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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olariswong (空心菜),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毛泽东传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12 20:01:16 2000), 转信
发信人: masedin (※枫之舞~弧月斩※), 信区: Biography
标 题: 毛泽东传(2)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at Sep 9 08:21:37 2000)
二、师范生
毛泽东决定重新回到学校读书。
这时,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发出的一则不收学费、膳宿费也很低、毕业后即可担任教师的
招生广告,引起了他的兴趣。
一年前,他考入全省高等中学的试题就是《民国肇造,百废待兴,教育、实业何者更为
重要》,他以梁启超的“以教育为主脑”之说立意下笔。现在,再三权衡,觉得自己将来还
是最适合当教师。
一九一三年春,毛泽东考入五年制的第四师范。第二年春,第四师范合并到第一师范,
毛泽东被编入第八班。四师是春季开学,一师是秋季开学,因此他重读了半年预科,到一九
一八年暑期在一师毕业,前后共做了五年半师范生。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在长沙南门外妙高
峰下,面对着滔滔北流的湘江:东侧靠着粤汉铁路。隔江望去,西岸是郁郁葱葱的岳麓山。
周围的大自然环境是那么优美。经常驰过的火车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又不时传来时代的气息
。
第一师范创建于一九○三年,最初称湖南师范馆,前身是南宋著名理学家张千讲学的城
南书院。同朱熹讲学的岳麓书院只有一江之隔。一九一二年改称现名。它的规模、教师力量
和设备,都是毛泽东以往读过的几所学校所不能比拟的。
校章规定的教育方针“除照部定教育宗旨外,特采最新民本主义”,即“道德实践”、
“身体活动”、“社会生活”,“各种教授应提倡自动主义”,很强调人格和学识的全面培
养。学校还先后聘请了一批学识渊博、思想进步、品德高尚的教师,如杨昌济、徐特立、方
维夏、王季范、黎锦熙等。与毛泽东差不多同时,一批追求进步的热血青年也纷纷考入第一
师范,其中有蔡和森、张昆弟、陈章甫、罗学瓒、周世钊、李维汉、萧子升、萧子千等。本
来已是秀才,比毛泽东大十七岁的何叔衡,也一起考了进来。在当时的湖南,一师堪称培养
新青年的摇篮。
第一师范对毛泽东的成长无疑产生了十分巨大的影响。
他在这里打下了深厚的学问基础,他的思想随着新旧交替的时代前进,开始形成自己的
思想方法和政治见解,获得社会活动的初步经验,结交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
当毛泽东进入一师时,中国正处于令人难熬和困惑的沉闷岁月。皇朝变成了共和,中国
却并未由此获得新生。人们在革命前所预期的民族独立、民主和社会进步不仅没有到来,相
反,在很短的时间里,日本强迫中国接受“二十一条”,袁世凯恢复帝制,张勋又演出复辟
闹剧,各路军阀的割据混战愈演愈烈,思想界也掀起一股尊孔读经的逆流。沉重的失望代替
了原先的希望。严峻的现实不允许人们长期沉浸在迷惘之中。新的一代在探索着新的出路。
毛泽东当时还是个正在求学的学生。在这样的时代气氛中,他为自己规定的读书目的是
什么呢?
青年人求学,大多喜欢谈立志,诸如将来要当军事家、政治家、教育家等。毛泽东认为
,离开真理来谈立志,只是对前人中有成就者的简单模仿。真正的立志,首先是寻找真理,
然后按它去做,若“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无志;终身未得,即终身无志”①。一九一五年
九月,在给好朋友萧子升的信中,他提出有“为人之学”、“为国人之学”、“为世界人之
学”。这以前不久,他在另一封信中说:“齑其躬(意思是:即便自己粉身碎骨)而有益于
国与群,仁人君子所欲为也。”
看来,心系社会,苦学砺志,是这位师范生当时最基本的自我设计。
在一师,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是教伦理学的杨昌济。杨昌济,字华生,长沙板仓人。
自幼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尤喜程朱之学。一九○三年留学日本,改名怀中,意思是身在异
邦,心系中土。六年学成后又赴英国修学三年,然后游历德国、瑞士。归国后,数次辞谢做
官而从学,以教书育人看作自己的天职。他的博学和高尚人格,吸引了一批进步青年在自己
的周围。
他在一师讲修身课时,要求学生“高尚其理想(立一理想,此后一言一动皆期合此理想
)”。鼓励他们要“奋斗”,“有朝气”,“有独立心”,能“立定脚跟”,而办事又要“
精细”,“小不谨,大事败矣”。对学问,他认为要“贯通今古,①毛泽东致黎锦熙信,1
917年8月23日融合中西”,而自己要有分析的批判的精神。他总是努力鼓励学生立志
做有益于社会的正大光明的人。
毛泽东很喜欢杨昌济的课,还时常去他的家里讨论问题,假期里有时也放弃回家的机会
,到板仓杨宅请教。他自称:
“近年来有所寸进,于书本得者少,于质疑问难得者多。”一九一四年,毛泽东和同学
们曾组织一个哲学小组,还请杨先生担任指导。师生之间,相交甚深。毛泽东在一九一五年
七月给友人的信中说:“弟观杨先生之涵宏盛大,以为不可及。”
这对青年毛泽东所起的潜移默化的作用是难以磨灭的。
杨昌济在长沙的学生先后以千百计,他最欣赏的是毛泽东和蔡和森两人。一九一五年四
月五日,他在日记中写道:
“毛生泽东,言其所居之地为湘潭与湘乡连界之地,……渠之父先亦务农,现业转贩,
其弟亦务农,其外家为湘乡人,亦农家也,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
材,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毛生曾务农二年,民国反正对又曾当兵半年,亦有趣味
之履历也。”看来,杨昌济一开始便把这个学生看作“异材”的。
除杨昌济外,毛泽东还常到徐特立、黎锦熙、方维夏等老师那里去求学解疑。这在黎锦
熙一九一五年的日记中有多处记载,所谈内容有“读书方法”,“在校研究科学之术”,也
有“改造社会事”。
从四月到八月,毛泽东共去拜访了黎锦熙近二十次。九月,黎离湘赴京,在教育部做教
科书特约编辑员。两人仍书信不断,相交介乎师友之间。黎很看重他,在这年七月三十一日
的日记中写道:“在润之处观其日记,甚切实,文理优于章甫,笃行两人略同,皆可大造”
。
在学校的课程中,毛泽东把重点放在修身、哲学、国文、历史和地理等几门上,对数学
、图画不花很多精力。他给朋友的信中说:“从前拿错主意,为学无头序,而于学堂科学,
尤厌其繁碎。今闻于师友,且齿已长,而识稍进。于是决定为学之道,先博而后约,先中而
后西,先普通而后专门。”①他每天总是在天色微明时就起身,晚上熄灯后还借外面一点微
弱的灯光苦读,从不肯浪费半点时间,而且持之以恒。从先秦诸子到明清时代思想家的著作
,从二十四史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从《昭明文选》到《韩昌黎全集》,从顾祖禹的《
读史方舆纪要》到本省的县志,他都认真地研读。他在给好友萧子升的信中开列了七十七种
古代经、史、子、集的著作,说“苟有志于学问,此实为必读而不可缺”②。中国传统文化
中的优秀部分,包括人格修养和智慧,对青年毛泽东都留下深刻的影响。
毛泽东很推崇徐特立老师“不动笔墨不读书”的学习方法。所谓“动笔墨”,就是不只
是读前人的书,而且要经过认真思考和消化,把自己的心得和看法写下来,其中包括对书中
同意或不同意的地方。他当时有许多种笔记本,包括听课的,自学的,摘抄的,随感的和日
记等,积了有好几网篮。后来送回韶山存放。一九二九年国民党军阀何键派人到韶山抄他的
家,族人听到风声,就把它们连同毛泽东存放的书籍报
①
②毛泽东致萧子升信,1916年2月29日。
毛泽东致湘生信,1915年6月25日。
刊一起烧掉了。一位塾师先生从火堆里抢出两册教科书和一个笔记本。
幸存的这个笔记本,是一个九行直格本。前面有他手抄的屈原《离骚》、《九歌》,后
头毛泽东把它题为《讲堂录》,是一九一三年十月至十二月的听课笔记,也间有读书札记。
主要是修身和国文两门课的内容。
作为湖南人,毛泽东这个时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吸收和选择,深受湘学士风的影响。
湖南历来注重兴办书院,许多著名学者曾在岳麓和城南等书院讲过学。重内圣之道的理
学,和重外王之术的实学,在湖南交织扎根。学子们历代相传,不断阐发,到了晚清,形成
以推崇性理哲学、强调经世致用、主张躬行实践为基本特征的湘学士风。在这种风气熏陶下
,湖南学人大多关心世事,热衷于投身政治活动,涌现了一大批有影响的政治家、军事家、
思想家和革命家,从而使湖南在近代以来成为最有朝气的省份之一。鸦片战争前后,湖南有
贺长龄、陶澍、魏源一批人,在学术上和政治上都倡导变革。在维新运动中,出现了谭嗣同
、唐才常、熊希龄等变法志士。辛亥革命时期,黄兴、蔡锷、陈天华、宋教仁、禹之谟等更
走在前列。这一批又一批的人物,绝大多数曾就读于岳麓书院。
明清之际的著名学者王夫之对湖南学风有着巨大影响。
他是湖南衡阳人,早年就学于岳麓书院,晚年因隐居在石船山,世称船山先生。他著述
宏富,在学术上能独树一帜,富于批判精神。他崇尚实学,主张“理依于气”,强调“行”
在认识过程的作用,颇能开一代风气之先。
近代湖南,还出了一个曾国藩,和以他为代表的“中兴将相”集团,包括胡林翼、左宗
棠、罗泽南、曾国荃等。他们也都曾受教于岳麓或城南书院。一方面执守理学,同时又师承
王船山的实学。曾国藩便着力传刻《船山遗书》,糅和理学与实学,贯通内圣和外王。他镇
压太平天国时打着“保卫名教”的旗号,同时又严格地整军治政。他还是早期洋务活动的代
表人物,影响很大。
一心修学储能的毛泽东,自然受到这一浓厚的文化土壤的强烈感染。他一跨进一师大门
,就体会到这种特殊的气氛。
每逢集会,学生们就高唱校歌:“衡山西,岳麓东,城南讲学峙其中。人可铸,金可熔
,丽泽绍高风。多材自昔夸熊封。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
杨昌济也是岳麓书院的毕业生。在他的倡导下,研究船山学问在一师成为风气。毛泽东
尤其用功,还经常到杨的好友刘人熙创办的船山学社听课。同时,还细读了《曾文正公家书
》、《曾文正公日记》。《讲堂录》里抄写了好些曾国藩的话,如:“涤生(“涤生”是曾
国藩的号——引注)日记,言士要转移世风,当重两义:曰厚曰实。厚者勿忌人;实则不说
大话,不好虚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看来,他很赞成扎实、厚重的人生风格
。在毛泽东的心目中,曾国藩还是个既“传教”又很能“办事”的人物。稍后,他在一封信
中同时提到曾国藩、康有为、孙中山、袁世凯几个近代风云人物,说:“愚于近人,独服曾
文正”①。
①毛泽东致黎锦熙信,1917年8月23日。
重视经世致用的湘学士风,表现在思想方法上,就是实事求是。
这个命题出自班固的《汉书·河间献王传》,本意是做学问要注重事实根据,才能得出
准确的结论。一九一六年,在岳麓书院办学的一位校长,把这四个字写成硕大的横匾挂在讲
堂正门。经杨昌济介绍,毛泽东利用假期两次入岳麓书院寄读,这块“实事求是”的匾额自
然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二十多年后,毛泽东对“实事求是”做出新的解释,并把这四个字写下来嵌在延安中央
党校的大门口。
湖南一师规定的《教养学生之要旨》里,专列一条:国民教育趋重实际,宜使学生明现
今之大事,察社会之情状。毛泽东沿着注重实际的路子吸吮传统思想中的优秀遗产。清代唯
物主义思想家顾炎武以“实学”代替“理学”的主张,王夫之“行先知后”的学说,颜元的
“心中思想,口中讨论,尽有千万义,不如身行一理之事”的观点,都影响着毛泽东。他在
《讲堂录》里记下不少这方面的言语,如:“实意做事,真心求学”;“古者为学,重在行
事”;“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还特别说到顾炎武,推崇
他“经世要务,一一讲求。……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足迹半天下
,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
耳濡目染,手写心记,强化了毛泽东对社会实际的重要性的认识。他常对同学们讲,不
仅要读“有字之书”,还要读“无字之书”。这无字之书,就是实际的社会。
一九一七年暑期,他邀了当时已从一师毕业、在楚怡小学教书的萧子升,各带一把雨伞
、一个挎包,装着简单的换洗衣服和文房四宝,外出“游学”。湖南俗话,称“游学”为“
打秋风”。指穷知识分子靠作点诗,写几个字,送给乡里的土财东,换几个钱疴口,形同乞
丐。毛泽东他们没带分文,历时一个多月,走了九百多里路,游历了长沙、宁乡、安化、益
阳、沅江五个县的不少乡镇。途中,结交了农民、船工、财主、县长、老翰林、劝学所所长
、寺庙方丈各色人等,写了许多笔记。回到一师,读过毛泽东游学笔记的同学,说他是“身
无分文,心忧天下”。为了纪念这次旅行,他和萧子升还换上游学时的草鞋短褂,到照相馆
里拍了一张照片。这样的“游学”,毛泽东在校期间还进行过几次。第二年春天,他和蔡和
森沿洞庭湖南岸和东岸,经湘阴、岳阳、平江、浏阳几县,游历了半个多月。他日后养成的
调查研究作风,从这里已可看出些端倪。
中国社会这时正处在剧烈的动荡中。毛泽东自然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动荡风云。在一师期
间,他总共花了一百六十块钱左右,大约有三分之一用在订阅报刊和买书上面。他每天读报
的时间很长,还常带着地图、字典和笔记本。和同学们谈起时事,他总是有条有理,了如指
掌,并且往往充满着激情。于是就有了“时事通”的外号。这更加深了他那种强烈的社会责
任感。
学校的课堂并不平静。
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以赞助袁世凯称帝为诱饵,提出了吞噬中国主权的“二十一条”
,并于五月七日发出最后通牒。
五月九日,袁世凯政府复文表示基本接受。消息传出,举国愤慨。一师学生将几篇反对
卖国条约的言论编印成册,题名《明耻篇》。毛泽东读罢,在封面上写下四句誓言:“五月
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
这时,与毛泽东过从甚密的易永畦同学因病去世了。五月二十三日,学友会为他举行追
悼会,毛泽东在挽诗中写道:
“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舌,愿言试长剑;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荡
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这是首长达四十行的五言古风,也是迄今发现的毛泽东留下手迹
的最早诗作。它同《明耻篇》封面题词一起,表达了青年毛泽东对民族危艰的沉重忧虑,和
以雪耻救亡为己任的学子抱负。
外患常同内政相联系。袁世凯紧锣密鼓地开始复辟帝制。
杨度等出面网罗名士,组织筹安会。湘中一度风传在京谋职的黎锦熙也被拉了进去。毛
泽东在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九日写去一信:“方今恶声日高,正义蒙塞,士人丁此大厄,正当
龙潜不见,以待有为,不可急图进取”,还劝黎离开北京这块“腐臭之地”,“急归无恋”
。后来弄清了这是误传,他才如释重负,又驰函致歉。
反袁声浪日益高涨,就连昔日主张君主立宪的康有为、梁启超、汤化龙也起而响应。毛
泽东当时担任校学友会文牍,主持把三人有关时局的言论编印成《汤康梁三先生之时局痛言
》,在校内外广为散发。已从一师毕业的陈昌在一九一六年四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写道:“
上午八时接润之兄书,并承赐《汤康梁先生之时局痛言》一本。”
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凯死了。
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宣布恢复民国元年的临时约法。段祺瑞出任内阁总理,控制着北京
政权。曾参与策划护国战争的梁启超,转而致力于南北和解,以防事久引发革命危机。毛泽
东对袁世凯称帝深恶痛绝,但对袁氏所培植和依赖的北洋军阀并没有清楚的认识,因而很赞
成梁氏的主张。六月下旬,他赶回韶山看望病卧在床的母亲,因南方军队在银田寺一带骚扰
,被阻隔途中,越发认为政局应该稳定。
七月十八日和二十五日,他两次写信给萧子升,陈述对时局的看法。他说:“国局自上
月三十日约法、国会、内阁三大问题解决后,南方相继取消独立,撤除军务院,渐趋统一。
此由于南部诸英之深明大义,和段氏之中枢斡运,黎公之至诚感人,其力尤多。……中
央举措,究可佩服。”这里,他把段祺瑞、黎元洪反袁的“南部诸英”列在一起来称赞。
湖南人这时驱逐了袁世凯任命的都督汤芗铭。他列举驱汤后的一些消极现象,诸如“暴
徒乘机报复”,“自推长官”,无视中央而不得统一等,忧心忡忡地觉得“湘省之祸,比之
辛亥为烈”,“杀机一起,报复未已。法兰西之祸,最为可惧,不意此次竟演此恶剧”。看
来,在反袁前后,毛泽东对国家和政府的看法还处于彷徨时期,露出了后来一度信奉过的“
无血革命”的端倪。
当时,国内报刊传出日本大隈重信内阁将要改组的消息。
大隈重信是制造《二十一条》的罪魁,许多人希望他下台后日本的对华政策会有所改善
。毛泽东却在七月二十五日给萧子升的信中说:“无论何人执政,其对我政策不易。思之思
之,日人诚我国劲敌!”而且断言:中日之间,“二十年内,非一战不足以图存,而国人犹
沉酣未觉,注意东事少。愚意吾侪无他事可做,欲完自身以保子孙,止有磨砺以待日本”。
一九三七年,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爆发。这位二十四岁的师范生果然言中。
如果把毛泽东在一师的学习生活分为前后两个阶段,那么,一九一六年正好是一个不大
不小的转折。前期,他更多地关注传统典籍。后期,他把重点放在哲学、伦理学上,社会实
践也更加广阔和丰富了。不管在前期还是后期,他学习的目的都是为了寻求救济时危的真理
,可是它的内容发生了变化。
这个变化,和当时的思想界状况是息息相通的。
辛亥革命后几年的痛苦经历,对中国的先进分子来说,是件好事。旧的路子走不通了,
就会寻找新的道路。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惊醒了世人。许多人认识到,共和制之所以不
能真正实现和巩固,关键是缺少一场对封建主义旧思想、旧文化、旧礼教的彻底批判;先觉
者们进行的救国斗争所以屡遭失败,中国国民对之“若观对岸之火,熟视而无所容心”也是
一个根本原因。这样,先进分子便把注意力转向了思想文化领域,主张着重从根本上改造国
民性。一九一五年九月,辛亥革命时当过安徽省都督府秘书长的陈独秀,创办了《青年杂志
》(一年后改名为《新青年》)。他撰文强调,“伦理的觉悟是吾人最后之觉悟”①。
①陈独秀:《吾人之最后觉悟》,《青年杂志》第1卷第6号。
这就是初期新文化运动的由来。
很快,在《新青年》周围聚集起一大批先进青年。这个杂志及其撰稿人的文章,铸造了
一代人的信仰和品格。这是一代真正有别于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旧式士大夫的新人。
在《新青年》众多的读者和追随者中,就有毛泽东。当时,杨昌济为这个杂志写文章,
还向学生们推荐这个杂志。毛泽东的同窗好友周世钊发现,毛泽东读了《新青年》后,“读
韩文杜诗的兴趣降低了”①。毛泽东自己后来也回忆说:“我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开
始读这个杂志了。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
一时成了我的楷模。”②
毛泽东开始循着初期新文化运动的思路探索。觉得“国人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
坏”,要改变这种状态,须“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
国之思想”。因为哲学便于研讨思想,伦理学便于阐发道德,“思想主人之心,道德范人之
行”③。这样,改造哲学、伦理学,就同变化民质、改造国家和社会联系在一起了。这种想
法,在当时的思想界是相当普遍的。
一九一七年前后,毛泽东读了不少哲学、伦理学书籍。在哲学和伦理学之间,他更有兴
趣的是伦理学。在他看来:“伦
①
②
③毛泽东致黎锦熙信,1917年8月23日。
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25页。
摘自长沙中共湘区委员会旧址纪念馆馆藏资料。
理学是规定人生目的及达到人生目的的方法之科学。”①罗学瓒在一九一七年九月二十
六日的日记里记载,“余借毛君泽东手录西洋伦理学七本,自旧历六月底阅起,于今日阅毕
。”这里说的是杨昌济翻译的《西洋伦理学史》,毛泽东把它十分工整地抄录下来。从一九
一七年下半年到次年第一学期,杨昌济给学生们讲授伦理学,采用的课本是十九世纪德国康
德派哲学家泡尔生写的《伦理学原理》。该书由蔡元培从日文转译过来,商务印书馆一九一
三年出版,约十万字。毛泽东除认真听讲外,细读了这本书,用红黑两色画了大量的圈点、
单杠、双杠、三角、叉叉等符号。还在书中写了一万二千多字的批语,绝大多数是抒发自己
的哲学观、历史观和人生观,以及对原著的引申或批判,小部分是对原著的赞同语和章节提
要。他批阅的这本书后来被一位同学借去,直到一九五○年,托周世钊还给了毛泽东。
他当时为什么这样下工夫去读这本书?毛泽东从周世钊手里接过它时,有过解释。他说
:这本书的道理也不那么正确,它不是纯粹的唯物论,而是心物二元论。只因那时,我们学
的都是唯心论一派的学说,一旦接触一点唯物论的东西,就觉得很新颖,很有道理,越读越
觉得有趣味。它使我对于批判读过的书,分析所接触的问题,得到了新的启发和帮助。
毛泽东贯穿《伦理学原理》的批语的基本观点,是哲学上的二元论。他说得很明白:“
一人生死之言,本精神不灭、物质不灭为基础(精神物质非绝对相离之二物,其实即一物①
毛泽东:《非自杀》,湖南《大公报》,1919年11月23日。
也,二者乃共存者也)。”①他认为,事情有的是发生于自然的,有的是得之于人为的
。后来他说自己早年信奉过康德的心物二元论,大概就是指这样的观点。
二元论的特征是调和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青年毛泽东的唯物主义倾向主要表现在自然
观方面,他说:“凡自然法则者,有必然性”,“人类者,自然物之一也,受自然法则之支
配”。“吾人之心灵本之自然,其范围有限,安能有一毫之创作”。这是他从原来接受的唯
心主义观念中逐渐解脱出来、走向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的桥梁。二元论的通病,
是一进入社会历史领域,便作出唯心的解释。毛泽东也是这样。
他说:“实则全世界文明历史之生活,乃皆观念之所管辖也”;“观念造成文明,诚然
,诚然。”
如此强调主观观念的决定作用,对青年毛泽东来说,有它的必然性。知识界中推崇思想
革命的社会时尚,本身就容易夸大精神的作用,过分强调主观对改造社会的能力;再加上毛
泽东本人长期以来耳濡目染的,主要是孔、孟、程、朱、陆、王以及新康德派、新黑格尔派
的思想。杨昌济说自己以《伦理学原理》为教本,“所讲不限于西洋之伦理学说,中国之先
儒如孔、孟、周、程、张、朱、陆、王及王船山之学说,亦间取之”②。强调主观能动性的
陆(九渊)、王(守仁)学派
①
②杨昌济:《达化斋日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7页。
毛泽东1917年下半年至1918年上半年读泡尔生《伦理学原理》的批语,以下引
文未注明出处者,同此。
更为杨昌济推重,毛泽东当然也受到熏陶。他常和蔡和森、张昆弟等讨论宋明理学,研
读过朱熹编的《近思录》、《四书集注》和《朱子语类》等,对朱熹、王守仁都很佩服。读
泡尔生《伦理学原理》的批语中,毛泽东便常用这些观点来作比较,发挥原著的一些论述。
诸如“孟轲之义内,王守仁之心即理,似均为直觉论”;“吾国宋儒之说与康德同”等等。
中国近代社会正处在空前剧烈的变动中,旧的传统秩序渐趋崩溃,外患内乱迭起相承,
政治舞台风云变幻,这就使“尚动”“主变”成为人们寻找出路的重要倾向。这个时代特点
同样体现在毛泽东的探索中,并蕴含着浓厚的辩证法色彩。
一九一七年,他曾提出“天地盖唯有动而已”①的观点。
在《伦理学原理》的批语中,他写道:“此世界中变化万殊。”
还把它运用到人类社会的考察当中,说历史从来就是一个治乱交替的过程,声称特别喜
欢战国七雄、楚汉相争、三国鼎立那些“事态百变,人才辈出”的时代。认为:“非好乱也
,安逸宁静之境,不能长处,非人生之所堪,而变化倏忽,乃人性之所喜也。”用这个观点
看当今中国,他说:“国家有变化,乃国家日新之机,社会进化所必要也。”对于中国社会
,他的意思是“必须再造”,再造的办法,是“由毁而成,如孩儿之从母腹胎生也。”因此
,“吾人甚盼望其毁,盖毁旧宇宙而得新宇宙”!字里行间,洋溢着改造社会的乐观激情。
他后来从大乱求大治的想法,看来是早有伏笔的。
①毛泽东:《体育之研究》,《新青年》第3卷第2号,1917年4月。
在“动”中求变、求新,其内在依据是什么呢?毛泽东当时特别重视两个概念。一个是
“差别”。他说:“人世一切事,皆由差别比较而现”,如阴阳、上下、大小、彼此、好恶
、美丑、是非、正反、明暗、胜负等等。“无此差别相,即不能构成历史生活。进化者,差
别陈迭之状况也。”另一个概念是“抵抗”,即各种差别引起的压力和反抗。毛泽东特别赞
同泡尔生提出的世界一切事业和文明“无不起于抵抗决胜”的观点,称其“无抵抗则无动力
”的论述,是“至真之理,至彻之言”。他热情洋溢地写道:“河出潼关,因有太华抵抗,
而水力益增其奔猛。风回三峡,因有巫山为隔,而风力益增其怒号。”“圣人者,抵抗极大
之恶而成者也。”他过去那种向往社会“大同”境界的想法也发生了变化,觉得即使人们真
的进入了“大同”社会,“亦必生出许多竞争抵抗之波澜来,而不能安处于大同之境”。把
“差别”、“抵抗”这两个概念,和“动”、“变”及“成毁”联系起来,表明毛泽东当时
的认识已接近矛盾构成事物并实现转化的辩证法观点,还多少同社会历史发展有所联系。他
后来关于矛盾普遍性的理论,大体也滥觞于此。
五四前期,毛泽东的思想中有一个最突出的根本点,就是首先要把握住事物的“本原”
或“大本大原”。它的意思,是在面对万千事物时,要从大处着眼,首先抓住它的根本。把
根本抓住了,其他枝节问题才能迎刃而解。以后,他也常强调要善于抓住要领,抓住主要矛
盾,强调纲举才能目张,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而在当时,他心目中的“本原”或“大本大
原”,很有些像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心目中的“道”(老子)、“理式”(柏拉图)、“绝
对精神”(黑格尔),总之是宇宙生成和发展的根本原则。朱熹就曾说万事万物皆源于“一
本”,“大本不立,小规不正”。杨昌济讲课时,也特别强调,“宇宙间所有一切之现象,
皆由此大原则而生,吾人当神思默会,洞晓此大原则,此所谓贯通大原也。”①一九一七年
八月二十三日,毛泽东给北京的黎锦熙写了一封长信,集中表述了对“本原”的看法。
他把“本原”通俗地说成是“宇宙之真理”,认为它是支配着社会历史发展的。拯救中
国,也必须从寻求本原开始。他表示,目前和将来一段时间里,自己“只将全副工夫,向大
本大原处探讨。探讨既得,自然足以解释一切”。
这样,毛泽东开出了自己的救国药方:“今日变法,俱从枝节入手,如议会、宪法、总
统、内阁、军事、实业、教育,一切皆枝节也。枝节亦不可少,惟此等枝节,必有本原。本
原未得,则此等枝节为赘疣,为不贯气,为支离灭裂。”他大声疾呼:“今吾以大本大原为
号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动者乎?
天下之心皆动,天下之事有不能为者乎?天下之事可为,国家有不富强幸福者乎?”
这封信是了解早年毛泽东的思想的珍贵资料。八月三十一日,黎锦熙收到信后,在日记
里写道:“得润之书,大有见地,非庸碌者。”
把“本原”落实到“人心”上面,就是应有的人生观、价①杨昌济:《论语类抄》,《
杨昌济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5页。
值观,也就是伦理道德的建设。在读泡尔生《伦理学原理》的批语中,毛泽东把自己这
时的主张概括为两个,一个是“精神上之个人主义”,一个是“现实主义”。
针对封建专制和束缚个性的三纲五常的旧道德,主张个人主义,这在当时是很普遍的,
也是有积极意义的。毛泽东写道:“吾从前固主无我论,以为只有宇宙而无我。今始知其不
然。盖我即宇宙也。”他认为,人类的目的在实现自我。但他在个人主义前面加上“精神”
两个字,却有他自己的特色。
这种个人主义强调“充分发达自己身体及精神之能力”,力求达到最高境界,使“内而
思维、外而行事皆达正鹄”。“正鹄”不能只是“纯然利己”,而是应该实现的理想和价值
。例如,看到自己所爱的人有难,关键的时候,“宁可使自己死,不可使亲爱之人死。如此
,吾情始浃,吾意始畅”。否则,自己的生活就不完满,就“未达正鹄”。依此类推,“古
今之孝子、烈妇、忠臣、侠友、殉情者、爱国者、爱世界者、爱主义者,皆所以利自己之精
神也”。他甚至极端地说:“予谓人类只有精神之生活,无肉体之生活。”这种理解,已经
超出了西方近代以来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原义,包含着新道德观的萌芽。
关于“现实主义”。毛泽东认为,人的一生是短暂的,不能脱离现实去追求虚幻的理想
和价值,要争取在有限的时间里“实现自我”。他说:“吾人务须致力于现实者。如一种行
为,此客观妥当之实事,所当尽力遂行;一种思想,此主观妥当之实事,所当尽力实现。”
一方面,他反对空谈,“凡吾思想之所及,吾皆有实行之义务”;另一方面,他又强调道德
行为必须有正确的思想作指导,反对盲目动作。
毛泽东写道:“我是极高之人,又是极卑之人。”“极高”
是指追求独立不羁。“极卑”是指我终究又“一毫跳不出此自我以外之世界”。这个矛
盾,他已觉察到了,但一时还不能完整地加以说明。
毛泽东在哲学、伦理学的王国里寻觅着、遨游着。他从中外文化里汲取营养,又闪烁着
他自己独立思考和判断的智慧之光。他这个时候并没有也不可能找到“宇宙之真理”。夸大
精神力量的唯心主义,在他的思想中无疑占有很大比重。这期间,他还写了一篇题为《心之
力》的作文,深受杨昌济的赞赏,得了一百分。
但他这时的思想并没有定型,还在探索过程中。当他写下《伦理学原理》批注时,他在
给黎锦熙的信中说道:“自揣固未尝立志,对于宇宙,对于人生,对于国家,对于教育,作
何主张,均茫然未定。”既然还“茫然未定”,就得继续向前探索。在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
历程中,这类状况是常见的。由于他坚持把改造社会、匡济民族危亡作为出发点来进行理论
探索,决定了他思想中的积极方面将随着时代的前进而逐步占据主导地位。由于他坚持一种
从我做起、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从而使他在进行理论探索的时候,一直特别注重自我思想
修养的磨练。
毛泽东从来把读“无字之书”看得比读“有字之书”更重要。或许,他当时的实际活动
比保存下来的几篇文字表现得更富有个性和朝气,对他以后思想发展产生的作用也许也更大
。
说来很有趣,毛泽东这样一位后来举世注目的革命家、政治家、思想家,公开发表的第
一篇文章,却是体育论文。一九一七年四月一日,《新青年》上刊载了一篇《体育之研究》
,全文约七千字,署名二十八画生。这个“二十八画生”,就是毛泽东。是杨昌济把他的文
章推荐给陈独秀的。
他在文章里开宗明义,把体育和国力联系起来,说:“国力恭(讫)弱,武风不振,民
族之体质日趋轻细,此甚可忧之现象也。”他认为:身体是知识和道德的载体。在中学和中
学以上,应该实行德、智、体“三育并重”。针对重文轻武的颓风,他提出一个口号:“欲
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
因为体育锻炼有强筋骨、增知识、调感情、强意志等许多好处,而“意志也者,固人生
事业之先驱也”。可以说,《体育之研究》主要不是对体育这个运动形式的研究,毛泽东是
想借此提倡武勇世风和充满朝气的奋斗向上的人生观。
这期间,他在日记里写下了后来十分著名的话:“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
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在《体育之研究》中,毛泽东还向读者详细介绍了自己编的一套体操。他当时采用的锻
炼项目很多,如日光浴、风浴、雨浴、冷水浴、游泳、登山、露宿、长途跋涉以及体操和拳
术等。
所谓风浴,张昆弟在一九一七年九月二十三日的日记里记载:“今日早起,同蔡、毛二
君由蔡君居侧上岳麓,沿山脊而行,至书院后下山,凉风大发,空气清爽。空气浴,大风浴
,胸襟洞澈,旷然有远俗之概。”所谓雨浴,有一个夏天的夜晚,狂风暴雨,雷鸣电闪,毛
泽东一个人爬上岳麓山顶,再返回来。他说:这是为了体会《书经》中所说“纳于大麓,烈
风雷雨不迷”的情趣。
毛泽东青年时代最喜欢的锻炼项目,是游泳。正像人们所熟知的那样,这个爱好,他一
直保持到晚年。江宽水深的湘江,是天然的游泳场。他时常约二三好友到这里挥臂击水。
还在学校组织了一个有近百人参加的游泳队,晚饭后到湘江里畅游一番。同班好友罗学
瓒在一九一七年九月二十日的日记里写道:“今日往水陆洲头泅渡,人多言北风过大,天气
太凉。余等竟行不顾,下水也不觉冷,上岸也不见病。坚固皮肤,增进血液,扩充肺腑,增
加气力,不得谓非运动中之最有益者。人言固足信哉?”毛泽东自己后来回忆说:“那时初
学,盛夏水涨,几死者数。一群人终于坚持,直到隆冬,犹在江中。当时有一篇诗,都忘记
了,只记得两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①游泳,不单是强健了体魄,更激
发了他的自信和意志。
毛泽东强调一个人要有坚强的意志。他在《讲堂录》的笔记中就写下:“拿得定,见得
透,事无不成。”“不为浮誉所惑,则所以养其力者厚;不与流俗相竞,则所以制其气者重
。”
“陆象山曰:激励奋进,冲决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无非使心地光明)。”以后
,在他的一生中确实一直表现出那种坚忍不拔、冲破重重阻力、一往无前的惊人毅力,而这
种惊①毛泽东1958年在文物出版社刻印的《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书眉的批语。所引这段
话,是对《沁园春·长沙》中“到中流击水”一句的解释。
人的毅力又是建立在对事情能“见得透”的基础上的。这是他能够取得巨大成功的原因
之一。
毛泽东常对人说,丈夫要为天下奇,即读奇书,交奇友,创奇事,做个奇男子。同学们
用谐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毛奇”。毛奇(molkt)是普鲁士一个很有学问的将领。
一九一七年六月,一师开展了一次人物互选活动,包括德、智、体三个方面近二十个项目。
全校有四百多名学生参加,当选者三十四人,毛泽东得票最高。在德、智、体三个方面都有
项目得票者,只有他一人。而“胆识”一项,则为他所独有,评语是“冒险进取,警备非常
”。
毛泽东的胆识,半年后有过一次受到众口称赞的显露。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护法战争期间,北洋军队从湖南衡宝一线沿铁路线向北溃退。长沙市
民很是惊慌。一师位于南郊,靠近粤汉铁路,是溃军必经之地,随时可能遭受劫掠。学校当
局准备将师生疏散到城东暂避。担任学友会总务的毛泽东提出,可以让正在受军事训练的学
生自愿军负责守卫。校方同意了他的建议。于是,一些零散溃兵途经校门口,都不敢轻易闯
入。十八日,有一支三千多人的溃军因为不知长沙的虚实,在一师以南的猴子石一带徘徊。
毛泽东把几百个学生自愿军分成三队,拿着木枪,分布到猴子石附近几个山头上。
同时,和附近的警察分所联络,由他们鸣枪呐喊,学生自愿军大放鞭炮。在这种突然袭
击下,本来就张皇失措的溃兵不敢抵抗。毛泽东便派人去交涉,他们全部缴了枪。长沙免去
了一场兵灾。
对毛泽东来说,这件小事是他平生搞的第一次军事行动。
事后,人们称毛泽东“浑身是胆”。他的大胆却不是盲目蛮干,而是基于对情况的明了
和事先的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同班同学邹蕴真问他:“万一当时败军开枪还击,岂不甚
危?”毛泽东回答说:“败军若有意劫城,当夜必将发动,否则,必是疲惫胆虚,不敢通过
长沙城关北旧,只得闭守于此,故知一
呼必从,情势然也。”①
第一师范十分重视学生的课外生活。毛泽东的社会活动日益扩大了。一九一七年十月学
友会改选时,他担任总务,还兼教育研究部部长,从前这两个职务都是由教员担任的。学友
会会长由学监方维夏代理,毛泽东实际上主持工作。学友会开展了许多课余活动,如成绩展
览会、讲演会、辩论会、运动会等。这年上半年,学校曾办了一期工人夜校,由教员上课,
办得不成功,中途停下了。这学期还办不办?由谁来办?
大家看法不一。毛泽东认为这是学校同社会联系的重要途径,应该办下去,而且要办好
。方维夏同意他的意见,并决定由
三、四年级的学生来办,由学友会教育研究部具体负责。
十月三十日,毛泽东写了一则《夜学招学广告》,用语是一般工人能懂得的大白话,倾
吐出为失学工人分忧解难的拳拳之心:
列位大家来听我说句白话。列位最不便益的是什么?大家晓
得吗?就是俗语说的,讲了写不得,写了认不得,有数算不得。都是个人,照这样看起
来,岂不是同木石一样!所以,大家要求点①邹蕴真1977年4月回忆记录,引自高菊村
等《青年毛泽东》,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0年版,第67页。
知识,写得几个字,认得几个字,算得几笔数,方才是便益的。虽然如此,列位做工的
人,又要劳动,又无人教授,如何能到这样,真是不易得的事。现今有个最好的法子,就是
我们第一师范办了一个夜学。……教的是写信、算帐,都是列位自己时刻要用的。讲义归我
们发给,并不要钱。夜间上课又于列位工作并无妨碍。……
快快来报名,莫再担搁!
这则广告先托警察贴到街头,并没收到预期效果,只有九个工人来报名。毛泽东遇到难
题总是先从弄清情况着手。他召集同学们分析原因。最后弄明:上学不要钱,工人觉得不会
有这样的好事;不识字的人本来就不会去看街上的广告;让警察去贴广告,人们有惧怕心理
。找到原因后,毛泽东和同学们又带着印好的广告,分头到工人宿舍区和贫民区,边分发边
宣传,细细解释。五天后,就有一百多人报名。毛泽东把这次活动的过程写进了《夜学日志
》,说工人要求入学的心情,“如嗷嗷待哺也”,他们分发广告时,“大受彼等之欢迎,争
相诘问,咸曰‘读夜书去!’”这大概是毛泽东最初体会到:
做下层群众的工作,非做得周密细致不可。
在毛泽东周围,逐渐聚集起一批追求进步、志同道合的青年。其中大多数是一师的学友
,包括有些已毕业的。他们大多是杨昌济的学生,都有一种“奋斗的和向上的人生观”。
这当中,也有长沙各中等学校的学生。正在长郡中学读书的罗章龙,就是看到毛泽东张
贴的《征友启事》后结识的。他们多来自农村,了解民间疾苦,没有少爷公子的浮华,充满
着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朴实而充满朝气。节假日,他们经常到岳麓山、橘子洲、平
浪宫等风景名胜处聚会,或臧否人物、议论世事,或登高吟咏、斗韵唱和,相约不谈身边琐
事。正如毛泽东后来追忆的那样:“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
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
侯。”①
从一九一六年开始,他们讨论最多的中心问题,是“如何使个人及人类的生活向上”。
“相与讨论这类问题的人,大概有十五人内外。有遇必讨论,有讨论必及这类问题。讨论的
情形至款密,讨论的次数大概在百次以上。”他们逐渐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集合同志,创
造新环境,为共同的活动”。同时,他们又受到新文化运动思潮的猛烈冲击,思想上发生剧
烈的变动,“顿觉静的生活与孤独的生活之非,一个翻转而为动的生活与团体生活之追求”
②。发生这种“一个翻转”的剧烈思想变动的,自然也包括毛泽东在内。在这个基础上,一
九一七年冬天,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等开始商量组织一个团体,立即得到大家的响应。
要成立团体,首先得有章程。一九一八年三月,毛泽东和邹鼎丞开始起草会章。萧三的
日记说道:“三月三十一日,二兄(即萧子升——引注)来坐已久,交阅润之所草新学会简
章。二兄意名为新民学会云。”“四月八日,接二兄手书,力主子出洋。附来润之所重草新
民学会简章。”“四月十三日,夜,润之来,明日新民学会开成立会。”
一九一八年四月十四日,是个星期天。新民学会在岳麓
①
②毛泽东:《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1号(1920年冬)。
毛泽东:《沁园春》(1925年秋)。
山脚下的刘家台子蔡和森家里正式成立。到会的有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何叔衡、
萧三、张昆弟、陈书农、邹鼎丞、罗章龙等十三人,再加上没有到会的李和笙(维汉)、周
世钊等人。这样,最初的会员就有二十余人。经过讨论,通过了会章,以“新民”为会名,
以“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为宗旨。会章还规定了几条纪律:“一、不虚伪
;二、不懒惰;三、不浪费;四、不赌博;五、不狎妓。”看来,这是一个比较严格的团体
。成立会上选举萧子升为总干事,毛泽东、陈书农为干事。不久,萧子升去法国,会务便由
毛泽东主持。
新民学会是五四时期最早的新型社团之一。它的会章重点强调个人修养,政治性还比较
含糊,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毛泽东和他的朋友们当时达到的思想水平,受杨昌济的影响也是很
明显的。但它和毛泽东当时的实际想法也有距离。对此,毛泽东稍后曾有一个说明,他说:
“会章系鼎丞、润之起草,条文颇详;子升不赞成将现在不见诸行事的条文加入,颇加删削
;讨论结果,多数赞成子升。于是表决会章的条文如次……”。①联系到萧子升后来一直不
赞成激烈变革、主张温和改良的思想,被他认为是“不见诸行事”而“颇加删削”的条文内
容,大致属于毛泽东当时更高远的理想追求。
三个月后,他和蔡和森就突破了最初的会章宗旨。七月二十六日,他就新民学会的组织
活动问题,写了一封长信给蔡和森。蔡在回信中说:“杨师东奔西走,走了十年,仍不过①
毛泽东:《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1号(1920年冬)。
是能读其书而已,其他究何所得!”又说:“兄对于会务,本有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
下之大本的意趣,弟实极其同情,且尤不讳忌嫌疑于政党社会党及诸清流所不敢为者之间。
以为清流既无望,心地不纯洁者又不可,吾辈不努力为之,尚让何人去做?此区区之意,相
与共照也。”蔡和森还表示,“三年之内,必使我辈团体,成为中国之重心点。”①看来,
他们已经不满足于杨昌济老师那种潜心学术和教育的道路,也不以清流自许而去回避政治了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前,毛泽东正是和新民学会的会员们一道探求中国的出路的。
这时,会员多数已经从学校里毕业或即将毕业。选择什么样的职业才能更好的施展抱负
呢?学会成立之初,讨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许多人不愿“堆积”在湖南一地,想散到
中国乃至世界各处去学习和考察。毛泽东也认为,这样做每个人都可以去开辟一个方面,对
将来大有好处。“向外发展”,成了会员的共识。
两个月后,毛泽东也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了。他结束了五年半修学储能的师范
生时代。这年他满二十五岁。
此时的中国,一场急风暴雨就要来临。
①蔡和森1918年8月27日致毛泽东信,《新民学会资料》,人民出版社1980
年版,第51—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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