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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秦始皇大传--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6:46 1999), 转信
第十一章 一切逐客
1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阶下排列着文武百官,大
半都是愁容满面,这些都是吕不韦和太后的心腹。
刚才秦王政宣布了吕不韦饮鸩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观察
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点欢呼出来,这多半是宗室大臣
和秦国的旧臣。
有的满脸笼罩惨雾愁云,如丧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泪,这
都是吕不韦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鸡,神情颓丧,这些是吕不韦重用的人,
他们不是伤心吕不韦的去世,而担心自己的前途。
还有些刚听到消息,脸色转白,但顷刻之间变得神色自
若,这是标准的骑墙派,也许他们曾向吕不韦输过忠诚,吕
不韦失势以后,他们早已从事投靠宗室派阵容的活动。
有些听到这项消息毫无反应,那包括陛阶下执戟的郎中
和侍立秦王政背后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带来的消息,先也是心头一震,
接着感觉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轻松。
"文信侯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臣已将文信侯府整个全找遍
了。"蒙武禀奏。
"还要什么遗言?"秦王政着说:"这就是他对寡人最好的
答复和遗言!"
他看到蒙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也许他认为我太残忍,也许他知道吕不韦是我父亲的
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争,有时候父亲应该退让,至于退让
的程度和方式,全看个人的性格和当时的情势,吕不韦是聪
明人!"
秦王政当时对吕不韦兴起一点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触目心惊,大略
统计一下人数,吕不韦的知己和心腹,占了重臣的一半,再
加上那些墙头草两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吕不韦的遗产,
这样沉重的遗产,他承受不起!
这棵老榕树,砍掉地面上的树身不能算数,必须根除蔓
延在地下深处的这些盘缠错综的大小根。
他沉吟着该采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间拔起,还是用缓
和的办法,逐步斩断这些根的养料,让它们凋残而死?
两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过。
采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费时间,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
度一举清理掉这些残根,不让它们再有时间长出新根来。但
害处是这些根和整个秦国的各阶层都已纠缠在一起,一不小
心,轻则伤害某部份的国家利益。重则可能动摇国本,予各
国诸侯趁势来袭的机会。
但用缓和的办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处,但毛病
是出在可能旧的未去,新的又蔓生出来,斩不完理还乱,永
远没有清理干净的一天。
人正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禀奏的声音,转
眼一看,正是大将军桓齮,他恭身行礼说:
"启秦大王,嫪逆已受刑,文信侯也怕连坐而自尽,嫪逆
反叛案该告一段落,以免人心继续不安。"
"大将军所言不错!"秦王政笑着说,接着喊:"廷尉!"
"大王,臣在。"廷尉出班恭身行礼。
"嫪毐叛逆案该结案了,为了表示寡人宽容,与人改过向
善,先前那些不知情或被迫从逆而流蜀的人,著准予赦免还
籍!"
"是,大王仁慈。"廷尉行礼回到班中。
"桓将军,还有事吗?"秦王问。
"大王此举,惠及万人,臣没事了。"桓齮恭敬地回答。
"那好。"秦王目视殿前司仪。
司仪正想宣布退朝之际,忽见左边文官班里闪出一人启
奏,秦王政皱皱眉头,正待责问——有事早不奏,偏偏要等
退朝时凑热闹,但看清楚是蒙武后,他不禁微笑着说:
"蒙骑射,有何要紧事,可否明日再议?"
秦王政自认对他特别,可是蒙武并不领情,他大声说道:
"启禀大王,嫪毐叛案已结案,轻微从犯也会都赦免,大
王却忘记一个人!"
"什么人?"秦王政不高兴地问。
"太后,"蒙武回答说:"大王至今三年都未曾和太后见过
面!"
"你退回去!"秦王政一听太后,怒气就上升:"这事以后
再说!"
蒙武一见秦王政发怒,警觉地想起这涉及太后和秦王之
间的私事,不能在朝中公开争论。刚才只是见桓齮歌颂秦王,
秦王心情好,他想顺水推舟解决这件事,既然秦王不愿谈,只
有以后找机会。
他顺势退下,秦王点头笑着宣布:
"太后的事,寡人自有主张,今后有人再提及太后事者
死!"
他话刚说完,只见文武列中出来一大群人,全都同声启奏:
"请大王迎太后回咸阳!"
秦王政惊诧地看着这些人,仔细一看,全都是太后的死
党,有宗室大臣,也有来自赵国的吕不韦门下。
他不怒反笑,缓缓说道:
"各位卿家,寡人刚才宣布提太后事者死,你们都是不怕
死的,来人!"
出列奏事的众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只是看到秦王面带笑
容,认为蒙武没事,他们也乘机为太后一表忠忱,博得敢谏
的美名,却没想到秦王笑着说的"死!"乃是说真的。
其实秦王政是想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除掉几条"榕树
根"。他的一声"来人",殿下执戟郎中应声而至。
"将这些人全部推下斩了!"
"是!"众多武士蜂拥上前,将这些强谏大臣捆绑起来,秦
王政一点数,整整二十七个。
"大王且慢!"蒙武急闪出班跪伏在地:"这件事是由臣所
引起,臣愿同罪!"
"不干你的事,"秦王政笑着说:“你说话在寡人言死之前,
不能怪你。"
"大臣谏事,罪不至死!"廷尉亦跪伏在地,以有司身份
发言:"请大王三思。"
"哦!"秦王皱皱眉头,沉吟良久:"廷尉亦如此说?那死
罪可恕,活罪难饶,这样吧,"他转向值殿郎中说:"将他们
都打入囚笼,笼内要堆满荆棘蒺藜,让他们先尝尝寡人转侧
难安,左右为难的滋味。全放在殿前示众,等待进一步发落!"
2
次日,齐王使者茅蕉来见秦王政,在殿门口看见这个怪
异大观。
廿七个关野兽的铁笼里面,坐着廿七个只穿犊鼻裤、光
着上身及两腿的大臣,笼中只留出坐的地方,其余空间全堆
满了荆棘蒺藜,只要一行瞌睡或是动一动,就会被刺醒或刺
痛,有的人已被刺得全身鲜血淋淋。
茅蕉向陪同的专司礼宾的秦国奉常江简说:
"贵国大王这种举动有如儿戏,朝中就没有人劝谏一下
吗?"
"敝国国君英明果断,做事自有他的分寸,众臣是不须劝
谏的。"江简一来是顾全国家体面,二来是怪茅蕉言语之间干
涉别国内政,所以如此冷冷回答。
"为了何事如此?茅蕉不怕讨厌又问。
江简简略的说了昨天的事。
茅蕉大吃一惊地说道:
"事情糟了!齐王派我来此,正是要劝说贵国大王母子和
好。"
江简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果然事情不妙,也许茅先生乃是外客,不会与敝国内臣
同罪,但横批龙鳞,遭到难堪或是驱逐,恐怕就难免了。"
"但来此说服不成,有辱君命,我也不想活了,"茅蕉坚
决地说:"请江大人转奏,齐国使臣茅蕉就为此事要求见驾。"
江简见他如此坚决,也起了同情之心,他说:
"茅先生暂时在殿门前等等,我先去为先生探个底,假若
大王实在是盛怒难消,见大王时就谈谈别的吧。"
江简进殿先行启奏齐国使者茅蕉在殿门待见,并隐约说
到他奉派来正是要谈太后的事。
"齐王凭什么管寡人的家务事?"秦王紧皱眉头,不悦地
转向廷尉说。
"不只齐王,据臣得到的消息是各国使者络绎在路上,全
都是为这件事来的,依臣愚见,他们也是好意,"廷尉回答说。
"好意?他们是想看寡人的笑话,揭寡人的疮疤!"他转
向江简说:“你去问问他看清囚笼诸人的状况没有?你告诉他,
要见寡人别谈这件事,要谈这件事寡人就不见,免得寡人将
他关入囚笼直接押送出境!"
"是!"江简退出朝殿。
在他出去的同时,秦王政转向廷尉说:
"今后无论哪国使者来见,要是谈这件事,寡人不予接
见!"
"不见来使,对派出国乃是项莫大羞辱,恐怕会引起战
端。"蒙武器奏劝谏。
秦王政冷笑一声说:
"正好,省得寡人师出无名,迟早是要决一死战的。"
"依臣之见,"桓齮奏谏:"先安抚齐国使者,要他在迎宾
馆多住几天,杀杀他的锐气,也许他自己会知难而退,再召
见时,不会提起此事。"
秦王政沉默不置可否。
左丞相王绾这时修乘机出殿,亲自劝告茅焦。
等他到达殿门口时,见江简和茅蕉正争执得热闹。
江简说:
"等会朝见大王,最好你不要开口谈此事,否则大王发怒,
破坏两国邦交,不值得。"
茅蕉神情凛然地说:
"老朽来此就是为了这项使命,为了怕羞辱甚至是怕死,
要老朽有辱使命,我办不到!"
王绾来到正好解危,他先向茅蕉行礼,江简赶快介绍。茅
蕉也连忙见礼说:
"丞相亲自来排解,真是不敢当。"
"我不是来排解,而是来传达大王的话:囚笼全是敝国大
臣,先生引以为鉴,大王决定在三天以后接见,望先生在这
段时间作详尽思考。"
茅蕉指着囚笼里的大臣说:
"士可杀不可辱,秦王对外使不致敢如此!"
3
"士可杀不可辱,孩子,你这件事做错了!"中隐老人对
跪坐在几案前的秦王政说。
老人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又增多几条,可是面色红润,两
目仍然如电。
"他们不该管嬴政的家务事!"秦王政虽年已二十五,做
秦王已做了十二年,但在老人面前,举动言语仍同幼儿。
"孩子,王室的家务事亦就是国事,甚至是天下的事,大
臣劝谏,邻国关心,亦是正常的。"
"那些人根本不是劝谏,而是藉此讨好太后,以待我们母
子和好后巩固他们的权位,所以我乘机羞辱他们一番。"秦王
政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得意地笑起来。
"你不只是羞辱。"老人也狡黠地对着秦王政笑,两眼注
视着他,就像要看穿他整个人一样:"是不是?"
"老爹果然厉害,一猜就猜到我心里!"秦王政说:"我已
派人监视河南吕不韦的坟墓,看看哪些人胆敢去祭拜,我要
将这棵大榕树的根整个清除。"
"大榕树?"老人惊诧地问。
"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不正像棵大榕树吗?"
"有点像,但不完全是,只能说是依附在秦国这棵大树上
的爬藤,过度发展的结果,会吸尽大树的养份,导致树的枯
萎,但只要保持适当,它何尝不会为大树提供某种程度的保
护和营养?孤伶伶的树通常活不过外面长满了藤的树,但如
何维持均衡就全看主政的人了。"
"但吕不韦的势力是棵大毒藤!"秦王政说。
"那要看你从哪方面去想了。"老人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突
然又睁大眼睛向秦王政说:"不过,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俗
话又说,士可杀不可辱。罪有应得,依法杀人,虽灭人三族,
人君不会遭恨,但当众羞辱,怨积内心,后果非常可怕。"
"嬴政知错了,但不羞辱他们,我无法解除心头之恨!"秦
王政恨恨的说。
"人主掌握赏罚权柄,不是用来泄一己私恨,戒之,戒之!"
老人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动辄用刑,当众羞辱,
廉洁之士会离你远去,留在身边的都会是些唯利是图的无耻
小人,朝政会变成什么样子?"
"嬴政今后绝对会改!"秦王政悚然惊觉,低下了头。
"知过能改就好了,"老人叹口气说:"就怕你是本性难
移!"
"老爹,太后的事,请老爹指示。"秦王政想改变话题。
"自己去考虑决定,"老人笑着说:"免得我说出的话不中
你的意,你也将我脱光衣服塞在囚笼里。"
"老爹!"秦王政不好意思地喊。
"明天就接见茅蕉,假若他是忠直有识之士,会面时他一
定会谈太后之事,并提出妥当办法,你可自行斟酌决定;假
若他只是谄媚附炎之人,他就不会提,那你再来问我。"
"谢谢老爹。"
秦王回到宫中,立即派人通知茅蕉,在便殿召见起国使
者茅蕉。他是听老人的话,不可当众羞辱人,但他也不愿意
当众受辱,太后是他这生中最大的耻辱。
另外,立即释放殿前囚笼中的大臣。
4
虽然在便殿召见,茅蕉仍然是按照正式仪式,率领副使
呈递国书,献上齐王送来的礼物。
正式仪式完毕,秦王政遣走群臣,只留下赵高在旁侍候,
另外却有两名彪形武士,腰挂佩刀,分立在秦王左右。
秦王政特别在便殿设下席案,请茅蕉上座谈话。
两人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还是秦王政年轻性
急,拖不过五十多岁的茅蕉,他将话纳入正题:
"先生至今犹未道出贵国国君派先生来的主要目的。"
"不谈也罢!"茅蕉叹口气说。
"什么?"秦王政诧异地问。
"忘记了。"
"哦?"秦王政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会忘记
呢?"
"前两天是看到殿门前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给吓
得忘记,回去以后想起来,今天忽然又忘记了!"茅蕉搔搔头
发稀少的头顶,仿佛要逼自己想起。
"怎么会这样呢?"秦王政见他一本正经的作态,不禁微
笑。
茅蕉环顾秦王左右一眼,正色说道:
"敝国国君交代的使命忘了,老婆的话臣倒是牢牢记住
了。"
"哦,什么话比国君的使命还重要?"秦王政的好奇心真
的被激起了。
"臣的老婆临行一再交代,要我切记两件事。第一件是切
莫和佩着刀的人说话,因为和徒手的人话不投机,最多的是
胸肋上一顿饱拳;和佩刀的人谈话,一言不和,有可能断送
掉老命。"
"先生说笑了!"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赵
高说:"你和这两名侍卫都退出去!"
等赵高和佩刀侍卫退出便殿后,秦王政按捺不住好奇,接
着又问:"尊夫人叮嘱先生的第二件事呢?"
"哦,她要我别管别人的家务事。"
"对,尊夫人的话一点都不错,家务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别人干预,不是隔靴骚痒,抓不到痒处,就是揭人隐私,要
被劝的人下不了台。"秦王政深有同感也带着暗示说。
"臣老婆倒不是这些理由。"茅蕉带点神秘地微笑。
"是什么理由?"
"她有惨痛的切身经验。"
"哦!"
"她有个独生兄弟,也就是臣的妻弟。他们的母亲因为顺
手牵别人的羊,遭到官府鞭笞之刑,妻弟引为平生奇耻大辱,
从今以后不再喊娘,有时见面装作不见,比对陌生人都不如。"
"这未免太过份了!"秦王先是有所感而发,但随即警惕
自己,茅蕉是在当说客,因此他只淡淡的问:"后来呢?"
"邻居有一个年轻人喜欢多管闲事,有天当众指责他不
对,臣妻弟一时老羞成怒,一刀就将这个年轻人杀了。"
"啊,后来呢?"
"妻弟因此以杀人罪坐牢,臣岳母羞愧自责,也就自杀身
亡。后来妻弟刑满释放,想起自己忍不住一时期愤杀人,想
起在母亲生前总是伤她的心,最后又导致她羞恨自尽,愧疚
得不得了,夜夜都在他母亲墓前哭泣,末了他也在母亲墓前
自刎了。"
秦王政沉默不语。
"所以臣老婆告诉臣说,干预别人的家务事,自己失言丧
命不说,一句话害三条人命,又使得她娘家绝嗣,太不值得!"
茅蕉说到此地也就停下来,注视着秦王的反应。
很久,很久,就在茅蕉绝望想放弃的时候,秦王政突然
长跪起来,诚恳地向茅蕉行礼说:
"先生在这件事上何以教我?"
此时,茅蕉也变得正经起来,他正色说道:
"秦国为天下之至强,大王为天下人注目的焦点,车裂假
父,有嫉妒之心;逼死仲父有恩将仇报之谤;击杀两幼弟,有
不慈之名;软禁太后,有不孝之行;蒺藜谏士,有桀纣昏暴
之识,天下闻之,尽皆寒心。假若再不听别国国君之劝,一
意孤行,秦国民心尽失不说,天下将皆轻视大王和秦国,联
合攻秦之日不远,而且是师出有名,大王将用什么来抵挡天
下之怒?"
"寡人不知罪孽深重至此!"秦王政叹道。
"知过即改,现在还来得及!"茅蕉语带鼓励地说。
"恐怕来不及了。"秦王政摇摇头说。
"为什么?"这下轮到茅蕉惊奇了。
"寡人曾发誓,不到黄泉之下不和太后相见!"秦王政悔
恨地说。
"臣当什么难解之结,原来只是这样。"茅蕉大笑说。
"先生有解结之法?"秦王政高兴地问。
"太简单了!"茅蕉笑着说:"何不效法齐姜的故事,挖地
及泉,在地道中相见,那不就是相见于黄泉了么?"
"谨奉先生之教,"秦王兴奋地说:"先生可否迟行几日,
待嬴政和母亲相见后,领受嬴政母子拜谢!"
5
动用了众多人力,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挖出一道深及
地泉的地道。
茅蕉和少数几个亲随人员陪秦王政走到坑道口,他笑着
说:
"臣虽老矣,但一时还不想下黄泉,请大王单身下去,接
太后出来。"
秦王政感激地望了茅蕉一眼,他知道母子三年首次见面,
一定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有外人在旁边,真情就难以流露
出来。
他走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坑道木架还不断地
滴着水,滴在脸上,滴进颈子,好冷好冷。他浑身颤抖,却
自知不仅是为了冰凉的水滴,因为他的心在发热狂跳,几乎
要使他窒息。
脚下泥水在流动,深及足踝,他甚至感觉得出水流的急
速。
他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差点跌了好几跤,黄泉路上真难
走,死后真正的黄泉之路也不会如此糟吧?他在想,这简直
是黑地狱!
走了一段路后,他轻声叫着:"娘!"在这种不见天日的
地方,再喊太后或自称寡人,真是太无聊了。
"娘!"他再摸索一段路后,肯定地上的人听不到他的声
音,他稍微又将声音放大点,还是听不到反应,为了模仿阴
间黄泉,地道里完全遮断光线,两头进出口都是采曲折式的。
他只听到自己喊娘的声音在地道内回荡,还有坑道架滴
水的响声和自己的心跳。
母亲的肚子里大概就是这样黑,这样静吧?想到母亲怀
胎"八月"的辛若,自己却因一点细行小节而虐待她,他有
种愧疚想哭的感觉。
母亲就是母亲,他想起茅蕉说的故事,再怎么样,他不
能让这种悲剧发生在他的身上。
"娘!"他不顾一切大声喊着,儿子叫娘,有什么可羞耻
的,哪怕是太后和大王!
"娘!娘!"他尽量放大声音喊,地道那头有了回应。
"嬴政,我的孩子!"三年未听到,母亲的声音似乎变得
陌生。
"娘!娘!我在这里!"秦王政放开喉咙喊,心中回忆起
儿时叫娘的真诚和急切。
"儿子!儿子!"
"娘!娘!"
他们不断地叫着,为的是确保前进的方向,也为了发泄
郁藏已久的情绪。
他们终于在中途相遇,太后紧紧将秦王政抱住,儿子如
今长得这样高大,只能说是投在儿子的怀里,她将脸伏在他
的肩上哭泣着。
秦王政发现母亲身上的衣服全湿了,显然在地道的黑暗
中摸索时,摔了不少跤。
"孩子,娘对不起你!"太后放声大哭。
"娘!娘!"秦王政整理母亲湿透了的头发,安慰她说:
"是孩儿太狠心,对不起您!"
"地道很冷,娘的衣服也湿了,我扶娘上去。"秦王政怜
惜地说。
太后紧靠在他怀里,全身因冷和激动不停颤抖,她随着
他一步一步地顺着地道的墙摸索前进,一面不停哭起,像个
刚从水里捞出没有淹死的小女孩。
"母亲表面强悍,实际上是这样脆弱!"秦王政在心中这
样想:"我又给她加上这多的痛苦,真难为她了,今后我一定
要对她好点。"
他将母亲抱得更紧。
出得地道,茅蕉等人行礼相迎,太后感激地对茅蕉说:
"先生为天下亢真之人,使哀家母子离而复聚,秦社稷危
而复安,全仗先生之力!"
茅蕉连忙谦谢。
当晚,秦王政在母后居处甘泉宫,以盛大晚宴接待茅蕉,
太后亦亲临,诸宗室及重臣全部参加。
酒至三巡,秦王政先向母后敬酒,然后又向茅蕉敬酒致
意。他私下向茅蕉说:
"母后的意旨,想留先生长在秦国教导寡人。"
"臣使命在身,幸不辱君命,还要赶回齐国,将大王母子
团聚的好消息回报敝国国君。"
"替寡人体谅母后的用心,让寡人尽点孝心吧!强留先生
是太后的意思,贵国君之处,寡人自有交代。"秦王政恳切地
说。
茅蕉听秦王政如此说,也只得答应了。
秦王政当着太后及群臣宣布:
"立茅蕉为王傅,爵上卿。"
6
蕲年宫议事殿的密室里,时间虽已午夜,犹是灯光辉煌。
秦王政亲自主持这项御前会议,参加的共有八位宗室及
旧臣。他们是以左丞相嬴非、右丞相王绾为首,自吕不韦罢
相国以后,秦王政不再设总管政事的相国,而是分由左右丞
相治事,分别向他负责。
参加这项会议的,例外还有两位武将,一位是大将军桓
齮,一位是裨将军王翦。他们去年攻邺,连取九城,王翦表
现特别优异,用兵布阵,桓齮都自叹不如,特别向秦王政推
荐,要他参加这项会议,也是表示重视他,让他能参与国家
最高决策。
桓齮首先报告攻邺胜利经过,将功劳都加在王翦头上,显
示出他对他的激赏。
接着是左丞相嬴非的报告,他揭穿国际间对秦的一项阴
谋——
韩国接壤秦国,饱受秦国远交近攻策略之苦,本身小弱,
无法抗拒,秦兵攻楚,更是常向韩国借道,罢兵回国,顺便
攻击掳掠一番,韩国饱受兵连祸结之苦。
后来有人献计,韩王派了水利工程师郑国来游说,建议
自雍地云阳县西南二十五里起,至中山西郊瓠日止,傍北山
而开渠,东引洛水,全长三百余里,可灌田地无数,目的是
要将秦国人力、物力和财力都花费在开渠,而无余力再从事
东征。
嬴非最近得到消息,察觉了这项阴谋,前相国吕不韦所
以批准,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集团着想,因为水渠开成后,沿
岸荒地变成良田,他们的利益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再有,这项消息他是由别的管道获得,而主管情报的李
斯却一无所知,表示他有所偏袒,知情不报,损害秦国利益
太大。
他的结论是——
诸侯各国人士来秦,有人是为了秦地新开发,有利可图,
一心一意谋求自己的利益,贵为大臣,并不惜损害国家利益,
利用职权,官商勾结,最好的例证是前相国吕不韦。
有的是为各国当间谍,受到秦国重用后,利用职位为各
国游说或是提供情报,而对各国的动态则伪造情报,或是知
情不报,譬如李斯。
有的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到权势阴谋造反,根
本不想秦国对他的恩惠,嫪毐就是最近的例子。
他这一带头提出后,众宗室大臣纷纷发言,举出很多例
子证明,外国来的客卿个个靠不住。
蒙武虽然站起来为李斯辩护,但为众人的声音所压制下
去。
群臣的言论正合秦王政的心意,因此他只含笑让各大臣
尽情发言,并不加以阻止。
最后,他根据群臣的提议作成几项决定。
第一,郑国渠立即停止建构,秦国力量主要放在对外发
展,能够征服天下,兼并各国,就有耕种不完的肥沃土地,到
时各国俘虏都是用之不竭的人力。
第二,外籍客卿一律驱逐,限其出境,小生意人可留下,
有垄断利益及大批田地的外籍商人兼地主,全部限其归国,产
业收归国有,田地分给原佃农价购,折价分期归政府。
第三,客卿李斯掌管的情报业务交由车府令赵高掌管,李
斯亦在驱逐之列。
第四,吕不韦畏罪自杀,门客窃为厚葬,并有数千人送
葬和尔后前去祭墓者,这些人全有登载记录。若是外国人,驱
逐出境,秦人送葬或是哭祭者,六百石以上官职者夺爵,谪
迁房陵守陵;五百石以下,不夺爵亦迁房陵。凡是未参加送
葬或祭墓的秦籍舍人门客,不夺爵,但迁居房陵。
秦王政为了表示决心,在作成结论以后,不再像起日一
样询问群臣有何意见。
蒙武对由宦者掌理情报总感不安,这表示秦王的情报网
不再是针对外国,亦将用在国内各大臣身上,这会造成宦官
掌权,乘机挑拨君臣彼此的信心而遂行自己的私欲。但秦王
已宣布散会,他想等有机会再说。
看到群臣纷纷行礼离去,秦王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和得意。
7
自认忠心于秦的李斯也接到秦王的逐客令,并限在三天
之内离开咸阳。
他一面命自韩带来的家人李福收拾行李,一面洒脱地自
嘲:
"一把破剑,两箱旧书简,孤伶伶一身,不要三刻时辰就
可遨游四海,何必要等三天!"
今天早晨一接诏命,他就将情报业务交给副手,让他去
向赵高作交代,看来秦国又会走上商鞍变法以前的宫廷专制
路线,秦国事不可为,走了也好。
他决定今晚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动身,行程第一站,当
然是先回韩国老家看看,拜见一下恩师荀卿。来秦以后,老
师和他曾有数次书信往返,他正逐渐走向得意之途,免不掉
在信上大谈抱负,老师每次的来信,除了鼓励他施展抱负,以
秦国作儒家王道的实验场,尔后推展到全天下外,也不忘要
他尽力促进秦韩之间的邦交与和平。
但他从未想过秦韩之间应该有邦交与和平。韩国虽小,却
有如鲠在秦国喉咙的一根鱼骨,阻碍它的对外发展,攻击赵
魏,深怕韩截击其后;想伐楚,韩正是一块挡在路中间的石
头,所以他始终劝秦王消灭韩国,先吞下这根鱼骨,就可大
口并吞其他的国家。
这也许是他想衣锦荣归的潜意识促使他这样,但无论怎
样,这表示他忠心为秦,连自己的故国也不除外,可是这些
宗室旧臣却说客卿个个是为本国作间谍,这种话冤枉一多少
以天下为己志的仁人,首先就是他李斯!
想到这里,他再怎样也睡不着了。他披衣起床,剔亮油
灯,就着灯火写份上秦王政的疏。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
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
豹、公孙支于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
以殷盛,国以富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
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散六国之
合纵,使之西面事秦……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
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
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
珠,服太阿之剑……此数宝者,秦不生一,而陛下
悦之,何也?……夫击瓮叩缶,弹筝博髀,而歌呼
呜呜快耳者,真秦声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
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今取人
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
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
民也,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
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
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应,故能明其德……今乃弃
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
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
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者,而
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
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书写完毕,李斯掷笔而起,胸中郁闷消除不少,他在室
内走动,一面在心中感叹:
"此疏上去,未必见效,吕不韦和嫪毐事件给了秦王太大
的打击,而吕不韦到底是商人出身,凡事只讲求利润,只顾
图一己私利,不懂治国旗天下之道,甚至动摇秦国以农为本
的基础,限制了它今后其天下的国力,难怪秦王要如此做!"
"唉,晓风残月,明晚又该梦醒何处!"他长长地叹了一
口气,有着书剑飘零的落寞。
此时,他忽然想起蒙武,他们年纪相当,意气相投,蒙
武一直在秦王面前支持他,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志向——为秦
统一天下。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蒙武个性刚直,不通权变,不如他李
斯能趁势顺机。可是想不到李斯平日自负,善于将危机变成
转机,看样子这次敌不过秦王政刚愎自用的个性。
他决定不向蒙武辞行,明天顺道在他府门前,将上秦王
疏交门房转交。
想着想着,他又用另一块绢写了几句话给蒙武。
他安心地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8
秦王一遍又一遍地细读蒙武呈上的李斯〈谏逐客疏〉,看
到深得其心之处,还敲击几案兴叹。最后他将疏交给侍立身
后的赵高说:
"你拿去看看,真是绝好的文章!"
赵高跪下双手接过去,就这样跪着阅读起来。
接着秦王转向侍坐左侧的蒙武说:
"李斯的确是宰相之材,可惜不是秦人。"
"大王认为他书中的话是否正确?"蒙武恭敬地问。
"再正确也没有了。"秦王脸上流露着佩服。
"既然正确,就表示大王认为逐客之举有商榷余地了?"蒙
武紧紧追逼。
秦王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复,他转脸看看赵高,赵
高已看完卷好,又再双手递还秦王政,秦王问道:
"这样快就看完了,有什么意见?"
"文章绝佳,只是立论不合时宜!"赵高仍然跪着回答。
"哦,你站起来说,哪个地方不合时宜?"秦王坐着说。
赵高遵命起立弓身说:
"秦国昔日国小地窄,没有人才,所以要借重外才,但如
今地大物博,人才众多,再借用外才,不但会引起旧臣怨怼,
形成对立党派,而且有的的确是在为敌国做间谍或游说,将
故国利益放在秦国利益之上。"
"嗯,你的话很有道理,"秦王又转向蒙武问:"蒙卿家的
意思呢?"
"赵侍中也是赵国人,难道就对秦国不忠?"蒙武指着赵
高叫阵。
蒙武一直看不惯赵高那副猥琐的样子,见到他说话时不
停转动的小眼睛,更是无端会起厌恶,心中作呕,偏偏每次
面对秦王议事,赵高总站在秦王身后,要看秦王就必须看到
他,而偏偏十次有八次秦王都要他参加意见。
"奴婢虽是赵国人,可却是大王的旧臣,蒙大人不要忘
记。"赵高下面半句话不敢说出来——我还是自小和秦王一起
长大的总角之交!
秦王政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看他们争论。在他的眼中,赵
高是一只丑陋的哈巴狗,虽然又小又丑,但摇尾乞怜,用舌
头舔你的脸所引起的爱怜,他不能不承认他可爱。一时不见,
还像缺少点什么,而且他所提出的见解,多半也是中肯合理
的。
而蒙武在他看起来像头年轻力壮的狮子,骄傲自负,目
光心胸宽大,有不料之才,看问题有卓越超人的见解,稍经
磨练,会是上选的将相栋梁之材。
他喜欢看这两个人斗嘴争辩,就像看一场雄狮斗狗的游
戏,狮子虽猛,大开大阖用尽全力,却往往为哈巴狗善于闪
避腾挪的小动作所困窘,最后弄得精疲力尽,两者都占不到
便宜。
"大王的看法又是如何?能否指示臣等?"蒙武这次急着
解决问题,不愿节外生枝和赵高争论。
秦王政沉吟不语,蒙武和赵高都是他的亲信心腹,经常
接近他,都明白秦王硋现这种神态,接着就是他出人意料的
决定,果断迅速,不容器他人再作异议。
但两人不知道秦王政的决定到底偏向谁。
"蒙武。"秦王政突然发声,将焦急等候的蒙武和赵高都
吓了一跳。
"臣在!"蒙武恭敬地回答。
"派你迅速查看李斯是否已走,不管现在何处,都要找来
见寡人!"
"赵高!"秦王又喊。
"奴婢在!"赵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拟诏书,撤回逐客令,待寡人看过后用玺,即办!"
"是!"赵高看看兴高采烈的蒙武,很难过这场争论这样
快就输给了他!
9
蒙武急忙赶往李斯府邸,在半路上他还一直在想如何跟
他措辞,因为他认为李斯虽为客卿,官并不大,但偌大府第,
说要解散善后,总得费一点时日,诏命上限三天,应该是在
第三天走。
谁知道李斯做事干脆利落,一天之内就将诸事处理就绪,
第二天就走了,信到他手上时已是下午的事,现在秦王命他
留客,李斯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
他望着空洞洞的庭院,想起和李斯的交情,不免有点感
伤,但记着秦王的命令,李斯无论在哪里都要带回来,这是
一项"绝命",含有找不到李斯就不要回来见他的意味。
他急忙又赶到东门,找到司阍察问。门监告诉他,早上
辰时李大夫就带着一个家人,驾着一部单马安车出了城。
蒙武心里越急,越想不出好办法,尽管天已秋凉,英俊
的脸上却流满汗珠。小个子的门监看不过去,请他进到门守
的小衙门里,为他斟上一杯茶帮他出主意。
"李大夫出秦一定要经过函谷关,"门官说:"只要交代函
谷关的守将注意就好!"
"你不知道,要下军令须得请到王命,这又得花费时间,
同时前命只限三天离开咸阳,李大夫又是书呆子脾气,假若
他游兴大发,在秦境游山玩水十天半个月的,我到哪里去找
他!"蒙武自言自语地发牢骚。
"那也是啊,"门官附和着他说:"他若离开大路,不经关
卡,在渭水上钓半个月的鱼,主上就会等不及,蒙大人你也
就没办法在主上面前交差,那真没面子!"
"是啊,"蒙武不自觉地也学着门监的口吻:"这点事也办
不好,真没面子!"
"那也是啊,请王命下军令要费时间……"门监沉吟着,
忽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嘿,我倒想起一个办法!"
病急乱投医,他并不指望这个看来呆头呆脑的矮子会有
什么好办法,但他还是要姑且一听。
"请教有何办法?"蒙武拱手行礼。
"蒙大人,千万别这样客气,大人肯坐下来喝小人一杯茶,
就是给小人莫大的面子了,行礼小人担当不起。"
"请教!"蒙武是急惊风碰到慢郎中,他急欲知道办法,这
个小个儿门监却和他歪缠,但是他自己要问别人,他官虽大,
也不能翻脸发脾气,他又拱了拱手。
"大人,"门监连忙摇手制止,他不说答案反而问了蒙武
一句:"秦国什么系统最严密,办起事来最快?"
"缉拿人犯系统吧?"蒙武不懂他问话的意思。
"对啊!"门监又拍了拍大腿(这老小子真是得意忘形)说:
"蒙大人去向廷尉报案,说李大夫盗了机密文书出秦,不出三
天,哦,他才走没多久,不出几个时辰,不管他在渭水上钓
鱼也好,在官道上赶路也好,包管有人送他回咸阳,你只要
坐在家里等就好了。
"这样不好吧?"蒙武犹豫地说。
"那小人就没有办法了!"门监不说话,露出送客的神色。
蒙武告辞,门监恭送。
蒙武上马再仔细一想,稍加修改,这个主意的确可行。他
明白,假若直接向廷尉说出奉秦王命找李斯,这位宗室大臣
可能阳奉阴违,拖延时间,加上没有王命,说不定根本置之
不理,因为李斯在秦王面前言听计从,早已是这些宗室旧臣
的眼中钉。往更坏处想,这班人知道秦王急着找他,也许会
设法逼他走快点,才好除去这枚眼中钉。
他向廷尉报案,说是他有份机要文书为李斯借阅,他不
小心带走了,希望搜查李斯下落,并暂时扣留,不准出境。
蒙武是秦王的心腹大臣,这项机要文书当然非同小可,廷
尉立即飞出传骑,下令全国侦缉系统,搜查李斯下落。
蒙武离开廷尉,找了两匹快马,带着一名家人沿途赶去,
他默默祝祷:
"李斯兄,也许会让你受点委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待见面时再当而道歉吧!"
果然,他快马直追,沿途打听,一天一夜以后在丽邑县
尉衙门见到李斯。因为李斯是名臣,只受到软禁的待遇,准
备押送咸阳,但也忍受了几个时辰的惊吓。
李斯看到蒙武来,高兴地跳站起来,大声向他说:
"武兄,你来得正好,我奉秦王命离境,这里的县尉却说
我私带机要文书出国,将我的行李搜遍了,搜不出还是不让
我走,这是怎么一回事?"
"斯兄,事情一时说不清楚,我这里先道歉,你受的委屈
我日后会补偿。"
蒙武拿出证件证明自己就是报案人,县尉一听是蒙武,连
忙赶办领人手续,将李斯交给蒙武带走。
出得县尉衙门,李斯仍然是一脸不高兴,蒙武陪笑说:
"斯兄受一点委屈也是值得的,小弟是奉秦王命特地请斯
兄回去,一时无法,只有出此下策。小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途中识吃了点干粮,先找家酒家,喝点酒细谈。"
在一家具有乡土风味的酒馆,两位大臣找个清静雅房,要
了酒菜,据案大嚼,菜味本来就不错,尤其是配上古法泡制
的汾酒,一面饮酒一面谈未来军国计划和个人抱负,蒙武家
人在一旁侍候,不知不觉竟谈到东方发白,意犹未尽。
据两人日后回忆共同承认,那天他们喝到平生最好的酒,
吃到最好的菜,他们对人谈话也从来没有这样坦诚过。
10
秦王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蒙武在旁侍坐,三人脸上都
未带丝毫倦容。
秦王政佩服李斯所学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更
深通刑名经济,真可与中隐老人品美。更重要的是他热衷名
利,可与之有所作为,不像他跟中隐老人初见,老人就已老
迈,虽教他各种学问,却并不刻意激发他有所为的雄心,老
人只要他凡事顺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听老人训话如食淡茶白饭,也许是日常必须,不无营养,
却食外无味,只是为了有所受益,勉强听下去。好在老人也
不愿多说话,凡事点到为止,要他自己去想,要像这样谈一
天一夜,恐怕他早睡着了。
但李斯不一样,他的谈话像烈酒,喝一口就会兴奋,还
想再喝一口;他的见解像辛辣菜肴,入口就感刺激,越吃越
想吃。
李斯向他分析了天下大势,说明各国的强处及弱点,结
论是:经过秦国这多年的用间和挑拨分化,诸侯各国合纵之
约已解,近年来更是互相征伐,血战不已,秦国如今应趁各
国兵连祸结,民生凋敝之际,迅速出兵器定天下。
他又提出:欲灭六国,首先最有利的目标是韩国,因为
韩地小民弱,容易征服,在战略上吞掉韩国,一方面可以先
声夺人,使天下震恐,另方面师一出即竟全功,对我军士AE鳿f1
和自信都有增益的效果。
蒙武在一旁插口取笑他说:
"李大夫是韩国人,提出首先灭韩的主张,不怕故国父老
怒骂吗?"
"蒙大人差矣。"李斯正色说:"天下本为一,只是周室积
弱,历代共主昏庸,才造成诸侯割据、自相残杀、民不聊生
的惨况。灭六国统一天下,正是我大王替天行道的义举,因
为只有统一,天下才能免却战争之苦。"
这正合秦王政的心意,他忍不住击案称好。
"至于我本人,"李斯又继续说:"一向以天下人自居,只
要对天下黔首有利,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何况,首先灭韩,
也就是首先让韩解除战争之苦,蒙大人要是肯进一步仔细想,
也许还会说在下偏袒自己的故国呢!"
"不错,"秦王政有所悟地接着说:"先攻占韩,在我可以
解除尔后出兵赵楚侧背的威胁,在韩也可免去多少年来借道
及战祸波及之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蒙武笑笑不再说话。
另外,李斯取出几张带来的羊平地理图,他一一展开在
几案上和秦王政及蒙武观看。只见这些地理图绘得非常详实
精细,举凡地形要点、通路、城市、村落、粮食、水源地等
的人口和人力与资源提供能力,全都清晰地注出。
"先生真是有心人!"秦王政赞叹。
"臣一向以天下为己志,尤其在秦这几年奉命主持间谍系
统,对各国人物、天时和地志,莫不尽力搜集。"
秦王政点头称好。
李斯跟着话题一转,谈到秦国内政的种种得失,他总结
说:
"秦地民风淳朴,怯私斗而勇公战,重法纪而不徇私,这
是孝公变法所留下的遗风,但自吕不韦当国这多年后,官民
风气都逐渐败坏,常发生官商勾结共谋利益的情事。由于工
商业发达,各国商人云集,将各国尤其是楚赵的颓废淫乱之
风带来,民风走向浇薄自私,唯利是图,追求个人享受,而
置国家乡里于不顾,财富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特别是外
国商人之手,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再过若干年,就会出现农
村破产,农民无以为生,集体流入城市,而城市无法容纳,种
种乱象将由此而生。"
"先生认为应该如何防止?"秦王政忧形于色地问。
"再用商鞅之法,并予加强,重农抑商,以维国本。"李
斯简要地答复:"发展国家经济,节制私人资本,以积国富。"
"愿先生助我。"秦王政诚恳地要求。
"臣当一一拟定详细计划,再请大王过目。"
"好!"秦王击案。
在讨论完敌我情势和内政得失以后,秦王政等三人共同
得到一个结论——
整理内政与并韩同时进行,然后视情况先灭赵魏,再及
燕楚;齐国地偏,与秦不接邻而最富强,于最后集中力量灭
之。最重要的战略改变是:秦国不再像以前那样蚕食各国,适
可罢兵,而是按先后次序,全力整个吞并。
11
中隐老人主动派侍僮找秦王政来,在秦王政坐下后,两
者有以下一段谈话。
"听说你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而且很中你的意,是吗?"
"老爹真是隐者不出门却知天下事,谁告诉老爹的?"
"宫中正在盛传,何必要人告知?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几
句话——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凡事强求,必有恶果。"
"不过,如今诸侯自相征伐,财竭民穷,正是出兵统一天
下的良机。"秦王政信心十足地说:"老爹不也是常教我,统
一天下,彻底根绝战祸之苦,解救天下人民于倒悬?"
"秦国不至于财竭民穷乃是凭藉巴蜀富饶的财源。但这几
年的连年战争,十五岁以上壮丁死伤过半,你抚死恤伤还来
不及,就想出兵征服天下?"
"时不我予,等到各国休养过来,再合纵对我,就后悔莫
及了,我想乘机顺势,也应该是所谓顺其自然吧!"秦王政带
调皮意味地笑着说。
老人长长地叹口气,然后闭目说道:
"你眼前的神态,使我想起你的先祖秦孝公!"
"我们两人有何相似之处?"秦王政显得非常高兴,与使
得秦国由偏僻附庸一变为天下强国的秦孝公相比,本身就是
很大的赞誉。
"我想起商鞅说孝公的故事。"
"哦,"秦王政有点失望,但由于好奇,还是说:"愿闻其
详。"
"当年商鞍以孝公宠臣景监求见,头次见面,商鞅言事,
孝公不时打着瞌睡,等到商鞅走后,孝公怒骂景监,说他介
绍来的人是个疯子,说的尽是狂言乱语。景监以此责怪商鞅,
商鞅说,我向孝公说的是帝道,他听不懂。过了五天,孝公
主动找商鞅去,这次谈话比较投机些,但还是不能合孝公的
意。于是孝公责备景监,景监转过来怪商鞅。商鞅说他这次
是谈王道,孝公还是听不进去,请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说
不成他就回家去种瓜了。"
"你不是在睡觉吧?"
"老爹,怎么会!"秦政王也笑起来:"后来呢?"
"孝公却不过景监的恳求,于是再召见商鞅。两人相谈,
数日不厌,在谈话当中,孝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头都伸
到席案前面来了!于是景监问商鞅,这次怎么能使孝公如此
满意。商鞅说,这次我谈的是霸道,孝公因此大悦。而孝公
最后告诉商鞅说,行帝王之道,等得太久,他没有这个耐心,
行霸道能及时看到国家富强,这才合他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问若有所思的秦王政说:
"让我考考你,何谓帝道?"
"好民之所好,恶民之所恶,天下共举,依然辞让,仆人
之出,天下庆幸,尧舜是也。"
"何谓王道?"
"一心行仁,泽及百姓,万国景仰,莫不愿为平民,征伐
一地,多地盼王师,如商汤周文等。"秦王政回答。
"那霸道呢?"老人笑着问。
"修刑厉法,富国强兵,使民怀刑畏威,以法服人。"
"你很懂治国旗天下之道嘛!"老人叹叹气说:"尧舜以前
为公天下,有德者居之,由天下选出来的共主,当然天下心
服,这种制度应该行之有千万年,虽无史可考。所以行帝道
时,天下太平,人民不知有帝,只在危难时才会想起。行王
道已是家天下,为争王位虽然发生战争,但战争时短,太平
日久,人民安居乐业的时候多,所以商能维持六百多年而后
败亡,周能维持八百年而后崩溃,但行霸道以力服人,力消
即衰,力尽则亡。"
"但自秦孝公行霸道一百多年,秦国却日益富强。"秦王
政不服平地说。
"要我说实话得罪你呢?还是要我编谎言让你心喜?"老
人睁大眼睛注视他,神情显得非常忧郁。
"当然希望老爹说真话。"秦王政诚恳地说。
"自孝公变法迄今一百多年中,秦国对外发动多少次战
争?秦国在国际上所得到的称号是强秦和虎狼之国。各国君
主畏惧不说,各国百姓莫不痛恨,比之当时武王之师,各国
盼望如久旱望云霓,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才有天下合纵与
连横之议。合纵是合力对秦,连横是共同事秦以避刀兵,全
都是畏惧的结果。至于秦国百姓如何,我不说,你可以自己
去看看。"
老人闭上眼睛,脸色沉痛。
"老爹!"秦王政恳求地喊着。
"秦国行霸道,力尚足控制秦国,但一推广到天下,不用
等多久就会力竭而亡。"
"那我先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行仁道呢?"秦王政悚然
而惊,想出折衷办法。
"有人向南方走,他告诉别人说,等我走到南方极处,我
就会回向北行,你相信吗?"
"……"秦王无语。
"注意李斯,商鞅尚有两次不合王意,最后一次才作逢迎,
而李斯一次逢迎就使你如痴如醉,他比商君更没有原则,更
会见风转舵,善于投机者不可靠!"
老人闭目不再说话,秦王知道该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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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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