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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秦始皇大传--2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8:28 1999), 转信
第二十五章 争立太子
1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
自始皇在咸阳公开坑杀了四百六十余名儒生后,不再有
人敢公开或私下聚集批评时政,但越聚越多的民怨,却利用
别的途径发泄出来。
全国各地纷纷出现各种异兆和谶言。
有人梦见神人吟诗,说始皇活不过三年;有人白天在山
顶看见异象,解答出来,预警天下五年之内就会大乱。
有渔人在德水捕鱼,在鱼腹中起出尺长白绢,上书"亡
秦必胡",这和卢生在渤海所得图谶不谋而合,前后相映。
卢生和石生,如今不知藏居何处,始皇费尽心思想追捕
他们,却始终缉拿不到。
开始时,始皇也怀疑是他们在中间捣鬼,但追查之下,又
不太可能,因为异兆、谶言和预言,东自辽东,西至临洮,北
由燕代,南到南海,全都有发现,他们两个人不会有这么大
的能力。
那年暮春,东郡太守茕惑上奏,有陨星坠地变成大石头,
而有黔首在上面刻字:"始皇死后地分。"
多日来,始皇已经被这些异兆传言弄得心浮气躁,如今
得到真其实据。既然有了具体的证物,他决定严厉追查个水
落石出。
他派了廷尉左尉吴石为御史,到心城陨石附近调查实情。
吴石来到地头后,将陨石周圆二十里地方的民众都逮捕
来,再留下会写字的成人,然后一一审讯对照笔迹。然而写
字刻竹和石上刻石相差太远,追查不出所以然,而且无论怎
样用刑,这些黔首就是不承认。
吴石审讯不出线索,自觉丢脸,老羞成怒之下,奏准始
皇后,全部加以坑杀。他的用意有二:一个是宁愿错杀,绝
不错放,第二个也是立威,要以后不会有人再敢用这些来烦
始皇,因为始皇整天心神不宁,最倒楣的还是他们这些伺候
在左右的大臣。
他这一杀就杀了两百余人,这些人在当地都算得上是舆
论和精神领袖的知识分子。
另外,为了冲淡这股异兆谶言逆流,始皇也主动发起攻
势,命博士为他作〈仙真人诗〉,传令天下乐工及民间习唱,
诗曰——
仙真人兮始皇帝,
自泰清兮玄洲戏,
奉天命兮下牧民,
四海一兮庆太平。
仙真人兮始皇帝,
天诏兮吾之骄子,
君宇内兮永怀德,
秦万世兮不更替!
2
御史吴石办完心城陨石妖言案后,取道洛阳经函谷关回
咸阳,前后随从护卫也有百余车骑。
那天在华阴平舒道野外宿营,从人为他张好临时帐幕,他
上床后,思索着该如何回奏始皇的事,兴奋得无法入睡。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箫声,凄恻低回,如泣如诉,他不
自觉地倾耳而听。
箫刚开始吹出的是他没听过的一些曲子,但由曲调风格,
他听得出是楚地之歌。过了一会儿,箫又吹出了新曲,原来
竟是新近传今天下通唱的〈仙真人诗〉。
箫声顺风飘来,他听不出远近,但从人护卫中谁会吹箫,
而且吹得如此之好,他一时想不起来。
莫非是另有其人?但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怎会有人?刚
才要宿营时,找营地的人员报告,二十里方圆内没有人烟,莫
非是……?近来闹神出鬼的事太多,吴石虽不全然相信,但
也不敢认为全无其事,尤其是坑杀这样多不知是否有罪的人
之后。
他越听越感到毛发悚然,正想起来叫侍从问时,忽然闻
到一股异香,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一阵清凉,人醒转过来,发
现不是睡在帐幕里,而是跪伏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他摇摇头,擦擦眼睛,头仍然有点晕,就像宿醉刚醒一
样,耳边听到有人大声吆喝:
"吴石!你认得这是哪里吗?"
吴石定神一看,只见自己似乎是置身一个庙里,但又像
是一座朝殿,四周一漆黑黝黝,看不清楚,只有正中席案上
点有两支蜡烛,一位穿红色锦绣官服,头戴高冠的人坐在中
间,两旁站着十多名刑卒模样的人,全都手执长戟,腰带佩
剑。
那位官人浓眉深眼,满脸虬髯,相貌威猛,很像传说中
的山神。旁立一位穿着绿袍的俊俏属官。
"下官不知身在何地,还望贵官指点。"
上首官人喝道:
"吾乃华山山神是也,你奉诏审问陨石一案,为何残杀无
辜?"
"下官是奉诏行事,身不由己。"吴石有点不寒而栗。
"推下去斩了!"山神大喝一声,有如雷鸣。
"是!"左右兵卒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就拖着
往殿外走。
吴石两腿发抖,全身都软了下来,一点都不听指挥,他
根本就无法行走,一步步都要鬼卒往外拖,平日他判案杀人
如麻,这时候才知道挨杀的滋味不好受。
他一面挣扎抵抗,一面哀声高叫:
"大神,冤枉!冤枉!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将
下官杀了!"
"好,拖他回来,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山神喝道。
鬼卒又将吴石拖回神案前,将他推跪在地。
"吴石,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论怎样,下官也是始皇帝钦命御史,不能让下官死得
不明不白。"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凭你一个山神怎么敢随便
杀钦命御史,不怕触犯天条?可是口里不敢说出来。
"吴石,本神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山神哈哈大笑,声
震四壁。
"下官不敢胡思乱想。"吴石赶快压制住心中那股想法。
"你认为本神只管山魈和飞禽走兽,管不到你这位钦命御
史,对吧?"
"下官不敢这样想。"吴石被道破心意,吓得魂飞天外。
"本神此次也是奉天帝之命行事,"山神抚摸着脸上的虬
髯说:“因你残杀无辜太多,天帝命我在你路过此地时拘捕你,
得以便宜行事!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不,小人明白,还请大神开恩!"吴石磕头
如捣蒜。
"山丞,你看怎样?"山神转向穿绿袍的俊俏属官问。
那位潇洒山丞从袖袋里取出一编竹简,打开查阅后说道:
"据查卷,吴石残杀众多无辜,该受具五刑之刑!……"
山丞的话未说完,吴石叩头流血,口中狂喊:
"冤枉!大神,冤枉!小人只是奉命行事,罪不至此!"
山丞没有理他,继续徐徐说道:
"不过,据查,吴石多年前尚为廷尉推事时,曾审理一件
孝子为父报仇杀人案,吴石不惜得罪权贵,判孝子义愤杀人,
只罚三年鬼薪,这是他唯一的阴德,应该减刑。"
吴石这生判罪人无数,连他自己对这件事都已模糊,因
为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要是他先前还有一点怀疑眼前这
位山神是人扮的,现在这点怀疑也完全随着山丞这话散去。
"求大神开恩!"吴石恳求。
"不行具五刑之刑,腰斩可以吗?"山神又问山丞。
"大神开恩!大神开恩!"吴石喊得声嘶力竭。
"让他将功赎罪吧!"山丞恭敬地回答说。
"如何赎法?"山神在烛光下炯炯发亮的环眼瞪得吴石心
中发毛。
"要他日后在廷尉多积功德,还有要他带样东西给镐池
君。"山丞回答。
"你不说,本神还忘记了,"山神向一位侍卫说:"将江神
送来的那块璧拿来。"
侍卫遵命从后面黑暗处拿出一个小锦箱,里面放的是一
块上好的玉璧,晶莹润滑,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吴石官居廷
尉左尉,当然识货。
"这是江神托本神转送镐池君的,今由你带去长安镐池,
沉璧于水,然后祝祷三遍:'祖龙明年会死!'"山神将璧交给
他说。
"祖龙是谁?"吴石忍不住问。
"你不必管,只要照话做就行了!"山神吆喝。
"是!是!"吴石连忙答应。
"今后问案,得饶人处且饶人!"山神又说。
"小人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吴石又再顿首。
"回去罢!"山神一挥袖,几个鬼卒拥上来,吴石又昏迷
过去。
3
吴石清醒过来,已是红日当空,发现自己睡在荒山野外
一道山沟里,浑身上下还在发痛,那是鬼卒捆绑拖拉所留下
的,两手手腕也都浮显勒出的乌紫。
他再打开锦盒,里面的玉璧还在,超出寻常的大,而且
质地和手工之好,在民间很难找到,很像是宫中流出的。就
是有人装神弄鬼,也不会将这样贵重的玉璧平白无故地交给
他。
因此他深信昨晚是遇到了山神。
他费了全身力气,总算爬上山顶,原来他睡着的山沟离
昨晚的宿营地并不远,站在山顶远远看得到他的黄色帐幕,还
隐约看见人马在附近山沟及道路上乱转。他大声喊了几声,只
有空谷传来阵阵回音,那些人仍然没有反应,他明白他们听
不见。
"望山跑死马!"他不得不拿这句秦地俗语来自我解嘲。
他只有托着满身酸痛的身子,一个接一个山头翻过去。
"毫无疑问的,昨晚我是碰到山神,人力不可能片刻之间
就将我带这样远!"他对昨晚的遭遇已深信不疑。
还好,在他翻过第三个山头时,他的属下终于发现到,连
忙派了一名侍卫带着他的座起飞马来迎。
侍卫扶他上马后,还诧异地问道:
"大人兴致如此之好,一大早就来观望山景,害得小人们
到处找。"
"你们昨夜可曾听到箫声?"吴石问。
"大人说笑了,这种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鸟都不生蛋的
地方,哪会有人吹箫?再说大伙白天行路劳累,吃完饭,洗
个澡,一躺下来就睡着了!不说这些人中间没有人会吹箫,就
是会吹,也吹不动啦!大人有什么发现?"侍卫也跟着上了马。
"没有,本官只是问问而已,走吧!"吴石脸色苍白地扬
鞭,一拉嚼环,白马急驰而去。
大家都认为吴石是贪看风景迷了路,吴石也顺水推舟地
承认。
在再出发途中,吴石坐在骑马高车内,手执玉璧,心中
却在考虑,应该遵照山神的话,将玉璧直接沉于镐池,传达
祖龙明年将死的消息,还是将这件事先禀明始皇,还是两者
都不要,另选第三条路——将玉璧收归己有。
他一路上检视把玩着玉璧,越看越爱不释手。他是走赵
高路线的人,各地包括西域和林胡献贡来的宝物,都要先经
过赵高的手,而赵高总会要他去鉴赏,他很少看到这样质地
和雕工都达到完美程度的大玉璧。
祖龙又是谁?他的死与江神和镐池君又有什么关系?假
若他将这样贵重的玉璧沉在镐池,是不是太可惜?
但假若他献给始皇,告诉他这个怪异荒诞的故事,他会
不会相信?要是不相信,又会产生什么可怕后果?这次他本
身去办案,就以妖言处决了两百多人,他还要去背这个罪名?
不过,他要是不去沉于镐池,将来山神找到他该怎么办?
昨晚的恐怖情景,现在想起来背脊还发凉!山神敢交玉璧给
他,一定有再制住他的方法。
算了,到咸阳还有段时间,向始皇报告结案经过,还要
经过一段时日,再到镐池的时间加起来,他玩赏这块玉的时
间够长了。
想到这里,忽然他又发现一个疑问想不通了——为什么
山神千里之间顷刻可到,自己不送去,却偏要借这个凡人之
手?"也许,沉璧要经过一道繁复的祭祷仪式,山神也是神,
不愿向镐池君低头。"他只有这样来解答自己的疑问了。
他向着窗帘透进来的阳光,察看玉的透明度,突地看到
一行小字,原先不仔细看,还当是玉的纹理。他极尽目力辨
识,才看出是:"大秦御府珍藏"
他惊吓得两手一抖,差点将璧掉下来跌碎,他叹了口气
想:
"手上的锦盒很多人都看到了,将来追查脱离不了关系,
看样子只有走向主上禀明这条路了!"
4
在吴石醒来刚离去不久,山沟那边树林中,转出来十几
个人,带头的赫然是张良和一位虬髯客。时隔七、八年,张
良虽然俊秀依旧,可是气度举止成熟许多,他正是昨晚山神
庙中装属官的人。他笑着对那位虬髯客说:
"项伯兄,一切在预料中。"
项伯身高八尺有余,不是别人,正是楚名将项燕的长子,
也就是项梁的同胞兄长。他性喜闯荡江湖,四海游学,从小
就在外面很少回家,前几年因杀人被通缉,逃到下邳,后来
张良博浪沙一击始皇不中,也逃到下邳和项伯会合,同时合
组了一个遍布各地的反秦组织。
项伯笑着回答说:
"良弟自遇黄石老人后,可说是一日千里,进步太多,不
再是博浪沙山上的鲁莽少年,而变成神机妙算的半仙了。"
张良闻言微笑不语。
原来博浪沙一击不中,张良逃到下邳,在那里得到一项
奇遇。黄石老人故意将脚上鞋子踢到杞桥下,要张良拾取,考
验他是否有敬老尊贤的品德。张良从桥下捡皮鞋子后,老人
更要他为他穿上,看他是否有忍辱负重的耐力。
当时张良是真想狠揍他一顿,但看他年老,便忍气吞声
为他穿上,老人满意地称赞他孺子可教。
最后他约张良在桥上见面,故意提前到达,然后责怪张
良与老人约会却迟到,这样接连三次,第四次张良干脆不睡
觉,前一天晚上就在桥头等候,这次总算比老人先到一会儿,
通过了测验。老人大喜,传授了他一套《太公兵法》,并且告
诉他:
"好好读这部书,学成即可为王者师矣,十年后,你会大
展事业,十三年后,到济北来见我,谷城山下有块黄石,那
就是我!"
老人没说其它的话就走了,以后也未再见过面,但隔一
段时间就会有封信给他。张良日夜研习揣摩,气质及才智都
有了莫大的变化和进步。
接着项伯又说:
"良弟,你真是舍得,这样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就这样平
白送人,假若吴石贪心一起,不呈交始皇,私下吞了,那岂
不是白费这许多心思?"
"天下之物各有其主,这块玉璧本来就是嬴政之物。上次
他渡江水遇风浪,用来沉江祭祷江神之用,我在无意间得到,
这块璧会给他心理上莫大震撼,'祖龙明年会死'的预言,他
也就会深信不疑。至于吴石,就算不怕'山神'会再找他,见
了'大秦御府珍藏'那几个字,谅他也不敢吞没!"张良分析
事理,头头是道。
"你认为嬴政相信了这个神话,就会急着立太子?"项伯
仍然不解地问。
"应该如此,"张良胸有成竹地说:“根据后宫传出的消息,
嬴政政事劳累,再加上勤练房中术及大量服用丹药,已患上
了严重的肝病,只是御医们都不敢说出来罢了。嬴政本身也
有所警觉,所以不愿立太子的原因,乃是对徐巿的'青春之
泉'还抱着希望。"
"你认为嬴政这样聪明,再加上'装神弄鬼案'的打击,
还会相信我们的鬼话吗?"
"嬴政在别的事上聪明绝顶,但只要遇到和死去皇后有关
的事,他就会变成八岁,要是谈长生不老,他就只有三岁了,"
张良微笑着又加一句:"这是情和欲望害人之处!"
"我再问一句,"项伯问话真有执着精神:"我们是想要他
立扶苏,他相信了我们的鬼话和立扶苏又有什么关系?"
"唉!"张良也许被他问累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说:
"前因后果分析起来太复杂,我只能简单说明。嬴政深爱死去
的皇后,所以这么多年都不扶正苏妃……"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那我们想借鬼话来促使他立扶苏,
不是简直不可能吗?"项伯瞪大了环眼插口。
"听我把话说完,"张良耐心地说:"你也说过嬴政聪明,
但为情所使,他一心一意想立胡亥,却又明白胡亥愚騃任性,
不可能做个好皇帝。只是他抱着希望,胡亥也许能改,同时
再多等几年,让天下完全安定,胡亥能当个无为而治的太平
天子,笨一点就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项伯有点懂了。
"假若他相信我们的预言,他明年会死,他鉴于天下风潮
四起,怕胡亥镇不住,就会立扶苏,这也是我们地下组织到
处放话,制造民间混乱的道理。"
"这我就更弄不懂了,我们以反秦复国为目的,立昏庸的
胡亥,将来弄得天下大乱,不是正好?要是扶苏当国,以他
这次代父巡狩的成绩来看,一定是天下大治,我们岂不是一
点机会都没有了!"项伯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是说我进步了吗?"张良苦笑着说:"这就是我突破
性的大进步。几年来和家师书信往返讨论的结果,家师判定
几年内天下必乱,百姓又要受到战乱流离之苦。我们再次商
议,想由我来做一点'人定胜天'的事,促成扶苏立位,以
免天下又陷于过去几百年混战的痛苦。"
"你不想复兴韩国了?"项伯诧异地问。
"韩国的复兴和天下生民的痛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张良笑得有点凄凉。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项伯也叹口气说:"天下统一已成
趋势,再打散重来过,又是打打杀杀,以前那种日子并不好
过,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好皇帝。"
"多谢项兄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张良感激地说:"下一步
是投向蒙毅,借他之力,促立扶苏,但项兄是否肯屈身事仇?"
"从小游荡四海,早以天下人自居,眼界不会只限于一国
一地!"
项伯仰天哈哈大笑,豪迈的笑声吓得林鸟纷纷展翅而飞。
5
始皇在咸阳宫便殿接见吴石,听取他报告办理陨石案经
过,廷尉蒙毅侍坐。
吴石报告此案株连到两百多人,而且是当地菁英分子时,
蒙毅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始皇转脸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对吴石也像是对他说:
"办案固然要以少杀戮为原则,但有时除恶务尽也是应该
的。"
蒙毅不便说什么,吴石听到这句话,等于是得到称赞和
肯定,不觉喜形于色。
高兴之余,他的胆子也变得大了些,他避席顿首,双手
高举锦盒过头启奏:
"臣这次回咸阳途经华阴平舒道时,遇见一件怪事,有该
地山神托臣带一块玉璧给镐池君,后来臣发现到这块玉璧本
是御府珍藏,不敢自专,特地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
"有这等怪事?"始皇要近侍接过锦盒,仔细一看,也发
现到"大秦御府珍藏"那一行宇,他要近侍召御府今来问明
真相。
他心里却在想——又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局!但他还是
很感兴趣地对吴石说:
"卿家将经过情形详细说给朕听,请复座。"
吴石复座后细说了当时经过,当然将自己乞怜求生的丑
态省略掉了。
始皇听罢,半晌不语,这和他在湘君祠的遭遇类似,不
过不是似幻似真,而是真的整个人被掳走了。那"祖龙"又
是谁?
御府令奉诏前来,叩首行礼后检视玉璧,刹时间脸色变
得苍白,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他声音颤抖地说:
"启奏陛下,这正是前次渡江水,适逢风浪,陛下祭祷江
神,沉于江中的那块玉璧,不知怎么会被人捞起。"
"你能确认无误吗?"始皇也感到有点头启发麻。
"沉璧之事不多,而且这块玉璧在御府算是上品,无论尺
寸、形状和纹理,臣都记得很清楚,的确是廿八年祭江所沉
之璧,尤其那行与纹理相合的字,更是巧匠精心之作。"御府
令肯定地说。
始皇沉吟一会,转向吴石说:
"这样吧,镐池君那里由朕亲自去,这块玉璧暂时物归原
主。"
"遵命!"吴石即席俯首。
"暂时收藏好,等朕决定好祭祷镐池君时,再取出应用,
这里没事了,你退下吧!"始皇向御府令说。
御府令行礼告退,始皇仍在心中一直咕哝——祖龙明年
死,这祖龙到底是谁?
突然他想到,祖者始也,龙者帝也,祖龙者始皇帝也!他
神色沮丧地对吴石说:
"这次案子你办得很好,没事就退下吧!"
在吴石行礼退出后,他又对蒙毅说:
"蒙毅,你留下,今晚你和幼公主陪朕一起去见见皇后!
现在你就去找幼公主来南书房!"
这是任何臣子都无前例的殊荣。这么多年来,始皇去到
兰池,全都是独来独往,只带四名力士护卫。
始皇回到南书房,感到有点头晕,他早发现自己身体不
好,却没有近来这般严重,他常感到四脚乏力,胸中郁闷,时
有想呕吐的感觉,而且人很明显的在逐日消瘦下来。
御医们诊断没有病,只是说他操劳过度,肝火上升,唯
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休息,另加一些降肝火的补药。
他习惯性地踱到南窗边,推开窗户,见到的又是一勾新
月,不知为什么,每逢见到新月,他就对皇后有股难以形容
的思念。
祖龙明年死!也许他该立太子了。但要立谁呢?胡亥和
扶苏的影像,在他脑中又重叠交错起来。
祖龙明年死!他仿佛见到那个山神说话的神情,吴石描
述得太活灵活现了。
这些反朝廷分子,这件事是否又是他们玩的把戏?
但再仔细一想,沉落在江底的玉璧,不是江神还有谁有
这个能耐,能将它捞起来?人称"海无边,江无底",渔人就
是撒网捕鱼也撒不到江底。
只不过江神为什么不将这个讯息直接告诉他,而要告诉
镐池君?
这些问题他越想越不通,干脆不再想,而是做成两项决
定:
——尽快考虑立太子。
——祭祷镐池问吉凶。
6
当晚始皇在南书房赐宴蒙毅和幼公主,饭后乘汽车一部,
带力士八名护驾,幼公主参乘,蒙毅则骑马相随。
车行中,始皇目不转睛地看着已发育良好的幼公主,发
现她越大越像皇后,无论是言行举止,或者是聪慧才智,尤
其是那股孩子气的狡黠,恐怕皇后在世见到,也会自叹不如。
忽然他灵光一闪,要是能让她的聪慧来补胡亥的愚騃,那
立胡亥为太子,就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他们按照往常一样,经由秘密通道,进入大殿皇后棺椁
厝放处。
始皇亲自在皇后画像前点好香烛,行礼后默默祝祷,蒙
毅和幼公主叩首后仍俯伏在地。
始皇望着皇后的画像,在心中默念说:
"玉姊,你生前虽然不赞成我立胡亥,但胡亥是我们唯一
的儿子,不立他,立谁我会甘心?如今江神言我明年会死,立
太子已是岂不及待的事,现在我帮你找到一个媳妇,不但相
貌举止和你相像,聪明才智也可和你相比,愿你在天之灵也
表示一点意见。"
默祷完毕,始皇连卜三次,"皇后之灵"都表示反对。
"那只有由我单方面作主了!"始皇摇头苦笑。
祭拜完毕,始皇要蒙毅出外巡视一下警卫,单独留下幼
公主。
始皇首先指着皇后的画像说:
"皇儿,看看母后像不像你?"
"父皇的话有语病。"幼公主笑着说。
"语病?"始皇一时会不过意来。
"应该说儿臣像皇后。"
"哦,不错,朕越看你越像她,尤其是天生聪慧上。"始
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萤火怎敢跟月亮比!"幼公主也叹了一口气:"皇后驾崩
这么多年,后宫至今人人都还称颂她的贤德,儿臣怎敢相比?"
始皇接着谈了一些皇后生前的事,思慕之情,溢于言表,
幼公主也听得入神,始皇突然话锋一转说:
"希望胡亥将来立位时,也能有这样一位皇后!"
"小哥的年龄是到了该择偶的时候了。"幼公主说。
"准备当皇帝的人,不只是为个人择偶,而要为天下人选
后!"始皇郑重地说。
"父皇可曾为小哥选好了人?"幼公主顽皮地笑。
"有是有了,可是朕正在征求她的同意。"始皇也露出微
笑。
"哦?"幼公主沉默不语,脸色变得凝重。
两人无语很久,始皇心想这层纸不戳破,话就永远说不
明白,因此他徐徐地言道:
"皇儿,你和胡亥相处得怎样?"
"很好。"幼公主低下头。
"朕看得出他很听你的话。"
"虽然眼下他顽劣一点,但一旦继位,朕相信他会改。"
"朕想你做他的皇后,你意下如何?"始皇硬着头皮说出。
公主闻言连忙下跪,始皇还当她是下跪谢恩,但双手想
要扶起她时,却发现她满脸泪痕。
"父皇是诏命,还是征询儿臣意见?"幼公主仍然跪着没
有起来。
听到幼公主如此问,始皇不禁又回想到那晚他自己向皇
后求婚的事,他在心中暗叹,真的什么都像,连求婚回话都
像!他长叹一口气问:
"要是朕的诏命,如何?"
"君命不可违!"幼公主轻喟了一声。
"要是朕代胡亥求婚呢?"
"儿臣愿意丫角以老,永远服侍父皇。"
"算了,起来吧,"始皇强作微笑说:"什么都不算,就当
没发生过这件事。"
蒙毅巡视警卫回来,脚步声逐渐走近。
始皇爱怜地抚摸一下幼公主的秀发说:
"把眼泪擦干,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7
在长安西南的镐池,正在举行一项盛大隆重的祭祷典礼,
由始皇帝亲自主持。
身穿白色宽大长袍,头戴黑色鸠冠的巫者,手执巫杖,两
手张开,仰首向天大声祈祷,口中喊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
的祝词。六六三十六名礼生,穿着同样的白袍,就是头上没
有鸠冠,分成六列跪在巫者背后。
"镐池君"相传为周武王死后为神,由天帝所封。始皇对
这位首次以武力统一中原的君主,有着惺惺相惜的特殊感情,
他不敢托大,身着全套大礼服率领百官跪伏在地。同时为了
表示亲民,准许民众在外围自由参加祭祀,因此现场参加祈
祷求福,以及想瞻仰始皇丰采的民众,高达数万。
池边周围香烟袅袅,有的民众在池边祭拜,更多的民众
站在高处或是爬在树上,守视祭典的进行。数千虎贲军在现
场担任护卫,严禁闲杂人接近祭祷现场。
始皇虽然跪在地上,但他的头仍然是昂起的,一直注意
看巫者的表情,因为他对鬼神的事,经过历次受骗,已经是
半信半疑。
他第一眼看到巫者的感觉是震惊,这名巫者好俊秀好年
轻!眉目娟秀,唇红齿白,简直像个美妇人。而跟在他身后
赞礼的副手倒是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这两个人的角色是否
颠倒了?
不知为什么,他见到这名片好像女子的巫者,心中却微
微有些恐惧,也许是为他脸上满布的神秘所震慑吧,这些巫
者和帝王一样,自有一股镇压人心的魅力!
这巫者是蒙毅介绍的门客,始皇绝对信任。据蒙毅说,他
自小得到异人传授,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对易经及占卜,搜
鬼通灵等奇学,更有独到的本领。
巫者祝祷祈神降临,沉璧仪式完毕,本该由奉常代始皇
念祭文,谁知这时巫者突然摔倒,全身颤抖,口吐白沫,现
场稍有混乱,但因始皇在场,谁也不敢乱动。
赞礼副手和几名礼生上前去扶他起来,谁知这名美妇人
般的巫者,一手抓一个,像丢稻草人似地将他们丢得起晕八
素。
始皇的近侍郎中正想有所动作,却为始皇所喝住,他想
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巫者神色和举止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颇有帝王雍
容风度,他向跪在地上的始皇说:
"本神乃镐池君是也,嬴政,你来找寡人,有什么要问的?"
始皇犹豫了一下,当着这么多众臣面前,他想问的事当
然问不出口,他转念一想,自己功德远超三皇五帝,在武王
面前也不必这样自卑,尽管武王成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于
是他站起来说:
"镐池君乃正神,应该不说也会明白朕所想问的事!"
"嬴政,你很聪明也很狡猾,"镐池君哈哈大笑,一派帝
王气度,完全不是巫者原有的声音:“你的心思本神当然清楚,
但在这种场合,你不便明问,本神当然也不便明告。"
"那是否能请大神今晚降临,嬴政在咸阳宫辟密室,焚香
等候?"始皇恭敬地说。
"不必!"镐池君说:"嬴政,你是聪明人,本神只要提示
你几句,你就会悟透了。"
"请说。"
"祖龙乃天上星宿,明年应该归位,这是第一;行其所当
行,立其所该立,不要被私情所蔽,这是第二个你想得到的
答案。另外有句话要奉劝,稍存上天好生之德,免得为血所
污染,归不了天上星位。"
这下始皇要不相信也不可能了,因为祖龙之事,只有蒙
毅和吴石知道,而想立太子的事,除了幼公主以外,他跟谁
都没提过。
"还有一件事朕想不通的是……"他又问。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为"镐池君"所打断,他反而问
他说:
"本神在人间留下什么功绩受后人所景仰?"
"当然是率领诸侯伐纣!"始皇对"纣王荒淫无道,武王
大会诸侯于孟津讨伐"这段历史很熟谙。
"这次江神托华山山神持玉璧作信物,劝言本神祖龙可以
讨伐了!"
始皇回顾身后依然跪在地上的群众,只见他们人人满脸
狐疑,似乎不了解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还有一件事要请问,"始皇又说:"假若祖龙传人得宜,
是否可以万世不替的传下去?"
"嬴政,你在别的事上聪明,怎么在这种事上却如同三岁
小孩子?传人得宜自然可以延长天命,其余就非本神所知了!"
除了中隐老人外,谁敢这样直言申斥他?尽管镐池君生
前为王,死后为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
始皇怒火填膺,正想发作,只见"镐池君"两眼翻白,口
吐白沫,浑身颤抖,狂吼了一声:
"本神去也,嬴政你好自为之!"
巫者竟这样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副手和礼生忙着用冷水浇他,想弄醒他来。
始皇脸色铁青,不发一言,登上六七黑马驾的輼輬车,在
万民高呼"万岁"声中,绝尘而去,众大臣连忙各自乘车骑
马纷纷相随。
8
在蒙毅府中密室,灯光黯淡,室外警卫森严,禁止任何
人接近整栋房子十丈以内,于是整个院子都空旷无人,伺候
的婢女也必须奉召才准前来。
室内只有蒙毅、张良和项伯三人。
蒙毅离席在室内踱来踱去,每到张良和项伯席位之间,就
环顾两人一下。
他面色凝重地说:
"张先生今天表演得很好,只是后面几句话说得过重了
些,主上回宫后一直含怒不语。"
张良避席顿首说:
"小生并不认为如此!"
"哦?先生有何高见?"蒙毅不悦地问。
"依小生之见,主上性情高傲,目无历代任何帝王,独独
钦佩武王的功绩和为人。要在气势压过他,小生装扮的武王
必须要当他是后生小子!"
"先生言之有理,只是还是有点过份,"蒙毅刚直的脸上
出现了歉意:"以前下官骂赵高装神弄鬼欺骗主上,想不到自
己也要玩这种权术手段。"
"大人用不着歉疚,"项伯在一旁插口说:“始皇为人刚愎,
又深爱胡亥,难免不做胡涂事,大人这是为天下人着想。"
"也只有这样想,下官才会稍微心安!"蒙毅叹口气说。
"始皇回宫以后,真的一句话都未说?"张良沉思一会又
如此问。
"他只喃喃自语一句话:'山鬼只知一年事!他怎么能知
明年?'"蒙毅回答:"下官不明白主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
作何想法。"
"看情形,他对此次镐池君的话是深信不疑了,只是心中
还有矛盾。"张良解答说。
"张先生,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蒙毅又问。
"什么也不要做,静观其变,假若小生推测不错的话,始
皇会主动问及大人此事。"
"到时候下官要如何回答?"
"大人可以说这是主上的家务事,疏不间亲,不便回答。"
张良说。
"这岂不是坐失良机吗?"蒙毅不解地问。
"始皇为人主见很深,他决定了的事别人很少能更改,他
知道大人品向扶苏,假若你言明赞成扶苏,反而会激其他的
反感而误事!"张良微笑着说。
"先生果然高明!"蒙毅赞叹地说:“先生要是能入朝为官,
一定是大有作为的能臣,要不要下官代为推荐?"
"多谢大人厚爱,只是小生懒散惯了,受不了官场的束缚,
承蒙大人收在门下当舍人,能为大人献言分忧,就很满足了。"
张良连忙谦谢。
"这真是太可惜了,只是下官也不敢勉强,"蒙毅想了想
又问:"先生看这件事有几成的把握?"
张良闭目沉思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回答说:
"假若不成的话,始皇很快就会立胡亥,那就不必说了;
假若他不再提此事,扶苏就有六成的胜算;要是他主动向你
问起,那他已是决定立扶苏了。"
"想不到先生这样年轻就算无遗策,真可惜我们不能一殿
为臣,共扶未来的皇帝。"蒙毅脸露惋惜。
张良微笑不语。
三人又谈了一些细节,张良和项伯才起身告辞,临行时,
张良又向蒙毅叮嘱一句:
"大人要多注意赵高的动向!"
9
在赵高府中密室里,也有三个人在密商,分别是赵高、吴
石和一名徐巿派来的密使。徐巿密使是报告,徐巿在海外一
个岛上,男耕女织,生活得很好,暂时不想回来。
"前几天蒙毅介绍的那个巫者装得真好!"赵高气愤地说:
"听主上近来的言语,似乎有了想立太子的意思。"
"据下官看,镐池君真是降临了。"吴石有点不服地说。
"明明是装神弄鬼,"赵高鹭鸶般笑了几声:"这些事哪能
逃得过我的眼睛!"
吴石还想争辩,但想到赵高装神弄鬼受罚,到如今还是
庶人身份的事,他不敢再提,只是讨好地说:
"主上要立太子一定要立胡亥公子,将来他一继位,赵大
人就是帝师了,还望多加提拔。"
"哼,那可不一定,"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今天问起我,
要立太子该立谁?"
"主上器重大人,这样重大的事都征求大人意见,真不愧
为帝者师,大人自可顺水推舟拥立胡亥公子。"吴石谄笑着说。
"我才没有你这样笨!"赵高对堂堂的廷尉左尉毫不客气,
就像对家奴一样直斥。
可是吴石却一点也不见怪,仍然耸肩前倾,陪笑着说:
"那大人是怎样回答的?"
赵高闭上眼睛,半晌没有答话,脸上流露得意微笑。最
后他徐徐睁眼,看了两人一眼才说:
"对主上的脾气,没人比我再清楚……"
"当然,大人和主上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吴石赶
快乘机拍马屁。
"不然,"赵高正色地说:"应该说是同怀之交,你知道吗?
虽然主上小时有他的奶妈,但我娘常是一边奶头奶一个孩子,
这不是同怀之交是什么?"
"不错,不错!"吴石与那徐巿密使异口同声地奉承。
"所以嘛,我当时就回奏主上,这是他的家务事,疏不间
亲,我无意见可提。"赵高显出诡异的神色。
"那岂不是坐失良机?"吴石叹口气说。
"我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主上的脾气没有人比我再清
楚……"
"不错,不错,大人与主上乃是同怀之交!"吴石等两人
异头同点地说。
"主上一直是有自己的主见,他问别人,只是观察哪类人
有哪种想法,并不是真正征求你的意见。譬如说他要是问蒙
毅,一定会问立扶苏好不好?假若蒙毅回答好,那倒楣的是
蒙毅,因为主上会怀疑他与扶苏结党,或者是受了扶苏请托。
因为立嗣这种大事,不是元老重臣不能参加意见的,蒙毅和
我还不够那种份量。"
"赵大人真是明智,"吴石拊掌称绝,然后不解地问:"赵
大人和主上这种交情都不能提意见,那就没有人够资格提
了。"
"那当然,"赵高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微笑,不过他想了
想又说:"不然,像李斯这类老臣倒是应该可以回答,否则主
上会怀疑他们没有诚意。"
"听赵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吴石叹口气说:
"下官在朝为官也很久了,今天才知道答与不答之间,竟有这
么大奥妙!"
"那当然。"赵高得意作鹭鸶笑。
"主上问过李丞相没有?李丞相又如何回答?"吴石好奇
地问。
"听说是问过了,而且李斯认为是立扶苏的好,不过他的
话没有多大效果。"赵高轻蔑地说。
但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沉吟了一下,一拍大腿,高
叫了一声:
"不好!"
"赵大人,怎么啦?"吴石等两人品声问。
"蒙毅的装神弄鬼,再加上李斯的进言,可是非同小可!"
赵高像从美梦中醒过来一样惊惶:“李斯是最会揣摩上意的!"
"为什么?"吴石问。
"你不要管为什么,我只告诉你,再不设法阻止,恐怕主
上这几天就会明命立扶苏为太子!"赵高气极败坏地说。
他们刚才还看到赵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现在突然变
得惊慌失措,不禁也紧张起来。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主上的了,"赵高又说了一句他的口
头禅:
"他没有决定事情以前,不会问别人,依照目前的情形,
他为顾全大局,一定会立扶苏!"
"那该怎么办?"两人异口同声问。
赵高皱着眉头,拖着猥琐的身子,就在室内踱步起来,他
这个习惯多少是从始皇那里学来的,他虽然是邯郸小儿学步,
倒也发现像这样踱步,头脑会灵活不少,很多困难问题因此
迎刃而解。
他踱到徐巿的密使面前,一双小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
看得这位密使心里发毛。
"就是你,我要用你来挽回大局!"赵高格格地笑着。
"小人我?"密使有点想哭的说:"徐先生派我回来秘密报
告船队在海外的情形,小人可是见不得光的!"
"你不但要见光,而且要面见主上。"赵高突然这样说了
一句。
这名密使吓得避席顿首,磕头如捣蒜,哀声喊着:
"赵大人,这不是开玩笑的!"
"起来,起来,请复座!"赵高笑着将他扶回席位:"你别
惊慌,我没有恶意,明天我就安排你觐见主上。"
"小人我?"密使哭丧着脸问。
"不错,安排好时间我会通知你,见到主上后该说些什么,
觐见之前我会告诉你!"
"叩谢赵大人!"密使又再避席顿首。
吴石在一旁满头雾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10
始皇在偏殿接见徐巿的使者,赵高没有食言,前一天晚
上教了使者一番话,要他记熟以便临时应对。
这名密使乃徐巿多年来最相信的门客,算得上是饱读诸
子百家,有着极好的口才,这些年来专负责他与赵高之间的
联络。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到帝王这种威严。
虽然是在偏殿,没有朝殿那种盛大排场,但也是警卫森
严,殿下站满执戟武士和带剑郎中。
这位门客天生个子就小,一进入大殿,环顾四周都是身
材特大的彪形大汉,再加上殿中什么都大,更显得自己出奇
地渺小,他两脚发软,几乎都要不听指挥了。
来到阶下,他跪地行礼,高呼万岁已毕,奉命起立回话。
"徐巿这么多年在海外寻找长生不老药,久无消息带回,
而且还偷偷将家眷接走,实在可恶之极,这次派你回报,到
底还有什么可强辩的?"
始皇一字一字的威严说出,回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荡,更
增加了恐怖气氛。这位门客明白,回话稍不小心,就有掉脑
袋的危险。
"徐巿辩解已在奏简说明,小人只是奉徐巿之命,负责向
陛下回答疑问。"门客强自镇定地说。
"好,朕先问你,徐巿现在何处?"始皇怒容稍减。
"徐巿等人现在海外一无名孤岛,缺水缺粮甚为辛苦。"
"岛上会没有淡水吗?"始皇不解地问。
"岛上虽有少数山涧,但因地势陡削,下雨水即流入海中,
存水处甚少。"
"你要说实话,"始皇双目似箭,直视门客,沉声地说:
"你们可曾见到仙岛?"
门客为始皇看这一眼,全身有如遭到雷击,差点说不出
话来,可是他想凭赵高的交代,只得硬起头皮回答:
"多次见到,只是靠近不了。"
"为什么?是否岛上的人不欢迎你们,还是你们所见到的
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境?"
"不是,的确是蓬莱仙岛。"门客只有一口咬定。
"什么样子?"始皇这一问非常厉害,因为徐巿向他形容
的仙岛模样,他一直神往,所以记得很清楚,而且徐巿对他
说这些时,只有很少人在当场。这一对照,就可知道这个门
客说的是否真话。
谁知赵高比他更厉害,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点着,不但伪
造了徐巿给始皇的奏书,还教会了他这一套。
门客照着赵高所教的说了,对蓬莱仙岛外形的描述和徐
巿所讲的大致相同。这位门客本身当然也是精明之辈,他结
尾加了一句:
"至于仙岛内里的事,徐巿从不对别人说,所以小人也完
全不知道了。"
始皇一听他这样说,也就深信他们是接近过仙岛而无法
上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每次我们看到仙岛出现时,就会风浪大作,波涛汹涌,
将船队打得四分五散,还曾经有多艘船翻覆。"
"朕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始皇有点不耐烦。
"经过徐巿的祭祷祝问,才知道是海神的阻挠。"
"海神阻挠?他为什么要阻挠朕求取仙药?"
"这就非小人所能知道的了。"
"退下去吧,朕自有主张。"始皇爽然若失地说:"补给与
粮食的事,你去和赵高商量办理。"
门客跪倒行礼,由赵高带出。
始皇退至南书房后,召李斯和蒙毅来见。他向李斯说:
"徐巿有使者回来,说是接近了蓬莱仙岛多次,只是为海
神所阻,看来求取仙药'青春之泉'还是大有希望的。"始皇
心有未甘地说。
李斯看了看始皇憔悴的脸色以及明显逐渐瘦弱的身体,
明知他肝病已重,应该立嗣,但始皇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
病,更别说提到死了。有位御医自认忠诚,说了实话,诊断
始皇患了肝疾,建议他必须停服任何丹药,少近女色,完全
不理政事,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否则后果堪虑。
始皇一气之下,就罚他鬼薪守太上皇陵三年。以后没有
任何御医再敢说他有病,只是歌功颂德地说他太劳累,开些
清火补肝的药给他吃而已。
李斯当然不会重蹈这个覆辙,他恭身回答说:
"恭喜陛下,海神为什么阻挠,只要找出原因就不难解
决。"
始皇又转向蒙毅说:
"先前你的那位门客是否还在府中?"
"还在,只是他上次冒犯了陛下,至今仍日日惶恐不安,
绝口不再提祭祷占卜这类的事。"蒙毅回答。
"上次的事,当时朕的确有点生气,但再一想,对朕无礼
的是镐池君,这怪不得你的那位门客,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张继,楚地下邳人。"
"你要他为朕再召别神,当然不要镐池君,朕想问问,海
神为什么要跟朕作对。"
"遵命。"
始皇不再说话,陷入沉思很久,才同时对李斯和蒙毅说:
"立太子的事后仪,等海神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是。"李斯无可无不可地答应。
蒙毅只觉得背脊发凉,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
11
甘泉宫修炼室里,烛光摇曳,香烟袅绕,兽形香炉里,焚
着西域异香,整个屋子弥漫烟雾,人处其中,立即进入一种
似幻似真的境界。
始皇对着神桌高坐,这次是召神而不是祭祝,所以始皇
是坐在主位,以贵宾之礼等候神的降临。
事先始皇召见了张良,问他召什么神来问最好。张良认
为召别的神来都是旁敲侧击,恐怕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直
接召海神来。
"东海离这里万余里,能召得来吗?"始皇惊奇地问:"即
使能来,又要等多久的时间?"
"庄子曰,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
里,这还只是有生有形的神物,"张良微笑着说:"至于成神
以后,无生无死,无形无影,思想所及,转眼却至,已不再
受距离的限制。"
"张生这句话就错了!"始皇抓住他语病似地得意微笑。
"不知臣错在哪里?"张良恭敬地问。
"即使神只要转念之间立到,为什么江神不直接和镐池君
会晤,还有待山神居中转交玉璧?"
这一问的确将张良难倒,而且山神这件故弄玄虚之事,正
是他所为,免不掉做贼心虚。但他是何等机智的人,心念一
转,表面一点声色未动地回答说:
"神无形无影,固然转念之间任何地方都可立到,但玉璧
是凡间浊重之物,却需要按照凡间俗物处理。"
"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作法吧!"始皇满意地说。
张良又换上白色法衣,戴上鸠冠,由项伯赞礼。
始皇肃穆静坐,专等海神的降临,蒙毅侧席侍坐。
张良焚香击钟,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和那天
一样浑身颤抖,口吐白沫,一个腾身,跳到半空,还连翻了
几个跟头,矫如神龙般在空中扭转,正好跌坐在事先安排的
宾席上。
"海神怎么跟镐池君不一样,举止如此野蛮?"始皇细声
问蒙毅。
"镐池君生前为帝王,当然雍容大度,海神则只是东海一
条孽龙!"蒙毅也恭敬地小声回答。
这时只听到张良大吼一声说:
"本神乃海神是也,尔乃何人,胆敢当面辱折本神?"
声音粗厉,和张良俊秀的外表极不相称。
蒙毅闻声连忙跪倒,连连谢罪失言,始皇也起立以主人
身份延坐。
"始皇帝,你管你的人间,我管我的海洋,你找我来作什
么?""海神"怒声问。
"海神这一问问得甚好,既然你知道你我奉上帝之使命各
管一方,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青春之泉'?始皇顾着主人的
立场,说话非常柔和。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海神"问。
"当然。"始皇回答。
"海神"仰天大笑,室内回声激荡,正如大海波涛。
"你本为天上乌龙,掌管天池,因有凡心,谪到人间赎罪,
如今你竟然忘本!""海神"笑着说。
"朕本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那你呢?"始皇不胜惊诧
地问:"天池又在哪里?"
"本神就是掌管海洋的海神,也就是上帝座前的金龙,天
池乃在天上,穷发之北,有冥海谓之天池。""海神"从容地
回答。
"朕如今统一宇内,贵为皇帝,还能算是谪放?朕在泰山
顶上,明明听见上帝称朕为她的骄子、爱子,这还错得了吗?
始皇骄傲地说。
"嬴政,想不到你谪落人间,也就变得目光如豆起来。你
在天上所掌管的天池之大,真凡人所不可想象的!举例来说,
其中产有无数鲲鱼,每条鱼都背宽数千里,自头到尾的长度,
更无法以人间长度来计算,你想想看,天池有多大!"
"真的吗?"始皇有点神往了。
"在天池还有种鸟,名为大鹏,背若泰山,翅膀张开有如
垂天之云,振翅一飞就是九万里,你所谓的宇内真的是宇内
吗?"
"怎么,不能算吗?"始皇不服平地问。
"当然,"海神豪迈地笑了:"俗语说:'三山六水一份田。"
水你管不到,山你管不到,你所管到的只是这一点陆地,但
你可知道,不说西域之西还有很多国家,东海和南海以外更
有无穷大的陆地和无数多的岛屿,区区一个中原就能算是宇
内吗?真是寒蝉春生夏死,不知有秋冬,鸟雀腾跃不过几丈,
便自以为高了!"
"朕不和你扯这些,"始皇有点老羞成怒:“只请你告诉朕,
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青春之泉'?"
"这要分两方面来说,一是为了你好,假若你取得长生不
老之药,你就一直呆在凡间受尽七情六欲之苦,嬴政,你告
诉我老实话,自你懂事以后,你有真正的快乐过吗?""海
神"哂然而笑。
"……"始皇一时无话可答,他虽贵为天下之主,却实在
想不起什么时候真正快乐过。
"另一方面是阻止你侵犯我的掌管范围,你的野心太大,
徐巿虽说是主要为你求取仙药,实在也是帮你在寻找海中岛
屿,你要是不死,迟早会侵入我掌管的领域,祖龙,既然已
知明年会死,为什么不早点安排后事,以便早日归位,掌管
不知要比你所谓宇内大多少万倍的天池!"
"孽龙,你听着,不管你如何阻挠,朕一定会战败你,取
得长生不老药!"始皇怒汽油然而生,也大声吼起来。
"嬴政,那你就来试试看吧!""海神"仰天哈哈大笑:
"本神去也!"
张良又是全身颤抖,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项伯连忙上前
救醒,用冷水喷脸,并为他按摩全身。
始皇若有所思地坐下,半晌沉默不语。
蒙毅也走上前去,察看张良的景况。
12
始皇自接到海神挑战,以及求取"青春之泉"再度出现
希望后,他不再提立太子的事,也就没有人敢再向他提。
另外,他将海神挑战的事交由太卜占卜,所得到的结果
是游徙大吉。于是他首先迁北河榆中三万户到咸阳,并各进
爵一级,以应卜象。
接着他下令会稽郡和琅琊郡,准备楼船百艘,他要亲自
击败海神,以便利徐巿登蓬莱仙岛,取长生不老药。
此时,徐巿已透过赵高和始皇正式取得联络。据徐巿使
者奏称,徐巿率领的童男童女现停留在东海亶洲,相去琅琊
万余里。此洲有数万人家,饮水粮食及用品皆已能自足,不
需由中原再行补给。
不过,徐巿也上书禀奏,希望始皇能早日击败海神,他
们将再度前往仙岛取"青春之泉",否则时间已过了这么多年,
童男童女都已长大成人,男女情欲方面的事很难控制,一旦
不再是童男童女,又得返回中原换人,耽误时间就太多了。
经他这一催,始皇开始着急,二十八年派出这些人,当
时最小的就算十二岁,如今已是三十七年,算算也是二十一
岁的人了,其余更大的就不必说了,要是换人,往返又得多
加两年的时间,到时候不知又会有什么变化,当然不可以。
因此他决心今年等到一切准备好,就趁出游的机会,亲
自解决海神的问题。
打消了始皇立即立太子的原意,最高兴的当然是赵高,他
有把握,只要不在这种紧急状况下立太子,时间一久,这个
位置自然而然是胡亥的。
相反的,蒙毅遭到挫折,感到非常沮丧。那天他私底下
对张良和项伯说:
"蒙毅承祖荫得到主上宠幸,一向自命行事方正,想不到
要用装神弄鬼来蒙骗主上,而且事情还终归失败!"
张良了解他内心的痛苦,只得这样安慰他说:
"主上为人做事都极度自信,除了用这方面的办法,根本
就影响不了他。再说,我们的对手是最了解他个性的人,他
们用这种方法,我们也不能不以这种方法来对付。"
"蒙毅总是感到这里不安。"蒙毅指了指胸口,叹口气说。
"廷尉其实不必难过,"项伯也插口说:"我们本意是为了
主上好,用的方法有时候需要权变,何况立太子是有关天下
兴亡的事。"
"唉,也只有用这些话来抚慰自己了!"蒙毅长长叹了一
口气又说:"主上已决定出游,日前向我说,希望张先生能随
去,因为他这次要与海神决斗,可能有仰仗张先生的地方,张
先生意下如何?"
"张继是始作俑者,还有什么话好说,"张良微笑着说:
"大人正直,不惯说谎,张继自小流浪江湖,颇知权变,我跟
去也好,以后要和主上应对,说谎的事就由小人来应付。"
"先生言重了,"蒙毅说:"听到说谎和欺骗,我内心就感
到愧疚,面色就会不自然,哪像张先生这样,装镐池君就是
镐池君,装海神就是海神。"想起张良装海神的神态,蒙毅忍
不住笑了。
张良和项伯看到他心情转好,忍不住跟着笑。
"还有,"蒙毅微笑不止地说:“那天张先生装海神的谈话,
好像是出自庄周的《逍遥游》。"
"大人博学,正是。"张良说。
"当天我在一旁担心,深怕主上识破,主上读的诸子百家
不少。"
"小人敢肯定他没读过庄周的书。"张良调侃地说。
"为什么你敢如此肯定?"蒙毅惊诧地问。
"因为小人知道他的老师中隐老人不喜庄周,而主上学的
是'帝王学',与庄周的学说格格不入,他也没时间去读与自
己兴趣不合的东西。"
"张先生真是摸透了人性!"蒙毅哈哈大笑。
张良和项伯也跟着笑。
突然,蒙毅又皱起眉头说:
"主上准备出巡,又不再谈立太子的事,下一步起我们该
如何走?"
"可借此作最后一击,看看是否能够挽回。"张良沉吟地
说。
"如何击法?"
"大人可借由丞相李斯,请求扶苏回来留守,这样扶苏虽
然没有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只要主上准许,我们便知
道他的心意,同时希望大人你也争取留守,就不必整天要对
着主上说谎,内心不断愧疚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蒙毅高兴地击案说。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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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一团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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