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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ian (空心菜), 信区: History
标  题: 大国之魂(中)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Apr  1 06:10:54 1998), 转信


                第六章  上帝的声音

        ………美国将军的气焰很高。史迪威虽然没有指挥联
合军的名义,却以中英联合军指挥自居,指手划脚,不可一世
………最后他和罗卓英两人丢下大军,只身逃往印度,造成中
国远征军的惨败。
        史迪威逃到印度,还幻想凑合一部分兵力打通滇缅公
路,一九四二年七月曾草拟了一个“反攻缅甸计划”,作为他
在缅甸指挥无方遭到惨败的遮羞布………这也说明史迪威只凭
主观愿望,不顾当时中美英具体条件,在失败后还写了一纸废
文。
  ---摘自杜聿明回忆录《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

                        1

        缅甸盟军的堤坝不可挽回地崩溃了。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日傍晚,也就是日军攻陷畹町的当
天,一架被盟军飞行员戏称为“信天翁”的DC-3型运输机
在缅甸中部一片甘蔗园里颠颠簸簸地着陆了。
        飞机上跳下来两个神色十足的美国飞行员。他们嘴里
衔着雪茄烟,肩上佩戴上校军衔,高个叫罗伯特·斯科特,稍
矮的叫剀莱布·海恩斯。他们奉美国总统之命,专程从印度飞
往缅甸瑞冒接应史迪威脱险。
        但是当他们被领进一座用作临时司令部的庄园时,两
位上校吃惊地发现将军手下只有几十名士兵,而将军本人正在
全神贯注地写日记。将军头戴上次世界大战时的旧时战斗帽,
没有佩带军衔和领章。只有那头花白的短发和威严的气派使人
对这个瘦老头的身份不敢轻视。斯科特用一种大大咧咧的口气
提醒这位穷途末路的总司令:“嗨,先生,总统派我们来搭救
您来啦!”
        史迪威抬起头,楞了几秒钟。经过这段呕心沥血的日
子,他变得面容憔悴,身体虚弱,眼睛布满血丝。但是他的目
光仍然十分严厉。当他弄明白飞行员的使命时,便断然谢绝了
总统的关心。
        “不,先生,还是让我自己来对付这里的麻烦好
了。”他朝飞行员挥挥手,然后又埋下头来继续写作。
        飞行员楞住了。他们不得不打断将军的思路,再三向
他解释,在离这座庄园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已经发现了日本人
的坦克。
        “我说过,他们会来的,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将军
厉声说道。他站起来,向两位飞行员下了逐客令:“你们马上
回去,把文件带走。请转告总统,我的事还没有做完。我会走
到印度去,在那里重新收拾残局。那时我会写一份详细的报告
给他。”
        将军的固执使飞行员十分尴尬,他们不知道眼下还有
什么事情比安全撤退更重要。对于冒着危险专程飞来执行总统
命令的飞行员来说,面前这位性情古怪的将军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甚至疑心史迪威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精神不大正常。
        斯科特上校用一种惊慌不安的语调结结巴巴地说:“
将军,请原谅,倘若因为我刚才对您有所冒犯,那么我………
向您道歉。请您跟我们走吧。”
        史迪威突然大为光火地训斥他们:“你以为我会计较
你们的态度吗?你这个大傻瓜!我是指挥官,我有我的职责和
任务。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我的那些中国军队正在前面逃跑
吗?日本人要撵上并且消灭他们,我得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去。带到印度,训练他们,把他们变成第一流的军队。可是现
在他们都怕日本人,你们懂吗?”由于激动,将军的嘴角微微
颤抖。
        “请允许我问一句,将军,”海恩斯上校插言道,
“您能追得上中国人吗?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到了一百英里外
的科林。”
        “在我确信无法赶上他们之前,我决不会放弃他
们。”史迪威断然说。
        “那么您打算走到印度去?”
        “我想在日本人打断我的双腿之前,我还是有这个
信心的。”将军回答。
        飞行员只好悻悻地退出来。他们虽然坚持认为史迪威
在干一件得不偿失的傻事,但是将军的意志和品格却使他们感
到钦佩。
        “凯迪,把飞机摇起来。”斯科特说。摇飞机是飞行
员的行话,相当于轮船鸣笛或者军队鸣炮礼,表示致敬和祝福
的意思。
        信天翁飞起来。飞机带走了多余的文件,也带走地面
人们的最后一线希望。将军走出屋门,目送这只钢铁大鸟掠过
屋顶,掠过庄园,摇着翅膀在空中翱翔一周,然后迎着残破的
夕阳朝西北天边飞去。马达渐渐消失,大地重归宁静,天空一
片空旷。黑暗的潮水从森林和房屋四周渐渐渗出来,慢慢挤压
着人的心脏。史迪威感到一丝淡淡的孤独和惆怅。他深恐感伤
情绪会影响自己的信心和意志力,就深深地吸进一口潮湿的夜
空气,然后回到屋子里继续写日记。
        夜幕降临,庄园里到处燃起篝火。值日军官传达将军
命令:准备转移,半夜登车出发。现在史迪威指挥的队伍一共
还剩四十个人,包括十八名美国军官六名美国士兵,一个中国
警卫班,一名传教士和一名美国新闻记者。
        这天晚上,史迪威给华盛顿马歇尔总参谋长发去一份
急电,报告自己的去向和方位。电报首次提到在印度建立基地
训练中国军和反攻缅甸的设想。这个设想后来经过进一步补充
完善,正式定为“X-Y计划”(即“人猿泰山”计划)呈报
白宫。美国总统批准于当年执行。于是后来才有了著名的科学
家兰姆伽训练基地,有了十万学生大从军和气壮山河的缅甸大
反攻。
        这份计划就是后来被人斥为“一纸废文”的东西。


                          2

        缅北温佐。
        两天后,史迪威又见到因铁路中断而终于没能逃远的中国
总司令罗卓英。这头衣冠不整的“脏猪”正在大发雷霆,责令部下
弄几辆汽车,并忠告史迪威跟他们一道去密支那乘飞机回国。孰料
两小时后史迪威再去车站找他,这位总司令已经不知去向。
        在从温佐到英多的公路上,沿途都能看见中国军队乱糟糟
溃败的景象:丢弃的汽车,武器,笨重的大炮翻倒在路旁,还有许
多损坏的坦克和装甲车。一群群绝望的伤兵坐在路边上强行拦车,
互相火并。在那些掉队的卡车上,连车头引擎盖上都爬满了中国士
兵,好像一只只摇摇欲坠的马蜂窝。中国人全都用惊慌和仇恨的目
光盯着坐在汽车里的美国大官。
        史迪威扭过头去,他为此内疚。
        尽管史迪威一行拼命追赶,但是始终没能赶上杜聿明和他
的大部队。电台同他们联系不上,坏消息却不断传来:遮放失陷,
八莫失守;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主力已经渡过依洛瓦底江上游,密支
那危在旦夕。再往前将无路可走。密支那以北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沼
泽地,沼泽被夹峙在耸入云霄的野人山脉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中
间,北端则横亘着另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世界屋脊”喜马
拉雅山。
        五月六日,史迪威赶到英多,然而杜聿明的大队人马已经
离去整整一天。
        英多是缅北山区公路上一个小镇。它距密支那还有三天路
程,与印度英帕尔隔着两架大山,中间有条赶马人小道可通。现
在,摆在史迪威和他那一小队人马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向北,继
续追赶杜聿明;或者向西,赶在雨季到来和日本人封锁边境之前翻
过大山,撤退到印度去。
        向北是条可怕的死胡同,日本人一旦抢占密支那,中国人
不仅无法回国,那时候想撤退到印度也为时已晚。
        杜聿明为什么看不到这个危险呢?
        史迪威仰望天空中翻滚的浓云,百思不得其解。
        美国将军在英多小镇上盘桓了四十分钟,最终决定放弃继
续追赶中国人的徒劳举动。关于美国将军丢下大军只身逃到印度的
非议便从这里开始。其实这正是美国人的明智之处。
        当天,小队伍得到命令补偿给养,然后转向西进的小路。
        早晨起来,史迪威清点人数,意外发现队伍里增加了许多
陌生的面孔:有丢盔卸甲的英军突击队员,有疲惫不堪的基督教医
院护士,也有一些歪歪倒倒的逃难者和他们的家属。其中还有人挺
着大肚子,竟是个缅甸孕妇!
        上帝!他心里嘀咕道:这不是成了难民收容队了吗?!清
点人数的结果,他的队伍整整扩大了两倍半,一共一百一十五人,
包括那个即将出世的小战士。
        史迪威皱起眉头。
        首先是粮食将出现恐慌。原先准备的半个月干粮只够维持
五天,药品早已没有补充,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赶在雨季到来前
翻过大山。敌人一旦封锁边境,他们就会被洪水、饥饿和疾病困死
在原始森林中。
        一名中尉提议,将干粮分一半给那些平民,让他们各自逃
命。另一名英国军官则坚持:应当让所有的缅甸人离开,跟缅甸人
同行是危险的和有害的。
        史迪威把队伍集合起来,自己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训话。
        “你们听着,谁要是想走,就领上一份干粮给我滚蛋!”
将军生气地环视人群,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谁要是想跟着队
伍,就跟我闭上你的臭嘴!”
        队伍鸦雀无声,只有美国将军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训斥那些
垂头丧气的下级军官。
        “你们想抛弃妇女吗?还有这个快要做母亲的孕妇?!你
们想扔下平民不管,只顾自私自利地逃跑吗?嘿,你们这些当兵的
真不害臊!你们想到过犹大没有?抛弃妇女和儿童的人不是同犹大
一样可耻吗?!”
        他面色灰白,威胁地朝人群挥动拳头咆哮。
        “这里还有陆军中将没有?举起手来——大概没有了。有
六十岁的老头儿吗?举起手来——大概没有了。好吧,这里只有一
个陆军中将和一个老头子说话算数,那就是我。我宣布,从今天
起,你们中间每个人都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不管军人还是平民,
全都一样,除非他自动要求离开。
        “告诉你们,我们已经是个整体。只要我这个老头子走得
动,你们都该走得动;我能走到印度,你们都能走到印度。你们只
有一个权利,就是一直往前走。不许掉队!不许躺下!不许说长道
短三心二意,更不许违抗命令!对我来说,不管你是白种人还是黄
种人,军官还是平民,你们的身份都一样,都是我的士兵。如果谁
违抗命令,我就枪毙他。
        “不同意的人可以马上离开——好,没有人离开,你们都
同意了。要是我再听到哪个混蛋敢在背后嘀咕,我就把他赶出去,
让他尝尝在森林里跟野兽过夜的滋味……”
        过了好一阵,将军的怒气才渐渐平息下来。
        “别怪我脾气不好,先生们。”他摇摇头,感慨地说,
“困难当然会有的,但是我们不会屈服。粮食不够,我们总会想到
办法,我已经给印度拍了电报,叫他们到边境来接应。如果有人生
病或者掉队,我们要帮助他,就像帮助自己的兄弟姐妹。你们知
道,并不是每个掉队的人都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的。
          “军人们,你们干嘛不打起精神来?难道我们已经无路
可走了吗?你们的任务是帮助每一个人战胜死亡,妇女,平民,儿
童,还有你们自己。将来,等我们全都走出森林。你们中间一定会
有人记恨我今天或者以後还会有的无礼。坦白地说,我的确不是个
招人喜欢的好老头,脾气暴躁,并且非常固执,不过我可以起誓,
我会是个好军官,好上司,只要我不倒下,那么我一定会把大家带
出这片森林。这就是我今天要告诉大家的话。”
        将军用他的权威和意志力量统一了这支四分五裂的行军队
伍。粮食被统一分配,行军序列重新安排,每个人除了行军还兼任
其他职责。牧师梅里尔走出对列,带领缅甸护士唱起《赞美上主
歌》。
        庄严神圣的颂歌伴随队伍缓慢沉重的脚步在阴暗潮湿的大
森林边缘回荡。从男人到女人,从军人到平民,每个人的灵魂渐渐
都被这歌声感动了,人们自动加入了牧师的合唱。
        史迪威心中猛然划过一道亮光。他先前的急躁和不安统统
消失了,代之以一片净土般广袤恬静的宇宙之声。这个来自上天的
冥冥无声感动着他,净化他的心灵。

        这天晚上,史迪威给马歇尔将军发去离开缅甸之前的最后
一份电报。
        “我的位置在英多西北八十英里的班毛。有武器和地图,
只有少量食物和药品。我将沿运盐小道前往霍马林,再从那里到英
帕尔。请转告印度方面,立即派人往英帕尔以东接应,最要紧的是
想法救济粮食和药品。相信我能克服一切困难………电池用完,这
是短期内我的最后一份电报。胜利等待我们。史迪威。”
        发报毕,报务员砸毁电台,烧掉密码本,背起冲锋枪加入
警卫队的行列。
        从这天起,这支由六种国籍,五种语言和三种肤色的人们
组成的小队伍便与外界失去联系,消失在那加山脉的黛黑色林海
中。走在队伍前面的始终是个老头儿,头戴老式战斗帽,身背冲锋
枪和行军背囊。他身体瘦弱,走得吃力,但是很坚定,没有什么困
难能够阻挡他的步伐。他的军衔是美国三星中将,名字叫约瑟夫·
W·史迪威。


                           3

        史迪威拄着一根木棍,挪动长腿吃力地在树林里行走。
腐烂潮湿的落叶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响声,密密的树枝,藤蔓和野
草不时挡住去路,他几乎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肝区疼
痛和胃溃疡折磨着这位老人,使他本来就不大强壮的身体更加虚
弱,体力快要消耗殆尽。
        他们在这片遮天敝日的大森林里已经走过了整整十二
天。
        对史迪威来说,这不单单是一次艰苦的越野行军,这更
是一次胜利的逃亡,一次失败的体验。
        他们正被日本人不光彩地赶出缅甸。
        队伍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伤员和病号与日俱增。干粮
快要吃完,人们主要靠采掘植物块茎和猎取动物充饥。由于山路
崎岖难行和常常迷路,队伍有时一天只能前进五公里。
        史迪威喘息着。他内心无比焦急:如果照此下去,雨季
前赶出森林的希望将越来越渺茫。
        森林里不时响起凌乱的枪声,那是士兵在射击树上的猴
群。有时饥饿的人们为了猎取一支松鸡或者灰鼠,往往不惜消耗
许多弹药。史迪威愠怒地停下来,他决心再次告诫军人物必节省
子弹。
        平民队伍跚跚走过来。平民们互相搀扶,虽然走得艰
难,却毫无怨言。担架队也走过来。担架兵个个累得好像喝醉
酒,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将军规定只有重伤员和重病号才能
坐担架。参谋长赫思少将患了回归热,昏迷不醒,史迪威摸摸
他滚烫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个年轻的护士努力帮助那个叫金玛果的缅甸孕妇在
山道上挪动,孕妇满脸菜色,挺着沉重的大肚子,走的前仰后
合气喘吁吁。
        “雅普罗(长官),我能走到印度去吗?”孕妇愁容
满面地队史迪威说。
        “你放心,我们会把你和孩子一起抬到印度去,”将
军满怀信心地安慰她。
        孕妇困难地走远了,将军的心情更加沉重。他仰起头
来望望头顶。虽然天空中洒下许多阳光的破碎光斑,但是空气
里分明也有浓重的腥湿气息在悄悄弥漫,南方天际时时有隐隐
的雷声传来。
        这一切预示雨季已经不远。
        过了好一阵,那些担任后卫警戒和收容任务的军官们
才乱糟糟地走过来。他们全都空着手,吹着口哨,走得步履轻
松自在。在他们身后,倒霉的士兵好像囚犯一样光着膀子,背
负着小山一样沉重的行军背囊。
        史迪威挡在路上,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气,好像一
头发怒的棕熊。军官们一看见将军,立刻傻眼了。
        “将、将军,”一个英军上尉结结巴巴地解释:“我
是说,我们只不过想给队伍改善一下生活………”
        “所以你就有权利把自己那份行李加在他们身上对不
对,上尉?”他的手指着士兵说。受压迫着都是黄种人,有缅
甸兵,也有中国兵,他们有的扛了双份,有的甚至扛了三个行
军背囊。
        “你们听着,军官先生。”将军仰制住自己的愤怒,
“鉴于你们的表现,我宣布,从现在起你们已经被解除了军官
职务。如果你们还想继续留在这支队伍里,你们就必须去抬担
架,否则我就把你们赶走。”
        军官们垂头丧气地服从了命令。士兵得到解放,积极
性高涨,于是这一天行军速度加快了一倍。
        宿营时,史迪威病倒了。助手弗兰克·多恩准将和医
官曼尼少校赶到病人身边。
        “请您明天一定要坐担架。”医官给病人服下最后一
粒止痛药片。
        “明天再看吧。我这个老头子,也许并不如你想象的
那么糟糕。”将军疲倦地说。他脸色腊黄,眼珠深陷,看上去
十分苍老。
        医官报告说,病号还在增加,有人已经出现危险。
        “我们会得到援助的,一定会的!”将军用手按住腹
部,声音坚定不移:“告诉他们,必须坚持住,停下来就意味
着死亡。”
        “还有那个孕妇,我看她随时都有可能把孩子生在路
上。”医官忧心忡忡地说。
        “没关系,让她生好了。咱们不是还有几十个身强力
壮的男子汉吗?………”将军咕哝着,一会儿就歪在火堆旁边
睡着了。
        浓重的夜色好像一幅巨大的帷幕,低低地覆盖着缅北
的大森林。黑暗压迫着森林里这群濒临绝境的人们。没有人知
道自己的出路和未来,甚至不知道明天的命运。但是每个人都
必须服从一个钢铁意志,那就是往前走,直到胜利或者死亡。
        第十三天拂晓,在松鸡的啼鸣声中揭开了面莎。
        然而“十三”的确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它从一开始就
表明学者这天会有一连串打击和倒霉的事情落到这一小队濒临
绝境的人群头上。
        一觉醒来,史迪威感到有了精神,但是他惊讶地发现
头上的帽子不翼而飞,接着又发现了眼镜、怀表和烟斗。开始
他以为有人同自己捣乱,后来士兵们在一棵树上发现那顶老式
战斗帽,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恶作剧的是那些报复人类的猴
群。
        没有了眼镜,走路自然不大方便。但是将军始终很固
执,既拒绝接受帮助。中午,队伍被一道激流挡住去路。激流
宽十余丈,泡沫飞溅,只有一条晃晃悠悠的藤索悬在半空中。
        这是森林中土著的渡河工具,过河着须像壁虎那样四
肢攀援。好在藤索尚结实,先过去几个人,用绑腿带子将对岸
的人一个个拉过去。事有凑巧,轮到史迪威,那根带子竟中途
断开,将军身不由己地从三四米的空中跌下河去。
        人们惊呆了。妇女尖声叫嚷,弗兰克·多恩准将大叫
救人,士兵奋不顾身跳进水里,还有更多的人往下流奔去,企
图拦住在激流中挣扎的将军。
        好在这个惊险的场面没有持续多久。人们尚未赶到,
将军却从浅滩上跌跌撞撞爬起来。
        “……嗨,这样真不坏!”将军一边打着喷嚏,一边
狼狈地叫道:“孩子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也许洗个澡更
痛快些。”
        山谷里热闹起来。
        男人们穿着裤衩跳进水中,英国绅士抓紧时机修面和
刮胡子,中国人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女人们则安静地浸泡在
水中沐浴洗发,让清亮的溪水冲刷多日积累的疲劳和污垢,护
士姑娘又唱起赞美主的圣歌………
        温暖的太阳照耀着这群历尽艰辛的人们,优美的歌唱
使他们暂时忘却劳累和忧伤。史迪威湿淋淋地坐在石头上注视
这个动人的场面,他觉得这是他几个月来度过的最美好的时
光。
        “将军,你看他们有多快活。”弗兰克·多恩说。
        “为什么不呢,弗兰克?”将军回答,他伸手去取烟
斗,才发现衣兜里空空如也,“我想,等他们走出森林,他们
都会感谢这里的一切的。”
        事实上,他们的确应当感谢这条小河,因为河水给他
们带来了运气。中午过后,一架巡逻的美国飞机在山谷里发现
了他们。当飞行员确信下面这群人就是那支失踪已久的小队伍,
就擦着山尖投下两只沉甸甸的降落伞,降落伞随风飘荡,一只
不幸落在激流中,很快被吼声如雷的激流冲得不见踪影了;另
一只倒挂在一棵高高的大树上,好像一只茁壮的大蘑菇。
        然而没等欣喜若狂的人们跑到跟前,森林里就出现几
个皮肤黝黑的土著人。他们好像猴子一样动作敏捷地爬上树
去,眨眼功夫就摘走那只蘑菇,然后迅速逃进树林中不见了。
        幸运如同它的到来一样倏然消失。人们依然两手空
空,重新变得垂头丧气。史迪威却信心百倍得宣布:
        “我们的苦难快要到头了。”将军眼睛里放出光彩:
“飞机还会来的,地面的人也会出动接应我们。也许明天,也
许后天,他们会给带来粮食、药品,还有我们最需要的通讯工
具。先生们,女士们,今天的意外算不了什么,我是说我们大
家都得救了。”
        果然,天黑的时候,第一架来接应的队伍找到他们。
他们不仅给这群东倒西歪的历险者带来帐篷、食物、药品和电
台,而且给他们带来了一个令人鼓舞的消息。
        原来他们离印度边境只剩下四十英里路程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已经绝望的时候,其实你已
经站在了成功的门口。
        这天晚上,金玛果在帐篷里生下了一个哭声嘹亮的男
婴,整个营地为之沸腾。虚弱的母亲按照缅甸的民族风俗,请
在场的每位长者用肉汤和米酒为婴儿祝福。
        “雅普罗,赐给孩子一个愿望吧,神永远保佑你。”
母亲这样恳求史迪威。
        将军庄严地凝视面前这个在襁褓中缓缓蠕动的新生
命,这个在苦难中顽强降生的人类之子,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
感动和柔情。但是他是一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打仗,是以创
造苦难的方式来结束苦难,以战争结束战争。想到这里,他的
心情为之黯然。
        “让梅里尔牧师来为孩子祝福吧。”他真诚地对母亲
说,“如果我有什么愿望的话,我想我愿意看到牧师成为这个
孩子的教父。”

                                4

        五月二十日下午,在印度边城英帕尔,史迪威面对一
大群新闻官员和记者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将军在会上发表了
一个简短的声明:

        先生们:

                我声明,我们遭到了一次沉重打击。正如大
家所看到的,我们不得不撤出了缅甸,这是盟军也是我个人的
奇耻大辱。我认为,我们必须找出失败的原因,重整旗鼓,才
能重新返回缅甸。

        请记住我的话,我们一定要胜利地返回缅甸。

(引自《史迪威出使中国》)

        一九四二年五月,美国人约瑟夫·W·史迪威中将在
缅甸的失败途中度过了他人生中第六十个诞生日。



                   第七章  孤旅

        ……中国远征军惨败的原因,归结起来有三点:

        一、中英战略矛盾,英方别有阴谋。  (略)
        二、中国迁就英美,放弃指挥权,蒋介石应负最大责
任。  (略)
        三、中国远征军将领的失职。罗卓英和我都有责任,
罗卓英的责任更大……我的最大责任是未与史迪威、罗卓英彻
底闹翻,未能独断专行……
    ——摘自杜聿明回忆录《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


                         1

        缅北的五月,烈日当空。
        在曼德勒通往缅北密支那的公路上,沥青被太阳烤化了,
车轮碾过,路面泛起许多深深浅浅和许多凌乱不堪的车辙印。对
于大势已去的中国远征军来说,只有回国才能使他们感到安全。士
兵头顶烈日,背负沉重的武器,队伍好像一条精疲力竭的灰色河
流,沿着河谷公路缓缓行进。
        起初,中国大军每天都能遇上一两次向西转进的机会,
例如“INDIA IMPHAL(印度英帕尔)——215KM”,
“INDIA KOHIMA(印度科西玛)——278KM”,
等等。越往北进,三岔路口便越少,类似的路标牌也越稀落,但是
默默行进的中国大军对这样的机会仿佛视而不见。士兵们全都步履
蹒跚表情冷漠,他们毫不停留地越过这些路口继续北进。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中国人回国的步伐。促使中国人铤
而走险的精神动力不仅源于传统的民族向心力,还来自某个强大的
长官意志。此刻,驱动这条灰色河流汹涌北进的长官正埋在吉普车
的后座上昏昏欲睡。

        对远征军副总司令兼第五军长杜聿明来说,在他已经度过
的二十年戎马生涯中,再没有比此刻心境更加复杂、更加凄惶的时
候了。同古之战坐失良机,曼德勒会战化为泡影,腊戌失守,史迪
威又屡屡电令远征军撤往印度。一九四二年四月三十日,蒋介石又
电询杜聿明,撤回国门有无把握?杜答,已令第五军主力抢占密支
那,可望成功。
        其实,杜长官并非不知道形势的险恶,他之所以这样报告
委员长,是因为他明白,委员长能够容忍打败仗的将军,却不能容
忍部下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忠诚。在去向问题上,只要他表现
出一丝犹豫或者不坚定,那么第二天坐在就不在是他而是别的什么
人了。
        但是,如果日本人抢占密支那,他将往何处立足?或者真
的只有到印度去,做英国人的难民?他一想到亚历山大和史迪威盛
气凌人的脸,一股不甘寄人篱下之感便油然而生……
        突然,空袭警报响了。
        吉普车猛地转向路边一片丛林,杜长官的头撞在车窗上,
痛得直咧嘴。很快空中传来飞机呼啸和机枪的扫射声。三架“零
式”飞机在公路上空追逐车辆和人群,来不及隐蔽的士兵好像割禾
一样纷纷栽倒。受惊的骡马四处狂奔,好几辆汽车翻下山沟,燃起
大火来。
        公路上一片混乱。
        当队伍重新聚拢来,公路上已经增加了许多横七竖八的死
尸和打坏的车辆。人们小心地绕开障碍物前进。士兵的眼睛直直地
瞪着吉普车里的长官,仿佛警告他此路不通。队伍默默行进,人们
表情麻木,脸色沮丧。杜聿明突然大光其火。他派人找来九十六师
师长余韶,命令他立即清除路障,掩埋所有的尸体。杜长官讨厌死
人,他从死者灰白的眼睛里分明看见许多凝固的嘲笑和怨怒。
        前方出现一个小镇。
        参谋长余又伦轻轻提醒他:“长官,温佐到了。”
        杜聿明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四顾。车窗外,夕阳西下,
一片浓云正从山背后涌出来。公路前方,山坡上矗立着一些高高低
低的红砖墙,树林背后露出教堂的尖顶。吉普车停下来,一块红白
相间的路标牌醒目地立在路边,上面那些英文不用翻译他也知道,
温佐,这是缅甸同往印度的最后一条岔路口。
        空中又传来飞机马达声,一架涂了红膏药的侦察机盘旋几
圈就飞走了。这说明日本人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中国大军的动向。
与此相比,中国人对敌人的动静却知之甚少,难怪杜长官心中老是
感到不踏实和恐慌。
        一辆摩托车飞快赶来,把一份电报送给杜长官。电报是盟
军总部拍来的,通报日军今晨已经占领八莫,并且继续向北开进。
杜聿明一震,打了个哆嗦。
        “今晚长官部在温佐宿营。”他命令参谋长:“通知所有
师、团长马上来司令部见我。”
        夜色覆盖着缅中盆地,也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温佐小镇。远
征军紧急会议在教堂召开。参谋们点亮防风灯,桌子上铺开军用地
图。出席会议的军官个个表情肃然,会议气氛异常沉重。
        杜聿明先宣读重庆来电。委员长指示远征军不惜一切代价
坚守八莫,掩护主力经密支那片马回国。杜聿明经过短暂犹豫,还
是决定隐瞒盟军总部的电报。他当心八莫失守的消息会动摇军心。
        但是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少将当即提出质疑。
        “有消息说八莫今天已经失守。如果敌人先我而占领密支
那,我军出路何在?”孙立人大声发问。此间各师团均属第五军部
下,唯独新三十八师是宋子文旧部,归六十六军建制。此时军长张
轸远遁保山,所以孙立人并不肯对杜聿明唯命是从。
        “孙师长消息确实么?”杜聿明装作十分惊讶地反问。他
的内心非常恼火,只是碍于不是孙的直接上司,不便马上发作罢了。
        “我刚刚收到史迪威参谋部通报,盟军在密支那以南已经
发现日本人的坦克,他们预料日本人将先于我军占领密支那。”孙
立人立即把史迪威的电报念了一遍,这个举动大大激怒了杜长官。
        “孙师长有何高见?”杜聿明冷笑着问。
        “我认为立即向西转进还来得及。倘若错过机会,我军必
将陷入绝境。”孙立人并不示弱,挺起胸膛回答。
        杜聿明扫视部下:“你们中间,还有谁打算赞成孙师长的
高见?”
        静场片刻,戴安澜、廖耀湘站起来,大声回答:“我们决
心遵从蒋委员长的意志,誓死北进,别无二心。”
        孙立人不以为然,讥讽道:“莫非二位师长决心留在缅甸
开辟根据地?”
        戴安澜凛然驳斥:“我生为中华军人,死为中华雄鬼,决
不到印度去听洋人使唤。”
        “即使无路可走,也不肯去吗?”
        “你说对了,我戴某人宁愿于日寇战死,决不苟且偷
生!”戴安澜不愧是威武军人,横眉立目,铿锵有声地回答。
        孙立人不打算同他们争辩,只是呵呵冷笑。
        杜聿明感到些许报复的快意,他拿眼睛再次扫视会场:“还
有谁愿意效法戴师长?”
        所有军官起立,大声回答:
        “愿随杜长官,誓死北进。”
        杜聿明转向孙立人:“孙师长何去何从?”
        孙立人晃了晃史迪威的电报:
        “我很遗憾,杜长官。”
        杜聿明怒火中烧,这个孙立人太狂妄了,竟敢抬出史迪威来
同他对抗!孙立人一到缅甸就同美国人大得火热,这在杜长官看来与
叛逆无二,因此他决心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师长。
        “孙师长,你的史迪威将军恐怕早就坐飞机逃到印度去了。
请不要忘记,只有我才是这里的最高行政长官。”杜聿明毫不掩饰一
脸蔑视。他根本不容孙立人分辨,厉声下达命令:
        “奉委座电谕,至此国家危亡之际,我全体军人同心同德,
返回国门。本长官命令:第二百师戴师长担任后卫,在温佐以东阻
滞敌人。第九十六师余师长担任先头部队,三日内必须抢占密支那
并掩护长官部顺利通过。新二十二师廖师长和新三十八师孙师长,
还有军部直属部队为行军中路,随长官部行动。各部队须遵命行
事,不得贻误,违抗命令者,一律按军法从事。”
        次日,中国大军以新编成的战斗序列向北开进。他们汹涌
地越过温佐小镇,越过最后一个向西转进的三岔路口,一直向着凶
多吉少的北方涌去。孙立人被夹在队伍中间,牢牢看管起来。当
晚,一股尾随而至的敌人同第二百师发生战斗,戴安澜为了给军主
力争取时间,主动将战斗引往科林以东地区。
        又过了一日,紧迫不舍的史迪威才率领他的小队伍赶到温
佐。种种迹象表明,中国大军决心继续北进。于是美国将军摘下他
那顶著名的老式战斗帽,遥望北方重重叠叠的山峦,迷惑不解地喃
喃自语:
        “莫非杜……真的不相信,密支那已经是个陷阱?”


                          2

        密支那位于中缅边境西侧,紧领云南腾冲,为仰(光)—
—密(支那)铁路终点,也是北缅第一大城市。
        一九四二年五月八日凌晨,一支日军坦克部队出现在密支
那郊区公路。与此同时,日军步兵开始强渡伊洛瓦底江。上午七
时,日军占领火车站,九时占领飞机场,又过了三个小时,一面太
阳旗高高升起在市政府大楼顶上。密支那宣告陷落。
        九日,中国远征军第九十六师余韶部星夜兼程赶到密只那
以西五十公里的孟拱,当即遭到日军阻击。他们比敌人整整晚到了
一天。
        十日,九十六师猛攻孟拱,未获进展。日军第五十六师团
增援部队开到,一批批日本飞机俯冲扫射,远征军继续受阻,杜聿
明惊慌之中又犯了一个错误,他命令随后跟进的各师团及军直属队
紧急通过第九十六师侧翼,饶过孟拱,“弃车上山,进入山地与敌
进行游击战,伺机进入国境。”(引自《中国远征军人缅对日作战
述略》)
        根据情报,密支那仅有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两个联队。日军
长途奔袭,人困马乏,杜聿明麾下有中国远征军四个主力师及直属
部队约六万人,以绝对优势兵力拼死一战或许能够突出重围求得生
路。但是杜长官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进攻需要冒险和勇气,而杜
长官本宁愿选择安全的防守和撤退。
        抗战以来“恐日症”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中国官兵的心里。
        命令一下达,中国大军不战自乱。官兵们争相逃入山林,
武器辎重扔弃在公路上,比比皆是。
        中国军队的主动撤离使严阵以待的日本人很是纳闷了一
阵。本来,渡边师团长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挡住中国人,但是几天过
后,中国大军的身影却不可思议地消失在胡康河谷。日本人松了一
口气,他们为中国人积极主动的撤退精神深感庆幸和鼓舞。
        十六日,九十六师余韶部也脱离战斗,退入胡康河谷,日
军立即用重兵封锁出口。
        这样,中国大军好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巨兽,自动钻进了猎
手为它设下的机关里。

        面对杜长官如此明显的惊慌和指挥失误,忍无可忍的新三
十八师师长孙立人终于奋起抗命了。
        十日下午,正当远征军各部纷纷丢弃战车辎重,在第九十
六师掩护下向胡康河谷的深山老林撤退的时候,杜聿明接到新二十
二师廖师长报告:孙立人的队伍没有跟上来。
        杜聿明大吃一惊。他举起望远镜,朝着炮火连天的孟拱公
路望去。他清楚地看见新三十八师的队伍非但没有服从命令弃车上
山,却反而在公路上重新集结,然后掉头朝相反的来路开去。公路
上浓烟滚滚,坦克、装甲车、炮车及军部丢弃的汽车上满载新三十
八师的步兵,他们好像一群群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与大部队背道
而驰。
        杜聿明当然明白孙立人要干什么。他扔下望远镜,要通三
十八师电台,对着话筒气急败坏地吼道:
        “孙师长吗?……喂喂,我命令你马上停止擅自行动,立
即向我靠拢。你听见了吗?新二十二师担任你的接应……我命令你
停止后撤,不惜一切代价返回国门!”
        孙立人故作惊讶的声音从嘈杂的话筒里传来,那声音轻松
得好像是个局外人。
        “喂……杜副长官吗?我并没有擅自行动……是向南开
进,不是后撤……我已经接到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的命令,他们
要我把队伍和装备撤到印度去。”
        杜聿明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刺痛,血直往头上涌。他
恨不得毙了孙立人。只是眼下奈何不得,所以只好强压怒气央告
道:
        “孙师长还是以党国利益为重,立即随军部回国吧。我
是这里的最高行政长官,请孙师长务必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孙立人根本不打算把他的队伍重新归入杜副长官麾下。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既然杜副长官决心弃车上山,我看就不必强求了。再
说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有令在先,我这个当小师长的想抗命也抗
不起呵。缅甸的雨季眼看要到,我得马上登程。也祝杜副长官保
重,一路顺风。”
        电台咔嚓挂断了,话筒里剩下一串串单调的电频回声。
杜聿明气得手直发抖,他完全能够想象出孙立人那张得意洋洋的
马脸。孙立人口口声声不敢违抗史、罗之命,莫非他偏偏就敢违
抗他杜副长官之命么?!
        孙、杜两人从此结下不解之怨。他们这段官司一直打了
许多年。

        孙立人心情并不平静。
        孙立人,字仲伦,安徽庐江人,生于官宦之家。自幼受
过良好教育。毕业于清华大学,同年赴美,就读于普渡大学土木
工程系,获理学士。后考入西点军校,与美国著名将领乔治·马
歇尔,艾森豪威尔,麦克·阿瑟,小乔治·巴顿以及史迪威等同
为校友。一九二七年毕业,应邀游历欧洲,考察英、法、德、日
诸国军事,为当时国民党将领中为数不多的洋务派军人之一。
        新三十八师前身为财政部长宋子文一手创建的中国税务
警察总团,武器从美国购买,排以上军官大部分由留美学生但
任。由于这支部队装备精良武器先进,一直受到军统头子戴笠的
垂涎,试图将其吞并。师长孙立人一度被迫离队。这个教训他始
终铭记心中。
        他再也不能任意受人摆布了。
        顶撞杜聿明的结果使他面临两种风险选择:如果突围失
败,他将以抗命罪受到审判;即使突围成功,他仍然可能受到来
自上面的非难而被撤职。因为抗拒杜长官同样意味着对委员长不
忠。
        孙立人是这样一种军人:他受西方影响甚深,看重荣
誉,崇拜拿破仑,注重发展个性和自我意识。他主动性极强,这
一点往往使他的上司不大满意。淞沪抗战和武汉会战,他指挥部
队不仅完成防守任务,还常常主动出击,多次取得局部胜利。
        他同时也多次受到军长申斥。
        经验告诉他,此次大胆抗命,把队伍拉到印度去,是要
付出代价的,但现实逼迫他这样做,生死攸关,他别无选择。

        铁骑呼啸,战车隆隆。
        在孟拱至温佐三百公里干线公路上,孙立人亲率新三十
八师万余官兵向南疾进。他们冒着空中敌机轰炸扫射和地面日军
围追堵截,以决死的勇气和破釜成舟的决心迅猛突围。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一日晚,孙师先头营在南马与日军一
个搜索大队迎面相遇。日军将车辆阻塞于道,并占据房屋强行阻
击。孙立人一面指挥战车向敌人猛轰,一面下车率领士兵排除路
障。全师只用了四十分钟就杀开一条血路,然后毫不停留地向南
开进。
        十二日,该师再次与日军一个联队相遇。日军依仗炮火
优势气势汹汹地扑来。孙立人衣衫已破,胳膊上缠着绷带。他跳
下坦克,端起一枝冲锋枪,向士兵喊道:
        “狭路相逢勇者胜。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冲啊!”
        坦克装甲车喷吐火舌,上万名决死一战的中国士兵呐喊
着,紧随他们的师长向敌人发起反冲锋。两军短兵相接,激战一
整天,日军被击馈。天黑下来,中国军队留下一千多具不及掩埋
的官兵尸体,踏着夜色悲壮地越过战场继续南进。此后两日,他
们一连打垮日军多次阻击,终于赶在敌人主力合围前到达温佐,
然后一个干净利落的急转弯甩掉追兵,便踏上通往印度的道路疾
驰而去。
        孙立人终于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他不
仅挽救了全师人,也挽救了自己。
        半月后,新三十八师到达印度边境锡邦,沿途收容了数
以千计的缅甸难民和印度散兵。不料印度守军竟然如临大敌,拒
绝该师入境。英国边境官员提出中国军队必须解除武装,以难民
身份才能进入印度。孙立人换上一身崭新的少将军服前往谈判。
当他踏进锡邦镇驻军师部时,不禁喜出望外,原来这支部队就是
新三十八师在仁安羌为之解围的英印军第一师。大胡子英国师长
惊奇地跳起来拥抱他,并连声大呼,“Sorry!Sorry!
(抱歉)”
        次日,新三十八师全体官兵经过擦洗车辆整理军容,精
神饱满地开进印度。英印军仪仗队列队奏乐,鸣炮十响以表欢迎。
        至此,参加缅甸作战的盟军队伍,包括中国远征军三个
军,英印缅三个师和五个独立旅,均遭到程度不同的失败。只有
新三十八师未打一次败仗,紧要关头果断突围,安全撤离,得大
于失。
        师长孙立人指挥有方,受到亚洲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
军的高度赞扬,并获得美国国会勋章一枚。


                          3

        与新三十八师命运截然相反的是中国军的骄子第二百
师。
        北撤一开始,第二百师就被赋予担当后卫的重任。师
长戴安澜是坚定不移的回国派,全师官兵上下齐心,跟随师长
回国。黄埔三期出身的戴安澜与美国留学的孙立人不同,他不
懂外语,对外国人不感兴趣。他是委员长嫡系,一直为委员长
所倚重,除了效忠委员长他别无二心。
        同古战役后,蒋介石从重庆飞到腊戌布置曼德勒会
战。老头子一下飞机就把戴安澜置于左右,留他共进晚餐。最
使戴安澜受宠若惊的是,校长是夜留他同宿,抵足长谈,有幸
领受此种恩宠的人在国民党将领中实属不多。
        毋庸讳言,国民党军人是在内战和御侮(不是侵略!)
的双重夹缝中成长起来的,他们虽然不具有西方军人的荣誉
感和对外扩张的激情,却对官场倾轧和权力之道有着更加深刻
的领悟和体验。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富国强
兵,却把他们变成一群大大小小的军阀和野心家。这就是中国
军队为什么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原因所在。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日,远征军主力被迫遁入胡康河谷
后,第二百师被敌人分割开来,与军部失去联系。戴师长毅然
决定另辟蹊径,转进缅甸中北部山区打游击,伺机进入国境。
        但是事实很快证明,缅甸不是中国,在缅甸打游击的
想法是根本行不通的。
        首先中国军队人地两生,语言不通。其次,缅甸独立
运动蓬勃发展,如火如荼。缅甸人仇恨英国佬,自然也仇恨英
国佬的帮凶中国人。中国人不仅得不到帮助,他们的行踪还处
处被报给日军,因此他们几乎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挨打的困境
中。
        五月十八日,第二百师分兵两路通过细(胞)抹(谷
)公路,前卫部队突然遭到伏击。
        戴安澜命令副官:“传我的命令,分散突围,到八莫
以北尖高山会合。”
        “师座!”副师长郑庭籍急忙劝阻:“白天突围目标
太大,是不是等到夜间再行动?”
        戴安澜猛地转过身来,郑庭籍看见师长竟然满脸泪
光。
        “庭籍兄,现在我戴安澜是虎落平阳,不得不闯
了。”戴安澜仰天长啸,悲怆欲绝:“想当年关云长败走麦
城,也不过这般光景,我堂堂第二百师竟落到这步田地,真
是天亡我也!缅甸非久留之地,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冲锋号吹响了,数以千计的中国士兵端起刺刀勇敢地
冲向公路和山头。日本人的机枪、步枪和炮火织成一道道浓密
的火网,灼热的弹雨好像一把巨大的镰刀呼呼作响,把成群的
中国士兵拦腰割倒,再也爬不起来。激战一天,第二百师伤亡
过半,才从东面山坡撕开一条缺口,残余官兵得以死里逃生。
        戴安澜在突围时不幸负了重伤,一梭机枪子弹击中了
他的腹部。郑庭籍及时带人赶来救起师长,掩护他边打边撤。
日落后,第二百师残部终于摆脱敌人追赶,抬着昏迷不醒的师
长,举着弹洞累累的军旗,乘着暮色悲壮地消失在八莫以西的
森林和峡谷中。在他们身后的战场上,留下了一堆堆血肉模糊
的尸体。日本人屠杀伤兵的野蛮嗥叫阵阵传来。这些悲惨景象
变成一个噩梦永远留在中国士兵的记忆中。
        三天之后,东京电台宣布:战无不胜的帝国皇军在缅
甸北部全歼中国王牌部队第二百师。击毙师长戴安澜,消灭该
师官兵五千人,俘获枪械骡马弹药无数,云云。
        五月下旬,分散突围的第二百师官兵陆续到达中缅边
境集合地点,全师仅剩不足三千人。这支遍体鳞伤的队伍抬着
他们奄奄一息的师长,在缅北大山里同日本人捉迷藏。
        史载:“……全师食粮早已断绝,一位营长向当地村
民寻得一碗粥糜,送与戴安澜,他仅仅喝了一口,左顾右盼,
潸然泪下。”(引自《戴安澜列传》)
        五月下旬,第二百师到达一个名叫茅邦的克钦山寨。
戴安澜神志突然清醒起来。他嘱部下替他整理衣冠,扶起他向
北了望,并喃喃说了许多含混不清的话。有人试图告诉他,国
境在东方而不是北方,但是没有用,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戴安澜回光返照。
        傍晚,一代抗日名将凋谢在缅甸的荒山丛中。时年仅
三十八岁。
        无独有偶,这一天恰好是另一支中国军队新三十八师
安全抵达印度边境的日子。两相对照,命运天壤之别,令人感
慨系之。
        此后,第二百师残部始终抬着师长遗体,历尽千辛万
苦,在中缅边境的高山峡谷和原始森林中转来转去,沿途又留
下无数死难者的骸骨。一个月后,他们终于翻越高黎贡雪山进
入国境,然后被游击队接应回国。
        戴安澜师长壮烈殉国的事迹在国内激起很大反响。对
于执掌权柄的国民党来说,他们需要时时给民众注射兴奋剂,
使民众振奋情绪,具体地说就是需要树立一些英雄榜样来鼓舞
士气,从而激发起精忠报国的民族精神和壮志豪情来。对民众
来说,英雄人物是他们抗战的信心和希望所在。于是经过新闻
媒介和报纸的广泛宣传,戴师长的亡灵就作为抗日英雄的样板
和典范受到万民景仰。
        自云南保山起,沿途各区、乡、县直至省城昆明,政
府动员了数以千计的人群迎送英雄的灵柩,当地官员一律佩戴
黑纱,亲往大路恭候。这样,第二百师的官兵也在人们的心目
中变成了英雄。这种声势浩大的仪式愈演愈烈,到了安顺、贵
阳、柳州、桂林,城市万人空巷,仪仗队越摆越阔气。人们脸
上喜气洋洋,全不见半点悲痛的表情。
        戴师长终于厝葬于全州。
        美国政府于当年十月由罗斯福总统向戴氏遗孀颁发国
会勋章一枚。
        翌年,重庆政府在广西全州举行规模空前的追悼大
会,后方各界均派代表参加。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朱
德、彭德怀、邓颖超等亦撰写挽诗、词、联致哀。毛泽东挽诗
云:

                 海鸥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熊罴威。
        浴血东爪守,    驱倭裳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周恩来挽词:黄埔之英,民族之雄。
        蒋介石在追悼大会上训词曰:“戴故师长为国殉难,
其身虽死,精神则永垂宇宙,为中国军人之楷模。”
        重庆政府颁布命令,批准戴氏由陆军少将追认为陆军
中将,准其英名入祀首都忠烈祠,同时入祀省、市、县忠烈
祠。
        公元一九五六年九月,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追认戴安
澜为革命烈士。
        戴安澜将军名垂青史。


                         4

        胡康河谷,缅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缅甸
最北方,再北是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东西皆为高耸入云的和
横断山脉所夹峙。由于胡康河谷山大林密,瘴疬横行,据说原来
曾有野人出没,因此当地人将这片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统称为
“野人山”。
        五月,远征军长官部偕直属部队遁入野人山数天后,担
任前卫阻击的第九十六师也摆脱孟拱之敌,弃车上山。但是他们
很快便迷失方向,与长官部失去联络。他们踩着野兽走过的小路
在阴暗潮湿的大森林里走了整整十天,后来居然来到一个神话般
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只有几户土著,四周都被白雪皑皑的雪山
包围。天高云淡,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地图上查不到地名,同
土著语言不通,于是只能猜测他们已经来到了喜马拉雅山脚下。
这支队伍别无选择,只好在这个世外桃源里住下来,依靠打猎,
捕鱼和采集野果,勉强维持半饥半饱的原始人生活。
        幸运的是,半个多月后,一架路过的美军飞机偶然在这
个世界屋脊的折褶里发现了这些衣衫褴褛的中国人。很快,从印
度机场起飞的运输机便赶到这里,投下大批食品、药品、帐篷和
御寒物。饥肠辘辘的中国官兵抓住天上掉下来的美国罐头和压缩
饼干,结果一下子胀死许多人。此后,飞机定期向这里空投食物
和补给,有次还投下三名勇敢的美军联络官,他们带来电台和通
讯密码,使这支部队得以同总部保持联系。
        后来,这支部队一直靠着空中支援熬过可怕的雨季,然
后在藏族向导带领下翻过白马大雪山,经西藏边缘返回国内。
        这样,被困在野人山里听天由命的便只有杜副长官及其
麾下大约三万五千名中国官兵了。

        不管怎么说,逃进深山老林总算获得一个喘息之机。日
本人被甩在山外,危险暂时消除,现在杜长官可以从容考虑怎样
走出这些大山回国了。
        不幸的是,危机频频降临:粮食告罄,药品用光,饥饿
开始威胁这支三万多人的队伍。唯一一架电台连同报务员一同坠
入深渊,从此他们同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
        但是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向导从当地人那里打
听到,野人山有条小路可通印度。雨季尚未来临,如果抓紧赶
路,大约一个多月可望抵达印度边境。
        杜长官大发雷霆。
        如果现在投奔印度,当初何必坚持北进?再说委员长会
怎样看待他杜聿明呢?杜长官一发怒,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
前提一提“印度”两个字。于是无路可走的中国大军只好徒劳地
在野人山里转来转去,企图从魔鬼的宫殿里找到一条缝隙钻出
去。
        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开始有人倒毙。粮食恐慌动摇了军心,士兵们为了填饱
肚子,纷纷离开队伍去寻找粮食。在一处叫做布帕布姆的山谷
里,士兵们发现一个土著部落的山寨,他们放枪轰跑了吓得半死
的土人,然后雀巢鸠占,把部落里一切能够下肚的东西吃得精
光。许多人为了争夺一口食物而大打出手。
        杜长官无计可施,只好委曲求全,暂时住上山去充当部
落首领。
        但是区区小寨如何养得起几万饥饿大军?
        不出几天,饿得发昏的人们就像那些沙漠里的蝗虫一样
漫山遍野去觅食。
        “饥不择食”。白天,饥肠辘辘的士兵在山沟和森林里
寻找一切可以被称作食物的东西:野果、菌类、植物块茎、野芭
蕉。人们捕杀飞鸟、青蛙、老鼠、蛇,掏蜂窝、蚂蚁窝,还有饿
极的人吞食动物粪便。总之,计较这些食物是否可口或者卫生,
但凡能够下肚的东西都成为人们寻觅和争夺的对象。
        入夜,天地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在动物出没的树林
里,溪水旁,到处都埋伏着幽灵般的憧憧人影。人们端着上膛的
步枪,眼睛里闪动着野兽的饿光,焦急地期待着猎物撞上枪口。
当骤起的枪声打破山林的寂静时,运气好的猎手果然能够碰上一
头野猪或者麂子,于是人们就兴高采烈地簇拥着猎物下山去。可
是不多久,人们就不愿意同寨子里的人分享胜利果实了。因为山
上猎物越来越少。后来枪声一响,人们就在山上燃起篝火,将血
淋淋的猎物分成无数份,然后连皮带肉吞得精光。当山寨里的人
们发现山上不再有兽肉抬下来的时候,就派出许多军官上山,监
督并严惩那些敢于擅自私分猎物的士兵。
        弱肉强食和生存竞争的冲突由此迅速升级。
        有时枪声一响,士兵还没来得及把猎物藏起来,军官就
赶到了。士兵两手空空,眼睁睁看着猎物被抢走,自然不肯罢
休。于是山上天天都有冲突发生,互相火并和军官失踪的事件也
层出不穷。
        即使这样的日子也维持不久。更大的不幸很快就要到
来。

        六月,当地人谈虎变色的雨季降临了。
        在印度洋高空积集了整整一冬的暖湿气流被强劲的西南
季风搅动着,像一万艘浩浩荡荡的无敌舰队,气势汹汹地闯入南
亚次大陆的万里晴空,缅甸的太阳顷刻消失了,翻滚的浓云犹如
一座座沉重的大山低低地挤压着城市和乡村的屋顶。凶猛的雨丝
像呼啸的长鞭不停地抽打大地和河流。道路被冲断,桥梁被卷
走,低洼地变成一片汪洋。在胡康河谷,洪水一夜间吞没了所有
的山谷和平地,不及逃跑的人畜转眼间就被浊浪席卷而去。雷声
像战鼓轰鸣,球形闪电一次又一次地轰击古老的原始森林,将千
年古木拦腰劈成两段。
        大自然露出了狞恶的面目。
        布帕布尔的土著山寨,一幢简陋的竹楼里,杜聿明半卧
在火塘边,昏昏欲睡。不到一个月,威风凛凛的杜长官看上去判
若两人: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磨破的衣衫肮脏不堪。在火塘的
吊锅里,煨着一碗粗糙的野猪肉和芭蕉根。朝湿的柴草不时腾起
浓烟,呛得长官虚弱的肺部爆发出一阵阵猛咳。
        他患了可怕的回归热。
        雨季一到,凶恶的疟蚊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向人类发起进
攻,把病毒和疟原虫散播在他们的血液中。一连数日,高热和高
寒轮番地折磨着这位长官,时而如熬炎夏,时而如坠冰窟。他不
吃不喝,并开始出现谵语和昏迷。医官们全都焦急万分束手无
策,部下们唯一能够表达的忠诚是:让长官面前那口吊锅里始终
煨着最好的食物。
        现在,大难临头的杜长官只好听天由命。他喘息着,同
病魔苦苦搏斗。
        暴风雨还在猛烈地摇撼着这幢简陋的竹楼,仿佛要把它
连根拔起。
        突然轰隆隆一声巨响,外面传来许多乱糟糟的奔走和喊
叫声,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杜聿明蓦然一惊,清醒过来。
        卫队长常恩国水淋淋地奔进来,报告说医院竹楼倒坍,
压死许多伤病员。杜聿明听了,黯然神伤,吩咐把幸存的伤病员
搬进自己的竹楼来。
        常队长面有难色,劝阻道:“长官,那些伤员有好几
百,再说你自己的病也不轻呀。”
        参谋长和医官也纷纷劝阻。杜聿明神色凄凉,仰天长
叹:
        “莫非我第五军注定要葬身这片不毛之地么?”语罢
大哭。
        常队长捧起那只碗,小心翼翼劝道“长官,请你务必
保重身体,还是吃一口东西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
烧,如果派出的人和那边联系上……”
        “我不吃,不吃!这算什么饭,看了都让人恶心!”
杜长官猛一抬手打翻了碗,然后恨恨地咆哮道:“那个美国佬
巴不得我死了,好把你们都拉到印度去听他指挥!——我偏不
去!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去!”
        人们噤若寒蝉。只有那碗野猪肉在火堆里烧着了,散
发出一阵阵焦糊的香味。
        杜聿明又发起高烧来。
        军官们焦急地围在昏迷不醒的杜长官身边。
        参谋长问军医:“还能找到什么药品吗?”
        军医摇头:“奎宁早没有了,连最后一针镇静剂也给
长官注射了。”
        参谋长:“难道无法可想了吗?”
        军医:“办法倒有一个,可是危险很大……放血!”
        参谋长看一眼骨瘦如柴的杜长官,毅然决定道:“干
吧,只好试一试--天命难为啊。”
        军医给病人手腕割开一条口,放出许多污血,然后又
从别人身上抽出健康血液源源输进病人血管。这种换血的土方
法果然起了作用,暂时延缓了杜长官的性命。两天后,当他从
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时,那位忠心耿耿的常队长却因抽血后不幸
染上了败血症,瘁然死亡。
        雨季给孤立无援的人群带来更加巨大的灾难。
        滂沱大雨使天地改变了模样,到处山洪暴发,道路断
绝。动物都躲起来,鸟兽绝迹,人们只好天天蹲在山洞里,靠
着剥树皮挖草根填塞肚皮。
        每天都有人倒毙,死亡和失踪人数直线上升。魔鬼慢
慢扼住了中国人的喉咙,要把他们化为一摊血水。


                        5

        一个暂短的晴天无意中将幸运之神的目光投向困在野
人山的受难者。
        一架执行任务的美军侦察机偶然在丛林上空发现了烟
火,那是一群中国士兵正在熏马蜂。于是天黑之前,一队美军
运输机急急忙忙飞到布帕布姆山投下许多降落伞。这些物品中
不仅有食物和药品,还有雨衣,帐篷和一架电台。受尽磨难的
人们绝处逢生,这天晚上,这支失踪已久的孤旅终于同外界恢
复了联系。

        重庆。
        蒋介石正在陪宋氏姐妹打麻将。他手气不错,兴致勃
勃地把象牙骨牌碰得哗啦啦响。
        侍从室主任钱大钧悄悄进来,附耳低语:“委座,杜
聿明找到了。”
        蒋介石无动于衷。他摸起一只“东风”刚要出,突然
又缩手回来。宋美龄叫道:
        “大令,打的牌可不许赖呀!”
        蒋介石呵呵大笑,把牌推倒:
        “我搁牌了。三元会——满贯。你们不信?”
        他转向钱大钧,不耐烦地说:
        “叫他到印度去。告诉他,我不愿意看到他们埋在缅
甸。”

        灰色的大军终于又开始移动起来。但是这次不是朝北
而是向西。
        一阵阵凄厉的军号像喇嘛招魂一样将一群群衣衫褴褛
的幸存者从四面八方的山洞和树林里召唤出来。他们全都半死
不活骨瘦如柴,走路摇摇晃晃。但是他们还是听从了来自重庆
的命令,顶着暴风雨踏上通往印度的苦难历程。
        美国飞机的出现无疑改变了中国军队的命运。每逢天
空短暂放晴或者云层稀薄的时候,大批美军运输机就循着电台
的指引蜂拥而至。有次飞机还投下几名美国军医,他们也加入
徒步行军的队列,并且有效地帮助中国官兵打退疾病的猖狂进
攻。
        然而形势未见乐观。
        对行军者来说,雨季翻越凶险无比的野人山的确是件
冒险的事。没有道路,队伍劈路前进,日行二三英里;洪水阻
道,有时一连数日皆不能行。行军极大地消耗人们的体力,磨
蚀他们的意志。虚弱的士兵常常往路边一坐,就再也战不起
来。
        军部某卫士班,散宿于林中,次日晨起,皆不见归
队。连长觉得不妙,急忙派人寻找,只找到白骨若干。原来一
班人皆成过路巨蚁之肉俎。巨蚁者,热带丛林之灾星也。食
肉,性凶猛,猛兽蛇蝎皆避之唯恐不及。
        机枪兵许某,腹痛,循入草丛大便,半日不出。同乡
者呼之,不应。赫然看见许某枯缩于地,已被蚂蟥吸干多时。
        某工兵排,奉命搭桥,皆无踪影。营长闻讯大惊,亲
往察看。原来工兵误入沼泽,蚂蟥翻涌,成千上万,工兵尽成
骷髅矣。热带蚂蟥为世界所罕见者,体长盈尺,粗若棒槌,附
于牛马之躯,一次可吸血斤许。
        相传杜聿明为瘴气熏倒,昏迷不醒,全军官兵因此延
误行军二日。“瘴气”者并非气体,而是由亿万细小毒蚊组成
的灰黑雾阵,远看如烟,如霭,常麇集于水洼潮湿之地,遇有
人畜惊动,便群起而攻之。后来有人发明采集野艾扎制的火把
驱蚊,队伍才免遭伤害……
        当最后一名东倒西歪的中国士兵在一九四二年八月的
亚热带太阳照耀下走出丛林,走出苦难的胡康河谷和野人山,
走进和平宁静的印度小镇利多时,历时半年的缅甸之战才以盟
军免遭覆灭和千难万险的撤退终告成功而结束。陆续抵达印度
的远征军番号计有军直属部队五个团和新二十二师,总人数不
足一万。他们与先期到达的新三十八师一起改称中国驻印军,
留在印度中北部的兰姆伽基地接受整训。杜聿明奉命回国述职。
他坐了半年冷板凳,然后又重新升任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坐镇
昆明。
        根据战后盟军公布的档案材料,中国远征军入缅兵员
为十万人,伤亡总数达六万一千余人,其中有近五万人是在撤
退途中自行死亡或者失踪的。盟军伤亡及被俘约一万五千人。
日本政府公布的盟军阵亡名单(含失踪)比较保守,为二千四
百三十一人。



                   第三部  无字碑

                第八章  “驼峰”航线

                          1

        盛夏六月,素有“江南火炉”之称的陪都重庆,骄阳似
火,溽暑难当。树叶低垂着头,热辣辣的阳光穿透树枝,将跳跃
的光斑撒在山坡、石阶和草坪上。
        这是前线蛾噩耗频传的一九四二年。蒋介石战在一间名
为“老草屋”的会客厅窗前。
        委员长威严地沉默着。
        客厅里还坐着几位国民党军政要人。有军政部长兼总参
谋长何应钦,军令部长兼副总长白崇禧,还有林蔚、陈诚、陈布
雷、俞飞鹏、商震等。他们或悄悄啜茶,或轻轻摇扇,偶而压低
声音交谈几句,唯恐惊扰了领袖的沉思。
        再过一小时,委员长将在黄山别墅宴请刚刚从印度飞来
的史迪威将军。
        对蒋介石来说,缅甸之战无疑是替英国人干了一件得不
偿失的蠢事。他的初衷并非取悦于邱吉尔而是要让罗斯福重新认
识和估价中国,以提高中国同美国人讨价还价的地位。从某种意
义上说,这是中国领袖一种压抑已久的大国冲动,它表明中国人
不仅渴望获得更多的援助,而且更渴望恢复昔日在世界上的盟主
地位。领袖人物并非没有冲动,只是他们的冲动更加隐秘,更带
有个人野心和残酷的色彩。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蒋介石偏偏为此丢尽脸面。三个精
锐军伤亡过半,武器装备丧失殆尽,仰光不仅没有保住,反而险
些让日本人打进昆明。以十万大军的征战换来一场令人汗颜的惨
败,这真是中国委员长始料不及的。
        但是蒋介石毕竟是个军人出身的政治家。他的天才不在
于打仗而在于玩弄阴谋。中国远征军的失败无疑更坚定了他对中
国抗战抱有的一贯信念:即以一个半壁沦陷的贫弱之国去试图打
败一个强大的日本帝国,那是白痴才会有的可笑念头。
        中国不是日本人的对手,英国人也不行,只有美国人有
能力打赢这场战争。抗战对于中国来说是场无法选择的赌博,你
已经坐在牌桌上,就必须赌下去。因此唯有谨慎下注和聚敛本钱
才不至于输得精光。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委员长听出是何应钦的声音。这位
总参谋长好像在同商震讨论日本东京的歌伎和料理什么的。
        委员长朝何应钦微微颔首,说:
        “敬之,你把美国人那份东西给他们念一念。”
        被委员长称之为“东西”的是一份来自大洋彼岸的外交
信件。白宫那位权力很大的总统助理哈里·霍普金斯先生致函委
员长,除了重申美国政府支持中国抗战的态度外,还通知委员
长,总统准备紧急调遣一百架运输机前往中国运送物资,以弥补
滇缅公路被切断的损失。信件最后说,有关援助的具体事宜已经
授权史迪威将军来华处理。
        白宫的态度十分明确,美国政府不希望看到中国政府因
失败而丧失信心,因此决定用增加飞机运输的昂贵代价来鼓舞抗
战士气。问题出在白宫将大权授予一个过分自信的美国将军,这
就使得蒋介石的心情变得郁郁不乐。因为史迪威恰恰是他最不喜
欢的外国人之一。
      “启予,你把子文的电报念给他们听听。”蒋介石又指着
靠门边的商震说。商震将军在军事委员会担任办公厅主任兼外事
局长。
        “宋外长二日从华盛顿来电称:缅甸失利影响甚大,白
宫和五角大楼俱感震惊。美国公众对我抗战的不信任情绪正在增
长。考虑到美国国会不久将通过对华援助修正案和对华贷款计
划,我国政府对此应予足够重视。另据悉史迪威已拟就反攻缅甸
计划,具体情况不详。”
        “都说说,嗯,有什么看法?”蒋介石一一扫视众人
问。
        “莫非史迪威还要组织一次远征军不成?”军政部次长
陈诚问。远征军组建之初,总司令一职一直由陈诚兼任,幸好后
来因故未到任,才改派罗卓英、杜聿明,他至今仍暗自庆幸。
        “仗总得要打嘛,不然人家美国人为啥那么大方地给你
运装备来?”何应钦看了他的死对头一眼,操着浓重的贵州口音
说:“再说中国有的是人,只要美国人肯出钱,出枪炮,多装备
几个军,到时候怎么打,大打小打,真打假打,就由不得他史迪
威了。”
        “何部长信不信,史迪威会拿飞机大炮同委员长做一笔
交易?”人称“小诸葛”的桂系将领白崇禧冷笑着插言。
        这句话正好触动了蒋介石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但是他表
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白部长,你认为史迪威会提出对正面战场的要求
吗?”蒋介石轻描淡写地问。
        白崇禧略一迟疑,立即恭敬地回答:“依我看,史迪威
未必有那么大胃口。”
        陈诚接口道:“怎么不敢有那么大胃口?不信你把中央
军都交给他试试,美国人巴不得把中国都接过去哩。你端人家的
碗,就受人家管嘛。”
        最末一句话刺激了蒋介石,他不满地瞪了陈诚一眼,厉
声说:“辞修怎么说这种话?嗯!前些年抗战,没有美国人的枪
炮,我们不是也打过来了吗?我们现在不光是为中国打仗,也是
为美国打仗嘛,他们就不该多出一些枪炮吗?”
        何应钦又不失时机地踢了对手一脚。
        “委座之言极是。依我看,我们有美国饭吃当然好,但
是受不受制于人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了。古时候还有个‘身在曹营
心在汉’的许庶嘛。你如果不想受制于人,自然有办法对付,哪
能就被别人牵了鼻子走?比如这次在缅甸,罗卓英一败涂地,就
该好好追究他的责任才对。”
        罗卓英明摆着是陈诚的人,而杜聿明却是何应钦的干
将。陈诚好像被马蜂螫了,脸红筋胀,要与何应钦论个明白,却
被蒋介石制止了。
        “我说过,嗯,要精诚团结嘛!国难当头,你们还这样
吵来吵去,传出去成何体统,岂不叫国人失望吗?!”蒋介石再
次声色俱历地训斥道。其实他对手下的派系活动了如指掌,但是
他并不打算消除派系。中国是个派系林立的国家,无宗派即不中
国。越是高明的政治家,就越要制造各种派系,并且控制和利用
这些派系矛盾为自己服务。
        “我还要讲,你们都要牢牢记住。第一,中国有句古
话,叫‘以夷制夷’,这是我们老祖宗总结的御悔之道。以美国
人之夷治日本人之夷,日夷岂有不治之理?第二,我早就说过,
‘攘外必先安内’这才是最最要紧的东西。你们不要忘了,将来
同我们争夺天下的不是美国人,也不是日本人,是共产党!”
        蒋介石端起茶杯很响地漱了一口,转向商震说:“你再
讲讲史迪威的个人情况。这个美国人,以后我们要集中精力对付
他。”
        “据我所知,史迪威是个很难对付的人物。”外事局长
从公文包里取出材料,边翻阅边说:“你们都知道,他有过三次
来华任职的经历,对中国比较熟悉。他同美国总参谋长马歇尔将
军私交甚密,并且很受美国总统的信任。但是在史迪威的军事生
活中,他最多只有带领一团人打仗的经历,那还是第一次世界大
战的事。我指出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位美国中将非常渴望有机
会率领大兵团作战,做个麦克·阿瑟将军或者蒙哥马利元帅那样
的统帅。
        “还有情报表明,史迪威与陈纳德有较大的矛盾,并且
有激化的趋势。陈纳德是个自命不凡的退役军人,作战勇敢,独
断专行,喜欢受人崇拜。他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事务,尤其干涉
他亲手创建的航空志愿队。但是史迪威将军是总统任命的中缅印
战区美军总司令,他毫无疑问要指挥陈纳德,并且把陈纳德的独
立王国接管过来。我还要补充一点,史迪威此次来华手握物资分
配大权,他将会提出对将来反攻缅甸的军队拥有绝对指挥权,这
一点几乎是明摆着的。”
        蒋介石沉吟不语。高参林蔚建议同美国人摊牌,明确协
议用多少师换取多少装备。何应钦狡黠一笑,说:“依辞修之
见,让美国人自以为是总司令不是更好些吗?比如这次缅甸作
战,杜聿明的第五军就让史迪威知道,别人的军队到底是养不家
的嘛。”
        蒋介石眉梢一动,若有所悟,他抬起头问:“杜聿明到
印度了吗?”
        何应钦摇头。
        蒋介石突然大发感慨,赞叹不已:
        “杜光亭誓死效忠党国,精神可嘉。身为长官,与士兵
生死与共,这样的优秀军人,在我们党国已经不多见了。”
        白崇禧插言:
        “请委座明示,罗卓英已经到了印度。委座要他回国还
是留在那里?”
        蒋介石略一思忖,断然说:
        “叫他去听史迪威指挥,反正装备也丢光了,回来两手
空空。还有那个孙立人,我不放心。”
        一架古色古香的镶花木座闹钟清脆地敲了十一下。侍从
室主任钱大均报告美国客人已经到了山脚下。蒋介石让大家都到
门外去等候,只把商震留下来。
        “启予,今后主要由你同这些美国人打交道。”蒋介石
低声嘱咐道:“你要记住,我们中国人是最讲究谋略的。中国有
句名言:‘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
者也。’打败敌人固然可贵,但是兵不血刃就取胜更加不易,这
才是军事家的最高境界。但是这不是军事,是政治。我们的中央
军既不能送给美国人,更不能送给日本人,它们是我将来解决中
国问题的本钱,你明白吗?”
        外事局长频频点头,他完全为领袖的智慧和胸怀所折服。
        商震出去后,“老草房”经过片刻宁静,山道上有了汽
车开进的沙沙声。蒋介石从窗户里看到,两辆黑色的“福特”轿
车一前一后驶进,在石阶下面停住。车门打开,美国大使高斯和
史迪威钻出车来。
        几乎与此同时,走廊里响起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叩击声。
宋美龄仿佛踩着钟点节拍一样分秒不差地出现在客厅门口。这对
代表中国最高权力的伟人夫妻相视一笑,男的伸出胳膊,女的亲
热地挽住他,然后一同款款地迎出门去。
        这一天,黄山别墅的宴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但是在此后
进行的会谈中,蒋介石遇到了一连串棘手的难题,中美谈判几乎
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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