姓秦的人。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原来躲到这里来了!”秦萩的眼睛一片黑白分明,干净得很,“但我还是遇见了
你,好像老天注定了我跟你的缘分。”
原来他就是茱儿她们所说的秦少!可奇怪的是,她本来应该愠怒的,到底他冒犯了她
,不是吗?可是,对方眼中的清明忽然令她无法生气。
“我听她们说,你是个作家?”
作家?不,她不以此为生,她只是记下那些看到的事,在漫长的岁月里,聊以打发寂
寞。
她微笑,不语。
从来不是多言多语的人,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淡淡地笑,静静地看和耐心地倾听,
盘桓壁上,置身事外。
但这份淡定倾倒了秦少。
并不是顶漂亮的女子,但却在他心里引起异常珍贵的感觉。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
乎人间。这样的人,遇见了,舍不得错过。
她不说话,于是他也不说话,世界变得很安静舒服,象饮了一杯清泉茶,由内而外都
滋润舒展。
这时,火红跑车上,那个艳丽女子娇声唤道,“秦少,可以走了吗?”
可秦萩似听不到,毫无反应。
于是她开始不耐烦地乱按喇叭,刺耳的声音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他们总是这样,唯恐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阿鬟明眸一扫,那女子顿感冰寒浸体,不
由恐惧噤声。
“秦萩,那女人是谁?”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地方,碧芙仍心有余悸。碧芙是一个美
丽的混血儿,黑发,白肤,一双碧色的眼睛勾魂摄魄。
“一个朋友。”
“她好古怪。”
秦萩笑笑,女人永恒的嫉妒心!不过阿鬟那样的女子,没人嫉妒才是奇怪。
“我是说真的!”碧芙娇嗔,“她令人毛骨悚然!”
她爱娇地抱住自己,媚眼儿如丝般抛过来。秦萩暗暗皱眉,说来奇怪,以前他觉得她
这个样子很可爱。可是见过阿鬟,一应凡花再无法入得了眼。
不过,毕竟好风度,如约吃过饭后,他又将碧芙送到了家。
碧芙住在一个高尚住宅区,此时华灯四起,青草如茵。
毛茸茸的小包被当做道具甩在肩上,摩登女郎摆出诱惑的姿势,“不上来坐坐吗?”
她妩媚地发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邀请。
秦萩笑笑,“太晚了。”
看着红跑车绝尘而去,碧芙失望地跺脚,到手的猎物居然跑了,都怪那个女人!她猫
一般的眼睛里仿佛有碧焰在燃烧,脸上突然浮现出诡谲阴险的笑容。
夜深人静时候,一弯月亮孤独地挂在城市的天空。
这个时候,连街上的红绿灯都只剩下不断闪动的红色,倏地,一只动物飞快地窜过马
路,停在了一幢公寓楼下面。
那是一只黑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碧莹莹的眼睛闪着寒光。
它象人一样抬着头望上面,突然弓起身子,纵上通往楼顶的落水管,飞快地往上爬。
爬到某个高度时,它停下来,轻轻一跃,不偏不倚地落在旁边窗台上,接着象颗黑丸一般
连跳了几跳,最后落在某个窗台上,停住不动。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将它的影子拉长在地上。它一动不动,似乎在侧耳细听。
突然咿呀一声,它悚然回头,目露凶光。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邻居没关好的窗户被风吹得微微动了一下。
它转回头,咧开嘴唇,露出一个无声的恐怖笑容。抬起爪子轻轻一推,窗户慢慢开了
一条缝,黑猫一头钻了进去,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板上。
屋内一派安静,它的目标,正躺在床上沉沉睡着,做着好梦。
今晚,也许是她最后一个梦。
它颈毛耸起,龇开牙齿,低低地咆哮了一声。喉咙,喉咙,会喷出热血的喉咙,我来
了!猛然间身子往前一冲,它呼地一声扑向床上的女人。
突然一道白光当头照来,它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就被硬生生打出一丈多远,死死地钉
在天花板上,动弹不得。
“喵呜!”好可怕的感觉,那光好像能透过它的身体,消弥它所有的力量,它感觉似
乎连一点精魄都快要凝聚不住。
“喵呜!”黑猫不断凄厉地叫,拼命用爪子挡住头脸,蜷缩成一团,簌簌发抖。
“畜生,修行不易,为何多造杀孽?”阿鬟坐起来,平静地注视着入侵者。
“喵呜~”对方低低求饶。
“这样害人,我怎能饶你?”
“仙人饶命!”黑猫竟做人声,“念在碧芙只是初犯,饶过碧芙吧!”
阿鬟浅浅一笑,“我哪是仙人,仙人都住在海外三山。”说着将白光一收,黑猫便从
空中坠下。虽则猝不及防,但它应变迅速,在半空中打了个滚,竟能毫发无伤地安然着地
。
甫一着地,便赶紧逃跑,象溜黑烟似的冲向那半开着的窗户。
“唉……”阿鬟微微叹了口气,“在我面前,你应该知道走不了。”
果然,那白光随心所欲,似匹白练冲出,说话间已将黑猫紧紧罩在了窗户上。
它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碧芙的脸贴在玻璃上,伤心地想,方才象只被毒死的苍蝇,
这回更糟,四肢大伸,象个壁挂。这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有如此神通?
“唔,灵台尚清,看来并无太大劣迹……”那女人居然好整以暇地坐下来,手托着腮
,对它研究来研究去。它深深地后悔啊!不应该逞强报复,它明知道她可能有些古怪。这
下可好了,偷鸡不成,反赔了只猫!可怜它好不容易修炼成的花容月貌,可怜它好不容易
才在这个城市立稳脚跟……
它正在自怨自艾之际,突然听到那女子扑哧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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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三章 蔷薇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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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很有趣!阿鬟忍不住笑。她见过不少妖怪,可是在这以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
猫的一张脸上会有如此丰富的表情!
“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阿鬟再度收敛了光华,黑猫叭一下,从玻璃上掉落下来。
它已不敢再逃,耷拉着耳朵,偷偷地从眼皮底下看她。
“还是找薇颜好了。”那个女人自言自语地说。
薇颜?是什么狠角色吗?它的脑子开始飞快地运转,在记忆里搜索关于薇颜这两个字
的资料。没有,完全没有听说过,这种不知道更让它害怕。正又疑又惊之际,突然颈部一
紧,被一双冰凉的手拎了起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它无奈地垂着四肢,在女人的手上
摇摇摆摆,那双碧色的眼睛深处,难掩恐惧。
沈薇颜,是个兽医,为了方便工作,她的宠物诊所就在沈宅的前面。
那里除了顾客送来的宠物之外,还常常会自动聚集一些另类生物。这个城市初来乍到
的妖怪,常常会因为不习惯使用那些现代化的电器而受伤;而有些自认为已经完全适应的
,也会出各种状况,比如没进驾校学习过就乱飚车啦,喝醉了酒打架滋事啦,它们没法进
人类的医院,沈医生的诊所就成了救急救难之地。
而沈薇颜,是公认的最温柔和蔼的医生。
凌晨一点钟,一辆出租车停在诊所门口,阿鬟拎着猫下来。
“你可不可以……”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回头对司机说。但红色的出租车猛
然间加速,慌慌张张地开走了,在路上还撞翻了一个垃圾箱。
阿鬟愕然,她只是觉得不会停留很长时间,想让他稍等一下,可他象撞了鬼似的。不
过,也怪不得他,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带着一个古怪的黑猫,在这夜半时分独自出游,
大抵是每一个夜班司机的梦魇。
阿鬟笑,小心一点总是没错,城市的夜晚,是妖怪们的白天。
诊所灯火通明,玻璃大门没有上锁。
“大意的沈医生!”阿鬟微微摇头,推门进去。
屋里非常干净整洁,布置着供客人休息的圆形沙发,和观赏的绿色植物,玻璃柜里摆
放着各种兽用药物,一些看不出具体用途的医疗器具静静地立在墙角。
没有人,阿鬟继续往里走。
真安静,真不同寻常,沈医生的诊所平常都是人来人往(妖来妖往?)的啊!不会是
因为她的缘故吧?她从很久以前就非常没有人(妖?)缘,她以前住的那种老房子据说最
多奇怪的东西,可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
至于这只名叫碧芙的猫妖,它是妖怪中的异类。
“薇颜,薇颜?”她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没有人回答。走过手术间、资料室、办公
室,尽头的宠物间,里头似乎有些动静。
阿鬟走到门口,从门上的玻璃往里看,这一看,大吃了一惊。那屋里,几个大笼子之
间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一双手在它肚子里进进出出,拉扯出一些类似肠子的东西。
真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薇颜选择这份工作!阿鬟别开头,皱着眉轻轻喊道,“薇颜?”
“阿鬟?”屋内一个细细的女声说道,“稍等一下,就快好了。”
十分钟后,走出来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
沈薇颜无疑是一个美女,而且绝对是整形医生最好的范本。因为她的五官是那么细致
精巧,仿佛上帝在造她的时候,每一笔的描画都特别用心。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一
头长发,乌黑厚密,长度及踵,松松地散在身后,象一件黑色的披风,笼着她的身体。
“你这个样子,会吓坏人的。”阿鬟笑道,“干嘛不在手术间动手术?”
“那是一只纯种的德国牧羊犬,它太重了,晚上又只有我一个人。”说着她注意到了
阿鬟手上的黑猫,“咦,很可爱!你哪里找来的?”
“它本来打算今晚把我干掉。”
“怎么会有这么冒失的家伙?”薇颜抱过簌簌发抖的猫,爱怜地抚摸着它,“要知道
,寻常的妖怪们见了她,可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呢!”
她身上有着消毒水和血液混合的味道,可怜的碧芙四肢瘫软,只顾着发抖。但渐渐地
,它感觉出身上的这双手是那么温柔,这个怀抱是那么安全。于是它慢慢平静下来,居然
满足地打着呼呼来。
“它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碧芙?”
“碧芙,多难听的名字!”美女的大眼睛落在黑猫光滑闪亮的毛皮上,“不如叫小黑
好了。小黑,好不好?”
碧芙,不,现在改名叫小黑了,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不懂为什么小黑会比碧芙来得好
听。不过,它有反对的权力吗?
“交给你了!”
“好,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今天这里真安静!”阿鬟临走的时候环顾了一下诊所四周,真的看不到其它的妖怪
呢!
“嗯,大概那些人都学会怎样保护自己了吧!”
黑发女子抱着一头碧瞳黑猫,站在门口目送阿鬟离去,她的长发在风中散开,铺成扇
形,异常动人。
“哎呀,小黑,我忘了问阿鬟你哪里不舒服了。”待得阿鬟走远了,她蔷薇色的嘴角
突然泛起一个邪邪的微笑,“不过没关系,我们把什么心啊,肺啊,都换过一遍,应该就
没有问题了。”
小黑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天哪!它遇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些人
啊!
阿鬟在路旁等车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猫的惨叫,遥遥地从诊所那边传来。仿佛遭遇
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一样。她疑惑地皱眉,凝神一想,突然间恍然大悟,“不好,忘记了
今天是……”
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薇颜。
可怜的小黑,她坐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心里不无愧疚,但她实在没有办法自那个人手
中要回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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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四章 花样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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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居所的时候,天色已有一些蒙蒙亮,正是欲明未明时候,失眠的人刚刚入睡,而
那些畏惧天光的东西则正赶路。
清晨的微光中,她所住的公寓楼一片沉寂。她始终不喜欢这种没有生命的建筑,不象
那些老房子会呼吸,会叹气,它们经历过许多朝许多代,住过一茬又一茬人,已经有了自
己的思想和灵魂。在里面还可以看到一些过去人们生活的浮光掠影,那种充满活力的样子
,会让她有安全感。
一夜未睡,她并不觉得疲累。桌椅枕席,对她只是摆设而已,无形无相,哪里需要什
么家具啊。打发了那只猫妖,她不禁又想起秦萩来。
她自床底拖出一只描金箱子,箱子的四角包着铜片,沉沉的,显然放了不少东西。箱
盖上挂着一把蝙蝠形状的旧锁,泛着暗暗的铜绿。
打开箱子,却是满满一箱的书册,都用粗棉线装订得整整齐齐。靛青的封面上是手写
的娟秀字体。这是她所有的故事,她眼见的一切,悲欢离合,世事浮沉,大抵都在这里了
。
一本一本地拿出来,那些浮动着暗香的名字在她眼前一掠而过,那些女子一生的故事
也许没有旁人记得,但终有她这个见证。
终于,她找到了要找的那一本。薄薄的册子,象主人的命一般薄,封面右上方白底处
,赫然写着阿鬟两个字。
她轻轻拿起这本册子,翻开来,泛黄纸张、褪色文字铺陈了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哀
艳绝烈处,似有怨戾之气冲出,吹动她的额发,仿佛又听到那个人带血和泪的低语,“阿
鬟,阿鬟,你当争气,别人越轻贱你,你便越要争气……”
那是怎样的一场惊心动魄!而今读她挑灯濡笔记下的事,仍觉心旌动摇,不能自已。
怪不得她一见秦萩便觉熟悉,他的面容跟他曾祖秦扶风何其相似。
秦扶风,提到这个名字,后面跟的必定是俞双鬟,秦俞氏,秦俞氏,所谓夫妻,就是
象这名号,即使死亡也无法抹去她是他妻子这个事实。
“阿鬟,阿鬟!”
突然间真有个声音遥遥地穿透墙壁而来,此际她意乱情迷,听在耳里,只觉悚然心惊
,不知道这声音到底来自哪个空间?
紧接着,客厅的墙壁忽然变成了液体状,被人轻轻一触,便荡漾出无数波纹,有个人
就从那水波纹中抬腿走了进来。
她握着书卷,松了一口气,“之源,这么早?”
邢之源,世人都迷恋的花样男子。完美无缺的脸形,即使发呆也含情脉脉的眼睛,碎
碎披披的长发据称已引起一场风潮。然而最致命的是他的表情,有一些羞涩,又一些无辜
,能在一眼之间闪电击中女性最柔软的心房。
美貌和魅惑术,本来就是他那一族的专长。
“早!”
他平素最知礼,这般鲁莽闯入还是头一次。不过虽然行动慌张急迫,他还是说个了早
字。
“今天不用工作吗?”
最近一家影视公司相中了他,拍了一部偶像剧后他便迅速走红,魅力范围暴涨的同时
,私人时间却急速缩减。
“上一场刚拍完,下一场还没开始,我偷溜出来的。”
总听他抱怨拍片赶起进度来几日几夜不得休息,要不是精魅,哪有这等精神?镜头面
前还不能带出一丝疲态,要把最完美的一面呈现给观众。
“你又见着他了?”
他问的,是那个秦萩秦公子,真不知道他怎么晓得的,她昨日才遇见,他今日就晓得
了。
“我身边有耳报神么?”阿鬟笑着,双手不停,将她那一堆古旧纸张收回箱子里去。
“他……不是什么好人?”
声名狼藉的秦少,身边莺来燕往,游戏人生,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没人知道,他
有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阿鬟只淡淡说,“避不开的,就叫做命中注定。”
她已经搬过一次家了,难道为了躲他,一再地搬家不成?他不见得对她不利,她也不
见得有负于秦家。不过是个故人之后,之源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
“想那秦扶风……”
“不,他和他曾祖父不是同一类人!”
不知为何,她突然急急出口打断他话头,替秦萩辩护起来。
“他们都一样!自私!残忍!卑劣!他们可以穿着其它生灵的皮毛,仅仅为了赢得一
晚上艳羡的目光。可以仅仅为了装饰华丽的客厅,就斩下它们的头……”
他的反应太激烈了一点吧?这完全是两回事啊?她有些好奇地望着他,这么多年来,
他不是早已习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了吗?
之源也觉表现失常,遂闷闷地收了声,郁郁寡欢地坐在沙发上,表情伤感,眼神忧郁
,委实令人心疼。这大概是近年来他百试百灵的一招,但她对此免疫。
她笑,“我晓得你的意思,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不过……”她想起出没在秦萩身边的
猫妖,象他这样的贵介公子,最容易吸引那些魑魅魍魉,“他总算是故人之子,我应当照
拂他。”
“可是……”
他始终是担心她,总觉得她深居简出,无法适应变化得太快的世界,变化得太快的人
心。总觉得她需要照顾,需要提点。
“嗯……”阿鬟手掠鬓鸦,思忖着转移话题,“茱儿和安安,还好吧?”
茱儿和安安是她心里认准的字,其实她们两个取的均是洋名,她不懂为什么女孩子的
名字要取得那么古怪。
“她们说你走之后,屋里老是有一些异响,变得不安生起来,希望你还是能搬回去住
。”
“我又不是镇宅的东西!”阿鬟笑,“嗯,对了,我今早去薇颜那里了,但是却遇上
了蔷色。”
沈蔷色,沈薇颜的孪生姊姊,相貌与薇颜一般一样,可是性格脾气却大相径庭。
薇颜是仙子,蔷色是妖姬。
“怪不得我收到留言,昨晚一只狻猊给换了一颗猫胆,还说见到沈医生的诊所附近有
一只黑猫在天上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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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五章 秦家萩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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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蔷色做的吗?”蔷色素来唯恐天下不乱,出了名的刁钻难缠,他们都不愿跟她罗
唣。
“除了她还会有谁?她一出现,薇颜就要跟在她身后收拾烂摊子,我想现在薇颜肯定
头疼得很!”
“希望那黑猫不是我认识的那只。”想到可怜小黑的遭遇,阿鬟心有戚戚。
“我要走了!”之源看看表,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临走还不放心地叮嘱,“总之你最
近离沈蔷色和秦少爷远一点。”
“可是……”阿鬟刚来得及吐出两个字,之源的身影就消失了,墙壁弹动了一下,恢
复了原状。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的邀请。”她喃喃地对着一面空墙说道。
她是答应了秦萩的约会,但没想到他将她一路载上山,最后在一处林木成荫的豪宅门
口停了下来。
“这是哪里?”
她再孤陋寡闻也看得出这是住家,不是饭店。
“我家!”秦萩干脆地回答,铁门缓缓打开之际,他突然从后座拿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塞给她。那是一束小小的铃兰花,碧绿的根茎和白里透青的花瓣,怯怯地在她手上绽苞吐
蕾。
她看了他一眼,他不说话,也不看她,尽顾握着方向盘,沿着车道往里开,只是嘴角
有笑意隐隐。
“为什么带我来你家?”
“我想让父母见见你!”
拜见父母?他们才见过一次面啊?
也许有些人,一面之缘即明白彼此可以做朋友。
在大宅里,她见到了秦家父母,还有秦萩的妹妹秦荻。
萩和荻都是生在水边的植物,秋风瑟瑟,萩荻摇曳,是非常诗意的画面。她很喜欢他
们的名字,可是秦荻似乎很不满意她。
“阿鬟?你没有姓的吗?”
秦荻是一个柔媚的女郎,棕色的长卷发在身后波浪起伏,杏眼长睫,粉面娇靥,正是
青春逼人时候。
“荻儿!”未待阿鬟为难,先有人出言制止了她。
秦荻悻悻地不说话了,但仍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紧紧盯住阿鬟。
危险!她的第六感不断地发出警告。这是哥哥第一次带女人回家,据说他才见过她一
次。可是他完全被她迷住了。今日一大早就开始拟菜单,督促佣人们打扫,跟家人再三重
申一定要回家来吃饭。他可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足见这个女人真的非常不寻常。
一个人,能有多不寻常?除非她不是人。
“你别理她,她走火入魔了。”
秦萩揽住妹妹的肩,兄妹两人十分友爱和睦。
“说什么呐!”秦荻白他。
“不是么?好好一个女孩子,读道德经读得疯疯癫癫的,常常说这个是妖,那个是怪
的,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不嫁人,要成仙吗?”
阿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正碰上秦荻目光如电,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各怀深意地别开
了。
只秦萩尚乐呵呵地引她们开怀。
晚宴简单而隆重,主人们非常客气,他们泰然自若地坐在雪白的餐桌后面,举止言谈
笑容都恰到好处,很有教养的样子。
阿鬟突然想起她曾经赴过一个妖怪们的夜宴,那些人先开始就跟人类一样优雅有礼,
可后来为了一道著名的点心,大家都原形毕露,窜上桌子大打出手,那个混乱的局面至今
想起来仍觉好笑。
但人和妖怪其实差不了多少,他们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吧,他们在争夺的时候,又是
怎样一副形貌?
“你不知道,我这个妹妹,可调皮了!”秦萩抿下一小口葡萄酒,微笑着说。
“哥哥!”秦荻无奈,每次来了客人都把她的糗事搬出来说,都说了一千零一遍了,
还说不厌吗?
“她十五岁的时候……”秦萩无视妹妹抗议的眼神,“我们一起去瑞士莱茵湖旅行,
她非要下水游泳,结果差点淹死。”
“秦萩!”秦荻威胁他,“你是不是我要把你所有的罗曼史都背一遍?”
秦萩立刻噤声。
阿鬟忍不住笑,他们常常觉得人类是低等的生物,生命又短又脆弱无奈,但是这种亲
情人伦,不是活在世上长久就能得到的。
吃过饭后,秦萩带她上露台看风景。
一个好大的露台,仰天可以看到很多星星,露台上有原木搭的架子和条凳,巨大的花
盆里种了一些花木和藤萝。山下的城市灯光点点,热闹嘈杂在脚下,眼中看到的只是繁华
面貌。富人的生活真的很写意,怪不得连妖怪都要拼命赚钱。
“你看那边是不是我家?”
秦萩的眼睛刚转过去,阿鬟手指一弹,一粒石子,那是她方才暗暗从花盆中拾起的,
激射而出,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黑影闷哼了一声,从空中倒栽了下去。
到底是谁在暗中窥视他们?阿鬟正在想,突然秦萩抓住她的手。
“阿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觉得非常熟悉,非常舒服。我想也许这就是所谓
的一见钟情!”
阿鬟不知所措,她原本最讨厌别人碰触她,可是秦萩的手暖暖的,好像也不是很讨厌
。
“不行,我等不及了,从今天开始,我不想浪费每一分每一秒,我要珍惜我遇见你的
日子,所以,能不能请你接受……”
他想做什么?阿鬟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他从口袋里掏啊掏啊,好像要掏什么东西出来
似的。
忽然,好像有人用重锤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他低低呻吟了一声便躺倒在地上,抓住阿
鬟的手软软松开了,一个小盒子从他另一只手中滚落出来。
“谁?”
阿鬟并没有直接去察看秦萩,反而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冷冷呵斥。
夜色本来漆黑如墨,慢慢地,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先是透明的人形,再后来
有一把纷飞的长发倾泻出来,那个人,蔷薇色的嘴唇,墨荷旗袍,怀里抱着一头长着蝠翼
的碧瞳黑猫。
“蔷色!”阿鬟无奈地叹气。
“小黑,你要的就是这个人吗?”蔷色眼中光华流动,她似乎和夜色交溶在一起,不
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的身影。
黑猫委屈地咪呜了一声,身上被石子打到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疼。
“阿鬟,你确定要跟它争吗?”蔷色闲闲地说,身子在空中浮动,居高临下地望着下
方一个躺着一个站着的人。“我看你最好赶快从这个人的生活和记忆里消失,不然的话,
他脑中那根牛毛细针,我可就不要了。”
还未待阿鬟回答,楼梯口传来秦萩的尖叫,“哥哥!”她冲过来察看秦萩的状况,一
双惊骇莫名的眼睛抬起来望向阿鬟。
“你对他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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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六章 水域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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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鬟无语。
夜空中,那妖姬已如蔷薇泡沫般消失无影。此情此景,难怪秦荻误会,只是不知她哥
哥伤势如何?虽然蔷色应该不会下辣手,但她禀性喜怒无常,行事只凭个人好恶,也不知
道是不是真的在秦萩脑子里留下了一根细针?
阿鬟眉间淡淡地浮上了一层忧色,她正欲俯身察看,却听得秦荻大叫道,“不许碰他
!”
一股强大的灵力迫来,生生将她动作阻了一阻。阿鬟讶异不已,这秦姓女子到底不似
她的外表那么简单。
一弯钩月,满天流霜,清凉夜风中,两个打扮气质迥异的女子面对面对峙着。阿鬟宽
袖飘飘,一根金步摇斜斜插在低髻上,顶端有三个小金铃,行动间却无半点声息;而秦荻
秀发如云,蓬蓬软软披散在背上,折射着东方神秘光泽的丝绸晚装包裹着她纤秾合度的身
体,娇小的耳朵上还摇晃着两个白玉贝壳耳铛。
她只是站定了,并不见有何动作,阿鬟却发现她好像慢慢在变化。她的五官渐渐朦胧
,表情更见柔媚,深褐色的眼睛里变幻不定,最后竟呈现出隐隐的绿色。
空气中有着风雨欲来的紧张,无形的灵力满天溢地从对面涌过来,充满周围的空间。
相形之下,阿鬟这边毫无抵抗,如狂风中弱荷,连说话都有些吃力。
“他不是我伤的。”同一阵线的人不应该自相残杀,她不得不解释,但却不抱希望对
方能够相信。果然,从秦荻身上爆发出来的力量有增无减,压力惊人,她不由地后退了一
步。
就这一步的动作之间,她突然看见秦荻原本垂肩的头发慢慢直立,好像水藻一般在空
中摇曳起来。
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她眨了一下眼睛,呵,一眨眼的瞬间,仿佛跌落在一片宽广
无垠的水域,触目是一片略带混沌的青色,深色的水藻随着水波摇晃着手臂,无数细小的
鱼眼泡沫在水藻间升起。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的身体居然轻轻浮起来,忽然间发觉自己无法呼吸,在这样的水
下,怎么可能正常呼吸呢?
抬头,上方有一片光亮,仿佛指引了一个求生的方向,溺水的人,只能竭力向上游才
能脱离险境啊!可是那些头发一般的水藻好像有生命,有知觉,它们紧紧地缠住她的脚脖
,象桎梏一般将她锁在水底。同时有碎碎念念的声音在她细语,“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和我们在一起……”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在耳朵里迂回传响,扰人清明。
阿鬟只是不理,使劲蹬开那些水草,她终于开始往上浮。但这奇怪的水域中并不只有
她一个人,不远处还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飘浮着。褐色的短发,穿着一件红色泳衣,双目
紧闭,表情平静,四肢软绵绵地垂着。五官形貌依稀是秦荻,不过比起现在的秦荻,她似
乎更年轻一点。
她象做梦一般地看着这一切,多么不真实的景象,又是多么真实的触感!她好像闯进
了谁的记忆,在谁编织的梦境里挣扎求生。
“十五岁的时候,她差点在瑞士莱茵湖淹死……”
阿鬟突然想起秦萩的话,这个,应该是十五岁的秦荻吧,那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这
里,又是哪里?她的身体多么单薄可怜,她随波逐流的样子多么寂寞无奈!她朝着阿鬟漂
过来,阿鬟身不由己地向她伸出手去。一个人,应该非常寂寞吧?
突然,秦荻的眼睛倏地睁开,那是一双绿色的眼睛,象深海中最稀有的珍珠,闪着夺
魄的光芒。来不及躲闪,那只又白又冷的手臂已经把她抓住了,“留下来啊!姐姐!”年
轻的秦荻说,泛白的嘴角浮起一个古怪残忍的微笑。
她那柔软冰凉的身体紧紧贴着阿鬟,头发如绿色的水藻般蔓延下来,密密地缠绕,拖
着阿鬟一前一后直往那更深更寒处坠落。
眼看阿鬟即将成为笼中鸟网中鱼,她的身上突然射出光芒。那光线先开始很柔和,后
来越来越盛,直至耀眼夺目。秦荻,或者说那貌似秦荻的绿发女子,就象是被灼伤了似的
迅速退开,一退数丈,害怕地飘浮在光芒之外的水域,吃惊地瞪着她。
所有这片青色混沌的水,那迷幻般的景象都因为另外一股力量的加入而波动难安,有
的地方幻象甚至时有时无,漏洞百出,象有无形的手在撕扯,在破坏。
争斗持续着,光芒和水色互相吞噬。阿鬟悬浮在光环中央,左手叠在右手上,做着一
个古怪的手势抵着眉心,双目微闭,表情禅和平静。只是这样静默的姿态,光芒却可以渐
渐扩大,压制得那水慢慢往后退去。
尽管绿发女子在光环外不停焦急地游来绕去,最后以阿鬟所在处为圆心,淡青水色还
是迅速褪去,还原出一片繁星密布的夜空,秦家的露台,躺着地上的秦萩,和脸色灰败的
秦荻。
“你绝对不是人,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秦荻惊慌失措,她的头发垂落下来,眼睛也
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我是谁?你又是谁?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阿鬟取消了防御的姿势,她的身上并无半滴水珠,本来这一切都不存在啊!而能造出
这种水域幻境的她,到底是谁?刚才的景象,应该是她记忆的一部分吧?年轻的秦荻,真
的已经死在瑞士的莱茵湖底了吗?那么,现在的秦荻,又是谁呢?
秦荻怔了一下,显见阿鬟的话说中她心事,她眼中浓重的敌意消退了些。
“那么是谁做的?他受的伤重不重?要怎么样他才会好?”她蹲下来将秦萩抱在怀里
,因为无计可施,几乎要哭出来。
无论她是不是真正的秦荻,她对秦萩的关心可绝对是真的。
“有一个人,应该能救他。”阿鬟轻柔的话语随着一阵清风送到她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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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七章 仁心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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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我!”
“还是你动的手,不是吗?”秦荻惊疑不定,但是思忖到实力不及对方,所以不敢妄
动。
“不,伤他的人要求我自动消失。”
一听此话,秦荻骇笑。
“这听起来象我以前常做的事呢,真是报应不爽!”她一双点漆明眸带着几分狡狯,
瞟向阿鬟,“是那只猫妖做的吗?但我可不认为它有如此能耐!”
她居然知道猫妖的存在。
“虽不中,亦不远了。”
三言两语,实在难以讲清楚这其中曲直,还是救人比较要紧。阿鬟走过去,探出一只
莹白的手悬在秦萩额头。
“你干什么?”
“遗忘术,教他忘记曾经认识一个叫阿鬟的女子。”
“那对他有没有伤害?”秦荻的眼神稍柔和了些。要一个女子退出一场情爱,从来都
需她用尽手段,才能遂愿。可是面前这女子却为人着想,甘愿拱手相让。也许这次,哥哥
真的找到了合适的人。
阿鬟想了一下,答道:“有可能他还会忘记一些其它的事,其它的人,不过人的一生
当中,有很多忘了也无所谓的琐碎。”
“谁说的?”秦荻突然使劲拨开她的手掌,“你不是人,你当然不知道过去有多重要
!如果没有了过去的记忆,那他就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可是,他的性命重要,还是记忆重要?”
秦荻咬着嘴唇,委决不下。
“他不一定会全部都忘记,象他的家人,他所做过的重要的事,只是不排除这个可能
性而已。”阿鬟好心地劝慰。
在她,并不在意就这样退出秦萩的生活,本来就没有学会怎样爱。
“没有了记忆,他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守护的,就是这样的哥哥,我不允许任何人改变他。”
秦荻始终不肯,这般坚持,真令人意外!
无奈之下,阿鬟只能带着他们去找薇颜,蔷色伤的人,薇颜应该能救,她这样想。
“伤他的到底是何方神圣?”秦荻一边驾驶她自己的车子,一边问。
“沈蔷色。”
阿鬟吐出的这个美丽的名字显然没有引起她的任何反应。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哥哥就不会有事吧?”她看了一眼后视镜,又瞥了一眼
坐在旁边的阿鬟,“我真不懂,做妖怪应该有妖怪的自觉,为什么总喜欢和人类搞在一起
?”
阿鬟但笑不语。
如今就算真有妖怪想隐居在深山大泽,又能往哪里去?人类的脚步都已经触及地球上
每一块土地,甚至踏上了月球。妖怪们只能混迹于人类之间,伏行于城市一隅,努力地适
应环境,勉强生存下去而已。
车子在霓虹灯影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有几个喝醉了的家伙互相搀扶着在街上走,眼看
要撞上了,秦荻却毫不减速,险险擦身而过,惹来醉鬼们一阵高声谩骂。
“这些家伙,死了也是活该。”秦荻冷冷地说。
是的,有些人,真的比妖怪还讨厌。
灯火渐渐稀少,人烟也淡薄,她们离开了闹市区,终于抵达偏僻的沈氏诊所。
秦荻径直冲上草坪,直往那玻璃大门上撞去。
“小心!”
车头灯离大门一根发丝的距离时车子稳稳刹住,可见秦荻驾驶技术一流。
但是那扇门原先就是破的,象是被人狠狠砸过,破了个大洞,裂纹滋生,碎玻璃洒了
一地。下得车来,更看到诊所内一片狼藉,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洗劫。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子正在收拾。
她戴着一副粗框眼镜,头发随随便便地扎在后面,毫无个性的装束掩饰着她的绝世容
光。正是沈薇颜,阿鬟有些不敢认,怕又是蔷色跟她开玩笑。
“阿鬟?”
沈医生看到了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来。
“薇颜?还是,蔷色?”
薇颜笑,柔声说,“蔷色肯定又骚扰你了吧,她没有恶意的,你不要见怪,我替她赔
不是。”
“难道这样还不算是恶意吗?”秦荻搀扶着秦萩进来,忿忿地说。随即看见满目疮痍
,也不禁愣了一下,“这里遭贼了吗?”
“哦,这倒不是,有个,嗯,有个病人因为一起医疗纠纷,所以……”薇颜看见昏迷
不醒的病人,旋即迎上去,“他怎么了?”
秦荻却担忧地看了一眼阿鬟,她推荐的医生很不可靠啊。是凶手的妹妹也就罢了,但
医术似乎很差劲。
“是那只狻猊吗?”阿鬟道,薇颜吞吞吐吐说的那个病人,大概就是那只被换了猫胆
的狻猊吧。
沈医生的目光迅速掠过棕发女子,面上浮起了然的微笑,阿鬟带来的必定也是非常人
。“是的!”她坦言,“那狻猊是本市某黑帮的头目,据说他原来出了名的英勇,而今被
人讥讽为猫胆狗熊,心有不甘,所以纠集了一帮人来报复。”
“你并不是没有阻止他们的能力。”
“如果我有能力的话,我只希望能阻止这整件事的发生。”
说话间,沈医生已检查完毕,面上有讶然之色,“他百会穴上有一个异物,致使他昏
睡不醒。”
阿鬟于是将经过原委和盘托出,并无一丝隐瞒。
“这么说来,他中的,应该是蔷色的花刺!花刺化作一枚牛毛细针,肉眼难辨。”
花刺?原来她们是……秦荻若有所悟,怪不得布衣荆钗也难掩国色天姿,她们原来是
一双颜色艳绝的蔷薇花妖。
“那么……”
“我可以将它取出来,但必须要借助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秦荻和阿鬟异口同声。
薇颜眼神异样地看了一眼阿鬟,终于,这冷冰冰一个人,也会开始关心另外一个人了
吗?
“你的本身。”她静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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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八章 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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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本身!”她看着阿鬟,眼中有银色光芒一闪。
阿鬟却反手一把擒住薇颜手腕,“还装么,蔷色?”
薇颜一脸莫明所以。
但阿鬟眼神坚定,在这样的眼神下,任何东西都有无所遁形之感。
带刺的蔷薇也不例外。
只见薇颜的表情慢慢起了变化,原本眉目温顺,表情恬淡,渐渐灵动张扬起来,眼睛
里晶光闪耀,立时添了有万种风情。“还是瞒不过你啊!”她嘟起红唇娇嗔道。
“你做这些事,根本就不是为了你的宠物小黑。”
“哼!”蔷色冷笑,“我不是薇颜,我才不会傻到为别人做事。”
“你私自来找薇颜,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交易,现在条件改变了,你交出那东西,我才
救他,要不然,他就永远这个样子好了。”
“哦,对了,还有你的好朋友沈薇颜,如果你再想见到她的话,最好按我说的做。”
蔷色和薇颜,她们之间的纠缠由来已久。虽是姐妹,但其实是一对生死冤家。上一次
蔷色不择手段,夺走了薇颜的男友。而这次,她要控制薇颜身边的其它朋友。
“我不会受人威胁。”阿鬟撤了手,有些冷漠,“我如果答应你,你就更可以为所欲
为了。所以,随你怎么样好了。杀人也罢,毁掉薇颜也罢。我只是想知道,如果薇颜不在
,你会不会很寂寞?”
说完阿鬟掉头就走,留下错愕的沈蔷色。
“难道你就没有在乎的人吗?邢之源算不算?”她气急败坏地在阿鬟身后喊,阿鬟理
都不理。
“真差劲呵!”披着白大褂的冒牌医生恨恨地回头看病人,“原以为他多少能打动她
,谁知道……”
“你不可以走!”看着她们唇枪舌剑的秦荻这时出手拦住欲离开的黑发女子。
蔷色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天,“不管你是谁,我对你可没有兴趣。至于那枚花刺,明天
自然会消失。”
说完砰一声推开大门扬长而去,嘴里还不断嘟哝着,“这年头,妖怪一抓一大把……
”
第二天,清晨的一线阳光在重重窗帘的缝隙里照进秦萩的房间,秦萩眨眨眼坐了起来
。
“你醒了么?”陷在沙发里的人突然说话将他吓了一跳,看清楚那人是秦荻,他拍拍
胸口定了定神,“干嘛一大早跑到我房间里吓人!”
“你!你难道忘了昨晚发生的事了吗?”
“昨晚?昨晚我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困难地回想,突然皱眉担心起来,“
不会我一直在做梦吧?阿鬟不会是我梦见的女子吧?”
“阿鬟?你还是忘了她吧!”秦荻有些烦恼。
“为什么?”
“她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她根本就不喜欢你!”没说出口的还有一句,她是个妖
怪。
“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她就行了。”秦荻天生乐观,“而且,你不觉得你老哥很有
魅力吗?她真的很好,你不觉得吗?没见过那么典雅娴静的女子啊,真是世间难觅……”
说起阿鬟,他开始滔滔不绝,秦荻直翻白眼,仰天长叹,他都当看不见。
“说起来,小的时候,我曾在爷爷书房看到过一幅仕女古画,跟她就有几分象,什么
时候我找出来给你看……喂,你到哪里去?”
秦荻大概是再也受不了他,拔腿转身就走。
秦萩一个人坐在床上,傻笑了一会儿,然后侧着头开始思考,我昨天到底是把戒指送
给她了呢,还是没有,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戒指,据说是人类的定情信物。
阿鬟手里拿着一枚式样简单的钻戒看来看去,晶莹的石头折射出微微的光芒,一颗小
石头而已,就能联系两个人的感情永远不变吗?
这是昨晚从秦萩手中掉落下来的,她捡起来了,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他。
她不能理解,凭什么,他就认定了她呢?他一点都不了解她呵,他不知道,除了这副
形容,她其实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甚至连过去都没有啊!
秦荻说,“你不是人,你当然不知道过去有多重要!”
“如果没有了过去的记忆,那他就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她当时象被人撕裂了外衣,一阵恐慌。从来都旁观别人的故事,以为这是一种明智和
理性。但是这样的存在,即使千百年都不老不死也完全没有意义啊!
不行,她要去找之源。
之源正在拍戏,摄制基地重重防卫,不过拦不住阿鬟。守在大门口的保安只觉得阳光
一阵刺眼,才闭了闭眼睛,阿鬟就已经进去了。
奇怪的地方,她看到里面有一间一间的大仓库,来来往往的人什么打扮都有,有提剑
的侠士,也有浓妆艳抹的摩登女郎,他们都是演员吗?
她上前问,“邢之源在哪里?”
他们指指那边,沿着他们指点的方向走,她竟然走到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上,重楼叠
宇,飞檐翘角,行人多做古时妆扮,她行走其中,倒也不十分触目。
可是之源在哪里呢?
突然一声大喝传来,“喂,那个群众演员怎么走到镜头里面来了!”
她回头,那个方向一些人簇拥在一堆机器后头,其中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人叉着腰满脸
怒容。
“阿鬟?”邢之源不知从哪里飞快地冲出来,将她拉到一旁,“你怎么来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她看着他一身古怪服饰,头上还绑个扎带,有些忍俊不禁。之
源被她看得脸红,跟导演打了个招呼将她拉到路边的一间空的民房里。
这房间造得跟真的一样,床铺衾枕,一应俱全,还有一面昏黄的铜镜台,映出微影憧
憧。
“怎么了?”之源让她在镜台前坐下,她看起来很着急,他难得会看到她出现这样的
神情。
“你要小心!”她将蔷色做的事约略跟他说了一遍,“你要小心啊,为了对付我,她
可能会找机会向你下手。”
邢之源突然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眼睛里有些湿润,她终于是关心他的,而且似乎胜过
关心秦萩.“你不管秦公子的死活吗?”
“我越着紧他,他就越会危险;而如果当他是陌路,蔷色就不会对付他。”
她看起来对她的推论非常有把握,但她却忘记了一件事,她这样匆匆忙忙地跑来提醒
他,不也是将他置于危险的境地?可是他却快乐得说不出话来,真正在意时,是什么理智
冷静都无法顾及的吧。
“你怎么知道当时那个人是蔷色,不是薇颜?”
“她太想要!”阿鬟看着那面镜子喟叹,“如果在她面前有一面镜子的话,她会发现
因为想要得到所以她面部的表情不自禁地变化,虽然只是极其微小的变化,但对于我来说
,已经足够了。”
“哦,还有……”她突然吞吐起来。
“你觉不觉得我这样的存在完全没有意义?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孑然一身,什么
都没有!”
怎么她会突然有这样的感慨?他连忙说,“怎么什么都没有,你有我啊!我们做朋友
做了那么多年,你居然说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对哦,还好,我还有你!”
阿鬟吁了口气,只要有人的记忆里有她,大概就能证明她确实存在过。
“刚才那个是你的朋友吗?”阿鬟走后,摄制助理跑过来问,“样子挺好的,能不能
叫她来客串一个角色?”
“不可能!”之源一口回绝,“她不适合娱乐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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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九章 吾妻双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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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见了!”
这几日,秦荻日日回家遇上的是她失魂落魄的哥哥。他得空就拉住她诉说,什么佳人
芳踪杳杳,寻遍全城不见之类的。
“不知道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找不到阿鬟担心得要命,也不想想自己那个落拓样子,罕有欢容,憔悴不堪,也会
让亲者担心不已。
秦荻曾料想阿鬟不会再与哥哥相处下去,可没想到她真的就此消失,而且如此决绝,
如此彻底!似乎对她来说,秦家不过是过眼烟云,挥一挥手她自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何
其忍心的一个女子!
撇下这没出息的哥哥。平日里也是阳光般明朗的一个儿郎,因为一次失恋就搞成半死
不活的样子,由他去吧,她想,哪个人说过的,时间是治疗失恋最好的良方!反正他和阿
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找不到!”一天他顶着满头灰尘和蛛丝冲进她房间,脸上凄凄惶惶,几乎要落下
泪来。
秦荻正伏在床上看杂志.“怎么啦?”她问。过了这么许多天,他的相思病竟还没有好
,反有愈演俞烈之势。
“那幅画!挂在祖父书房里的那幅画,我在阁楼上找遍了都没找到!”
秦荻气馁,不就是一幅画嘛,他说要找出来给她看,其实看不看又有什么差别,睹物
思人,又是一番伤心罢了。欲不理会他,可看他那胡子拉渣的可怜样子有些不忍心。
“你记不记得放在哪里了?我记得祖父故去的时候,那些遗物我们两个也有份收拾的
。”
她无言,那是她来之前的事,她怎么知道?“算了!”她丢下杂志爬起来,“我替你
去找找看吧!”
阁楼,家家有一座。堆放着过去生活的遗迹,被抛弃的器什,不再受宠爱的衣物,都
是一些用不着又舍不得丢的东西。所谓打入冷宫,大抵如是。
她很少爬上家里这个阁楼,只因为这里面没有她的记忆。
沿着楼梯爬上建筑的最高处,打开尽头的门,一股混合了灰尘的霉味迎面扑来。要不
是为了秦萩,她才不会到这边来呢!她低头避开一些蛛网,漂亮的鞋子不可避免地沾上了
灰尘。可怜我新做的头发,我这一身昂贵的行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是阁楼,其实地方并不小,一间又一间互相串联。秦家上几代都是城中望族,家道
殷富,几代的杂物堆放在一起,蔚为壮观。其中不乏一些还颇为值钱的古董,但没人理会
,也只是堆在那里,灰尘累累,蠹虫爬爬。
她在昏暗的阁楼里幽灵样逡巡,在覆盖着塑胶薄膜的杂物堆中游走。
最靠外的一间最接近时代。
这是他们小时候的一些玩具,那是化装舞会用过的黑色披风,秦荻十五岁以前的生活
,就以这种方式一一呈现。她的手指拂过一辆旧自行车的坐垫,那有些磨损的皮面顿时留
下了她的指痕。这大概是秦萩上学时候的座骑吧,她心里涌起一阵温暖。
虽然她不是那个自小就参与他生活的人,但她不会比真正的秦荻更少爱他。秦萩,她
的哥哥,她会好好守护他,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他。
书画古玩,大概会放在箱子里吧!她进入阁楼第二间,那里有一些樟木箱子,暗沉沉
的红色。她用力托起沉重的箱盖,箱子轧然而启,顿时满目璨然。这些大概是祖母的一些
旧衣物吧,桃红深绿的绸缎料子,历经多年仍光灿鲜明。
她突然想起阿鬟来,那身份不明面目暧昧的女子,梳低髻,簪金钗,这类衣服看起来
再适合她不过。
再打开一个箱子,却是满满一箱的书,从诸子百家到诗词歌赋,无不囊括,这些书多
半是祖上流传下来的,秦家的后代再不会拿来读,所以都存放在这里。
她随手取了一本,翻了起来。
这个民族古老的文化神秘,极富魅力,她对此很有兴趣,尤其是道家成仙飞升之说,
她甚至啃完了道德经呢,虽然屡被秦萩嘲笑。
正翻看间,从书中掉落一张纸片,大概是书签,飘翻着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拾起
来,只见湖水蓝花笺上一面题字,一面有画,大约是书的主人闲暇时随手描画,画好后当
做书签夹在书里的。
但是仔细一看,她如遭雷殛,那画中风鬟雾鬓,倚花而笑的不正是秦萩遍寻不见的伊
人阿鬟吗?几疑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是她,那眉目,那神韵,真的是她!急忙翻过来
,背后题着四个小字,吾妻双鬟。
天哪!她毛骨悚然,双鬟,双鬟,原来阿鬟的名字叫做双鬟,而她似乎跟秦家有着久
长的渊源。她颤抖着手将书翻至扉页,那里只有一个褪色的印章,印着,秦楼藏书。
秦楼,吾妻双鬟。阿鬟她究竟是谁的妻子?她是秦家哪个人的妻子?
这一下她完全忘记了上阁楼的目的,抓着那枚书签就急急忙忙地冲下楼去。太可怕了
!假如阿鬟真是小像中的女子,那么她应该是个几百年的鬼魅吧?她跟秦家到底有什么恩
怨?她接近秦萩又是什么目的?
她带着这一连串的问题四处寻找母亲。
“妈!”终于在茶室找到了秦母,秦母正在虬曲盘结的老树根茶桌旁沏茶。
茶室四面透风,习习生凉,秦母专心钻研茶道,倒也悠闲自在,看着满头大汗冲进来
的秦荻,她爱怜地递上一杯才沏好的绿茶。
“先歇歇再说,看你急的!”
对于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秦家上下都是宠爱有加。秦母看着秦荻性急地一口吞下香
茶,微微地笑了。差一点呵,差一点她就失去这个女儿了。当年秦荻在异域溺水,虽被萩
儿及时救起,但也足足一年没有说话,他们以为她被吓坏了,带她看了无数个心理医生都
没有用。
可是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再后来,慢慢地,她痊愈了,而且痊愈得是如
此之好。家人屡次禁止她靠近任何江河湖海,可她非但不听,水性反而好了很多。
这就是她生命力强悍的女儿!
只是后来她感觉女儿跟她疏远了许多,不过女大不中留,只要儿女健康安乐,她还能
奢求什么呢?
“妈妈,我们祖上有没有一个叫做双鬟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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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十章 薄命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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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问得突兀,秦母一听脸上微有些动容,“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秦荻怕吓着她,悄悄地将那张画有双鬟的书签收了起来,撒谎说,“我方才在阁楼上
找旧东西的时候,看到有本书上写着这个名字,挺好听的,不是吗?真想知道那是个怎么
样的女子。”
秦母执壶微叹,“还能是怎么样?薄命二个字而已。”
秦荻心下知道触动母亲心事,暗地里吐舌不语。不过秦母毕竟好修养,不然也不会在
丈夫金屋藏娇很多年都装作不知道,尚一派平静地学习茶道。短暂的嗟叹之后,她低头继
续烫壶,水蒸汽弥漫上来,坐在当中的中年妇人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双鬟姓俞,算起来应该是你曾祖母。”
曾祖母?这下玩笑可开大了,难道哥哥爱上的竟是曾祖母的鬼魂?
“那我曾祖母和我曾祖父感情可好?”
“那是上两代的事了,我怎么会知道?”秦母抬头笑,“再说我嫁入秦家时,俞氏早
已经亡故了。”
“那么早?”秦荻惊讶,在秦母对面的树桩凳子上坐下,摆出一副听古的样子,“她
怎么会那么早就去世?其中必定有些缘故吧?”
“是啊,不让女人怎么会被称作薄命呢?”难得女儿肯坐下来与她聊天,秦母不由有
些高兴,自是有问必答,但过去的事她也只知道一鳞半爪。
“这在当年是讳莫如深的事呢,不过现在连你祖父都去世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据说你曾祖和你曾祖母俞氏先开始夫妻情深,后来因为俞氏没有子息,你曾祖就纳了一个
小妾。但俞氏那个人生性妒忌,小妾又恃宠生娇,因此妻妾一直不和。没多久小妾生了一
个儿子,也就是你祖父,愈发母凭子贵,正经欺凌起正室来。再后来闹得狠了,不知怎么
搞的,两个人都死啦!”
秦荻心里咯噔一下,“都死啦!怎么死的?”
“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大概就只有你曾祖才知道了!当年对外只说是意外,秦家也
使了不少钱才勉强遮盖了过去。大概是因为这场惨剧,你曾祖后来就没有再续弦,孤独终
老了。”
在那个时代,无子和嫉妒都是七出之条。身为正室,应该积极为丈夫寻觅妾室才会受
到众人称颂。
这些,作为现代女性(妖?)的秦荻当然不以为然。不过既然不事生产,没有经济收
入,又怎能要求丈夫给予同等的尊重?俞双鬟大约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会众人皆醉我独
醒地抗争吧!
秦荻思忖,那这么说来,她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秦扶风的怨恨,甚至对秦家,也一定
不会是带着感恩的心情啊!
看目前的情形,欲擒故纵,若即若离,将秦萩搞得神魂颠倒的,不正是她吗?
想到这里,秦荻再也坐不住了,“我走了!”她站起来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你去哪里啊?”
“找个朋友!”
秦母摇头苦笑,女儿长大了,个性真的改变了很多。
秦荻去的是沈医生的诊所,她想不管在那里的是沈蔷色和沈薇颜,是敌人还是朋友,
那对蔷薇姐妹大概总能知道阿鬟在哪里吧!
沈氏诊所出乎意料地人来人往,当然有好些貌似人的东西穿行在其中。
“嗨,小姐,还没有轮到你。”接待小姐看见秦荻径直冲进去赶忙站起来阻拦。
“我是沈医生的朋友。”秦荻分辨着推开了治疗室的门。
沈医生正在给病人做检查,那病人听到门声惊讶地回头,秦荻看见它迅速地将一条尾
巴收了起来。
沈医生神色自若,看了秦荻一眼,继续跟病人说,“我给你检查过了,你只是吃坏了
肚子,并没有中毒,我给你开些药回去按时吃,以后记住不要到火葬场偷吃死人。”
沈医生打发了那个病人,很和气地叫秦荻坐下。
“你哪里不舒服?”
她把她当做了急诊病人。
“你是薇颜还是蔷色?”
秦荻学着阿鬟问,看起来象薇颜,不过也可能是蔷色,孪生姐妹真的是一件很麻烦的
事。
沈医生笑笑,冲她淘气地挤了挤眼,“所以我说我也能做薇颜,我也能治病救人,我
也能装作很温柔很好的样子,我说我是沈薇颜,没有人会不相信!”
秦荻深吸了口气,“沈蔷色!”
“不!”蔷色摇摇纤纤手指,“我现在做沈薇颜做得挺开心,记住我是沈薇颜!”
“我不管你是蔷色还是薇颜啦,你知不知道阿鬟在哪里?”
“阿鬟?哼,她不是我的朋友,她对我的死活不闻不问!”她俨然以薇颜自居,颇乐
在其中,不过提起阿鬟,大概想到了她曾经的失败,她还是有些恼怒,“这个该死的女人
,她以为我真的不敢毁掉薇颜吗?”
发了一通牢骚,她又眼睛发亮地看着秦荻,“你跟她有仇吗?那个女人厉害得很,不
如我们一起去报仇?”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阿鬟在哪里!”秦荻完全不想浪费时间。
蔷色讨了个没趣,懒懒地说,“要找阿鬟,去问邢之源吧,他肯定知道。”
邢之源,当红炸子鸡,所到之处万人空巷,争睹美男风采,只有妖怪才会这么美丽,
秦荻尽情地欣赏了一刻钟。当然,这一刻钟,她被人推来搡去,根本无法靠近这个偶像级
人物。
当时邢之源正出席一个电视剧的宣传活动。
但她很快就在他的休息室里等他,旁边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保安。
“你是?”邢之源一进来就瞧见了这个不速之客。
“秦荻,秦萩的妹妹!”她不耐寒暄客套,单刀直入,非常爽快。
“嗯,听说过。”据阿鬟说秦萩的妹妹也非常人,不过应该不是对头,邢之源放松了
些,“找我什么事?”
大概是为她哥哥做说客吧,她是在浪费时间,之源心想,就是雷劈他他也不会把阿鬟
的下落告诉她。
“阿鬟在哪里?”她果然问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阿鬟不见秦萩的原因!”
阿鬟决定不见秦萩他为之窃喜了很久,这表明秦萩这个故人之后简直不堪一击,他之
前完全不需要大费周章。
“我知道,不过我也知道她是什么人!”秦荻稍顿,抛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她姓俞
,叫双鬟对不对?”
之源勃然变色。
“她果然是俞双鬟,这世上竟真的有不怕阳光的鬼魂吗?”
“不,她不是!”之源辩解,但是秦荻根本不信,她从包里拿出那张书签,“那你怎
么解释她跟俞双鬟长得一模一样?”
他语塞,半晌才说,“阿鬟从不会伤害任何人,她是谁跟你们秦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
“她跟秦家真的半点关系都没有吗?难道她以前不认识一个叫做秦扶风的人,现在又
不认识一个叫做秦萩的人?我并不是想为难她,我只是想知道她会不会伤害到我哥哥!如
果你坚持不肯说的话,我就是翻遍全城每个角落也要把她找出来!”
想到阿鬟可能受到滋扰,邢之源皱紧了眉头,那种郁郁之美险些让秦荻失神。
“好吧!”幸好他掂量了一下很快开口,但漂亮眼睛的正视仍让她有窒息的感觉,“
这是阿鬟自己的事,跟不跟你说由她来决定。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她在哪里,但是你如果敢
碰她一根头发,我会叫你后悔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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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十一章 天照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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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秦荻接到邢之源的电话,说已经替她约好时间和地点。秦荻用笔记下,老城区
天照巷5号。
邢之源末了还不忘来一句,“姓秦的真麻烦!”没等她想出反唇相讥的话就啪嗒挂了
,害得她只能对着断线的嘟嘟声生了一会闷气。
撕下便签,本来准备出发,可是临出门家里佣人来报告,说少爷昨夜又一夜未睡。秦
荻一听,无名火起,蹬蹬蹬直冲上二楼,乓一脚踹开门,将小坤包狠狠甩在地上,对着深
陷在沙发中的那个呆头鸡兜头劈脸骂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再这样真叫人小瞧了去!
”
秦萩脸色憔悴,表情却反而平静。
“我已经想通了。”他说,“缘来则聚,缘尽即散,我必定是前世修得不够,所以才
跟她缘悭一面……”
这话听来不祥,然而骂也骂过,好言也劝过,这傻瓜软硬不吃。没有别的办法,秦荻
想唯有稍露口风,希望能绝他念想。于是她在对面坐下,斜倚在沙发扶手上,瞪着她痴心
的哥哥说:“那个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古怪,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一概没有,我看她不
是妖怪就是鬼魅!”
秦萩却怅怅,“她越孤苦,我们越该对她好一些,你更不该这么说她。”
秦荻再次叹气投降。
天照巷,到底在哪里啊?
老城区街道狭窄,巷道纵横,汽车根本就开不进。她走到脚酸,也没有问到天照巷在
哪里。眼看约定的时间都快要到了,烈日炎炎下,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烤干了,这时候要是
有一片水摆在她面前,不管清澈还是混浊,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甘家巷145号,147号……蓝底白字的门牌看得眼花。这里的地形就象个大蜘蛛网一样
,错综复杂,四通八达,而她就象被困在蜘蛛网里的一只小虫,转得七晕八素。真不知道
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苦命,为什么要东奔西跑地找一个巴不得从此消失的人!
有一分是好奇吧,到底阿鬟是什么人,拥有那么强的灵力,却好像与世无争;有一分
是担忧,如果她真是俞双鬟,那么在她淡定外表的下面,那股报复的执念必定是非常可怕
的;还有一分是为了在失恋痛苦中挣扎的秦萩,这女人怎么能就这样撒手一走了之?这对
哥哥真的是很大的打击呢!她不由又想,虽然阿鬟不是人类,但只要能令哥哥快乐,是不
是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巷的入口。
这小巷寂静幽深,弯弯曲曲一时看不到尽头。两旁都是高墙,墙内人家的树枝探出墙
头,绿意阴阴郁郁地覆盖在小巷上方,平添了一层凉意。墙上湿湿地爬着青苔,一些红红
白白的花从墙头挂下来,重重叠叠,堆堆累累,煞是好看。
秦荻走进巷子,高跟鞋敲击石板路发出笃笃的声音。真静啊,看不到一个行人。不过
如果对面有人走过来的话,两个人怕要贴在墙上才能让得过去。
务实的秦荻想,这种过时的地方应该赶快拆掉重新盖,道路必须要宽敞,能让汽车通
行,楼房怎样无所谓,有电梯就行,最好再有个私家深水泳池,就完美了。
所谓风情雅趣,敌不过方便两个字。
约走了一半,远远看到有门檐突起,好像是某户人家的大门。走近了一看,门楣当中
端端正正写着天照巷5号。
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她抓起铜门环扣门,铿然有声,但半天也没有人来应门。秦荻
有几分不耐烦,轻轻一推,门后似乎没有加栓,一推就开。
进去是一个小花园,花木扶疏,绿意盎然,然而静悄悄地没有人在。她狐疑地东张西
望,怎么回事?不是约好了的吗?邢之源搞什么鬼?
这花园看起来不大,但曲径通幽,步移景换,转过一片竹林,一座小楼出现在她面前
。居然是很古老的那种,檐角翘起,雕梁画栋,将秦荻看得一愣一愣的。走进小楼,还是
空无一人,但楼里帷幕帘榻,桌椅壁画,全部古色古香,美仑美焕。秦荻满腹疑团,在楼
里逡巡了一圈,最后决定爬上楼去看看。
顺着木头楼梯爬上去,终于看到阿鬟一个人坐在案前,对镜发呆。
“阿鬟!”她开口叫。
但阿鬟恍若未闻,理都不理她。
好大的架子!秦荻火冒三丈,让她秦大小姐在炎炎夏日转悠了大半个城市,还敢这样
怠慢冷淡,她故意把脚步放重,走到阿鬟身后,自镜子里紧紧盯着阿鬟的眼睛。
可是阿鬟仍无所觉。
秦荻这才开始觉得不对劲。
面前这个阿鬟梳髻簪钗,身上服饰非常古怪。窄肩立领,宽袖小腰,下身着一条绣花
百褶丝裙,手上还握着一柄古铜镜,此时正凝睇镜中,清丽瘦怯的脸上珠泪盈盈。
秦荻忙环视周围,只见妆台上,香粉胭脂,洋花钗钿,一应俱全;楼中屏风衾枕,亦
皆侈丽,分明是几十年前的女子绣闱。
在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伴着一个自顾自流泪不已的阿鬟,好不吓人,秦荻不禁汗毛
直竖,头皮炸麻。再看楼外依旧柳高花明,日白风清,实在不似闹鬼的气氛,她忍不住颤
颤微微,颤颤微微,朝阿鬟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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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十二章 秦楼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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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尚未触到那削肩,忽听得有人低唤,“阿鬟,阿鬟……”一阵吱吱呀呀的登楼声
传来。秦荻悚然回头,一望之下,大吃一惊,哥哥?
只见秦萩皱着眉头,撩着袍角爬上楼来。
袍角?她瞪大了眼睛,发现秦萩居然穿着一袭青袍,顶着一头难看可笑的短发,目不
斜视地朝阿鬟这边走来。
怎地这般古怪?
这是她和阿鬟的约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这种装束,这种表情?
她张口欲喊,却发现秦萩根本不看她,眼中也无半点波澜,脚步不停地走过来差点跟
她一头撞上。她讶异莫名,急忙闪在一边。
秦萩立在阿鬟身后,叹着气将双手搭在阿鬟肩上,“还在生气么?”他俯身柔声说。
“我哪里敢?”阿鬟香肩一抖,象被火烫到似的躲开了。此时的她已不再哭泣,但声
音里充满怨怼,并且不肯转头看他。
两人一问一答,旁若无人。秦萩近在咫尺,毛发神情都细微可辨。可奇怪的是她能瞧
见他们,他们却瞧不见她。这时她心下已有些恍惚明白。
这酷似秦萩的男子当是曾祖秦扶风,而这女子也应当是几十年前的俞双鬟。她自己能
重造记忆中的水域,那么阿鬟亦能重现秦家当年风光。只是这局设得比她又胜了一筹,她
根本不知道是从何处开始就步入了迷离幻境。
俞双鬟,小名亦叫阿鬟,她真的是秦萩曾祖母吗?她重现当日情境,到底想干什么?
“你为什么就不能试着接纳她?”
秦扶风收回了落空的手,有些讪讪。
阿鬟不说话。
他又说:“嫣红虽然出身微贱,但温顺恭谨,况且她已为秦家添了一子,承继香烟,
也算功不可没。”
阿鬟仍是不理,一张俏脸冷若寒霜。
“你到底要怎么样?”那男人终于有些不耐了,袖手凭窗,提高了声音,“难道要我
休掉她你才开心吗?稚子尚呀呀学语,你忍心吗?”
“不敢!”阿鬟贝齿间啐出冰屑样两个字。
“你有什么不敢?自她入门以来,你就避居此楼。家中举宴,每每称病不去,更过分
的是畏我如蛇蝎,竟不容我近身,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丈夫?”
“我没有丈夫!”
“你……”秦扶风气急,剑眉倒竖,回身想发火,却见阿鬟汍澜泪下,不由怔住了。
“你是我的丈夫吗?”阿鬟站起来,含泪泣诉,“我的丈夫曾说过,今生得阿鬟,誓
不他娶。我的丈夫曾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愿足矣。言犹在耳,而新妇已然进门
。如今你的手,抱过别的女人再来碰我,难道就不嫌腌臜污秽吗?”
“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
阿鬟句句血泪,痛斥其非。
错了,错了!秦荻在一旁听得分明,心里直喊不妙。
痛斥其非,固然痛快,但是人恒爱听顺耳好听的,纵使错,也不能直批其颊,又何况
秦扶风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错。
果然秦扶风恼道,“是你自己两年来一无所出,无子本是七出之条,父母亲本来要将
你休去,若不是我顾念夫妻情分……”
“俞双鬟情愿下堂求去!”
这瘦怯怯的女子挺直了脊背站着,竟然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一时间震住了所
有的听者。
“好!好!你好!”秦扶风气得说不出话来,忿忿拂袖而去。
阿鬟呆立了半晌,硬直的脊背这才颓然松下,伏案痛哭起来。
痴女子作茧自缚啊!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虽然已经知道了阿鬟的结局,但秦荻仍不
免为她暗暗担心。终日怨气冲天,身临绝境而不自知,这样下去大概会被所有人厌弃吧!
可天下至情至性的女子,往往梗直无心计,一竿撑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渐渐地,阿鬟啼声转弱,最后细不可闻,仿佛流尽了此生最后一滴眼泪。须臾抬起头
来,用丝巾沾去泪痕,取出香粉,竟对镜整妆起来。
“阿鬟,阿鬟,你当争气,别人越轻贱你,你便越要争气……”
她一个人捧镜自言自语,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旁观者如秦荻,也禁不住悲从中来
。
没过多久,楼下檐廊上的鹦鹉突然开口叫起来,依稀是,“贱人!贱人!”
阿鬟霍地转眼望,脸上便浮现了几分戒备和敌意。
只见一个红衣丽人冉冉登梯,她相貌端丽,脸庞稍圆,与阿鬟自然是有云泥之别,但
阿鬟容貌过于缥缈,反倒是此女更近人间烟火。
听见鹦鹉如是说,两人面上表情不一,阿鬟微带嗤笑,而那红衣女则表情尴尬。
“姐姐!”红衣女子貌甚恭谨,低眉顺眼,“听说姐姐近日抱恙,不知道可好些了没
有?”
“不要姐姐妹妹地乱叫,我当不起!”
阿鬟只是一派冰冷,红衣女倒也不十分在意。
秦荻心想这红衣便是小妾嫣红了。
阿鬟的眼睛掠过嫣红身上所着的大红褂裙,不悦道,“你难道不知侧室只有穿粉红的
命吗?”
孰料嫣红眉峰一挑,眼光如电,笑道,“姐姐不是跟相公说过要下堂求去吗?姐姐若
去,我母凭子贵,理当扶正,连姐姐所住的这座小楼相公都会给我居住,又何况这区区大
红裙袄?”
阿鬟气苦,然而终究无辞以对。
嫣红闲闲环视室内,摸摸这个,掂掂那个,似乎一切皆已为她所有,完全不将阿鬟放
在眼里,先恭后倨,简直判若两人。
阿鬟在旁忍了又忍,但眼圈不禁又红了。到底茕茕弱质,孤掌难鸣,终难抵挡小家女
的狡猾手段。
忽然嫣红发现了妆台上的铜镜。那铜镜年代虽久远,但青光莹莹,光可鉴人,兼之精
巧圆润,背后又饰以精美花纹和文字,她一下竟爱不释手。
“放下!”阿鬟尖声叫道。
嫣红又笑,这女子貌似敦厚,实则心机深沉。
“姐姐去后,这里一切皆为我所有,又为何舍不下一面小小铜镜?”
“你已夺去我所有的东西,这面铜镜是我陪嫁之物,朝夕相伴,万万不能给你!”
阿鬟过去取,但嫣红抓住那铜镜不肯放手,又冷言冷语道:“下堂之妻,妆扮得再美
能给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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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城风絮之疑似故人来) 第十三章 机关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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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新仇旧恨俱上心头,为了一面并不值多少钱的镜子,两个人都红了眼,谁都不
肯放手。终于是明刀明枪地争夺一样东西,仿佛只要用力抓住了不放手,就赢了这一场缠
绵一生的战争。
但阿鬟毕竟力弱,终日吟风弄月,拈针绣花的身子哪里敌得过丫鬟出身的嫣红?争抢
间嫣红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
于是嫣红手持铜镜,冷笑着掉头想离开。
但是阿鬟忽然嘶喊一声,“奴才可恨!”就跳起来抓起茶几上供奉的一只花瓶往那小
妾砸去。
许多的大错都在一念之间酿成,眼看着那青花瓷瓶带着一道青白的弧线朝嫣红头上砸
去,秦荻的手再也忍不住伸出去阻拦,但这毕竟是过去的幻影,她眼睁睁地看着阿鬟的身
子象流沙一样穿过她的手臂,无可避免地朝她既定的宿命奔去。
嫣红也闻声回头,她的脸上本来带着胜利的得意,但看到阿鬟如复仇女神般呼啸而至
,她惊恐得无法动弹,好像不敢相信温婉娴静的闺秀也会变成杀人夺命的修罗。
哐啷啷一声,花瓶碎了一地,红衣女子应声倒下,鲜血慢慢地从她头上渗了出来。
而那枚铜镜自她手上掉落,带着沉重的嘎嘎声,滚到阿鬟的脚下,最后静静地躺在那
里。
这一刻,屋里变得非常安静。
阿鬟垂着手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声息全无的嫣红。她脑后的那滩血迹,象一朵妖
艳粘稠的魔鬼花,越开越大。
漠然立了半晌,阿鬟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她惨然一笑,再也不看她的敌人,摇
摇晃晃地走到床后,开了衣箱,取出一匹白绫。
秦荻闭上眼睛,已不忍再看,太惨了,也太残忍了,她希望阿鬟重现的这幕快快结束
,她讨厌这种感觉,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子的死亡却无能为力。然而她又不甘心闭上眼睛
,因为还存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许会有人阻止她的行动。
那边厢阿鬟默不作声地搬过一个绣凳,摇摇晃晃地爬上去,将白绫甩过大梁,打了个
死结,手抓白绫,她瞩目看了一会儿,脸上居然浮出微笑,仿佛见到绳圈里是一片金碧辉
煌的极乐世界。
正当紧要关头,楼梯口真的有人来,听声音是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来。快点啊!秦荻心
里着急,眼看那边玉人将陨,这救人的人怎么来得这么慢啊?
楼梯栅栏的缝隙里出现的是秦扶风的脸,一脸的迟疑和惊恐,看见秦荻就加快了脚步
,(他居然看得见秦荻?)嘴里喊着,“你果然在这里!”
可是奔上来之后,第二眼就看到了偷投缳梁上的阿鬟,“阿鬟!”他惊怖莫名喃喃说
道,接着眼睛一翻便昏了过去。
这哪里是秦扶风,分明是一身现代打扮的秦萩!
“咦!”紧接着一声女子的嗟呀声,海市蜃楼,奇景幻影,均汇聚扭集,消失在那面
古铜镜中。所谓绮丽绣楼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民居,房内空空如也,站着一个秦荻,躺着一
个秦萩,还有一面莹莹古镜,静静地躺在地上,氤氲着轻雾一层。
妾有秦楼镜,照井胜照心。
一只纤纤绣鞋踏出古镜,阿鬟整个人如飞仙飘落在地上,衣袂无风自动,甫一落地,
便焦急地上前察看秦萩.“他怎么来了?那种情景,人类承受不住的!”
秦萩仍惊异地瞪着阿鬟,“你是俞双鬟的鬼魂吗?”她亲眼看到阿鬟自缢身亡,难道
千年古镜收了她的一点魂魄?
“你还不明白吗?我从来不是俞双鬟!我不过是这镜子的一点精灵,无形无相。”
原来她是古镜凝聚的精灵,大概是双鬟日日相照,才在变幻人形的时候有了跟俞双鬟
一模一样的形容。她不是双鬟,因此她跟秦家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纠葛。
所以她才这样冷静淡泊,悠然随心。
“他怎么会去那里?”
沈氏诊所,阿鬟看着躺在治疗床上的秦萩,有些不解。
“我告诉他的!”
秦荻星眸明亮,坦然地迎向阿鬟疑惑的目光,“我在电话旁边留下了有痕迹的便签本
,接着又去见他,故意提起你,我哥哥并不笨,他早晚会知道我是接了一个电话出去的,
也知道如何显出地址,更知道那种老城区是你一向喜欢住的地方。”
“不管你是什么,他都有权利知道,因为他喜欢你。而且他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软弱
无力的人类,他有力量和勇气决定任何事!”
秦荻说得大言不惭,可是,阿鬟看看昏迷不醒的秦萩,他可明明成了诊所的常客,近
来每次找薇颜都是为了他。
“那是因为他几日几夜不肯好好吃饭和睡觉的原因……”秦荻在一旁帮忙解释,非常
热心的样子,她真的是一个好妹妹。
沈医生捧着药盘走进来。
“你是沈蔷色还是沈薇颜?”做妹妹的终究不放心!
那位扑朔迷离的沈医生微笑着说,“我是薇颜!”
可是当她准备好点滴瓶,正要将针插进秦萩手臂的时候,秦荻分明看到沈医生冲她挤
了挤眼睛。
“住手!”
“阿鬟?阿鬟?”
“薇颜!阿鬟她……”
“咪呜!”
一时间,小小的诊所闹成一团,所有人似乎都到齐了。先是秦荻阻止沈医生下针,而
秦萩又在这个时候醒来,焦急地一迭声呼喊阿鬟的名字,这时邢之源一头撞进了治疗室,
门缝开处,一只黑猫也挤了进来凑热闹。
这边秦萩安心地握住了阿鬟的手,“太好了,你没事!”那边邢之源大叫起来,“这
个纨绔子怎么会在这里?”而秦荻一把擒住沈医生的手臂,那只黑猫则熟稔地跳到沈薇颜
的脚下,绕着她呼噜呼噜地转圈。
看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沈医生苦笑道,“这个,我可以解释的……”
“沈蔷色!”邢之源见风使舵,立刻跳出来指着沈医生,“你又冒充薇颜!”
沈医生明显感受到了大家目光的压力,恼道:“好你个邢之源!事到如今,我再不替
你隐瞒了。阿鬟,从一开始,这家伙就非常担心秦公子会将你抢走,烦了我一天要我监视
你,因此在秦少向你求婚之际,我才会贸然出现假装蔷色将他击倒。”
“哦!怪不得要阿鬟从他生活和记忆中消失。你真卑鄙!怕争不过我哥哥,居然暗中
搞鬼!”大家的焦点顿时转移到那俊美男子身上,秦荻更是毫不留情地讥诮道。
这下子,邢之源俊脸飞红,满头大汗,想解释又无从解释,十分困窘。
阿鬟平静地看着他,晶莹的眼睛里似乎有生气、失望、伤心,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她
别转身去看躺在病床上的秦萩.邢之源大急,冲上前去,“阿鬟,你听我说……”
“走开啦!不要妨碍阿鬟和我哥哥!”这是非常尽心尽力的妹妹的声音。
“诶,这人是谁啊?很面熟呢!”这是一头雾水的哥哥。
“以后告诉你,现在一致对外比较重要。”
诊室里嘈杂一片,门外等待的病人不断地听到里头发出的吵嚷声。
“出去!出去啦!”
“不,死都不!三八,放手啦!”
“嘿嘿,叫你恩将仇报!报应了不是?”这是沈医生的声音,紧跟着居然有猫“咪呜
”一声,好像在说,是的,是的。
哪个说沈薇颜是温柔慈善的仙子?或者这个还是沈蔷色,谁知道呢?
完流苏2003-11-25后言:满城的第一个故事结束了,关于蔷薇姐妹的故事,秦荻到底
是谁,阿鬟情归何处都会在以后满城的故事中提及。另这个故事更名为《满城风絮之疑似
故人来》。
向一直看下来,看到这里的读者说哈罗,终于不是一个悲剧了,大家是不是会有点失
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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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一章 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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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隆冬,天色阴暗,北风匝地。
漫天飞雪中,两顶厚厚的轿子在金府门口停了下来。第一顶轿子轿帘一掀,走出来一
个留着短髭的中年人,黝黑的袍子,腰间垂着一条织锦的绶环。他踏着细雪走到后面那顶
轿子前,伸出手去,扶出了一位柔柔弱弱的佳人。
这佳人穿着滚白狐毛边的锦袄,云髻半欹,弯腰走出轿子后,不禁打量起金府偌大的
门面来。
昏暗天色下,朱门的颜色深沉得几乎看不见,门檐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贴着一个金
色的“金”字,在夹着飞雪的朔风中微微摇晃,忽明忽暗。
“秾秾,今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吴秾秾,沉香街桃花门巷的一个妓家,温婉秀丽,善梳人意,从良为金不换的第五房
妾侍。
“我们进去吧!”
金不换向她伸出手,那是一只修长干净,保养得宜的手,拇指上戴着一只纹理斑驳的
玉扳指。她迎向它,展开淡淡的一笑,乖乖地将自己冻得冰凉的一双柔荑交给了他。
二娘江芷蘅,三娘周宓珠,四娘阮碧云,一一地见过了。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各自
心里却暗暗地较着劲。毕竟谁都觊觎着悬空的正室之位,而今又多了个竞争者,她们怎会
不紧张?
也不是顶漂亮的女子,不过胜在年轻罢了!
据说是妓女出身,一开始就输了一筹!
金不换的妾室们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将这位刚入门的新妇从头到脚扫了个遍,戒备之
余,又带着微微的轻蔑。
这一切,秾秾尽收眼底,只是有礼地微笑着,但笑不语。
“阿紫!”
金不换突然对着一个方向高兴地伸出手去,她随着看过去,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敲在
了心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穿着紫色小袄,握着保姆的手,安静地看着家中的喧闹。
“阿紫!爹爹不在家的时候你乖不乖?”
金紫颜,金不换已逝正妻的女儿,肌肤细白,额发勒眉,头上绾髻,余下的头发整齐
地披下来。
多么乖巧脆弱的一个瓷娃娃!
有了她,周围其它人都成了布景,这厅堂廊庑突地变得模糊起来,只余她莹白细致的
一张小脸,安静地伏在她父亲的肩头。
“来,叫五娘!”
无可避免地,她对上了那黑浸浸的大眼睛,心里不由一震。这是一双安静得有些冷冷
的眼睛,静静地瞪视着她。
“快啊!快叫五娘!”
金不换催促着,秾秾等待着,可是阿紫菱角般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清晰地,一字
一顿地说,“我、没、有、娘!”
堂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尴尬,众人面上表情各异,金不换有些着恼,而众妾有的竭力按
捺住上翘的嘴角,有的则干脆地笑了出来……但吴秾秾的心却柔软了起来。
这一家子尔虞我诈,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这个失母的女儿吧!
“我也没有娘,在我很小的时候……”秾秾爱怜地看着她,“我也没有爹,所以还是
阿紫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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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二章 血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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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雪从来不会下很长时间,那样铺天盖地的下法,第二天已是雪霁天晴,再过几
天,只余墙角山阴处还有一些白色的痕迹。
天仍然阴沉沉地冷,府内各院均植有苍苔梅,静立墙角散发着若有若无冷冽的幽香。
这种天气最适合拥被高卧,睡它个天高水长,然而金府上上下下的佣人都已经开始忙
碌,洒扫庭院,芟刈杂草……
蓦地,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这个平静而忙碌的冬日清晨。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连官府的捕快都来了?”
“你还不知道吗?听说西院的那位死啦!”
“什么?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就……”
“听说啊,是昨天晚上给人杀死的!”
仆人们东一堆,西一堆地聚着,压低声音交换着消息。西院,那是四娘阮碧云的住处
。昨儿个还好好的,她颐指气使的骂人声,整个西院都听得见,怎么今天就惨死睡房?这
金家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不吉的东西,继二娘江氏未足月的孩子发生意外之后,这已经是
第二起悲剧了。
西院,浓重的血腥味飘浮在鼻端,金不换坐在偏厅的椅子里,脸色惨然,坐立不安。
吴秾秾进来的时候,他眼睛一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样悲哀地叹了口气。她默默地走
到他旁边,侍立不语。
不一会儿,有佩刀的捕快从房内出来,衣服鲜明,器宇轩昂,为首的那个叫丁孝云,
是这一带有名的神捕。
“金老爷,能不能借个安静的地方,我想问大家一些问题。”
厢房被暂时腾了出来,上至金不换,下至三娘阮氏的丫头翠儿都被一一叫进去问话。
轮到秾秾的时候,吴秾秾镇静地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越过守在门口的两个捕快,走了
进去。
这个厢房本就一桌一椅一床,丁捕头占了临窗书桌旁的椅子,秾秾只得站着。
“你是吴秾秾,金老爷新纳的妾?”
“是!” 秾秾低着头回答。
对方的语气看来甚是平静缓和,但是忽然间就变成了意味深长的质问,“你入门不过
几天的时间,金家就发生血案,会不会太巧合了?”
听得此话,秾秾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对上捕头那双精明闪亮的眼睛,“老爷回家也
不过这几天,会不会也太巧合了?”
丁孝云眼中有光芒一闪,似是对她的冷静有些意外,玩弄着手中沉甸甸的大理石镇纸
,他盯着她的眼神若有所思。
“昨晚你在哪?”
“吃过晚饭就回房休息了!”
“有没有旁人可以证明?”
“没有!”
她有问有答,不卑不亢,按照他的经验,这个女子,一定非常不简单。可是,她会是
杀死阮氏的凶手吗?
“可否借你头上的金钗一观?”
秾秾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不过还是依言拔下了发髻上缠丝镶宝的金钗。
金钗的一头做成蝴蝶形状,镶嵌着一些珍珠宝石,另一端则细长如针,尖端闪着寒光
。捕头接过来,放在手上仔细地察看,没看出什么端倪,又低下头,将金钗凑近鼻端,象
猎犬一样嗅着,但是仍无所得,只得心有不甘地将金钗还给了主人。
“她是被利器刺死的,是吗?”
秾秾突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丁孝云倏地从椅子上跳起,目光如电,直视对方。
吴秾秾却好整以暇地将金钗插回发际,“你方才那番举止,意在察看那上面有无血迹
和血腥味,不过我好奇的是,如果凶手真的用发簪杀人,事后还会不会仍旧戴在头上?”
“你到底是何人?”
见她条分缕析,句句说中,捕头不禁有几分怀疑。
“沉香街吴秾秾!” 秾秾如是答。
凡是流连江南烟花柳巷的人都该听说过,沉香街桃花门巷纤纤秾秾的艳名。盛纤纤,
吴秾秾,弄笙品箫,清歌曼舞,是远近遐迩的两面艳帜。
可是这吴秾秾,镇静聪明得叫人吃惊。原来歌女舞姬当中真的不乏红拂隐娘之辈。
岁末将至,本来该是一派喜气洋洋,可是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阖府上下听不到半声
笑语欢声,人们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可是那风中仍然呼啸不已,好像是屈死的魂灵在呼喊?那耳际冷冷滑过的寒意,仿佛
是新亡的阮氏在旧居里徘徊?
府里人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暮色一下,廊道院落里就安静了下来。只有远处西院
那边,不断传来和尚念经的梵语声和钟鼓声。
那是在为阮氏超度亡魂吧!
秾秾停住了脚步,透过花木的缝隙,往那边灯火通明处望去。金家,真的注定了悲惨
的命运吗?还是这暗沉沉,影绰绰的金府内隐藏了一个冷血的杀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制
造意外和惨剧?正想着,一阵冷风吹过,吹得她手中的白纱灯笼明灭不定,她赶紧用身子
挡着,急急忙忙地往那幢紫色的小楼走过去。
紫楼,临着一片偌大的清水池塘,紫漆髹窗,构筑清雅,是金家花园中的一景,也是
金不换爱女金紫颜的住处。
此际院门紧锁,窗户却还亮着,她扣响了兽头门环,“谁啊……”抖抖霍霍带着颤音
的声音应门。
“是我,五娘!”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姓陈,原本是阿紫母亲的奶娘,跟着紫夫人陪嫁过来
。紫夫人死后,金老爷见她人又干净又老实,所以叫她带着阿紫。
“五娘?这样夜了,怎么来这里?”
“老爷不放心,叫我过来陪着紫丫头。”
秾秾将灯笼交给一头雾水的陈妈,走了进去,她知道这妇人心里一定有不少疑问,但
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金不换宁肯相信她这个刚刚入门的外头人,也不敢将他唯一的宝贝
女儿托付给所谓的家里人。
“阿紫?”她边往里走边柔声喊,突然倏地一下,一道白影从帷幕下窜了出来,幸好
她眼明手快,玉手一抄,就将一团白乎乎,软蓬蓬的东西抱在了怀里。
这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狮子猫,碧绿的眼睛象两颗绿宝石,温暖的身体在她手上轻轻地
打着颤。她抚弄着它身上的长毛,抬头一看,却看见了一张惊骇无比的孩子的脸。
“不要怕,阿紫!”
她尽量放低声音,这无母的孩子多么脆弱易惊啊!阿紫仍然惊恐地瞪着大眼睛看着她
,小手神经质地拽着缀满流苏的帷帐。她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小小身子的战抖,那种懵懵懂
懂的害怕……
看着她,仿佛在看着当年的自己,只是害怕啊,那种无依无靠,被所有人抛弃的无助
……
“阿紫!”陈妈飞快地进来,阿紫象看到救星一样依进她怀里,“陈妈……陈妈……
”她啜泣着,象一只小猫一样蜷起来哭。
“不要怕,五娘是来陪你的。”陈妈边哄她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眼神表示着歉意
。
秾秾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一会儿,阿紫的啜泣声转弱,慢慢地,只听到她间歇的抽噎声。
“家里出了这样可怕的事,她父亲又来得少,这可怜的没娘的孩子!”陈妈的眼圈不
禁红了。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从今天起,这个孩子不会没人管了,直到……
“陈妈,麻烦你叫下人收拾一下,今后,我就住在这外边的碧纱橱里。”
一夜呜咽的风声,象谁在遥遥的角落里掩面啜泣,呜呜地直闹了一宿。吴秾秾睡得很
不踏实,尤其,那孩子不断地在梦中惊叫,甚至魇醒。她听到夜间陈妈轻轻的脚步声,将
阿紫抱着怀里哄安静了,又悄悄地退去,好像每天晚上做惯了似的。
那老忠仆,亏得有了她,否则的话,这孤苦的孩子就连一点温暖都没有了吧!秾秾叹
着气,闭上了眼睛。
清早,陈妈提着热水进来,对她客气地笑笑,问道:“五娘晚上可睡得好?”
“还好。”
她淡淡地回答。
“哎呀!阿紫小姐,快穿上衣服再出来,冻着了可不好!”陈妈慌张地越过她,她跟
着转身。看见阿紫披着头发,仅着纯白单衣裤站在内外屋的花屏隔下面。身体越发看得瘦
小,刚刚睡醒的眼睛带着迷惘,微蹙的小眉头惹人爱怜。
秾秾对着她微笑,但那八岁的孩子便抿着嘴瞪她,脸上的戒备和疏远冰也似的难以融
化。秾秾知道,不能着急的,她就象是一头受伤的小兽,需要耐心、爱和时间。
半日下来,秾秾发现紫楼非常安静,除了陈妈和另外一个女婢以外,就没有其它人往
来。阿紫孤僻安静的性格大概就是这样养成的吧!这半日,她只是抱着她唤作雪团的狮子
猫在外屋玩耍,一声不吭,乖巧得令人心痛。但偶尔,那双楚楚的大眼睛还是会落在窗旁
刺绣的她身上。
雪白生绡,竹绷子绷得又平又紧,闲极无聊,她拿起好久都没碰过的针线,下意识地
,努力地在上面绣着一个字。咬断丝线一看,还是歪歪扭扭,不成形状。她苦笑,已经多
久没有拈针穿线了?这十指纤纤,看起来仍莹白皓洁,但其上沾染的风尘绝不是闺中娴针
线遵妇训的女子所能想象的啊!
“想看看吗?”她突然开口,很随意的口气。
阿紫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一丝亮光闪过,但随即又沉默着垂下头去拨弄雪团的长毛。
看得到她的犹豫,也看得到,那小孩子内心深处的寂寞……
“嗯,绣了一上午很累呢!去找陈妈说说话……”她故意将未完成的绣品搁在桌上,
走了出去。
门外冷风扑面,秾秾略略停了一下,禁不住心中怆恻,眼角湿润。就是这样的,封闭
着自己,不容外人窥探和接近。待她长大之后,会无缘故地自卑,抑郁,带着旁人不能理
解的清高自怜孤独终日。她是知道的呵,因为今日之金紫颜,就是昨日之吴秾秾……
陈妈正在厢房里吩咐婢女做事,她隐约听到些,诸如,“阿紫小姐该做新衣了,去跟
二娘说让人送些衣料过来。还有叫厨房做些清淡的,她最近胃口不太好……”
“陈妈。”
秾秾走到门口赞许地看着这个能干的妇人,但她虽然能将阿紫的生活料理得条条当当
,到底不能代替她的母亲吧!
“五娘,有什么吩咐?”
陈妈的应对是恭敬而疏淡的,她并不介意,毕竟她只是个闯进来的陌生人。还有由于
她的烟花出身,她在金府遇到什么样的对待,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婢女行了个礼就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陈妈两个,对方有些局促,笼着袖低着头。
“我替老爷谢谢你,这样全心全力地照顾着紫丫头。”
陈妈倏地抬头,看着她似乎不知道怎样回答,半晌才说,“紫夫人吩咐过的,叫我一
辈子照顾阿紫小姐,叫她不要被旁人欺负……”
她所讲的紫夫人是阿紫的亲生母亲,金不换的正妻苏紫娘,一个薄命早逝的美人。
“要是紫夫人能留下个公子,小姐有个兄弟,也不至于这么孤苦无依。”
“我听说二娘有个孩子……”秾秾还没有说完,便被陈妈脸上的表情吓住了。她翕张
着嘴,青白着脸,半晌也缓和过来,“在老爷和二娘面前,可千万不能提起啊!”
“那是老爷千辛万苦盼到的儿子,可惜还未足月就没了,听说是给摇篮里的小被子给
闷死的。没经验的佣人就是这样,也不是顶冷的天……”
“那老爷和二娘一定很伤心!”
“何止呢!为这事,府里简直快闹翻天了!”
“怎么呢?”
陈妈环顾了一下左右,确定没有人,方才附在秾秾耳边轻声说:“二娘怀疑是四娘指
使人干的!”
“为什么!”秾秾失声惊呼,这可是很严重的指控,即使妾室们的争宠是人尽皆知的
事,但死去的四娘真的会狠心到对一个无辜的婴儿下毒手吗?
“为什么?她们吵吵闹闹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四娘长得最好,本来最得宠,
可是在金家,毕竟有个儿子才是最重要的……”陈妈说话的样子越发神秘古怪起来,“府
里的人都传说,四娘不是被人杀的,而是被鬼杀的……”
话音未落,一股没来由的冷风窜了进来,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这阴沉沉
该死的天,再加上听了这样一件可怕的秘辛,秾秾觉得冷至骨髓,寒上心头。“我去看看
紫丫头。”她托词道。
可是,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叫
她不由得毛骨悚然。她回头看时,却只有那个忠心的老仆妇恭谨地目送她离去。
大屋里烧了暖笼,暖意融融的,阿紫还蹲在原来的地方和雪团玩,听到她进来,抬头
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秾秾走到窗旁,嘴角便带上了笑意,咦,她记得走的时候那帕子
是平摊在桌子上的,可是现在却有一个角掖在底下,好像有人看过后匆忙地丢下了。
“嗯!”她烦恼地拿起绣品端详着,“我想没有人会看得出这是个什么字的。”
“我知道,是个金字!”
“是金字吗?”她笑着在阿紫旁边蹲下,“还真有点象!”
小女孩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后悔跟她说了话,又扁了扁嘴,低头闷声说道:“绣得
比我娘差远了……”
秾秾暗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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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三章 问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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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小厮飞奔来报,说丁捕头扶柩入府,急召三位夫人问话。秾秾跟陈妈交待了几
句,便随小厮匆匆赶过去。
西院,花格门窗全用净白纸糊着,看上去白漫漫的一片。正屋内经幡飘翻,香雾缭绕
,身穿法衣的和尚们正盘腿坐着在念往生咒。秾秾跨进灵堂时,正见二娘江氏在指挥着几
个衙役安放棺木。
自从血案发生后,官差们就将四娘尸体运回衙门检验,到今天才还回来。可怜那女子
,生前喧喧嚷嚷,争抢不休,死后还不得安宁,秾秾依礼到灵前烧了香,心里唏嘘不已。
四娘灵前唯有丫头翠儿一身缟素,跪在锦团上烧纸钱。
秾秾默默地走过去,抓了一把纸折的金银元宝,一个个丢到火盆里。那些冥钱被火舌
吞噬着,瞬间就化成一堆薄薄的纸灰。
“谢谢五娘!”翠儿低低地说。
她就是当日发现血溅闺房的婢女了吧,真是难为了她。那样恐怖惊悚的场面,原不是
她这样的人所能承受的。秾秾瞧见她眼底的黑影,想是连日操劳加上惊吓,她已是非常疲
累,因此劝道:“你先去歇歇吧!”
“不,这里不能断了灯油香火。”
“你自去歇着吧,我会安排人来替你。”突然旁边传来二娘的声音,不知她何时已经
走到了旁边。
二娘江芷蘅,长眉入鬓,凤眼含威,她本是商贾之女,算术精通,精明能干。目前金
府虽无正夫人,但因她素来掌管着府内大小事务,似乎正室之位,已然隐隐在握。
这边翠儿立即道了个是,起身走了开去。
“五娘真是体恤下人呢!”江氏脸上似笑非笑。
秾秾不知她是何用意,一时无语。
“老爷他们都在偏厅等了,跟我来吧!”见她不说话,江氏领着她往偏厅走,一边走
一边闲闲地说,“听说五娘最近住在了紫楼,挺用心的,不过阿紫脾性古怪,这条路也未
必走得通……”
“我……”我不是要争什么!可是她才说了个我字,江氏置若罔闻,加快了脚步入了
偏厅,喊了声,“老爷,人都到齐了。”秾秾只得闭口不言。
偏厅里金不换正与客人闲话。他穿着白罗袍,戴着素纱帽,眉宇间那阴郁之色比初见
面的时候更重了些,一连串的惨剧使得这个原本运筹帷幄的巨贾憔悴清减了不少。
秾秾行过礼,在三娘旁边坐下,瞥见上座丁捕头大马金刀地坐着,神情莫测,眼神如
电。
“经过仵作检验,四夫人死的时候已经怀有三个月身孕!”他忽然开口说道。
叭,一只茶杯跌碎在地上,茶叶茶水倾翻了一地。而跌翻茶杯的,居然是二娘。这个
消息的确惊人,但二娘的反应却似乎过头了一些。
“我早说过的,那不是意外……”二娘压根没留意众人惊异的目光,只是自己喃喃道
。
她说的,应该是二个月之前她新生的婴儿离奇殒命一事,官府调查后无所得,便定为
意外,可是二娘一直耿耿于怀,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和希望。
“到底是谁跟金家有如此深仇大恨?竟要金家断子绝孙?!”金不换一拳击在桌上,
震得桌上茶杯俱哗啦跳了一跳。
“或者我们应该问,到底是哪位夫人想做正室,不让别人有胜出的机会?”丁捕头悠
悠地说道,说出了众人心头一直怀疑却不敢深想的问题。
偏厅中的气氛顿时怪异起来,一时安静得几乎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得见。秾秾不自在
地挪动了一下,似乎寒意从脚下的青石花砖上升起,沿着脚脖蜿蜒爬上来。那杀死三个人
的冷血凶手,真的就在她们中间吗?
“秾秾来金家才几天,她应不在怀疑之列。”金不换替新纳的小妾辩解。
“而二娘也不会杀死自己亲生的儿子,这样说来,难道老爷竟然怀疑我么?”这颤抖
的声音发自一直没有出声的三娘。
三娘周宓珠,知书达理,斯文秀雅。她是落第秀才家的女儿,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些,
因此举止间带着一股书卷子气。被大家的目光注视着的她,神情有些慌张,须臾,双目中
竟沁出两滴珠泪来,一副盈盈欲涕梨花欲雨的样子。
金不换看在眼里有些不忍,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不一定,四娘脾气不怎么好,常
为些小事鞭笞下人,下人衔恨报复,也是有可能的。”
这样的话,任谁都听得出勉强之意,三娘心知自己脱不了怀疑,于是将矛头掉转,直
指江氏,“二娘一直坚持说是四娘害了她的宝贝儿子,又焉知不是二娘报复杀人?”
此话一出,便听得二娘冷冷笑了一声,她素来有些泼辣,因此不留情面地说道,“三
妹可真不是一般二般地幼稚,这些玩话说说而已,旁的人可没往心里去,奇怪的是唯独你
当了真。”
两个人互相攻讦,平白叫人看了笑话,金不换羞恼极了,抬手指着她们却骂不出来。
“金老爷暂时息怒。”一直密切观察众人神情的丁捕头此时稳稳地端起茶杯,慢慢地
呷了一口清茶。“凡事都要讲求证据,官府也不会凭着片言只语就拿人,我这趟来,一来
是送归四夫人,二来是想和诸位讨论一下案情,如此而已。”
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公门狡吏!秾秾心中暗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挑拨得二娘和三娘
互揭其短,然后又轻轻一招,卸了开去,自己不担任何责任。
“不知道丁神捕有何发现?”
“不敢,不敢!”捕头谦逊道,鹰隼样的目光扫过坐成一排的三位如夫人。三个女子
端坐着,各有各的风韵,各有各的表情。二娘一脸寒霜,三娘楚楚饮泣,五娘平静无波。
看起来都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纤纤弱质,绝不象杀人的冷血杀手,但是他相信,只要有足
够的理由,温柔佳人也能变成夺命厉鬼。
“请大家移步。”他只是说。
撕开雕花木门上官府的封条,丁孝云伸手一推,房门应声而开,一股久不通风的味道
,混合着呛人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四娘阮碧云的闺房。绣帷低
垂,罗幕沉沉,因是发生过惨案的地方,到处血迹斑斑,自有一种幽凄惨淡的阴森。
当时那死去的艳丽女子就躺在那个位置吧,他若无其事地指着木地板上那一滩已经干
涸凝固的黑色痕迹说道:“当时四娘就躺在这里。”
“呀!”本来就战战兢兢的宓珠娇啼一声跳开,躲在金不换身后,手指紧张地抓住了
他的衣袖。而江芷蘅也不禁秀眉一耸,脸色煞白。唯有秾秾,仍然平静如昔,一双盈盈秋
水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她致命的伤口在这里……”他指指侧脖,“有人用一种尖锐的利器刺进了她颈部,
导致血管破裂,流血不止……”
“在她的手上还抓着一块白布,上面染满了鲜血,似乎当时阮氏还想用来止血裹伤,
但是奇怪的是,按理说依照这种伤势,应当是一击致命,怎么死者还会有余力……”
“丁捕头!”金不换搂着快要吓晕过去的宓珠,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叙述,“带我
们来这里,你究竟想说什么?”
“呵呵!”丁孝云干笑了两声,“我认为,重现凶杀时的情景是最好的破案方法。各
位夫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果什么都没做的话,忍耐一下又有何妨?”
说完他背着手在房里转了一圈,最后竟点亮了一个烛台,烛焰摇摇地过来。屋内本来
昏暗无光,这下顿时亮堂了一些。但门缝窗棂间钻入的丝丝寒风令得烛光明灭不定,摇曳
在他线条冷硬的脸上,有说不出的古怪可怖之意。
“让我们回到案发的那天晚上……”
他将烛台放在妆台旁边,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聚集在那如豆的灯光上。
随着丁孝云的娓娓叙说,黯淡的镜台边,似乎真的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盈盈伸
出一截紫貂毛边的绣花衣袖,留着春笋般长指甲的玉手姿态曼妙地剪去过长的烛芯,吹灭
剪子上分出的一小撮火苗,锦衣绣袄的丽人放下剪子回转身来,是一张妍丽娇美的脸。总
皱着眉头,仿佛诸事皆不如意的样子,是的,那分明是四娘阮碧云的脸。
看着众人骇然变色,丁捕头满意地继续往下说。
“按照各位夫人自述,此刻,你们都在各自院中休息…………”他突然自怀中摸出一
张图纸,摊在桌上,看真了竟是金府的一张简易地图。
金府,经过三代的财富累积,层层扩建,如今已达数十亩,楼宇连亘,气势恢弘。原
先只有位于中心的那部分楼阁,后来在西边扩出一个大花园,园中亭台池沼,萦回曲折。
再后来,在花园中建起了一座小楼,也就是如今阿紫居住的紫楼,当年是阿紫母亲紫夫人
的居所。
到金不换当家话事之后,又向周边扩展,围绕着旧有的府邸购买土地,建造了几座别
院,各有命名。府内人按照大致方位,简称为东、南、西、北院。
其中尤以紫楼枕着一湾清流,风物最佳,而南、西、北院亦能有院门与花园相连,站
在楼上能欣赏园中风景。
丁孝云的手指点在东、南、北院上,不无讽刺地说:“真是一个平静的夜啊,可是如
果真的这么平静的话,四夫人就不会一个人死在这里了吧?”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这睡房里除了远处一成不变的颂经声,就只有风声低沉
幽咽,徘徊不去。灯光在众人脸上投射出奇怪的影子,更使得黑漆屏风、红绡床帐的暗处
显得更黑更模糊不清。那里,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在窥探,在蛰伏,怎不叫人心头发毛
,鸡皮疙瘩直起。
“你……”捕头遽然发声,将沉浸在各自回忆中的人们吓了一跳,“有人在你不该出
现的地方看到了你……”
他在众人面前踱来踱去,研究着众人的表情,最终却停在了江芷蘅的面前,“二夫人
?”
二娘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一双丹凤眼跟捕头精光慑人的眸子抗衡了一两秒,最终败下
阵来,躲闪了开去。
“是!我出去了一下,那又能证明什么?”
“不能证明什么?”捕头轻笑,“不过我想知道的是,这种阴冷冬夜,二夫人到底去
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北院!”
江芷蘅犹豫了半晌,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这下连秾秾都面露罕色,唯有捕头的脸
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在金府的仆人堆里蹲了一天可不是一无所获啊!微小的,哪怕是一
点点线索都要紧紧抓住,也许这正是案情的一个突破口也说不定。
“可那,不过是因为……”江氏的眼睛落在素衣缟袍的金不换身上,朦胧柔软起来,
“老爷素来习惯在睡前喝一碗血燕,我担心新妇不知道,伺候不好……”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金不换身后,周宓珠低低说道。
而金不换看了秾秾一眼,那眼神是复杂的,晦涩难懂,一个男人,担负着若干个女子
全部的感情,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哼!”江芷蘅冷哼一声,好像并不屑于辩解,却偏过身子看吴秾秾,“不过那天晚
上,五娘房里却是黑漆漆一片,半个人影也没有。”
听得此言,秾秾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想到这个女人一直躲在阴暗处窥探,也不知究
竟看到了什么,真叫人不寒而栗。
“五夫人,介不介意?”捕头越发得意了。
“那天晚上,觉着有些气闷,就到花园里散了散步。”秾秾不慌不忙地回答。
“夫人真的好雅兴,那天晚上滴水成冰,夫人就在花园里散步散了一夜?”
“是的!”
捕头差点一口气噎死,明明知道她在撒谎,可是却又奈何不了她。这时金不换沉声道
:“你不用怀疑她,当时我和她在一起。”
一听这话,丁孝云却若有所思起来,无意识地在房间里踱步。秾秾看着他的靴子踩上
那滩血渍,又踏出去,再踩上,再踏出去……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两道恶毒憎恨的目光狠
狠地瞪着自己。
只一会儿,捕头好像想通了什么似的,抬头微笑着说:“金老爷维护爱妾的心情可以
理解,但是您可别忘了,在中院里伺候着的仆人们可都瞧见了,您是独个儿在书房读书读
了半宿。”
“够了!”金不换怒道,他的耐性已经到达了一个限度,虽然对于官差他一直给予三
分忍让,但是这个丁捕头一再地打探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看起来根本就无法解决问题的
样子。而且,作为一家之主,非但无法保护妻妾儿女,还要让她们在外人审判逼问的目光
下度日,这种挫败感让他非常恼火。
“金老爷……”丁孝云还企图再说话,却被金不换大手一挥制止了,“我会给予你在
金家出入调查的自由,但是希望你能够尽快找出凶手,还我们一个平静的生活。”
说完,他走到秾秾跟前,伸出手来轻轻扶着她的肩,两个人就这样相偕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呆立的丁捕头、江芷蘅和周宓珠。
丁孝云正思考着如何措辞,从两位夫人口中再套出一些线索,却听到江氏充满恨意地
说,“看来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紫夫人了……”
他望着她,后者眼中流转的凌厉寒光令他心惊不已。千万不要得罪女人!他心头浮上
这一句话。“二夫人!”他开口,唤回了久久凝望门外的江芷蘅的神志。她一惊,随即冷
淡又恭敬地说:“既然老爷已经同意您留在这里,丁捕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请尽管叫
下人跟我讲。”说完独自离开了。
剩下的只有周宓珠了,他还未开口,周氏就笑着说:“或许丁神捕认为金家的正室是
个炙手可热的东西,可是,不管你信不信,那绝不是我想要的。”
奇怪的女人,此刻金不换不在,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了。
当事人接连离去了,凶屋里只留下捕头一个人,他在紫檀桌子旁坐下,眼睛落在那张
地图上。对这件案子,他本来自认为已经有了一定的轮廓,可是经过这一番较量,空白点
却越来越多。
那个象谜一样的女子,沉香街吴秾秾,来得非常奇怪。那种冷静和自制力,难道真的
是一个普通的风尘女子所能拥有的吗?
而江芷蘅和周宓珠,每个人的说话好像都不尽不实。他虽然认定不会有毫无目的的杀
人行为,但是他也不能不承认,在金家,除了正室之位值得争抢之外,真的有太多的可能
性,能使一个人杀机频现!他还得继续寻找可供追逐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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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四章 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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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西院的门,金不换搂在秾秾肩上的手放下了。
“你认为他说的有没有道理?”
他们沿着花园池子的堤岸慢慢地走。花园的池沼原是个天然河泊,当时扩建时,保留
了这天然活水,水边筑楼,围水兴园。盛夏时,菡萏满塘,而现在是一派萧索凋零景象,
埠头上小舟自横,临岸的水面结着一层薄冰。
“二娘和三娘?”
她们真的会为了一个正室的名分而自相残杀吗?这些深闺女子,她们的想法是沉香街
的吴秾秾所无法理解。
“那要看她们是不是真的知道四娘已经怀孕的事。你不是已经告诫过她,暂时不要把
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不错!”金不换痛苦地皱紧了浓眉,以至于他宽阔的额间形成了一个川字纹,他方
才并没有对捕头说谎,那天晚上,秾秾的确和他在一起,他告诉了她四娘怀孕的消息,这
个消息令得他方寸大乱。
“她说她特地等到我回来,第一个让我知道这个好消息,她很高兴,可是我却高兴不
起来,甚至不让她告诉别人,早知道……”
他喉头发紧,有些说不下去,别转头去,掩饰那眼睛中闪烁的一点泪光。一日夫妻百
日恩,即使他并不爱她……
秾秾假装看不见他的失态,只是垂下眼帘,想了一下然后说:“这种事,是瞒不过贴
身丫鬟的,我想翠儿一定知道,而如果翠儿知道的话,就可能告诉其它的人……”
“我去找翠儿!”
“不!”她伸手拦住了他,“你这个样子,会吓到她的。还是我去吧!你如果有空的
话……”
她看向那矗立在一湾池水边的紫色小楼,“如果有空的话,去陪陪阿紫吧,她才那么
小,太需要一位父亲的陪伴。”
顺着她的目光,金不换也望过去。那一座楼阁静静地存在着,却灼痛了他的眼睛。那
里,曾经住着一个他深深爱着的人,可是她那样残忍地离开了他,仅仅留下了一个容貌酷
似她的女儿。
紫颜,紫颜,正因为女儿象极母亲,所以才取名叫做紫颜。
他不是不爱女儿啊,只是每次一看到阿紫,他就会想起她的母亲,苏紫娘,那是他今
生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可是也是最短暂的。
一连问过几个女婢之后,秾秾才找到翠儿的新房间。
那是西院角落里的一排仆人房,矮小简单,穿过一个小小的天井,她在房门口停了下
来。屋内没有动静,她想那女孩子一定已经睡着了,真有些不忍心打搅她难得的休息。站
在门口停了半刻,她想还是进去等好了。
于是她轻轻地推开房门,却看到昏暗的房内,有个满头珠翠,一身锦绣的丽人缓缓地
转过身来。
秾秾整个人都僵住了。
但是那个丽人的脸却比她还要惊恐,那是……
那居然是翠儿,穿着四娘的衣服,戴着四娘的首饰,瞪大着眼睛愣在当场。显然已是
惊吓过度,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
秾秾吐了一口气,竭力平静地说:“翠儿,还不休息,还贪好玩儿啊!”
翠儿神情一松,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连声乞求,“奴婢知道错了,请五娘
不要怪罚我,奴婢只是一时贪好玩,下次再也不敢了……”
“起来吧!”她伸手扶起那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那张用脂粉装饰起来的脸,也是秀
丽可人的呵。偷穿主人的服饰,当然不仅仅是贪好玩而已。可只是年轻爱美的女孩子,叫
人怎么忍心责备她呢?
仿佛想起了什么,翠儿赶紧用衣袖抹掉脸上的胭脂水粉,可是很快她醒悟到身上的是
四娘的昂贵衣服,又不知所措地用手去擦那衣袖上已经染上去的颜色。擦着擦着,眼泪就
掉下来了,直把一张小脸糊得黑一块,红一块,边哭还边说道:“不得了了,要是被四娘
发现可就惨了。”
她想是平常说惯了嘴,一下子忘记了四娘已经死了的事实。
“没关系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秾秾和善的微笑终于使得那惶恐不安的女孩子稍稍镇定了下来。
“五娘真是好人……”她一手抹泪,一手去拔头上那些钗簪,情急之下,将头发扯得
凌乱纷纷。秾秾伸出手帮她,一边取下那些冰冷的金银饰物,一边叹道:“这些东西,不
会帮助你成为另外一个人,戴着它也不见得有多快乐……”
丫鬟羡慕夫人穿金戴银、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是金府的夫人们,有几个脸上会带着愉
快的表情?
取下那些累赘的首饰,翠儿接着脱下身上那件紫貂滚边的锦袄。秾秾突然发现,在她
动作之间,纤瘦的手臂上一些红肿的痕迹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她一把抓住那女孩子细细的手臂,拉开她贴身单衣的袖子,不由倒抽
了一口冷气。只见那手臂上新旧伤痕密布,青伤紫肿,惨不忍睹。
“是奴婢做错了事,四娘打的。”翠儿的眼泪又忍不住滚下来。
“这些呢?”秾秾指着翠儿指头上那些发黑的斜点状伤痕。
“是簪子刺的!”
可怜的女孩!秾秾心乱手抖,半晌说不出话来。翠儿仅着单衣,冷得直打哆嗦,她赶
忙道:“天这么冷,快穿上衣服吧!”
翠儿飞快地穿上她半旧的棉袄,外边罩上一件白麻衣,立刻她变回了那个跪在灵前焚
烧纸钱的小丫鬟。
“五娘……”她吞吞吐吐,眼神闪烁着,“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秾秾摇头。
“翠儿,我来是想问你一些事。”
“五娘想知道什么,翠儿一定全部都讲给你听。”
“四娘怀孕的事,你应该知道吧,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提起四娘,翠儿流露出来的仍旧是害怕,“没有,四娘不让讲的,我要是讲出去,她
会打死我的。”
“这么说,除了老爷,没有其它人知道了?”
“应该是吧!为了让老爷亲口宣布这个好消息,四娘一直忍着没告诉别人,可是老爷
回来之后,又不准她讲出来,四娘就很生气,再加上又多了五娘你……”
秾秾沉吟了一下,又问道:“那天晚上,四娘为什么不要你服侍?”
豪门朱户都有贴身仆鬟,晚上就睡在卧房的外间。只要主人一喊,端茶倒水,立刻就
要起来伺候着。
“那天,四夫人发现她心爱的玉箱子不见了。她对我又打又骂,说都是我的错,要我
去找,找不到就死在外边,不用回去了……我找了一晚上都没找到……到了第二天早上,
只好硬着头皮去伺候夫人起床,谁知道,一开门……”
这是翠儿的故事。原来那天晚上,人人都有一个故事,在看似平静的背景下热闹地上
演着。
但她说的是真话吗?
原本,她看起来只是一个温顺的丫头,再普通不过。整日里低着头,面目模糊。丫头
们不都是这样的吗?低声细语,一不小心她们的存在就会被忽略。可是……沿着游廊往回
走的时候,秾秾面前,翠儿那张惊恐的脸分外鲜明,还有她满头珠翠的样子,伤痕累累的
手臂……
冷峭的风在屋顶上呼啸,在红漆画廊上肆虐,昏暗迷离的天色下,这寂寂庭院,愈发
显得冷清孤凄。自从四娘死后,这里似乎连半丝人气都没有了啊!
拐了个弯,她一眼瞧见从卧房里出来的丁捕头,后者也看见了她。
“五夫人,又在散步啊?”丁捕头的表情是充满讥诮的。
“是啊!”她并不乐意跟他单独说话,因此敷衍着。即使金不换已经同意他随意出入
,但是他一个男子,在内眷面前,多少应该避点嫌吧。
捕头的心里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过来的方向,“那边并
不通往花园,好像是仆人房的位置呵……”
这狡猾的老狐狸!秾秾索性说道:“我去问过翠儿了,她说四娘怀孕的消息除了老爷
,没有另外的人知道。”
她坦诚合作的态度让丁孝云大为意外。
秾秾淡淡一笑,她明白他的诧异,她前后的态度迥异只是因为,有些事,她现在还不
能告诉他,“这起码可以证明,凶手并不在我们中间。”她推测道。
“呵呵!”丁孝云干笑了两声,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五夫人本来一直是置身事外的
态度,为什么突然这样热心?”
仿佛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又接着说,“还是,害怕翠儿发现了什么?”
秾秾并不辩解,她始终是这样的态度,既不害怕被人怀疑,也不躲闪隐藏。反倒是这
样的态度,叫捕头象碰到块硬骨头一般,啃又啃不动,丢又舍不得丢,无可奈何得很!
“我再一次仔细搜索了阮氏的卧房,在凳子底下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他突
然说道,态度友善得奇怪,“你看!”
他伸出手,好像要递什么东西给她。
秾秾伸出右手,捕头盯着她的手看了会儿,眼光一闪,摇摇头,又伸向她的左手。秾
秾不知他又弄什么玄虚,但还是坦然地伸出左手。
捕头仔细地察看了她的手,而后眉头一皱,终于将什么东西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那是一截断了的长指甲。
“女人的指甲?是四娘的吗?”
“是的,她左手有一只指甲是断的,我先前一直没有找到。”
死人的指甲,应该是非常恶心的东西,但是秾秾却托在掌心里,仔仔细细地翻来翻去
地看。“这个,看起来好像是……”指甲尖尖的那一边,有一圈淡淡的血迹,她突然明白
捕头要她伸手的目的,她这双毫无瑕疵的手必定叫他失望了。
“这应该是在凶手行凶的时候,四夫人挣扎之下折断的!”捕头说道,“而且,很可
能已经在凶手手上或者脸上留下了伤痕。”
伤痕,秾秾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也未必吧,这个指甲可能早就折断了。”
“四夫人那么美貌的女子,绝不会留着难看的指甲。如果是早些时候折断的,她一定
早就修好了。”
“也许,她遇到了什么事耽搁了,或许,这上面根本是四娘自己的血迹……”
“你知道谁的手上有伤痕,是吧?”她的神情语气里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丁捕头立刻
觉察到了。
是的,她知道。是那个饱受欺负折磨的可怜女孩,那个偷穿华贵衣服的女孩,可是,
真的是她吗?如果真的是她做的,真的是她再也无法忍受四娘的暴戾而反抗的话,到底谁
更值得同情?
“如果你坚持不肯说的话,我会请金老爷召集所有的人来验伤。”丁捕头冷冷地说。
真是忙碌纷乱的一下午,秾秾走出西院的时候,惊觉天色已经昏沉黯淡,疏林上一轮
冷月莹然,遥看紫楼却是灯火璀璨,在薄冰池塘里映出滟潋的光影。
走近了些,居然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从楼里传出来。多难得啊!这幢虽然美丽,但是
好像已经随着女主人的死亡而沉寂很久的小楼,居然也会传出如此有生气的声音,秾秾不
禁加快了脚步。
“咭咭……”
是阿紫的笑声。踏进紫楼,一阵暖意将她包围,面前的情景驱散了她心头的那一层阴
霾。只见阿紫提着一盏晶莹的琉璃灯,快乐地跑来跑去,金不换和陈妈则站在一旁乐呵呵
地看着。
“真的吗?我们晚上真的放烟花吗?”那小女孩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的父亲笑着
说:“当然,今天晚上先试放几个,等到过年的时候,爹爹会带你出去看灯,看烟花。”
“哦,太好了!”阿紫开心地抱住她父亲的膝。
这个时候,陈妈发现了秾秾,“五娘!”
这一声,那小女孩立刻安静了下来,原本挑得高高的琉璃莲花灯也垂了下来。
“怎么了?”金不换奇怪地问。
“你要走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她嘟起来的小嘴红菱角一般可爱,她父亲颇觉好玩地伸出手指去
按。
“每次她们一来,你都要走的。”
秾秾看了一眼金不换,后者正愣在那里,歉疚和羞愧写满了他的脸。是呵!一房又一
房的妾热热闹闹地娶进门,他几乎已经忘记还有一个女儿孤独地住在这里了吧?
“他不走!他今天会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秾秾蹲下来,替她擦去额间沁出
的细汗。
“真的吗?”阿紫兴奋着,快乐着,甚至忘记了对秾秾的敌意,任她接近,只顾仰着
小脸期待地看着她父亲。
“是的!”她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廊檐上挂起了一色缀着流苏的罗帛灯,那是城中著名的千灯坊出品,绘着山水人物,
花竹翎毛,精妙绝伦。院中阿紫拎了一盏无骨琉璃灯,冰球玉壶也似的。那只叫做雪团的
猫在她脚下滚动,追逐。一人一猫绕着棵大树嬉闹着,十分趣致可爱。
“还是在丧期之内……”秾秾走到廊下,对凝望院中的金不换低声讲。西院那边还是
一片凄切,丧期之内,似乎不应该太过张扬。
那种深深的抑郁又在他脸上若隐若现出来,“她生前也是最喜欢热闹的,如果一缕香
魂未渺,也当看得见这最后一场人间烟火。”
秾秾看着他,有一些意外,她以为娶了这么多房妻妾的他,必定是一个滥情无情的人
,可是他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尖锐的呼啸,也是一种花开的声音。
漆黑如墨的夜空上,盛开着,妖艳着的,是那美丽得叫人伤感的烟花。只存在了一秒
,教人知道她是最美的,下一秒便化作了漫天流星,缓缓落下,及地的时候甚至连一点微
光都泯灭不见。
众人仰头看着,只有阿紫开心地叫,“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烟花!”她抓着她父亲的手
,摇晃着,撒娇着,“不是吗?不是吗?”
“是的,是的!”金不换非常配合地笑着说,另一只手悄悄探过去,握住了吴秾秾的
手,她今日穿着藕荷色银鼠毛袄子,秋香玉彩绣绵裙,灯光下眉目如画,另有一种沉静如
水的气质。看着她,有她陪在他身边,令他这变幻无常的人生中头一次有了一种镇定安全
的感觉。
“这是你见过最美的烟花吗?”满天流霞中,他忽然低声问她,眼睛里亮闪闪的,有
烟花的影子。
秾秾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仰头看那漫天流光,这是你见过最美的烟花吗?不,不是的。
那一年的姑苏,元宵节,小石桥,天边开出的一朵洁白如雪的花,是她今生今世见过
最美的烟花。从此以后,这俗世里的浮华艳光,看在眼里皆是过去就算,再留不下半点痕
迹。
这样想着,她的嘴角,便有了笑意溶溶。
看在金不换眼里,那就是一种肯定了。呵,原来幸福就是这么容易。一手是女儿,一
手是她,终于,他心里缺了的那一半,有人来修补了。
紫楼一派繁华热闹,可是金府其它的地方,暗处……
“瞧瞧,四娘尸骨未寒,那边却已经放起了烟花,哼,真叫人心寒!”周宓珠倚在窗
口,斯文的脸上满是揶揄。这是背后突然有一双手伸过来,自她后面将她环抱着,拖离了
窗边。
“哎呀,你真是……”她娇呼着,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媚意柔情。
东院,江芷蘅仅着单衣,失神地站在院里,看向紫楼那个方向。那个方向灯烛煌煌,
不断有烟花升起落下。她侧耳凝神听着,仿佛能听到风中送过来的声音似的。
“二夫人。”丫鬟抱着披风过来,替她披上,却被她烦躁地一把推开。
“不是从来都不能忘记紫夫人吗?他撒谎!撒谎!”她挥舞着双手,状若疯狂,将丫
鬟吓得不敢出声。
“即使生了儿子,也不能得到他特别的对待,因为他爱的只有紫夫人!可是现在,那
个女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入住紫楼!我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她抓住丫鬟的双肩,用力摇晃着,眼神散乱,发髻松脱,“吴
秾秾,吴秾秾……”
江芷蘅不断地念着这个名字,用力地,仇恨地,仿佛在舌间滚上一百遍,一千遍,就
可以碾碎了她,消灭了她。
紫楼,迷离的幻梦空花变成了满地的残骸废纸,陈妈领着丫头在院子里打扫。
阿紫兴奋了一天,现在已经沉沉地睡着了。看着女儿可爱的睡颜,金不换一时舍不得
离开。
“原来她是这么可爱,是不是?”秾秾笑着。
“对!我现在才发觉。过去的一切终归会淡去,面对着她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
他又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秾秾看着他的手,在无人瞧见的时候,今日里已经是第二次牵着她的手,他怎么了?
他想给她看什么?她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升上来。
被牵引着上了楼,金不换把她带到一个上锁的房间面前,打开房门,就有一股淡淡的
熏香味萦绕在鼻端。这是谁的房间?虽然是锁着的,但是案上并没有灰尘,窗上也没有蛛
丝,显然时常有人打扫。屋里摆设用具十分精致,绣幔茵褥上缀着精美的璎珞。床帐是软
烟罗,烟雾似的笼罩着雕漆床,窗畔细脚花几上还搁着一本书,似乎主人随时都会回来翻
看。
“你看!”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美人图,画上有一个紫衣女子,容色婉娩,丰姿绰
约。
这是苏紫娘,跟阿紫一模一样的容貌。
画师画得很好,完全抓住了美人的风采神韵。此刻画中的紫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似乎就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金不换不由上前,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眼中眷眷。
终于明白,是怎样的女子令得他念念不忘。她不仅仅是美丽,还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
“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金不换梦呓一般说道。
可是完美的东西一般都不长久。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秾秾摇摇头。
“有子金不换!金家几代单传,历来在宗嗣上都十分困难。我父亲纳了好几个妾才有
了我。所以……”
不需他说下去,秾秾即明白,紫娘只生了阿紫一个,要继承金家的香火,金不换不得
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纳妾。这也是为什么,二娘孩子的死带给他那么大的震动。
“但是我爱的人唯有紫娘……爱一个人的心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也没有办法分给
其他人……即使……这样很对不起她们……但我也没有办法……”他艰难地说着。
秾秾心惊,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难道他忘记了吗?她并不是一个适合听心事的人
啊!可是他那样郁郁寡欢地站在烛光的阴影里,哀悼着一份已逝无望的爱情,她的心不由
地微微一动。
多情自古空余恨!
她毕竟看错了他,那样得意热闹的背后,竟也有着不为人知,不能触碰的隐痛,他,
她之前以为无心无情,负心薄情的一个人,内心深处,竟保留着这样一个上着锁的房间,
只有有钥匙的人才能进来,看到那里头的一切。那个人,会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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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五章 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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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瑁簪,明月珰,镜子里的是一张清水容颜。
“你没有我娘好看啊!”
清泠泠的,是阿紫的声音。她的脸半掩在深紫绣纬的后面,象只小动物,在她的洞穴
里试探性地探出头,看看外边的,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
“紫夫人真的很好看。”秾秾叹了一口气,苏紫娘本该是最幸福的,有一个深爱着她
的丈夫,还有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儿。可是为什么,良辰美景,总是易幻易灭。
“你见过我娘吗?”那小小的身子靠近了些,罗衣单薄,罗袜无尘,乌黑的秀发披满
一肩。
“我见过她的画像。”秾秾顺手拿起墨玉梳子,发梳落到阿紫头上的一刹那,她微微
退缩了一下,可是最终乖乖地任由秾秾替她编了发,绾了双髻。
“我爹爹最喜欢的人是我娘!”
“是的,是的。”秾秾笑着将一双明珠缀在她发间,没有人能够代替紫夫人在他们父
女心中的地位。
今日里难得暖阳乍现,金不换要带她们去梅花岭赏花。盘金线碎樱白绫袄,银红绣缎
裙,她和陈妈一起将阿紫打扮得好不齐整漂亮。
“走吧,小美人儿!”
“可以带着雪团一起去吗?”阿紫不舍地抱着雪白的猫咪,不肯放下。
突然,院门一推,匆匆走进来一个青衣小鬟,“五娘?”秾秾迎出去,却是翠儿,一
脸的凄惶无主。
呵,翠儿,她不得不告诉捕头关于翠儿的伤,她相信即使她不说,他也会知道,四娘
虐待下人的事不是秘密。但是单凭那枚染血的指甲,她想他应该不能入翠儿的罪,除非他
能找到更多更有力的证据。
“五娘……”翠儿紧张地绞弄着手,惶然欲泪,“他们怀疑我杀了四娘对不对?”
“那个捕头找过我,看了我的伤,又盘问了我好久……我好害怕,他会不会抓我去坐
牢啊……我没有杀人啊!我真的没有!五娘,你相信我!”
她可怜兮兮地拉着秾秾的衣袖,六神无主,这可怜的女孩,秾秾大概是她唯一想到能
求助的人了。
“你放心。”她安慰翠儿,“只要你真的是清白的,我和老爷都不会让他为难你。”
“可是……”
正说着话,突地喵一声,雪团不知怎的从屋里窜将出来,在阳光下象条白色的影子,
直奔站在院子里说话的两个人。
“玉箱子?!”翠儿惊呼,那猫咪跑到跟前,亲热地蹭着翠儿的葱绿裤腿,在她脚下
呼哧呼哧绕圈儿。
玉箱子?秾秾愣住了。
翠儿弯腰将它抱了起来,“咦,玉箱子,原来你在这里!”
玉箱子,竟然是只猫的名字!她还一直以为……
可是,四娘的玉箱子又怎么会变成阿紫的雪团?
“阿紫?”
看到秾秾身后的翠儿和她怀里的白猫时,阿紫抿着嘴不肯说话。
陈妈在一旁解围道:“这是那天阿紫小姐在花园拾到的,她很喜欢,想留着玩一夜,
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第二天还给四夫人就是,可是谁知道当天晚上四夫人就……
”
“要不是这只猫,四夫人可能就不会死了。”翠儿说。
是啊,人的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怪,要不是玉箱子丢了,那天晚上四娘就不会赶走翠
儿,也就不会一个人留在卧室里,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掉。
“我可以留着它吗?”阿紫说。
秾秾看看翠儿,翠儿伸手把猫咪递给阿紫,“给你,反正四娘也不在了。”阿紫抱了
过去,满足地将脸贴在猫咪又长又软的白毛里,“雪团,你要乖乖的。”
温顺驯良的猫咪,总是寂寞人的朋友。
时值隆冬,正是梅开时节,这一天又难得放晴,因此梅花岭上游人如织,肩舆云集。
“阿紫,你看!”金不换手指处,是一片盛放的白梅,开得弥山漫谷,犹如飞雪盈积
,皑皑地铺了一岭。秾秾也看得目眩神迷,可阿紫愀然不乐,抱着雪团,言语无多,也没
有昨日那么兴奋活泼。
金不换与秾秾交换了一眼,心里虽然纳罕,但总以为小女孩心性,也不往心里去。三
人将轿子和随行的仆妇留在岭下,沿着小道往山上花树间走。
穿花而行,清香绕鼻,又是另一番意趣。
行不多久,已到繁花深处,看见一块洁白的大石,一面平整如镜,上面镌着香雪海三
字。“香、雪、海,正是贴切。”金不换点头赞道。回头看同行的人,只见雪色花影中,
清雅丽人含笑携着粉雕玉琢般的女娃,顾盼生姿,风韵天成,不由看呆了眼。
“爹爹!”阿紫皱眉喊。
“怎么,走累了吗?”
“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讲。”小女孩心里终于是藏不住事的,金不换微笑着鼓励她,“
什么事?”他今日心情极好,良辰美景,佳人相伴……
“那天晚上,我看见三娘进了西院……”
再没有比这更震撼的了!
岭下仆人们散坐着,刚想偷个懒歇息,却见主人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下来,喝一声
“回府”。众人皆不敢言语,一路肃静。
“我是不是做错了?”暖轿里,阿紫问秾秾。
秾秾无语,搂过她小小的肩。
入府后,金不换随即命人找来丁捕头,一大帮子人罗罗唣唣冲进南院,“是她!是她
杀了碧云!”金不换面无表情,指着惊呆了的周宓珠说道。
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三娘的脸色变得象雪一样惨白。
“三夫人,怠慢了!”丁孝云手一挥,就有公差带着枷杻过来。
“不,我没有杀人!”宓珠恐惧地张大了眼睛,摇着头,一连倒退了数步。
“老爷啊……”她求救似的看着金不换,可是金不换的脸象块石头,一径沉着,眉毛
都不曾动一下。
“我没有杀人,你们凭什么抓我?”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差走过来,周氏骇得心胆俱散
,慌乱地抱着厅中柱子不肯撒手,口中只是反复喊着,“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啊!”
“事到如今,三娘还是将那天的事说出来好了。”在一片喧哗中,吴秾秾的声音分外
清楚。这一句话,并不是非常高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穿过尘嚣,送到她的耳朵里。那天
?对了,那天,她记起了,那是化雪天气特有的阴冷……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情人惶恐着。
“我会去找她,去求她……”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三娘真是诗书风流啊!”总带着几分讥讽的,是四娘的声音。指甲如玉,火剪子剪
去过长的灯花,扑一口吹灭了,叫她没来由心口一颤。似乎她就是那簇小小的火苗,明灭
与否,完全掌握在四娘的一口气上。
回转身来,阮碧云美丽的脸上满是嘲弄。紫貂撒花锦袄,摇摇欲坠的步摇,她总是美
丽的,也最受老爷的宠爱。宓珠知道自己不能跟她比,也比不上能干的二娘,可是她有金
风,到底是个完完整整属于她的爱人,这一点,即使阮碧云也是比不上的吧。
可是她马上又想起了自己的处境,这一段私情,正是自己会站在这里的原因啊。
“四娘……”她低声下气,委委屈屈。
“你也真是太不小心了,做出那样的事,叫我瞧见了还好,若是叫东院那位知道了,
那还了得!”
“是,是!”她低着头,面红过耳。
“啧,金风那人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下人……”
她不说话,觉得血流加速,心跳如鼓。
“算了,大家姐妹一场,我自然不会难为你。”
“四娘!”她霍地抬起头,感激得无以复加。
阮碧云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带着几分亲
昵的神气,说道:“我们姐妹感情一向好,所以,你以后可都要帮着我,将来我要是坐上
了正室的位置,怎么都不会亏待你的。”
“那一天,就是这样……”她隐去了金风的事,只说是去找四娘说话儿。可是当她的
目光扫过众人时,看到的都是不相信的眼睛。
“把她的贴身丫鬟叫来!”
莺儿被带来的时候,一看到这么多人,虎视眈眈,尤其金不换一脸乌云,立刻吓得魂
不附体,跪下告罪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三娘叫我瞒着老爷的……”
周宓珠大急,立刻高声叫道:“莺儿,不要乱说话……”
丁孝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和颜悦色地跟那小丫鬟说:“三娘叫你瞒着什么,你若是
说了,就不治你的罪,若是不说的话,哼哼……”使了个眼色,左右一齐摇晃起铁链枷锁
,哐啷啷,将莺儿吓得不轻。
“我说,我说……”
“莺儿……”三娘嘶喊,却被个差人一把捂住了嘴。
“每次金风来,三娘总叫我到外边看着门,若是有人来,就打个暗号……”
这一番说话,如果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花。在场的人都愕然,审杀人案牵出一桩豪
门私情,真是意料之外,因此齐齐将眼光看向金不换。
金不换脸上红白不定,难堪之极,只是用那杀人的目光冷冷地瞪着他的三夫人。三娘
委顿在地上,云鬟散乱,脂粉零落。“叫金风过来!”
金风,是府里的一个仆人,颇有几分俊秀。他被带来的时候,看到三娘瘫软在地上,
便知道大事不好,因此一声不吭地垂着头。
“你好啊!你可真能干啊!”金不换恨声说道,抬起脚踹过去,将那贼汉子踹翻在地
。没有人敢拦他,连金风也不敢反抗。居然敢叫他戴绿帽子,金不换恨意难消,走过去又
抬起脚……
“不要!”三娘扑过去护住了他。金不换眼睛发红,但那一脚对着四娘的胸脯,始终
踹不下去。
“老爷饶命,小的知道错了,求老爷开恩……”金风哀求着。
不小心掀开了金府的一块烂疤,丁捕头的神色有些尴尬,好容易瞅个空,清了清嗓子
说道:“金风,还是将你们两个串谋杀死四娘阮氏的事一一招来。”
“杀人?”那仆人顿时神色大变,磕头如捣葱,“冤枉啊!我一点都不知道杀人的事
情。”
三娘有些看不过,扶住他道:“大不了是个死,阿风,又何必求他们。”
金风却一把推开她,“你自死你的,跟我有什么相干?”跟着竟膝行到金不换面前,
直喊道:“老爷饶命,都是三娘勾引小的,小的一时把持不住,才……”见金不换不动声
色,又爬到丁孝云跟前,抱住捕头的膝盖哀求道:“爷想知道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丁捕头皱了皱眉,“你快将那天的事从实招来!”
“那天,三娘说被四娘知道了我们的事,要去找四娘求情,叫小的在南院里头等。后
来,三娘回来说已经没事了。”
“当时她身上有没有血迹?”
金风想了一下,“好像,没有。”
“那她的神情有没有什么异常?”
“我没看出什么来。她说四娘只不过要她帮着对付二娘,所以很轻松,后来我们还…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细审之下,金风和莺儿交待的倒也一致。
“这样看来,难道周氏真的不是凶手?”捕头沉吟着。
“哼!丁捕头,你看着办吧,反正她已经不是金家的人了,以后有什么事,都跟金家
无关!”金不换脸色难看地说道,别的事都能容忍,可是她怎么敢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来?
自从被金风推开之后,三娘就一直象个木头人一样呆坐在地上,眼神呆滞。听到金不
换的话,她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即使是盛怒之下的金不换,也感到一阵寒意透骨。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被冬风刮残了的枝桠上,轻声哼道:“庭树霜凋,一夜愁人窗下
睡。萧帏风,兰烛焰,梦遥遥。金笼鹦鹉怨长宵,笼畔玉筝弦断。陇头云,桃源路,两魂
销。”
声音婉转凄切,闻者无不恻恻。也不全是她的错啊,他对她也并没有太多用心。他既
没有在她身上投注感情,又有何理由叫她矢志不渝?金不换不由有些心软,可是看到那金
风,又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
“为什么?”她蓦然别转脸,目光如刀,“你怎么不问,为什么一个女人要守着空闺
度日?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娶这么多房妻妾?为什么日子这么长,非得整天看着蜘蛛结网
才能熬过去?”
“蜘蛛还结了一张又一张网,可是你到南院来过几次?”
“所以,你就跟这么一个人渣?”
“他再不好,到底曾经喜欢过我,就算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瞧不出那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却也有这么刚烈的时候。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谁也不看,一个人游魂一样地往外走,所经之处,众人不由纷纷让开。一个灰了心,不存
一丝生念的人,又有什么能叫她害怕?
“金老爷……”丁捕头请示。
金不换无力地摆了摆手,唯朝秾秾看了一眼,捕头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
“丁捕头!”出得院门,追上来叫住他的是那个一直无比冷静的五娘吴秾秾,他一直
搞不清楚她在这里头扮演什么角色,可是他派人查过,沉香街吴秾秾确有其人。
“五娘!”
“你打算怎么处置三娘?”
“虽然目前看来,她似乎并不是凶手,但是她终归有嫌疑,我会派人盯着她。”
“可否容我跟她说几句话?”
周宓珠身影飘忽,看来毫无生气。“三娘!”秾秾在后头喊,可是她好像听不到似的
并没有停住脚步,。秾秾追上她,拦在她前面,她才停住,眼神却空洞。秾秾又伸手扶她
,她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眼神有了焦点。
“五娘。”声音是有气无力的,仿佛连疑惑都未曾有力气。
“你要去哪?”
“哈。”她惨然一笑,“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没有人收留,阎罗王总不得不收吧!”
“三娘,给你。”秾秾递过去一个锦囊,那是她匆忙之间收拾的一些银两首饰。如果
善加利用,生计应当是不愁。
周宓珠不明所以地打开一瞧,顶头就静静地躺着金不换常带的那个古玉扳指。她的眼
泪刷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说到底是他先对不起你,所以请你不要怨恨他,只是以后要带眼识人,如果外边
过不下去的话,金家也不少你一口饭……”
话还没有说完,三娘已经羞愧难当。金不换那样的人,肯做出这样的让步,已是不易
。说到底,谁负谁更多一点呢?
目送着三娘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比起刚才来,已经多了一两分生气和希望。秾
秾感慨地想,女子的生命总是艰难的,因为始终都在寻找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从未想过
靠自己站立着。只希望今后她能用追求爱的勇气好好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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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六章 香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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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将至,金府买了不少门神、钟馗、桃板、桃符之类的,希望能够借助神力驱祟赶
鬼,从此之后平平安安,再也不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是什么?长得可真丑!”阿紫指着门上新贴的门神,那是两个长相狰狞的人,一
个曳着木杖,一个挽着绳索。
“左神荼,右郁垒。”秾秾比对了一下左右的位置,约莫着是齐的,于是继续说道:
“传说东海上有一座度朔山,上面有一棵覆盖三千里的大桃树,树枝下的东北角是一道鬼
门,各种各样的鬼都从那里出入。桃树上有二个神仙,就是神荼和郁垒了。凡是作恶害人
的鬼,他们就用苇索捆绑起来喂老虎,这样鬼就不敢害人了。”
“真的吗?那我以后都不怕鬼了……”
神怪故事对小孩子总是特别有吸引力,阿紫听得津津有味,直缠着秾秾再讲几个。秾
秾揽着她,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这一幅暖意融融的景象落在信步走来的金不换眼里
,自然又是另一番感受。
“只有你,才能让她笑,才能令得这里温暖得象个家。”在紫楼里,瞅个众人不在的
空子,他轻声对秾秾说。
秾秾低头只是不言语,来这里已经多久了呵,好像并不到一个月,但她仿佛已经深深
地纠缠进这些人的生活里。好像,她本来就是金家的人,有着这样可爱的女儿,这样深情
的丈夫。
但陈妈低着头端着茶水进来,她猛然惊醒。这个始终默默不语的妇人,她的存在提醒
了她。这是紫夫人的生活,这是紫夫人的女儿和丈夫,她有什么资格能拥有属于那完美天
人的一切!
“讨厌!讨厌!你是个坏女人!”因为二十四日要请僧人看经,秾秾跟着金不换去了
一趟郊外的无想寺。沿着花园小径独自走回来的时候,意外地听到紫楼里传出阿紫气愤的
叫声。
楼上,那个终年锁着的房间里,竟是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阿紫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画卷,小脸上怒气冲冲,象只被惹急了的小兽,怒视着她口中
的坏女人——二娘。二娘的脸上半是尴尬,半是恼火,自她掌管金府内务以来还无人敢挑
战其权威,再加上这次清理紫楼,也是出自金不换的授意,因此她语气僵硬冷漠,很有些
得理不饶人。
“阿紫,快拿来,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
“不,不许你碰我娘的东西!”阿紫尖叫起来,一把拍掉了二娘伸过来的手。
秾秾看到那墙上空出的一块,心里明白阿紫怀里抱的必定是紫夫人的画像,有些不忍
,开口说:“二娘,就让她留着吧!”
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陈妈朝她投过来感激的眼神,可是二娘冷冷地看了秾秾一
眼,“收拾整理这个房间,是老爷的意思,看起来,五娘可真是得宠,已经完全取代了紫
夫人的地位呢!”
这话一出口,秾秾立即感受到了从阿紫眼睛里射出来的敌视的光芒,心里不由微微一
痛,到底,她不是她的母亲,在这孩子的心里,即使是死去母亲的画像也比她来得重要吧
。
“你娘已经死了。”见秾秾不说话,二娘又对阿紫添油加醋道,“死了的人早晚会被
忘得一干二净,还留着这画像干什么?快给我!一把火烧掉,反正根本就没有人想着你娘
。”
“不!”阿紫尖叫着,眼睛里迸出晶莹的泪花。
“给我!”二娘几次伸出的手都给她躲了开去,不由怒上心头,心想难道还制服不了
一个小丫头,于是俯下身子抓住阿紫的手臂,另一只手握住画轴用了些力气往外抽。
阿紫涨红了脸,死命抱着不放,可是毕竟年纪小,气力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紫夫人
的画像一点一点地被二娘抽出……
那是她母亲留下来的唯一纪念,那上面不知承载了多少孺慕的目光!也许夜深人静时
候,受伤的,孤寂的小心灵唯有在她面前才能得到一点点安慰吧,别人,怎么可以将这仅
剩的寄托都夺去?
秾秾打算过去劝止,可是才走了一步,却看到阿紫飞快地拔下发髻上装饰的真珠簪,
握在手心里狠狠地划过去。那簪子带着一道冷冷的寒光朝二娘刺过去,在秾秾惊愣的眼里
不啻于一道闪电,在这一刻,出现在她心里的想法吓住了她自己。
那个时候二娘感到手中一松,正以为得手,却看到一根尖锥样的东西迎面而来,情急
之下用手一挡,发出了一声惊叫,那画轴便从她的手中跌下,滚在地上顺势铺展了开来,
紫夫人在地上温和地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惊呆了的众人。
“你,你……”二娘一手抚着涔涔流血的手背,惊怒交加地望着阿紫。
而阿紫手里攥着那真珠簪,眼睛里头也盛满了恐惧。象只小兽,虽然用利爪伤了人,
却无法承受这行为带来的后果。
“哎呀,阿紫不是有意的。”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陈妈。
“没家教的野丫头!”二娘雪雪呼疼。
阿紫噙着泪,蹲在地上胡乱收拾了紫夫人的画像,象宝贝般抱着冲了出去。
“阿紫!”秾秾想要去追她,却被陈妈拦住了,“五夫人,还是我去吧!”陈妈看着
秾秾的眼神不乏责怪之意,好像在说若不是她,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手里被塞进了一瓶伤药,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给二娘敷药,方才那一刻阿紫脸上的表情
不断在她面前晃动。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凉,无数记忆纷至沓来。
入门的时候,阿紫那种有些冷漠的安静。
初到紫楼的那一天,她脸上那样恐惧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看到三娘去了西院……”她的这一句话,三娘在金家顿时没了立锥之
地。
还有她夜夜梦魇的,真的仅仅是失去母亲的孤独无助吗?
想到秾秾不禁浑身发冷,一向稳定的手也不禁微微发抖起来。正在此时,“不好了!
”陈妈大呼小叫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阿紫小姐,阿紫小姐……”
“怎么了?”秾秾和二娘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我……我追出去……到池塘那边,看到人影一闪……等我过去时……就见不到阿紫
小姐了。”
“天哪!”秾秾不假思索冲出门去,二娘也着了慌,本来只是想借此离间吴秾秾和阿
紫,结果却搞成这样,若是阿紫有个三长两短,她断是脱不了干系。因此,她拎起裙子,
紧跟着秾秾向楼外池塘跑去。
冬天的池塘一片迷蒙的灰,水面上还残存着尚未完全消失的枯荷,江南的天气,冷意
稍减,池里的水就结不成冰,只冷冷的,波澜不兴。
秾秾一口气冲到水边,焦急地搜寻着水面,可是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那么平静,连一
丝丝水纹都没有。二娘和陈妈也赶到了,“在哪里?在哪里啊?”二娘的声音里透着货真
价实的焦急,金家真的承受不起悲剧了。
“阿紫她到底……”秾秾正打算回头问,突然后面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本来转侧间
就有些不稳,又是猝不及防,因此一时站立不住整个人竟跌了下去。
刺骨的冰水立即拥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夺去她的体温,“救……”她竭力挣扎着求救
,可是人不可避免地迅速往下沉,只一会儿,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周围只有古怪的水流
汩汩声,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沉没,沉没,好像不再感到寒冷,黑暗的,死亡也只不过是另外一场睡眠……
岸上,二娘和陈妈大惊失色,大声呼救:“快来人哪……”
看着那绯红色衣袖,明玉般的手在水面上招摇,最后隐没不见,二娘的心里竟涌起隐
隐的快意,不自觉的,喊人的声音也慢慢弱下去,渐至低不可闻。
金不换听到仆人报过来的噩耗,跌碎了手中的骨瓷茶杯,站起身又碰翻了架子上昂贵
的定窑花瓶,金家的仆人们惊愕地看着他,他们的主人,象疯了似的一路横冲直撞,飞奔
而去。
赶到时,池水已经恢复了平静,在吞噬了那样一个娟秀美好的女子之后,它仍然可以
那么平静,不起一点涟漪,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闻声赶来的早有一些人,但只是围着,
没有人肯动,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冰的水,水性再好的人贸然下去怕也是连命都难保吧。
“走开!”金不换边跑过来边甩脱了身上的大氅,冲到岸边,没有丝毫犹豫一纵身跃
进冰冷的水里。那种奋不顾身的态度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看着他在水里载沉载浮,焦急
求索的样子,二娘呆立着失了魂,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啊,他竟然爱她已经爱得那么深,
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在这样深沉的爱面前,她连一点点胜算都没有啊!
是第几次摒住呼吸潜下水去了,他不知道,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她。水冷得侵
肌蚀骨,仿佛再多呆一秒钟就会被冻僵,但是那种即将失去的恐惧比寒冷更让他害怕。他
再一次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潜下水去,双手摸索着,终于,好像有一世那么久,他找
到了下半生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举着她,将她的头伸出水面。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如同透明的玉石一般。身体是冰冷
的,僵硬的,宛若一尊秀美的雕像,已经没有了一丝生命的痕迹。
抱着她,一步,一步,沿着斜岸走出水面,他已经虚弱无力,却不肯将她假手他人。
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喜欢上一个人,却再一次地失去,是不是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他永远
孤独的命运?他茫然地走着,脸上带着那样失落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上,双臂却下意识稳稳地撑住地,不能叫伊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人群中,阿紫怯怯地探出头来看。
“阿紫!”陈妈蹲下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是她的宝贝,她会尽一切力量来保护她
。越过陈妈的肩头,阿紫瞪大的眼睛里有吴秾秾平躺不动的身影。“她怎么了?”陈妈叹
了一口气,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
但阿紫挣脱了她的手,离开了她的怀抱,她走到她父亲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来
,用小手去暖秾秾冰冷的脸颊。“五娘,五娘……”她轻声唤着,可是那个女子仿佛陷入
了深沉的睡眠中,苍白依旧,沉默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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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七章 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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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金家的第四场丧事,这下,众人更加相信金家是遭到了诅咒或者天谴,已经有
不少人暗地里打好包袱准备离开,而那些签了终生契的仆人们则惶惶不可终日。
丁捕头来的时候脸上阴云密布。前一桩谋杀案还没有破,又来了一桩意外,他自觉是
对他神捕称号的极大侮辱。但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他带着手下抓了二娘
江芷蘅。
看到捕头的出现,江芷蘅似乎疲惫得连挣扎都懒了,只是非常平静地对丁孝云说:“
我要见老爷。”
“不用了,我是征求了金老爷的意见才到这里来的。”丁捕头冷冷地说。
“我要见老爷。”她只是不依,固执地不肯移步,眼神冰冻如极北山峰上千年不化的
坚冰。但当金不换素衣缟袍出现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还是出现了一丝波动。
“是您让他们来抓我的吗?”她竭力装作平静,可是声音里的那一线颤抖泄漏了她的
情绪。这样一个好强的女人啊,也终归会有软弱的时候。
“是的。”金不换的声音是僵硬的,象那天他救出的爱人的身体,冰冷而且僵硬。
“也许,我做过不少错事,但那都是因为爱您……”她的声音发抖得愈加厉害,但她
坚持着咬紧牙关,要将想说的话全部都说出来。
“住口!”金不换却不肯听她说下去,“用爱的名义,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们大
家都心知肚明,秾秾的死不是意外,是有人推她下水的。除了你,还会有谁这么做?你也
许还害死了碧云……”
“我没有!”
被压上这样重的罪,她还是不能不辩解啊,即使,她已经不再奢望他的垂怜。他的心
从来没有在她身上,也永远都不会在。在很久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可是她总是希望有
一天,他能够看到她的好,看到她为金家所做的一切。
“她跌下去的那一刻,我也以为是我做的,天可怜见,我是想她消失,希望她从来都
没有出现过,因为那样,我还能拥有三分之一的你……可是,我没有做,我没有杀过人…
…”她终于掉下了眼泪。
这坚强能干的女人第一次在人前失控落泪,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她看到了自己悲惨的
命运,她会因为她没犯过的罪而被处死,死后还会被她的良人憎恨一生一世……
幽幽的烛光照着满室的孤清,紫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寞,象秾秾没来之前那样,一个
小孩子,一个老妇人,守着已经死去了的记忆生活。
烛光之外的墙上,紫夫人朦胧地微笑着,樱唇欲动,眼波将流。她的画像已经被堂堂
正正地挂了出来,再不用深锁起待无人时才能缅怀。
如今,怕是没有人再能威胁她的地位了吧!
陈妈满意地将眼光从那画像上收了回来,手中的墨玉梳子一直都没有停过。玉梳滑滑
地掠过那乌黑光亮的青丝,浓密柔软,如黑绸缎一般披泻满肩,一如她的母亲紫夫人。
镜中,那虽然童稚,但轮廓象极紫夫人的脸,让陈妈不由有些恍惚——两年以前呵,
好像还是昨天,她也是这样日日夜夜为紫夫人梳头,她的一双巧手总能梳出夫人最满意的
发式。
突地烛焰一跳,那镜中变成紫夫人的脸……
“陈妈,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爷纳妾之后,紫夫人总是对人欢笑背人愁。她太辛苦了啊,因为要做个贞静贤淑的
好女人,她不得不带着笑,假装满心欢喜地替老爷将一房房妾室娶回来,亲手,将自己的
丈夫送到别的女人房里。
“我不能妒忌啊,陈妈,可是我做不到,我的心很痛,很痛,我想我真的不是一个好
女人。”
“他今夜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不能想,想起来就象掉在地狱里一样绝望,可是我又
不能不想,陈妈,你能理解吗?你理解吗?”
她自然能理解她的痛苦,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一
天天憔悴,最后郁郁而死,临终的时候,她将阿紫交给她,“照顾她,不要让人欺负她…
…我只希望她能够过得开心,不要,象我一样……”
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陈妈的手自然地忙碌着,最后竟然在阿紫头上盘成了一个攒丝
髻,尚未及笄的小孩子梳了这样一个成熟的发式,看起来非常地怪异。
“陈妈!”阿紫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陈妈哦一声惊醒,赶紧拆散了,替她将长发重新梳顺理好。
“五娘,我要五娘……”这些日子以来,睡前的这个时候,通常都是吴秾秾替她梳头
发,一边梳一边给她讲一些枕边故事。
“五娘死了。”陈妈平平淡淡地说,话里没有带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
实。
“不要,不要,呜呜……”阿紫的眼泪说掉就掉下来。
“别哭了。”陈妈柔声说,拿出汗巾给她擦眼泪,“她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她接近你
,对你好,不过是为了从你这里把你爹爹抢走!”
“才不是,五娘是好人!”
“胡说,她们都是坏女人,一个个的,不但害死了你娘,还要把你爹抢走,她们都该
死!”陈妈的语声不自觉地高亢起来,屋内顿时有一刻的沉默,阿紫惊悸地瞪着她。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好像解释什么似的说道:“你看,她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听说二娘入狱之后就自杀了……”
“为什么?”阿紫怯怯地问。
“她杀死了五娘,你忘记了吗?她还杀死了四娘!”
“四娘是我……”
“嘘!”陈妈脸色大变,迅速捂住了阿紫的嘴,眼神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小孩子家
家的,乱说什么?”
“我没有乱说!”阿紫挣脱了她,眼中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不妥协,“我早就该告
诉五娘了,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四娘变成厉鬼来找我,要我还她的玉箱子,她的脖子在流血
,好多好多的血,一直流到我身上,流得全身都是……”
阿紫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直哭得满脸是泪,陈妈将她搂在怀里劝,她反而哭得
更大声了。
“不许哭了!”突然陈妈象变了个人似的,厉声说道,将肆意哭泣的阿紫吓得立刻止
住了眼泪。
“不许再哭了,你知不知道。杀了人又怎么样?要想在这个家里生存下去,心肠就得
硬。你娘就是因为心肠太软,才会被人欺负,最后活生生地被气死……”
“都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你要是不欺负别人,别人就会欺负你!”
阿紫垂着头听训,不敢再哭,也不敢抬头接触陈妈眼中那冷冰冰的寒光,只是间歇地
抽噎着,看起来分外可怜。
照顾着阿紫睡下,陈妈到了外屋,碧纱橱里吴秾秾的锦衾绣枕还在,她走过去一股脑
儿抱起丢在墙角角落里,又把自己的被褥铺盖放上去。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灯躺下,突
然想起阿紫的话来,“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四娘变成厉鬼来找我……”
黑暗中,她开始辗转反侧,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夜色深沉,今夜又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万籁俱寂,连风声都停了,一切都静静地沉
入了黑甜梦乡,但有些东西却在动……
那是一滴水,晶莹剔透,飞快地往下坠落,象是暴雨开始时扑向地面的第一滴雨,不
偏不倚,正落在陈妈的额头上。陈妈腾一下睁开眼睛,皱了皱眉,用手一抹发现竟然是水
。她疑惑地抬头,屋顶大梁间黑魆魆的,好像什么都没有。
外面下雨了吗?是屋顶漏水吗?
可是支起身子侧着耳细听,屋外并没有雨声,倒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哭声,幽幽怨怨
,凄凄惨惨,若有若无地传到她耳朵里。这个时辰,北院那边的灵堂也都该歇着了吧,到
底是谁啊?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夜哭,扰人清眠!
她决定不去理会,仍旧躺下来,可是闭上眼睛前的那一刹那,镂花门窗外分明有人影
一闪。“谁?”怕惊醒了里屋的阿紫,她又压低了声音问:“谁在外边?”
没有人回答,只有那夜哭声又近了些,又清晰了些,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哀怨的女
子声调一边哭一边说,“我死得好冤啊!”
那鬼哭声缥缈萦迂,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又自屋顶传来,听得她毛发直竖,皮
肤起粒。“是谁在外边装神弄鬼?”沉着声,披上外衣,陈妈下了床,脚伸进冰凉的鞋里
,壮着胆子去开门。
好像自己都害怕门开时会看到什么,她故意用力一推,门嘎然而启,还好,门外什么
都没有,踏出门槛,左右扫视,空荡荡黑乎乎的院子,只有树上一片早已干枯的叶子飗飗
然随风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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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八章 夜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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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只是风声,陈妈松了口气,不由有些好笑,自己吓自己而已。可是她正打算回去
的时候,突地眼前一黑,有物拂面,好像是一块湿漉漉的布,带着那种冰冷和死亡的气息
。抬眼一瞧,屋檐下垂下来一双脚,一只穿着绣花凤鞋,另一只着月白色的锦袜。
那双脚慢慢地往下落,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水珠子,绯红冬装,惨白素冷的一张脸,赫
然是那吴秾秾的模样。那女子幽烟般伫立,阴森森瞧着她不出声。
“五……五……五娘?”
“陈妈……”她一开口,口中的清水竟扑扑地直往外冒。
扑通一声,陈妈软倒在地,看着这溺水女鬼脚下的水渍越积越大,渐渐漫到自己脚边
,害怕地直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廊的墙边。
“为……什么要杀我啊……陈妈……”
陈妈如遭电击,双手急摇,辩白道:“不是我,不是我啊,是二娘,是二娘!”
那女鬼露齿一笑,但随即笑容一收,鬼气森森的脸上忽然有些狰狞起来,也没看到她
如何动作,整个人就如复仇女神般飘移到陈妈跟前,挟着风势俯低身子瞅着她,给蜷缩在
地上的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陈妈……骗人可以……骗鬼么?”语声凄厉,怒气充盈,身上仿佛有无形劲气迸出
,长发无风乱舞,纤纤双手,直插陈妈喉间。
陈妈恐惧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十指如爪,伸向自己的脖子,本能地挣扎着躲闪,可是
浑身软绵,竟动不了丝毫。刹那间冰凉的手指交覆上来,不知道是冷还是痛的感觉令得她
魂飞魄散。
“为了阿紫,我都是为了阿紫啊!”陈妈已然崩溃,大声地喊叫着。
那冰凉的,没有丝毫人气的手指本来慢慢在收紧,听得这话,突然停止了动作。陈妈
瞧见生存有望,愈发大声叫嚷起来,“我是不得已的啊,五娘你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
我不能让阿紫受到一点点伤害啊!”
终于,那双手一点一点地离开了她的脖子。
听见阿紫的名字,吴秾秾的神情柔和了起来,“阿紫,阿紫……”她喃喃地,念着那
个宛若精灵般的小孩的名字,眼中疼爱神色显露无遗。
“是的,阿紫,她当日划伤了二娘,我担心终有一天,你们会联想到四娘的伤……”
“你的意思是说阿紫杀死了四娘?”女鬼低下头直视她的眼睛,好像在察看她是否在
撒谎。
“是的。”陈妈眼神不敢有丝毫躲闪,一五一十地将四娘死的那天晚上的事讲了出来
。
“那天晚上挺晚的了,阿紫不知溜到哪里去玩,我正打算出去找她,却突然看到她抱
着四娘的玉箱子惊慌地跑回来,身上带着血迹,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先开始怎么都不
肯说话,后来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骂我,她骂我娘,她是个坏女人!”那是阿紫稚嫩的声音,随着陈妈的叙述,好
像真真切切地回响在这廊庑之间。
“她冤枉我偷了她的玉箱子,她骂我是小偷,她还说贼婆生小贼,她可以骂我,却不
可以侮辱我娘。所以我把玉箱子丢在地上,趁她低头去抱的时候用簪子刺了她。”阿紫当
时的眼神必定是惊惶的,但是也不乏骄傲。因为她没有让别人欺负她,她凭自己的智慧和
力量教训了欺负她的人。
吴秾秾平静地听着,脸上神情莫测,待到陈妈一口气说完,方才冷冷地笑了一声。忽
地凭空一招手,一幅白布竟遥遥地飞过来,落到她的手上。
那是一幅染着血迹的白布,正是当日四娘死时手中所抓着的唯一证据。
她缓缓地展开来,那白布上血迹纷纷,有圆形的,点条形的,还有连成一块看不出形
状的。陈妈惊悸地看着,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见吴秾秾慢慢地,细心地将那白布一叠一
折,最后叠成一个宽约三寸的厚布条。
“你瞧。”她抻着布条说道,声色居然颇为和蔼。
陈妈不敢不听她的话,于是抖抖簌簌地站起身来,探过头去看。只见那布条上隐约可
以辨认出血渍由一面往另一面渗透的痕迹,最靠里的那一面血迹甚大,颜色甚深,往外渐
浅,血团渐小,到最外面那一层已完全消失,除了一些细小的雾点,就是一片雪白。
“这……”不知道是不明白,还是明白了什么,陈妈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长发披散的女子斜睨着她,微微侧头,纤细的手指卷绕着布角,慢条斯理地将那白色
裹伤的布比在颈间。那位置,正是四娘致命的伤口,鲜血曾经从那里渗出来,渗出来,然
而终于没能渗到最外边一层。那点血量,那样的伤,本来就是不足以致命的啊!
“只有你知道阿紫伤了四娘,她那样信任你,你却在杀了四娘之后,让她来承受杀人
的恐惧!”
在那比夜霜还要寒冷的目光下,陈妈控制不住牙关的震颤,额头的冷汗干了又出。
“瞧哪,瞧哪!”似人又似鬼的女子咯咯地笑起来,脸凑过去在她耳边吹着冷气说道
:“你道只有我来寻你吗?”说着纤手一指,院中忽地磷火荧荧,遍地皆起,一道人影冉
冉自黑暗中走出。碧色鬼火的映照下,隐约可见是一个高髻云耸,锦衣华服的女子。
“贱人!贱人!”那女子边走过来边毒骂道,可不正是四娘的声音腔调。紫貂锦袄,
金步摇,还有颈中裹的白布,陈妈的心跳差点停止,惊恐地一连倒退了好几步,直到那如
风中枯叶般的身体退无可退,紧紧地贴在了墙上。
这才是索命的恶鬼!这个在生时就恶毒无比的女人,终于来找她报仇了。斯人的出现
比吴秾秾更让人胆寒,因为,她着实无法忘记,那一天晚上那热乎乎的鲜血,是怎样喷溅
了她一头一身……
“小贱人,该死的小贱人!”那是四娘恶毒的恚骂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卧房里。即
使她替阿紫百般求饶,阮碧云仍不肯罢休,诮薄难听的话不绝于耳。
“什么东西啊,不过是个没人要的丫头片子,克母的扫把星,都骑到我头上来了!”
四娘一边说着,一边解开绷带让她替她上药,口中可绝不肯闲着,“别人都说紫夫人怎么
个贤惠喽,怎么个好喽,哼,看看她女儿就知道,也不定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贱人生的小
贱人,母女俩一个德性!”
她握着伤药的手顿住了,怒气顿时涌升上来,不可以,辱骂紫夫人!
“快啊,真疼死我了!”阮氏催促着,又不知死活地说道:“哼,竟然敢对我动手,
明儿个我就去跟老爷说去,伤了我不要紧,若是伤了我肚子里矜贵的孩子,那还得了吗?
”
原来,这美丽却粗俗的女人已经怀有身孕了吗?她怎么能让这样的女人,坐上那除了
紫夫人谁也没资格坐的主母位置?看着那雪白的脖子,她一时呆立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伤口泌出的血已快要凝结了,她不由地想,要是继续让它流下去该多好……
“快啊,快啊!”侧身坐着的女人不耐烦地催促着,仿佛在催促她动手一样,快啊,
快啊,她面上浮起了淡淡的微笑,拔出头上的铜簪子,狠狠地朝着那伤口扎了下去,温暖
的带着腥甜气味的血液立刻喷了她满头满脸。
四娘惨叫了一声,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指甲深深地,深深地嵌进肉里,可是她
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她漠然地等着,等着她慢慢放开她的手,慢慢软倒下去,最后静静地
躺在那里流血,而她握着沾满了鲜血的铜簪子,满脸是血地站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
…
疼痛,那是在偷偷摸摸赶回紫楼的路上才感觉到的吧,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盖住了另
一只手上,那里,一弯新月般的淡淡痕迹不仔细辨认已经看不出来了,可是忽然那样真实
地疼痛起来……
“瞧啊,瞧啊,那围墙下面站着的,是谁啊?”两道鬼魅般的影子忽地齐声尖叫起来
。
围墙下站着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是二娘吗?还有那个被她亲手闷死
在被子里的孩子,一起都来讨命索债了吗?
“是的,是的,是我杀的……”陈妈被逼得已无退路,语无伦次道:“你们不该来金
家,你们不该害死紫夫人,我不能容许,紫夫人受到任何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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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九章 堕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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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如游丝还未在夜风中散尽,众人眼前豁然开朗,无数盏明灯给高高挑起,将这院
子里照得亮彻如白昼。
金不换、丁孝云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一些隐藏在角落里,大树后配合的仆人和衙役也
现出身来。
“天气冷,要不要先换了衣服?”金不换似乎忘掉了陈妈的存在,径直走向吴秾秾,
眼中有柔情万种。众目睽睽下,这样地嘘寒问暖,秾秾有些羞赧,只是掠了掠头发道:“
我没事。”
她的身后拉着长长的影子,显见是活人,不是鬼魂。陈妈的眼光闪烁着又落到那锦衣
丽人身上,那个哪是四娘啊,分明是四娘的丫头翠儿。而那围墙下的,倒真是二娘,扔下
了手中空空的襁褓,正用那杀人般的目光瞪着她。
原来,这不过是一场骗局,这么多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为的是要让她承认杀人的
事实。
只是,她分明看到那冰冷的池水吞噬了这个绯衣女子,那样久的时间,没有人能够生
存下来,“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吴秾秾看着她,眼中有说不出的悲悯意味,仿佛奇怪在这种时候,她还在顾念这种小
事。打小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她,怎会不习水性?在被人推下水的那一刻,她就决定将计就
计,静观其变。众人围着池塘那一边的时候,她早已经在另一边的枯荷杂草中悄悄探出头
来。当金不换跳下来救人时,她才无声潜入水中,将自己送到他的手上。
她的诈死和二娘的被捕,为的不过是揪出金府中隐藏着的杀人凶手。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阿紫,不是你要照顾的人吗?你怎么忍心,让这样小的一个小
孩子夜夜在杀人的梦魇中惊醒?”
明白大势已去,再怎么挣扎都无用,陈妈的眼神有些呆滞,靠在门旁的墙壁上一付束
手待擒的样子,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丁捕头手一挥,衙役们上前去捉拿凶手。可正在这当口,一把清脆的童声响起,“五
娘?”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敞开的房门口。呵,是阿紫,这样大的动静,怎会不把她吵醒
?看到吴秾秾,阿紫惊喜地叫了一声,揉了揉惺松睡眼,看真了,小腿跨过高高的门槛,
开心地往她这边跑过来。
可是横刺里伸出来一双苍老的手,将她抱在怀里。
那是陈妈,象濒死的人抓着了最后一把救命稻草,她飞快地抱起她退到房里,迅速地
踢上了门。
“阿紫!”金不换冲上前去。
立刻有苍老恶毒的声音自屋内传出来,“不许进来,不然我杀了她!”
“你不会的。”秾秾紧接着她的话说道,“你不会伤害她的,不要忘了,紫夫人是让
你照顾阿紫,不让别人欺负她的。”
没有回答声,只有阿紫细细弱弱的啜泣声从屋里传出来,她大概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陈
妈会变得那么可怕,可是须臾连那声音也渐渐地远了开去,最后屋里竟无声无息。
金不换方寸大乱,准备硬冲,却被秾秾拦住了。
屋里还是继续沉默着,众人的心悬在半空中,关心则乱,秾秾的脸上也不免露出焦急
的神色。
“快看!”突然有人仰头指着楼上,高高的紫楼顶上,出现了陈妈的身影。
残云不收,星月匿采,晦暗天空中,紫楼只是一个檐牙高啄的黑色剪影,在众人仰望
的视线里冷冷地矗立着。那灯光无力射到的楼顶,暗处,陈妈象个幽灵般定定地站在那里
。
“她想做什么?她想把阿紫怎么样?”金不换抓着秾秾的手,手心已沁出一把冷汗,
“救她,救她……”
没有人惊讶他居然不向官府的捕头求助,连丁孝云心底里都期待着这神秘的女子能够
再出奇谋,就象她曾经那样出人意表地死里逃生,又循着蛛丝马迹,摆下妙局迫真凶现了
原形。从一开始,他就有种感觉,她,并不只是沉香街的一个妓家那么简单。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吴秾秾只是仰望楼顶,神情戒备,蓄势待发。
冬夜冷冷的朔风吹来,翻卷起她的长发,掀动檐下的铁马,发出如环佩般悦耳的叮当
声,惊动了楼顶上的那个人。
“我们,去找你娘亲好不好?”陈妈收回凝望远处重楼的目光,弯腰对阿紫说。“我
娘?”阿紫带泪的小脸上将信将疑,纯净如水的眼底有星光闪烁。
“对,我们去见美丽温柔的紫夫人,她会弹最好听的琴,会唱最好听的歌,会对着你
笑……”陈妈说着连自己都信了的话,微微地笑着,一个,一个地扳开阿紫抓住紫漆栏杆
的手指。抱起她,她们一起去,栏杆是那么低,好像一跨就可以跨过去……
看到她的动作,楼下提心吊胆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金不换更吓得魂飞,“放了她!
放了她,我保证让你安全地离开!”
离开?不,她才不要离开!离开金家,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抱着阿紫,她终于摇摇
晃晃地爬过了雕花栏杆。檐瓦有些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在脚下发出喀喀破裂的声音,
她好像听不到,步履蹒跚地往檐边走,一脚深,一脚浅,走得底下看的人一惊一乍,心悸
不已。
最后她终于在檐角收住了脚,但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一阵风来,就会被吹掉下去
。然而忽然没有了风,空气异样地凝滞了,想是这人间惨剧,连老天爷都摒了息,掩了脸
不忍再看。
毫无预兆的,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黑色蛾子从楼上飞扑下来,朝着那灯火通彻的地方亡
命奔去……
尖叫声中,两三条人影先后腾起,激射在最前的竟是吴秾秾,“救她,救她……”那
声音如咒语般盘旋在耳边,无论如何,那是她的使命,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都不能放弃
。
可是一跃之间,去势有限,丁孝云和他的手下已然力竭,无可奈何地落了下去。秾秾
的方向却是那伸展的树梢,着月白锦袜的纤足一点,立时如点水蜻蜓,斜飞着接近那下坠
的影子,身后长发拖出长长的一道幻影。
飞速接近,又交错而过,在空中划出了一直一斜的两条线,只是浮光掠影般的一刻,
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砰一声重物坠地,代表死亡的声音就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
人耳朵里。
“阿紫!”
呵,随着金不换的喊声,人们欣喜地看到,一楼的屋檐上,手里抱着一个明珠玉露般
的孩子俏立着的,正是长发飘飘的吴秾秾。
捂着阿紫的眼睛,秾秾轻轻叹了口气,一时竟有大劫已去的无力感。这次,她真的陷
得太深,也该是抽身而出的时候了。轻轻一纵,姿态曼妙又悄然无声地落在地上,迎过来
的是惊喜交加的金不换。她伸出手,将阿紫还给了她父亲,轻声地说了一句,“金老爷,
幽影任务完成了……”
这一句话,抱着女儿的金不换微微地怔住了,脸色奇异地变化着。
是的,幽影,幽杀影护,那是个奇怪神秘的组织,一手杀人,一手救人。在失去唯一
的儿子之后,他不能再失去阿紫,因此他请于幽影,那神秘的组织派出了一个宛若姣花的
女子——吴秾秾。她是个影护,但她是那么特别,明知道,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张契约的联
系,明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可还是忍不住一点一点地,爱上了这个瘦瘦怯怯的女
子……
她朝呆立不语的他伸出手,是问他要那个代表交易完成的影佩吧!
不想给。他迟疑着,不肯拿出来,好像那是天女的羽衣,给了她,她就会震翅飞去,
从此不见。不可以,已经习惯了紫楼有她的存在呵,阿紫也习惯了她的陪伴,他有没有机
会,买下她一生一世的时间?将她留下来,提供永久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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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第十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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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津渡,江上风瑟瑟,两岸杨柳瘦,扁舟一叶,静静地停棹岸边。
“五娘,不可以不走么?”阿紫牵着她衣角,不舍地问。
“我会回来看你的。”秾秾抚弄她粉嫩的小脸。
骗人的,任务一完,从此即成陌路,哪还会时常串门如走亲戚?金不换有些苦涩地盯
着她的眼睛,可是她偏偏看也不看他。而且二娘和阿紫在侧,他嘴里泛苦,心头酸痛,却
一句体己话也说不出来。
“五娘保重了,走,阿紫,外边风大,我们先到轿子里去。”经过这一次生死风波,
二娘似乎大度了很多,她拉着阿紫走开,留给两个人相对的空间。
只是,却没有执手相看泪眼,他沉默着,踌躇着……
“我走了。”淡淡的一句,吴秾秾就欲转身离开他的生活。
“等一下。”
递在她面前的是一块雪白生绡,上面用拙劣的技法绣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字。呵,
那是她初来金府的游戏之作,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有心的他收了起来。
“你心里,也曾经有过这个字吧?”嗫嚅着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自己象足个情窦初
开的傻小子。
“这……”恍然大悟他莫名其妙的钟情,有一半是来自这暧昧的绣品,可是,她几乎
失笑,“我绣的,原是个宝字。”
是个宝字吗?金不换大惊失色,又展开来仔细地瞧,此刻看来,又的确是个宝字,一
点都不象金字了,但自己怎么会看错了呢?这梅萼般的女子,原不是自己所能配得上的啊
,从此后,相思难解,何以度长宵?
伫立船头,金府是远远地在身后了,那里发生的一切,却无法自记忆中抹去,秾秾突
然想起那天晚上金不换问她的话。
“那是你见过最美丽的烟花吗?”
不是的,江边的某处,有个人白衣胜雪,轻袍无尘,曾经亲手为她制作的雪色玉簪,
是她这一生见过最美丽的烟花。
约好了,会一起度元宵,今年的元宵,可知幽篁里会是怎样的人间胜景?宝函师兄又
会做出怎样的妙手烟花?她一时归心似箭,直嫌这小舟行得太慢。
是的,也太慢了,而且……她纤手在腰间一拍,嘡一声软剑在手,银光如蛟龙袭向那
撑篙的舟子,将他头戴的蓑笠一剖为二,掉落在甲板上。
露出来的赫然是丁孝云的脸。
“给你看出来了。”对着那明晃晃的剑尖,丁捕头苦笑着。那样的操舟功夫,岂是个
风头浪尖讨生活的舟子?
“幸好你遇上的我,要是银瓶,现在掉在地上的就是你的人头了。”秾秾剑尖指地,
闲闲地说,“丁捕头,有何贵干?”
她扮演的已不是那个金家五娘,因此无须收敛光芒。
“这远近,幽影做过不少案子,虽然这次你只是影护,但谁知道你下一次是不是幽杀
?职责所在,我不得不抓你回去。”
“那……不妨试试。”她素手一抖,秋水般明澈的软剑顿时发出一阵龙吟,杀气盈然
。
“但是,方才那一剑,我已知道不是你对手。”捕头坦然说道,面前这女子不但心思
机巧,而且武艺高强。那一手杀人另一手救人的奇怪组织——幽影,真真藏龙卧虎,叫人
不可小觑。
捕头丢下竹篙,走到船边,欲往下跳又回头问道:“只是沉香街桃花门巷,纤纤秾秾
,分明真有其人……”
“真的吴秾秾正在敝处小憩。”持剑女子微微地笑,想那秾秾二字,多艳丽丰满,岂
是她这样的人当得起的?那真正的吴秾秾,艳若夭桃秾李,性慧而侠,因与她那任性刁蛮
的师妹银瓶交好,此次正好借她身份,一方面也助她脱籍从良。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是玉簪。”没有姓氏的孤儿,似无根浮萍,江湖风雨中,挣扎求生而已。
丁捕头拱了拱手,竟真的跳下水去,他人才并不出众,但谨小慎微,颇识时务,这样
的人,也难说没有大智慧。
玉簪轻笑浅叹,靴尖一挑竹篙在手,轻轻一点,小舟便如一片轻叶,青山绿水间乘风
而去。
流苏 2003-12-23修订于2003-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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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幽影之秾秾) 起点书友关于秾秾的书评--满身花影收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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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儿女齐聚起点 炎黄子孙共读添香
----漫谈《妖袖添香》之《幽影之秾秾》
苏紫娘(相见欢)——良人今夜何方,忍思量?紫楼长夜凄凉理红妆。
怜稚女,伤薄命,痛衷肠,休教又似妾身泪千行!
这是我们的书友,女中豪杰〖风行水上不留痕〗在《妖袖添香》书评点上发表的一首
词。〖风行水上不留痕〗,作者〖流苏〗依循姓氏叫她〖风行〗,我则根据名字称呼她为
〖留痕〗,她是《妖袖添香》书评点上有名的才女之一。
苏紫娘是《幽影之秾秾》中金不换的妻子,金不换有一妻三妾,有一个女儿的正妻苏
紫娘,因病早逝;二娘所生之子未足月也发生意外。两个月后金不换带回来又一房妾侍,
就是秾秾。没几天,四娘被害。故事由此展开……
一、秾秾入门 碧云血溅
第一章《入门》,秾秾进府,书友〖嫘嫘〗最爱红楼梦,她说:秾秾很“关注阿紫”
。“好熟悉”,“有黛玉进贾府的味道。”阿紫是苏紫娘所生之女,年方八岁。〖紫衣还
魂〗却以诗人的敏锐提出:阿紫会是怎样的孩子?
正当书友们在谈论秾秾和阿紫的时候,作者在第二章《血溅》中传出惊人消息:四娘
阮氏碧云被害身亡。金不换要秾秾陪伴阿紫。
〖留痕〗最害怕杀人,立即劝〖流苏〗不要学田中芳树。
可能是为了缓和读者的紧张情绪,或者是为了留给读者更多的思索时间。〖流苏〗笔
锋一转,写出第三章《冰融》。经过秾秾巧妙诱导,阿紫终于和她说话了,冰在缓慢地融
化。一张一弛,张弛有序,体现着作者的精心安排。
二、秾秾来历 幽影之争
与此同时,各种猜测纷纷传出:
〖桦木〗说:莫非秾秾是幽影的一员;〖幻翼〗认同〖桦木〗,怀疑秾秾是幽影的一
员。
幽影,一个由女子组成的杀手组织,幽杀影护,为天下柔弱无助的人以支持,这种支
持,代价不菲。
〖幻翼〗是赤甲龙吧,在《妖袖添香》书评点上,他的积分第一,第一个发表评论,
第一个用诗发表评论;他最近的一首是:
玉雕梨花藏匠魂,深幽暗影掩真情,雪婴冰心人难近,兰藉痴情似海深,满城风絮灵
镜映,秾秾入室解疑云。
看过《妖袖添香》的人都知道,诗概括着《妖袖添香》中的故事人物。
〖水舞〗怀疑:秾秾不会是金不换请的保镖吧?〖留痕〗肯定〖水舞〗的想法。
〖隐士〗说:“流苏的文章总是有好多悬念,埋下不少伏笔,给出一些暗示,设计若
干陷阱,甚至留出丁点漏洞。使读者不由不思索,不得不猜想,欲罢不能。我虽然累猜累
错,也曾经想到放弃,但是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又猜测起来。猜谜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于是累猜累错的〖隐士〗猜想起来:“秾秾是不是幽影的一员呢?我仍然以为不是幽影
的一员。幽影从来都不曝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只为天下柔弱无助的人以强有力的支持。
幽影的成员,执行任务的时候,考虑得都很周密。在《幽影之雪婴》中,正是由于玉
簪细致观察,刀下留人,没有多走弯路,完成了任务,避免了冤案;在《幽影之兰籍》中
,宝函凭他渊博的知识,巧妙的安排,平定了风波。现在看看《幽影之秾秾》,如果秾秾
是幽影的一员,为什么考虑得如此不周密。秾秾以第五房妾侍的身份《入门》,首先就卷
入了正室之位的争夺战中,尽管秾秾不是要争什么,但是她的一言一行至少会受到六只眼
睛的监视,不就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吗?接着又引起阿紫的戒备:“我、没、有、娘!
‘;继而在《问案》中,使她处于被动地位,由金不换替她辩解;后来在《深闺》中,尽
管是不慌不忙地回答,但是在滴水成冰之时,散了一夜步。有谁不知道这是谎言!
我想:如果是幽影的成员进入金家,不会以妾侍的身份,而是会以阿紫老师的身份,
或者会以第五房妾侍的仆从身份,或者会以……身份,总之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身份,是
一个不卷入是非旋涡的身份。“
关于秾秾的明显谎言,〖实在〗的解释是:
“越明显的谎言越容易被打破。秾秾为什么要说这么明显的谎言?从文中的描写来看
,她不会是一个笨人,就算是笨人,遇到这种事情都是要忙着撇清的。她为什么要揽事上
身?我只想到了三种可能,一种她不想让丁捕头破案,或者说不想让他马上破案;二是她
那天也在查案,而且查到了些什么而不能公开说出来;三是她有不在场的证明,但这个证
明又牵扯到了某些隐私。”
至于秾秾的身份,〖融雪〗认为:
“我想秾秾之所以以妾侍身份入门,是因为相对于其他妾室比较平等,是家里人。而
如果以老师或者丫鬟身份的话,在那个社会中实际的地位还是奴才,是不平等的。”
〖融雪〗发表在论坛上的评论文章,得了100 多分,在《妖袖添香》书评点上,不知
谁还获得过这种荣誉。
三、四娘死因 众说纷纭
是谁杀害了四娘阮碧云?众说纷纭。
名如其人,聪明灵敏的〖冷灵儿〗,反映快捷,第一个说:“我想应该是那个陪阿紫
的奶娘做的,因为她不愿意出现另外一个孩子,夺去阿紫的唯一的地位。”
因为“经过仵作检验,阮氏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丁捕头在《问案》中宣布。
多嘴多舌的〖隐士〗又发现疑窦:“阮氏有三个月的身孕,金府中人在阮氏被害之前
竟然不知道?不然竟没有一点风声,而要丁捕头来宣布;不然金不换在这个时候才暴跳如
雷。然而金不换不知道,翠儿不知道,叫人不可思议。即使阮氏不炫耀,也没有不透风的
墙。这是不是一个谜。”可是〖隐士〗不知道作者的玄机,“不是不知道,只是还没有写
到”,这正是写作技巧,暂时隐去,叫你琢磨不透。
而在〖隐士〗头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一直在冷冷地盯着秾秾背影的东西。
〖实在〗则有“为什么先是正妻病故,接着金不换未足月的儿子也发生意外,到现在
四娘阮氏又血溅闺房?这些是一个人干的吗?还是各有凶手,环环相扣?是一个大家庭的
内部矛盾,还是一个家族的争权夺势?”的议论。
〖meimeihu〗“怀疑翠儿因恨失手,杀了四娘”。
“四娘”阮碧云,顾名思义,是金不换的第三位小妾。在三位小妾中,数四娘最美貌
,最受金不换宠爱,是正室之位的激烈竞争者,依貌而骄,性情残忍。〖隐士〗这样概括
〖流苏〗笔下的四娘:
四娘阮碧云,是一个美貌的女子,二娘生的男孩给闷死了,怀疑是四娘指使人干的!
“府里的人都传说,四娘是遭到报应了!”金不换说:“四娘脾气不怎么好,常为些小事
鞭笞下人,下人衔恨报复,也是有可能的。”
翠儿边哭还边说道:“不得了,要是被四娘发现可就惨了。”她的手臂上新旧伤痕密
布,有大片还未来得及消褪的青紫。是西院四娘打的。翠儿指头上那些发黑的斜点状伤痕
,是四娘用针刺的!
后来〖隐士〗异想天开地说:“阮氏是自杀,不是他杀!”但又苦于不知“自杀的工
具在哪里?”
〖留痕〗马上反驳上面二位的观点:“四娘应该不是翠儿杀的,如果她是凶手的话,
事后一定会尽量远离案发现场,怎么还会有心情跑到那里去试穿她的衣服。自杀也不像,
也许那块白布不是用来裹伤的,而是她留下来的凶手的线索,或者是凶手放在她手里用来
误导别人的线索。”并表示她的看法:怀疑金不换对凶手是谁有一定的想法,只是不敢说
出来。
四、金家不换 悲剧根源
〖留痕〗提及金不换。关于金不换,〖隐士〗也有一段自我感觉良好的议论:
“我想没有人会同情金不换这种人物。他重男轻女,如果他稍微关心一下阿紫,阿紫
也不会这样感觉到寂寞,感觉到孤独;几个如夫人也许会关心阿紫;紫夫人托孤陈妈,也
是看清楚了这一点,真是有点死不瞑目。
他自私自利,他把几个如夫人只是作为生儿子的工具,根本没有付出感情,四娘阮氏
告诉他怀有孕时,他不是高兴,而是恐惧。为什么?为什么不把他的想法告诉阮氏?为什
么不做预防措施?阮氏不明不白的死了,竟然放起烟花,这又是为什么?流苏在这里又刻
画了另一种人物。
金不换爱紫夫人吗?不!他不爱紫夫人!紫夫人生前没有被好好地爱过,否则,为什
么五、六年的时间内,金不换接二连三地纳妾,真的是为了继承金家的香火吗?紫夫人死
时才二十多岁啊!什么病?我看是郁郁寡欢引起的病,她死不瞑目。紫夫人死后更没有被
爱过,人们常说爱屋及乌,这个‘乌’不就是阿紫吗,金不换也没有认真地爱过。金不换
也不爱他的妾侍,由阮氏可见一般。金不换谁也不爱,甚至连他自己。作者借二娘的口揭
露金不换:“他撒谎!撒谎!‘。流苏 用她那特有的含蓄语言批判着金不换。”
如果看完《幽影之秾秾》,就会明了其中有些话语是不对的。
〖留痕〗对金不换也有评述,她说“至于金不换,在看到第七章之前对他还没有什么
恶感,但看到之后对他实在是鄙视。为了追回自己过去的感觉,他把别人当作什么?完全
没有想到她们也是有自己感情与思想的活生生的人。所以二娘注定失望,因为她从来也没
有被当作‘江芷蘅’来爱,只不过被当作一个用来拼凑紫夫人的残片,而不是一个‘人’
所以她永远也不会让金不换真正满意,即使她付出再多的深情与能干。说实话真的很讨厌
这种感觉:一些女子在无望的深渊里苦苦挣扎,但却又注定了悲剧的结局,而这一切又都
缘于某个男人的自私。金不换对侬侬有了情是因为侬侬从一开始就是以‘吴侬侬’而非其
他人的影子的身份出现,事实上如果她也是像四娘她们那样过门金不换有成见在先未必会
爱上她,从这一点我看也可以反过来再度证明侬侬是他请来的保镖。不过他实在是太——
不自量力了,不就是有钱的独子吗?我看单单一个紫夫人他已配不上,更不用说还要与侬
侬来个梅开二度了。我始终不相信真正心中蕴有深情的人会如此狠心到毫不在意的毁去别
人的一生,一旦爱已不再,那这种人是不是会立即掉头不顾而去,任由昔日所爱渐渐凋零
。有句俗话说,看一个人的人品,不要看他对我怎样,要看他对别人怎样。”
五、对话结尾 设置悬疑
〖小蛮的招财猫〗见缝插针地说“作者书写的好,读者书评写的也好,我会继续推荐
此书给更多的朋友”。
〖poppopzh〗评论道:“在人物设定的方面,作者确实下了功夫。不同的人物,体现
出了不同的性格特点。在文笔方面,文笔还不错,而且从开始至今,文笔有逐渐圆润纯熟
的趋势。唯一要注意的是不要忽略了一些细处。很不错,我喜欢。”
〖紫月轻风〗积极响应。
〖神行地龙〗喜欢流苏的作品感情细腻,很耐人寻味;散文般的行文,凄美的意境,
读来别有味道。
“一开始我是听着音乐在读秾秾,但是被作者一步一步引入了一个杀机四伏、鬼气森
森的大院中,老是觉得脖子后面有股小风在吹,连音乐停了都不知道,还被cd自动退出的
声音吓了一跳。文中那一句‘只要有足够的理由,温柔佳人也能变成夺命厉鬼’普普通通
一句话放在文中竟让我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从捕头那一句让我们回到案发那天晚上开
始,真的让我身临其境,自动的把作者的描述在脑子里组成动态的画面,好过瘾,就像看
了一部精彩的悬疑片,深闺这一章是我看过得网上原创小说中气氛渲染的最到位写得最精
彩的一章了。”这是〖stw〗的评价。
〖隐士〗在《满城风絮之阿鬟》中,发现一条规律:好多章节都是以对话结尾。认为
“这绝对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本书的一条写作技巧。”在《幽影之秾秾》中,这条规律
被进一步发扬,几乎所有的章节都是以对话结尾。这样更方便承上启下;设置悬疑,促使
读者不由自主去猜测下一章的内容,调动读者阅读的积极性,使读者欲罢不能。
六、三娘做戏 二娘遭炸
“那天晚上,我看见三娘进了西院……”阿紫的一句话,丁捕头们冲进南院,三娘是
凶犯!
“三娘周宓珠在《问案》中,以颤抖的声音,沁出的珠泪,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给
人知书达理,斯文秀雅的感觉。随即直指江氏,与江氏唇枪舌剑起来。斯文秀雅的面目有
了裂痕。在《深闺》中,她又战战兢兢几乎吓得晕了过去,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可是金
不换不在,她却不害怕了;真会做戏。她对丁捕头说,她不想要正室这个位置,她与二娘
江芷蘅的矛盾何在?在《烟花》中,她的‘揶揄’,她的‘娇呼’,她的‘媚意柔情’,
还有一点知书达理的味道吗?流苏将这个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这,就是〖隐士〗眼中
的周宓珠。后来得知“三娘不是凶犯,却是另有《私情》。”“三娘现在这个样子,也是
被逼无奈。环境决定了,无法改变。”“周宓珠出走了,犹如鹦鹉飞出金笼。无论前途如
何,总是有了自由。她真是‘若为自由故’,什么都可抛。”可是在她出走的时候,留下
一棵定时炸弹:“你要小心二娘,她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凶手难道是二娘?她可有丧子之痛。作者是这样介绍的:“二娘江芷蘅,长眉入鬓,
凤眼含威,她本是商贾之女,算术精通,精明能干。目前金府虽无正夫人,但因她素来掌
管着府内大小事务,似乎正室之位,已然隐隐在握。”但是从阿紫的态度看来,江芷蘅没
有真心关怀过她。大小事务都自己掌管,说明管理能力不强。虎视耽耽正室之位,是可想
而知的。她相当关心金不换,晚上还记得给他端一碗血燕过去;金不换安排的事情,她必
定亲身完成。她付出再多的深情与劳力,金不换也没有正眼看她,她是金府中另一类别的
悲剧人物。
“二娘,她会是下一个受害者吗?这金家的每一个人都不似这表面上看到的这般简单
呢。”好久没有发表过书评的〖云雁尔〗不无担心地说。也许是这个原因,书评点上几乎
无人怀疑二娘是杀害阮碧云的凶手。
七、似是而非 引入迷潭
〖流苏〗诗词功底深厚,运用娴熟,信手拈来。她通过周宓珠婉转凄切吟诵的冯延巳
的《酒泉子》。使得〖紫衣还魂〗诗兴大发,他抒发出:
紫楼风云盛,画轴藏迷情,我问故人事,知是谁人行。
流苏生花笔,浓浓诸友停。红颜多借问,何时分晓清。
“似是而非(heihei,我不知道专业术语叫什么)应该是 流苏 的又一个写作特点吧
。
四夫人心爱的玉箱子,我还以为是装满了金银珠宝的玉石箱子,为此,当翠儿满头珠
翠,戴着四娘的首饰的时候,我还怀疑过:可能是翠儿谋财害命。这回没有说出口,否则
又猜测错误一次。结果却是暹罗猫。
玉箱子是暹罗猫;阿鬟是镜中影;玉梨——辛夷;如此等等。玉箱子、阿鬟、玉梨…
…都是似是而非。“
〖隐士〗象是发现了新大陆。作者通过“似是而非”的描写,故意把读者引进云里雾
里,首先陷入迷潭,而后幡然大悟。
而〖融雪〗的分析就深刻得多:“玉箱子:这只猫以前就是四夫人的吗?还是紫夫人
的?玉箱子是怎么丢的?为什么阿紫带走它,它也不逃?在秾秾手里就会发抖?陈妈在一
旁解围道:‘这是那天阿紫小姐在花园拾到的,她很喜欢,想留着玩一夜,我想也不是什
么大不了的事,第二天还给四夫人就是,可是谁知道当天晚上四夫人就……’‘要不是这
只猫,四夫人可能就不会死了。’‘要不是玉箱子丢了,那天晚上四娘就不会赶走翠儿,
也就不会一个人留在卧室里,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掉。’”
〖水火金雷〗被整个故事营造的氛围,深深地感动。
八、秾秾香消 芷蘅入狱
一波三折,案情仍然没有进展。却又发生阿紫与二娘争吵的事件。阿紫的敌视光芒,
手里攥着的真珠簪,使大家把怀疑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阿紫身上。
〖玉竹羽衣〗早就“觉得阿紫也可疑,按以往几篇的经验往往是最不可能的反而是最
可能的!”
“玉竹羽衣说往往是最不可能的反而是最可能的,呵呵,有道理。真是很佩服流苏,
写侦探小说真的很难,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线索中摸索,还要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好难哪!”〖融雪〗发表他的高见,并且继续说:“流苏又给我们新的线索了,‘她致
命的伤口在这里……’他指指侧脖,‘有人用一种尖锐的利器刺进了她颈部,导致血管破
裂,流血不止’。‘在她的手上还抓着一块白布,上面染满了鲜血’,似乎当时阮氏还想
用来止血裹伤,但是奇怪的是,按理说依照这种伤势,应当是一击致命,怎么死者还会有
余力……尖锐的利器是什么?白布是什么用途?”
〖ByStarlight〗觉得阿紫的存在应该是有玄机的。
“估计怀疑到阿紫了,为什么一定要把一个丧母的小姑娘写得可怜既可怕呢?如果可
以的话,希望流苏能照顾小阿紫,给她一个清白。”〖meimeihu〗赶紧呼吁。差不多是众
口一词地响应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妈大呼小叫,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阿紫……到池塘那
边……就不见了。”
秾秾和二娘急速赶到池塘边,寻找阿紫的时候,秾秾被人推下池塘,香消玉陨。
金不换冷酷地、面对面地对二娘说:“推她下水的。除了你,还会有谁这么做?”丁
捕头抓走了江芷蘅。
九、阿紫无辜 陈妈有疑
〖黛月姬〗喜欢这种好诡异的感觉!
“为什么美好的东西走得总是那么快?越想留住的就越要失去?”〖乔洛洛〗伤感地
说。
伤感的还有〖iori〗“这种情节会让人伤心的。”当然好多书友都是同样的心情。
〖隐士〗却在探讨是谁推的:“是谁推了秾秾一把,是二娘?是陈妈?可是二娘凄楚
地说:我没有杀过人!难道是陈妈,这是有可能的,因为秾秾正在一点一点地,一步一步
地夺去她心中的肉,她的宝贝,她的精神支柱,她爱的寄托。秾秾正在占领着紫夫人遗留
下来的一切,这也是陈妈不愿意看到的。 还有一点应该注意到:是陈妈把秾秾和二娘有意
引到池塘那边,而阿紫应该不是从池塘方向跑出来的。“
又说“阿紫已经感觉到:秾秾是真心喜欢她,真心关爱她,从而她对秾秾有说有笑,
逐渐恢复着儿童的天真。阿紫只对秾秾面对面地喊过‘五娘’,其他几位妾侍好象还没有
获得这种待遇,这说明阿紫内心是接受秾秾的;阿紫挣脱保姆的手,离开保姆的怀抱,跪
在秾秾身旁,用小手去暖她冰冷的脸颊,轻声呼唤着‘五娘,五娘……’,这一切是那样
的自然,感情是那样的哀伤。如果说这是表演,八岁的小孩不能表演得这样逼真!所以,
推了秾秾一把的不会是阿紫!”
“阿紫倒蛮有点殷离的味道,身世差不多,所以自小倔强,孤独,自闭,也许本不该
如此,有陈妈如此呵护她,不知道是她的幸或是不幸,我想,金不换也不应该对阿紫不闻
不问的,唯一的宝贝女儿,又是他最爱的女人的孩子,可是紫楼却那么孤寂,会不会是也
害怕面对陈妈。”这是〖cutebaby〗的分析,他继续精辟地道:“陈妈毕生的目的只剩下
如何用她的方式来保护阿紫了,阿紫的地位不能动摇,阿紫不能受其它人的迷惑。就像一
只old hen,张开双翼,忠心的牢牢的把阿紫罩住,其它人试图走近,她会竖起全身羽毛,
敌视的发出低沉的咕咕声警告,或者用什么方式迎接‘挑战’。也不是说她一定不对,只
是觉得她不该这样,也不必这样。”
十、巧妙布局 水落石出
由于秾秾的落水,有几位书友回忆自己落水而不死的过程。〖夏雪儿〗就问:秾秾“
有没有可能复活?”
秾秾会游泳,没有淹死,为了彻底破案而假死。〖隐士〗赞道:“我以为秾秾已经淹
死了,原来她会游泳,藏得巧妙,装得巧妙。构思巧妙,安排巧妙。”
二娘生的男孩、四娘阮碧云是怎么死的呢?
〖经圣天〗猜想的是:“以阿紫那么小的力气,即使在盛怒之下也不可能杀得死一个
大人啊?猜想或许是陈妈听完阿紫的话,再到四娘那里去,补上那么一下,四娘才到阎王
老爷那里去报到的。”
在幽影之秾秾的巧妙布局下,采用攻心战,终于挖出了真正的杀人凶手。两起命案是
同一人所为,就是那个忠心的老仆妇——陈妈!
〖古 儿〗赞叹:“这本书实在是太好了!阅此美文,让人所感颇多。真是不可多得的
佳作!”
“这几日回想了秾秾的整篇故事,精彩紧张,真是吸引眼珠。但回味起来,还是觉得
有些地方交代不足。”〖融雪〗作着小结。
好了!用〖紫衣还魂〗的诗句和大家说声“下一次再见!”
江南雪未消,寒梅初娇俏,枝头傲东风,浓浓从中笑。
(2003-12-24)组织整理
(2003-12-25)补充校对
(2003-12-26)首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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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幽影之夜光手札) 第一章 罗浮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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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罗浮山,碧潭。
深邃碧绿的潭水和潭边红艳艳的山踯躅交相辉映,南疆的风景就是这样鲜明的美丽。
暮春的风里充满了潮湿的意味,温柔地吹拂过潭边傲立的两位青年。
然而就在这样醺人欲醉的天气里,凝立潭边的两个人之间,如同绷紧的一根弓弦,一
触即发。
“你们,是不是要逼得我出家当道士才肯罢休?”在风中,如同一杆青竹挺立着的青
衫少年突然咆哮起来。年轻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风雷隐隐。
一刻的沉默。
仿佛感应到空气中的剑拔弩张,这山腰忽然风卷云翻,有一些细雨,游絮无定的飘落
下来,却奇异地,在青衫少年身侧止住了无法落下,仿佛被一种看不见的屏障阻挡着,纷
纷倒射出去。
那样逼人凌烈的气势,是连自然之力都奈何不得了的吧?
细雨簌簌地落下,无声无息地渗入那一袭胜雪白衣,如同少年箭一般锋利的眸光,也
是那样无声无息地没入他平静的眸子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罗浮叶家未来的主人,为了一个女子,就方寸大乱了么?”用一贯的包容看着他冲
动的弟弟,叶倾风淡淡地说道。
罗浮叶家,自上上代开始,就逐渐成为了武林中的一个传奇。
位于罗浮山飞云绝顶的酥醪山庄,是叶家百年基业的所在地。而叶家赖以成名的九岌
剑法,更是江湖中人人闻而生畏的绝技。
他的弟弟倾云,还在孩童时期就已经被家族选定了作为下一代的接班人。而他也不负
众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将九岌剑法融会贯通,十六岁的时候初出江湖,击败了当时风光
无限的潇湘剑侠萧少陵。
然而在他眼里,他永远是那个纯真,热情,只懂练武,却完全不明白人心险恶的弟弟
。
“找尽所有的借口,不过是要我把雪婴让给你!”被怒气冲昏了头的叶倾云,口不择
言地说道,终于说出了,他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着的恐惧。
白璧微瑕,再纯真洁白的心上,也存在着一丝阴郁的颜色吧!
纵使再宽容,兄长的脸上还是泛起了一丝疲倦,十几年兄弟的情谊,竟敌不过一个来
历不明的女子么?他抬起瘦削的手指拂去盈满眉宇的细小水珠,好像忽然间没了力气,“
你有没有想过,上头会怎样对付她?她又何辜要承受这些?”
倾云一惊,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泄了气,颓然跌坐在潭旁的青石上,气劲一收,牛
毛样的细雨便得以乘隙而入,沾满他乌黑的发。
怎么也忘不了他爹叶老庄主那样突兀古怪的盛怒!
如果他坚持不娶那姑苏慕容家的女儿,坚持不做酥醪山庄的主人,他们会怎样对付雪
婴?挟着整个罗浮山上万之众,刀光剑影,排山倒海般气势汹汹地扑下山去。而山下罗家
废院中的雪婴,那样一个娇怯怯的女子,仿佛一场稍烈点的风都会吹化了似的,那是怎样
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
一下子,仿佛是有些不知所措,倾云低下头沉吟着,目光偶然地落在了青石上镌刻的
三个字上,“忘机石”。
传说,无论谁坐上这块石头,都能忘记红尘俗事,以前或许灵验,但是现在的他,却
真真切切地记着,那个紫衣银带,如同紫色踯躅花一般无双的女子是怎样飘落在他面前…
…
熏风吹衣,又是春来,燠闷的雨季使得满山的树木都带着一种绿油油的湿润,乳白色
的雾气氤氲中,象火一般跳出明艳亮丽,挤挤挨挨的杜鹃花丛,开得如火如荼,炫耀似的
刺激着观者的眼睛。
一位青衫少年骑着马,缓缓地走进这罗浮春日图中。
他似乎并没有约束马匹,信马由缰地走着,马蹄不断偏离大道,践踏道旁的野花,颇
有些许“看花归来马蹄香”的风致。
但是煞风景的是,间歇有艳丽鲜艳的血滴,染上道旁黄色的小花,直洒了一路。
鲜血是自马上的少年身上流下,他斜斜坐在马上,脸色虽有些苍白,但却有掩饰不住
的兴奋。根本就不在乎这点小伤啊,似乎也并不觉得疼。比起他在敌人身上留下的,这可
真算不了什么。
那一招惊天动地,巨浪涛天的白浪岌,生生削掉了对方一条胳膊,也彻底击溃了对方
的意志,在他面前弃剑臣服,这是另一位,败在九岌剑下的成名剑客。不无得意地,叶倾
云稳定有力的手指轻轻抚上腰中兵刃,以一种曼妙的姿态抽出来,在阳光下端详。
九岌剑,距离一尺就有森寒冷芒逼面而来,剑身纯白如雪,但在日光中微微侧视,上
面奇怪的花纹隐隐可现,有几分象远古的神秘文字,晦涩难懂。
它不知名的铸造者已经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中,宝剑赠英雄,在历代叶家主人的手下,
这雪剑已经成为不败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
春风得意马蹄急,少年一个反手,神兵归鞘,情不自禁勒马狂奔。忽地又有几分淘气
似的从马上倒挂下来,飞快地摘下路旁踯躅花丛中的一朵。将那娇艳无双的红花,放在鼻
端嗅着芬芳,少年的脸上泛起一丝爽朗的微笑。
一人一马,陌上扬尘,踏碎繁花。
忽地,有一阵宛若天籁的笑声,阻住了马蹄,也牵引住了青衫少年的视线。
大道蜿蜒入山,道旁本有一所废院,在叶倾云的记忆中,这里一直都是野狐山兔出没
之地。可是今日这废院中,却传出女子的笑语声,叫人好不奇怪。
难以按捺住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叶倾云翻身下马,步入没膝的荒草,循声而去。
这被主人抛弃的府邸,前门自是一派凄凉景象,门窗颓倾,尘满蛛网,可是绕过去,
后面竟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院子,开着丛丛火焰踯躅,阳光下明媚无双。
笑声是从院子秋千架上传出来的,似有形的珠玉,滚落了一地。
一个紫色的人影,在微醺的春风中,如同一只穿林乳燕,一下子高高地飞在半空,一
下子又衣袂翩翩地飘落尘埃。
看真了,那是一个正当韶华的女子,紫衣银带,乌黑长发在风中荡漾,脸侧束发银带
末端有一双奇异的黑白珠子,争先恐后地追逐着。
秋千架下,另有一个着淡绿衫子婢女模样的女子,手下虚扶着。
“玉簪,瞧我还可以荡得更高!”那紫衣女子娇笑道,足下用力一蹬,那秋千直起,
几与地平,她整个人裙裾带风,真似要飞上九天一般。
“好!”凌云飞仙,绝世风姿,叶倾云不禁脱口赞叹。
这一声,惊着了秋千上的人儿,她惶然四顾,发现了那个趴在矮墙上偷窥的登徒子,
似是又惊又羞,急于下来,冷不防脚下一滑,竟顺着秋千之势,斜斜飞了出去。
“雪婴!”绿衫女婢低呼了一声,却看到人影一晃,那陌生的青衫少年已经稳稳地接
住了跌出去的雪婴姑娘。
宛如,一朵酥醪山庄特有的紫色罗浮踯躅,轻轻地飘落,他接住了,那从天而降的人
儿。
“嗯。”他闷哼一声,对方的身体撞上了他身上新添的伤口,但随即他对上了怎样的
一双妩媚眼波,如同传闻里江南的杏花烟雨,既朦胧迷离,又有掩不住的滟滟风光,他沉
迷了进去,忘记了疼痛。
“啊!血!”紫衣少女掩口惊呼,鲜艳得如同山花一般的血液,那样汩汩地流出来,
可是这少年仿佛完全不觉得疼似的盯着她,好像有些迷惑,又有些惊喜。
他十六岁以前的生命突然一下子变得那样苍白,好像只为了等她,等着她用那魅惑的
紫添上一笔颜色……
可是相见争如不见,他们两个人,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早已经被家族选中,作为
荣耀而没有自我的祭品,摆放在了罗浮山的最高处……
有些同情地看着锐气大挫的弟弟,倾风白衣飘飘地走过来,将手放在他肩上,感喟地
说:“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缺憾,要得到些什么,就得放弃另外一些……”
“不!”仿佛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倾云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是如此清澈
,坚定,好像再强大卑鄙的阴谋都会在他面前自然溃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所
以,请你去告诉他们,最好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否则的话,挡我者,必死无疑!”
好像回应着主人充满杀气的话,九岌剑在鞘中发出苍龙般的萦纡低吟,叶倾风心头一
寒,依倾云现在的实力,他真的做得到。可是同室操戈,罗浮叶家,从此会陷入怎样的一
场血雨腥风?而对自己昔日的亲朋好友挥剑相向,弟弟又会变成怎么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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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幽影之夜光手札) 第二章 紫衣银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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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这样,但他从此吩咐贴身的婢女常常送些必需的用品过去,也偶尔去探望,保障
她们的安全。
身为酥醪山庄未来的少主人,如果连两名弱女的求救都罔视不顾的话,他将来何以立
足江湖,又何以统领整个罗浮叶家?
罗浮叶家,自上上代开始,就逐渐成为了武林中的一个传奇。
位于罗浮山飞云绝顶的酥醪山庄,是叶家百年基业的所在地。而叶家赖以成名的叶落
剑法,更是江湖中人人闻而生畏的绝技。
凡是习武之人,都知道那是幻梦一般的剑法,炫美凄绝如同一场烟花,然而烟花散尽
之时,就是生命被夺去之刻。这种被赋予死亡和神奇意味的剑法,只有每一代命定的叶家
主人才有资格修习,时刻准备着迎接那些总渴望一战成名的习武之人的疯狂挑战。
而这一代,他,叶倾云,无奈地站在了罗浮山的最高处。
他向来认为兄长倾风的性格比他更适合做庄主,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人面前,
叶倾风总是最耀眼的,他狂放,他不羁,他犀利,他敏锐,他就象是呼啸九天的凛冽的风
,征服了所有之后绝尘而去,在天空留下一片空白透明的痕迹。
可是,早在孩童时期,他就被家族断定是不适宜习武的。
既然无法达到巅峰,那就不如不要开始,所以每当他在窗外练习剑法时,倾风则在窗
内琅琅诵读,叶家的每一代,都是这么因人而异地被培养,有武功盖世的叶家主人,麾下
就一定有智囊、名医甚至国手,琴师。
这庞大的家族里,天下第一剑不需多,一个足矣。
而倾风体质方面与旁人的差异,渐渐随着年龄的增长显现出来,他的身体异乎寻常地
脆弱,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受伤,山庄上下的仆人们都知道,风少爷是一日也离不了散淤膏
,续骨散的。
但这些,并不影响他们兄弟的感情,血缘的关系使他们比那些表兄弟更亲密,自小开
始,他们就几乎形影不离,做什么事都在一起,他如跟与人打架生事,倾风也总是站在旁
边为他摇旗呐喊,即使每一次,哥哥的伤总是比他还要重。
所以,他对废院里的人施加援手的事,无可避免地被倾风知道了。
凝碧潭,是山中罕有人迹的地方。远处一条喷霜涌雪的瀑布银带似的挂在山崖上,激
流一路奔腾,流到潭中时已是细细无声,但因为安静的原因,坐在潭边,还是可以隐隐约
约地听到瀑布的声音。
他和倾风喜欢这深邃碧绿,简直可以澄心濯魄的潭水,因此常常来这里读书练剑。遇
到什么私密的事,也总来这里商量。
倾风一袭白衣立在潭边,象临水照影的孤鹤,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道。他的态度是冷
静的,而且犀利,一上来就劈头几个问题问得倾云哑口无言,“她们从哪里来?投什么亲
访什么友?要在这里呆多久?”
他不知道,江湖救急,怎能对人家两个女孩子盘根问底,她们不说的事,当然有她们
的理由,他当然是不方便问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山庄在武林中的地位,显然是个极大的目标,而你,又是怎样
的身份?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接近来历不明的人?”
倾风的顾虑完全有道理,可是……
“只是,两个柔弱的女孩子……”
“哼!”倾风冷笑一声,“红粉罗刹,夺命妖袖,可都是女子,你没听说过黄蜂尾后
针,最毒妇人心吗?”
“这些年来,你见的也不少了,那些奴颜婢膝想靠过来的人,那些处心积虑想吞并山
庄的人……尤其是,最近,庄里在准备你的亲事……”
呵,亲事,那是另一桩不醉不解的烦恼。身为山庄少主,他的婚姻幸福,注定是一桩
丑恶的交易,注定是被牺牲的。
“你是说,她们是贪图富贵的庸俗女子?”倾云有些红了脸,兄长意中暗指,雪婴她
们乃是以美色来获得一条通往富贵荣华的捷径。
“你不了解,我曾经想让她们搬入山庄的客院,可是被罗姑娘拒绝了。她说,得到这
样的照应已经远远超出她的期望,萍水相逢,她不能叨扰更多……唉……只有见过她们,
你才会明白她们是一双多么安贫乐道的女子,那样破落的地方,她们却住得开开心心,破
鼎焚香,残瓶供花,自得其乐……”
“是么?”倾风的眼底闪过奇怪的锐利光芒,“看起来,你对罗姑娘,已经很是倾心
了。”
倾云的脸愈发红了,腼腆得说不出话来。是的,他隐瞒了一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
东西,江湖救急,本不该起别的心肠,可是那雪婴姑娘,言谈间,总用她那一双宜喜宜嗔
的眼睛偷看他,直看得他心烦意乱,手足无措。
见弟弟面红过耳,心底是完全了解他那一番少男情怀,叶倾风忽地朗声大笑道,“好
,好,有这样的女子,当见上一见。”
早就想带倾风去废院,可是真正到了这时候,叶倾云的心里却忽然起了一些隐隐的不
安。
白衣飘飘的倾风默默地走在他身边,从凝碧潭下来,他就一直奇怪地沉默着。雪色湘
竹纹的长衫,穿在他身上是那么地适合。他一直都拥有他所羡慕的那种飘然出尘的风度,
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博古通今,他挥洒自如,而他,不过是一介武夫。倾风,原来一直都
站在比罗浮绝顶还要高的云端,是他一直仰望的方向。
好在雪婴姑娘并非是那种见异思迁的浅薄女子,他这样安慰自己,如果她真的是,那
么她就没有值得珍惜的理由……
废院的矮墙遥遥,墙头上,在春风中摇摆的浅黄小花也清晰可见,忽然有一阵珠落玉
盘似的笑声从墙内飞出。
他们两个人驻足看去,只见秋千上一个紫色的人影,在微醺的春风中,如同一只穿林
乳燕,一下子高高地飞在半空,一下子又衣袂翩翩地隐没在墙头之下。
那是雪婴,紫衣银带,乌发在风中荡漾,束发的黑白珠子先开始同步调地晃动,大约
是她一个转头,忽地乱了节奏,争先恐后地追逐起来。欢快明朗的笑声,如有形的东西,
洒落一地,连倾云那样忐忑的心事,都一下子云开雾散了。
“我们进去吧!”他捅了捅看得有些发呆的倾风,这反应很正常,谁第一次见她,都
会惊讶这世上竟有这样的绝世佳人吧!
他们绕过短墙,进入后花园,跟第一次来,废院显然有了很大的变化,漫溢的野草被
人细心地除去,只留下一丛丛怒放的,火一般的踯躅花,玉簪就站在花旁,面带微笑看着
那秋千上飘然若仙的紫衣女子。
看起来,雪婴颇善于打秋千,她每次落下时,足下微微用力一蹬,就渐渐越荡越高,
裙裾带风,整个人,几乎要飞上那绿意葱茏的合欢树顶了。
“小心一些,莫要跌着了。”秋千底下的玉簪出言提醒,可是一个转眼,看到叶氏兄
弟进来,惊呼了一声,“叶公子?”
正临风飞舞的雪婴不由自主应声看去,看着了,忽地脚下一滑,整个人摔飞了出去。
“呀!”三个人同时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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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幽影之夜光手札) 第三章 白衣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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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漏残。
酥醪山庄,藏剑阁。
虽然名叫藏剑,但其实是一座藏书楼,楼中摆满了历代收集的书籍和手记,非经主人
允许,连洒扫的佣人都不得轻易进入。
历代叶家主人,在九岌剑传承给下一代之后,都会金盆洗手,退隐幕后,专心掌管庄
中事务,是谓藏剑。
此刻藏剑阁中,灯火通明,铜壶漏滴,两鬓星白的叶老庄主仍在焦急地等待着,面前
一本残旧的册子翻在那一页,再也没有继续翻动下去的意思。
终于,门口匆匆出现了长子的身影。
“如何了?他答应了吗?”有些沉不住气,他焦急地迎了上去,毕竟事关叶家百年基
业,一不小心,叶家的盛名,可能就毁在他的手上。
倾风的眉目间露出难以掩饰的倦意,沉重地,摇了摇头。
“什么?!”这位当年在江湖上享有盛誉的白羽剑客心中也不禁一凛,怒气交织着悔
意,布满微纹的嘴角渐渐抿紧,形成一个冷酷的下弯月。
“做出了这样的让步,那小子还不知足,那就休怪我这个做父亲的无情了。”为了家
族不失去一位绝代剑客,他不惜做出了一个,可能是非常愚蠢的决定,他让一向同倾云交
好的倾风去传达家族的意旨,罗浮叶家,愿意接纳那来历不明的姓罗的女子。
无论如何,先拢住倾云再说,他这么谋算,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可是倾云,似
乎一眼看穿了他的怀柔政策。
“那小子,应该没有这样的智慧。”有几分狐疑地看着身旁的长子,知子莫若父,倾
云虽然在武学上有着过人的天赋,但是禀性纯良,是一点心机都无的。但也许正是心无旁
鹜,才使得九岌剑法在他手中,到达了历代主人都无法企及的巅峰。
倾风微微咳嗽了一声,似乎病弱的身子无法支撑得住这连夜的奔波,“事实上,我赶
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倾云逃亡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叶白羽的惊慌,他只是胸有成竹地冷哼一声,说道:“不
战而逃,倒是颇象那小子的作风。”
再怎么逼他,他也无法向兄长、父亲、昔日的属下挥剑吧,叶家二公子,就是那么软
弱仁慈的个性,完全不象他这个父亲,甚至不如倾风。
倾风够冷静,也够狠绝,难怪山庄四大剑护,十二剑卫常常提及,叶家风少爷做庄主
其实更合适,可惜啊,可惜九岌剑当初选择的主人却是倾云。
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起倾风这些年为叶家所做出的努力,叶白羽着实有点歉意,自己
不该怀疑倾风私底下放走了倾云,毕竟自倾风十六岁进入藏剑阁以来,作为他得力的助手
,没有哪件事办得令他失望过。
“你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对那姓罗的女子异常反感。”
“叶家需要在江南打开局面,必须取得姑苏慕容的信任。”叶倾风毫无表情地回答父
亲的提问。
“不尽是如此。”叶白羽衣袖一卷,桌上那残旧的册子飞入他手中,“罗雪婴,罗雪
婴,多么古怪诡异的名字,你不觉得她好像是对叶家的一个警告,罗家的,那个背负着血
海深仇的婴儿回来报仇了!”
仿佛被这样的话所惊动,倾风的眼神一亮,瞬间又敛尽光华,恢复成泰山崩于面前而
色不变的漠然。
那本薄薄的册子里,只有几句话记载了那废院曾经发生的事。
“罗山罗家,抗命不顺,杀。”
腥风血雨的灭门惨剧,就在这寥寥数语当中,一个武林世家的灭亡与否,也只关乎强
权者的一个杀字。酥醪山庄初期的扩张,多的是这种记载,不归顺者,唯有消灭,铁腕手
段,才会形成今天岭南罗浮只手遮天的局面。
“那罗雪婴果然厉害啊,兵不血刃,就收服了我方最厉害的一员战将,九岌剑如果为
她所用,会对我们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啊!”
“我会命令各处守卫,凡见到紫衣女子,格杀勿论。”带着那样冷漠的表情,叶倾风
冷冷地说道。
看着这个儿子,叶白羽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今晚你也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等明日抓到了那小子,再做理论。”
“是!”倾风恭敬地行礼,然后离去。
出了藏剑阁,扑面而来的夜雾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今夜的雾似乎格外地浓,笼纱
堆云一般,几乎可以看得出乳白的颜色。
带着几分天生威严,回应了在藏剑阁外巡逻的剑客们的行礼,叶倾风匆匆而行,眼神
冰冷,步履坚定。
罗家的事,他怎么会不晓得?
自从十六岁开始正式作父亲的帮手,他就有机会浏览藏剑阁历代的文献记载,一份关
于罗家灭门的记录在当时的他心里其实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因为这样的记录委实太多
。
可是后来到有用的时候,自是信手拈来。
罗雪婴,他冷酷的嘴角泛起微笑,有些佩服自己给那个紫衣女子取的名字,父亲再英
明,也不会猜到罗雪婴根本就不是罗家后人,那江南水乡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女子,不过是
一枚棋子,一枚会笑会跳会走动的棋子……
想着那枚棋子的事,如风的脚步也不禁放缓了速度,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要做的事,叶
倾风狠狠地皱了皱眉,加快了走向某个地方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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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幽影之夜光手札) 第四章 幻梦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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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浓重的雾笼罩着博罗城。
夜色如墨,城中的灯火早已次第地灭了,唯有一座遍种翠竹的净院中,孤灯荧荧,似
有意要与漫漫雾夜一拼长短。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个头绾玉冠的白衣公子在灯下反复览阅着一份文书。
那上面,飞逸清雅的字体写着:“罗浮酥醪山庄,叶倾风,武功:不详,兵刃:不详
……若干个不详后面有一行小小的注:据称身染顽疾,弃武从文。”
目光流连在这一行上已经很久,仿佛一直被解不开的东西困扰着,忽然眉头一耸,透
明得仿佛看得见血管的手指取过狼毫笔,砚池里吸饱了墨,在小注的后面又添了几笔……
世事总不是人眼中看到的那样,他猜测的是否正确,还有待时间来证明。
“笃笃。”门上传来轻轻的剥啄声,白衣公子合上书册,清明如水的眼底微漾,一丝
笑意,风过无痕。
门开处,绿衫女子脚步轻盈地进来,微叹着说:“在无梦令的药力下,他们两个,睡
得象没有心事的婴孩。”
说起来,是否也向师兄讨要一颗无梦令呢,已经多久,没有好好地睡过,身为影护,
即使是睡,也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有些倦倦地在椅子里坐下,这梅梢堆雪般的女子
终于真正放松了下来。
“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自从师傅派下这个任务以来,她就一直疑惑着,幽影
向来洁身自好,从不轻易卷入江湖恩怨,可是师傅这次似是被那一斛价值连城的明珠打动
了,竟然参与了一场兄弟阋墙的阴谋。
“你认为,那叶倾风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宝函突然发问。
看似简单的问题,但师兄从来不会说没有缘由的话。叶倾风?那个同样喜着白衣的男
子,也许因为这,她不禁拿他和师兄在心里比较过。
那叶家的大公子,性格孤僻,冷郁,难以捉摸,不可接近,似足大漠雪山巅亘古难溶
的积雪;而宝函师兄,却是一幅水墨画卷中的留白,空灵,缥缈,却温温润润,带着江南
灵秀的烟水气,叫人望着就舒服。
这样地想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浮上她嘴角。
“无事偷笑,定是在腹诽谁吧?”这样稍纵即逝的一个笑容,落在宝函眼里,却有惊
艳的感觉。她本不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但那份清丽,却是无人能敌。
“总觉得你好像知道得比我多。”玉簪有些无奈,她的师兄,好像有一种特殊的能力
,和他相对的人总会不知不觉地放松,对着他,说出也许对别的陌生人都不会坦呈的心事
。她现在开始怀疑叶倾风是否早就跟宝函商量过,不然,他的手上怎么会有师兄独家配方
的无梦令?“他问你要药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
温润如玉的公子摇头,“但是,我看他的气色,却并不象是十几年身有沉疴的样子。
”
回忆起初见那个叶大公子时的情景,他就觉得十分奇怪,一个十几年被绝症所困扰的
人,怎么还会有那样清亮如电的眼神,自信飞扬的态度?
“你是说,他的病是他假装的?”惊讶之余,玉簪飞快地思忖着,不,不太可能,若
说一个人,从年幼时就开始装病,能瞒过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吗?而且,假装成重病的样子
,对叶倾风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正是因为他特殊的体质,才会使叶家主人的位置与他
擦身而过吧!
可是,谋划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那叶家主人的虚名吗?
“多至一个月,少至半月,事情就会见分晓了。”忽然,叶倾风那样苦涩的话语浅浅
地划过脑际,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蓦然浮上心田,那个人,罗雪婴倾心爱慕的人,真的有那
么不堪吗?
望着她凝神苦思的模样,白衣公子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笑道:“总觉得
那叶家大公子好像背负了很多的样子,我想他心里一定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但我们现在所
能做的,唯有等待而已。”
叶倾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精舍。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猛然发现自己全身
真气凝滞,气脉不通,似是被人下了禁制,大惊之下,手自然往腰间一抚,自他十六岁以
来就一直伴随左右的九岌剑,也被人缴去了。
大哥啊大哥,为了将他留下来,竟是不择手段,看来这次,空有一身绝技也难以离开
罗浮半步了吧。
“你醒了。”虽是晨光微露,室内还是一片朦淡,他一时没有发觉另有人在。听出那
清清幽幽的声音发自雪婴,他心头一紧,他们竟把她也抓回来了吗?他们想怎么对付她?
想到父亲可能对雪婴做出的伤害,热情冲动的少年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害怕,但上前
拥住她的手虽微微地颤抖着,他的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你不要怕,就是豁出了性命
不要,我也不会教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们不在罗浮。”怀中的紫衣女子却微微挣脱了他,低着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她的声音那么不真实地回荡在这陌生的竹舍里。
“玉簪来过了,在你还没醒的时候,她说,只要在这安心地待上一阵子,自然会放咱
们出去。”
她在说什么?倾云是越听越糊涂了,玉簪?不是她从江南来时带在身边的婢女吗?为
什么现在竟俨然主宰着他和她的自由?
“这么说来,倒不是我哥哥在酒中下药么?那个玉簪,又是什么人?”
“她是,她是……”
是按照倾风教的,继续地,欺骗这个热情纯真的少年吗?骗他一生一世,骗他和她一
同去杏花烟雨的江南,在开满桃花的小村庄里定居,从此不闻江湖事,携手终老?那样,
也许反倒是幸福的呢!
可是不行,她放不下那孤单脆弱的一袭白衣。他,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罪孽,企图以
己一身与变幻无常的命运相抗衡,可是却忘了,他原本就不是象他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坚
强。
离开了叶倾云的九岌剑,也是没有任何威力可言的啊!
好像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来,眼里有滟滟光芒,“我其实不叫雪婴,也不姓罗,更
不是来岭南投亲不遇的孤女……”
她是倾风买来的,从江南买婢女叶家偶尔为之,可是这一次,叶家大公子挑了绝顶的
那一个,放在了弟弟必经的路上。
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与倾云相遇前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倾风常常来废院看
她,有时带着伤,却是那样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一点一点的,认识了他,听着他侃侃而谈
,为他的弟弟经营一个完美的人生,可是却从不为自己打算。他不知道的是,她比他想像
中更了解他。
“你不会失望的,倾云,也许是你这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好的人。”他这样地对她
承诺着。
但是,望着他冷傲孤洁的身影,她觉得她已经遇到一生中最好的人。只是这个人,却
未尝片刻将她放在心上。
“你胡说!”从不曾大声跟她说话的倾云,第一次失去了冷静,对她大吼道。从此,
他就将恨她了吧。她不想的啊,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的命运本就不是自己所能掌
握的。
无法接受,青衫少年在乍闻真相的第一反应,是她在说谎,也许是在叶家的逼迫下吧
,为了让自己彻底地死心,才说出这样一番荒唐的话来。
可是从她同样绝望痛苦的眼神中,他竟隐隐地,有几分信了她的话,可是哥哥,他一
直仰望的,全心信赖的哥哥,怎么会做出这种可笑的事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安排
他的人生?
“我自己,去找哥哥问个明白!”
不辨道路地,他依稀觉得自己冲出屋子之后,进入了一片森森竹海。
心上象堵了一团火,滚烫,灼热,疼痛地燃烧着,并不知道哪条路通往罗浮,只是发
泄一般地狂奔着,竹枝打在脸上,有利刃划过的微痛,可是心里,却有如刀搅,哥哥和雪
婴的身影并肩在竹影中若隐若现,一直都在嘲笑他吧,他自以为甜蜜的,一生一世的爱情
,竟然是一场寻开心的无聊闹剧……
终于象有一万年之久,他冲出了昏暗,看不见天日的竹林,可是看清了面前所有,又
忍不住发出愤怒的狂吼。那样的奔跑,却原来又回到了原地,他看到,雪婴带着悲哀无助
的神情站在竹舍的门口。
“不要跑了,跑不出去的,他们已经在这周围布下了阵法。”
可是处在盛怒中的少年根本听不进去,脸上被竹枝划出的血,甚至都不擦一擦,又继
续冲着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紫衣女子怔怔地落下泪来,他是宁愿在竹阵中碰壁,也不愿意和她相对吧。
从此,是再也不会有那样温柔明净的笑容了,再也不会侧着头,耐心地听她说话,为
了赢取她一个笑容,献宝似的将他认为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雪婴,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紫色的罗浮踯躅,跟你一样美,我每天都摘一束给你插瓶。”
看着他象受伤的豹子般再度跑了出去,恍惚看见那个抱着紫色踯躅的明朗少年渐渐远
去,是她残忍地,用那样伤人的话,杀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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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幽影之夜光手札) 第五章 青霓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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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亮了,浓雾转淡,但仍有一层淡淡水气,眷恋着,漂浮着,迟迟不肯散去,轻
云薄烟般笼罩在一片浓紫色踯躅花田中,宛若仙境。
穿过那一片花田,是一座倚山而建的院子,是谓静园。这里是酥醪山庄另一处禁地,
因此少有人迹,门口竖了一块很普通的木牌子,上面却是杀气腾腾的四个字,“擅入者死
!”
自从二年前,有一个擅闯静园的仆人被诛之后,山庄上下,甚至不敢轻易接近那一片
紫云似的花田。
即使是未来的山庄主人叶倾云,每日来采花时,也会自觉地止步于静园门外。
只因为静园内住的,是历代身染绝症的病人,脆弱得,如同花一般的生命,是经不起
半点喧扰的。
饶是这样的保护,上一代的静园主人也不过活了三十四年。
而这一次,他的生命是不是已经如指间沙,一转眼流失大半,追挽不住。
巨烛烧残,就着天窗中射下的一束阳光,白衣男子席地而坐,专注地凝视手中的一排
玉版。
乌发未束,散散地披着,白衣象盛放的莲花,无声地铺了一地,他象是就这个姿态坐
了很久。
手中薄薄的,一连十二块雪白的玉版,金钩连系,如同天书,空白一片,但是在光线
中,唯有某个特定的角度,可以看出上面隐约的,奥秘难懂的文字,譬如咒语,只有特定
的人才能读懂吧。
他读这套玉版,已经读了十多年,可最后的一部分还是有些似是而非。尽管这样,他
所达到的,已经是前人都没能到达的深度。
不是因为他天资过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本来就能看得更高更远。
终于,他双手一合,玉版啪一声合成窄窄的一块,看起来如同一块普通的玉镇纸,没
有人知道,这上面记载的,是罗浮叶家最大的秘密。
“用血订下的盟约,只有鲜血才能偿还。”仿佛是讲给这静园中无法安睡的灵魂听,
他低沉的声音幽幽回响,有一丝兴奋,也有一丝了然,是这样吗?是这样吗?那么,他的
血,大概是可以的吧。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从地上缓缓升起,坐了一夜的身体似乎不觉得麻痹,一袭白衣
,如同幽魂,穿堂入室,进入一间宛如僧人静修的禅室。
这间洁净的房间,中间摆了一个白绫蒲团,颜色竟已经淡淡发黄,仿佛已经沾染了不
少尘世风尘,可是他一直都没有舍得换。
分明可以看到,暗淡的光线中,那个宝相庄严,宛如白莲的女子垂衣盘坐在上面,额
间一点殷红的朱砂。
“姑姑,也许这次可以了。”
对着并不存在的女子轻声说道,倾风打开了这小小禅室里的秘道。白绫蒲团缓缓移开
,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来,仿佛可以从这里,通往九幽地狱的最深处。
他们,本来就是活在地狱中的一群人啊!
沿着潮湿黑暗的甬道往下走,白衣男子脚下的速度却并不减慢,虽然没有丝毫光线,
但是这里的道路他已经走过成千上万遍,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带着他,一步,一步,
走进他注定的堕落命运。
滴答,滴答,从岩石上分泌出来的水,渐渐汇聚成岩石挽留不住的重量,形成一滴晶
莹滚圆的珠子,掉落下来,仿佛穿越了十多年的岁月……
“不要怕,风儿。”那是青霓姑姑温柔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黑乎乎的甬道中,因为
单纯的,对黑暗的害怕,小孩子的呼吸那样急促着。
“那里可能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哦,有你最爱吃的芙蓉饼,甜甜的花香味道,白玉一
样的饼身……”
发抖的小身子腻着不肯走,那好听的,和蔼的声音耐心地哄着他。
之前,并不熟识这位姑姑,和其他的姑姑不同,这位姑姑总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
家里人告诫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打搅她,因为她有一种很严重的病,严重得不能
和大家住在一起。
可是有一天,他的父亲,青霓姑姑的哥哥,突然对众人宣布,他的大儿子,也就是他
,被确诊为患上了恶梦一般的家族病,于是,他就被送到这个白衣女子这里,从此,就是
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真的,真的有芙蓉饼吗?”在吃食的诱惑下,小孩子终于鼓起了一点点的勇气,被
女子的手拉着,走向那前面的一点微光
滴答,那颗穿越十多年的水珠终于落地,他走到了镶嵌着两颗巨大明珠的门口,白衣
孤单的身影和当年的小孩儿重叠在了一起。
夜明珠的光芒仿佛能够永恒,十多年的岁月都没有暗淡一点点,可人事却已沧桑,仿
佛沧海都已三成桑田。
“到了,到了,这里真的有芙蓉饼吗?”小孩子推开门之后,他的姑姑真的给了他好
吃的芙蓉饼,从此他每次来这里,都会得到姑姑给他准备的,意外的惊喜。
叶倾风瘦削苍白的手指无声地抚上雕刻着狰狞兽头的大门,轻轻地,用了一点力,推
开。
姑姑……
门无声地被打开,亮如白昼的室内,无波水池的旁边,一架玉棺静静地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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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幽影之夜光手札) 第六章 石室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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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往常一样,姑姑总在这里等着他,安静地,温柔地。地狱再黑暗孤独,有她在,也
会变成光明温暖的所在。
无声无息的,素白的鞋子落在青石上,尽管心中波澜万千,但白衣青年脸上却没有泄
漏出丝毫表情,飘然走进石室,他的脚步如同天外浮云,江上远水,缥缈不定。
石室呈圆形,粗糙的石头墙壁,很是原始简单,中央却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池水清澈
,在池子中央三尺的地方,奇异地,凌空漂浮着一把雪白的长剑,一道阳光穿透石室顶部
的缝隙,恰好照在水池的上方,九岌剑在日光下幻出清光万千。
虽是经过一条山道,穿过山腹才来到的石室,顶上却有一道天然的口子,举头可望天
,这从前就是一个天然洞穴,或许还曾经有道家在这里吸取日月精华,修炼内丹。但现在
经过叶家几代的修整,已经成为酥醪山庄真正的权力中心,一切力量的起源。
仿佛是能感受到静谧空气中的一丝扰动,那雪白的,辨不出材质的长剑微微沉浮,吞
吐出时长时短的清曜光芒,并有连绵不断的,龙吟般的颤音,丝丝缕缕,缭绕全室。并指
一引,骚动不已的九岌剑就象长了眼睛似的飞了过来,剑柄在他指前一毫的地方稳稳停住
,如同被无形的手握住了。
长剑横空,发出嗡嗡,渴望饮血的颤音,面对这天与神兵,肃穆沉静的脸也不由微微
动容,逆转命运,和不可捉摸的,超越自然的力量抗衡,他也不知道有几成把握。
忽然,仿佛已容不得自己再生犹豫,他伸出食指飞快地在锐利的剑身上一划而过,霎
时,一串殷红的血珠挂上了雪白的剑身,两种颜色,两种质地,映在一起是说不出的诡异
。
大袖一挥,九岌剑乘风回归原位,仍然静静悬浮在那无波水池的上空。
凝聚了所有的精神力,白衣男子的眼睛射出异样清亮的光芒,仅仅是凝视,水池的水
就无风自动,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渐渐地,池水沸腾起来,象有人在底下架了一堆火,不断地添柴蒸煮,不一会儿,氤
氲水气,白烟一般地浮起,那雪白的,带血的剑身在水气和日光中,折射出奇异的璀璨光
芒,可是那一抹血痕,仍然那么鲜明地挂在剑身一侧,没有丝毫要消失的意思。
还是,不行吗?他眼里闪过深深的失望,是因为,奉献得太少的原因吗?
怔忡许久,两簇狂热的火苗扑地在黑亮眸子里点燃,清瞿的青年忽地张开双手,大喝
一声,“来吧!”
猛然间石室中平地卷起了一阵风暴。
在这不知来自何处的凌厉狂风中,他衣袂猎猎,黑发妖异地飞扬,而凝立池上的九岌
剑,也似被那狂暴的气息所感染,嗡一声,一道雪影,幻成千万剑光,在主人意念的驱使
下满室盘旋,一瞬间,石室内,只见雪光剑影,舞成一团,白衣清瘦的身影如狂风巨浪中
的一片小舟,渐渐淹没在耀眼的雪团之中。
“撤!”强忍着痛苦,苍白失血的嘴唇翕动出嘶哑的声音,光芒闻声稍减,饮尽了鲜
血的九岌剑收敛起万千幻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自我奉献的身体,嗡地一声返回剑池
。
石屋中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气味,悬浮在剑池上方的血剑,不断地将粘稠血液滴入剑池
,在澄明清澈的水中袅出丝缕。
寂立石室当中的人,白衣碎裂,多处殷红,鲜血淋淋漓漓地,洒了周围一地。忍受着
遍体割裂般的疼痛,那溅上一滴艳魅血迹的嘴角,还是微微地,泛起一个奇异的笑容。
过度的失血,使得他微微地发晕,但是不行呢,眼光落在那静处一隅的白玉石棺上,
虚弱的人,再度凝聚了涣散的精神。
“用血订下的盟约,只有鲜血才能偿还。”
玉版上破译的一句话,在脑中回响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如果可以的话,叶家所
负下的债,就终止在这一代好了,由他一个人来偿还。
越来越盛的水气中,血剑开始旋转,越来越快,宛如一根红色透明的琉璃柱子,剑光
大盛,映得石室尽赤。
越来越模糊的视觉中,仿佛看到当日,他的血混合着弟弟的血,被滴在九岌剑上之后
,青霓姑姑令得那枚剑也是象今日一般地旋转。
依稀记得当时有霞光万道,祥云千丈,映在弟弟晶亮的眼睛里,霎时好看。
那时比弟弟年长的他,已经开始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年幼的,咬着手指的
弟弟,却指着剑光直喊烟花……
现在,弟弟,应该是和那紫衣女子安全地,幸福地在一起了吧,也许将来罗浮难逃一
劫,但他终于是保护了自己在乎的人……
然而九岌剑并没有同当日一般剑气直冲寰宇,反而慢慢地越转越缓,他突然心惊,这
个要紧时候,应该是心无杂念的吧,可不知为什么,各种各样幻觉纷至沓来……
最后一眼见弟弟,是他那沉睡无邪的脸,除了青霓姑姑,他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命
运将他们连系得比旁人更紧密,明朗单纯的他,给了他阳光般的友情。
紫衣,紫衣雪婴,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女子,奇怪的温柔呵,她的眼睛总盛满了了
解,无论他多冷淡,隐讳的一句话,她好像总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样的美丽温柔,却
是自己碰都不能碰,想也不敢想的……
百念纷呈,魔魅攻心,在九岌剑终于停滞之后,他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
,身子软倒,在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弟弟的血,没有弟弟的血,
也是不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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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幽影之夜光手札) 第七章 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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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都在传,说云少爷出走了。”从前山取药回来,我将听来的消息告诉叶倾风,
他全身的皮肉之伤已经好了不少,但是失血过多,还是需要好生调养。他坐在静园门口,
望着遍野踯躅和满山烟岚默默地想着什么。
我走到他身旁,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扯着我的长发,唠叨一些从前头听来的新闻
,“我看到有些剑护陆续回了罗浮。”这是一件挺奇怪的事,按说叶倾云失踪之后,酥醪
山庄应该往外加派人手才是,怎么反而召回了驻扎在罗浮山下的前哨。
“干嘛坐在这里,风很大呢!”他的情绪就象山间的风一般不可捉摸,我从来没有见
过这样的人。
“我在等人。”他躺在竹榻上,山间的清风掀动白麻衣角,他如同一枝水边绝世独立
的芦荻,清瘦得令人心疼,被风吹折了,仍是无怨无尤,宁静淡泊。
“等人?等什么人?”我勉强自己将眼睛从他身上移开,也投入那一片浓紫,真奇怪
,踯躅花不应该是火红色的吗?为什么这里的却是奇怪的紫色?据说这片花田是上一代静
园主人培育出来的,那么就是青霓姑姑吧!把原本火红色的踯躅花种成一片深紫,那该要
付出多大的心力,多少年的寂寞,花朵一般的青春年华就这样一年一年在这花田中流逝…
…
“夜光,你该走了。”他只是这样叹着说,可是那眼光温柔如水,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的眼神,他从来都是冷漠犀利的,可是终于有一天,他也会这样地看着我。
“接下来的事,不是你能够左右得了的。”
这又是什么话?虽然将来要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是他这么说,莫非连自身的安危
都不顾了吗?我突然想起那尚隐匿在宝函师兄处的倾云和雪婴,一个念头蓦然浮了上来,
“莫非你,莫非你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所以才将他们送走?”
他只是笑,笑容淡淡,我却从中看到一种苦涩的味道。
时至傍晚,该来的人果然来了。
那是老庄主,当年武林中颇负盛名的白羽剑客,叶白羽,自从九岌剑传给叶倾云之后
,他已经金盆洗手,退隐幕后,但实际上谁都知道,酥醪山庄真正的掌权者还是他。
他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黑,他孤身一人,一个侍从都没有带。
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我可从来没见过这叶老庄主,他从来没来过静园,有事只是将
叶倾风传召过去。这一次,他显然是失去了冷静,以至于他的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焦急
。
“他去哪里了?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来不及将我屏退,他就大声地问道。
我站在倾风旁边,偷偷地看这个平时难得一见的庄主,他大概四十左右,步伐坚实有
力,身材仍然挺拔,美髯飘飘,样貌清俊,可以想见当年的白羽剑客的风采。
“我知道。”出乎意料地,坐在竹榻上的叶倾风慢慢地站起身,毫不隐瞒,也毫不畏
惧地面对父亲的怒气冲冲。
“他走了,我送他走的。”他的嘴角突然带上了一丝笑容,就是那样诡秘的,窃喜的
笑容,“但是九岌剑我没有让他带走。”
“废话!没有云儿,九岌剑不过是一把废剑!”叶白羽怒吼了出来,突然,他看了我
一眼,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挥了挥手,“下去吧,我和风儿说话,没事别让人打
搅。”
“哦。”我低低应了一声,心里因为叶老庄主的那一眼而不安了一下,好像有一个非
常重要的东西我快要想到了,但是隔了一层膜一般,我始终都参不透。
正转身离开,手中突地一凉,我的手,被倾风牵住了,“留下来。”他低沉有力的声
音穿透我耳膜,叫我一时不知所措。
显然,这对庄主权威的公然挑衅激怒了本来就不怎么愉快的叶白羽,“怎么,你们一
个两个,为了女人,都要造反么?”
“父亲,九岌剑已经不是原来的九岌剑了。”
倾风冷冷的这一句话,如同在火炉中泼下一盆水,顷刻间就将这个屋子带入一片寂静
。我固然是摸不着头脑,但看那叶白羽的表情却非常古怪,他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这个儿
子一时不说话,可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着了。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半晌,他才迸出这么一句话。
“它已经再也不能帮助我们叶家称霸武林了。”
“你已经……已经参透夜光手札的秘密了?”看叶庄主的表情,好像是发生了一件了
不得的事。
但夜光手札?称霸武林?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我看看倾风,再看看他父亲,虽然
和父亲对视着,叶倾风的手指冰凉但却稳定,好像对他所做的事抱着坚定的信心。
颓然在椅子上坐下来,叶白羽被这个消息震惊地仿佛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就
知道,我就知道……”他嗫嚅着,忽然抬起眼睛,用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眼光注视着我,
“自从你给这个丫鬟取名叫夜光,我就知道你开始不安分了。”
“你开始不满足做影子的生活了吧?你开始嫉妒倾云的成功了吧?你是不是觉得赶走
了倾云,毁了九岌剑,酥醪山庄将来就是你的了?告诉你,妄想!没有九岌剑,不出一个
月,酥醪山庄就会从武林中消失。”
看着叶白羽咬牙切齿地说话,我心里不由抽了一口冷气,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该有
的恶毒语气吗?可是,从他的说话中,酥醪山庄至大的秘密好像渐渐浮出水面,我几乎已
经可以摸到它的脉络……
倾风的手指好像更凉了一些,象一块冰,连带着我的心也一片苍凉。
“当年,你也对青霓姑姑,说过同样的话吗?”提起他的青霓姑姑,他的语气涩涩,
几乎是有些困难才说完整句话。
同样这句话,象个晴天霹雳,令得身经百战的白羽剑客愣在当场。
叶青霓,一个早已经物故了的女子,却好像仍然生活在静园里头,她亲手种下的花,
她的玉棺,她一手抚育的叶倾风,这里,本来就是有太多她的影子,她的存在是生活在酥
醪山庄里的人所不能抹去的。
“青霓……”长长的一声叹,我看到那样盛怒刚硬的人,突然脸上也露出了心痛的表
情,原来他的心里,也一直未能忘怀逝去的人。
“她的一生就毁在那把该死的剑上。你不许她见杜微,不许她有自己的生活和自由,
她一直都是为你而活,最后为你而死!”倾风的声音终于不再平静,无边无际的悲凉从他
淡淡的叙说中弥漫出来,渗入听者的心底,“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姑姑临死的时候都会
有一个杜微为她连闯罗浮十八道关卡,我担心我死的时候,甚至不会有人知道。”
“这都是为了……”
“不要跟我说,是为了罗浮叶家百年基业。”叶倾风冷冷地打断了他父亲的话,“叶
家如果真值得这么多人为它牺牲的话,就不该靠这种阴暗手段欺世盗名!”
“你!”叶白羽虽怒极但却也哑口无言。
隐约,我明白了一些始末,那把九岌剑应该是有些古怪的吧,怪不得,它跟我见过的
其他兵器都不一样,它的周身一直笼罩着一种魔幻的色彩,在夜光下会浮现那种古怪如篆
的纹路,而看起来似乎叶青霓和叶倾风的命运都维系在它身上。
许是我疑惑的神色落在了叶倾风的眼里,他冷冷笑着对我说道,“听不懂吧,夜光,
我第一次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也很疑惑,原来罗浮天下第一的背后竟然有这么多不可告人的
秘密!”
“那一把被罗浮甚至天下人视为不败象征的九岌剑,不过是一把魔剑,叶家每一代都
有一个人被选中,作为九岌剑的主人,但其实九岌剑真正的主人是从小就对外宣称是不宜
练武,得了怪病的人,日日练习术语,在对战的时候增强武器的威力,然而那魔剑的反噬
会令得每一代都英年早逝……”
“住口!”一直隐忍不发的叶老庄主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眼神复杂地跟自己的儿子对
视着,良久,终于开口,“你知不知道,青霓早就读懂了夜光手札的后半部分……”
倾风顿时一震,手从我手中滑脱了出去,“你说什么?那么,姑姑,姑姑她……”
“她自己,选择了留在罗浮,与我共同进退。”
“所以,你,还有家族的那些人,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尽,然后踩着
她的尸体踏上武林中更高的地位?”愤怒地质问着,叶倾风跨上一步,那一步,我瞧见仿
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带起他的衣袂,风生雷动,脆弱多病的他一时间竟也有着无上的气势。
那最美丽最温柔的青霓姑姑,也不是没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呢,只是太多的牵绊,
她始终不得自由。
一阵长久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好像连叶白羽都不能确定每一代的牺牲是否值得,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他无限萧索地说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想不到罗浮叶家
百年声名就毁在我的手里,百年繁华,弹指一挥……”
摇摇头,好像肩上的重担一下子就把正当盛年的白羽剑客压垮了,他偻着背,走出门
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一般,苍灰色的背影即将溶入门外那片深沉的暮色之前,他回转
身来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那一句话我没有听清,但是我看见倾风的脸色刷一下白了。
“怎么了?”一等叶白羽离开,我就忍不住问。
叶倾风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苦笑,“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可是却没想到竟然如此之
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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