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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秦始皇大传--2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8:25 1999), 转信

第二十七章 祖龙之死


                1


    会稽郡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始皇经吴县渡江水(现长
江)至海,乘楼船北上,目的地是琅琊,他始终忘不了琅琊
山上的美好风光。
    在船上,他时时是由蒙毅和张良作陪,反而将李斯和赵
高丢在一旁。
    东海上一路风平浪静,始皇及从臣所乘的那艘楼船,既
大又设备舒适,生活在上面,感觉不出和平地有太大的差异。
    时值仲冬,海上甚寒,但船舱内生气火盆,焚着玉兰花
香料,温暖和芒香犹如置身于春天的花丛里。
    始皇喜欢听张良谈东海轶事,花山仙迹。他看出这个俊
秀的年轻人,不仅博学多才,而且比常人多了一种不臣君王
的飘逸之气,这种人,君主只能以之为友为师,绝无法要他
作你的不二忠臣。
    始皇在想,中隐老人年轻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
他始终以未能见到恩师年轻时的倜傥洒脱为憾事。
    始皇本身所学也甚博杂,再加上多年的行政经验,认人
识人可说中肯绝顶,不太会看走眼。
    开始时,他见到张良这种英才,还想笼络收为己用。他
认为只要过不多久,让他多点实务上的经验,将来会是他留
给子孙的宰相之材。
    但看到张良这股"仙气",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可是他绝未想到张良会是在博浪沙投掷大铁锥,差点要
了他老命的那个"盗匪"。
    在张良这方面,他先前还单纯认为始皇只是个专制、富
于谋略的独裁者,但经过多日的深谈以后,他发现始皇不仅
雄才大略,处事明快,有他独到的见解,而且他最大的长处
是知人善用,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且是什么样
的人他都敢用,也用得很好。
    也许,他唯一的缺点是他太过于自信,像李斯、赵高这
种毒蛇似的小人,他也敢养在身边。
    张良知道,只要始皇在一天,天下想乱都乱不起来;但
他一死,天下想不乱都不行,扶苏仁慈,能得民心,立扶苏
也许可使天下生民逃过又乱一次的浩劫。
    张良有时对自己也感到奇怪,自遇黄石公后,思想竟会
有如此大的转变,以前他时时志在复国,自认为和强秦——
尤其是嬴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自受到黄石公的教导
以后,他的眼光和胸襟都放大了。
    韩王算什么?嬴政又算什么?他们谁能为天下人谋福,就
应该受到爱戴。嬴政做事也许过于性急一点,但除了建阿房
宫和骊山陵墓外,其余的工程都有它们的必要。
    也许嬴政在这点上做得太傻,他想将数千年来君主及诸
侯荒淫懒散所留下的担子,一个人一下就整个挑起来,他做
得真是吃力不讨好!
    他同时也看得出,始皇这次海上之行,名义上是要找海
神决战,除掉海神阻碍他求取长生不老仙药,实际上他是想
发展海上武力,消灭海盗,向海外作进一步的扩张。因为每
到一处港口,他都会要从臣找当地父老记录港口潮汐、气象、
水文、吞吐量和其他各有关资料。
    只是,始皇有这个习惯,在事情未成熟前他绝不声张,这
是独裁者处事明快的秘诀,但也是独裁者的悲哀,因为他们
不知道先发动民意和制造民意。
    张良只将发现到的这些事放在心里,连蒙毅他都不提起。
他和始皇经常谈到的,只是如何与海神决战的神(鬼)话!
    那天海上无风,阳光也特别好,始皇半躺在锦垫上,蒙
毅和张良陪侍谈话。始皇一时兴起,笑着对张良说:
  "张生对东海神仙之事甚熟,朕这次到海上,是为了向海
神进行决战,张生对海神的由来是否清楚?"
  "臣略知一二。"张良恭敬地回答。
  "说来听听,蒙卿也注意听,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
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始皇闭目养神而听。
  "海神相传姓敖名广,身兼东海龙王,另有三个兄弟分别
为南、西及北海龙王,都为神龙所修炼而成,经过上帝封命,
敖广为金龙所变,神通及地位都非兄弟所及,因此封为海神,
掌管四海,而所有通海的江神、河神全都是敖广的儿子。"张
良津津有味地说。
  "这样说来,上次附体在你身上的就是敖广了?"始皇问。
  "正是。"张良回答。
  "他说朕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这是为何?"
  "举凡人间帝王将相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敖广的话大概不
会假。"张良说过一次鬼话,就只好逼得再说一次。
  "敖广即然为神,朕目前为凡人,是否能斗得过他呢?"始
皇口中如此问,心里想的却是能否征服海洋,找出海中或海
外土地。
  "人定胜天,以陛下的智慧和毅力必能征服四海,何况只
是一个敖广!"张良看出始皇问的话中有话,也就用弦外有音
的话回答他。
  "不错!"始皇似乎也懂了张良的弦外之音,仰天哈哈大
笑:"张生真是善解人意,朕正是要连败他们兄弟——东南西
北四龙王,连他的儿子江神、河神也要纳入朕的掌握,只准
他们造福黔首,而不准为害朕的子民!"
  "陛下的心愿必能达成!"张良语带鼓励地说:"只是事缓
则圆,凡事不能操之过急,需要一步步的来。"
  "当然,当然,"始皇仍然带笑地说:"朕会逐个逐个地击
败和征服。"
    海风转大,近侍催始皇下舱休息。
  "你们在打些什么哑谜?"蒙毅私下问张良。
    张良微笑不语。



                2


    当晚,始皇心情特别好,也许是和张良的一席谈话,又
引发了他的雄心壮志。
    近来他老是失眠,常觉浑身倦怠,小腹上方肝的位置,常
常隐隐作痛,细摩之下,会发现有硬块。
    据御医诊断为操劳过度,肝火太旺,除了应多休息外,应
服药清消肝火。始皇听到御医的话还是那老一套,忍不住笑
言讽刺:
  "朕现在从早到晚躺在软榻上和人谈山海经,算不算是休
息?"
    随行的也有几名妃妾,以往始皇治失眠的良药就是行房,
一阵激情过后,要近侍将女人带走,他很快就能入睡。近来
医嘱不准他近女色,他只有靠饮点御医所配的药酒,微醺而
后睡着,但饮量越来越多,又遇到医御的反对,他们的立论
是酒伤肝,不能多饮,戒除为妙。
    今天他照着御医限制份量喝了几杯药酒,却不像往日那
样昏昏欲睡,而是越想越兴奋。他在想他伟大的海上水师;他
在计算新造一千艘海上战船要费多少时间、多少钱,工匠要
从哪里找。
    的确,阿房宫可以停建,工匠木料用来造战船绰绰有余,
还有骊山陵墓,他不急着死,现在建不建都没有关系,这些
哪比得上拥有一支强大的海上水师!
    嗯!一千艘战舰,每条船上除开舵工及其他工作人员外,
应该能载全付甲胄骑卒一百人,千艘的总容量就是十万骑兵,
当然,要是载的是步卒,那数量还可加两倍。
    一支十万骑兵的部队,就足够驰骋任何地方了。
    当然,船上除了用帆作动力以外,船两侧都要设桨,不
要像他现在所乘的船这样,海上无风,就全靠船后的两支橹
在摇。另外,船上要装置特大的劲弩和投石机,可以发射利
箭巨石,也可以发射火箭和油弹攻击对方船只。
    战船本身不只是作运兵之用,本身就应该是一个战斗利
器。
    还有,每艘母船至少要附十艘子船,以便没有码头的浅
水沙滩,所运的部队也可以登岸。
    还有……还有……
    一样接一样的构想和计划,像海中波浪似的,一波接一
波涌入他的脑海。
    他仿佛看到自己率领着这支海上雄师,接连征服海外一
处又一处的地方。每到一处,那里的人民穿着中原所见不到
的奇装异服,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跪伏在地上喊"万岁!"他
要派人教他们用秦语喊"万岁!"这应该是最容易不过的。
    距离近的,可以纳为大秦版图建郡,一切照新收地处理,
设官分职一如内地。路途太遥远的,就派遣教化人员在该处
宣扬中原文化,一如现在的藩属。
    这时候典客的编制太小,已经不够用,应该扩大,也许
另成立一个专营海外领地地机构会更方便。
    他要多找一些像任嚣这类的人才,分别镇抚各领地,用
他的治番八字诀:"怀柔,优遇,教养,同化。"来将这些地
方一一转变成大秦的版图。
    到时候,他的出巡不再像如今这样只限陆地和沿海,而
是要乘风破万里浪,巡视一次海外领地,恐怕就得费时一年,
那朝中要何人留守呢?
    的确,应该是立太子的时候了!但要立谁?胡亥?他太
愚蠢,无法独当一面。再说要是建立了横跨海内外的偌大帝
国,他继位后会无法控制!
    立扶苏,也许太过仁慈宽厚,恐怕斗不过李斯和赵高这
班小人,不过没关系,他会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里就将他们
带到哪里,在他的眼皮下面,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他才
能要他们尽心力,而这两个人都是极有才干的,值得利用。
    等到扶苏立位,当然可以让他们退休,甚至是杀了他们!
    也许,太子只是留守,永远也不会继位……因为……因
为……他这次战胜了海神……海神叫什么名字来着?……哦,
他叫敖广……他只要战胜敖广……去除了去仙岛的障碍……
他取服了"青春之泉",就会长生不老!
    哈,太子不再是继位者的专属称号……而是……而是留
守者的尊称……太子……留守……
    始皇朦胧入梦。



                3


    始皇梦到自己徒步行走在茫茫大海上,没有船只也没有
从人。他习惯了在众人拥戴下出行,环顾左右寂无一人,心
上有股难以形容的孤独和寂寞。
    还好,他的龙泉宝剑在腰,给了他不少的抚慰。
    迎面打来的浪涛像小山,奇怪的是都没有撞击到他脸上,
而是从他的脚底平滑过去。
    他始终是走在怒涛奔腾的波浪间,但也一直是如履平地
地向前行。
    他远远看到一处海岛,很像徐巿口中形容的蓬莱仙岛,在
梦中他仍记得现在时值仲冬,那岛远望去却是一片碧绿,青
翠欲滴,岛中央最高的山峰没有冒烟,也是绿油油的长满丛
林。
    他继续往前行,仙岛越来越近,他仿佛看清了岛上的城
市街道和港口,还有在上面走动的行人。
    啊,一切正如徐巿所形容的,黄金、白银为宫阙,奇石
铺路,珠玉嵌墙,只是周围海中看不见徐巿所说的火轮船。
    大理石建筑的码头上,逐渐聚满人群,他越行越近,似
乎能看清码头群众的人头。忽然他看到码头上的人都纷纷下
跪。
  "万岁!万岁!"
    始皇大感诧异,岛上今天有贵宾来?但他环视四周,浪
涛汹涌的海面上,仍然只他孤寂一人,难道说他们是在欢迎
他?正在他狐疑之间,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他们在高呼:
  "始皇帝万岁,功过三皇,德超五帝的秦始皇万岁!万万
岁!"
    群众的"万岁"声,盖过了海浪的声音,就像暴风雨中
的雷声盖过风雨声一样。
    不错,他们是在欢迎他的!
    始皇高兴得难以形容,想不到不用战船,他的声威已传
到了仙岛,难道说徐已比他先到一步?
    他兴奋感动,真想不到仙岛上的人这样爱戴他,看样子,
他要求点"青春之泉"应该没有问题!
    他踏着波浪而行,越过层层波浪,有如平地。
    突然,天空乌云密布,亮起火蛇似的闪电,雷声此时又
盖过了群众的"万岁"声和海浪声,等到雷声过去,仙岛不
见了,在他前面海中不远处,一字排开大约十几个龙头人身
的怪人,全都宝剑在手。
    当中一个金龙头的怪人,未说话先仰天哈哈大笑,笑了
很久才止笑说道:
    "嬴政,你果真来了!"
    始皇想起金龙应该是海神兼东海龙王敖广,他礼数周到,
拱手施礼说:
    "嬴政并没有入侵你领土的野心,只是想到仙岛求取一点
'青春之泉'而已,为何要阻挡于我?"
    你这几天心中想的是什么,不讲出来,凡人不会知道,难
道孤家这个神也会不知道吗?嬴政,你太小看了神的神通了!"
    始皇听他这样,明白今天不能善了,也就缓缓拔剑出鞘,
只见龙泉宝剑恰似一泓秋水,在闪电中熠熠发光。始皇大声
喝道:
    "敖广,认得此剑?"
    敖广及从人一见龙泉剑,惊吓得都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
敖广更是惊呼出声:
    "龙泉剑!"
    "不错,"始皇傲然地说:"天下第一名剑,专斩孽龙的龙
泉宝剑!"
    相传龙泉剑为黄帝所遗留,他曾用这把剑砍下蚩尤的头,
而蚩尤化作一条无头赤龙飞去。
  "说到孽龙,你才是将天下弄得大乱的大乌龙!"敖广狠
狠地骂道:"你不但弄乱了陆地,还想翻江倒海搞浑海洋!"
  "龙泉剑下历来不斩无名之人,你我都是帝王身份,在你
身边的这些孽龙又是些什么?"始皇执剑喝问。
  "嬴政,你真是孤陋寡闻!"敖广说:"让孤家为你一一介
绍。"说罢敖广又是仰天一阵狂笑,笑声使得天地风云为之失
色。



                4


    敖广指着左边一个白色龙头、身穿白色锦绣龙袍的人说:
"这是孤的二弟西海龙王敖智!"
    始皇点头为礼,因为他记得中隐老人的话,越是会咬人
的狗越不会叫,斗剑时期命大喊大叫的人,全是胆怯心虚,借
着骂人来壮胆,本身早就失去冷静,未出剑就输了一半。
    敖广又指着右边的一个红色龙头,身穿红色龙袍的人和
黄龙头黄龙袍的人说:
  "这是孤的三弟南海龙王敖仁,四弟北海龙王敖信,其余
全是我们的太子,担任各江河之神,用不着再介绍了。"
  "父王请慢,还有孩儿要自我介绍一下。"随着说话声从
列队中走出一人。
    始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小金龙,凭直觉他要比其它
的龙年轻得多。
  "嬴政,你还认识我吗?"他一出来就出声怒吼。
    始皇轻蔑地摇摇头。
  "从来没见过。"
  "我乃钱塘君是也,"这个金色小龙说:"还说没见过,你
破坏我的好事,打破数千年来的成规。"
  "原来是你这条淫龙,朕正要斩你为你所害的数千女子偿
命,祭祷那天你为何不敢出面,现在才仗人多势众?"
    钱塘君气得满脸通红,也不请示父王,举剑就刺。
  "孩儿小心,你一个人不是隐者之剑的对手!"
    但他的喊叫还是慢了一步,只见始皇用了一招"指地问
天"起手势,轻巧的拨开钱塘君的剑,顺势来一招"横扫千
军",以剑作刀横削,一颗龙头就飞上了天,无头人身一蓬血
箭喷了出来。
  "我儿!"东海龙王敖广出声痛哭。
    其余龙王及龙子、龙孙皆惊呼失色。
  "嬴政,你心狠手辣,不顾都是龙族的道义,今天非要你
碎尸万段不可!兄弟孩儿们,不要管什么单打独斗规则,大
家一起上!"
    十几个龙头人身的龙王及龙子、龙孙一拥而上,将始皇
围在中央,纷纷从各方面围攻,始皇使出隐者之剑中屠狗者
所用的那招,群龙兵器一一被他击落丢手,最后只剩下敖广
一个人剑尚在手。
    群龙跳出战斗圈外,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大家全
知道龙泉剑专斩孽龙的厉害。
    敖广带着哭声嘶吼:
  "嬴政,你杀我子,孤家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始皇横剑在胸,心定气闲地笑着说:
  "敖广,还有什么绝招,全都使出来好了!"
    只听敖广突然一声龙啸,大海跟着翻腾起来,无数鱼、虾、
蟹、龟等水族,纷纷露出水面,各拿奇形怪状的兵器,向始
皇围攻上来,一时间攻得始皇手忙脚乱,顾到左方就顾不到
右边。
    这时候,只见东海龙王敖广一声石破天惊地长啸,像条
金色长虹似地跃起,一剑直刺始皇胸前。
    始皇感到一阵疼痛,胸前伤口鲜血汩汩流出,他一心慌,
脚下踩空,他不再是踏凌波浪如履平地,而像是掉入悬岩,一
直在往下坠落。
    他耳边还听到敖广得意的大笑,说话的声音像发自空谷,
满耳周围都是回音:
  "嬴政!你胸部中我一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死……你就
会死……哈哈……哈哈……我会随时跟着你,看你死时痛苦
的样子!哈哈……哈哈……"
    始皇从梦中惊醒,全身都流着冷汗,摸摸胸口,真的在
隐隐作痛。
    值夜近侍听到他在梦中的叫声,也连忙赶进舱来。
  "陛下又做恶梦了?"近侍关怀地问。
    "嗯,没事了,你出去吧!"始皇有点腼腆而不耐烦,就
像惯于说谎的孩子又被别人视破一样。
    恶梦!恶梦!他这一辈子都为恶梦所困扰!



                5


    始皇的船队继续在海上航行,到达离琅琊不远的地方,风
浪突然转大。
    始皇想起梦中敖广所说的,他要随时跟着他,看着他痛
苦地死,因此,他绝不能示弱。虽然几天来他都感到胸部隐
隐作痛,有时还会轻微发烧,他仍装得若无其事,照旧在甲
板上晒太阳,和蒙毅、张良聊天。
    有天他实在忍不住,将那晚的恶梦告诉张良,要他为他
解梦。
    张良恭敬地回答说:
    "梦其实有很多种,有能解释的,也有不能解释的。有的
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想得太多,
这个人或这件事,就会出现在梦中。"
    "照你这样说,朕是白天想这件事想得太多,所以才会有
此恶梦,"始皇双手放在胸前,却不愿说出胸口疼痛的事:
  "还有哪些梦是无法解释的呢?"
    "大部分的梦都不需要解释,很多人在睡觉时,受到外界
的刺激,也会以梦的方式表达出你的反应。譬如说,有水偶
尔滴在脸上,人就会梦到下大雨;蚊虫在耳边叫,有时会反
应在梦中出现打雷的现象等等。"
  "前几天晚上可没有蚊子在耳旁,可是朕却梦到闪电打雷
的声音。"始皇不服地说。
  "臣只是举例而言,不一定某种刺激就会产生某种固定的
反应,梦中的反应乃是千变万化的。"
  "这样说来,圆梦者所说的梦能预兆,乃是无稽之谈了?"
始皇怀疑地问。
  "不然,"张良摇头说:“梦有时是某种事情要发生的先兆,
这种梦是可以作解释的,不过这种梦要具备三个条件。"
  "哦?要具备哪三个条件?"始皇的兴趣被提起来了。
  "第一,梦必须完整。第二,梦必须清晰。第三,醒来时
必须是在半夜。"
  "朕这个梦都合乎这三个条件,应该属于可解释类了!"始
皇半信半疑地说。
  "正是。"张良说。
  "那敖广说是要随时找朕报仇,我们应该预作防备。"始
皇有点担忧地说。
    他没告诉张良敖广说要等着看他死的话,他讳言死,根
本不愿提到"死"这个字。
  "陛下放心,这可由臣来安排。"张良安慰他说。
  "你要如何安排,可否先告诉朕得知?"
  "海神只有在梦中才能以人形出现,他要是随时都窥视在
陛下左右,那一定是化作海龟或大鱼,所以陛下可以在船上
安排强弩和巨网,发现有巨大的海族,就加以捕捉或射杀。"
  "这个安排甚好,只要敖广敢纠缠不清,出现在朕眼前,
朕就要亲手加以捕捉或射杀!"
    始皇开心地笑了。
    海上风浪加大,近侍又来催始皇下舱休息,始皇也感到
身体倦怠,想小睡一下,于是交代了蒙毅准备捕杀海神事宜,
他就下到卧舱去了。
    在恭送始皇下去船舱以后,蒙毅半埋怨半开玩笑地对张
良说:
  "你对主上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张良长长叹口气说:
  "说一次谎话,为了要圆谎就得继续说无数谎话,说到后
来,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了,可见装神
弄鬼的事是做不得的,哪怕目的是完全正确的。"
    蒙毅面有愧色的沉默,避开张良的目光,看到海上远方
去。
    张良接着正色地说:
  "我刚才对主上所说有关解梦的事,的确是真话,有的梦
确实可以预兆未来的事!"
  "那你对主上的梦,要如何解释呢?"蒙毅转过脸来,急
切地注视着张良问。
  "主上的梦,可说是真假参半,部分是预兆的,部分是日
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你解释来听听。"
  "大战敖广,斩杀钱塘君,这些梦境的出现,乃是听我谈
 '山海经'听多了,而且他早存有杀钱塘君为民除害,以及击
败海神,求取仙药之心,所以凑合起来在梦中出现!"张良笑
着说。
    "那敖广刺他的那一剑呢?"蒙毅追问。
    "这是某种不良预兆!"张良忧形于色地说。
    "不良预兆?我听某个博士说过,根据《周公解梦》此书,
被人刺,见鲜血,乃是上上大吉?"蒙毅立即反驳。
    "《周公解梦》乃是后世阴阳家,假借周公名义所杜撰,
根本是些信口雌黄之谈!"张良轻蔑地说。
    "那依你要作何解释呢?"蒙毅反问。
    "廷尉要听真话,还是要听敷衍讨好之言?"张良认真地
问。
    "那还用得着说,当然是听真话!"蒙毅也严肃地回答。
    "主上被敖广刺那一剑,表示主上原先的肝疾,鲜血直流,
预兆病情会突然变得严重。"张良沉吟地说。
    "真的?"蒙毅惊问。
    "廷尉,你应该看得出近日主上脸色焦黄,精神不振,和
我们言笑都是勉强装出来的,这都是肝疾恶化的象征!"
    "那该如何是好?"蒙毅急得没有了主意:"在这路途当
中!"
    "李斯和赵高都是小人,主上病情有变,廷尉就随时不可
离开主上身边,提防他们动手脚。"张良张望四周无人,压低
了声音说。
    "他们敢加害主上?"蒙毅也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充满愤
怒和怀疑。
  "这他们绝对不敢,"张良抚慰他说:"张继是指立太子之
事。"
  "张先生的意思是……"
  "始皇此刻假若有事,必然会立扶苏……"
  "我明白了。"蒙毅点头说。
    两人会意,但都陷入了沉思。



                6


    为了讨始皇欢喜,张良建议在楼船船头、船尾及两舷,派
人准备连发劲弩和巨网,凡发现有水物即予射杀或捕捉。但
至琅琊的一路上,并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射杀的只是一些小
鱼小龟,网到的也是一些小蟹小虾,没有疑似敖广的大东西。
    更可证明没抓到敖广的是,始皇几乎夜夜都做恶梦,敖
广不是和他恶斗,就是哭喊着要他偿还儿子的命。
    到达琅琊港口,始皇上岸休息,船队也借这段时间补充
粮食,加添淡水。
    果然琅琊太守向始皇禀奏了一件怪事,就在始皇梦斩钱
塘君那一夜,浙江水突然低落减退,大潮时也到达不了平时
的水线。会稽太守乘此大好机会发动黔首修堤,预计堤防修
好后,水患从此根绝,而同时进行的渠道和水库建筑好以后,
沿江荒地都将变成肥沃良田。
    始皇当然高兴听到这项好消息,因此更确信那天晚上的
梦是真实的。
    连带更增强了他求取长生不老药的信心。
    在琅琊台上住了几天,眺望秀丽的山景和壮阔浩瀚的大
海,始皇觉得精神好了不少,虽然御医和几位近臣都已知道
他的肝病越来越严重。
    蒙毅好几次想提立太子的事,全都为始皇兴高采烈的态
度所打消,他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兴致。
    李斯和赵高同样想进言,可是他们不敢。
    始皇亲眼看到他自己的成果,二十八年初登琅琊,这里
只是一处荒凉没有人烟的偏僻的海岸,自他下令迁移三万户
来此,如今已蔚成大邑,不但渔耕发达,也建立了良好港口,
商贸四通八达,几乎可直追即墨。
    在留连不舍的情况下,始皇又登船北行,这次主要目的
是北部海域,他要探勘北方港口,也希望在海上找出敖广刺
杀或捕捉。
    不过,他对琅琊的依恋不舍,自己有了不祥的惊觉,他
自知有病,但并不认为有多严重,但对琅琊那种依依不舍之
情,却表示他的意志力已逐渐衰退,是因为他老了?他才五
十岁,祖父秦昭襄王在他这个年龄,正是积极向外发展,意
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时候。
    还是他真病得严重,以致意志消沉,压制不住对旧昔事
物的依恋?
    他这辈子都紧记恩师中隐老人在教他帝王学时,所告诫
的那番话。老人说——
    一个称得上好的君主,必须意志力坚强,而要做到意志
坚强又必须紧守"不依、不恋、不怨、不悔"四项原则。
  "不依",帝王的生涯本来就是孤独寂寞的,他站在所有
人之上,只有别人依靠他,他绝无法依赖别人,否则就会造
成大权旁落。
  "不恋",在事物方面,留恋旧的,就不能开创新的;在
人的方面,惜恋旧人就不能大刀阔斧地提用新人,会造成腐
化、老化。而在个人感情方面留恋往日事物,就没有精力和
勇气向未来挑战。
  "不怨",君主要有"有功分众人,过由一身当"的担待
和宽大胸襟,这样才能受到底下九臣的敬重和心服。有功归
己,有过怨人,一定会造成众叛亲离的结局。
  "不悔",再大的失败,只要保持君主的权力,就有重新
来过的本钱,时间和精力用在追悔过去,不如用在开创将来。
    始皇自信平生都能做到这四项原则,所以能统一天下,威
慑群臣,没有任何臣子敢自夸他是朝中不可或缺的人,但现
在,他凡事都想找蒙毅和赵高商量,对琅琊台竟怀着"美好
时光不再"的缅怀心情。
    他是老了?
    还是真的病得很重?


                7

    一百余艘大楼船,以战斗队形分成数列、数行在大海上
航行,乘风波浪颇为壮观。
    每艘船上准备好了连发劲弩和巨网,发现水物就予以射
杀捕捉。
    始皇全身朝服端坐头排中间的楼船船头,李斯、蒙毅和
张良侍坐,赵高和座船船长两旁侍立。
    他手执连发劲弩,箭已上弦,一面注意水面上动静,随
时准备"敖广"的出现,一面还在看船队的操演。
    座船船长也就是整个船队的都尉,他以鼓声和旗号指挥
整个船队变换各种攻击队形。
    始皇精神奕奕,似乎忘了身体的疼痛,他不时转过头去
夸奖和勉励都尉几句。
    这只是七拼八凑由江上水师楼船组合而成,就有如此相
当不错的场面,要是将来一千艘海上水师建立起来,那会是
多伟大、多壮观!
    那天,船队通过之罘山海域进入渤海。
    忽然,左侧最边上的楼船发出了短促紧急鼓声,由远至
近,一艘一艘的船接连相传过来。
    船队都尉命旗语手打旗问讯,接着向始皇跪禀:
  "启奏陛下,左首第三号船发现敌踪!"
  "敌踪?是海盗船?"始皇笑着说:"好大胆的海盗,连朕
一百多艘大船队也敢打劫起来?"
    楼船都尉跪在甲板上不敢插嘴,等到始皇把话说完,他
才又禀奏说:
  "不是海盗,乃是发现了一条小船般的大鱼。"
  "真的?"始皇高兴得站了起来:"何不早说!你下令将鱼
赶到中央,由朕亲自射杀!"
    都尉命人打出旗号,传出鼓声,随着头排十多艘船,迅
速改变了包围队形,最左侧的两艘船超前拦在前面。
    包围圈逐渐缩小,每艘船的劲弩手和投石机纷纷发箭投
石,却不敢直接射投在大鱼身上,而是逐渐将鱼逼向中央始
皇的座船前面。
    侍立在始皇背后的张良,不禁暗暗摇头,皇帝真是不好
伺候,发现大鱼射杀也就罢了,还要赶来让他亲自射杀,要
是跑了,又不知有多少人获罪。他因此下定决心,为某个有
作为的人打天下创事业可以,绝不沦落为专伺候帝王好恶的
弄臣!
    大鱼渐渐被赶到中央,果然体积不小,大约有一般江船
大,头上还在喷水。张良在仓海君处见过这种巨鱼,大的比
这只鱼还大,当地人称之为京鱼,京者大也。
    跟他到中原的仓海力士本是以捕此种鱼为主,所以练得
好手劲,能投一百二十斤铁锥。
    原来当地捕京鱼,是以带长索的倒钩铁矛射鱼,鱼一被
射中,负痛而逃,铁矛倒钩陷于肉内,血流不止,鱼就拖着
渔船上下翻腾,因为这种京鱼和人一样,必须在水面上呼吸,
所以时而水下,时而水面,拖得渔船满海跑,最后流血过多
死亡,才用船将鱼拖回。
    始皇全神惯注于京鱼,手执连发劲弩瞄准,只见大鱼到
处,波涛像小山头一样拥起落下,座船也随之摇摆不定,根
本就无法瞄准,他转脸问张良说:
  "这是什么鱼,体积如此庞大?"
    如此大鱼,臣虽住过沧海,也是首次见到。"张良不说真
话,但他也未说谎。
  "想必是敖广所变,待朕赏他几箭。"始皇得意地哈哈大
笑。
    随着说话,始皇的劲弩发出,六支连环箭,支支射插在
京鱼背上,但京鱼似乎没有一点感觉。
    这时随行的渔家能手大概已认出此鱼,知道该怎么捕捉
法,纷纷下了小艇,解缆向大鱼划去,就像群蚁奔向活泼鲜
跳的大蚁蜢,他们手上都拿着带有长索的长矛。
    这边始皇接过内侍递来的强弩,又接连发了六支箭,这
次是两支箭射中大鱼的眼睛。
    那边十多艘小艇也已接近大鱼,带倒钩的长矛不断射中
鱼身鱼背,大鱼负痛发狂,大尾巴一扫,一道大浪迎着始皇
扑来,始皇被惊得倒退了好几步,全身溅得透湿。
    大鱼拖着十多艘小艇往远处逃逸,船上众士卒吆喝声如
雷,战鼓敲得更为激烈。
    眼看着大鱼时而水下,时而水面,翻腾疾驰,血染红了
大片海水,始皇似乎又回到八岁在邯郸看人家斗狗时的兴奋。
    他喜欢见到血,不管是什么血,只要是血就会使他有股
莫名的兴奋。
  "陛下,到舱内更衣吧!陛下的衣袍全湿了。"近侍上前
禀奏,这是他对始皇的关怀,也是他的职责。
    始皇粗鲁地推他,不耐烦地说:
  "等等,朕要看个结果!"
    他不再是五十岁的皇帝,而是八岁在街头看热闹的任性
孩子。
    为了让始皇看到结果,整个船队张满了帆,紧跟着大鱼
逃逸的方向追,但船的速度到底比不上临死挣扎的大鱼,渐
渐鱼和小艇只剩下一些小黑点,最后终于消失在海平线下。
  "敖广,朕这次会抓到你!你想不到吧,实际的情况正和
梦中相反!"始皇喃喃自语:"你应该知道,现实宇内是由朕
在掌管!"
    他又转脸问张良:
  "大鱼到底会挣扎到什么时候?"
  "也许半天,也许两三天,要看它受伤的程度。"张良这
回说的是老实话。
  "那朕恐怕等不及了!"始皇依然自说自话:"朕要下舱更
衣。"
    众人中只有张良懂得始皇话中的意思,他意不在大鱼,而
是指求取仙药和征服海洋。
    张良在想,始皇也许已知道自己病况严重。


                8

    始皇真的没等得及看捕捉大鱼的结果,因为一天以后,那
些捕京鱼小艇拖着小山似的尸体回来时,他正发着高烧。
    御医们会诊的结论:受到风寒,引起旧疾复发。
    始皇躺在病榻上,时而昏迷。当他清醒的时候,近侍向
他禀奏大鱼已捕获的消息,但他似乎失去当天看捕鱼时所有
的狂热,他只淡淡地说:
  "朕知道了。"
    但过了一天,当他高烧刚退,人稍微清醒点的时候,他
主动召见蒙毅和张良到病榻前,问起捕大鱼的情形。
  "陛下龙体欠安,还会想到这些琐碎小事,请多休养安
神。"蒙毅不太赞同地说。
    但他还是禀奏了大鱼的追捕惊险过程,伤鱼拖着十多艘
小艇挣扎了一天一夜才算死,现在拖在座船的后面,等候处
理。
  "张生明白朕为什么这样关心大鱼吗?"始皇笑着问张良。
    张良考虑了一会,没有答话。
  "张生不必为难,有话直说,说错了,朕也不会见怪。"始
皇注视着鼓励他。
    张良会意,知道该说真话的时候到了,他态度诚恳地说:
  "捕捉大鱼对陛下来说,象征意义大过实质意义。"
  "是为了朕真将大鱼看成是敖广?"始皇露出狡黠的笑容。
  "中隐老人的传人应该没有这样迷信。"张良说话的口气,
没有将始皇看成是拥有无上权威的皇帝,而当成是起辈好友
似的。
    蒙毅深怕始皇会生气,暗暗扯了张良的衣服一下,张良
依然不动声色,装作不懂。
  "不然,"始皇摇摇头说:"虽然老爹灌输朕的思想,说鬼
神都是聪明人用来骗无知的愚夫愚妇的,但朕总觉得冥冥之
中一定有个主宰,正如同人间有帝王一样。人间有帝王,就
有分担职守的将相百官;有上帝,当然也就有代上帝牧民的
各种鬼神。"
    始皇的这番话大出张良的意料,现在他才完全明了始皇
具有一个矛盾的性格,一会信,一会不信,全看他的高兴,或
者说是全看对他是否方便或有利与否而定。
  "那陛下是将大鱼当作敖广的化身了。"张良也露出狡黠
的笑容。
  "不然,"始皇还是摇头:"敖广没有这样愚蠢,朕也没有
这样笨!"
    张良无话可答,只有保持沉默。
  "那张生知道大鱼的象征意义是什么吗?"
    张良看出始皇的刚愎性格,他绝不愿承认别人猜透他的
心意,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比较好。
    果然,始皇并没有等张良答话,而是自言自语地说:
  "大鱼象征敖广,敖广象征海洋,朕想亲眼看到——甚至
是亲手捕捉到——这条大鱼,那就象征朕将亲自征服海洋或
亲眼看到海洋被征服。但当天突来的巨浪打湿朕的衣服,使
得朕病了几天,无法亲眼看到捕鱼船队凯歌而归,朕不喜欢
这个象征意义。"始皇若有所思地说。
  "陛下真是想得太多了!"蒙毅感叹。
  "不然,"始皇憔悴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朕这几天发烧,
昏昏迷迷,做了许多怪梦,稍微清醒时也想了很多事情,总
算想通了一件事。"
  "陛下,什么事?"蒙毅恭敬地问。
  "那就是天下之至大,非一人能治,时间之无穷,应世代
相递!"
  "陛下圣明!"张良用道贺的口气大声说。
  "张生是否要恭贺朕的大澈大悟?"始皇笑着说。
    张良被他道破心事,不禁满脸通红,不像须眉男子,反
而似姣好少女。
    始皇忍不住在心里想,真是个奇特的人。
  "另外,朕想到立太子的事……"始皇没将话说完,却以
目示意侍立榻前的近侍。
    近侍会意走了出去,将卧舱外面的所有人都赶出船舱,自
己就守在船舱口。
  "朕想立太子,蒙毅看该立谁比较好?"始皇乏力地问。
    蒙毅听到他虚弱的声音,看不到他脸上原有的刚戾之气,
眼前叱咤风云的始皇帝,一病之下,意变成一个平凡孤独的
老人!
  "这是陛下的家事,不容臣等插嘴。"蒙毅在席前俯身回
奏。
  "蒙卿这句话就说错了,立太子怎么会是朕一家的事?"始
皇面露不悦:"张生,你的看法呢?"
  "臣就更无置喙的余地了!"
    这是张良和蒙毅商量好的对策,因为他们清楚始皇多疑
的性格,急欲帮扶苏说话,反而会使得始皇反感,因为胡亥
这次随时随侍在侧,而且无论怎么说,胡亥是皇后嫡出的独
生子。
    张良大胆判断,以目前天下尚未大定,建设工程千头万
绪,民心不服,始皇自知来日无多的情况,他要立太子,一
定会立扶苏,用不着他们多言。
    这叫做欲擒故纵的策略!
    果然始皇叹了口气说:
  "爹娘疼幼儿,胡亥是朕最小的儿子,也是皇后留下的独
嫡子,本应立他,但他生性愚顽,当一个太平天子尚可。现
天下虽定,但民心未全附,各种建设方兴未艾,政事千头万
绪,不是胡亥所能应付得了的。"说到这里,始皇仿佛很累,
停下来喘了口气。
    喝了一口茶,休息一会,始皇又缓缓说道:
  "前些日子我也曾问过李斯丞相,他建议立扶苏,你们认
为怎样?"
  "陛下圣明。"蒙毅和张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也赞成立扶苏?"始皇怀疑地问。
  "臣保持初衷,不敢断言!"蒙张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这时近侍来报,众御医等在舱外,该会诊的时候到了。
    蒙毅和张良借此机会告辞。



                9


    御医诊断,始皇的病是因风寒引起,所以必须紧急靠岸,
由陆路回咸阳。大队人马行至平原津,始皇病情加重,已不
适合旅行,改在沙丘平台行宫休养。
    始皇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脾气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坏,他
明知自己快死了,却不许任何近侍提到"死"字,否则就受
重罚。
    群臣都关心立太子的事,但谁都不敢提起,因为谈立嗣
就免不掉要提到"死"字,谁都不敢触及始皇的这项忌讳,连
蒙毅和张良都不敢,因为怕引起反作用。
    始皇病情越来越严重,群医已经束手,但始皇严命他们
不得向外透露他的病情,违者灭族,所以御医对外宣布始皇
的病情,一直说始皇偶受风寒,需要休养,大小政事皆由李
斯丞相处理,择要向始皇禀奏,以作裁决。
    随时陪侍的只有胡亥公子,能见到始皇的也只有赵高、李
斯、蒙毅及几个亲近的内侍。
    有一天,随行博士联名上奏,皇帝偶染风寒,长岂不愈,
应该派出大臣前去泰山祭祷,并祭德水祈福。
    始皇准奏,命李斯考虑人选。
    李斯原本想亲自去以讨好始皇,召集蒙毅和赵高三人聚
集讨论。
    当蒙毅犹未到场,赵高首先问李斯:
  "这次至泰山祭祷,丞相准备派谁去?"
  "以亲贵关系而言,当然应该由我们三人中间选派一个人
去,因为这是代表主上亲自上泰山祈福,并非一般祭祀,"李
斯加重语气说:"所以这个人不但要份量够,而且要有真诚爱
护主上之心。"
  "那我们三人中间又以谁最为合适?"赵高又问。
    李斯故作考虑,很久一会儿才说:
  "中车府令要照顾主上起居,当然不宜随行,蒙廷尉陪伴
皇帝,主上似乎一日无他就不快乐,那只有老夫走一趟了。"
    赵高听了他的话,不断微笑摇头。
  "怎么?你不赞成老夫去?"李斯着急地问,大有怕赵高
抢功夺宠的意味。
  "我认为应该由蒙毅去。"赵高一针见血地说。
  "为什么?"
  "丞相,我们之间合作已久,应该无话不可说,是吗?"赵
高不回答他问题,反而倒问一句。
  "不错,应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李斯点头。
  "那我请问丞相,你看主上的病情到底如何?"
    李斯心想,看始皇的样子,可说是病情严重,整个人都
瘦得走了样,腹部肿胀,明显是积了水,命危已在旦夕,但
他不愿直接回答,而是淡然地说:
  "老夫只能偶尔见到主上一下,而你是时时陪侍在侧,应
该比老夫清楚。"
    赵高先作一阵鹭鸶笑,然后才开口说话:
  "主上的病情我们都心知肚明,为了忌讳不必挑明了讲,
一时有什么不讳的话,你做丞相的不在主上身边,怎么应急?
所以丞相是千万不能去的!"
  "那派中车府令你去?"李斯仍然有点不服气。
  "在这种节骨眼上,我才不会傻得肯离开主上身边!"赵
高不屑地微笑。
    他这句话使得李斯蓦然惊醒。
    对啊!看情形始皇的病是不会好了,那他千里迢迢的到
泰山祭祷,他要讨好谁?再说太子未立,始皇一死必有一场
惨烈的政治斗争,他不在场,注定会倒楣遭祸。但他不能就
此改方向松口,便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李斯承蒙皇帝厚恩,三十多年来由一无名书生,提拔
到位极人臣,荣封通侯,儿子皆尚公主,女儿亦皆嫁公子。主
上对斯如此恩德深重,老夫不表达一点心意,于心不安!"
    赵高微笑地看着李斯,不断地摇头。他在心里想——你
这只惯会惺惺作态的老狐狸,你经过我的点破后,真要你去
的话,你才会着急得哭出来。
    但他口中说的却是:
  "丞相,打开天窗说亮话,在立太子方面,我们是立场不
同的。"
  "哪里!哪里!"李斯连口否认。
  "我得到宫人报告,说前不久主上问到立太子的事,你建
议立扶苏,可有此事?"赵高带着逼问的口吻。
  "没有,没有,你别听他们胡说。"
  "也许你站在大公无私的立场,建议立扶苏是对的。"赵
高阴沉地说。
  "不对,不对。"李斯情急,接连不承认。
  "丞相是说我的话不对?还是立扶苏不对?"赵高对这个
极富才能,却利欲薰心的老头子,打从心里看不起。
  "老夫是说我根本未建议立扶苏,那个传话的宫人说得不
对。"
  "好,现在谈这些无益,立太子的事,还可缓一步商量,
因为在这种情形下,谁都不敢向主上提起。"
  "不错,不错,"李斯乘机改变话题:"我们应讨论的是派
谁去祭祷山川。"
  "依丞相所说,在下不适宜去,依小人之见,丞相不应离
开,那该谁去,不言自明了!"赵高装出豪放状,仰天哈哈大
笑,但不男不女的声音,更加尖锐刺耳。
    李斯无奈地跟着笑,不知为什么,他李斯学富五车,足
智多谋,遇着赵高这个阉人,却是胆战心惊,凡事不能不步
步为营。
    外面家仆来报,廷尉蒙毅大人到。李斯和赵高不敢托大,
两人皆至门外迎接。
    坐定以后,两人轮番提出理由,说以蒙毅既亲又贵的身
份,乃是代表始皇祭祷山川的不二人选。
    蒙毅自思祖孙三代皆受始皇恩宠,本人和始皇更是名虽
君臣,情同父子,理所当然地该由他去,他欣然的一口答应
了,决定几天内择吉出行。


                10

  "贤弟,你真的就这样舍我而去?"
    十里长亭的送别宴后,蒙毅执着张良的手,再三盘桓,依
依不舍。多日来的相聚,两人不再是宾主情谊,而是成了推
心置腹的莫逆之交。
    蒙毅脸上充满离愁,张良则是满脸的忧郁。
  "只怪我一时感情冲动,自忖于情于理,这次祭祷之行都
该我去,忘了你的叮嘱。"蒙毅自怨自艾地说。
  "事已成定局,再后悔无益,"张良安慰他说:"何况事情
也许不会像我们所想的那样糟,说不定因为你的虔诚感动上
帝,始皇的病真会好起来。"
  "但愿如此,只是按照目前主上身体状况看起来,病想好,
难!难!难!"
    离愁加上伤感,蒙毅忍不住两眼湿润。
    张良内心感动,也不禁神情惘然,两人相对默然良久,蒙
毅折下长亭边柳树上一根长枝,递给张良说:
  "天涯海角,愿长相忆!说实在的,你为什么不能留下帮
我?"
  "多蒙蒙兄厚爱,张良只是一个亡国臣虏!"张良心中也
是充满了激动,不忍再欺骗他。
  "贤弟何出此言?"蒙毅惊问。
  "小弟不名张继,本名张良。"接着他将自己的家世原原
本本说了,当然没提博浪沙以铁锥刺秦王的事。
    蒙毅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多时来倚同心腹的人,却是
一个胸怀复国的亡国余孽。最后他叹口气说:
  "往事已矣,现天下一统,贤弟不该再存这种地域观念!"
  "早就没有这种狭窄的偏见了,不然我会赞成立胡亥,不
会费这么多的事,装神弄鬼帮你促立扶苏了。"张良强笑着说。
  "功败垂成,只怕我这次离去,事情会有变。"蒙毅又懊
恼起来。
    张良仰脸看天,日头还未正中,他执起蒙毅的手说:
  "时间还早,说实在的,我也舍不得就此上路,来,让我
们进入亭内小歇,以茶代酒,小弟为你借箸代筹一番!"
    蒙毅命从人再摆出茶具,重新生火煮茶。两人再进入亭
内坐下。
  "蒙兄去后,这里可能发生三种状况,"张良喝了一口热
茶说道:"一个状况是蒙兄祭祷回来,始皇病情好转或是没有
恶化,那就一切照我们的原计划,什么都不要说了。"
  "那第二种情况呢?"蒙毅急切地问。
  "第二种情况是蒙兄回来,始皇已有不讳,但明示诏立扶
苏。这时你只要防备朝中其他公子有变,以及各地引发的动
乱。但这些可能性不太大,你只要会同李斯丞相及各大臣维
持朝中秩序,等待扶苏回来发丧继位即可。怕只怕发生第三
种状况……"
  "什么状况?"蒙毅插口问。
  "那就是等你回来,始皇已去世,而诏立的是胡亥!"
  "那又怎么样呢?主上一直想立的就是胡亥。"蒙毅不以
为然地说。
  "这里面一定有诈,因为依小弟判断,在目前这种状况下,
始皇绝不会立胡亥。"
  "你是说李斯赵高他们可能矫诏立胡亥?"蒙毅不相信地
摇摇头:"他们不敢,再说李斯一向都是主张立扶苏的,继位
的事需要经由丞相之手公告天下,单凭赵高一人无法弄鬼。"
  "但你不要忘记,赵高虽名为中车府令,而且一直委屈为
始皇御车,可是印玺和文书全由他掌管,无异掌握了整个宫
中枢密!"
    蒙毅蓦然一惊,喃喃着说:
  "那该怎么办?我是否该请求另派人去?"
  "事已如此,后悔无益,你要求改派别人去,会伤到始皇
的心,因为他认为这些大臣中,唯有你会真诚为他祈福。"
  "那该怎么办?贤弟何以教我?"
  "以我这些日子观察所得,不管胡亥是始皇本意所立,或
是矫诏所立,今后政局会由赵高所主导。"张良忧形于色地说。
  "这个我知道,胡亥从小就在赵高的管教之下。"蒙毅点
点头说。
  "那扶苏和蒙家就危险了!"张良感叹地说。
  "何以见得?"蒙毅并不完全相信张良的警告。
  "扶苏几年来监北地蒙恬军,和令兄处得很好。"
  "这我知道。"
  "胡亥和赵高怕扶苏有所异心,必定会先除去扶苏的势
力,也就是令兄和那三十万大军。"
    "……"
    "蒙家一直受始皇宠信,远超过所有将相,早已成为朝中
大臣的妒忌目标,一时有事,幸灾乐祸的多,愿加援助的可
说绝无仅有。"
    "那蒙家要如何自保?"蒙毅这时才真的完全醒悟,长叹
一口气说:"蒙家自先大父蒙骜,家父蒙武,一直到我们兄弟,
只知忠心报国,并未刻意邀宠!"
    "只是树大招风,这是一定的道理,别人只妒忌蒙家得宠,
不会管宠信是怎么得来的!"张良也跟着长叹一声。
    "那该怎么办?"短短的一段谈话中,蒙毅连说了几个
  "该怎么办?"显示他已慌张得失去了主意。



                11


    张良环视周围,只见群仆正围在山坡远处聊天,不会听
到这边的话,他压低声音说:
    "假若有这种情况发生,蒙家唯一自保之途,只有破釜沉
舟的做!"
    "如何破釜沉舟?"蒙毅不解问。
    "只怕你们兄弟做不到!"张良注视着蒙毅说。
    "说说看,让我衡量一下。"蒙毅催促说。
  "一旦胡亥立位,赵高势必煽动胡亥除掉扶苏,免留心腹
之患,连带将蒙家连根拔除,不仅是你兄弟二人,恐怕会是
灭族之祸!"
    蒙毅由心底冒出寒意,但他不能不承认有这个可能。
  "蒙家将如何自处?贤弟有以教我!"蒙毅恳切地说。
  "拥兵自保,待势而动,这是蒙家唯一自保之道!"
  "胡亥如要加罪,一定是反叛罪名,那岂不正应了这个罪
名?"蒙毅摇头说。
  "扶苏和蒙家可效昔日赵国李牧故事……"
  "怎么做法"
  "不奉诏,不言叛。你应早些通知令兄和扶苏预作准备,
令尊虽在渭水躬耕,自认已在尘世外,但覆巢之下没有完卵,
弄不好还成为要挟你们弟兄的人质,所以你应及早通知令尊
和其他家族,以投亲名义提早迁往北边。而你祭祷山川已毕,
假若得知始皇已驾崩的消息,也就不必再回去覆命,南奔北
边令兄军中。"
  "只怕家父和家兄都会说我危言耸听。"蒙毅有点懊恼地
说。
  "不然,"张良笑着说:"依我判断,只要你将始皇病重的
消息传回令尊处,令尊就会迁地为良,不过不一定会去北边。"
  "难道说,贤弟比我这个做儿子的更了解自己的父亲?"蒙
毅有点不服。
  "也许令尊和张良乃是同道中人,淡泊名利,知机先着,
一切以养生恬适为主,能为则为之,不能为则高蹈远飞,绝
不像一般所谓忠臣烈士或贪夫夸士,自起名利之火。至于令
兄和扶苏,那就看你如何说服他们了。"
  "这又要惹出一场刀兵之祸,蒙毅兄弟于心不忍。"蒙毅
低头叹息。
  "我的看法不同,"张良说:“只要扶苏和令兄不公开言反,
胡亥和赵高不敢轻撄三十万精兵之锋,再说朝中大将也没有
一个是令兄的对手。"张良侃侃而论。
  "……"蒙毅陷入沉思。
  "这样一来,胡亥在位若贤,扶苏和令兄可加以辅助,若
赵高以恶济恶,胡作非为,引起朝中宗室和大臣反感,民间
不安,扶苏可以名正言顺讨伐,这就是所谓进可以攻、退可
以守的上上之策。"
    蒙毅仍然沉默不语。
  "临别之言,望廷尉留意,否则听从乱命,不但扶苏公子
及蒙家遭殃,而且会祸延天下百姓。始皇帝加在民众身上的
压力已到极限,始皇因为英明勤劳,尚能控制。最要紧的是
因他年事已高,有志之士尚怀一点希望,等待仁慈的继位者。
假若年轻的胡亥继位,再变本加厉地增加百姓的负担,一旦
反抗发动,将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发就不可收拾。"
    张良注视蒙毅,只见蒙毅还是低头无语。他抬头望望天
际,日头已经当中,他充满离愁地说:
  "蒙兄,时间已不早,小弟该上路了。"
    蒙毅握住他的双手说:
  "假若扶苏能继大位,还望贤弟出山辅助。"
  "到时候再说吧!"张良洒脱地笑了:"只希望蒙兄能谨慎
而又果断地度过这一关。"
  "贤弟放心,我虽然离开主上身边,还是留得有人,有所
动静会先通知我。"
  "那小弟就放心了,我会永远记得和蒙兄这段交往。"张
良诚恳地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告辞!"
    张良爬上一部单马安车,自行御驾,绝尘而去,犹时时
回头挥着手上的柳枝。
    蒙毅伫立远望,一直到车后尘灰散去,仍舍不得走。



                12


    始皇躺在病床上,近日来也都处在昏迷状态,今晚夜半,
他突然清醒过来。
    内寝沉寂,只有一名轮值的小近侍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头
一点一点的在打着瞌睡。
    往日见到这样,他一定会加以叱责,甚至是交近侍总管
严罚,但今夜对这个只有十多岁的半大女孩,却有着说不出
的一股怜惜。
    俗话说得真是一点都不错,"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
服侍人!"十多岁的孩子应该是最贪睡,雷都打不醒的年龄。
    他不想惊醒她,虽然他感到有点饿。
    中隐老人告诉过他,身为帝王,应该凡事都以理智判断,
不能带一点感情成分,譬如,眼前轮值的这名小近侍打瞌睡,
按宫规,不出事杖责二十,因而误事者论斩,绝不能因为她
年幼长得可爱,就动了怜悯。
    中隐老人说,帝王动了感情,就表示他的统治人格已经
软化,乃是帝王的一大危机。
    他为什么近来常出现这种统治人格软化的现象?是因为
他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依恋,因而
对周遭的人和事,动不动就会感到伤感和怜惜,还是因为在
这几天的断断续续昏迷中,他想到和梦到的都是充满着柔情
的人和事?
    刚才他还梦到了皇后,病后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
梦到皇后,中间偶尔会掺杂着其他的人:中隐老人、名义上
的父亲庄襄王、生身父亲吕不韦、母亲帝太后……等等,但
都没有像梦到皇后这样真切,两相面对,就像生前一样。
    刚才他梦到的皇后着的是仙女装,宽大的绿袍,大袖细
腰,头戴珠珞冠,长长的珍珠串成排地覆着额头,看上去比
着皇后服更多一份飘逸。
    她无限怜爱地抚摸着他苍老瘦削的脸说:
  "嬴政,你辛苦了几十年,如今是该休息的时候了,看,
你好可怜!"
  "可怜?"当时在梦中的他不服平地笑了:"朕拥有宇内,
贵为天子,富贵为前世任何帝王所不及,你还说朕可怜吗?"
    皇后笑了,就像听到他八岁时说错话那样笑了,轻蔑而
带着姑息。
  "我说得不对吗?你有什么好笑的?"他有点生气。
    皇后耐着性子,就像十三岁时抚慰他刚愎的脾气一样,挂
着甜甜的笑容说:
  "人间本就是苦难,乃是上天责罚生灵的牢狱,权势越大
的人也就是受罚越重的,寿命长也就是刑期长,你懂得吗?"
  "玉姊,你的话我听不懂!"他困惑地摇头。
  "就拿你来做比喻吧!你自认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实际
上情形也是如此,但想想看这几十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所
以你要明白一句话:'最好不生,次好早死!'没有犯天条造
下罪孽的生灵,不会罚到世间受苦,这就是'最好不生!'刑
罚期短,活得短,最好是出娘胎生下地就夭折,这是'次好
早死!'的解释,你懂了吗?"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他嬉皮赖脸地说:"为什么我掌
握天下大权,享尽人间荣华富贵,食前方丈,后宫三千。一
声令下,千百万人随之迁移,一皱眉头,千百人头落地,你
反而说我不如刚出娘胎就夭折的婴儿!"
  "痴儿,痴儿,你真是至死执迷不悟了!"皇后娇嗔跳脚
地叹息。
    他注视着皇后娇艳的脸颊和轻盈的体态,有如十七、八
岁的处子,真是越长越年轻了,再想想自己比她还小五岁,却
是半头白发,脸有皱纹,垂垂老矣,这也许是仙界人间最大
的好坏区别,仙界自然而然永保青春,但在人间,以他天下
之主的权势财富,却换不来片刻时间的留驻。
    他不禁又想起徐巿和他的"青春之泉"。
    皇后仿佛能看穿他的思想,微笑着说:
  "痴儿,你现在总算开始有点开窍了!"
    他凝视着皇后的娇态,忍不住有点意乱情迷起来,他上
前想拥抱她,口中说着:
  "玉姊,好久没亲近你了,让我抱抱!"
  "别碰我!"皇后怒叱:"你的混浊之气会弄脏了我!"
    看到他难过沮丧的样子,皇后似乎不忍,又展开笑靥说:
  "时候快到了,我俩会永远相聚,痴儿,你这样急在一时
干嘛?"



                13


    他从梦中醒来,也是昏迷中清醒,心中还残留着梦中的
感性温馨,久久不能自己。
    也许皇后的话说得对,"最好不生,次好早死!"他认真
仔细的回忆和检讨他这一生气来。
    的确,不管他外表是多尊荣显赫,日夜都有多少人围拥
在他的身边,服侍他,守候他,护卫他,但自懂事以后,他
心中总存在着一股孤单寂寞,怎样都排遣不去。
    婴儿期,不记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渡过的,但能肯
定的,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也就是给予他世间地位权势的
父亲庄襄王,看他的时候一定不会有好眼色。
    自他懂事以后,他就最怕"父亲"那种综合着痛恨、厌
恶、耻辱却又带几分怜惜的复杂眼神。
  "父亲"从来不抱他,从来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将他抱
在膝上亲他、吻他。
    阴阳家将男女之气也分成阴阳,一个孩子的长成,不但
需要母亲女性阴气的滋润,也得靠父亲男性的阳气来培植,阴
阳之气相交培养,才能成长出一个各方面都健全的人。所以
修道的人讲求吸取日月精华,只是日的阳气或是月的阴气,都
不能使一个人或其他生灵修成正果。
    这种说法听上去荒唐无稽,但想想也有几分道理,这辈
子他最遗憾的是,从未闻过男性身上那股微带汗酸的粗犷味
道,他只记得这些女人的脂粉味和阴柔气息。
    然后是"父亲"立为太子,在秦国广纳姬妾,却将他们
母子丢在赵国几年不闻不问,让他被那些同年龄的孩子喊为
  "弃儿",受尽了欺凌和侮辱。
    邯郸几年应该是最富欢乐回忆的童年,留下的只是和一
个孤独老人浪游市井,看尽人间惨痛的辛酸回忆,除了和皇
后短短的那段温馨,但即使是这段温馨回忆,其中仍然是怅
惘的成分居多。
    再后来,以十三岁的稚年成为秦王,国事又有可靠的大
臣处理,照说这段日子应该过得充实而充满欢乐。但事实上
不然,母亲的公开淫行,使他成了群臣和百姓的笑柄。
    在上位者被臣属轻视,而又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这种
羞惭夹杂着愤怒的难堪滋味,非亲身尝试,绝对无法体会!
    然后是和亲生父亲吕不韦的政治斗争;同父异母弟成蟜
的反叛;母亲情夫嫪毐的叛乱!
    明知道是母亲的情夫,是她淫行的罪魁祸首,还得让他
裂土封侯,别人事先造成事实,事后还要他签名用玺,以他
的名义发表。
    这是多大的屈辱!非身受者,谁能体会?
    再然后是逼死生父,放逐亲母,让他受尽群臣的责难和
背后的辱骂,说他是枭獍禽兽,杀父食母,连尚知反哺的乌
鸦都不如。
    但谁知道他这样做的苦衷?谁知道他下这个决心时所遭
到的内心痛苦?
    他不这样,很快秦国就将成为商人的王国,以吕不韦为
核心的官商勾结集团,很快会掌握整个秦国经济筋脉血管,全
国人民都会变成这些商人的工奴和农奴!
    他能向群臣和民众这样解释吗?就是解释,又有几个人
愿意听、能够懂?事后秦国国力大增,能够以一国之力气定
天下,这次政治也是经济的政变,占着关键地位。
    没有人体谅为了国家而牺牲生父的苦心,对他的回报反
而是全国一致的唾骂。
    孔丘说得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骂就让他们
骂吧!
    还有他那位可怜的母亲,"父亲"在世时是弃妇,死了以
后她成为寡妇,境遇和他一样堪悯,但她是母仪天下的太后,
如此不知检点,他不羞辱她一下,让她收敛点,他怎么面对
全国甚至是天下?
    右史在秦王行事史上已为他记上了一笔——

      ×年×月,秦王政逐母并扑杀两同母异父兄弟。

    当时、现在以及后世的人看到这段史实,肯定都会骂他
残忍,骂就让他们骂吧!
    接着是六国战争,他制造了多少旧既得利益者的仇恨?他
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虽然他没有亲冒矢石,可是在后
方面对不可知的焦虑恐惧,比其亲临战场,一切情况明朗化
的情形,还要可怕、可怜得多!
    然后是修道路、建水利、筑长城、开发南疆,样样都有
人反对,件件都有人在背后骂,几千年来懒散惯的民族,想
一下推动起来,真还不容易。
    为了后代子孙的富强,就让他多挨点这一代人的骂吧!民
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史要怎样写,后人要怎样相信,那
是他们的事。



                14


    打瞌睡的小近侍也醒了,她惊惶地四处张望,看是否有
人,然后悄悄地走近卧床,察看始皇是否醒了。
    始皇本想责备他几句,最后还是闭眼装睡,他在思考问
题的时候,不愿意和别人说话。
    小近侍认为他是睡熟的,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这次
大概精神养足,再不敢打瞌睡了。
    真的,也许他犯的天条,比这个小近侍重多了,所以到
人间受的罚也重。这个小女孩只要能偷偷在值班时睡一会儿,
就会产生莫大的满足,只要下班无事就可以做着少女的美梦,
三年后轮换出宫,存点嫁妆私房钱,就可嫁个如意郎君。
    而他是孤单、寂寞,为别人受惊担怕到死!
    想到死,他突然惊觉,中隐老人的"不依、不恋、不怨、
不悔"的帝王八字诀,又浮上心头。
    过去的怨悔无益,他还有很多后事需要安排。
    立扶苏继位,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是无可质疑的了,虽然
他心中仍有所遗憾,不能立他和皇后所生的唯一爱子。
    他应该交代扶苏,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的
来,前六国贵族及囚儿人数减少,工程应交由全国地方分担,
不要将建设重担像他一样一个人独担。
    他应该开始注意与民休养。阿房宫工程应立即停止,不
要再扩大,骊山陵墓能省则省,能停则停,这些囚犯可以转
用到筑长城及实边上去。
    还有,秦法已经够严,他在世时是因为天下初定,残余
反对势力犹存,他不得不用峻法严刑,今后新主即位,天下
人都希望松一口气,扶苏可借这个机会行仁政。
    他曾答应过以武力夺天下,然后以仁政治民,可惜他命
短,要做的事太多,不能实现对中隐老人的诺言,扶苏应该
可以为他实现。
    还有,扶苏的资质比不上自己,应该要他广纳众议,集
思广益……
    要注意培养人才,免得到时人才断层,无人可用……
    还有……
    还有……
    平时对这些儿子们似乎是无话可谈,到了临终前,却发
现有这么多事情交代不完。
    千头万绪,他的胸口又感作痛,头晕耳鸣,作呕想吐。
    他闭上眼睛养神,什么都不去想他,过了一会,舒服一
点,他想起刚才想要交代扶苏的话,应该立即记下来,并写
下诏书,明令扶苏继位。
    诏书写好,明天就召集群臣发布,命令扶苏赶回咸阳为
他办理丧事。他想,他是不会活着回到咸阳了,沙丘离咸阳,
经由直道也有足足两千里。假若病势轻点,他要立即赶回咸
阳,要扶苏在九原直道启端迎接他。
    不过,看自己的病势,算了,他拖不了那么久,现在最
重要的事是将要交代扶苏的事先写出来。
  "来人!"他用力喊出,惊恐地发现到,喊出的声音却是
如此微弱。
    小近侍闻声连忙跑过来,跪伏在地行礼:
  "陛下有什么吩咐?"
  "将笔墨和锦绫准备好,朕要写点东西。"
  "陛下龙体欠安……"小近侍非常体贴。
  "不要罗嗦,照吩咐做!"他斥责中带点笑意。
    小近侍一切准备好以后,将始皇扶坐到书案前。开始时
始皇还想强示硬朗,不要她扶,谁知下床脚一落地,就像踩
在云端,一点都着不了力,头一晕眩,差点跌倒,小近侍连
忙扶住他,但他人高体重,小近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顶住。
  "陛下,还是上床休息,奴婢去传侍中来记录。"小近侍
恭声劝谏。
  "不要你管,快扶朕坐下!"始皇有点不耐地说。
    始皇坐正,要小近侍在枕边取出他随身携带的密玺,他
手头无力,要她先在锦绫上盖上,然后他提笔写了称呼和勉
励话,刚开始写下第一句正文——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他只觉得胸口暴痛,头脑一阵昏眩,连人带笔扑在书案
上,再也没坐起来。
    小近侍不敢声张,轻泣着赶快找赵高去。



                15


    赵高得到消息,带着一名心腹近侍匆匆赶到。他们连忙
将始皇扶上床,始皇只指着书案上的信和玺,断断续续地说:
  "玺和信派人传给扶苏!"
    说完话就气绝身亡。
    赵高最先有要喊"来人"的冲动,但他立即冷静下来,要
心腹近侍守住内寝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他先摸摸始皇的鼻息,确定他已死,而且体温也在逐渐
下降。
    他拿起书案上未写完的信,看了很久,心中产生极大的
矛盾。
    他转头看看僵卧在床的始皇,狠狠在心中骂着:
  "看你在生时威风不可一世,到如今躺在那里,还不是和
死狗一样!"
    他在室内又来回转了几趟,两只鼠眼向天,不停地转动,
最后他咬咬牙齿,将信封好,连同玉玺装入自己的袖袋里。
    他将心腹近侍喊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等到近侍
离开,他大摇大摆地在书案前坐下,将小近侍喊到面前,问
了一点始皇死前的情形。
    这时候他的心腹近侍另外又带了两个宦者来,他们不怀
好意的围住小近侍。赵高也一改刚才和蔼的态度,凶巴巴地
说:
  "你照顾主上不周,以致主上跌倒身亡,该当何罪?"
  "中车府令请饶命!"小近侍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哭
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大人,这不能怪奴婢!"
    赵高态度又突然转变,装出一副怜惜她的样子,和言悦
色地说:
  "想活命并不难,只是回答我一句话,主上驾崩了没有?"
    小近侍转头看看僵卧在床上的始皇,结结巴巴地说:
  "刚才奴婢探过鼻息,确定主上是已经断了气。"
  "大胆!"赵高又沉声怒喝说:"你是在找死!"
    小近侍浑身颤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主上活得好好的,正在安寝,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对不
对?"
  "主上正在安寝,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小近侍为了保证
赵高不会生气,只有照着他的话说。
  "对了,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问起主上都要这样说,明白
吗?"
  "奴婢明白。"
  "好,起来吧!"
  "多谢大人。"
    小近侍磕了头,正要爬起来,赵高忽然又说:
  "等一等,嘴上无毛,年纪轻不懂事,再加上女人话多,
我不能相信你!"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近侍叩头流血。
  "这样吧,"赵高缓缓地说:"要命就不要口,为了防止你
控制不住自己乱说话,把这瓶药喝下去!"
    他的心腹近侍从袖口取出一个小药品,另外两名近侍上
来一边抓一手,心腹近侍抓住她的头发,硬将她的嘴拉开,整
瓶喑哑药都倒了进去。
    小近侍不敢挣扎,从此也不能再说话。
  "好好听着,"赵高神气地说:“从此由你照顾主上的起居,
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听清楚就点头,否则就要你的命!"
    小近侍连连点头,泪像泉水一样从秀丽的眼睛中涌出来。
赵高又交代心腹近侍一些事情,然后讽刺地跪倒在床前行礼:
  "陛下请休息,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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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一团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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