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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秦始皇大传--2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8:09 1999), 转信
第二十二章 求为神仙
1
北方匈奴赶出了河南,南海任嚣剿抚相互运用,将他的
八字诀政策执行得有声有色。
在国事安定,内心较为清闲时,始皇又想起了他的求仙
行动。
徐巿奉派出海,几年来都没有消息,没有要求加派人手,
连粮食和淡水都没回港口加添过,看样子他是找到了仙岛,难
道他就此乐而忘归,忘掉为他求取"青春之泉"?
还是他带了六千童男童女归化了仙岛,根本就不想回来?
甚至是利用船上的武力和财物,找个海岛自立为王起来?不
然不应该几年没有消息传回!
他当时也许是被徐巿的仙风道骨和能言善道所迷惑,如
今一有怀疑,他是越想越不对,寻长生不老之药要带那么多
船和童男童女干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完全没有道理,他
那时怎么会相信他的?
他真后悔当时没有将徐巿家人迁移到咸阳来扣为人质,
唉,他对将相一直都采取事先防备,唯独对修道的人太过信
任!现在他的家人也许早已迁移躲避,或者为徐巿所接走,他
如今对徐巿可说是鞭长莫及了!
想到徐巿的家人,始皇立即派出使者到琅琊追查他家人
的下落,找到时强制迁移到咸阳来。
另外派出去的卢生,他倒是常有消息传回,而且是常出
现在东南海边各港口,也曾几次派人来要钱要装备。不过有
谣言说,卢生跑遍各沿海港口做生意,以物易物,根本就未
进入远海。
当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寻仙本来就是虚无飘渺、可
遇不可求的事。皇后不肯见卢生,也许是在考验他对她的信
心和爱,难能可贵,他嬴政对玉姊的爱心和信心都是坚贞不
移的,何况他还年轻,他还有经受考验的时间。
时候或有早晚,成仙得道则一,他不会相信这些谣言。还
有侯公,七十多岁的人了,风尘仆仆地来回于咸阳和华山之
间,为了求取奇花异草为他炼丹,常要登高爬山去到云深不
知处。
拿回来花草所炼成的丹药,服下以后,他倒觉得是很见
效的,身轻体健,精神焕发,尤其是在御女时,更有前所未
有的特殊效果。
脸色红润,肤色如玉,自称已有六十多岁而看上去四十
不到的石生,则教他房中术,使用的教材是他世代秘藏的黄
帝《素女经》。石生说,黄帝所以能得道,全靠照着经书上所
载秘诀修炼而成,最后夜御百女,吸取这些处子的阴精,所
以能白日乘龙升天,要诀是要二十岁以下的女人,超过二十
五岁,即使是处子也不是上选。
后宫的处子说起来比妇人还要多,而且从小选进宫,都
是从来未和男人接触过的,这应该都是上上选。但始皇照着
书上练了几个月后,不说不能夜御百女,就是想征服一个女
人,都得靠侯公给他的药。
几个月下来,他不但形骨消瘦,眼圈发黑,上殿前的石
阶都会两腿发软,两眼冒金星。
他不敢再练,石生也不敢再要他练,只是说修道成仙有
无数个法门,黄帝之法恐怕不适合皇帝。
这时候韩人韩终乘机说动始皇炼丹,他呈上他为始皇远
至楚地衡山找来的药材,配成药丸要始皇服用,并教始皇吐
纳打坐。他说如此外服药、内炼丹,天长日久,内丹炼成即
可白日升仙。可惜的是始皇政务繁忙,不能长时间打坐不间
断,并且这种修道最忌女色,初一十五必须齐戒。
几个月下来,韩终的修道法见了功效,始皇脸色不再发
黄,黑眼圈全部消褪,上殿阶时腿也不会发抖了。
始皇因此对韩终特别信任,同时自信找对了修仙法门。可
是除了这些以外,再也见不到其它效果,他免不了又要问韩
终。
"朕修炼了这么久,效果是少许有的,但不知道多久才能
炼成内丹?"
"修道成仙全靠天赋和机缘,陛下在泰山亲耳听闻上帝宣
示,陛下为他的骄子,天赋应是任何人所不及,再遇上臣,可
说机缘也超过一般人,成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炼法到底要多久才能成丹?"始皇不放松地追问。
"很难说,"韩终脸上也出现难色:“有人三年五载就炼成,
也有人三十年五十年也炼不成的。"
"韩先生炼丹多少年了?"始皇问。
"臣十年前在衡山得逢异人。"
"这样说先生已炼了十年,不知丹炼成了没有?"
"要是丹炼成,臣早就飞仙了,也遇不着陛下了。"韩终
笑着说。
"先生蒙异人传授,十年都炼不成丹,那朕要炼到何年何
月?朕都是四十多望五十的人了,还有多少时日可炼?"始皇
有点沮丧地说。
"这倒不必担心,臣也是五十多岁才开始,现在不是越炼
越年轻?"韩终陪笑着安慰地说。
始皇注视韩终很久,才觉得安慰地说:
"果然如此,朕倒是可以等的。"
一高兴,始皇又酬谢他黄金五十两。
徐巿和卢生在海外帮他花大钱找长生不老之药,而这几
个人轮流奉召和始皇谈论修仙之道,也是时有赏赐。
当然,始皇对这几个人已开始失去信心,找他们只不过
是消闲性质,真正的希望是放在徐巿和卢生身上。
2
卢生方面有消息了,这次他不是托人带信,而是亲自在
咸阳南书房观见了始皇。
当他叩头行礼,始皇亲手扶他起来时,看到他满布风霜、
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内心有点不忍,也有着感激,传言真
是不可信,看他这副样子,哪像经商致富、优游在各港口的
样子!
卢生从怀巾取出一幅非丝非布的锦帕呈上,上面有几行
字迹,始皇接在手上一看,仿佛入眼很熟,再仔细一看,竟
是皇后手笔,始皇大吃一惊地问:
"先生从何处得到此物?"
卢生不慌不忙,徐徐就座,然后又拱手行礼说:
"幸不辱命,这次远至渤海之中,在辽东与辽西之间,得
皇后梦中指引到一仙岛,得谒皇后仙颜。"
"真的?"始皇惊喜得差点从席位上跳起来。
"臣不敢欺骗陛下!"卢生正色地说。
"先生请不要见怪,朕一时高兴过度,失言了。"始皇抱
歉地说。
"臣不敢,"卢生在席位上俯身行礼说:"请陛下先看过锦
帕,臣再详细禀奏得见皇后仙颜的经过。"
"好,朕先看看。"始皇说着展开锦帕,原来上面写的是
一首四言诗——
人仙隔绝,
有如隔世,
一旦双修,
世世夫妻。
诗中的意思非常明显,乃是说目前虽然人间仙界不能相
聚,但一旦始皇得道成仙,两人在一起修炼,就能成为永远
不死不离的夫妻。
始皇欣喜得有点想落泪,但他不想在卢生和近侍面前示
弱,假装咳嗽两声,将眼泪强行忍了回去,他简短地说:
"先生请详述这次经过!"
"回忆起当时情景,到现在余悸犹在!"卢生脸上变得惊
恐起来,似乎又回到当时的情景:"那天臣正按着皇后新近才
指示的海上方位,带着两艘船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渤海上,到
了晚上突然遇到海上强风暴雨,雷电交加,先是两艘船的桅
杆被吹断,接着几十丈高的层层巨浪终于将两艘船都打得四
分五裂,就在臣掉下水喝了几口水,人呈昏迷状态时,忽然
听到耳边有幼女清脆的声音,告诉臣不必害怕,皇后要见的
只是我一个人,而其他的人乃是要应这个劫数,所以全要死
在海里。这时臣也应当失去知觉,等到醒来,就在一座仙府
里见到皇后,奇怪的是臣身上的衣服一点水迹都没有。"
接着他又描述了仙岛、洞府和皇后的模样和谈吐,他的
口才很好,再加上讲的是皇后的事,始皇听得如痴如醉。他
说——
美丽的仙岛位于茫茫大海之中,岛的四周围满了白云,一
年到头百花开放,四季如春。
仙洞里不分昼夜,照明用的全是鹅蛋大的夜明珠。连侍
女穿戴的衣饰,其精巧美丽都是人间找不到的,更别说皇后
本人了。皇后每天招待他吃的更是奇瓜异果、山珍海味,在
上面住了三天,皇后才放他回来。
他有意无意提到皇后脸上的特征,和只有始皇才知道的
一些两人之间的琐事,更教始皇深信不疑,这块似布非布、似
丝非丝的锦帕就是中原所找不到的。
在他的话告一段落后,始皇岂不及待地问:
"先生没有船是如何回来的?"
"和去时一样,有一天睡觉醒来时已在即墨港口边。岛上
三天,人间已是三个月,特地赶回禀奏陛下。"
"皇后没要先生带回修仙秘笈?"始皇提醒他说出这次行
程的主要结果。
"没有,不过她那天告诉臣,秘笈没有良师指导,修炼不
好会走火入魔,不如由她炼成长生不老之药,直接交由陛下
服用。"
"皇后对朕真是恩深情重!"始皇叹口气,泫然欲泪。
"皇后临行时还交代,欲修炼成仙,一定要清心寡欲,居
处静室,不能与一般俗人接触。陛下原有仙骨仙气,与俗人
接触多了以后,俗人的浊铺盖过了陛下的仙气,仙人(也就
是真人)就不敢和陛下接近,陛下修道成仙也就不容易了。"
"朕日夜忙于国事,总不能不与众臣接触!"始皇为难地
说。
"臣倒有个好办法。"卢生神秘地微笑着。
"先生赶快说!"始皇一副岂不及待的神情。
"陛下挑选一批从人,女子最好,因为男浊女清,女子除
了每个月的月事期间外,身上没有浊气。然后再从严挑选必
要的男性随员,以带仙气者为唯一入选的条件。"
"先生见过朕不少近侍,谁最带仙气?"始皇好奇地问。
"郎中令赵高!"
"哦?"始皇哂笑。
"陛下不要看赵高外表不起眼,实际上他有贵骨、也有仙
骨。"卢生严肃地说。
"当然,与朕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出生落地时也受到普
天下的庆贺。"始皇不在意地笑着。
"啊!"卢生想说还好将他阉了,否则真会妨主,但想到
赵高和他是一条阵线上的人,始皇生性又多疑,还是不说的
好。
"这样好了,"始皇又说:"朕要赵高挑选一批男女随员,
然后由先生来看相望气,不合格的再剔除掉。"
"浊岂不重的人,臣倒是可以为他们祝祷去浊的。"卢生
表现得非常自信。
"那有谢先生了,皇后还说了什么?"始皇还是舍不得放
弃皇后这个话题。
"她要陛下多移动住处,夜宿何处不让人知,以防恶鬼的
侵袭。"
"皇后真是爱朕,她说什么时候仙药可以炼好?"
"明年此日。"卢生想了想说。
"那朕派人通知琅琊郡守,再为先生造楼船十艘,这段时
间就陪朕修道吧!"
卢生连忙谢恩。
于是,始皇向众臣宣布,今后他不再称朕,而自称真人,
真人者真正的人也,与一般俗人凡人有所不同,乃是凡人与
仙人之间过渡时期的人。
另外,他将咸阳宫与其它别宫以通道相接,他的车马在
其中行走,没有人能知道,他夜宿何处,全由他亲自临时决
定,令下以后,赵高和随从人员才忙着准备。因此,处处别
宫随时都处于备用状态,宫室装饰,妃姬美人,近侍女官,编
制全和咸阳后宫一样。
与群臣议事则全在咸阳宫朝殿。
同时他以卢生为首,韩终、石生、侯公等三人为副,另
增加儒生方士三十六人,组成一个寻仙觅药小组,有的专研
究古籍,寻找可能藏有神仙及仙药的地方;有的专事辨识百
草,研究古方,挑选出能炼制仙丹的,来试行炼制。
这批人日夜忙碌,提炼出来的草药丸散,就用宫人作试
验,没有不良副作用,再给始皇服用。
寻仙找药的行动可说是多管起下。
始皇一直讲求重赏、重罚,这些人研究一项新发现或是
新配方,始皇都有重金赏赐,但时间久了,始皇也有了抱怨,
为什么配方不灵,神仙老是找不到?
这些儒生术士自有一套说法,尤其是卢生的推搪之词,总
能让始皇信服。
3
在咸阳赵高的私宅里。
卢生和赵高在密室内谈话。
赵高虽为阉人,但身居郎中令要职,又是始皇面前最亲
近的幸臣,文武百官都明白,要想获得权势,他的府第是通
往始皇的最快捷径。
因此有自荐为门生,学习刑名的;有自愿为门客舍人,陪
着赵高帮闲清谈的;也有些人将子女寄在赵高名下当干儿、干
女的。朝中大臣和宗室,也都以能与他结交为荣,咸阳流传
着一首歌谣,就是形容他这样炙手可热的盛况:
阉鸡莫啼,
阉豕莫嗥,
盛彼阉人,
百官陪笑!
赵高住的私宅更是建筑宏伟,亭台楼榭,奇花异草,莫
不争妍斗巧。他怀念故国,而旧六国之中,也以赵宫建筑最
美、最舒适、宜于居住,而始皇就将赵国宫殿最美的一座,耗
费大批人力拆掉,再原封不动的在咸阳重建,名之为"乐赵
宫"。
赵高就照着"乐赵宫"再造了一座,除了规模较小,没
有皇宫的标志和体制外,其它完全一样。
他虽为不男不女的阉人,府中照样是歌姬舞伎,美女如
云,女婢童仆成群。据府中童仆传言,他还常会召美女侍寝,
做些什么外人就不知道了。
这间密室也是仿照始皇的南书房布置,简朴舒适,却透
露着方正和威严。
赵高当中高据书案而笑,卢生下坐作陪,看样子他在赵
高面前,所受的礼遇还不如始皇对待他的。
"卢先生,这次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赵高猥琐的脸上
露出的不是同情,而是不满。
"赵大人,别提了,这次能捡到一条命活着回来,已经是
祖上有德了!"卢生叹了一口长期。
"详细情形说来听听。"赵高带点命令的口吻。
"本来在各港口生意做得好好的,南货北运,北产南销,
赚了点利润!"
"当然,船和船上所有开销都是由朝廷支付,你做的是无
本生意,怎么会不赚钱?几年下来,应该在平地治了不少产
业吧?"赵高打断他的话插口说。
"别提了,这下全完了!"卢生摇头接连叹气:"这次是在
辽东买了不少金沙,准备到南方去卖,利润会是好几倍,可
是在港口的人对我说,主上对我起了疑心,不知是什么人在
他面前告状泄了我的底。本来我是要沿着海边到即墨的,听
到这项警告后,我想就到远海吧!以后主上派人问船上的人,
也能有所交代,于是改由辽东直接航向临淄,谁知道就碰上
了海盗!"
"那处海面是不太干净,"赵高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当初
你为什么不将皇后的神仙洞府说成在南海,这样你可以名正
言顺的绕着四海走。"
"海盗劫走了两艘楼船,将我和两名船长绑在木板上丢下
海,说是活不活命全凭我们的造化,想不到真是屋漏偏遭连
夜雨,在海盗船走了以后,突然又来了场暴风雨,顷刻之间,
两名船长就被巨浪不知打到哪里去了,我喝了几口水也就昏
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已被一艘渔船救起。"
"听你这样说,你对主上所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赵高
仰天哈哈大笑:"没关系,再来过!主上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但只要谈到皇后和长生不死之乐,他就天真得像三岁小孩,好
哄极了。"我真羡慕你们,信口开河,荒诞不稽,说什么都能
拿到赏赐,我在他面前一言一语都得经过考虑,稍有不对就
会获罪!这一年你好好吹嘘,明年此时,十艘楼船到手,我
再说动主上多派点警卫,就不怕什么海盗了!"
"多谢赵大人,要不是大人提携,我也不能得到主上如此
信任。"卢生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其实,卢先生,我认为你的摄魂术真有一套,再加点西
域来的安息香,上次就将主上引进似幻似真的境界里,哪天
有空儿,是否可以教教我?"赵高眨眨小眼睛,做出自以为神
秘的神情。
"这种摄魂术乃是由西域传来,在当地又称为催眠术,可
以让受术的人完全听从施术者的指挥,这是真才实学,而且
要经过一段苦练,习术者还必须有相当禀赋。"卢生认真地回
答。
"好了,好了,我看我是没有这种禀赋,也没有这个空闲。"
"赵大人要协助主上处理国家大事,哪有时间玩这种雕虫
小技!"卢生谄媚地笑着说。
"对了,"赵高想起什么似的拍拍大腿说:"你为什么不像
徐巿那样要楼船百艘,童男童女再加护卫船工,人数高达万
余,足够在一个小岛上称王了。"
"我没有那样的才能和志气,只想赚点钱置产,老年生活
过得好点就足够了。不过日前我在即墨时,好像听人说,徐
巿已回到会稽。"
"他的船队回来是件大事,我怎么都不知道?"赵高紧张
的从书案后面跳起来。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听说是接家眷,"卢生摇摇头:"那
个人我并不认识,只是他跟人闲谈时,我在一旁听到而已。"
"糟了!事情糟了,主上正派了人去琅琊找他——"赵高
抓抓瘦削的脸腮,沉思起来。
"这关赵大人什么事,要你帮他这样紧张?"卢生大为不
解地问。
"他和你一样,都是我教他这样做,而且是在主上跟前力
保的!我得赶快想办法!"赵高露出奴婢的粗鲁本色,大声吼
叫起来,声音尖锐,像用铁铲刮锅底。
但卢生又不敢捣上耳朵,还得陪笑安慰。
4
始皇在梁山宫修炼室里,由蒙毅和幼公主侍坐,赵高则
率领随从人员在别室工作。
蒙毅和幼公主是经过卢生看相望气后,认为是陪伴始皇
修道的最佳人选。
其实,他这样说也只不过是预先逢迎始皇的旨意而已,因
为他知道,始皇对幼公主有种移情作用,看到幼公主就像看
到死去的皇后,或者更为恰当地说,就像见到他和皇后所生
的女儿,一时看不到她,心里就像缺少什么似的。
至于蒙毅,他曾居廷尉,大秦如今重法,要亲自和始皇
共同谋求对策和解决的问题太多,也无法阻止他们见面,何
况卢生也看得出,始皇对蒙毅的感情错综复杂。
他将他看成是未来丞相的最佳接班人,他欣赏他的才识,
更喜欢他的翩翩风度。始皇偏爱仪表出众的人,他用的侍臣
没有一个不是英武潇洒的,只有赵高例外,那是因为他对他
这个儿时玩伴的怜悯,盖过了对他猥琐面貌的厌恶。
他将蒙毅当作蒙武的替身。在所有大臣中,他最信任的
是蒙武。他聪明却不露锋;他率直却不会当面给他难堪;他
能事事猜透他的心意,却不刻意逢迎或是横逆;他是就说是,
不是就说不是,却内方外圆,在有所争执时,都会为他预留
台阶,让他下得了台。因此,无论国事或私事,他都能敞开
和他畅所欲言。
像中隐老人这种良师和蒙武这种益友,真是可遇而不可
求!而在蒙毅身上,他找到了和蒙武相同的气质,却不像蒙
武那样消极于政治。他希望将他培植起来为继位者所用,不
管是胡亥或扶苏,相信他都会辅佐得很好。
最重要也是最微妙的是:由于皇后和齐虹的亲戚关系,他
爱屋及乌,将蒙毅当作自己的晚辈甚至是儿子。扶苏虽好,但
和他亲近不起来,胡亥虽然亲近,却太没有出息。出于另一
种移情作用,他将蒙毅看成是两者优点加起来的综合体。
始皇对蒙毅的这种感情,不但卢生看得出来,所有朝中
大臣和宫内侍臣,人人都心中有数。
此刻,始皇身穿一件白色道袍,宽袖细腰,摆长拖地,头
上戴的是一顶黑纱道冠,高耸细长,看上去倒也有几分仙气。
他案前一座大香炉,正香烟袅袅,散发出特有的香味,味料
是由侯公在华山采回的药材所制成。
幼公主坐在他的右侧,看着弥漫上升的香烟发呆,受不
了香味的刺激,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始皇正在与蒙毅讨论增加谪戍人员到北边筑长城的问
题,听到幼公主打喷嚏,他回过头来爱怜地说:
"天气渐渐凉了,要注意加添衣服。"
幼公主不回答,只是吃吃轻笑。
"有什么好笑的,要你多加衣服,不要只顾着看起来轻盈,
受凉生病味道不好受。"始皇俨然一副慈父口吻。
"幼公主的身材,穿再多也会是轻盈的。"蒙毅在一旁说。
也许是进宫以后营养好,幼公主发育得很快,出现了女
性的第二象征,虽然离及笄之年还有段时间,却已变成亭亭
玉立、玲珑有致的少女体态。
"儿臣不是笑加衣服的事,而是看到父皇穿着道袍,一副
潇洒脱俗的样子,和蒙大哥谈的却是杀人谪边的恐怖的事,所
以忍不住发笑,还岂父皇恕罪。"幼公主顽皮地说。
"你对真人修道有意见?"始皇欣赏她的娇态,不在意地
问。
"儿臣怎么敢有意见?只是想起家乡的两个故事。"她仍
然收敛不住脸上那股顽皮的微笑。
中隐老人生前喜欢用说故事来启发他,而很少有大臣敢
在他面前说故事。因此一听到她要说故事,始皇不禁又想起
中隐老人,激发了潜伏已久的童心,他高兴地笑着说:
"好啊,看不出你还会说故事,早知道你会说故事,每天
都要你说给真人听。"
"儿臣只有两个,说完就没有了。"幼公主赶快为自己留
后路,保留不说的权利。
"哪有这么罗唆,快说!"始皇笑着喝斥。
"儿臣遵命!"幼公主规规矩矩地忍住笑俯身行礼:"第一
个故事是真人真事。有一次下雪天,有一个年轻人又冻又饿,
昏倒在村长老爹的门口。那几年匈奴没有入侵,年成也好,家
畜牛羊养得又多又肥,家家粮食吃不完,怕堆囤霉烂都拿来
喂牲口,所以有人饿倒在门口,真还是稀奇事。"
"北境竟也如此丰裕过?"始皇惊奇地说:"后来呢?"
"老村长给他灌姜水,喝热粥,总算把他救活了,但他年
纪轻轻,身体也壮,就是不肯干活,只是饭来张口,茶来伸
手,整天在野地找来找去。"
"他在找什么?这种好吃懒做的年轻人应该发配去筑长
城!"始皇听故事入神,说出了孩子气的话。
"村长也是这么说,不过那时候还没有长城可筑,"幼公
主露齿微笑,神情像极了死去的皇后:"他最后忍不住,有一
天对年轻人说,救急不救穷,救一时不救永久,年轻力壮,总
该干点活养自己,然后存点钱娶老婆。年轻人说,他家世原
本不错,他父亲一心问道,养了很多修仙炼丹的师父,上山
下海找仙药,最后把家财散完了,仙也没修炼成,前几年去
世了,任何财产都没留,却留下一大堆修仙炼丹秘的笈,现
在他就是按照这些秘笈寻药修炼。"
"村长听了一言不发,只关照全村谁也不要给他饭吃,过
了没两个月,他又瘦又饿的回到村长家门口,村长拿了一根
牧羊杖和镰刀对他说——给你两样修仙秘笈,吃饱了干活,干
活累了,倒头就睡着,这就是活神仙。想想看,别这样傻,真
正能自己修炼成仙的人,还会靠别人养?"
始皇听到这里,脸色大变,蒙毅不免着急,为幼公主捏
一把冷汗。
5
"还有一个故事呢?"始皇问。
他额中央那根青筋猛跳,表示他在勉强压制怒气,对一
个活像玉姊的小女孩,他无法发怒,何况是他自己要她说的。
可是幼公主不知道是没看到始皇愠怒的脸色,还是初生
之犊不怕虎,敢于逆披龙鳞,她笑嘻嘻地又说:
"那次是在匈奴入侵寨子以后,几乎家家都有死人,伤者
更是满布全村,号叫呻吟,将整个村子变成了人间地狱。上
天见怜,那天意料之外来了一个救星,一位仙风道骨,相貌
清奇的儒生出现了!他自己带了一些金创药,然后指名十几
种药草,要寨子里的人去找,那些药草本就是极其普通的东
西,墙边、路边,野外长得到处是,可惜以前不知道这些野
草的治伤功能。那位儒生所配的伤药真是神奇极了,不管伤
多重,一敷上去立刻止血,三天结疤,七天脱疤,再深、再
大的伤口,也只会留一点创痕。除这以外,他开刀取箭头,接
骨拉筋,以及各种疑难杂症,莫不手到痊愈,寨子的人不知
道他的姓名,都称呼他活神仙。"
"他治伤收不收钱?"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蒙毅此时也
插口问。
"当然收钱,有时候还收得很贵。"幼公主俏平地说。
"那还算什么活神仙!。蒙毅失望地说。
"就是因为收钱收得恰到好处,更显出他是活神仙,"幼
公主神秘地说:"他不是看伤的轻重收费,而是看伤者的贫富
收费,所以伤轻而有钱者收的费,说不定比伤重而家贫者收
的还要多好几倍。"
"这不是不公平吗?"蒙毅有点不服地问。
"可是他有他的算法,穷者出的钱虽少,却是他们生活所
必须,富者出的钱虽多,在他们可是多余的。千金对富人来
说,有时候还比不上一个铜钱对穷人的重要!"
始皇的怒气如今已逐渐平息,他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小女
孩,忍不住在心里想,到底是从民间来的女孩——就跟死去
的皇后一样——明白民间的疾苦,他那些自幼锦衣玉食,在
宫人保母之手养大的公主,哪懂得这么多!他兴趣渐浓地笑
着对蒙毅说:
"听故事不要打岔,让她说完再议论。"
幼公主笑笑又继续:
"当然,对有些赤贫的人,他不但不收费,反倒贴出营养
费。他说截长补短天之道也,所以物盛则杀,水满则溢,月
满即亏。亏贫养富人之道也,所以往往是贫者越贫,富者越
富,他乃是替天行道,平均一下财富。说也奇怪,他不知从
哪里打听到的,所收的费用竟和伤者的财富成比例,而在他
走的时候,他也未带走分文。村长在他走后曾赞叹说,这才
是真正的活神仙!"
"故事说完了?"始皇笑着说:"想不到我这个女儿这样会
说故事。"
"这不是故事重点,父皇是否还想听下去?"
"当然,当然,真人想听的是重点!"始皇抚须哈哈大笑。
幼公主喝了口茶又说:
"有一天,一位村中父老忽然宣布,他梦见神人对他启示,
这位活神仙真正是上帝派来救世的南极仙翁,他有长生不老、
使死人复生的法术。这下不得了,全村的人纷纷焚香膜拜,哭
求他将他们家的死人变活过来。"
"这不是胡说八道,强人所难?"始皇不自觉地说出这话,
但说出以后大感不对,自己不正也是在求长生之术?他的神
情非常尴尬。
但幼公主视而不见地往下说:
"那位活神仙一再声明,他不是什么南极仙翁,只是会点
医术罢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仙和长生不老的
人,否则他自己就不会老成这个样子了。但他说什么村人都
不肯相信,日夜都有人点烛焚香围着他苦苦哀求,说就算是
不能使他们心爱的人都活过来,至少也要让那些新战死、尸
体还未烂的亲人活过来。"
始皇低头若有所思,蒙毅一直摇头,不知在想什么。
幼公主注视着始皇焦黄的脸,她脸上忽然现出怜惜:
"这样求了几天几夜,活神仙吃不好又无法睡觉,自己差
点就要变成死人了。最后他受磨不过,只得说——好了,每
家都将想活过来的死人名单开上来。村民高兴的纷纷开出名
单。活神仙说——首先你们要去盖房子容纳这么多的活过来
的人,然后再算算家里的开销,复活的人和没死的人一样,要
吃要喝,还有别的支用,你们负担得了吗?于是大家面面相
觑,半天作不了声,因为按照所开名单,至少村子要扩大五
倍,于是很多人打了退堂鼓。但有些富人和有新战死者的人
家还是不甘心,坚持哀求。活神仙又说——好了,开剂药方
给你们。大家拿到药方一看,倒是几味极普通的草药,只是
药引却是:以家里从未死过人者的头发三钱,烧成灰和药吞
服。这下大家都傻了眼,也都明白过来,没有死去的祖宗,哪
有活着的自己?所有的人都不死,这么多新生的人如何养?地
上会变成什么样子?"
"故事完了?"始皇失神地抬头问。
"讲完了,"幼公主突然悲从中来,起身跪伏在地叩首,两
眼含泪地说:"故事半为真实半为杜撰,还乞父皇恕罪!"
始皇爱怜的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地说:
"你故事讲得很精彩,朕怎么会见怪。"
"父皇救儿臣于危难孤苦,恨不能折寿让父皇长命!"幼
公主哽咽地说。
"朕知道你的孝心。"始皇又陷入沉思。
"父皇日夜为国事操心,现又居无定所,食不定时,再以
尊贵的身体学神农氏尝百草,儿臣为父皇担心。"
"朕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操心。"
"但父皇很明显地瘦了。"幼公主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
着始皇。
"真的吗?朕觉得近来的精神更好。"始皇摸摸自己凹下
去的脸颊。
幼公主还想说点什么,蒙毅拼命向她使眼色。
始皇这时看到山腰有大队人马过去,他乘机转移话题出
这口闷气。除了死去的皇后和中隐老人外,从没有人敢说故
事来讽刺他,连王翦和蒙武都不敢。但他无法对这样爱他的
小女孩发脾气,现在正好找到发泄处了。
他找来赵高指给他看:
"真人在这里清修,哪来这么多的人马嘈杂?"
"奴婢刚才就查过了,乃是李斯丞相行猎,路过此地。"赵
高恭谨启奏。
始皇站在阳台上看去,只见骑马车十多乘,前后面的随
骑好几百人,还有几十条猎狗由养狗人牵着,奔跑吠叫,好
不热闹。而丞相片号令旌翻飞,在阳光下鲜艳耀眼得很。他
忍不住看看站在四周的近侍,哼了一声说:
"李斯真是会摆威风,比真人私下出游带的人还多!"
秦始皇帝不满的话,很快由李斯安排在他身边的耳目传
给了李斯。
李斯深怕受责,以后出行也就轻车简从,尽量减少跟随
的人。
但这更引起始皇的怀疑和恐惧。这还得了!他曾下令,他
在后宫的行动,近侍不得透露给任何人,违令者死!谁知道
他在梁山宫随便一句话,立刻就传到李斯的耳中,很明显的,
他的近侍已有人为李斯所收买。
他下令赵高彻查。
6
在梁山宫地下室。
这里潮湿阴暗,不分日夜,四周墙壁还不时渗着水滴,唯
一提供室内光源的是壁上燃烧的桐油火把。火把的火焰时大
时小,室内也随之明暗不定,更增加了阴森之气。
赵高将这里权当审讯法庭,他高据席案而坐,矮小的身
体,猥琐的面目,虽然望之不似人君,但在阴森的气氛衬托
下也有几分威严。
地上跪着十几名当天轮值的近侍和郎中,一个个脚镣手
铐,蓬头垢面,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几名宫女更俯首低泣,什
么话也说不出。
"你们中间谁泄漏了主上的话,赶快承认,不要连累大
家!"赵高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内回荡,特别刺耳。
跪在地上的众人没有人说话。
"看来不用刑你们是不肯说实话的,"赵高大声恫吓:"来
人!让他们转过身去,参观一下刑具。"
几名如狼似虎、挺胸凸肚的刑卒走上来,将这些平日娇
生惯养的内侍,像赶小鸡似地推拉转过身去。
在黯淡的火把光下,排列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刑具,显
得狰狞可怕。
最普通的拷打用的是鞭子,这种特制皮鞭上带铜刺,轻
轻一鞭打在背上就是鲜血淋漓。
再顽强的有二龙凳,也就是将犯人的双腿紧绑在一张凳
子上,然后在脚下面垫砖头,膝关节向反面扭,其痛楚任何
人都难以忍受。垫一块砖头不招,再垫第二块,铁打的汉子
也受不了。
再有就是用火烙,在火盆里烧红的烙铁一放到胸口上,就
听到"滋"的一声,接着是一阵肉焦味,受刑人此时受不了
痛,昏厥过去,用凉水喷醒再问,不肯招再烙,再硬的英雄
也禁不起连烙上三记。
最惨残忍的是"断龙爪"刑。这种刑法是利用特殊刑具
拔指甲,不肯招供先拔一根手指的指甲,十指连心,这种连
心的痛,神仙也熬不过。拔去指甲还有可怕的后遗症是手指
不能碰任何东西,稍一碰及就是钻心地痛。
另有一种看似轻松却难以忍受的刑法是"洗仙脚"。这种
刑法是将人绑在长凳上,用猪鬃刷刷脚心,犯人忍不住痒一
直大笑,最后笑得眼泪、鼻涕、尿溺齐出,真是求死不得,求
生不能,别的刑法会痛昏过去,不能连用多次,而这种刑法
要用到你笑着说愿意招认才会停。
还有……
还有……
一个敞着衣襟、胸毛接连着虬髯,一道粗黑通到底的刑
卒,用雷鸣似的吼声介绍完这些刑具,有几名胆小的宫女早
已吓得昏过去,几名刑卒连忙在脸上喷水,又让她们醒过来,
然后拖拉这些人回转身体,面对着赵高跪下。
赵高先发出一阵鹭鸶般的笑声,然后故作仁慈地说:
"你们都是自小入宫,幸受主上恩宠,才得选拔为近侍,
这次为什么要泄漏主上行踪?"
众人大声齐呼冤枉,尤其是几名宫女更是哭泣着说,她
们身居深宫,连丞相府在咸阳哪条街上都不知道,如何能通
风报信?
"大胆,不想认罪还要狡赖,当天只有你们这些人在场,
不是你们,难道说还会是蒙廷尉和幼公主?"他过一会儿想起
来什么,又补上一句:"难道会是本郎中令吗?"
众人之间一阵窃窃私论,赵高耳朵尖,仿佛听到一个童
稚的声音细语:
"这可说不定!"
赵高仔细循着声音方向看去,乃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
的小郎中,因系宗室,父亲又在灭楚战争中阵亡,特准入宫
任职。赵高暗记在心,并不立即发作。
"有人承认,本宫会为他向主上求情,最多不过罚'鬼
薪'三年,到皇陵去守墓,砍宗庙所需燃薪。要是经过严刑
逼供才肯招认,到时候就是死刑,甚至是灭族!"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讨论了一下,又齐声喊道:
"启禀大人,我们真的没有做,要我们怎么承认?"
赵高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凶狠地说道:
"你们久居深宫,不知大秦法律的厉害,借这个机会给你
们先上一课!"
赵高教惯了胡亥刑名之学,胡亥在上课时总是跟他瞎缠
胡闹,急着放学去玩,根本就不想听,赵高一直感到怀才不
遇,除了借着这个机会表现自己一番,同时还有进一层的深
意。
"你们知道吗?泄主上之密,按大秦律法应当处死,而死
刑却有十二种——当众斩首谓之弃市;私室以剑穿心名戮死;
拦腰而斩,上身痛苦得满地爬行,血流尽而死谓之腰斩。
车裂就是用五部车子将人拉成五段;阮就是活埋,这用
不着解释,磔就是一刀刀肢解致死;凿颠就是击碎脑袋——
抽胁就是抽筋拔骨;釜烹用不着解释。戮尸、枭首以及夷三
族(父、母、妻等家族),不用解释,你们也会明白。至于具
五刑处死,就是先削鼻,再砍断左右脚趾,鞭杀后,再悬首
城门示众,将尸体当众剁成肉酱……"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一名宫女尖叫着,又吓得晕了
过去。
"好吧,既然这样怕,就乖乖承认吧,本宫保证自首的人
最多谪边北境,或是罚城旦,日夜守城门四年。"
这些人议论一阵,还是没有结论,几名宫女更是披头散
发,拼命向这些郎中近侍叩头,嘴里哭喊着:
"你们这些平日自命为大丈夫的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
有胆做就应有胆承认,不要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女子!"
"不错,"赵高点头微笑:"但男人没有承认以前,你们这
些女子也脱离不了关系!"
隔了很久,还是没有人承认,赵高又嘻嘻作鹭鸶笑:
"既然好话说尽,你们都不知趣,看样子是不见棺材不流
泪,本宫非用刑不可了,来人!"
"在!"十几名刑卒齐声应诺,就像震天霹雷一样惊人。
"大刑伺候!"
"是!"十几名刑卒跑步各就刑具位置。
赵高眯着鼠眼在人丛中寻找,最后目光停留在那个小郎
中身上,他指着他轻声细语地说:
"将这个俊秀的小伙子留下,其他的关到隔壁囚室里,让
他们再考虑考虑!"
"是!"几名刑卒将这些垂头丧气和痛哭喊叫的男女带走。
7
隔壁囚室宽大空旷,里面只铺着一些草堆垫。这就是这
些平日锦衾绣被的男女杂居的地方,监禁了这几天,他们不
得不以身体互相御寒,一天两餐只有清水和硬得像石头的粗
馍。
这处囚室只有一扇有铁护栏的窗子,正好就对着赵高所
在的囚室。现在大家带着既害怕又好奇的心理挤在窗前观看,
想知道赵高要如何对付这个小郎中。
窗口太小,只容得三、四个挤着看,其他的男人就围在
附近听室外动静和观察者的报告。女人则坐在地上,又想听
又怕听,有几个还在低泣。
"你叫什么名字?"赵高在问。
"我叫嬴取。"这个小郎中说话还带着童音。
"这小子有种,立而不跪!"在窗口正中窥视的那名郎中
说。
"现在本官问你,这次是否你泄密?"赵高的声音和蔼。
"不是我!"小郎中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语气仍然坚决。
"你不怕受刑吗?"赵高的声音已带着杀气。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能胡乱冤枉别人。"
"好吧,你人虽小,骨头倒是很硬,让你试试是你骨头硬,
还是我的刑具硬,来人!"
"先用鞭打,看他皮肉硬不硬?"赵高冷声说。
"是!"
"他们将他绑在柱子上,脱去了上衣,刑卒现在取出鞭子,
还好是没带铜刺的!"占据铁窗中央的郎中一一转述。
此时传来阵阵皮鞭抽打的声音。
囚室内的男人个个胆战心惊,女人都蒙头塞住耳朵。
"看不出你这小子倒蛮有种的,连哼都不哼一声!"赵高
冷哼了一声,尖声高叫:"用烙铁!"
只听一阵"滋——滋",接着是嬴取一声痛苦的嗥叫,像
被刺中的野兽,听了使人毛骨耸然。
"这小子晕过去了,刑卒在他脸上泼水,胸前好大一块烙
印,肉全烧焦了!"那名窗口的郎中继续转述。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一个蹲在草堆前面,两手捂着耳
朵的宫女哭着说。
"说还是不说?"赵高这次不再作鹭鸶笑,而是像只猫头
鹰在叫:"再烙一次!"
又是烙肉的滋滋声和肉焦味,又是嗥叫和泼水声,这样
接连两次,只听到刑卒说:
"启禀大人,囚犯因熬刑不过,咬舌自尽。"
"哼,拖下去埋了!"赵高似乎意犹未尽地说:“便宜了他!"
"他们在帮他解绑,尸首倒地了,他们就将他在地上拖,
像拖条死狗一样!"那名在窗口的朗中仍然在活生生地描述:
"啊,好可怜,细皮嫩肉的胸部全变得血肉模糊。"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求求你!"几名官女拥抱成一团
哭泣:"这真是天降横祸,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只听到赵高在交代典刑:
"今天这个小子算有种,但已破坏了本宫问案的兴致,明
晚再开始问,不相信不会问个水落石出来。"
"是,大人。"典刑恭敬地回答。
"注意不要再有人自尽。"赵高的声音。
"来时我已搜过身,他们可能用来自尽的东西都已没收
了。"典刑回答。
"好,多注意点。"
众多的脚步声,关铁门的声音,最后整个地下室一片可
怕的沉寂。
"都走光了,这间囚室的门锁着,铁门也上了锁。"窗口
那名郎中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在桐油灯黯淡的光照下,像
张死人的脸。他对周围这些充满沮丧绝望的可怜人说:
"各位,明天晚上又不知道轮到谁,你们怎样想法我不管,
我自己是觉得活不下去了,与其这样受尽痛苦凌辱而死,不
如早寻个痛快了断!"
"不错,要是让我这样脱掉衣服受刑,让父母所遗的清白
身体受辱,还不如早点死!"一名宫女也气节凛然地说。
"现在我们身上能寻死的东西全拿走,连裤腰带都没给我
们留下,想死,拿什么来死!"
"我这里早准备好了东西,"那个先前独占窗口的郎中诡
秘地说:"我藏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了。"
他取出一包药物来,乃是宫人都熟悉的"鹤顶红"。
"想死的就来拿吧!"他慷慨地说:"要死就死在一起,黄
泉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
众人都纷纷上前来要,他一一发放完毕,然后体贴地说:
"服药不要有先后,免得后死的人害怕,听我喊一二三,
就一起吞下去。"
十几个男女围成一个圆圈,他正好在圆圈中央,当他喊
到"一"时,就有半数的人吞服了。包括所有宫女,在喊到
"二"时,全部人都吞服下去,因为大家都怕死在后面,看别
人的死相难受。只有这位郎中没有吞服,因为他要喊"三"。
等到他喊"三"时,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他也跟着倒
了下去,可是并没有吞药,反而是过了一会,爬起来一具一
具摸尸体探鼻息。确定所有的人都断气后,他走到门口用力
擂门。
一会儿铁门开了,囚室门也开了,赵高带着典刑和两名
侍从,笑容可掬地走进来。
"办好了?"赵高微笑着问。
"幸不辱命!"这名郎中恭敬地回答。
"全死了?"赵高又问。
"属下一一检查过。"
"办得好!"赵高向两名随从示意。
两名随从一人一只手将这名郎中的手反绑。
"大人,这是做什么?"这名郎中惊呼。
"十几个人都死了,你一个人独活,让我怎样向主上交
代?"赵高又作鹭鸶笑。
"赵高,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人!"这名郎中自知绝望,破
口大骂。
"别逞一时口舌之快,你难道不想全尸走得痛快,要像今
晚那个小家伙一样?"赵高脸色变得铁青:"念在你帮本宫做
了点事,我亲手送你上路。"
说完话,赵高自袖中取出一包"鹤顶红",捏着鼻拉开嘴,
整个硬倒了下去,再将他嘴合上,想吐都吐不出来。
没过一会儿,只见他的挣扎逐渐微弱,两名随从将他丢
在地上让他断气。
典刑吓得脸色苍白,两腿像瑟弦一样,不停地抖动。
"没你的事,听话一点,就没你的事!"
"属下知道。"典刑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道什么?"赵高和蔼地问。
"嬴取熬刑不过,咬舌自尽,其余的人畏罪自尽。"
"对,就这样呈报上来!。赵高笑着点头。他又转向两名
侍从说:"还有你们两个,你们又看见什么?"
"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两名侍从齐声回答,声音发抖。
"好!有时候装聋装瞎,比自认聪明好!"赵高又作猫头
鹰笑。
赵高将典刑的报告转奏始皇。始皇皱皱眉头说:
"这样还是没查出泄密的人!"
"泄密者一定在这些死者当中,不过陛下要是不满意的
话,奴婢可以再扩大侦办。"赵高唯恐天下不乱地说。
始皇沉默不语。
在一旁侍坐的蒙毅启奏说:
"如此一来,后宫人员有了前车之鉴,相信不会再发生类
似的事情了。不过大臣收买君王身边近侍做耳目,这是自古
以来难免的事,只能今后清查防止,臣不认为该因此而兴大
狱,连累太多人!"
"蒙廷尉说得对,郎中令,今后要严密防止类似事情。"始
皇转头对赵高说。
"奴婢遵命!"赵高行礼退出,忍不住一脸的笑。
8
那夜始皇独宿咸阳宫,没有召妃姬侍寝。
虽然他居处不定,但批阅奏简文书却从来没有松懈过,都
是随车带着走,他规定自己每天必须批阅一石(百二十斤)奏
简才能休息。
今夜批完这些奏简后,他已觉得精神支持不住,经过幼
公主提醒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他不敢再找侯
公、石生他们开方配药,因为服了他们的药后,一时感到体
力充沛,男人的需要特别旺盛,但过了一段时间会加倍觉得
起惫。
经过太医的诊断,他是操劳过度,肝火上升,除了服药
清心以外,还需多休养,禁戒女色。
戒女色对他不是难事,但要他闲着什么事都不管,他还
是死了的好。于是每逢太医说他又操劳过度时,他总是笑着
为自己解嘲:
"朕已听了你一半的话,你该满意了。"
今晚他休息得特别早,睡得也好。睡到半夜,忽然闻到
一阵熟悉的焚香味,身边响起一阵轻微悠扬的琴声。
那种似醒非醒,似真似幻的气氛又笼罩住他,他想睁开
眼睛,却觉得好沉重,怎样也睁不开,只得静静躺着听琴。
弹琴的是高手,弹的是皇后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而且歌
词也是她最喜爱的——
初识卿兮发覆额,
桃花灿兮小楼西。
沧桑尽兮成眷属,
长相守兮莫分离!
他和着琴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首歌,不自觉
眼泪汩汩流出。在皇后死后,每逢听到宫人弹这支曲或唱这
首歌时,他都会忍不住地流泪,何况是在这种似睡又醒、感
情最脆弱的时候。
琴声忽歇,正在他极力想睁开眼睛让自己清醒时,只听
到有人在他耳畔细语,像是皇后的声音,但要年轻得多。这
个声音单调而一再重复:
"你睡着了!你睡着了!你在梦中!你在梦中!"
"我在梦中,我在梦中!"他跟着在心中默念。
"小柱子,我是玉姊,念你对我用情之深,怜你相思之苦,
特地来看你!"这个声音清脆甜腻。
"玉姊!"他想大声欢呼,可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
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坐起来,但身体和眼皮都好沉重,完全不
听指挥。
"玉姊,你的声音好年轻!"他发出呓语。
"傻瓜,玉姊现在是神仙,当然会越来越年轻。"
"让我醒过来,好好看看你。"他要求。
"此时此刻,醒也是睡,睡也是醒,似梦似真,情调岂不
是更美?"她轻轻吻着他的耳根。
耳根是他的敏感点,这只有皇后和几个他比较喜欢的妃
子知道。
他男性的欲火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却发觉自己无
法主动。
她为他脱去了衣服,然后他感觉一个赤裸光滑的女体在
拥抱他,亲吻他,为他做着《素女经》上记载的各种动作,但
动作却非常生涩。
"不是玉姊,也不是任何一个妃姬,她还是个处子!但哪
个宫人这样大胆,敢于如此戏弄我!"
但他这种愤怒没有维持很久,因为很快他就进入欲仙欲
死的境地,情欲的浪潮淹没了他所有的思想。
激情过去,他真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又听到刚才那个声音在喊:
"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这次他是真醒过来了,他发现身上已穿好睡袍,但脸上
湿湿的,似乎有人用冷水为他擦过脸,他翻身坐起,在灯光
下看到一个宫女跪在床前。
"你好大的胆子!"始皇怒喝。
但看到这名宫女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装皇后尸主的人,也
是他平日爱乌及屋最宠爱的侍女,再想想余味未尽刚发生的
事,他不禁心又软了,他柔声地问: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为幼弟伸冤!"宫女仰起带泪的脸,在始皇眼中更为楚
楚可怜。
"你幼弟是谁?有什么冤?"
宫女将嬴取的事说了。
"赵高敢这样胆大妄为?不过他是奉朕命行事,虽然做得
过分一点,倒也无可厚非,刑重致死,畏罪自尽乃是常有的
事,"说到这里始皇沉吟一下又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奴婢早知道幼弟这件事动不了赵高!"宫女已经硬咽着
说下去。
"那你就用这种蠢办法?"始皇厉声地说:"你认为朕是可
以用女色诱惑的吗?"
"奴婢绝无这种愚蠢想法,陛下后宫三千佳丽,奴婢还不
至自信狂妄到这种程度!"宫女擦干眼泪坚强迫来。
"那是为什么?"
"奴婢要揭发赵高一项阴谋,欺骗陛下的大罪行!"
"哦?"始皇摇摇头:"他会有什么阴谋?"
"他联合那些术士用安息香和催眠术欺骗陛下。"
"你的话作何解释?"始皇仍然不太相信。
宫女将赵高串通卢生要她假装皇后附体的事说了。
"真有这种事?"始皇惊问,但依旧有些许怀疑。
"奴婢预料到空说无凭,所以不惜亵渎陛下,将安息香和
催眠术的效用从头到尾表演一遍。"
"唉!"始皇叹口长期,神情变得非常沮丧。他虽然知道
赵高为人卑下,但一直认为对他是绝对忠诚的,真是想不到
会这样!
何况他做了这样久的神仙梦,一下就从云中跌下来,跌
成粉碎。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参与其事,要朕如何安排你?"始
皇声色俱厉。
"奴婢早就安排好了后事,先父随王翦将军征战多年,为
国捐躯在楚地,母亲早年去世,奴婢只有嬴取这一个幼弟相
依为命,他死了,奴婢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你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你的生死操在
朕的手上!"始皇装成不悦地说。
"奴婢名叫嬴英,要生操在你的手上,但死你管不了!"嬴
英昂然地说。
"你说什么?"始皇着急地下床来拉她,但她全身痉挛地
倒在始皇怀里。原来刚才她趁着擦眼泪的时候,早就吞下了
毒药。
"嬴英!你为什么这样傻?嬴英,听不听得见朕的话?朕
会严办赵高!"
"谢谢陛下……"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发生嬴英事件的同一个傍晚,也就是始皇正忙着批阅
那一石奏简,犹未休息就寝的同时。
卢生、侯公、韩终和石生几位儒生兼方术大师正在卢生
住处聚会。
卢生住处虽装潢布置得仙里仙气,但童婢成群,起居用
具豪华,不像一般流浪在街头的方士。
他坐在密室的主位上,脸在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显得
格外的神秘。
他背后神案中央有两幅画像,一幅是老子李耳骑青牛出
散关,一幅是孔子孔丘着儒服、儒巾,佩长剑。
神台上香炉袅袅,中间供着鲜花时果。
卢生首先发话:
"我得到消息,徐巿这次回会稽接家眷,虽然会稽郡守得
到消息慢一步,没有抓到他,但他派来咸阳和赵高联络的人
却在下午被捕,我们得趁早作打算。"
"徐巿在嬴政和赵高面前都比我们得宠,扳倒了他,我们
正好趁此机会出头,这是个好消息!"白发苍苍的侯公说。
"你真是祭祀前的太牢(牛)不知死活!"石生插口说:
"徐巿滞留海外不敢回来,嬴政追查,就会查到赵高和我们这
些人的关系,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那是你的说法,你教嬴政的《黄帝素女经》,完全是不
登大雅之堂的房中术,将他练得中岂不足,眼圈发黑;我给
他的药却是道地的补气强身仙方,长久服用就是不能成仙,至
少可以延年益寿。"侯公反唇相讥地说。
"延年益寿?哼,乃是和兄弟我相辅相成的壮阳药吧?要
不是韩终兄的丹药和练气,嬴政恐怕早和他先父见面去了!"
石生不甘示弱,又还他几句。
面色红润、自称六十多岁、但看上去如四十许的韩终,面
带不屑,始终未发一言。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请各位来只是转告这个消息,
怎样打算全在你们自己,我本人是准备今天晚上就走,韩兄,
你的意下如何?"
韩终被指名发表意见,他不得不说:
"徐巿迟滞不归,总会有他一套说词,再加上赵高素得嬴
政宠信,只要他美言几句,兄弟相信不会有事。再说,像嬴
政这样坚信求仙之道,出手又是如此大方的主子,哪里还找
得到?"
"当然,韩兄是靠真才实学,能让嬴政信任,像卢兄和兄
弟这种故弄玄虚、左道旁门之术,迟早会被揭穿。有人说,得
意不可再往,夜路走多了总会碰上鬼,又说知足常乐,这几
年我们虽赶不上徐巿,但嬴政所赏赐的也够我们养老了,我
赞成卢兄的意见,要走趁早。"石生不客气地说。
"就是要走也总得准备一下,"侯公说:"这几年,我看准
咸阳附近的建筑用地会涨,因此买了点地,必需处理掉!"
"唉!"卢生叹口气说:"嬴政虽然一时迷于仙道,但他到
底是个权力欲极重的人。天性刚愎自用,专任狱吏,以刑杀
立威,其余朝中大臣莫不是奉迎意旨,尸位伴食而已,这种
人不要说求不到仙药,就是求得到,我也不会帮他求。侯公,
你那点地皮算什么?嬴政答应明年给我楼船十艘,人员任我
挑用,我都不等了,你还等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韩兄,你说不对?"
"我想不急在一时,我放了点债在外面,也得费点时日去
收。"韩终回答。
"好吧,话说到这里为止,散会以后我就要走了,"卢生
微笑着说:"后会有期!"
"你就这样走?"侯公惊问。
"当然,房子是租的,童婢是嬴政赐的,一部安车,一名
书童赶马,足够了。"卢生微笑。
"兄弟也是如此,各位请了。"说着石生气立告辞,翩然
而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石生之谓乎!"卢生望着石生出门的
背影赞叹。
"那些研究小组的成员如何?要不要转告?"侯公问。
"人多口杂,传出去可不是玩的,各听天命吧!消息晚一
点,他们总会得到,让他们自己去作打算!"
"卢兄去哪里,以后是否可以联络?"韩终问。
"目前尚无定处,我等名士日后总是打听得到的。"卢生
见韩终和侯公想要留下,他当然不能给他们出卖他的机会。
众人行礼道别,脸上都装出惜别依依之情。
10
始皇下令彻查卢生装神弄鬼事件,廷尉蒙毅奉旨办案,先
将郎中令赵高扣押,再去捉拿卢生时,却发现他早在夜间逃
亡,于是将侯公、韩终及几十名研究小组成员全部收押。
侯公及韩终这时才佩服卢生有先见之明,但是悔之已晚。
始皇痛心神仙梦的破碎,再加上"一夜皇后"嬴英死在
他怀里,凄恻的表情令他难忘,他决意扩大侦办这件案子。一
夜之情使他有愧于心,他追封嬴英为哀妃。
他向蒙毅交办此案时,特别加重语气说:
"朕对赵高一向不薄,并且信任有加,他竟串通术士来欺
骗朕,丧心病狂,卿要确实查明他的动机严惩。至于卢生、侯
公等人,朕可说是尊崇备至,视为上宾,花费了这么多的钱,
原来是个大片局。徐巿滞留海外不归,卢生、石生逃亡,着
予通令天下追缉,赵高等人要速审速决!"
"臣遵命!"蒙毅急忙大声回答。
蒙家人和死去的皇后一样,都是见到赵高那副丑陋猥琐
的长相就想吐,但蒙毅为人忠厚,并不想乘机落井下石,而
是想尽量加以开脱。
为了顾及始皇的面子,蒙毅没有将赵高等人押到廷尉大
牢,而是监禁在梁山宫地下室赵高所设的临时审讯室内,这
正应了"作茧自缚,天道好还"这句俗话。
那天夜里,蒙毅首先提讯赵高。
室内的各项刑具,在摇晃的桐油火把光下显出狰狞可怕
的面目,阴森潮湿的石壁还在渗着水滴,周围站立众多凶神
恶煞般的刑卒,所有情景就和他当时审讯那个小郎中完全相
同,只是主客易位,如今他是受审人。
"赵高,你将和卢生等人串通欺君之事痛快招来。"蒙毅
说话相当客气。
在说话中,他用手环指了一下所有刑具,含蓄地说:
"这些东西,都是你设计制作而用在后宫人员身上的,构
造之巧连廷尉刑具都自叹不如,你自己应该知道厉害。"
赵高当然知道厉害,在他手下用刑致死,或是熬刑不过
设法自尽的人,并不止嬴取一个。他知道以他养尊处优惯了
的单薄身体,任何一样刑具都会送掉他的命。
因此他心一横,决定什么话都和盘托出。他装出一副可
怜的样子,用两只戴着手铐的手,擦拭着眼泪:
"蒙大人什么都用不着问了,一切我都承认,只有一样要
蒙大人开恩的是,将来呈奏我的口供时,请将我这样做的动
机详细明白转呈主上。"
"本廷尉也非常奇怪,以你目前的权势地位,要什么会没
有?偏偏要和这些术士串通欺骗主上。"蒙毅说。
"其实犯官也是一片苦心,为了主上好。"赵高泪如泉涌
地哽咽着说。
"你有什么解释,本廷尉会一字不漏转奏主上。"
"当年主上泰山封禅后,就一心想求长生不老,后来正好
有徐巿向我进言,他到过海外仙岛,犯官心中虽然也有所怀
疑,但见到主上日夜不安的样子,为了想求主上心安,所以
将徐巿推荐给主上。"
"那徐巿滞留海外不归,甚至将家眷偷偷接走,却又派家
仆来与你联络,你又作何解释?"
"徐巿因找不到仙岛,所以数年不敢归来;派家仆联络,
只是要犯官在主上面前代为说情,言他找到'青泉之泉'就
立即回来。同时他要这名家仆传言,所以找不到仙岛,乃是
每逢快接近仙岛时,就会有水怪从中作梗,因此要想找到仙
岛,就必须先找到能制伏这些水怪的能人。"赵高口才很好,
说来头头是道。
"那卢生之事你又作何解释呢?"前一件事蒙毅似乎完全
为他所说服。
"自皇后去世,主上一直闷闷不乐,龙体日益清瘦,食不
下咽,睡不安寝,这是后宫人人都知道的事。犯官看这样下
去,主上身体一定会衰弱,国事也会因此荒废无人治理。恰
巧卢生有次闲话,说他曾从西域异人习得催眠术,可以将人
催眠到半醒半睡状态,而催眠者就能左右被催眠者的意志。为
了缓和主上思念皇后之苦,所以犯官和卢生就商议这次的行
动。我做这两件事本意都是为主上好,蒙大人开恩,在主上
面前多加开脱。赵高不死,定当粉身回报,即使不能挽回,赵
高在阴间也会结草以报!"
说完话,赵高满脸泪痕,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很快前
额就血流如注。
蒙毅没有什么好再问的,就使赵高还押,单独囚禁在先
前宫人集体自杀的空室里,再继续审问其他的人。
赵高虽然没受到一点刑法,但单独关在这样空旷的大石
室里,除了草堆没有任何卧具,冷得牙齿打颤,双手抱头蜷
伏在草堆里面。
他鼻子还闻得到尸臭味,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那些人
披头散发,嘴边还挂着血丝向他索命。带头最凶猛的是那个
小郎中,他张开没有舌头的血盆大嘴要咬他的头。
他又冷又饿,又倦又困,却是不敢闭上眼睛,实在支持
不了而睡着时,立刻就为各种恶梦吓得惊叫醒来。
这几夜的经验使他养成以后常做恶梦的习惯。
11
始皇在南书房接见廷尉蒙毅,听取赵高案结案情形,幼
公主侍坐。禀奏完案情及赵高的解释后,蒙毅说:
"按律赵高当灭族,诸生应处死,但赵高所解释并不是没
有道理,念在他本意不恶,还请陛下宽恕。"
"朕倒是头次见到这种怪事,廷尉为犯人求情!"始皇笑
着说:"但你可曾想到,赵高气量狭小,睚眦必报,这次你不
管判他什么罪,他将来都会报复。"
"蒙毅是以事论事,赵高行为当诛,但存心可悯,"蒙毅
争辩说:"而且他知道臣是奉命行事,又在帮他说情,他怎会
转而恨臣?"
"不可,赵高是条毒蛇,只要碰到他,他咬人是本性,并
不需要任何理由。处死他,免灭族。"始皇语气坚决地说。
蒙毅还想再争,却看到幼公主在向他使眼色,他一时会
不过意来,幼公主开口说话:
"蒙大哥,你就照陛下的意思办理。按理说,赵高是陛下
儿时的玩伴,又是胡亥公子的师傅,陛下与赵高的关系,比
你和赵高的关系亲密得多,陛下如此决定,当然自有他的深
思。"
"到底还是幼公主明理。"始皇夸奖一句。
蒙毅不便再说什么,始皇正想跟他谈别的事,幼公主突
然又说:
"父皇,儿臣在上苑栽上几株异种花,不知道名字,听闻
蒙大哥是园艺专家,儿臣想带他去看看。"
"好吧,"始皇答应:“朕还要和蒙毅商量正事,早去早回!"
蒙毅满头雾水的跟着幼公主出到外面,才抱怨她说:
"我和陛下正在谈正事,你为什么这般孩子气?"
"你不是想救赵高吗?"
"是啊,这跟你拉我出来有什么关系?"蒙毅还是不懂。
"看赵高那副讨厌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救他?"
"这不是讨不讨厌,而是理应如此。第一,他做这件事的
本意不坏,第二、他父亲曾为庄襄王替死,杀了他,主上日
后也会后悔。你刚才为何阻止我动谏?"蒙毅叹口气说。
"第一、以你的身份,你阻谏不了父皇,弄不好还会受罚,"
幼公主学蒙毅说话的口气:"第二、据我所知,救赵高的有力
人士就快到了,你留在那里反而误事!"
"是李斯?"蒙毅问。
"李斯在父皇面前说话的力量还不如你,当然另有别人,"
幼公主叹口气说:"其实像赵高这种人死一百个也不嫌多,你
知道吗?据宫中有人告诉我,那天泄密给李斯的人就是赵高
本人,他和李斯本来就是狼狈为奸的老搭档,朝里宫中,互
通声气,一下害死这么多人!"
"死无对证,主上既然不愿追究,我也不愿为此兴大狱。"
蒙毅也叹了口气。
正说话间,只见公子胡亥带着两个老妇人来了,其中一
个更是一边走,一边嚎啕大哭。
"这两个老妇人是谁?"蒙毅大为吃惊:“竟敢在宫中哭闹,
而且没有人管!"
"这两个人你不熟,可是后宫的人都怕她们,来头可比你
要大多了。"幼公主笑着说。
"那会是谁?"
"跟在胡亥后面的是父皇的奶娘,披头散发、哭着撒泼的
是赵高的老娘,她可也是自小抱着父皇的。"幼公主脸上浮起
顽皮的微笑。
"难怪你要借口将我拉出来。"蒙毅恍然大悟。
"你留在那里,父皇和你都会很尴尬,"公主忽然又正色
地说:"你到底想不想救赵高?想救的话,你在外面呆一会,
让我助他老娘一臂之力;不想救,我们就到上苑去赏花。没
有骗你,的确有几株我不知名的异种花开了。"
蒙毅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幼公主叹了口气说:
"明知道是毒蛇,可是没犯着你,就不忍心打死它,你存
心太仁厚,怎么当廷尉!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
12
幼公主进得南书房,就看到一幕感人的场面。
始皇坐在书案,神色不安,口中连连喊着:
"赵妈,奶娘,并不是朕不通融,而是赵高犯了国法,理
当治罪。"
奶娘则跪在一旁,口中喃喃有词:
"陛下,就念在赵高小的时候,样样让着你,事事都护着
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赵高的老娘则是一言不发,只顾磕头,额头鲜血涔涔而
下。
始皇瞪了胡亥一眼,意思是怪他不该找这个麻烦。胡亥
低下头,装着看不见。
始皇看到幼公主进来,像是见到救星一样,连忙问她说:
"蒙毅呢?朕和他还有重要公务要谈。"
幼公主行礼说:
"他正在帮儿臣鉴别几株花,恐怕还得等一会儿才会来。"
接着,她又装得不认识这两个老妇人的样子,站到胡亥身旁,
细声地问胡亥:"小哥,这是怎么回事?"
胡亥只望了望始皇,没有答话。
"哦,你还没见过?这一位是朕的奶娘,另一位是赵高的
母亲,现都居住在长安,她们是为了赵高的事求情。"始皇淡
然地说。"
"哦,这位大娘好可怜,额头流血流成这个样子,还要叩
头,痛不痛啊?"幼公主装出和她年龄相称的天真娇憨,再偷
偷看始皇一眼,看到始皇脸上已出现不耐烦的神色。
她熟知始皇的脾气,这表示他开始有了反应。
果然,始皇向侍立在两旁的近侍说:
"去上苑把蒙廷尉找来,另外将这两位大娘请出宫去!"
近侍一声"遵命!",就要执行,幼公主制止他们,一面
向始皇说:
"启奏父皇,蒙大哥现在弄得满身是泥,仪容不整,如何
来见父皇?等他整理好,他自会回来。至于这两位大娘,就
交给儿臣处理吧!也许比较方便些。"
始皇看到她肯接这两个烫手山芋,当然高兴地准了,同
时他也想看看,这个鬼灵精的女孩,如何处理这个连他都感
到棘手的问题。
奶娘一听始皇要赶她们出宫,伤心得大哭起来,紧皱着
布满皱纹的眉头,也跟着磕起头来,嘴里还嚷着始皇的小名:
"赵哥儿,你不能这样,求求你,千万不能杀赵高,他可
是陪你从小玩到大,一直在伺候你的人,他对你始终是忠心
耿耿的。再说,他父亲替先王死了,只留下这半条根!赵哥
儿,你就行行好吧!"
赵高的老娘听到她的话,更是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头
磕得更勤了,鲜红的血迹染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显得恐怖
吓人。
侍立一旁的近侍都垂下头,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胡亥也随着跪了下来,可是他知道始皇的脾气,不敢说
任何话。
两颗满是白发的头越磕越快,一起一伏,就像两道白色
浪花,两个老妇人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还加上奶
娘的大声哭喊:
"赵哥儿,行行好,赵哥儿,行行好!"
始皇眉头紧皱,额头中间那根青筋直跳,似乎已忍耐不
住,就要大发雷霆。
幼公主却明白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她走到两位老妇人
中间,一只手拉一个,不让她们再磕下去,她先向赵高的母
亲说:
"主上现在这样大了,自有他的主张,再不是你抱着帮他
把屎、把尿的小时候那样听话了,再说赵高已被阉了,又不
能传宗接代,你真想不通,还要为他守这么多年的寡!"
听到她这样说,赵母更大声哭号起来,像头受伤的母狼。
接着她又转向奶娘说:
"奶娘,你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是这样不懂事,你自认为
主上样样都会听你的?现在主上可不需要再吃你的奶,而且
你也已经没有奶可以给他吃了!"
奶娘反而停止了哭,两眼看着始皇,泪如泉涌。她哽咽
着对始皇说:
"赵哥儿,早知道这样,我绝对不会来,这多年来,我从
来没请求过你任何事,这次我只当是你和赵高的私事,他这
样做,也是为你好,你们小时候还不是骗来骗去,想不到是
犯国法的事,奶娘冒犯了你,让你为难!"说完话,她又跪下
叩头。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始皇突然暴怒,两手一挥,书
案上的竹简纷纷落地。
他站起来,向幼公主大吼:
"你去告诉蒙毅,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有人再来烦
朕就好!"
"好了,没事了!"幼公主安慰两位不知所措的老妇人说:
"现在走,正是时候。"
幼公主心细,她看到始皇的眼睛竟也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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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一团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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