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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rijif (比干湖),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我们法国知识界认识毛泽东的历程-访法国汉学家毕仰高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an 24 13:38:37 2007), 转信

我们法国知识界认识毛泽东的历程

  --专访法国汉学家毕仰高(Lucien Bianco)先生


Gallent 撰稿  阳慕迁 修改

   "曾经在法国的媒体上,你可以批评自己的总统,但不能批评毛泽东。"




问:……先生,很高兴您接受我们的采访。能简单谈谈您是如何了解毛泽东的么?


…… :我从年轻时(四、五十年代)开始就一直保持着对毛泽东和中国的关注,阅
读了大量关于他的文章、传记,后来作为专业人员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我很早就是
中法友谊协会的会员,在毛泽东时代曾经两次来中国访问,亲身体验和观察了那个
时代中国的真实面貌,回国后也发表了很多关于毛泽东和中国的文章。可以说我是
一个毛和中国的热心研究者。

问:年轻时代您对毛泽东和他领导下的中国印象如何?是不是也非常崇拜?

…… :当时毛泽东给我的印象是完美的,我把他看作一个理想的、伟大的领袖,把
他所领导的中国社会主义当作最美好的社会。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实际上
,当时整个法国的知识界、新闻媒体和社会舆论都以十分理想化的眼光看待毛泽东
和他领导下的新中国。法国报刊媒体发表了大量称赞和支持毛泽东的文章,大量转
载关于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宣传,知识分子也都把毛泽东和中国当作一个理想社会
来评价,政府和中国的关系也十分友好,而提出质疑和反对的几乎没有。当时在我
们眼里,中国真是一个充满民主、自由,十全十美的国家。

问:这么理想化的看法,是不是因为你们当时还不很了解中国。

…… :是的,因为当时的消息实在太闭塞了,我们能看到的来自新中国的报道十分
稀少。除了有一些美国记者记录了三、四十年代共产党在延安的政治风貌以外,我
们没有专门的渠道去直接了解中国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实际情况。直到很久以后,19
71年,有一个意大利女作家Macchivcchi去中国访问,回到欧洲后发表了一篇文章,
才算是有了比较好的第一手的材料。这篇文章仍然是在夸赞中国是如何好、如何开
放和民主,但在当时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了。就是因为只有这些凤毛麟角的消息,我
们对中国的了解就十分简单,也就更容易把它想象得完美。

问:为什么单单是对毛泽东和他的社会主义有这样广泛的推崇?

…… :当时的欧洲,传统的基督教信仰正在经受一场危机,很多人不再相信它。第
二次世界大战又给经济和社会带来了沉重的灾难。欧洲人需要一种新的道路、新的
办法,去解决他们面前的巨大的社会难题,同时也需要一个理想中的榜样。法国历
来是一个左翼政治力量很强大的国家,法国共产党战后势力正盛,他们有自己的报
纸和宣传机构。大部分知识分子也对政府不满,同情左翼和社会主义运动。因此,
远在天边的新建立的中国政权就成了大家的一个精神支柱,成了新道路的理想模型


问:您当时曾经亲自来中国访问,印象如何?

…… :我第一次来中国是1954年,当时学校里组织中法友谊协会,会员有机会去中
国访问,我主动报了名,被选中了。我们一行几十人来到中国,得到了周恩来总理
的接见。之后由政府安排,参观了河北省的一些农村公社。在那里,我亲眼目睹了
中国农村的建设和农业生产状况,进一步巩固了自己之前对中国的美好想象。中国
政府对我们十分友好,那次访问也很愉快。回国以后,我就写了一篇文章盛赞中国
的进步,同时也积极地向身边的人宣传中国。

问:为什么同样是社会主义国家,你们对待苏联和对待中国的态度完全不同?

…… :那是因为我们太了解苏联,而又太不了解中国了。欧洲当时已经和布尔什维
克主义共处了几十年,而且我们和俄国离得很近,历史上就多有交往,有大量来自
苏联的信息。但对新中国,我们只能靠支离破碎的信息去想象。1957年,当时听说
毛泽东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们都觉得非常好,毛曾经批评官僚主义,批
评共产党内部的很多弊病,这都给我们留下了好印象。半年以后,听说情况发生了
变化,却不太愿意相信。1967年1月,有人在《中国季刊》上发表一篇文章叫《文革
的来源》,描写文化大革命背后的权力斗争,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关注,事实上我们
当时对中国的模式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所以即使听到了一些负面消息,也根本动摇
不了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

问:但是斯大林也曾经批评过官僚主义。

…… :是的,但是我们对斯大林的那一套很熟悉。他如何在苏联施行独裁、掌握权
力、压迫民众。但当时我们从来没听过这类事情发生在毛身上。所以我们把毛当作
与斯大林截然不同的两类领导者,斯大林和他的苏联是邪恶的,而毛泽东和他的社
会主义中国是进步的、民主的。毛泽东在60年代曾经批评过斯大林,批评过苏联的
修正主义,中国甚至在外交上与苏联决裂,这些更使我们确信他与斯大林不同,也
反过来加强了我们对他的理想化思维。甚至当时法国总统d'Estaing(德斯坦,197
4-1981年任法国总统)都曾经说,毛泽东是世界的一座灯塔。

问:这样的想法是何时开始转变的?

…… :天主教会大概是比较早开始批判毛的,主要是因为大陆对天主教的迫害,消
息传来中共迫害宗教自由的做法让不少法国人比较吃惊。就我个人而言,一直到19
72年,我听说前一年中国当时的副主席林彪出逃坠机而亡。当时这个消息还是比较
确切的,所以我开始产生了怀疑,开始想原来新中国这样美好的国家也会有肮脏的
事情,政治斗争如此险恶。正因此如此,两年以后,我再次借机来到中国,我要再
亲眼看一看中国20年间的变化,看看这里的真实情况。

问:你第二次来华证实了你的怀疑么?

…… :这次的经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十分失望。当然,今天看起来丝毫也不
奇怪。有一天我去工厂里采访,墙上写着"批林批孔"等等的标语,我照了相。晚上
回到旅馆,我们的导游来找我,说我照相工厂里的工人群众会不高兴。我觉得很奇
怪,一般来说,只有厂长书记才会不高兴。他没收走了我所有的胶卷,我在那之前
所拍的照片全都没了。那时中国的风气与50年代完全不同,我走在北京的街上问路
,中国人都不敢跟我这个洋人说话。我们的行动受到了严格的控制,直到在广州机
场上飞机之前,别人都已经走在前面很远,我还被留在关口,被迫打开我的皮箱让
工作人员进行搜查。这次访问使我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和反思。

回到法国后,我为《世界报》撰写了一篇文章,通过讲述我这次经历,提出了一些
对毛泽东的批评。可是这些批评在文章发表时大半被删除了。编辑告诉我,这些内
容是不能刊登的。要知道,当时的法国知识界、传媒界长年累月地批评本国政府,
而我却不能发表文章批评一个外国领导人。后来我写了一篇发在在《Spirit》杂志
上谈我到中国的见闻,叫《杯子里的旅行》,也遭到了很多人的攻击。

问:怎么攻击你?

答:当时的法国知识分子对毛泽东的崇拜几乎是一边倒,各大报的主编也几乎是这
样的,你都很难相信那时的法国报纸上发表文章骂法国总统可以,骂毛泽东绝对不
行!直到1976年,毛泽东去世的时候,《世界报》征集文章纪念他的一生,也向我
约了稿。我专门写了一篇带有一些批评意见的文章。最终登出来的文章总共有9篇,
其中8篇是赞扬毛的,全部登在头版,而我的那篇被埋在报纸中间一个很不起眼的角
落里。没有办法,到70年代法国支持毛的势力仍然十分强大,听不得半点反对意见
。我们当时有几个人,对毛和文革有所批评,刚好可以凑出四个人,结果被称作"四
人帮"。(笑)

问:为什么当时法国久富盛名的知识分子们,尤其像萨特这样的大师,也会受到这
么深的蒙蔽,去发表一些与事实不符的言论?

…… :这是法国知识分子传统的一个毛病,总是喜欢对自己不甚了解的事情大发议
论,而且充满了幻想。早在17、18世纪,他们就把当时在康熙、乾隆等皇帝治下的
中国说成是一个太平盛世。20世纪他们对共产党中国也是一样的,萨特特别支持毛
泽东,波伏娃也写过一本《中国大长征》。他们抱着理想主义的态度,总是要在地
球上寻找一片极乐世界。而充满神秘色彩的中国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素材。

问:法国的主流舆论是何时开始改变看法的?有什么样的转变?

…… :毛泽东去世后不久,"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传到法国。1977、1978年,又传
来断断续续的消息,1980年我们听说了西单民主墙和魏京生事件。这时法国大众才
开始了解真相,才明白他们以前对中国的看法有多么不切实际,突然发现原来中国
是个和苏联差不多的国家。于是全国的舆论有了一次急剧的转变,从之前的一边倒
地支持毛和共产党中国,到一边倒地开始批评他们。法国的知识分子一直带着国际
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情绪,所以他们太容易接受极端化的想法,往往之前是一派论调
,过了不久就完全跳到相反的立场去了。离毛去世不过几年,法国的舆论就完全成
了一片批评毛和中国的阵地,到处都是对毛的负面评价,甚至有很多矫枉过正的说
法,说什么毛从小就道德败坏、利欲熏心,而很多共产党建国中真实的艰苦奋斗和
牺牲都不提一句,这样极端的观点我从来也都不同意。当时也出现了几本毛的传记
,比如英国记者,Philip.Short的,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一本,还有Chang和Hallida
y合著的,也不错。但总的来讲,70年代后期完全是一次舆论大逆转,它的影响一直
延续到今天。

问:最近在毛泽东去世三十周年之际,大陆一些媒体有不少人引用欧美朋友的话,
广泛宣传说现在欧美人仍然十分推崇和景仰毛泽东。

…… :据我所知完全不是这样的。至少现在法国几乎没有知识分子支持毛泽东,也
许有个别人,但不可能是主流知识分子,报刊媒体很少刊登和他有关的文章,大众
对他也不再关心,甚至法国共产党现在在法国的名声也很不好,大家觉得他们宣扬
的东西自己都不相信。总之,没有什么人再去赞扬和支持毛了,而是更多地把他和
斯大林作为比较。

       实际上,这才是一种正常现象,那种理想化的极端的看法都是不对的。现在
我们有不少深入事实的作品,有一个中国人叫徐文力,写过很多关于中国内幕的报
道,组织过民主小组,在90年代末被捕了。还有毛的私人医生李志绥的回忆录,让
我们更多地了解了毛的个人生活,毛被去除了神的光环。我们曾经认为共产党代表
了中国革命,现在我们知道,中国革命不等于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它是被入侵的外
敌逼出来的。共产党治下的中国和苏联一样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政治弊病,比如像毛
在文革中作为一个最高领导人去告诉民众反对这个反对那个,这些本来都是不难想
到的。了解的加深使我们的看法完善起来,再也不会把毛这样的领导人放在至高无
上的位置上了。

        (毕仰高先生毕业于巴黎高师,后任教于法国高等社会学院,为法国知识界
研究中国近现代历史的领军人物,今年74岁仍坚持研究和写作,2001年出版 《Pea
sants Without the Party: Grass-roots Movements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
a》获得 Joseph Levenson Book Pr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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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我们唯一真实的生活,因为生活就是这样一个MATRIX:她将不可知的未来迅速转化
为不可改变的现实最后被记忆这个巨大的容器所收藏。记忆越清晰,意味着我们的生活越
丰富,那时历历在目的细节,就是生命之树上的叶子。在我们终老的时候,落叶归根,究
竟什么东西落入你生命的泥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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