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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ytigger (Ostrich), 信区: History
标  题: ##秦始皇大传--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7:42 1999), 转信

第二十章 诸侯余孽


                1


    赵地宋子县城中,民众虽然怨叹徭役田赋越来越重,刑
法比旧日要严峻得多,但自古以来,众人穷困,新贵阶级必
然发财。因此,宋子城不大,入夜以后却是每家酒档客满,笙
歌处处可闻。
    荆轲刺始皇失败,尸体遭到车裂,天下统一后,始皇下
令通缉与荆轲有密切来往的人,高渐离更是其中的首要。
    他改名为赵保,藏匿到宋子城"鸿源酒店"做酒保,由
于沉默寡言,做事勤快,颇为酒楼主人喜爱。
  "鸿源"为宋子城中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平日新贵阶级
欢宴上级视察人员,或是集合寻欢取乐,"鸿源"都是他们的
第一选择。
    今晚,钜鹿郡守来县视察,县令包下整个酒楼,楼下供
随从人员喝酒用餐,楼上则雅房隔间全部打开,却只有二十
多个人分席而坐。
    坐在正中主宾席位的是钜鹿郡守,侧座席位则虽一名筑
艺绝佳的艺伎,她筑艺好,人更美,楼上楼下的人喝得如痴
如醉,楼上这些高官富绅,更是人人看得垂涎三尺。不过大
家心中并不存非份之想,因为谁都知道此女是县令特地由邯
郸请来,专供伺候郡守这几天的停留之用。
    高渐离负责上楼送菜,听候差遣,免不掉也在楼梯口听
着。另一名酒保取笑他说:
  "赵保,看你听得如此出神,莫非你也是知音?还是看女
人看迷了?"
  "这个女人长得比她的筑艺好,她是卖色不卖艺。"高渐
离手痒技痒,不知不觉说出了真话。
  "你不要乱批评,你要明白,洒楼主人和女主人都是弹筑
高手,还有郡守大人据说筑艺更是赵地一绝。"
  "我来此已三年,却从未听过主人弹筑。"高渐离不信地
说。
  "傻蛋,主人是和女主人在家琴瑟相和,弹奏饮酒作乐,
他又不是卖艺的,在酒楼击什么筑?"另一个酒保说。隔一会
儿他又说:"楼上的菜上得差不多了,你去休息一会,这里我
一个人招呼就好。"
  "不,让我站在这里听一会。"高渐离说。
    果然,楼上室内,艺伎刚弹完一曲,主人县令就当众宣
布:
  "郡守大人筑艺,赵地一绝,现在恭请大人为我等演奏一
曲,饱饱耳福。"
    众人鼓掌,要求声良久不歇。
    郡守听艺伎的筑艺不怎么样,早已不耐烦而想自己显一
下身手,在众人的要求和怂恿之下,他也就欣然答应了。
    艺伎将筑送到郡守席位以后,他调整了一下弦,然后用
筑槌轻击,发出的乐音当真与艺伎所击出的完全不同,真所
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好!"高渐离在心中暗喝了一声。
    接着郡守弹奏出一曲高渐离最熟悉的曲子——〈易水送
别〉因为这正是他呕尽心血的创作。
    随着筑声旋律的抑扬起伏,快慢顿挫,高渐离的心灵又
回到多年前的易水畔——
    自己意气飞扬,筑艺称绝北地。
    荆轲英俊潇洒,泰山崩于前面而面不改色。
    易水滚滚浪涛,河水呜咽。
    送行人群的白衣白冠……
    而如今全成了隔世!而只有他高渐离改名换姓,苟且偷
生!
    他耳畔总是响起荆轲高亢的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然后是数千人的大合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接着又是荆轲的领唱: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不酬兮誓不返!

    生死聚散弹指间!就这样一弹指,他和荆轲生死相隔已
经十年,而屠狗者十年相别,如今也是杳无讯息,生死聚散
是如此容易又如此艰难!
    难道说,他高渐离真的就要这样委屈一辈子?
    不知不觉,泪已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流。
    他再注意听筑声,郡守大人称得上是高手,但总是业余
者,〈易水送别〉弹错了几处,而且胜国新贵,根本体会不出
曲中的感情,当然也就发挥不了筑的最高极致。



                2


  "你也懂筑?"
    身后有人问话,吓了高渐离一大跳,他回头一看,原来
是酒楼主人。高渐离不好意思用搭在肩上的抹布擦脸,想转
身下楼,却被主人喊住:
  "赵保,原来你也是知音,竟感动得哭了!"
  "当然熟了!这是高渐离先生所作名曲〈易水送别〉,如
今已传遍大江南北,不但用来弹筑,而且也改成了琴、笙、鼓、
钟等八音奏的大乐曲,只要有井水处,就听得到有人哼唱,乐
坊人家要是不会弹此曲,就会被别人认为不是本行。虽然朝
廷下令禁止,可是除了秦地本地外,谁也不理这一套。禁者
自禁,弹唱者照样弹唱,这就是音乐感人的地方,曲子好,越
禁越流行!你没看到?郡守大人这样的高官仍然是照弹不误。"
    酒楼主人一谈到音乐和筑,就忘记了自己是在酒楼,而
他是店主,赵保是酒保的身份,话语滔滔不绝,声音也大了
起来。接着他免不了称赞了郡守大人几句,顺便问高渐离对
其的评论。
  "郡守大人弹得还算不错,有精采处也有弹错处,但最主
要的,是他把握不住曲悲壮且义无反顾的感情。"
  "啊,赵保,你不但是知音,而且是大大的行家!你会弹
筑否?"
  "小人略知一二,只是怕登不了大雅之堂。"高渐离谦虚
地说。
  "听你知筑如此之深,筑艺不会差到哪里去!我和拙荆都
是筑迷,哪天有空,到我家去切磋一下。"
    高渐离正想推辞,谁知店主人忘形的大声谈话 早就被
正在弹筑的郡守听得一清二楚,他派了一名侍卫来查看——
到底是谁这样大的胆子,偷听不说,还要妄加评论。
    侍卫将两人带入室内,向郡守行了礼。县令在一旁陪笑
解释:
  "原来是店主人和刚才负责送酒菜的酒保。"
    停止弹筑的郡守没理会县令的话,却只顾仔细打量高渐
离,他有点怀疑地喝问:
  "你到底是谁,胆敢私下乱批评?而且看你相貌清奇,风
度举止,全不像个做酒保的!"
    高渐离沉默不答,只直视郡守凌厉的目光,没有抗拒也
没有畏缩,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情。
  "你既然说本官掌握不住曲中的感情,你能够尽情发挥
吗?"见高渐离不回话,郡守又问了一句。
  "大概可以。"高渐离骄傲地回答。
  "你自认是什么东西?胆敢如此顶撞大人?"县令在一旁
看不顺眼,大声叱喝起来。
  "不要责备他,"郡守不怒反笑:"也许他有点真材实料,
有才华的人都是这种桀傲不驯的脾气,但本官要考验一下他
够不够资格如此骄傲,来人,设座让他坐下!"
    店主人赶快让人在侧角上艺伎旁边添了一个席位。
  "你坐下来弹弹看。"郡守摆手说。
    高渐离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拱手长揖对郡守说:
  "弹筑虽是小技,但必须恭敬专一,诚心实意,才能人筑
合一,弹出最高境界来。"
  "哪有这么罗唆!大人命你弹,你就遵命坐下弹!"座中
一个大腹的人叱喝。
  "听他的!"郡守举手制止:"他说的是内行话。"接着他
神情肃穆的问高渐离:"你需要些什么?"
  "这里的人请出去洗把脸,将酒意清醒一下;请这位姑娘
按照献艺的规矩把香焚起来;而我要去沐浴更衣,整理一番
再来,"高渐离徐徐回答:"还有,得将我的席位设在正中间。"
  "大胆!"宋子县令忍不住在一旁责骂:"你弹就弹,哪有
这么大的架子,还要郡守大人和各位贵宾专门等你!"
  "要想听美妙的音乐,不但演奏的人要诚心实意,听的人
也得集中注意力,这样才能体会出曲中的感情,得到最完美
的音乐享受。"高渐离不急不缓的说,根本不理会他。
  "少罗唆,坐下弹!"县令喝叱着。
  "我不是卖艺者,没有义务为你们弹筑,爱听就照我的规
矩来,否则小人告辞,下面还等着我送酒。"高渐离神情傲然,
一副目无旁人的姿态。
    县令还待发脾气,郡守摇手制止,他柔和地对高渐离说:
"我们等你,不过请稍微快点。"



                3


    高渐离经过沐浴更衣后,显露出他本来的面目,长相清
奇,风度翩翩,尤其高挑瘦削的身躯,罩了一袭大袖宽襟的
白色长袍,戴着白色高冠,全身散发着飘飘欲仙的美感。
    他当中而坐,郡守的席位反而移到他旁边,他一筑在手,
就有着君临天下的架势。
    众人先前见郡守大人对他这样宽容,全都不以为然,但
见他换装以后的气度,无形中为之心折,室内自然而然鸦雀
无声,他面前的香炉香烟袅袅,香味盖过了酒气。
    他先调整筑弦,试敲几下,铿锵之声和先前两人弹出来
的乐音完全不同。他拱手向众人见礼,再避席向郡守顿首行
礼说:
  "大人纵容,小人并不是不知情,筑本是为知音而击,以
大人宽容的程度来看,就明白大人至爱音乐,小人自当尽其
所能,博大人一笑。"
    他复座后,先击敲出郡守最精采之处,一边言道:
  "这是大人击得最好的几处,极能把握原作曲者的情感。"
接着又击出郡守失误之处:
  "这种击法稍嫌随便,未能体会出原作者的沉痛悲凉,应
该稍慢而轻柔低回。"
    他的话座中没有人能懂,只有郡守连连点头,连在侧座
的那位艺伎也不禁迷惘地注视着他。
  "同样的筑,可是在三个人手上,就会发出三种相差如此
大的音乐。"郡守衷心赞佩地说。
  "不错,大人可谓是知音者。此筑在那位姑娘手上,只是
循规蹈矩,虚应故事;在大人手上,灵活变化,却仍然只是
段死木头和几根弦;但经过赵保一弹,却变成了有生命、有
情感的灵物!"
    这话一出,令众人都感到奇怪,因为找不到说话的人。再
仔细一搜寻,原来是酒楼主人在室外楼梯口听得忘了形,不
知不觉接着郡守的话头说出这段评论来。
  "主人来听筑,为何不进来坐?"郡守极力表现他爱乐者
的风度。
    酒楼主人闻言也就不客气,自行搬了席案在下首坐下来。
    高渐离睁开亮如晨星的双眼扫视各人,被他目光扫到的
人,都忘我的正襟危坐,屏息倾听起来。他开始奏出他的呕
心之作——〈易水送别〉。
    先是低回哀伤,表达出送别一个明知不能再见朋友的内
心沉痛。
    接着筑音一转高亢,高渐离脑海中浮现出易水畔千人送
行,荆轲引吭高歌的情景。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易水浪涛汹涌,河上寒风呼号。
    筑音由变徵之声突变为慷慨激昂的羽声,他仿佛看到荆
轲刺秦王,追着秦王满殿绕着殿柱跑的情景。
    他脸上显出讽刺的微笑,冲冠一怒、流血千里的君王,竟
也被一个手执匕首的匹夫,当着成百上千的群臣面前追赶,像
是只被猫逼得无路可走的小老鼠。
    这时高渐离逐渐忘我,他和筑融合成了一体,他击奏的
不再是〈易水送别〉,而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乐曲,他对脑海
中浮现出的情景所产生的情感,就信手用筑音宣泄、描述和
表达出来。
    他看到荆轲被车裂的场面,虽然那天他不在场,现在这
一情景却活鲜鲜地突现在他眼前——数十万人围观,他们为
他的勇气而歌颂,虽然他们是敌国人民,却也为他唱着:"风
萧萧兮易水寒!"
    这些情景以及他对这些情景的内心感受,他全用筑音来
诠释表现。
    听在郡守和众人的耳中,筑音一会哀痛欲绝,一会慷慨
激昂;这一段低荡回肠,另一段高亢如断金之声;前面如怨
如泣,后面却似乎是胜利的欢唱!
    高渐离在用筑音和荆轲的在天之灵对话。
    "荆轲,一介匹夫勇逼万乘之君,虽击不中,千古留名,
你也该满足了!"他的筑音如此说。
    "渐离,听你这样说,你也想步我的后尘?"荆轲在天之
灵似乎在他耳畔说话。
    "固所愿耳,只是怕找不到机会。"他用筑音回答。
    "是赵保,永远找不到;是高渐离,机会很快就会来到灵
荆轲的鬼魂如是说。
    "荆卿!荆卿!"他用筑音呼唤。
    荆轲英灵已远去,他的筑音也似乎没有了那股感应。
    "荆卿,魂兮归来!"他用话语喊着。
    筑音截然而断,室内诸人都在不自知中泪湿衣襟,座上
落泪最多的当然是高渐离自己,他不但衣襟已湿,更是两眼
迷茫,连室内诸人他都视若不见!
    "你到底是谁?能将作曲者的感情和心境诠释得如此体贴
入微,却又宣泄得这样淋漓尽致!"郡守惊奇地问。
    "我就是高渐离,此曲作者!"高渐离傲然回答。
    室内响起一片惊讶声。
    "高渐离?不正是朝廷要捉拿的钦犯?"宋子县令如梦初
醒,他转向侍立身后的警卫高叫:"拿下!"
    "且慢!"郡守似乎乐兴尚未褪尽,他微笑着向高渐离问:
"高先生改名更姓这么多年,为什么今夜要露出本来面目?难
道不知道主上曾下令,抓住立可就地正法?"
    "委屈一时,目的在求伸展,"高渐离毫无惧色,从容地
回答说:"今天下一统,在下再也没有伸展的机会,与其苟活
而作瓦全,不如还我原来面目以求玉碎!"
  "果然豪气干云,不愧是荆轲的平生知己!"郡守竖起大
姆指称赞:"高先生既知天下统一,异志难促,也可谓识时务
的俊杰,假若先生愿痛改前非,本官愿意为先生在主上面前
求情。"
  "大人错了,以往各为其主,各卫其国,实在谈不上什么
是非。"
  "那今后天下只是一国,国中只有一主,高先生应该明白
该走的路了。"
    高渐离沉默不语。
  "卑职是否要将钦犯拿下?"县令在一旁问。
  "不用,本官要将高先生带走,让他在府中作客,如此伟
大的音律家和演奏家,也许五百年都出不了一个!"
    包括县令在内的全室诸人,全都错愕,不知道该如何反
应。



                4


    在便殿乐室里,始皇和皇后便装易服,正闲谈着等待高
渐离前来。
    皇后喜爱燕赵之声,尤其是筑乐,可惜在邯郸百般寻觅,
就是找不到够她水准、让她听得入耳的演奏者,更别提能使
她如痴如醉,如登仙境的筑声演奏者了。
    她听过演奏〈易水送别〉,而且用的是宫廷大编制乐队,
她感觉得出曲中的哀伤离情,也为乐曲所表现的澎湃气势所
吸引,但总觉得击筑者太差,诠释不出原作者的意境,跟着
整个乐队也就平平无所表现。
    始皇虽然听到这首乐曲会联想到荆轲行刺的尴尬场面,
但现在四海一家了,他是天下之主,应该表现得雍容大度一
点,何况他是胜利者,荆轲未刺伤他一根毫毛,却遭到两次
死刑——殿上乱剑刺杀,以及数十万民众围观下的车裂,有
时候他何尝不佩服荆轲的神勇,哀怜他临死前从容却又绝望
的那种表情。
    所以一听到钜鹿郡守要求赦免高渐离,力奏高渐离的音
乐才华是百年难遇时,他准了奏。而且皇后也力争要见高渐
离这个人,他既是击筑圣手,又是这首曲子的原作者,要是
由他来训练宫廷乐队,那该是多美好的事。
    当然,始皇和她都要先听听高渐离的演奏,看看钜鹿郡
守是否言过其实。
    一身白袍白冠的高渐离,背着筑囊由一个人牵引进来,在
便殿门前,禁卫的郎中照例搜察了他的全身,检视了他背囊
中装的筑,惊奇地问道:
  "这具筑怎么比一般筑重许多?"
    高渐离笑笑说:
  "这具筑比别人好听,这是个最大的秘诀——别人的筑中
心是空的,而我的筑中心灌满了铅,筑身稳重,击打起来,声
音自然宏亮清脆。"
  "难怪高先生的筑艺能名闻天下,在主上听过先生的筑艺
以后,希望我们能有耳福欣赏。"那名郎中也笑着说。
  "当然,当然。"高渐离说:"假若皇上听得满意,我就会
长留宫中,到时候还要各位多照顾。"
  "当然,当然。"那名郎中学着他的口气说。
    一名近侍小心翼翼的将高渐离搀扶着走上台阶,引入乐
室,行礼以后,近侍又扶他坐到席位上,帮他解下背囊的筑,
安排好一切。
    首先是皇后发现情形有点不对,她惊诧地问道:
  "高先生的眼睛怎么啦?"
  "没什么,由于有荆轲大逆不道的事情在先,郎中令和赵
高大人为了防备万一,将小人的眼睛刺瞎了。"高渐离毫不介
意地说。
  "什么?"皇后脸色大变,转眼看着始皇说:"这是陛下的
意思,还是赵高擅作主张?"
  "朕事先不知道,但赵高这种预防万一的措施,有它的需
要。"始皇故作平淡地说。
  "你们为什么这样残忍!"皇后难过得快哭了:"百年难遇
的音乐天才,就这样被你们糟蹋了!"
    始皇脸上现出愠色,沉默不语,皇后也赌岂不再说话。倒
是高渐离眼瞎心不瞎,觉得室内气氛紧张,他微笑着说:
  "其实,眼瞎心更明,没有外界景物的干扰,盲人的手更
敏感,更能与心灵合而为一。以小人为例,明眼时有很多弹
奏的难关突不破,眼瞎以后,反而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真的?"皇后惊喜地问,但美丽的脸上仍充满惋惜:"可
是作曲时怎么办?指挥乐队时怎么办?"
  "眼睛瞎了,其它感觉会更敏锐,作曲乃是用心,与眼睛
没多大关系,有人替我当眼睛记下来,也许我因为心无旁鹜,
作曲境界会更上一层楼。至于指挥,是要乐队看我,而我只
要听他们演奏发现的声音是否调和,所以我只需用耳,需要
用眼睛的乃是他们。"高渐离对皇后心存感激,解释的话就多
了起来。另一个原因是他想用示好松懈始皇的戒心。
  "高先生都如此说了,皇后,你该安心了吧?"始皇此时
才开口安慰皇后。然后他转向高渐离说:"高先生,现在你可
展示你的绝艺了吧!"
  "陛下及皇后要小人演奏点什么?"高渐离摸索着调整筑
弦。
  "〈易水送别〉吧!"皇后首先说。
    始皇不作声,但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以后让小人为宫廷乐队排演好了这首曲子,再为陛下和
皇后演奏,这首曲子适合大乐队,用筑单独击奏,太嫌单调,
显示不出那种磅礴的气势!"
  "那你要弹奏些什么呢?"始皇怒意尽解地问。
  "就弹两首小人新谱成的曲子:〈鸾凤和鸣〉以表示祝陛
下及皇后幸福快乐,万寿无疆,另一首〈升平乐〉,以描述陛
下统一天下后,百废俱兴,各行各业欣欣向荣的景象。"高渐
离恭敬地回答。
  "好!"始皇愉悦地笑了。
    高渐离两只瞎眼向上仰望,手上击槌忽快忽慢,时而轻
柔,时而沉重,在筑弦上游走,就像两条矫健的神龙,翻腾
在云雾之中。
    始皇夫妇的心灵整个都溶化在乐声中,但他们脑海中出
现的景象却完全不同。
    在高渐离弹奏〈鸾凤和鸣〉时,始皇见到的是邯郸那座
桃花半掩的小楼,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牵着一个八岁男
孩的手,在邯郸大街小巷漫游。
    皇后眼前展现的却是上林外的桃树林,那个年轻的君主
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不惜装扮成穷小子来欺瞒她。要是能永
远维持那种纯洁无所求的感情,那该有多好!
    男女一经肉体接触,就会蔓生很多的问题,不管是有婚
姻关系的所谓正当,或是婚外的所谓不正当。
    最少在婚姻内的肉体接触,后果会有生不生育和孩子教
养的问题蔓延出来,婚姻外的更会牵涉到第三者、别人的闲
话、甚至是社会制裁和内心不安。
    她现在就同时面临着这两方面的问题。对赢得的事,她
在内心总有一份歉疚,再次和始皇肉体接触,因此也就会有
种罪恶感,她无法完全投入,当然就谈不上什么欢愉。
    胡亥小小年纪,嬴政遗传给他的劣根性就完全显露了出
来。任性、暴躁,喜怒无常,为了一点小事就不高兴。他却
一点都未遗传到……
    高渐离弹完〈鸾凤和鸣〉,始皇夫妇都长舒一口气,从幻
觉中清醒。但他稍事调整一下筑弦,〈升平乐〉声再起,又将
他们带进了另一个幻境。
    这次皇后见到的是好一幅太平景象——
    都市繁荣,行人来往如织,商店里的各种日常用品堆积
如山。
    老人含饴弄孙,新婚夫妇携手同游渭水,怀孕的妇女有
丈夫呵护着,不用再下田工作。街上、巷里、人家的庭院中
充满幼儿的欢笑声,中间偶尔掺杂着婴儿的哭啼,但那是代
表新生命出世的喜悦,而不是饥饿或恐惧的悲哀。
    男耕女织,丰衣足食,田里稻波麦浪,一片金黄,饱满
的穗实将麦杆都压弯了腰。
    不再有更戍,不再有徭役,人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
了极轻的田赋外,一切收成都归于自己。
    再也听不到寡妇的夜哭,再也看不到全村所有人家都贴
上"忌中"白布条的惨状,每个年轻女人身边都有壮硕的年
轻男人作伴,而每个孩童都有父母的两双手在疼惜呵护。
    夜间只听到琅琅的诵书声,还有就是织布机的轧轧声,这
种声音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也是她平生最喜欢的声音!
    但始皇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种幻境——
    咸阳城大兴土木,服劳役的分别是各国旧贵族和统治阶
级、反叛地区的民众、逼不得已才投降的六国降卒,以及一
般犯法的囚犯。成千上万的这些人全穿着赭色的号衣,来往
奔走劳动,像一群数不清的蚂蚁。
    咸阳城比现在大十倍,骊山挖通了,咸阳横跨渭水南北,
天下富豪都迁居于此,咸阳已成为天下首善之区,远超过昔
日邯郸和临淄。
    他的六国型式宫殿已建筑好,掳自各国的钟鼎宝器和美
人,正可各归其位,他的宫殿是天下之主的宫殿,所以应聚
合全天下的至宝和至美!
    北方匈奴已被赶回他们原来的牧马地;南方的蛮夷都顺
服了中国,接受了中原教化。
    条条驰道以咸阳为中心,辐射到东、南、西、北每个角
落;河水、江水,以及其他各支流,全都整治成功,从此不
再为患,而是可以用来灌溉,将荒地全变为良田。
    当然他没忘记入海求"青春之泉"的徐巿,他仿佛看到
百艘楼船载着六千童男童女,迎风破浪由仙岛回来,一桶桶
带去的淡水,全变成一桶桶的"青春之泉"!
    也许他不该如此贪心,只带回来两桶就好,他和皇后每
人一桶,就够喝几千次。多妙!每隔三十年喝一杯就变成十
八岁,喝一千次好了,够喝三万年,够变一千次十八岁,那
多奇妙!三万年中,他的臣民像松柏完全不受针叶替换影响
一样。
    那多美妙!他忍不住哈哈笑了。
  "陛下!"皇后从幻境中被他的笑声惊醒,她的喊声又惊
醒了他。
  "皇后!"他回答,想起刚脱离的幻境,他不禁又笑了。
    此时筑声已停,高渐离两只瞎眼空洞前望,耳朵却在注
意听始皇的反应。
  "高先生,你发出的是筑音还是魔音?"始皇赞叹地问。
  "的确,你的筑声使哀家好像看到种种幻象。"皇后跟着
加了一句。
  "这是陛下和皇后天生灵根。"高渐离恭敬地俯身回答。
  "这怎么说?"始皇抚着五绺短须开心地问。
   "小人此筑是传自冀北异人,知音律者听起来,会察觉到
它的低音沉宽饱满,高音晶莹清脆,再低沉也不至含混不清,
再高亢也不至尖锐刺耳,到目前为止,小人还未见过能与此
筑匹敌的。但它的妙处并不止于这些,而是经过小人之手击
弄,凡是生性敏锐有灵根的人,就会随着筑音进入幻境,在
里面看到自己心中的宿愿和喜怒哀乐。"
  "这样说来,先生的这具筑真是魔筑了!"始皇叹服。
  "应该说是神筑、仙筑。"皇后在一旁纠正。
  "是否可将筑拿来,让朕看看其中有什么奥妙?"
    侍立在始皇身后的近侍要过来拿筑,高渐离双手按住,轻
声叱喝:
  "神气仙筑,俗手不得触摸,"说着他双手捧着筑起立,转
向始皇方向说:"待小人亲自呈上陛下。"
    看到他两眼初瞎,举步都感困难的样子,皇后于心不忍,
站起来说:
  "先生行动不便,还是哀家来拿吧!"
    高渐离摇头紧抱着筑,皇后只当他有所顾忌,也就笑笑
作罢。
    在近侍的引导下,高渐离捧着筑来到始皇席案前跪下,他
开口问:
  "陛下出声告知小人方向,小人要将筑亲手呈递在陛下手
上。"
  "朕就在你面前,只要递上筑,朕自然就会接住。"始皇
看他捧筑的恭谨神情,只不住发出微笑。
    就在这时,高渐离双手由捧改抱,用力将筑向始皇砸去。
    始皇是经过中隐老人从小调教武功的人,反应何其灵敏,
高渐离掷筑前肩膀先有异状,他本能向旁一闪,筑未击中他,
却将席案后的玉器摆饰砸得满地皆是,筑身碰在墙壁上发出
弦断的五音十声齐鸣。
    两旁侍卫有了荆轲的经验,不待始皇吩咐,已上阶入室
制服了高渐离,拖住他的头发,将他按倒俯伏跪在地板上。
    秦王怒极反笑,叹口气说:
  "狼子野心,怎么对你们好,都不能改变对朕的仇恨吗?"
    皇后在一旁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她几乎是带着哭声问:
"高先生,荆轲刺秦王,还可以说是各为其主,各卫其国,
如今天下统一,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荆轲,也是为了天下百姓!"高渐离挣扎着硬将头
仰起,毫无惧色地说:"嬴政,你应该到民间走走,看看天下
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要只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作什么
巡狩!"
  "带下去斩了!"始皇突然狂怒。
    在侍卫用玉盘呈上高渐离的人头时,皇后紧闭眼睛,泪
不断汩汩流出。
  "将头缝连遗体,好好安葬!"始皇的语气柔和得出奇。
    从此,他终生不再接近和原诸侯有任何关系的人。


                6

    咸阳宫赵室里,灯光辉煌,室外亭台楼榭,远处甘泉山
和整个咸阳城,全都盖满了皑皑白雪,冰雪封住了整个大地。
    宫中每个近侍和宫女脸上都笼上愁云,因为他们打从内
心敬爱的皇后病重,看来会不久人世。
    皇后待下宽厚,始皇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有皇后说话
他是百依百顺,她为他们排解了不少危难。皇后去后,要是
换上苏妃立后,她懦弱恭顺,在始皇面前一句拂逆的话都不
敢讲,以始皇暴躁而又喜怒无常的个性,加上赵高喜欢拨弄
是非,点火煽风,他们的日子会很难过。
    赵室里,为了冲淡悲伤气氛,始皇命令点上每一盏灯和
烛台,两具麒麟送子形的火盆里,也烧着红红的炭火,为四
周白色的墙壁和装饰染上一层粉红。
    胡亥刚由奶妈带来见过母亲后退出,如今室内只有始皇
和皇后两人。
    皇后斜靠在床上,始皇就坐在床沿上紧握住她的手。她
脸色苍白,不时咳嗽,说话呼吸都感到困难。
  "你不要说话了,休息一下!"始皇轻轻帮她槌着背,无
限怜惜地看着她。
  "趁能说话的时候,我得将事情交代完,否则就没有机会
了!"皇后摇摇头。
  "看你总是这样固执不听话,"始皇轻轻拍着她瘦削的脸
颊:"不要那样胡思乱想,太医说你只是受了惊吓,再加上点
风寒。"
  "这么老了,还那么孩子气,人家说什么就相信什么!他
们是找不出病因,不敢下药。秦法严,判断了病因,连下三
剂药不见效就要治罪,他们当然要说我没有病了,你明白吗?"
皇后摇头笑了。
    皇后都四十五、六岁的人了,笑起来仍然有那个邯郸小
女孩的娇媚,始皇不禁心内更酸,他呆呆地望着她,一时说
不出话。
  "现在我有两件事想问你。"皇后严肃地说。
  "请讲。"
  "一旦我去后,立谁为皇后?"
  "一旦你丢下我不管,今后只要我在位,大秦就没有皇
后!"始皇毫不考虑地说。
  "这怎么成!大王不可一日无母,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不
立皇后,谁来母仪天下,管理后宫?我的皇帝,后宫几千女
人,有时候比天下兆民都难治理,你明白吗?"皇后噗哧一声
笑了。
  "也许可以要苏妃治理后宫,但我绝不再立后!"始皇坚
决地说:"而且,徐巿寻找'青春之泉'就快回来了,我们将
长生不老,千万年为夫妻,共同治理大秦!"
  "我的皇帝,刚才我说你孩子气,容易相信别人,你要是
相信徐巿这类术士的话,那你更是和婴儿一样天真无邪了!世
上要是有'青春之泉'这类的东西,那应该现在还是由尧舜
称帝,轮不到你来做这个始皇帝了。"皇后笑得咳嗽,久久不
停。
    始皇轻柔地揉抚着她的胸口,很久她才喘过一口气说:
    "就算有'青春之泉'这种东西吧,恐怕我也等不及了,
现在还是掌握时间谈正经事,你真的决定不再立后?"
    "在我以及整个宫中上下的心目中,没有人能取代你的地
位,与其立非仆人,不如让这个位子空着。"
    "嬴政,多年如一日,你始终对我如此好……"皇后将始
皇的手放在脸上轻擦,哽咽着说不下去。
    两人就这样满怀悲痛地温存了很久。
    最后,皇后擦干眼泪说: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你到现在还未立太子,这关系以
后大秦的国运,我想在走以前知道,"皇后沉吟了下又说:
"我知道你忌讳言死,但哪个国家不预先立储?这与死不死没
有完全的关系。譬如说,你常出外巡狩,总要有个名正言顺
的留守者。早立太子,兄弟们也早心定,不会勾心斗角,手
足骨肉猜忌相残,一旦不讳……"
    "这你根本就用不着问,当然是胡亥,"始皇阻止她再说
下去:"他是唯一嫡出,也是我们唯一的爱子!"
    始皇看着皇后,预期看到她脸上的欣慰,谁知她却是连
连摇头。
    "怎么?立他不好?"始皇大出意料。
    "依我的私心,当然立他最好,但为了大秦的国运,千万
不能立他!"皇后正色地说。
    "为什么?"
    "你生了公子二十多人,同母者多的高达七、八个,少的
最少有两、三个,胡亥一旦即位,就会发生两种情形,一是
他刑杀所有成群结党反对他的兄弟,再不然就是他受别人的
压制甚至是推翻。"
    "这是你多虑了,"始皇笑着说:"如今不比从前,公子都
不分封,大权完全在皇帝一个人手上,诸侯勾结谋反的事根
本不可能发生。"
    "我不赞成胡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胡亥本性太坏,暴
虐无知,又不肯学习,将来不会是个好皇帝!"皇后叹口气说:
"让他做个黔首平民,也许在兄长的照顾下,他会活得平凡快
乐,终其一生;要是当皇帝,会误尽天下苍生。"
    "他才几岁?大了,懂事了,就会改的,他的脾气很像我,
但你敢说我不是个好皇帝吗?"始皇自信地说。
    "他怎么能和你比!"皇后叹口气:"你勤劳、英明、果断、
睿智,他正好相反,俗语说,八岁看到老,他今年都十岁多
了。"
    "这件事让我再考虑考虑,本来我不打算这么早立储,也
就是因为对胡亥眼下的样子担心。"始皇想借机下台。
    "不,我真的想知道你要立谁,我才会走得安心。"皇后
语气非常坚决。
    "你心目中的人选是谁?"始皇不得已反问一句。
    "扶苏!"皇后毫不迟疑地说。
    "理由呢?"
    "苏妃人虽然懦弱了点,但贤德宽厚,是当太后的好材料。
她生子仆人,立扶苏,同母兄弟多,可以互相扶持,其他异
母兄弟不敢结党欺压他。同时扶苏是你的长子,为人贤孝,不
止你我知道,也为天下臣民所共同承认,这么好条件的人你
不立,却只以对贱妾之爱的一己私心,就想立胡亥。殊不知,
你这样爱他的方法,不但是害了大秦,也是害了他!"
    皇后挣扎着起身,危颤颤地跪在床头,泪流满面地恳求:
  "陛下,承蒙恩宠殊遇,多年如一日,臣妾感激不尽。假
若你还怜惜臣妾,让臣妾走得安心,请放过胡亥,让他做一
黔首平民,无灾无祸终老吧!"
    始皇连忙将皇后紧紧抱入怀里,泪如泉涌地说:
  "玉姊,玉姊,为什么要这个样子?胡亥是你的儿子,但
也是我的,我答应你,我会为他的好处着想。"
    始皇始终未放弃立胡亥的想法。
    三天后,皇后去世了。
    咸阳举行了盛大丧礼,灵柩暂厝兰池,等待始皇陵寝建
筑竣工后,再行安葬。
    天下服丧三月。



                7


    秦始皇帝二十九年初。
    自皇后驾薨后,始皇不再立后,只命苏妃管理后宫,也
不提立太子的事。
    只是他睡不安寝,食不知味,批阅奏简文书时,也常会
停下朱笔出神。
    除了常梦见皇后不说,有时候无论日夜,他眼睛一花,就
会看到皇后的身影出现,有时候也会在耳畔听到皇后喊近侍
或宫女的声音。
    宫人怀念皇后,宫中传出谣言,有人看到皇后出现在她
喜欢或常到的地方。
    始皇闷闷不乐,脾气更坏,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不知道
什么时候会突然遭到他的斥责,甚至是获罪下廷尉。
    御医诊断,始皇是思念皇后过深,郁闷积心,最有效的
良药就是散心,改变一下周围环境。
    于是李斯上奏:齐国人心不稳,儒生常造谣生事,批评
时政,总是以三皇五帝旧制,诋毁本朝的重刑法治,需要皇
帝亲自去安抚一下。
    李斯这一本上奏,来得正是时候。始皇想出游,找不到
借口,深怕别人说他多情柔弱,为了逃避对一个女人的思念
出游。
    李斯正好给了他这个借口,何况他的确怀念琅琊山的山
海美景,当时他下令琅琊郡守移民的事,他也想验收一下成
果。
    对儒生的造谣生事,早就在他的预料中。这些儒生虽然
口诵孔丘修齐治平之道,但五谷不分,四肢不勤,整天不事
生产。上焉者教几个学生图个温饱,下焉者就一天到晚鬼混,
全靠主持些祭典之事,赚几个钱度日。
    秦平定天下后,祭典之事日少,不工作就无钱可赚,而
且请求法治,法律条文的复杂就够一个人终生研钻不清,有
些聪明的儒生就改行习法,专替人写状打官司,倒也有些人
靠这起家发财。但有些自命清高的儒生,不屑干此营生,或
者是改行不成,眼看别人发财眼红,于是就诋毁其现行制度
来。
    当然始皇心里最清楚,上次祭泰山,没请这些齐鲁宿儒、
舆论领袖参加,才是真正捣了这个马蜂窝的主要原因。
    这次去,他要安抚他们一下,当然,若安抚不成,必要
时也得法治几个人立立威!
    于是他准了李斯的建议,亲自出巡东地,并命赵高和郎
中令按照上次泰山封禅准备一切出巡事宜。
    正月底,始皇在众多郎中、虎贲军及军队拥戴下,又出
了孙子函谷关经颖川郡(原韩地),由直道向齐郡出发。



                8


    阳武县城外三十里处的博浪沙。
    此处形势险恶,起伏延绵的丘陵蔓草丛生,长满参天古
木,间杂着人高的灌木丛,通往平地的直道必须从两边削壁
的山谷中通过。
    张良带着一名大力士,在山边的一块突出部等候着始皇
车驾。
    这处突出部满布蔓草和灌木,山壁如刀削,山谷中人马
无法上来,而突出部向后则是森林密布,再多的人隐进去,就
像群鱼逃入大海,再也难以追踪。
    这里的确是一处埋伏狙击的好地形,居高临下,视界广
阔,一击得手,从容而退,始皇人马即使要上山搜索追捕,也
要绕上一大圈路,何况两个人一逃进原始森林,就像丢进草
丛的两根针,想找也无从找起。
    张良二十岁出头,生得白皙娟秀,身材修长,眉清目秀,
唇若涂丹,经过初春的太阳一晒,两颊像抹上胭脂般发红,他
不像一个准备刺杀天下之王的刺客,倒象一位女扮男装的美
人。
    张良为原韩国人,祖父张开地曾在韩昭王、宣惠王及襄
哀王三朝为宰相,父张平亦曾相韩厘王和悼惠王两朝,韩国
灭亡时,张良尚幼,等到长大以后,深感国仇家恨之痛,立
志效法荆轲刺杀秦王。
    他解散了家童达三百人的大家,弟弟死了也不埋葬,为
的是节省费用,全力重金改买能刺嬴政的勇士。
    在中原多年求寻不得,于是远到东海之滨,见到了仓海
君,他为他介绍了这位大力士带回来。
    他经由韩平地的反秦组织,得到始皇东巡的消息和路线,
并侦察到始皇昨夜宿在阳武县城,今天早晨出发,中午会经
过此地。
    东海力士看不出实际年龄,生就一副魁梧身材,高达九
尺有余,虎背熊尧,豹头环眼,满脸虬髯与胸毛连接。他不
会说中原话,好在张良粗通他们的语言,倒也能较好地沟通。
    他们都穿着绿黄劲装,为的是与背景颜色吻合。
    为了这次刺嬴行动,力士特制了一具重一百二十斤的大
铁锥,由上而下投掷车驾,必可砸得四分五裂,车内乘员则
必死无疑。
    为了试验铁锥的威力,张良和他在这里连砸碎了好几部
车。东海力士的投锥越试越准,张良也越来越有信心。
    此刻,张良望了望日将当中的天空,担心地向东海力士
说:
  "快到正午了,嬴政的车队应该快到了,怎么还不见张福
回报?"
    他正说完话,只见谷口远处扬起一道灰尘,一匹黄膘快
马向这个方向急驰而来。
  "看,那不是张福回来了吗?"东海力士学着说中原语,有
点大舌头。
    再看那匹黄马忽然不见,原来是由谷口小路绕到山后来
了。
    果然不久,一个十三、四岁书童模样的人从后而草丛钻
了出来,他气喘喘地向张良说:
  “公子,嬴政的车队已离此不远,预计半个时辰后会到
了。"
    虽然初春朔风仍带着寒意,但三个人额上流着热汗,这
是因为劳动,也是因为紧张。
  "张福,你先走,到下邳去等我,该躲在什么地方,你记
住没有?"
    "圯上桥左项伯住处,"张福回答,但他立即又恳求说:
"要张福单独走,我不放心公子,求公子让我留下。"
    "你留下无益,等会事毕,无论成与不成,我和力士都要
分头逃离,力士自行回仓海,我会到下邳与你会合。"张良柔
声地说。
    "我不愿回仓海,愿长随张君。"东海力士前半句是中原
话,后半句却是东夷语。
    "那事毕以后,我们撤走时,你要紧跟着我!"张良叮嘱
他说。
    正说话间,只见山谷直道那头灰尘扬起,高而扩散,乃
是有大队车马来了。



                9


    始皇坐在輼輬车中闭目沉思,他在怀念皇后,也在思考
该如何安抚齐鲁的那派儒生。
    他明白,这班儒生虽然早失去了孔丘所教导的儒家教养
——诗、书、礼、乐、御和射,变成了身无一技之长、手无
缚鸡之力、整天只知道穷研古制、批评时政的怪物,但他们
说的话黔首相信,认为他们都是无所不知的圣人,至少是圣
人的传人——贤人,遭到他们的反对,真是件麻烦事。
    也许博士员额七十还不够,应该增加到七百或者是七千,
将原六国所有的舆论领袖一网打尽,让他们都集中到咸阳居
住,每年发点俸米给他们,让他们甜甜嘴。
    但养这么多文不能草檄,武不能执戈的人,总得找点事
给他们做,要他们做什么好呢?
    始皇想来想去有点头痛,最后灵光一闪想出来了——就
要他们分组专门研究古制,若干人编成一组,分别研究三皇
五帝以及殷周的政治文物及各种制度,让他们整天埋在旧竹
简里,再没有时间乱讲话。
    而民间教育应该由地方政府来举办,教的应该是些实用
的技艺,诸如农事、园艺、医药、卜筮、刑名狱政等等。
    杨朱说,岔路多了,羊容易走失;韩非说,儒以文乱法,
侠以武犯禁;这些话真是一点都不错。
    天下豪侠,他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因为他们大都有违法
犯罪纪录,这样的人早被他下令各地郡守,以惯犯罪名拘捕,
编成劳改队参加筑路、治河、修堤去了。
    现在轮到整治这些满腹牢骚、妄事批评时政的儒生,但
依法提不出他们的罪证,手段太过激烈会引平民怨,后果不
堪设想。
  "也许,将他们集中到咸阳的办法可行,那就要各地郡守
借推荐博学贤良之名,将地方危险分子都呈报上来;另外,必
须要李斯再立新法,限制一下民间的言论,将妖言惑众,无
事生非的人加以治罪!"始皇终于得到结论。
    正在他想这些事的时候,整个车队忽然停止下来。
    虎贲军都尉来报:
  "启奏陛下,前面已到博浪沙,因地势险恶,直道必须由
山谷通过,臣正派人上山两面搜索,清道后再走!"
  "天下平定已久,还要这样大费周章吗?这一停要停多
久?"御车的赵高在代始皇答话。
    始皇听到说话,伸头车外对赵高说:
  "就暂时休息一会,都尉所虑甚对。”
    都尉飞马前去部署,始皇要赵高掀汽车前窗帘"他举眼
望去,只见前锋三千名金盔银甲的虎贲军分作两边上山,漫
山遍野地搜索过去,然后在谷道两头及各要点派上警戒,都
尉做了前进记号,车队又再缓缓移动。



                10


    可惜的是,虎贲军搜索虽然仔细彻底,但他们找的是大
队人马的大目标,张良和东海力士却是穿着与背景相同的衣
服,而且是躲在事先挖好再加上伪装的坑洞里。
    尽管成千的虎贲军牵着马从他们头顶的山路走过去,沙
石纷纷下落掉在他们脸上和颈子里,但就是没发现到他们。搜
索完毕,派出警戒后,始皇车队又缓缓启动,一批批通过峡
道。
  "同式的车有六部,我要投掷哪一部?"东海力士一手提
着铁锥,另一只手提着铁尾的铁链问。
    张良放眼看去,心里暗暗叫苦,责怪自己年纪轻,筹划
不够周全。
    只见三千前卫虎贲军已过峡首,四周严密警戒,六百名
执戟佩剑的郎中,前后左右拥卫着六部款式一样的輼輬车,后
面再跟着三十部车,分乘李斯等从巡大臣。
  "等下车过的时候,你注意插有黑色旗帜,上绣龙凤标志
的就是。"张良只有如此告诉他。
  "好!"东海力士专心注意缓缓接近的车队。
    前导郎中过去,六部輼輬车经过他们脚下,只见六部輼
輬车都插有龙凤标志气。
  "插标志气的车有六部,张君,我该投掷哪一部?"
    一投不中,前功尽弃,但车子在移动,时机就要过去,没
有时间让他多做考虑。
  "皇帝总应该乘第一部,投掷第一部!"张良急促下决定,
第一部车也刚好接近他们的峭壁脚下。
  "好!"东海力士运起全身力气,虽然穿着劲装,也看得
出他浑身的肌肉隆起。
    他挥动铁锥,在空中划了几个圆圈,在日正当中的阳光
下划动了几道光圈,他对准第一部车松手投掷,铁锥在半空
中发出呼呼声响,显示铁锥去势之疾和他力道之大。
    铁锥不岂不倚砸中輼輬车,整个车厢砸得四分五裂,驾
车的六七黑色骏马受到惊吓,人立长嘶。
    郎中令及众郎中高呼:
  "有刺客!"
    众人纵马执戟将第三部輼輬车团团围住。
    张良这才清楚始皇是坐在第三车,很遗憾他们没多带一
具铁锥来。
    正在他懊恼间,虎贲军强弩手纷纷发箭,向突出部及后
方树林草丛等凡是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实施威力搜索。
    成千上万的弩箭,像漫天遍野飞来的蝗虫,咻咻声不断,
令人头启发麻。
    好在张良早防到这一着,他的藏身坑洞事先挖了一道交
通壕,直通后山树林下的山谷,他们的座骑也藏在那处山谷
里。
    就这样,东海力士和他都险些中箭。
    在几波弩箭的威力搜索后,虎贲军后卫部队大批人马上
山。有的骑在马上,横冲直撞地来回巡查;有的下马,每隔
五步一人,横排着拨草前进,真是连只兔子也会给他们找出
来。
    但他们来得稍晚,张良和东海力士早就到达山腰藏马处,
骑上快马,加鞭跑掉了。
    搜山没有任何发现,车队又再继续前进。第一部车只是
备车,上面只有一名御者,被砸得脑浆迸出,面目全非。
    始皇铁青着脸坐在车上,半天不说一句话,赵高小心翼
翼地驾车,不时偷窥车内始皇的脸色。
    始皇如今心中想的是:为什么他日夜辛劳工作,冒着寒
暑在外奔忙,清除战争,为天下黔首兴办民利,还是有人这
样恨他?荆轲的事,他想得开,高渐离的结,他就一直耿耿
于怀,今天这个连影子都未见到的刺客,更让他的自信被那
一锥砸得粉碎。
    为什么他们恨他而不感激他?古时多少君王躲在深宫享
乐,不问民间疾苦,百姓还称颂他们是无为而治的圣王贤君。
不兴办水利,天时不好,百姓就得吃草根树皮;河水变道或
暴雨成灾,无数的农田家园只好被淹没。不开辟道路,粮食
无法转运,河东丰收,河西却会饿死人;货物不能畅其流,日
用物品就会昂贵;军队不能快速调动转用,就得养更多的边
防部队……
    这些黔首为什么不体念他的苦心,只喊叫着徭役太重,反
而怀念那些素食尸位、将国家弄得贫穷落后的庸君?
    最后他想起孔丘的名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
许,他应该自行其是,不应该顾虑这些儒生和黔首怎么批评。
    他想:"我是天之骄子,上帝将兆民托付给我治理,民可
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了他们长久的利益,短时间内,他
们必须牺牲一下,他们再苦再累,总没有我这样累,只要我
问心无愧,不管他们怎么去想!"
    这样一来,他的内心舒服多了。
    张良和东海力士博浪沙铁锥一击的消息,不久就传遍天
下,六国故旧尽皆兴奋。
    始皇下令大索十日,但刺客的身影都未见到,从何索起,
郡县也只是虚应故事了事。
    始皇游兴皆失,因而更相信荀卿"人性本恶"的说法,光
是怀柔没有用,君王仁慈就是无用的代名词!
    他到齐郡以后,再登之罘山刻石颂秦德。
    李斯等人预先警告始皇心情不好,齐郡郡守当然不敢找
那些反对派的儒生来烦他。随着始皇游之罘山和琅琊山的儒
生都是属于歌德派,他们日夜跟在始皇后面歌功颂德,一致
的结论是,始皇功德都远超过三皇五帝,既然号称始皇帝,一
切法令制度当然从他开始。
    始皇听了这些儒生的话,龙心大悦,下令郡守举荐方正
贤良到朝中为官时,不要忘记他们。
    游罢琅琊山,见到山麓移来农户渔家,一片欣欣向荣的
景象,总算冲淡了张良行刺事件的愤怒。
    始皇由鲁地取道上党回咸阳。



                11


    回到咸阳以后,始皇按照原来的构想,命丞相王绾通令
各郡以举荐方正贤良的名义,将那些不满时政、乱事批评的
儒生全都送到咸阳来。
    但命令到达各郡守手上,全都打了折扣,因为这些郡守
深怕保送上去的人真正得罪了始皇,他一迁怒,谁也承受不
起,尤其是始皇喜怒无常,谁也摸不透他这项命令的真正用
意。
    于是,三十六郡的郡守不谋而同送的都是歌德派儒生,其
中还有不少的方家和术士。大小郡所送的人数不一,总共加
起来有六百多人。
    始皇对这些人甚为优遇,特别赐宴咸阳宫,然后要丞相
会同李斯将这些人分组,专事研究古代制度,将结论呈报用
作施政参考。
    这些人当中有两个人最为出色,一个是来自燕地辽东郡
的卢生,一个是来自韩地颖川郡的侯公。
    这两个人不但深通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六经,对
易经特别有研究,同时还兼研方术,上知天文星象,下通地
理风水和医卜。据知道的人透露,卢生更精通招魂术,能将
亡魂召来与亲人相见。
    时间一久,这两个人无形中就成了这批人的领袖。
    秦始皇帝三十一年。
    始皇回到咸阳宫中旧环境一久,又不免日夜思念皇后,几
度思念成疾,整天精神恍惚不能理事。
    但不管他身体怎样不舒服,或者是政事再忙,他每天傍
晚一定会微服简从,去到兰池皇后棺木厝地悼念一番。
    卢生日子一久,和赵高搭上了线。有鉴于徐巿上奏一道
求"青春之泉"的书,就骗到了楼船百艘,童男童女各三千,
金银珠玉无数,几年无消息,不知道如今在哪个岛上称王。
    他也想效法徐巿故技,富贵荣华一番,否则天天和这些
老儒生皓首穷经,尽研究那些殷商钟鼎的稀奇古怪文字,以
及其凑发掘出来的死人骨头和殉葬物,来摸索三皇五帝及殷
周文物制度,他很快就会满头白发,说不定还会发疯!
    九月,正好咸阳传出有茅蒙此人在华山白日升仙,有人
看到他乘云驾龙,腾空而去。
    卢生于是花了点钱,买了些糕饼糖果给在街头巷尾游玩
的小孩,教他们唱一首歌谣,歌词是——

      神仙得道茅初成,
      驾龙上升入泰清,
      时下玄州戏赤城,
      帝若学之腊嘉平。

    街头小儿吃卢生的糕饼糖果,唱得越来越有劲,虽然不
懂歌词的意义,也是辗转相授,后来大人也跟着唱起来,最
后传到始皇耳中。
    那天,他在南书房由赵高随侍。以前皇后在的时候,除
了趁始皇及皇后不在,带着宫女打扫南书房外,赵高是进不
了南书房的,因为皇后对他的猥琐诌媚丑相有说不出的厌恶,
只要他在场,她总是眉头紧皱没有好脸色。
    皇后很少外出,偶尔和始皇同出,她也独自乘坐凤辇车,
从不和始皇同乘,因为她看到赵高驾车的样子就想吐。
    但现在皇后已死,蒙武夫妇又告退归隐,远居渭水农村,
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讨论心事的人,于是赵高乘虚而入,变成
始皇诉说心声的对象。
    那天,始皇听到宫中有人唱这首歌谣,笑着顺口问赵高
说:
  "这首歌谣据说在咸阳传唱很久,里面有些词的意思朕还
不能全懂,你能为朕解释一下吗?"
  "陛下圣明都不能解,奴岂不懂的地方更多!"赵高诚惶
诚恐地说。
  "那是否能找到人解说呢?"
    赵高故作思索状,一会儿又装出好不容易想到的样子跪
禀说:
  "奴婢听闻燕地来的卢生深通仙道,也许他会知道。"他
继续又作考虑状,似乎有话不敢说的模样。
  "赵高,你吞吞吐吐地干什么?"始皇知道他这个毛病,他
从不愿主动献议,总是要始皇逼问,他才肯说出。
  "奴婢大胆禀奏另一件事,陛下思念皇后过度,常常致病,
卢生除了明白仙道以外,还深通招魂之术,陛下大可一试。"
  "真的?"始皇惊喜地问。
  "奴婢也只是听说而已,不敢肯定,据说卢生还会看前
生。"赵高谨慎地回答。
  "何谓看前生?"
  "就是施用法术让一个人看到自己前生是什么。"
  "哦!"始皇不再说话,因为他对这没有兴趣,他今生功
业地位不但超过他的祖先,而且跨越三皇五帝,要是推溯前
生,他只是小国国君,甚至是个栉风沐雨仅能糊口的小民,那
岂不是会打击他的自尊!
  "明晚召卢生至南书房。"始皇最后如此说。



                12


    卢生四十多岁,长面隆鼻,淡淡的长眉,留着三绺长须,
配上白色儒衫,显得飘逸出尘,真还带三分仙。
    他向始皇行礼就席位后,始皇首先发问说:
    "有关茅初成近日在华山得道、白日升仙的歌谣,先生是
否有闻?"
    "臣早有所闻,难道说这首歌谣已传到陛下耳中?"卢生
故作惊讶地说。
    "正是如此,而且朕对歌谣的末一句很感兴趣,只是不明
白该作何种解释,所以特地请先生指点。"
    "臣不敢,"卢生在席位上俯首行礼谦谢,然后徐徐说道:
"这首歌谣前两句是说茅初成修仙成功,白日乘龙驾雾升天,
玄州和赤城都是指地上人间,末句则是说陛下也有仙根,可
以修炼得道跟他一样,不过要先将腊月改称为嘉平。"
    "改月号和修道有什么关连呢?"始皇仍是大惑不解。
    "腊月在夏朝名曰'清祀',殷朝改为'嘉平',到周时改
为'大腊',又名'腊'。腊月为一年中阴气最重,但也是阳
气积蓄最多之月,所谓否极泰来,一元复始的春天就跟在后
面,陛下改称腊为嘉平,就表示要多积蓄阳气,培植生机,不
要杀伐太甚。"
    "哦,这里面还有这许多玄机,"始皇注意到他的最后一
句话,但他不愿意和卢生讨论政事问题:"朕听说先生通招魂
之术,不知能不能为朕招亡魂?"
    "亡魂可招又不可招!"卢生正色地说。
    "为什么?"始皇惊异地说。
    "这位亡魂若尚未因罪入地狱,或者是也未成仙,犹在人
间飘荡,可以一招即来,假若已不在人间,就必须上穷碧落
下黄泉,不容易找到了。"
   "不在人间就完全没有办法招来了吗?"始皇失望地问,因
为他相信,以皇后这样贤淑宽厚,应该是早登仙界了。
  "也不尽然,"卢生神秘兮兮地说:"只不过要上穷碧落下
黄泉地去找,得花费不少的时日,消耗臣的精力很大,不知
陛下想为谁招亡魂?"
  "朕一直思念皇后,想找她来问问别后的情形,先生是否
可以助朕完成这项心愿?"始皇诚恳地说。
    正如始皇所担心的,卢生皱眉沉吟很久才说:
  "皇后贤德,恐早已登仙界,臣要是到七重天府、七十一
名山仙洞一一查询,恐怕需要时日太久。"
  "但据宫人说,她们常在宫中发现皇后的灵魂出现,而且
她也会常到朕的梦中。”始皇此时内心非常矛盾,他希望皇后
已成仙,但又盼她的鬼魂仍在人间,让他时时能见到。
  "不然,"卢生说:"这不表示陛下就可看到皇后的亡魂。"
  "为什么?"始皇不解地问。
  "真说来,人有三魂,一曰身魂,二曰实魂,三曰虚魂。"
  "愿闻其详。"始皇甚感兴趣地说。
  "所谓身魂就是寓居在人身体内的魂,生时主宰着人的一
切思想与活动,死后此魂脱离人身即逐渐消失,宫人见到的
是这种魂,乃是因为皇后新死,身魂犹未完全散去。正如蜡
烛熄灭,烛心短时间仍会有火光一样。"
  "那朕梦中所见到的呢?"始皇忍不住发问。
  "那是虚魂,这个魂无所不在,无处不至。人活着时,它
能遨游千里以外,也能到别人的梦中,但发生不了什么具体
的作用。人死后,这个魂就存在于宇宙虚无飘渺之中,它能
出现在人前,也能进入别人的睡梦中"我们常梦到不认识的
陌生人,以及不论日夜,稍一失神,就会看到幻影,听到人
声,都是属于这类的鬼魂,它本身没有意志,也不识人,所
以无法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实魂呢?"始皇越听兴趣越浓。
  "实魂在人活着时,没有太多的作用,除非你有修炼之法,
将它聚炼成元神,也就是道家所谓的元婴,它可炼成水火不
侵,而且具有神通广大的形体,这比白日升天,连同肉体得
道,要低一层,但成仙以后,仍然是殊途同归。"
  "那一般的人死后,实魂如何了呢?"始皇听得津津有味。
  "一般人死后,实魂就因生前行善或为恶,由上帝决定上
天堂享乐或下地狱受苦。这种鬼魂没有形体但有意志,也能
有意进入别人的梦中,或是经过招魂术,具体出现在活人的
面前。一般祭祖、投梦等等,全是实魂在起作用。"
  "那朕请先生招来皇后的魂就是实魂了?"
  "正是!"
  "先生愿为朕效劳否?"
  "臣衷心愿意,只是皇后登升天界,臣得费时间找。"
  "找到以后,朕是否可以天天和皇后见面?"始皇满怀希
望地问。
  "那……恕臣冒犯,那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
  "不说臣精神耗费不起,连招三次,臣就会大病一场,连
招十次,臣恐怕就难以再活在人世了。而且阴阳有隔,相见
太多,也会折陛下的阳寿!"
   "那让朕见一见皇后,问问她别后如何,朕就心满意足
了!"始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久一会儿又问:"先生需要
些什么交代赵高办理,只要能见到皇后,朕是在所不惜的。"
  "是,陛下,臣自会和中车府令商量办理,明天臣即在居
处作法,寻找皇后的下落,找到后约定时间,再向陛下禀报。
  "好。"始皇点点头,又长叹了一声。



                13


    在咸阳宫一间密室里,灯光黯淡,所有的灯烛都熄掉了,
只留下香案上一对白色的蜡烛和壁上一具人形托灯。
    室内香烟袅袅,檀香味弥漫全室。
    香案上供满鲜花时果,香案后隔着一道白色纱帐,一个
宫女装扮成皇后生前模样,在纱帐后席案前坐着。
    这个宫女长得和皇后年轻时非常相像,眉目之间的神情
和动作也极相似,再经过精心地化妆,简直就像皇后的复生。
    她静静地坐着,垂眼低眉,活生生皇后生前沉思的样子。
虽然隔着一层纱帐,仍然看得十分明显。
    卢生侧坐在纱帐后面,他先向坐在香案前的始皇行礼,复
座后向始皇说:
    陛下要目不转眼地看着皇后的尸主,也就是这名宫人的
眼睛,极力想着皇后生前你最爱看的动作,心中反复念着你
最喜爱听的皇后所说过的一句话。陛下必须心无旁鹜,意志
集中,皇后仙驾才会降临!"卢生交代说。
  "皇后远居渤海仙府,到此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始皇
心中岂不及待地想跟皇后见面,因而有此一问。
  "皇后神仙之体,既能腾云驾雾,又可行缩地之法,渤海
至此,只不过一瞬之间,陛下现在开始凝聚心志,臣要作法
了!"
    卢生说罢不再多话,而是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唱歌又好
像念诗,听不清他念唱些什么,但漫长而单调,一再重复,听
久了会使人头晕。
    可是室内没有别的声音,连烛火无风都不摇动,始皇只
有听他念。
    他按照卢生的话,专心注视尸主的眼睛,他最喜欢看的
也正是皇后那双明媚灵活的眼神。他反复想着皇后生前所说
的他最爱听的一句话:
  "嬴政,假若有来世,我愿生生世世都这样服侍你!"
    逐渐,他进入了恍惚状态,就和那晚上在湘君祠一样,似
醒似睡,似真似幻,卢生的身影已不见,纱帐后面只坐着那
名宫女尸主,但他意识中已当她就是皇后。
    这时他听到一阵笙乐,和湘君出现时甚为相似。
    端坐的尸主突然抬头发话,活生生的皇后出现:
  "小柱子,大老远的找我来做什么?"
    标准的邯郸口音,但击音细小,听不清是皇后的声音,不
过,他越仔细辨认越像。
    尤其是小柱子这个称呼,可说只有他和皇后两个人知道。
他八岁时在邯郸,皇后牵着他的手在大街小巷游玩时,总是
这样称呼他。结婚以后,这种称呼只有在床第燕好,她才以
呻吟呓语的方式喊出。正式场合下,她称他陛下,两人私下
谈话时,她喊他嬴政。
    不错,是她来了,这点假不了。
    "玉姊,别后可好?"他深情款款地问。
    "居住仙府,不畏寒暑,不侵水火,无饥无渴,随心所欲,
怎么会不好!"皇后笑着说。
    这时中间的白纱帐似乎完全消失,他和皇后面面相对,她
又恢复到二十多岁时最美丽、成熟的样子。
    他冲上去想抱她,却被她制止了。
    "小柱子,不要碰我,如今我是清净圣洁之身,为你肮脏
凡俗的手触及到,我就永远回不去了!"
    "那岂不是更好吗?留下来陪我。"始皇笑着说。
    "你倒好,只是我会坠入万劫不复!"皇后不高兴地说:
"你这个自私的毛病还未改。"
    接着他们谈了一些闺房私事,始皇认为这些都是只有他
和皇后知道的隐秘,这时候他完全放弃怀疑,真正相信坐在
他面前的就是皇后本人。
    "我来有限定的时间,以后要找我也不容易,现在你还有
什么事要对我说的?"皇后问。
    "近来咸阳流传一首歌谣,说我也可以学道成仙,你认为
怎样?”始皇反问她。
    "你想成仙就必须先戒杀,杀孽太重就成不了仙,不坠入
地狱就算好的了。"皇后严肃地说。
    "我是天之骄子,又身为天下之王,不杀人怎么能治理国
家?尤其天下初定,很多人还心存叛乱!"始皇不服平地反驳:
"当你开垦一处荒地时,毒蛇猛兽怎么能不杀?毒虫蚊蚋怎能
不彻底消灭?"
    "嬴政,你引喻失义,强词夺理,"皇后微笑着说:"上天
有好生之德,毒蛇猛兽也有它们生存的权利。所以古时大禹
治水,为生民开辟立身之地,也只是将它们驱逐到深渊森林,
并没有赶尽杀绝!何况六国不是蛮荒,人民也不是毒蛇猛兽。"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在生时,凡事都有我顶着,不
知道心存叛乱的人,比毒虫蚊蚋还可怕烦人,防不胜防!"
    "不和你多说了!"皇后怫然不悦地说:“戒杀不戒杀在你,
只是将来回不了天上星位,不要怪我没警告过你!"
    "唉,"始皇叹了一口气:"我全听你的,今后尽量不杀人,
好了吧?你还没回答我能不能成仙,将来能不能和你在一起?"
    皇后沉思了半晌,方才回答说:
    "男女爱恋情欲,本来就不是仙家所应有的,念在你对我
的痴情,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除了切记戒杀外,你可命卢生
到渤海仙岛找我,我会要他带回一本修道秘笈给你。"
    "多谢玉姊。"始皇拱手道谢。
    "总算夫妻一场,我也该帮你做点事,"皇后叹了一口气,
也是脸露不舍地说:"时辰已到,我该回洞府了。"
    "我成仙有望,大秦是否能万世传下去,玉姊也请明告!"
始皇念念不忘这两个问题,只得到一个答复,他当然要抓紧
这个机会问。
    "嬴政,你怎么还是如此痴妄,贪恋权势?鉴往可以知来,
我还是这句话!"
    突然,始皇耳畔又响起那阵仙乐声,闻到一种较檀香更
浓郁的香味,他看到皇后起身欲走,他上前想拉,却为席案
所绊倒,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室内情景又恢复到行前一样。
    扮尸主的宫女仍然坐在白纱帐后面,垂首低眉,似乎从
未动过。
    卢生坐在原地,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唱歌又好像念诗。
    始皇决定按照徐巿前例,派卢生往渤海神仙洞府,可是
卢生拒绝带那么多船,他只要楼船两艘,童男童女各五十人。
    始皇并下令,今后腊月改称嘉平,每里赐米六石,羊一
两只。



                14


    在兰池皇后棺椁厝殿,始皇和以往每天一样,伫立棺椁
前面,仰首凝望着皇后的画像。
    厝殿建筑得和寝宫一样,殿中间布置有如南书房,棺椁
就停在皇后常坐的方向。中殿周围隔有数间厢房,有寝室、起
居室和乐室、御膳室等等,设备装饰、宫女近侍、郎中、卫
卒,编制齐全,只是人数较少,有如一座具体而微的行宫。
    但始皇每天来都有他专用的甬道,除非他召见有关人员,
否则来去自如,谁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也会在寝室小睡,为的是想皇后入梦,说也
奇怪,他睡在这里,梦到皇后的机会的确多些。
    他仗着自己的武功,每次来只带了四名西域力士护卫,这
些黑发碧眼、隆鼻虬髯的力士,一个个身高九尺,胸宽腰圆,
混身肌肉隆起,佩着新月弯刀,一般几十个人都不会是他们
的对手。
    始皇自己有了荆轲事件的前车之鉴,他微服外出时都是
一身劲装,腰佩龙泉宝剑。据专家考证,龙泉剑为天下第一
剑,锋利得可以削断任何其他的宝剑。
    此刻四名力士正在殿门外等待及担任警戒。
    始皇凝视着皇后的画像,口中喃喃地说:
  "玉姊,昨晚去到咸阳宫,是耶?非耶?是真实?还是梦
幻?"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对她的爱恋,自
从邯郸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冷却过。无论是她年轻貌美,或
者是近年来已年老色衰;不管是长时间的别离,或者是从早
到晚在一起,他对她的这股感情烈火始终没有熄灭,甚至是
稍减过。
    他们的情爱早就超过男女相互吸引的范围和程度!
    正当他在棺木前面低回沉思时,突然屋梁上飘下来一个
人。说他是飘下来的,乃是他落地无声像灵猫,又像是一片
飘自树枝上的落叶。
    始皇还来不及出声示警和拔剑,一把牛耳尖刀已架在他
的喉头上。
    始皇到底是始皇,稍一惊愕以后就镇定下来,他仔细打
量来人,只见是一个满头蓬发,一脸虬髯的矮个子。他想起
老人的话,一位君王死也要像个君王。他毫无惧色地徐徐问
道:
  "你叫什么名字?受何人所指派?"
  "我就是屠狗者,什么人够资格指派得动我!"屠狗者傲
然地说。
  "屠狗者?"始皇心念很快一转,却想不出有可能行刺他
的这号人物。
  "今后也许应改名屠龙者,如今我就要宰杀你这条孽龙!"
屠狗者嘻然而笑。
  "你是六国中哪国的余孽?"
  "余孽?"屠狗者脸上仍挂着笑容:"我乃天下人,过问天
下事,七国的那些昏君庸主还没有一个值得我卖命的!"
  "那你是为谁卖命?"
  "荆轲你该认识,他是被你所车裂的;高渐离击筑给你听,
你却砍了他的头,这你也应该记得!"屠狗者带点调侃意味地
说。
  "原来是帮他们报仇的,好吧,你动手吧!"始皇挺了挺
胸,将头仰高。
  "看你这种视死如归的神情,不愧是天下之王,可见传言
常常有误!"屠狗者赞叹地说。
  "传言说些什么?"始皇不禁好奇地问。
  "说你在荆轲追击你时,狼狈得有如狸猫爪下戏弄的小
鼠;高渐离一击声不中,你吓得脸色变白,浑身颤抖。"屠狗
者有意刺激他,看着他脸上神色的变化。
    始皇一开始的确是暴怒,气得满脸通红,但再一想,死
都要死了,这点传言的侮辱算得了什么!很快神色又变得泰
然。他威严地向屠狗者说:
    "动手吧,你还在等什么?"
    屠狗者皱了皱眉头,又摇摇头说:
    "其实我已跟踪观察你多日,知道你每天来这里探看妻
子,而且在你们夫妻心灵交谈时,不会有人敢进来打扰你们。"
    "你真是有心人!"始皇深深叹了一口气。
    "皇后贤名天下皆知,有她在,你少做了不少暴虐之事,
看在你对她痴情不变的份上,我也不忍心在她灵前杀你,走,
到里面去!"屠狗者牛耳尖刀一紧,厉声地说。
    "将你的刀放下,朕自己会走!"始皇轻轻推开颈上的刀,
领先跨着大步走向起居室,临行他还回顾了一下殿门口。
    "不要再等你那几个什么西域力士了,"屠狗者笑着说:
"在你和别人眼中,他们是四头猛狮,可是在我手上,他们还
不如四只病猫。"



                15


    "你将他们怎么了?"进到起居室,始皇第一句话就是如
此问。始皇几年来到此,全是由四人随从护卫,爱屋及乌,对
这四个忠心耿耿的西域人多少有份关爱。
  "没怎样,两个人膝盖脱臼,两个人手关节骨折,现在昏
睡在殿门阴暗处,口中含着石头,屠狗者只喜欢屠狗,不喜
欢杀人。"屠狗者笑嘻嘻地说。
    始皇整整衣冠,面向南坐在席案前面,神情萧索地叹了
一口气说:
  "想不到朕身为天下之主,却死在一个屠狗者之手!"
  "看你这种死不暝目的样子,屠狗者也于心不忍,好吧,
让你死得像勇者。听说你跟中隐老人习得一手好剑法,可惜
身为帝王,从来没有机会施展,今晚让你临死前显显身手。"
    屠狗者完全是一副狸猫玩老鼠的模样,不禁激起了始皇
的豪气。他起立拔剑,当胸指天,左手握住剑诀,两指向地,
好一招"指地问天"的起剑式。
    龙泉宝剑出鞘,一阵龙啸之声,在灯光下划出一道五彩
长虹;静止不动时,清澈明亮,又如一泓秋水。
  "好剑!"屠狗者忍不住喝采:"是龙泉剑?"
  "正是。"始皇一剑在手,神情不再像帝王,纯粹是位豪
气干云的剑士。
  "看外表,你似乎得到中隐老人'隐者之剑"三成功力,
但'隐者之剑'着重在潇洒飘逸,却不是你这个在位日久的
帝王能练到十成火候的,进招!"
    始皇宝剑平举,一剑当胸刺去,这招"开门见山"看似
平淡无奇,却将屠狗者硬生生地逼得后退一步。
  "好!果然不愧中隐老人的传人!"屠狗者口中发话,手
上却一点没有怠慢,他又用出对付鲁勾践的那招绝招,牛耳
尖刀顺着剑身上削,想逼始皇的宝剑脱手。
    但中隐老人的传人就是中隐老人的传人,虽然只练到三
成功力!就在牛耳尖刀快触及剑锷时,始皇右手一转,姿势
美妙的剑柄向下,轻敲牛耳刀身一下,发出铿然一声,震得
屠狗者手臂一麻,他又喝了一声"好!",口中说道:
  "'隐者之剑'就是'隐者之剑',三成火候也有这么大
威力!只不过你要是练到五成,这招击中的不会是刀身而是
刀柄,我想刀不脱手也很难,要是练到十成火候,剑柄所及
的当是我手腕的穴道,这只手就算废了!"
    始皇不答话,专心闷攻,屠狗者游刃有余地见招拆招,口
里说出始皇剑招的错误,似乎老师在教学生一样。这样交手
了大约二十多招,屠狗者抓住一个破绽,又是牛耳尖刀顺着
剑身上削,这下始皇来不及反应,宝剑哐嘟一声落地,牛耳
尖刀又架在始皇脖子上。
  "要不要再试?"屠狗者笑着问。
  "试一次不行,多试也无益。"始皇自知差他太远,多次
仗着神兵宝剑又占了长重的优势,但想削他的刀,就被他灵
巧避过,而且看刚才的打法,他根本还未尽全力。
    始皇又面南而坐,这次不再说话。
  "甘心认输就死了?"屠狗者还是笑着问。
    始皇沉默地点点头,端肃脸容等死。
    谁知屠狗者并未割他的喉咙,而是抽回牛耳尖刀,和他
面对面坐下来。
  "要杀就杀,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朕乃天下之主!"屠狗
者此刻收拾起玩世不恭的嘻笑,正色地说:"但发现到你是老
师的关门弟子,我有点下不了手。直到你杀了高渐离,我再
下决心杀你,可是见到你对皇后的忠贞和一往情深,生前死
后始终不渝,我又觉得你可爱,手更软了。"说到这里,他竟
然叹口气问始皇:"我该把你怎么办?"
    "老师?你也是老爹的弟子?"始皇大吃一惊。
    "老师门人满天下,这没有什么稀奇。众人中他最钟爱的
是你,你也最有成就,屠狗者说起来有辱师门。"
    "看你将一把不起眼的牛耳尖刀使得出神入化,应该是得
到老爹的真传了。"始皇有点羡慕地说。
    "练到老人八成的功力,你看不出我使的也是'隐者之
剑'剑法?"
    "看着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始皇有点困惑。
    "剑法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使用兵器的特点加以变
化,我用牛耳尖刀能像用剑一样刺、削吗?"屠狗者笑着说:
"但现在不是师兄弟论剑的时候,回答我,我该将你怎么办?"
    "一切由师兄作主,受制之人没有资格说话。"始皇长喟
一声,心里想着——真是虎落平阳,连只狗都不如,平日他
只要一发怒,就会流血千里,千万人头落地,如今受制,却
像条狗在屠狗者脚下乞怜。
    "嬴政,你好大喜功,害得天下百姓久战之后不得休息,
其罪一;你嗜血好杀,本来罪不及死的人你滥杀,其罪二;荆
轩刺你,各有立场,即使该死,也不应死后分尸,其罪三;还
有高渐离……"
    "师兄,凡事都要从两方面去看,"始皇笑着说:"建道路,
兴水利,乃是为百姓作长远打算,同时我用的大多是昔日压
榨百姓的六国旧贵族、统治阶级和罪犯,我无罪,其一;除
恶务尽,天下初定,旧势力深植民间,时时蠢蠢思动,不彻
底根除,天下战乱随时会起,我找借口除去这些人,我不认
为有罪,其二;至于荆轲和高渐离,换了你是我,你要怎么
办?"始皇侃侃而论,越说越兴奋。
    "看来你还有一项特长——能言善辩!"屠狗者笑着叹了
口气:"我一时找不到话驳你,但记住过犹不及,凡事适可而
止!"
    "师兄不想杀我了?"
    "杀不泄恨,只是痛快一时,但你死了,秦国会乱,天下
又会陷于混战,我只求你时时为百姓着想,"屠狗者摇摇头说:
"何况为你对皇后的真情所感动,实在手软!"
    "他们求仁得仁,无所谓仇不仇。"
    "那师兄今后作何打算?留下来帮我!"始皇恳求说:"北
方胡人、南方蛮子受了原六国势力的煽动,现在有叛乱迹象,
嬴政需要平乱的帮手!"
    "你这是打蛇顺棍上,我不杀你,你反而要我留下帮忙
了,"屠狗者一古脑地摇头:"剑士和战将根本走的不是一样
路线,这个你应该知道。"
    "但老爹门下……"
    "老爹门下出了不少名臣良将,是吧?他是因材施教,你
是王者之材,所以他教你帝王学,而我是隐者资质,所以要
我专心练'隐者之剑'。好了,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我走
了。"
    "走"字刚出,只见席案烛光一摇,屠狗者跳出窗户,转
眼就没有了影子。
    始皇喊出轮值郎中,在殿门阴暗处找到了四名力士,情
形果如屠狗者所说。
    他为了敷衍事情,下令关中大索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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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一团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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