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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秦始皇大传--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6:43 1999), 转信
第十章 杀父逐母
1
雍地大郑宫一间密室里,嫪毐正在和太后诀别。
太后满脸泪痕躺在嫪毐怀里,不断亲吻着他英俊的脸。
"毐郎,你逃不掉的,嬴政悬赏,生得你者钱百万,杀者
五十万,全国军民都在追捕你,你想逃到赵国要经过多少关
卡和危险。"
嫪毐没有听她说话,而是陷入自己的思潮里。
"毐郎,你不要走,大郑宫这样大,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
藏得下你,你到底在听我说话没有?"
太后吻到他耳朵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得跳坐起来,
有点不高兴地说:
"太后,到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说什么你听到没有?"
"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句话,要我不要走!"
"真的,你不能不走吗?嬴政不敢到这里来搜,我到底是
太后。"
"太后又怎样?他还不是照样派人包围你的住处,他咸阳
的事一处理完就会来搜查这里,我不能待在这里等死!"经过
前番挫折后,嫪毐又恢复了市井流氓的神气。
"你舍得我,难道舍得两个孩子?"
他看了看她哀痛欲绝的表情,心里在想——我这样年轻,
只要有女人,生一百个、生一千个也不是不可能,命都没有
了,还管什么孩子!但他口中却说道:
"卿卿,孩子是我们的骨肉,我怎么会舍得?只是事到如
今,我不走不行,相信你会善加抚养这两个无父的孩子!"
说完话,他真的还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
"唉,男儿本应志在天下,我无法阻止你,但真的舍不得!"
太后是真的哭了起来。
"卿卿,这次举事失败,但不表示我再爬不起来。"嫪毐
抱住太后,用衣袖轻轻为她擦去眼泪,心里却在想——女人
哪有这么多眼泪?尤其是老女人,哭起来实在令人讨厌。
"毐郎,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要怎样活下去!"太
后在他怀里抽泣着说。
"抱着希望等我回来!"他亲吻着太后脸上的泪水,充满
感情地说。但心里好笑地想——没有我三十多年,还不是活
得好好的?还有湘儿,还有绣儿,还有数不清的女官宫女都
可以召来陪你。
"行囊都准备好了,在密道的出口处有匹骏马在等着,行
囊里有足够的金玉珠宝,不但足够你到邯郸,还够你在赵国
结交朝野,虽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裂土封侯,至少还可图再起。"
太后又拿出一套平民衣服要他换上,然后递了张通行证
给他说:
"这是吕相国从咸阳令那里找来的,记住,今后你叫江禄
了,你是到赵国探亲的,其他事情你可以看通行证上记载,切
记熟记身份!"太后一再叮咛。
嫪毐含泪跪伏在地,叩头说道:
"太后对我如此恩义,嫪毐粉身碎骨难以报答。"
他心想的是——人老了就会变得唠叨,老天!早一步离
开这里早一点安心。
"毐郎,我们虽然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这是我
应该做的。"她将他扶起,又投入他怀里,双手围住他的颈子,
仰首叮嘱:"财不露白,那些珠宝全都密封在马鞍里,马鞍本
身也是黄金打成。"
"卿卿,我知道了!"他柔情蜜意地亲吻着她。心里却在
想——那点东西算得了什么?难道只有你和吕不韦才知道狡
兔三窟?在赵国和齐国我所置的产业和事业,和陶朱公比起
来也不稍让。
最后太后满满倒了两杯酒,拿了一杯给嫪毐说:
"临别心碎,没有心情设筵给你送行,谨以薄酒一杯为你
祖道!"
嫪毐接过酒杯,心中满怀狐疑——这个老女人在耍什么
花样?难道她想毒死我?但他依然跪下举杯,口中说道:
"谢太后,我们一起干杯,以此为太后寿!"
趁太后举杯喝酒时,他以袖子遮掩,整杯酒全倒入了袖
口。
他再装着以袖擦泪,将脸擦得仿佛是满脸泪痕。
外面湘儿来报,天色不早,长信侯该上路了。
"让我送你一程!"太后将他扶起,感动地说:"毐郎,你
哭了。"
湘儿手执灯笼在前带路,太后居中,嫪毐紧扶着她。黝
黑的密道曲折而漫长,时间久了未用,里面充满了令人窒息
的霉气。在他们经过时,头上有成群的蝙蝠飞起,尖叫声此
起彼落,脚下无数蜥蜴类小爬虫纷纷逃避,发出索索的声音,
令人毛骨悚然,头启发麻。湘儿也时时发出惊吓的轻声尖叫。
太后紧依在嫪毐怀里,慢慢一步一步探索着走,尽情享
受这片刻的温存,虽然周遭黑暗有如鬼域,在她的感觉却比
天堂还要温馨。
"这条密道在前好几代先王建筑大郑宫时就有了,我还是
偶然间见到建筑图才发现,这多年不用,想不到让你用上!"
太后叹了口气说:“我现在衷心感觉,什么权势荣华全是假的,
只有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才是人间至福!"
嫪毐的感觉和她完全相反,只觉地道漫长,好像永远走
不完似的,他只盼望赶快走出地道,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若
有幸能通过层层关卡回到邯郸,那才是幸福的开始。
地道的出口是一座大石墓,上面刻着××大夫之墓,字
迹斑剥模糊,在暗夜中更看不清楚,看样子也是伪装的假墓。
果然在祭台边一棵大树上系着一匹全黑的骏马,马鞍行
囊全都配备好了。
嫪毐望着满布繁星的夜空,深深的地吸了一口气,太后
又紧紧地拥抱他,泪沾湿了他的脸。
"上路吧,这里已完全脱离了虎贲军监视范围,放心去
吧!"太后轻轻推开他。
嫪毐上马以后,才发现那把剑鞘镶着明珠的佩剑仍然挂
在腰上,显然与他目前的身份不配,他取下来交给太后说:
"留作纪念,等下你们回去的时候,地道中遇到什么爬虫,
也可用来防身。"
太后又是感动得流泪,她紧捏着他的手说:
"毐郎,你真好,这种时候还想着为我打算。"
嫪毐纵马急驰而去,没有再回过头。
太后伫立原地,直到看不见马的黑影,仍舍不得离去。
2
秦王政亲率人马来到大郑宫,目的是要搜查嫪毐的下落,
他和很多人一样,相信除了大郑宫以外,任何地方都不能让
嫪毐藏这样久。
他端坐在輼輬车上,心情一直不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自己那位淫荡的母亲。
中隐老人昨天的话如今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我对你的问题不想回答,只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从前齐国一个士人家中患鼠,衣服用具咬坏不说,夜夜
跑到他床上打架吵闹,甚至在他头上拉尿撒尿,这才是他最
受不了的事。有一天他忍无可忍,半夜起来打老鼠,打死了
不少,可是最大最凶的一只老鼠却逃进洞里去了。本来,那
天晚上,他只要用水灌,或是用烟薰,就一定能将那只大老
鼠逼出来。
"可是那天他太累,想睡觉,又怕灌水会损坏地基,火薰
会薰黑室内的家具,于是他将鼠洞塞上就不再管它。谁知过
了几天,他越想心越不安,有天他终于要邻人帮忙,用水灌、
用火薰,却薰灌不出那只老鼠,他一气之下拆掉墙壁,才发
现大老鼠早利用这几天时间,另打通道跑掉了。"
"老爹的意思是这个人最后不该拆墙抓老鼠?"当时他问。
"我只说故事,不回答问题,自己去找答案!"老人闭上
眼睛,这表示他该走了。
如今大郑宫已在望,等下是不是要和太后拉破脸皮?还
有嫪毐那两个孽子该如何处理?
事到如今,要抓这只大老鼠就得拆墙,就得和母亲决裂,
让她的丑事传遍天下,但不抓到这只老鼠,他于心不甘,也
无法向全国百姓交代。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是秦国立法的根本,也是为
什么秦国短期内能如此强大的基础。他就让嫪毐躲在太后那
里逍遥,他将如何面对百姓,今后如何要求百官严格执法?
这时先行郎中回马来报,太后在便殿接见大王。
秦王政踏进布置雅致精巧的便殿,只见太后盛装朝服端
坐中央几案前,后方左右侍立着湘儿绣儿,怀里却抱着两个
粉雕玉琢似的孩儿,他们瞪着眼睛,惊惶地看着单身进殿的
秦王政。
"孩儿向母后请安。"秦王政跪倒在地行礼。
"起来坐着说话。"太后凄然地笑着说。
"谢母后。"秦王在一旁侍坐。
"王儿难得到大郑宫,今天一来就带了如此大队人马,有
什么事吗?咸阳之乱是否已完全平定?"太后神情镇定,若无
其事。
"孩儿据报,乱贼嫪毐藏身大郑宫……"
"所以你就亲自带兵来搜了?"太后声音加厉。
"不敢,只是怕叛逆惊动母后。"
"孩子,真人面前不要说假话,嫪毐这多年来侍候哀家,
日夜都在我身边,这是全国乃至天下人皆知的事,如今他却
已不在此地,你怎么搜都可以。"太后冷静地说。
"多谢母后。"秦王政连忙用道谢扣住她,随即大声向殿
外喊:
"来人!"
王翦和赵高二人应声而至,两人先参见太后行礼:"微臣
王翦、赵高参见太后!"
"王翦,是你!"太后笑着说:"先庄襄王常向哀家提起,
你是个可造的将才,这次平乱你是崭露头角了。"
"谢先王和太后赏识!"王翦跪地拱手行军礼。
"还有你,赵高!"太后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但接触到他
猥琐的脸和怨毒的目光时,她的心猛然一震,浮起一种不祥
的预感,底下的话说不下去了。
"太后,正是奴仆!"赵高言外有意地说:"多谢太后的赏
识和提携!"
太后皱皱眉头,体会出他的弦外之音,但不知该说些什
么。
然后二人品立,站在秦王政面前待命。
"王将军,你部署兵卒,搜遍大郑宫,一草一木都不得放
过,寡人已得到太后的准许。"秦王政转脸看看太后,看不到
一点慌张神色,他在心中暗喊不妙,看情形今天会像老人所
说的,大老鼠已打通别道逃掉了。
王翦领命带兵搜查整个宫殿,密室复壁全都查出来了,就
是找不到嫪毐,最后有一些兵卒发现复壁中那条密道,一直
追查到那座伪墓外面。王翦判断嫪毐一定已从这里逃走,所
以先前围宫的虎贲军全无发现。
整整搜了一个上午,王翦才来向秦王报告这项发现。
在这段时间里,秦王母子二人有话没话地闲聊,赵高则
脸色阴沉地侍立在秦王政后面。
听完王翦的报告后,秦王政失望地站起向太后告辞:
"母后,孩儿有所得罪,还望恕罪。"
"公而忘私,为天下作表率也是应该的。"太后笑着说。
3
秦王政正想带着王翦和赵高离去,忽听到赵高阴阳怪气
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两个孩儿多可爱,粉雕玉琢一般。"
秦王政猛然惊觉,暗道惭愧,只想着搜查嫪毐,却忽略
了眼前这两个余孽。他转身向太后问:
"这两个孩儿是什么人?"
"哀家宫中寂寞,收养作伴的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太
后装得毫不经意地说。
秦王政看看赵高,意思是问有什么办法。
"启禀太后和大王,"赵高躬身说:"按照秦律,宫中不准
收留非王室血统子女,如要认养,需得宗正召开宗室会议决
定。"
"这两个孩儿,大的哀家已养了四年,你说应该怎么办?"
太后赌平地说。
"回禀太后,按律应带出宫,交宗正代管。"赵高一本正
经怪声怪平地回答。
"王翦,赵高,"秦王政下令说:"将两孩儿带走交宗正处
理!"
"是!"两人同声回答,上前来抱孩子。
本已惊惶害怕的两个幼儿,此时放声大哭,紧紧抱着太
后母亲大叫:
"娘,坏人要抓我们!娘!"
王翦手快,赵高也不慢,几个拉扯以后,就已将孩子抢
到手,太后护犊心切,站了起来,厉声叫道:
"嬴政,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为娘所生,你想怎么样?孩
子还我!"
秦王政干脆转过身去不理,只低喝了一声:
"走!"
"湘儿,绣儿,快上来抢孩子!"太后此时为了抢赵高手
上的幼子,已拉扯得鬓发零乱,衣衫不整。
湘儿绣儿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做。
太后又惊又怒,这时她已完全忘了太后的身份,她只是
母亲,就像一头不顾一切保护幼兽的母虎,她连哭带喊地说:
"孩子无辜,还我孩子!嬴政,他们是你的兄弟!"
她这几句话等于承认两个孩子是嫪毐的。
"赵高,这该怎么办?"秦王政左右为难,有点徬徨失措。
"按秦律,谋逆者灭三族,但宗室所下嫁之女不是主谋者
可免!"赵高这下可抓着为兰姨被活埋以及自己遭阉的报仇机
会,而且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永远不会再有。
秦王政此时也想到,这种事必须当机立断,否则越理越
乱,他沉声说:
"王翦,赵高,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了!"
"奴才遵命!"赵高趁太后在和王翦纠缠时,拔出佩剑一
挥,手上幼儿的头随即落地,血喷得赵高一脸一身,尸身也
丢到地上。
"儿子!"太后厉声哭叫,抢过来抱着幼子尸体痛哭。
"王翦!"秦王政又低喝着。
王翦佩刀在手,却是两手颤抖,杀不下去。
秦王政见到太后放下幼子尸体,奔过来要救这个大儿子,
他只得夺过王翦佩刀,当胸一刀刺个对穿。
太后扑上来抱着秦王政满头满脸地乱咬,口中还嘶喊着:
"嬴政,还我儿子!嬴政你这个没有心肝的野兽!"
"娘,冷静点,"秦王政轻拍着太后的背:"只有孩儿才是
你真正的儿子!"
太后跌坐在地上,两眼呆望着秦王政,眼神空洞好像不
认识他一样。
王翦命几名虎贲军进殿收拾尸体,太后又站起来扑向两
子尸体,沉声说道:
"放在原地,哀家自己会处理!"
她又恢复了太后的威仪。
秦王政转脸向始终呆立在原处的湘儿、绣儿说:
"好好照护太后,若有闪失,你们明白后果!"
然后他向王翦等人低喝一声:
"走!"
秦王刚走出便殿,又听到太后的哭号,那不像人的声音,
像是失去幼兽母狼的哀嗥。
"王将军,"秦王政在上车时命王翦说:"此宫人员不准进
出,包括太后在内!"
4
嫪毐出得地道,辞别太后,纵马狂驰一段路以后,将马
放慢,心头浮起些许凄凉意味,回首往事,仿佛一场还没有
完全清醒过来的梦。
前不久他还是太后的专宠,拥有河西太原郡改制的毐国,
宫室、车马、衣服、苑囿几与秦王同,私下装饰之美更有过
之而无不及。
但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行到一处十字路口,天已大亮,他下得马来,折腾了
一夜,人疲乏已极,他得睡一会再决定行止。
他将马牵入一处树林,取下行囊,才发现太后对他的体
贴真可说是无微不至,不但换洗衣物应有尽有,而且连日常
应用的碎金子和银子都为他准备好了。
另外还有一张羊平地形图,精确地绘出咸阳至邯郸的路
线,分成官道和山间捷径,各处关卡也都明白列出,显然是
专家的手笔,图上并有一条路线,标明如何利用山径绕过关
卡,通过函谷关山区,到达洛阳。届时他就像鸟飞出鸟笼,可
以自由在天空上翱翔。
看过地图,他心安不少,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仰躺
着欣赏一会蓝天白云,想了片刻太后对他的种种好处。他感
觉奇怪,为什么这个老女人(他在内心中总是如此称呼太
后)对他这样好,他却一点也没真正喜欢过她?
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在赵国邯郸市井,他就以大
阴人出名。婢女歌伎、富室怨妇、后宫受冷落的妃姬,全都
是自动找上他,为他争风吃醋,甚至是吞药上吊,都是司空
见惯的事,当然他不会迷上任何一个女人,他总觉得女人好
烦!
肚子饱了,心一放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以前当浪荡
子时,他常和女人在田间野合,在树林中睡觉的经验很多,今
天重温,滋味特别好。好久他都没有这种人与大自然实际相
接,青草芳香就在鼻前荡漾的甜美感觉。
不但睡着,而且还做了很多梦:一会梦到在天上飞;一
会又梦到自己到达了邯郸,变成类似吕不韦和陶朱公的人物,
掌握了赵国和齐国的经济大权;一下梦到自己又回到太后身
边,说是秦王已赦免了他,只要他今后忠心,既往不咎,他
又得到过去的一切;一下却梦到身在刑场,刀砍下来,头落
地,却不怎么痛。
就这样醒醒睡睡,梦醒了又入梦,等到他真正醒来,天
已全黑。
他想企图上的附注,要他夜出昼伏,尽量找三家村的偏
僻人家买水买干粮,因为这些地方的人大都与外界隔绝,根
本不知外事。
他牵着马往四处望,远远看到树林外有一家孤伶伶的灯
火在闪烁,他想那里的人家不会多,很合乎这个要求,他想
补充点饮水和干粮,好在夜间赶路,绕过咸阳。
这里山边只有一户人家,最近的邻居都在五十丈外,他
上前敲门,没有人应,木门却是虚掩着的。有灯火,门虚掩,
表示主人必在近处。他在院子里找到水缸和桶,他先打桶水
让马喝,并将黑马系好。
他走进屋内,想找主人问话。只见一幢茅屋隔成三间,后
面添加了一间厨房,中间堂屋供有祖先牌位,倒也收拾得相
当干净,他远处看到的火光,正是祖宗牌位前的油灯。他就
近一看,知道了这户人家姓江,算来也是秦国的国姓,怎么
如今沦落为平民?因为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天子
七庙,祖宗牌位不会供在家里。
嫪毐新败之余,竟也兴起沧海桑田之叹。
正在他迟疑是否要再等,忽听得后面厨房里有水声。
5
他边往后面厨房走,一面出声问:
"家里有人吗?"
只听水声暂停,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说:
"是谁?不要过来,我正在洗澡。"
"过路的人,想买点水和吃的。"嫪毐回答。
"在前面等会,我洗好就出来。"这个女人说话声音鼻音
很重,富于磁性。
依嫪毐的经验,有着这种声音的女人,不管是否好看,全
都是淫荡成性,对男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哦。"他答应了一声,装着向屋前走,却又蹑手蹑脚,轻
步向厨房摸索而去。
这就是吕不韦所说他的贼性难改,偷看民妇洗澡,乃是
他年少时最爱的嗜好,这几年已没有这个必要,也等于是说
没有这个机会,如今在逃亡中,遇到这种机会,他忘掉身处
危境,竟又贼性大发。
他从厨房门板的破缝中看进去,只见黯淡的灯光下,一
个赤裸的背影对着他。虽然光不够亮,但仍然看得出这女人
的皮肤相当白皙,臀部和大腿浑圆丰盈,小腿挺直,肥瘦适
中,头发上卷,露出细白的颈子,用布擦背时,纤细的腰和
高耸的臀转动,就像在跳着最美妙的舞。
嫪毐几年来都是太后的禁脔,不许他碰任何女人,连湘
儿绣儿和他们四人连床嬉戏时,他也只有动动手的份,其他
的女人更不必说了。周围那多美丽性感的女人,他只能供供
眼皮,看得到而吃不到。
如今一见这个活鲜鲜野味,不禁食指大动,男性的欲望
像火遇上油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他怕看得太久,为那女人发觉惹出麻烦,又轻手轻脚地
回到堂屋坐下等着。
没多一会,女人出来了,嫪毐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失望,脸
上肤色没有身上那么白皙,五官也只普普通通,谈不上姿色。
可是看到她走路时扭腰摆臀的姿态,他心中那股欲念却燃烧
得更旺,这个女人不但洗澡会跳舞,连走路都是拐诱男人、引
发男人情欲的舞姿。
"先生,要你久等了!"她笑着说,眼神似乎露出惊诧和
艳羡。
嫪毐对自己的貌美体健和男人魅力,乃是绝对有信心的,
昔日走马邯郸,哪次不是有众多女人从街旁楼上,偷偷地用
鲜花水果丢他!这个乡下女人当然不能例外。
嫪毐从袖口袋中取出一小块金子,双手递交过去:
"敝姓张,为邯郸小商人,因贪图赶路,错过宿头,想请
大片行个方便,随便弄点吃的,找个地方放小的胡乱睡一宿。"
"你是邯郸人?"女人惊喜地问,拒绝了他的金子。
"正是,大片听小的口音,就可知道不是秦国人。"
"妾身也是邯郸人,"女人改以标准的邯郸口音说话:"我
丈夫也是来往秦赵两地的小商人,在邯郸和我结识,娶了妾
身以后就将我带回到这里,算算也好几年了。"
接着她问了些邯郸的现况,嫪毐照着前几年的情形回答,
她也就真相信他是来往秦赵的小商人。亲不亲故乡人,再加
上和他丈夫同行,女人显得特别亲切和高兴。
谈了一会,女人想起什么似的说:
"我丈夫日前刚好去邯郸,一去最少要一个多月,家里没
有其他的人。我去帮你弄点吃的,你应该有坐骑吧?我也会
帮你喂,我们同乡异地相逢,张先生就不要客气了。"
"不,马还是让我自己去喂,大嫂只要告诉我草料在哪里
就可以了。"
嫪毐喂好马回来,女人已将饭菜都在堂屋里摆好了,四
碗菜,荤素都有,外加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全都是赵国的菜
式,而且做得非常精致悦目。嫪毐忍不住"咦"了一声,夸
赞着说:
"想不到大嫂还烧得一手好菜!"
"不瞒张大哥说,我家原来就是在邯郸开客栈的,十岁跟
着父亲学,十二岁就独当一面做大厨子。"女人媚笑着说,张
先生也改口成了张大哥。
女人又拿出一罐好酒为他斟满,两人一边喝酒吃菜,一
边聊得非常投机。酒为色媒,加上两人都有意,莫名片妙地
由对面而坐变成了并肩叠腿而饮,糊里糊涂地由互相举杯为
寿,变成女人用嘴喂他喝酒。
"张大哥,你的手好美,比我们女人家的手还要白嫩!"她
抚摸着嫪毐的手,同时欣赏着他手指上戴着的一只翡翠戒指。
这只翡翠戒指乃是太后送给他的定情物,据太后说成色
质地之好,天下还找不到第二只,当然他不能告诉这个女人。
几杯酒一下肚,两人情欲如同野火,形成一发燎原之势,
等不及收拾饭桌,就收拾到卧室床上去了。
虽然此女姿色平庸,但饥者易为食,几年来除了做那个
老女人的性奴隶以外,他没有交合到第二个女人,今夜首次
开戒,滋味有说不出的新鲜甜美,尤其是这个女人床上功夫
不坏,很能够配合。她也是旷废已久,贪心得很,遇到嫪毐
这种内外俱美的男人,更是奋不顾身,不知道什么是累。
最后激情过去,他转身而睡,迷糊中觉得女人自己穿好
衣服,又在帮他穿。
"也许她是怕外人进来发现到不好。”他昏沉沉地想,随
即真的睡着了。
他接连做了很多美梦,一个接一个,但最后的一个梦却
不好。他梦到自己独自行走在一座荒山上,突然路旁草丛中
爬出一条大蛇,眼如铜铃,头大如小箩筐,它紧紧地捆住他,
红红的蛇信就在他脸上舔,蛇涎滴在脸上,好黏!他起命挣
扎,大喊救命,最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像捆粽子一样,从头
到脚都被绳索绑得紧紧的。
他的四周围满了人,这荒郊野外,怎么会一下就冒出这
么多人来?
那个女人拿着一盏灯照着他的脸,向周围的人说:
"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嫪毐,我在邯郸客栈楼上曾用鲜
花丢过他,他连望都不望我一眼!"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一个白胡子老头仿佛里正类的人物说:
"江大嫂,这下你可发财了,赏钱百万,不过总也得拿点
出来分给我们这些帮忙的人!"
"就拿二十万出来给大家分,不过还要劳动各位将他送到
咸阳去。"她兴奋地搔首弄姿,嫪毐看清自己的翡翠戒指已经
到了她手上。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她趁众人不注意,装着察看什么,俯下身来吻了他嘴一
下,细声的说:
"这只戒指留给我做纪念,我们总算是一夜夫妻!"
"我靠女人起家,也败在女人手上,这是命该如此,还有
什么话好说!"他也在她耳边小声回答。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听候这些乡下人的摆布。
6
廷尉结案上奏,秦王政批准——
嫪毐领军谋反作乱,判车裂之刑,当诛三族,但嫪毐只
身在秦,无族可诛,罪其舍人门客。曾随同谋反者,一律枭
首,未从者罚劳役三年,为宗庙提供燃薪。从犯卫尉王竭、内
史刘肆、佐弋张竭、中大夫令陈齐皆枭首,灭其宗族。
廷尉反复追究治理,此案株连者达四千家。凡是和上述
人员有亲戚关系或近日有应酬馈赠来往的,全部夺官去爵,贬
居蜀中。
同时秦王政下令,嫪毐行刑时,由相国吕不韦监斩,秦
王本人将亲临观刑。这是因为他恨透了嫪毐,也是给吕不韦
增加心上压力。
廷尉及李斯已搜集足够证据,证明吕不韦事先知道嫪毐
谋反,隐匿不报,并且在嫪毐行囊中搜出他逃亡所持通行证,
乃吕不韦命咸阳令所发。
同时,按秦律,嫪毐乃吕不韦所引进保介,嫪毐犯罪,他
当连坐。
最使秦王政触目惊心的是,他尚未决定如何处理吕不韦,
朝中大臣就纷纷上奏力保,各国国君及权要都派使者来说情,
民间发动请愿,希望免不韦罪者,更是日有数起。
秦王政研究发现,吕不韦的势力不但遍布秦国内外,而
且已深植民间各个行业;不但是官僚体系,而且是士、农、工、
商各个阶层。
因为他不只是相国,也是大地主、大工业家、大商人和
知识份子精神上的领袖。他会赚钱,也会用钱,他利用权势
赚来的钱,再用来收买人心,增加他的权势和影响力。不除
掉吕不韦,实际上秦国不是属于他嬴政的。
不过,他现在不愿动声色,先处理掉嫪毐再说。
7
几个月来,咸阳城可说是天翻地覆。
先是五月的嫪毐之乱,咸阳城百姓死伤上万,房屋半毁,
好不容易逐渐平静恢复原貌,接着又是审查嫪毐反叛案,日
夜侦破四处抓人,凡是和嫪毐及叛党沾上一点关系的,莫不
人人自危。而嫪毐得宠多年,又喜欢交游,靠山又是当今太
后和相国吕不韦,与他有拉扯关系的当然不在少数,再加上
从犯都是些领军军官,长官部属及家人的关系更是一大片。
因此,几个月来,咸阳城内几乎是天天都在抓人、审案
或是捕捉逃亡者。
好不容易嫪毐的案子审结了,接着就是每天杀人。
以往杀三个五个都是在北门市场街口,现在一杀就是一
家百余甚至数百口,地方不够,不得不改在北门城外大校场,
看杀人几乎变成咸阳人每天的例行娱乐,有关被杀者的谣传
和生活背景,也成为咸阳人饭后茶余聊天的资料。
接下来是看南门被谪到蜀中的人潮,送别的、祖道的,饮
宴日日不断,虽说是远贬蛮荒边地,但比仆人头落地、血染
刑场,算是要幸运多了,却仍少不了朋友流泪、亲人哭啼。
咸阳城几个月来都生活在心惊胆战和愁云惨雾里。
加上天气剧变,十月天气,沙漠方面的西北风提早吹来,
竟是天寒地冻,街头出现冻死的饿莩。
今天又是个杀人的大日子,而且要杀的是首恶嫪毐,用
的刑法是秦律中最严厉的车裂之刑,也就是俗称的"五马分
尸"。这种车裂又分成两种,一种是先斩首而后分尸,一种则
是活活生裂,后一种是秦国的极刑,很多年难得看到一次。
再加上嫪毐是名闻天下的美男子和男人中的男人,又是
太后的专宠,咸阳和附近几个城的百姓全都慕名而至。
由于秦王政要亲自观刑,大校场建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大
看台,形式和宫中朝殿相似,乃是为秦王专设的。两边各设
一看台,坐东朝西的是监斩官吕不韦所用,另一座看台则是
为秦王指定来观刑的大臣所设。
辰时开始,数万虎贲军就开始布置警戒,由蕲年宫一直
布置到刑场,鲜明的盔甲、武器和旗帜,在灰暗冷寒的天空
下,仍然显得兵强马壮,精神抖擞。
秦国军队是天下最强的军队,纪律严明,骁勇善战,虎
贲军更是秦军百中挑一的精兵,乃是秦国人的骄傲,尤其是
经过这次嫪毐事件的考验,不但证明它英勇能战,而且忠心
耿耿值得信赖。
其日,每当虎贲军的队伍由街头通过,无论部队大小,人
数多寡,民众都会围集在街道两旁观看,孩童会跟在队伍后
面跑,有些妇女还会在楼上丢鲜花和水果。
但是,今天将街道两边拥塞得水泄不通,以及站在高楼
顶上及大树上的人群,他们想看的是嫪毐。
尤其是一些贵妇和大家闺秀,早就耳闻嫪毐的种种轶事
传闻,更是想在他临死以前见他一面。她们不惜花重资包下
街道边的楼上或茶楼酒肆。
巳时一过,嫪毐的刑车从廷尉大牢中拉出来,前后都有
虎贲军押阵,因为有传言,跟嫪毐交情很深的戎、翟君,造
反不成,逃回边地后,今天可能会来劫法场。
在由单马拉着的囚车里,嫪毐蓬头垢面,在廷尉的刑求
早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两眼紧闭,似乎神魂早已离开
这个世界。
围观的民众纷纷议论,有人指着他大骂,也有人私底下
对他表示同情。
"看他们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一个久在内心私慕他的
贵妇如此说:"这样俊美的人弄得像鬼一样。"
"裂土封侯,也算人臣至极了,谁教他贪心不足还要想造
反。"另一个大家闺秀插口。
"他这辈子也算够了,处处受到女人欢迎,换着我也是死
能瞑目了。"一个陪伴她们来的年轻男子说。
"登徒子,色鬼!"那位大家闺秀骂。
"要是小姐能对人稍假颜色,别说五马分尸,就六马七马,
小人也是心甘情愿的!"那个年轻男子涎着脸皮说。
"不要脸!"那个大家闺秀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嫪毐的囚车过去不久,大批的虎贲军出动清道,街道上
不许停留任何行人,连店门和楼上的窗户都得关闭。虎贲军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面对面分站在街道两边,监视着每处
巷口和可能藏人的隐密处,连各处屋顶也有专人驻守。
秦王政的车队来了。
车队前后都有数百名虎贲军护卫和开道,五部式样相同
的輼輬车全由四骑马拉着,一般人都不会知道秦王是在哪部
车里,连近侍也是要等秦王指定车子出发的顺序,才知道秦
王是在哪部车里。四部随行副车则坐着郎中令和其他近臣。
五部輼輬车后面才是相国吕不韦等大臣的座车。
秦王政坐在第三部輬輬车里,看到街道两旁警戒森严冷
清的场面,不快地向驾车的赵高说:
"寡人不喜欢这种见不到一个民众的场面,寡人日夜辛劳
焦心国事,都是为了他们。"
"大王,按秦律,大王出巡……"赵高恭敬地回答,但只
说了一半,就被秦王政打断。
"寡人知道,但秦律也是先王所订,寡人现在认为已不合
时宜,应该修改。"秦王政摇摇头说。
"功不十倍不修法,利不十倍不改制。"赵高这位法律专
家只要一提到法令,他倒是十分坚持的。
"启奏大王,这项清道律例乃是怕宵小及不良份子闯道,
但大王一心一意想和百姓接触,可经律制会议讨论后改订。"
参乘的长吏李斯说。
"说改即改,寡人现在规定,今后寡人出巡,不必清道,
好让百姓表示一点对寡人的感激之意。"
"遵命!"李斯随即下车,向后车的郎中令宣达了秦王的
旨意。
郎中令立即转告虎贲军都尉王翦,王翦也随即命清道虎
贲军命令街道两旁店铺开门,准许民众瞻仰秦王龙颜。
于是,片刻之间,咸阳街道气象整个为之改观,大街两
旁门前楼上,连屋顶上都爬满观看的民众。
秦王军队所到处,民众纷纷下跪,高呼万岁,其实他们
根本见不到秦王的脸,甚至连他坐在哪部车上都不知道。
在志得意满的心情下,秦王不禁又回忆起邯郸,怀念随
着老人在邯郸所看到的民间疾苦,以及和玉姊携手同游的温
馨。
"真的,因为君王永远再享受不到那种自由自在了!"他
留恋地想。
车外的"万岁"声越来越响亮。
"这些百姓多可爱!我应该好好为他们多做点事!"
8
吕不韦坐上监斩台,命人打开囚车,将嫪毐带上验明正
身。他转脸看了看坐在正中看台上的秦王政,看到他脸上似
笑非笑的表情,暗暗心惊,他明白,嫪毐的事一办完,下一
个秦王政要对付的就是他。父子相残,他该怎么办?也许嫪
毐说得对,他们应当同心合力,协同太后先将嬴政废掉,但
废掉又要立谁?嫪毐的儿子?不,绝不可能!无论如何嬴政
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不管嬴政自己或是别人都不承认,
但只要他知道就好。
也许父子相争,该退让的应当是父亲,父亲只有过去和
不多的现在,而儿子却拥有无穷无尽的未来!
"该死!嫪毐!该死!叛逆!"群众的呐喊声将吕不韦从
思潮中惊醒。只见两名手执大刀的刽子手已将嫪毐押到监斩
台前。
嫪毐长发覆脸,身上的白色内衣沾满了受刑逼供所留下
的血迹,五花大绑,背上插着"叛逆犯嫪毐"的斩标。刽子
手拉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来让吕不韦验明正身。吕不
韦依例仔细观看,这时,嫪毐紧闭的眼突然张开,依旧炯炯
有神,破碎囚衣裸露出的胸部和肩部,肌肉仍然坟譬如栗。他
两眼瞪视着吕不韦,吕不韦在他眼中读出:
"他今天杀我这个假父,明天就轮到你这个真父!"
"你叫嫪毐吗?"吕不韦依例问:"还有什么遗言?"
嫪毐不作回答,他又在他眼中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就轮到你!"
两旁的刽子手用脚踢嫪毐膝盖后方,一面骂道:
"死囊囚,跪下答话!"
嫪毐没有理他们,仍然两眼登着吕不韦,两腿站得更为
挺直。刽子手想再踢,吕不韦喝住:
"算了,准备行刑!"
刽子手一左一右搀扶嫪毐走,嫪毐摇动身子,摆脱他们,
昔日邯郸恶少的豪气又再恢复。
"五马分尸!嫪毐,车裂死他,叛逆!"群众又噪叫起来。
咸阳城和附近几个城的居民几乎是空城而至,大校场周
围的高地、树上,甚至远方的屋顶都挤满了人,根本不管看
不看得到。
"万岁!吾王万岁!"有人带头喊,几十万人随声附和。
在吕不韦耳中听到的和声是:
"叛逆!吾王万岁!五马分尸!嫪毐!吾王万岁!……"
吕不韦摇头,苦笑着在心里想,成王败寇,假若嫪毐那
天攻打蕲年宫成功,如今押在场中央的一定是嬴政,嫪毐会
和嬴政易地而处,坐在观刑台上,也许旁边还会坐着太后,那
他呢?又会在何处?
"吾王万岁!叛逆!万岁!五马分尸!……"
群众的两种呐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吾王?哪是叛逆?
谁该万岁?谁该车裂?
走向场中央的嫪毐,突然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
情不是怨恨,却是怜悯,他仿佛又在他脸上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是你!"
他打了一个寒噤。
五部不同颜色的单人马车,由五匹与车同色的马拉着,分
五个方向排列。车马的颜色分别是红、黄、白、黑和黑白相
间,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刑)。
两名刽子手将嫪毐囚衣脱去,只留下一条内裤,四周观
众群中响起一片赞叹,中间夹杂着许多尖锐的女声,他们是
在赞叹嫪毐发育完美的男性胴体。
刽子手将五条带钩的绳索分别绑住他的四脚和颈子,然
后将钩挂上车后的钩环,他就此成大字形躺在地上。
鼓手开始擂第一通鼓,表示午时已到,按秦律,这时是
受刑人家属最后与受刑人诀别的时候,他们有半个时辰作最
后交代和食用酒食,并让家人活祭。
"这么俊俏、声势显赫的人,临死前都没有一个人来祖道
送行,真是可怜!"一个年轻的妇人说。
"你可怜他,就买点酒菜敬他,烧点纸钱祭他,装作他的
妻子,有何不可?"另一个妇人打趣她说。
"他是阉者,哪来的妻子!"另一个少女掩着嘴小声说。
"阉者?你看看他短裤的裤裆,凸出那样高!"一个男人
粗声粗平地喊。
少女红着脸钻入人丛转到别处,周围的人传出一阵爆笑。
"造反灭父、母、妻三族,就是有妻子也早跑了。"另一
个男人感叹地说。
突然,人丛中跑出一个带着祭篮的女人,哭着跪倒在嫪
毐前面。
群众一阵哗然。
秦王政在台上一震,命一名近侍飞马查看。
"是你?"嫪毐摇头苦笑:"你好大的胆子!"
她正是那晚告密得奖金的女人。
"毐郎,我对不起你!"她哭着说。
"你的丈夫呢?他准你来?"嫪毐好奇地问。
"我没有丈夫,他在一年前就死了。"
"那晚的话都是骗我的?"
"除了丈夫去邯郸那句话之外,其他每句话都是真的。"
"唉,多谢你冒这么大危险来看我,现在赶快走,免得连
累你!"他又闭上眼睛。
"我们至少还有一刻时间可以相聚……"
这时近侍飞马已到,他在马上喝问:
"你是他什么人?不怕连坐吗?"
"他的情人,也是告发他的人,凭什么都连累不到我!"女
人理直气壮,反而将近侍难为住了。
他哼了一声,又赶快飞马回报秦王政。
秦王政听了,又想起太后和嫪毐的事,不由怒声说道:
"这次这个女人不要管她,告诉相国传令下去,今后凡胆
敢死后拜祭嫪毐者,交廷尉议刑!"
近侍又驰马转告吕不韦。
女人帮嫪毐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他仰着脸喝了一
口,呛着咳了很久,他反而潇洒地笑着说:
"临死还有你来送行,我死已可瞑目了!"
女人用酒打湿他的额头,为他整理好额前的乱发,一面
娓娓地哽咽着说:
"自幼在邯郸我就单恋着你,那晚……"
"不要说了,我明白你们这些女人,得不到的就毁掉!"
"尤其是那晚以后,"女人带着娇羞说:"我不能让别的女
人得到你,假若你那晚说愿意带我走……"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只有来生再见了!"嫪毐又闭上
眼睛。
大鼓又擂二通,这表示午时两刻已到,送行的家属应立
即离场。
女人哭倒在地,两名兵卒上前将她强行拉了出去。
接着鼓擂三通,车刑官飞马来到监斩台前禀报:
"时刻已到!"
"行刑!"吕不韦丢下行刑竹牌,大声喝出。
车刑官急马回到五部车中央,高呼一声:
"行刑!"
坐在五部车上的御者扬鞭抽马臀,口中呜呜而呼,五匹
马人立而嘶,接着分成五个方向狂奔。
马蹄印、车辙痕,外加嫪毐身首四肢在沙场上拖出的点
点血迹,形成一幅血淋淋的残惨画面。
"万岁!吾王万岁!"人群欢呼。
"叛逆!该死!死有余辜!"群众又喊。
"万岁!叛逆!吾王万岁!该……"两股声音又合流混杂
在一起。
秦王政有种兴奋后的空虚。
吕不韦还在读着嫪毐的眼神:
"这次是我,下次是你!"
9
秦王政十年三月。
那天,秦王政早朝听各大臣奏事已毕,回到内宫,心情
特别轻松。
这几个月搜集到的证据,足够置吕不韦于死地,他决心
除去吕不韦,他恨吕不韦的程度不亚于恨嫪毐。尤其是国内
外朝野为吕不韦说情,他在怨恨以外,又多了一层猜忌。
决心已下,没有矛盾,他反而平静下来,一心一意计划
如何在最小的伤害下,根除掉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
唯一仍使他不安的是,吕不韦没有一点要反抗的征兆,这
反而使得他有所顾忌,莫测高深,这是对吕不韦迟迟未下手
的原因之一。现在他既然决定在近日内采取行动,各方面也
部署妥当,也就管不到这样多了。
忽然内侍来报太后驾到。
秦王政皱皱眉头,命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派人责问王翦,寡人当面交代他,大郑宫人员不准进出,
包括太后在内,怎么太后突然来到咸阳,寡人事先都不知道?"
君主派人责问,乃是大事,弄不好被责的大臣就会自杀
谢罪。
"是,微臣立刻派人。"赵高立刻想出便殿找人传诏。
赵高此时虽然只居中车府令之职,名义上是掌管官中车
马仪仗,但实际上他掌管了秦王玺符,是秦王政最亲信的人。
自从成蟜自杀,秦王政再没有人可以吐露心事,而赵高为人
拘谨,凡事小心,外表上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特别是每次
他望着秦王政的眼神,活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想其他父亲
李代桃僵对他们家的恩惠,以及赵高本身悽惨的遭遇,他不
禁会对他兴起一种怜悯。
不过他也注意到赵高心理上的变态:赵高遇事是唯恐天
下不乱。所以他只命他做事、备谘询,而不赋予任何实权。
秦王政在顺口说出派人责问以后,警觉到此事的严重性,
但又不便出尔反尔,收回成命,正在为难,一旁侍坐议事的
骑射蒙武连忙启奏:
"请大王息怒,暂停责问。"
秦王乘机下台,要赵高暂不传诏,但他不得不装作不解
地问:
"为什么?"
"太后与大王名虽君臣,实乃母子,母子间的家务事,人
臣很难为!"蒙武不慌不忙的说。
"也罢,待有便寡人当面问他。"秦王政表现得从善如流。
他也注意到赵高微露的失望表情。
问答之间,近侍来报,太后銮驾已进中门,秦王政不得
不率蒙武赵高出殿迎接。
等到他们下得台阶,太后已经下车,由湘儿绣儿两旁扶
着。几个月不见,太后很明显的憔悴多了,显示出她在内心
所受的煎熬。
秦王政见母亲如此疲态,心上升起一股怜惜和愧疚,但
很快就按捺下去。他告诉自己:
"绝对不能软弱,她来摆明是要帮吕不韦说情,我绝对不
能作任何让步!"
"不知母后驾到,儿臣接驾来迟,还望恕罪。"秦王政跪
迎,蒙武赵高跟在后面跪下接驾。
"起来吧!"太后微笑着说。
但在秦王政眼中,太后的微笑带着无限凄楚。他再次在
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软弱!"
"带哀家去书房,大王,有点事要相商!"太后眼神中也
充满了坚毅神情。
秦王政触及她眼中这股神情,全身为之一震,明白今天
的事不会轻易解决。
10
南书房只有太后和秦王政母子两人。
秦王政下令殿前郎中侍卫,任何人不准接近南书房三十
丈以内,违者死!
母子两人分别坐下后,秦王政首先说道:
"太后今天驾临……"
太后厉声打断他的话说:
"嬴政,今天我们要以母子的身份讨论点家事,不要称我
太后!"
秦王政惊诧地望着太后很久,强捺着心头怒气,平静地
说:
"母亲,孩儿遵命!"
"我是为吕不韦说情来的。"太后说。
秦王政更为惊异,想不到平日骄傲自恃的太后,竟能如
此开门见山自认求情。他有点想笑,但看到太后母狮般威猛
的神情,似乎是随时都会扑上噬人的样子,他笑不出来。
"我对吕相国并没怎样。"秦王政装作不解。
"不要喊他吕相国,我说过现在我们是母子商议家事!"
"那我要喊他什么?"
"喊他……"太后强忍住下面几个字,改口说:"喊他吕
不韦,这样才像谈家事!"
"我对他真的没什么。"
"你还要说谎,体现在网都已张好了,正等着他进来后就
收网,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没有什么,"秦王政若无其事地说:"他涉及嫪毐叛
逆的事,天下人皆知。"
"但天下人都在为他求情。"太后说。
"不,不能说天下人,只能说是他遍布天下各阶层的恶势
力。为了秦国的利益,我不能再坐视这股势力强大下去。"
"吕不韦对你不坏,先王一再想废你立成蟜,是他一直在
坚持;你亲政以后,不顾体制,不断给他打击,他从来没反
击过。你应该知道,当时我要是和他联合起来废你,易如反
掌!"
"可是你和嫪毐联合起来这样做了!"秦王政再也压制不
下心中的怒气:"要不是我运气好,恰好遇到王翦这员智勇双
全的猛将,几个月前在刑场受车裂的是我,观刑台上坐的会
是嫪毐和你!"
"……"太后一时语塞。
"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但母亲,你竟忍心会同嫪毐来算
计我!"
秦王政越说越气,站起来在书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就
像一头发狂的狮子。
这时太后反而平静下来,知子莫若母,她从儿子自小到
大的动作,明白嬴政外表越激烈,内心越是空虚软弱的弱点。
她微笑着等待。
"我杀了嫪毐,也绝不能放过吕不韦,身为相国,嫪毐谋
反,事前他不闻不问,事后还命咸阳令发伪通行证给他
……"
"不,孩子,这一切都是我要他做的,"太后柔声地说:
"要怪一切怪我。"
"怪你?当然怪你!"秦王政停止走动,两眼怒视着太后:
"你也是该死的,为了你自己的情欲,闹出这么多这么大的事
来!"
"什么!你这样侮辱你的亲生母亲!"太后被击中最脆弱
之点,忍不住哭出声来。
秦王政仍然两眼瞪视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好,既然你说破了,为娘的也不再有所顾忌。你生为王
室的男人,能够明白身在后宫女子的痛苦吗?你父亲、你祖
父,以及天下古今的王侯将相,哪个不是姬妾成群?你们男
人当然不会明白女人在这方面的苦闷,我这样做,在你们男
人认为是大逆不道,淫贱成性,但我自己却不认为有什么不
对,女人也是人!"太后侃侃而论,泪中还带着微笑。
"母亲,我不和你谈这些,"秦王政实在听不下去,中隐
老人自命开通,无可无不可,却也没教他这方面的知识,他
只得转变话题:"你怎么做,我无法管,只因为你是我的母亲,
但你和吕不韦的关系就和嫪毐一样,就私的方面来说,我不
能杀你,也可以杀吕不韦!"
"不,孩子,你不能杀他,就跟你不能杀我一样。"太后
摇着头微笑。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什么?"这下是他被击中要害!他跌坐在几案前,无力
地垂下头:"你也这样说?不,你是为了开脱他才如此说的,
不,我不相信,我是庄襄王的儿子!我是嬴家的子孙!"
"孩子,你是谁的孩子,只有做母亲的最清楚。"太后微
笑着站起来:"看看你自己像谁?"
秦王政也跟着站了起来,可是两眼发直,迹近疯狂,他
双手举起几案舞动,将室内竹简书籍纷纷扫落地上,玉石摆
设全都打得粉碎,他口中不断地喊着: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用七匹马分你的尸!"
太后微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他小时候撒娇耍赖一样。她
知道暴风雨过后,就是雨过天晴,吕不韦不会死了。
"我要回雍地去了!"太后柔声地说,她也明白这是她离
开的最好时刻。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秦王政仍在疯狂大叫,他特
有的似狼似豺的尖锐嗥叫声,惊动了后宫所有的人。
但就在太后要出门的刹那间,他突然冷静下来,恭敬地
向太后行礼:
"太后,儿臣不送了,儿臣永远不要再见到你,除非是在
黄泉之下!"
太后这时反而不寒而慄,泪如雨下,她颤声喊道:
"孩子,我的儿子!"
但秦王政没有理她,推窗而立,面向窗外,陷入沉思。
过没几天,秦王政连下两道诏命。
第一道是有关后宫的——
今后选女人入宫,三年一更替,愿留宫中者留,不愿留
者遣归,无家可归者,由公家主婚陪嫁。
宫中姬妾依周制排定值宿表,按王后、夫人、姬妾次序
递减值宿日子,非必要不得改变日期。此诏订为王室规例,后
代子孙应世代遵守。
第二道诏命是有关吕不韦的——
相国吕不韦举人不当,按律当连坐,姑念对国功大,着
予免去相位,出就河南封地。
11
秦王政解决掉吕不韦这个心腹之患,开始时感到轻松多
了,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到,免去他的相国职位,并不能根除
问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不韦更像一棵大榕树,尽
管你将它移动了位置,但只要它密布在地上和地下的根没除
去,它仍然富有活力,它吸尽了地力和养料,在它笼罩的范
围内,寸草难长。
吕不韦和他的利益团体吸尽了秦国的国力和资源,每逢
出兵或国家有重大开支,国库还得向他和他的利益团体设法
调借,换句话说,吕不韦仍控制着秦国的财经动脉。
更使秦王政不安的,乃是吕不韦在秦国和国外的潜在势
力,在这次就国时充分展示出来。
在他诏命公布后的一个月里,咸阳城似乎变成了吕不韦
城,从早到晚,无论是富贵人家,茶楼酒肆,或是街巷市井,
上自君侯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口中谈论的都是吕不韦,设
宴送行的、赠送纪念物歌功颂德的,更是无日不有。
吕不韦起程的那一天,送行车队长十多里,祖道的几案
从东门一直排到十里长亭,送别宴毕,还有人送过渭水的。
然后,吕不韦就国之后,河南就变成了政治、经济、外
交,甚至是文化中心。各国使节或是来访大臣,到咸阳之前,
都会先到吕不韦那里停留议事,到达咸阳见他时,所提出的
往往是在吕不韦那里得到的结论。
在咸阳的大臣遇有重大问题和疑难杂症,也会和吕不韦
书面往来商议,甚至是远到河南移樽就教。
在文化中心方面更不必说了,吕不韦免去相国,闲暇时
间更多,他召集门客吟诗著作,齐议时事,俨然成了清流首
脑。
想到吕不韦的有形无形势力,以及他控制着秦国经济,逐
渐将秦国的国力变成他和他利益集团的私人势力,秦王政就
有如芒刺在背,夜夜都不能安枕。
他决心再采取行动。
那天,他将蒙武找来,在南书房讨论了一个晚上,等蒙
武走了以后,他又在灯光下沉思很久,最后亲自书写了一封
给吕不韦的信,信中主要的话是——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
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徒处蜀!
短短一封信却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他召进内侍,命
他连夜将信送到蒙武府去,并命蒙武明天即起程,将信送给
吕不韦。
近侍走了以后,他轻舒了一口气,踱步来到窗前,推开
窗户。只见庭院中月色如霜,他抬起头一看,竟已是仲秋满
月。他在心里这样想:
"假若他是我父亲,他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他不禁又回忆起邯郸那段日子,吕不韦对他和他们家恩
惠和功劳都实在太大,没有吕不韦,父亲和他根本登不上王
位。但为了秦国,为了平定天下,这棵吸尽地力的榕树必须
连根拔去。他喃喃自语:
"假若他真是我父亲,应该知道如何自处,不要逼我再走
第二步!"
12
吕不韦在灯下看完了秦王的信,抬头对坐在西边客位的
蒙武说:
"主上命我和家属迁蜀,是否有限期?"
"主上没定限期,也未明令夺爵,什么时候起程,君侯可
自行决定。"蒙武恭敬地回答说。
吕不韦起立,在室内踱着步沉思,突然转过头来又问:
"临行主上还有别的话没有?"
"主上在臣已拜别上车时,还交代臣转告君侯,希望君侯
能善以自处。"蒙武从容地说。
听了蒙武这句话,他心头一凛——善以自处,这句话弦
外有音,嬴政到底想对他怎么样?他没有再问蒙武,而是坐
回到席案前向蒙武说:
"蒙大人是否能在此多盘桓几天?"
"不了,王命在身,主上也一再交代送到信,得到回信即
回,臣想在明天就起程返回咸阳。"
"这样我就不敢留蒙大人了,"吕不韦笑着说:“今日已晚,
待我修好回秦,明日在长亭设宴为蒙大人送行。"
"那怎么敢当!明日一早再来君侯处辞行。"蒙武说着起
身告辞。
等送蒙武走了以后,吕不韦又回到书房,真可说是百感
交集,众味杂陈。
他们窗伫立,很久都归纳不了思绪。
嬴政的信和蒙武传来的话,很明显是要他自行处理,换
句话说,也就是要他自行了断。
嬴政在步步进逼,先是将他的产业能国有化的都国有化
了,不能国有化的都加以重税,他和他的人负担不起,只有
慢慢脱产。
接着他将他从咸阳贬到河南封地,现在又将从河南迁到
蜀地,下一步呢?
也许是他自己的错,不该在贬谪之余还不知收敛,但这
有什么办法?他只是接待来宾!诸侯使者、名士学者、市井
游侠找到他这里来,他无法不招待,否则吕不韦就不成其为
吕不韦了。
也许他最错的地方是当时没有听太后的话,合力将他废
掉,立成蟜或是立嫪毐的儿子,他们都比较好控制得多。但
这样可以吗?他到底是他的儿子,废他立别人的儿子,怎么
也说不过去。
好了!现在他这个做父亲的节节退让,做儿子的却步步
进逼,看情形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应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他离开南窗,又在室内转走一会,焦急徬徨,束手无策。
要是对别人,他吕不韦可以三步一计,五步一策,但嬴政是
他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无人可以取代。
他自书柜的密格里取出一啤酒,再取出两只玉杯倒满了,
在其中一杯倒下了鹤顶红。他喃喃向天祈祷:
"上天,请指示我该走哪条路!"
一条路是逃亡到赵国。赵王前不久还派了使者向他游说,
聘请他去担任赵国丞相。赵国是合纵盟约约长,换句话说,他
一去就可以和苏秦一样佩六国相印,联合六国对付秦国。当
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会同外人来毁灭自己的儿子,虽然
嬴政并不承认他这个父亲,而是一步步苦苦相逼。
不过,他回赵国,至少是如鱼返水,他在赵国有事业也
有朋友,不像在秦国完全是权势与利益的结合。他可以像范
蠡那样三集三散其财,一展他经济长才,也可以优游林下,度
过一个平静的晚年。
另一条路则是吞下这杯鸩酒,一了百了。这辈子他由贫
贱而富贵,位至裂土封侯,可说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达到了
为人臣的极致,何况他还有一个亲生骨肉在做秦王,凭着他
这十多年的经营,秦国国力已足够吞并六国,依嬴政坚忍的
天纵之才,成为天下共主,乃是指日可待的事,环顾各国国
君,个个愚騃软弱,和嬴政相比,真是龙蛇之分。
他是他的父亲,何必要与他相争,父子相争,退让的应
该是父亲,因为父亲只有过去和有限的现在,而儿子却有着
无穷无尽的未来!
这时,吕不韦苦思不定之下,突然精神恍惚,仿佛变成
了两个人,互相激烈地争论。这个吕不韦说:
"嬴政是我的儿子,我应该让他。"
"父是父,子是子,乃是不同的个体,何况嬴政无论在名
义上,在他的内心,都不承认你是他的父亲。"那个吕不韦说。
"我内心承认他是我的儿子,也就够了。"这个吕不韦说。
"就是你认为父子相争,为父的应该退让,也不该退让至
死!"那个吕不韦说。
"我活着一天,总是嬴政的心腹之患,各国都希望由我联
合它们共同抗秦,假若为形势所逼,可能真会形成父子相斗
的局面。"第一个吕不韦说。
"那也总比你饮鸩自示软弱好多了,其实你去赵国息影林
下,自由自在,拥美遨游,和陶朱公一样有何不可?"第二个
吕不韦说。
"说得容易,嬴政会放过我吗?我清楚他的个性,他会向
各国君主要人,我逃到哪里,他就会要到哪里,那时会逼得
我带领各国和他相抗,父子相斗的局面不得不形成。"第一个
他说。
"你可以不投靠任何国君,而是隐姓埋名,找个山水明媚
的处所隐居起来,有何不可?"第二个他说。
"隐居谈何容易?"第一个他苦笑着说:"嬴政间谍满布天
下,他所派的杀手会从地底将我挖出来,时时提心吊胆,刻
刻怕人追杀,还能优游林下吗?"
"这样说,你是承认失败了?"第二个吕不韦说。
"这不是承认失败,而是要保全我十多年在秦国所作的经
营,也是要我的子子孙孙做天下的共主,想达成这个愿望,只
有让我离开这世上,嬴政才能放心地统一天下!"
第二个吕不韦不再说话了。
吕不韦端起那杯下了鸩的酒,缓慢地踱到南窗前。他推
开窗户,只见长空无云,一轮团圆满月高挂在空中,亭台楼
谢,花草树木,石山荷池,小桥流水,全沐浴在银色的月光
下。
"多美!这个世界多美!"他惊叹着:"习久不察,临去前
的回顾,才明白人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习惯于在女色
歌舞中追求美,却忘了在大自然里,美是俯拾皆是的东西!"
同时,他又回忆到和玉姬月夜泛舟的美好时光,心中升
起一阵酸楚,他举杯向着西方说:
"玉姬,来世见了,他是你无可怀疑的儿子,但愿他不会
逼你像逼我这个没有名义的父亲一样。"
"今夜的月色好美!"他凝视皎洁明月,由衷地赞叹着。
接着他举啤酒杯,一口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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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一团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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