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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ytigger (Ostrich), 信区: History
标  题: ##《秦始皇大传》--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5:14 1999), 转信

第二章  立嗣之争


                1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吕不韦以嫁妹的名义,广撒喜贴,商人女能作王孙妾,乃
是一件高攀光荣的事,何况是唯一的姬妾,终有一天会扶正,
所以接到喜贴的人也视同明媒正娶一样隆重,只是少了一些
文定迎娶等繁文缛节。
    赵国大臣宗室、各国使节,以及邯郸富绅大商全都到齐。
    最尊贵的客人群,当然还是以赵太子为首的公子团,他
并且带来一份赵王的贺书,算是所有礼物中最贵重的。
    也许是由于秦赵两国百万大军正在长平对峙,赵王在贺
书中还特别提及这次的秦赵联婚,应该是两国和气的象征,言
下暗示异人应为这方面努力。
    吕不韦买下异人原来的住宅,加以装修一新,并送了童
仆女婢数十名,作为玉姬的陪嫁。
    他并暗中在离城卅里的地方买下一处农庄,作为狡兔的
第二窟。原来这处名为赵庄的地方,住着一位赵国地下势力
领袖赵悦,他和吕不韦是生死之交。
    赵悦交游广阔,上至朝中显要,下至市井英雄,他都一
律同等看待。他为人重然诺,轻钱财,急人之急,奋不顾己,
受到赵国上上下下的尊敬。
    在吕不韦的安排要求下,他收了玉姬为义女,承诺异人
和她有难时,他会全力帮助。
    同时,吕不韦以异人的名义到处送礼,结纳显贵、市井
英雄和名流隐士。并且以大量钱财周老济贫,特别是各国因
战祸逃到邯郸而生活无依的难民,他设粥厂,送棺木,请名
医施诊送药,活人无数,可说惠及生死。
    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异人虽是暴秦王孙,本人却是仁德
才智兼备、一诺千金的英雄,假若能由他在秦国执政,绝对
会消弭战祸,天下太平。
    另外,吕不韦也为他招纳了一些门客谋士,养在宅邸之
中,专为他出计策,作宣传。如此一来,异人变得交游广阔,
每日宾客盈门,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他不再是昔日的落魄
王孙,俨然是住在赵地的秦国小孟尝君。
    传言没有翅膀,却飞得比有翅膀的更快。他的贤名逐渐
传到各国,当然也传到了秦国,时间一久,辗转传到秦昭王
和安国君的耳中。他们才猛然想起还有一个这样的孙子和儿
子丢在赵国,而且是如此贤德,连敌国上下都尊敬。
    更可笑的是,秦昭王还下令查异人是哪个公子的儿子;而
安国君才查到执事者所拨的用度根本不够质子基本开销,他
能如此仗义疏财是因为新纳了一个姬妾,乃是巨贾吕不韦的
弱妹和赵国地下领袖赵悦的义女。
    安国君想了很久,才想起十年前异人初次到楚国当质子
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上车的时候只敢偷泣,拉着他生母夏
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是他叱喝才肯驱车而去。
    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孩子如今竟会变得贤名满天下,而
且一切都靠自己的努力。
    安国君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做父亲的特有的愧疚。
    另外,最使安国君和华阳夫人感动的一项传言是:异人
每天都会在庭院中设立香案,向西哭泣,祈祷上天保祐秦王、
王后、安国君、华阳夫人身体健康,而生母夏姬则排在最后。
他并祈祷能早日结束质子生活,回到秦国承欢膝下,尤其是
感念华阳夫人无子,空虚寂寞,每一提及就泪下不止,恨不
能飞回秦国侍奉。
    华阳夫人听到这个传言,更是欢喜得泪流满面地向安国
君说:
    "夫君,难得这孩子这样真心,虽然他能干,全靠自己就
创下如此贤名,但我们终要为他做点什么。"
     "不错,孤也作如此想法。"
    但在安国君还未来得及采取行动,秦赵之间的"长平之
战"爆发了。



                2


    秦昭王四十七年,赵成王七年。
    秦赵军在长平对峙,秦军由长胜名将白起率领,赵军则
由老将廉颇指挥,兵力共约百万以上。中间发生数次小规模
接战,赵军连败,固守壁垒不出,无论秦军如何辱骂挑战,廉
颇就是不应战。
    于是秦派间谍在邯郸散布谣言,说是廉颇已老,已不复
当年英勇,秦军最希望他统率赵军,而最怕的是故赵名将马
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为将,只要他一出,秦军一定会遭到歼
灭。
    赵王听信了这项谣言,派赵括替代廉颇为将。
    赵括为名将之子,自幼研习兵法,谈论行军作战之道,连
其父赵奢都辩不过他,因此他自以为用兵天下第一,初领大
军,当然想表现一番。
    在他奉命领军后,因他父亲赵奢数次大破秦军的威望,赵
国上下莫不欢欣鼓舞,认为必破秦军无疑。
    只有两个人持有异议,一个是名相蔺相如,当时他已重
病在床,他说:"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
父书传,不知会变也。"
    赵王没听这项批评。
    另一个是他的母亲,也就是赵奢的遗妾。在赵括要动身
接替统帅职务前,她上书给赵王,力谏不可以赵括为将。赵
王问理由,赵母说,先夫为将时,亲手端饭菜侍奉的贤者有
十多个,而所交的益友更以百计,大王及宗室所赏赐的金银
珠宝,他都拿来赏赐给属下。奉命出征之日,毫不担心及过
问家事。但现在赵括一接到担任统帅的命令,高高在上,不
可一世,属下见到他,都畏惧得不得了。大王所赐金银财物,
他全收藏在家,每天都忙着找好房子田地来买,大王将他们
父子对比一下,就知道该不该命他为将了。
    赵王仍然不听他的劝谏,最后赵母只有说——大王既然
决定要派他去,以后有所差错,希望不要连累到妾身。赵王
也答应了。
    八月,赵括接掌指挥权后,立即下令攻击,秦军采用口
袋战术,正面佯败撤退,赵军猛烈追击,等到赵军追击到秦
壁垒,久攻不下,而秦一支奇兵两万五千人断绝赵军的退路,
另一支奇兵五千骑兵断绝赵军粮道,赵军部队被切割为二,而
粮道断绝。赵军只有重筑壁垒,固守等待救兵。
    秦昭王得到这个消息后,亲自到河内视察,并征召国内
十五岁以上的青壮,增援长平,阻止赵国援军及粮食运输。
    九月,赵军已粮尽援绝四十六天,内部自相残杀,以人
肉充饥。不得已,赵括自带精锐部队出击,为秦军所射杀。粮
尽援绝,又失去指挥者,赵军四十万人全部投降。
    秦将白起与左右商议,认为赵人反复无常,而四十万俘
虏无论就管理或给养来说,都是太沉重的负担,弄不好一旦
哗变,后果不可收拾,于是用计骗至绝地,四十万降卒全部
坑杀活埋,只遣返了二百四十名俘虏归赵。
    此次战役,秦军先后歼灭赵军四十五万人。消息传回赵
国,举国上下都为之震慑。



                3


    在长平战役发生以后,异人的生活泼了很大的变化,周
围仇恨的目光增多,府第外面充满了赵国派来的监视密探。当
然,门客散了,宾客也裹足不前,又恢复到以前门可罗雀的
冷清局面。
    赵王几次想采取行动,杀他泄恨,都为赵太子劝阻下来,
当然期间得力于燕太子的帮助不少。
    赵太子听了燕太子的劝告,谏阻赵王说:
     "长平一战,赵国几乎精壮皆失,秦国虽打了胜仗,但也
元气大伤,议和是免不掉的,而议和,秦质子乃是我方的一
个大好筹码,何必自毁筹码,又给秦国一个谈判占上风的藉
口?"
     "长平之战"结束,两国议和使者络绎于道,异人就更没
有人来干扰他了。
    以异人自己来说,虽然在这段时间里,眼看到的是邯郸
城内挤满了难民和后送的伤残兵卒,耳朵听到的是满城妻哭
夫、母哭儿的悲嚎声,开始时,他还有着自责和愧疚,因为
这都是他祖父一手造成,同时可以想像,秦国国内的情形也
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自从赵王派人监视他,使得他完全与外隔绝,他反而
感到心安了。一来是眼不见心不烦,二来是他也想通了,除
非他将来能登上王位,才有能力阻止战祸,维护和气,否则
一切愧疚和自责都是白费。
    何况,秦赵间的关系,变化莫测,也许下个月秦军就会
包围邯郸,议和不成,赵王真的会杀他泄恨。
    在目前尚称安全的情形下,他已无暇也无力去管别的事,
他要丢开一切,享受他还能抓得住的时间和美好事物。
    说实在的,在他十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中,这段时间是
他感到最幸福美好的,因为有一个美丽的玉姬在旁边。
    在这段时间里,他俩可以日夜相守,不再像以前那样,有
这多的人插进来,将他们相处的时间分割成零零碎碎。
    玉姬是美妙的,不但外在的形体美百看不厌,床第之间
的内在美,更使他留恋不舍,回味无穷,他经过不少的女人,
但比起玉姬来,都像鸡肋一样食之无味。
    玉姬怀孕的象征越来越明显了,奇怪的是不像别的女人,
怀孕时会变得皮肤粗糙,面黄肌瘦。她依然脸色红润,容光
焕发,而且眼神中多了一种孕妇所特有的喜悦光辉。怀孕是
女人失去男人欢心的危险时期,但异人却缠得她更紧。他们
之间又多了一个话题,儿子将来会如何如何。
    看到异人这种情有独钟的忠厚,她很多次都想告诉他,她
并不爱他,她爱的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吕不韦,肚子里的
孩子也不是他的,而是吕不韦的,但她开不了口。
    她现在依然单恋着吕不韦,多次都想找吕不韦私下聚聚,
但吕不韦都藉故推辞,最后他竟然坦然地告诉她,要以大事
为重。
    吕不韦不爱她,她却深恋着他,异人对她死心塌地的痴
爱,她却毫不领情,有时甚至感到厌烦。难道说女人真的不
能忘记第一个男人,而床第之间的重要性超过一切?还是因
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但不管怎样,异人并不知道这些内情,他过得幸福而平
静,等待着秦国那边的反应,因为长平之战后,两国使者又
复往还,秦国应该会有消息带来。再有就是他岂不及待的等
着做父亲,虽然照算孩子出生应该是二月底或三月初。
    十一月,邯郸又开始下雪,秦国使者来到邯郸,带来安
国君的一封信。信很简单,只说听到异人的贤名在外,做父
亲的很高兴,同时他已下令执事者增加他的用度,不够用,可
以先向吕不韦借,以后一起归还,但使者本身就带来不少黄
金,再加上华阳夫人赏赐的很多礼物,生母夏姬反而没带信
来,信上也完全未提到她。
    当他将这封信拿给吕不韦时,吕不韦看了以后,兴奋得
离座跳了起来,但很快就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冷静地向
异人说:
    "时机成熟了,我们应该实行计划的第二步。"
    异人不解的问:
    "安国君的信上并没说什么,只是有关增加用度而已,先
生为什么高兴?"
    "不是安国君的信,而是华阳夫人的赏赐;可见你每日西
向流涕思念她的传言,已经发生了效果。"
    "那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
    "赵国有关方面希望我以商人的身份去秦国,一半是观察
秦国的情势,一半也是要我乘机游说,看是否能说动一些大
臣,对将来的和议有所帮助。刚才我还在担心,安国君那方
面这样久还没有动静,现在已开始动了,我们就得因势利导,
照计划做。"
    "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还得准备一下,当然越快越好,"吕不韦沉吟一下说:
"等我走后再告诉玉姬,不想行前麻烦她。"
    异人只惊诧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吕不韦老谋深
算,凡事都有他的用意,他一切信任他。



                4


    吕不韦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侍仆,乘了一辆双驾马车,
匆匆忙忙赶向秦都咸阳,一路上见到不少战后惨况,新战后
未及收尸的战场,哀鸿遍野,蝗虫般遮道抢食的难民,看得
他心酸不已。
    好在他交游满天下,有生意来往的商人也遍布各地,每
到一个地方都有人为他打点和带路,他很顺利地抵达咸阳。
    在咸阳他借住在白翟家。白翟乃是秦国名将白起的兄弟,
虽然他是将门之后,但对打仗和政治都没有兴趣,包揽了巴
蜀的药材和楚国木料的生意,和朝中宗室显要都关系很好。
    吕不韦在各国首都和通商大道,除了本身的分号和连络
站外,都交有这类的朋友,他们不只是有生意上的来往,财
务上的转拨借贷,互通有无,而且互相交换各国重大政情和
商情,必要时代为向当地政府活动。
    异人的事,在秦国的宣传攻势就是白翟一手策动,而且
活动没因长平战事稍停。因此,在吕不韦抵达秦国以前,他
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那天晚上的洗尘宴没有请外客,除了白翟家人外,就只
有几个参与其事的门客。
    饭后,白翟更是摒除所有的人,单独和吕不韦在密室内
长谈。白翟首先报告安排活动情形,他说:
    "你上午到时,我就已派人通知阳泉君,说你已到咸阳求
见,他立刻答覆明天在他府中设宴为你接风。"
    "阳泉君为人真爽快,"吕不韦惊诧地说,随即接口称赞:
"当然这也是二哥的关系好。"
    "这也不能全然归功于我,"白翟微笑着说:"这段时间我
代贤弟花费了不少金子,全都列了清单,贤弟看了不要心痛
才好。"
    "这是哪里话?在商言商,不下大本钱,哪来的大利润?"
吕不韦爽朗地笑着说。
    "还有,我想到,安国君及夫人虽然因我们的宣传攻势,
对异人公子已有了好感,但直接由您游说,恐怕太明显,效
果也许适得其反,所以愚兄也买通了一位得力的人,她的话,
华阳夫人一定听得进去。"
    "什么人?"吕不韦惊喜的问。
    "华阳夫人的令姊,她寡居已久,独子前几年又在攻楚战
争中死亡,家境非常不好,前些日子派人到我这里买木料修
缮房屋,我不但价钱算得便宜,而且还奉送了不少珍贵材料,
作为她装饰品居室之用。她表示非常感激,不过她为人精明,
知道我示好必有所图,曾暗示我好几次,将来有她能办得到
的事,她会尽力帮忙。"
    "精明人办起事来更为得力,"吕不韦点点头,紧接又问:
"她对华阳夫人的影响力如何?"
     "她是华阳夫人唯一在秦的亲人,恐怕也是唯一在世的亲
人,她居住在安国君府第的时候较多,和华阳夫人可说是形
影不离,而安国君对这位大姨也是既怜且惜,差不多的话,他
都会听得进去。"
     "什么时候安排我见她一下?"吕不韦问。
     "愚兄的意思,你不必去见她,这会将事情弄得太明显。
引起别人的注意。贤弟要知道,争取当安国君嫡嗣和想钻华
阳夫人门路的,可不只是我们这一方面,安国君不但姬妾成
群,而且公子有廿多个,女儿更不知有多少。不过,由于我
们攻心战术奏效,目前我们是暂居上风,假若能说动阳泉君
在主上那里先垫个底,事情不难成功。只是众多竞争者当中,
有一个人我们不能不防备。"
     "谁?"吕不韦急忙问。
     "子傒公子!"
     "他是何许人?"
     "安国君的爱子,他生母吴姬是安国君众多姬其中最美也
最年轻的,可说是独擅宠爱,她一直在逼安国君立子傒,爱
屋及乌,安国君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华阳夫人还没有松口,女
人心理微妙,虽然安国君对她尊敬,言听计从,但吴姬年轻
貌美,安国君对她才是真正的宠爱,女人一般渴望的是爱而
不是尊敬,对不对?"
     "我有此同感!"吕不韦点点头。
    两人相对,发出会心的微笑。
     "但吴姬善解人意,在华阳夫人面前,不但不恃宠而骄,
反而低声下气,像女婢对待主母一样,美丽的女人本来就惹
人怜,再加上她如此温顺,华阳夫人对她也很爱怜。她最厉
害的是在华阳夫人面前,绝口不提要立子为嫡嗣的事,而是
暗中向安国君加压,由安国君向华阳夫人提出,据说华阳夫
人也曾心动过,只是说子傒还小,过几年再说,如今子傒已
十六岁,受完了各种嗣子教育,安国君再提出,华阳夫人就
无话可说,好在我们已攻心为上,先要异人在华阳夫人心中
占了相当地位,否则我们斗不过子傒。"
     "这是个劲敌!"吕不韦叹了一口气:"我们得加快行动,
否则怕来不及。"
     "明晚见了阳泉君后,我要华阳夫人令姊尽快安排贤弟直
接去见华阳夫人。"
     "这样最好。"吕不韦说。
     "贤弟这次来带了什么特别礼物给这两方面?一般金玉珠
宝只怕打不动他们。"
     "哦,除了一般珠宝外,我带了盈尺白璧一双,价值连城,
这样大而质好的璧,我敢担保秦王后宫也找不出多少,这是
准备送给阳泉君的。"吕不韦胸有成竹地说:"至于华阳夫人
那边,我带了一袭白狐裘,毛质纯美,没有一根杂色毛,原
是匈奴国王赠给赵王的礼品,如今在我手上,据行家说,天
下能和此裘相比的,只有秦王后宫幸姬身上的那一袭。"
     "华阳夫人一定会喜欢,那华阳夫人令姊呢?"
     "幸亏我想到意外赠出,我还带了一袭紫貂裘,虽比不上
白狐裘,但也非常难得了。"
     "贤弟设想周到,不愧是定国立君之才!"白翟赞叹地说。
     "其实,白狐裘虽然珍贵,却不见得能完全得到华阳夫人
的欢心,我另带了一件礼物,一定会使她感动!"吕不韦神秘
地说。
     "啊,贤弟原来还另外藏有法宝,快告诉愚兄,到底是什
么好东西?"
     "异人新纳姬妾是楚国人,你是知道的。"
     "当然,我还知道是你的弱妹,那又怎样?"
     "临行前,玉姬花了数月功夫绣成了一幅百鸟朝凤的湘绣
献给华阳夫人,楚人楚绣,华阳夫人身处异乡,看到故国刺
绣,思及同为楚人的玉姬的孝心,还能不感动吗?"
     "果然是一项秘密法宝!哪怕华阳夫人不感动!"白翟拍
手哈哈大笑。
    吕不韦也跟着豪放大笑。
     "拿来!"白翟笑着信口向吕不韦说。
     "什么拿来,那幅湘绣?"吕不韦不解的问:"放在行囊之
中,命人拿来就是。"
     "不是湘绣,是我的礼物。"白翟半开玩笑地说。
     "哦,我早就为大哥准备好厚重礼物,只是要等事成以后
才拿得到。"吕不韦语带玄机。
     "当然,愚兄也知道一切要等事成以后,但能不能先告诉
我,好让我更有精神办事?"白翟也话中有话。
     "异人公子曾向我承诺,假若我们大事能成,请得分秦国
与我共之,我能分到的,亦请大哥随意取之。"
     "只要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就好了!"
白翟喟然一叹:"善始者众,好成者少!"
     "大哥怎么这样说!"吕不韦正色地说道:“你我推心置腹,
愿上天见证今天我对大哥所许下的诺言!"
     "我是开玩笑,贤弟不必认真。"
    两人谈了一些行事细节后,东方已见曙光,天都快亮了。
    吕不韦告辞回到卧室,解衣上床,立即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独自在野外登山,登至山顶,
四周眺望,风景绝美,尤其眼观脚下,群山重叠,白云飘涌,
更有着不可一世的感觉。但忽然间天空满布乌云,雷电交加,
倾盆大雨倒了下来,也正是因为独立山顶,连想找个躲雨的
地方都没有,他着急徬惶,不知所措。
    闪电更亮,雷声更紧。
    他惊醒过来,心头余悸仍在,心跳得很厉害……。



                5


     "贤弟醒醒,贤弟醒醒,怎么白天也会做恶梦?"他耳边
有人说话,并且在用手推他。
    他惺忪地睁开眼睛,只见阳光已从南窗照射进来,白翟
满脸惊惶地站在床前。他有点歉意地说:
     "刚才我敲了很久的门,贤弟只是惊叫而不醒,只有自己
推门进来。"
    这时吕不韦才完全清醒过来,看到白翟着慌的样子,心
头浮岂不祥的感觉,他连忙问:
    "大哥如此慌张,有什么急事吗?"
    "事情有变!事情有变!"
    "大哥请坐,有事慢慢商量应付,"吕不韦看到白翟张惶,
他反而镇静起来:"大哥请稍待,让我先梳洗一下。"
    白翟发现自己的失态,沉默的坐了下来。
    这时侍仆端水进来,吕不韦一边慢条斯理的梳洗,心里
却也非常紧张,一定出了紧急情况,否则一向沉着的白翟不
会张惶到如此程度。
    果然,没等他梳洗完毕,白翟就开始说话了:
    "一早阳泉君就派人来通知,因为他有紧要政事,所以今
晚的约会要取消!"
    "据我所知,他只是秦王的弄臣,也会有紧急要事需要处
理?"吕不韦有条不紊地打散头发梳理,然后拘成髻,侍仆要
上前帮忙,他作手势要他退到一边去。他对着铜镜问:"他说
过约会改在什么时间?"
    "就是取消,再要约,得等他的通知,"白翟悻悻然地说:
"约会无限期延期。"
    "啊!"吕不韦一失神,手上的玉梳掉在地上跌成粉碎。
    "这个食言而肥的家伙!"白翟又继续恨恨地说:"他根本
没事。据我自他身边亲信得到的消息,昨天吴姬派人送了大
批礼物到他府中,请他在主上面前美言,据说,安国君已决
定立子傒为嫡嗣,这几天就会将立嫡书上呈,听候主上批准。"
    "哦!"吕不韦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看样子是迟了一步,
功亏一篑,几个月来的心血,去了将近一半的家产,全都白
费了!
    但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在事情未完全绝望以前,他要
继续奋斗。
    白翟在说些什么,他一点都没听进去,他在心中很快评
估出,事情还有挽救余地,首先他梳洗完毕,外表装得若无
其事,在白翟对面坐下,突然发问说:
     "今天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阳泉君?"
     "我刚才说话,贤弟一点都未听进去?他今天根本无事可
做,而是要到上林猎鹿。"
     "行猎应该是春秋的事,冬天也能猎鹿?"吕不韦似乎并
不着急,还问着这类的闲话。
     "按秦国律令:春天为百兽交配怀孕之期,禁猎;夏秋为
幼兽出生哺乳之期,禁猎;到了冬天,幼兽已可脱离生母自
立,才准行猎。"
    吕不韦暗暗赞佩,秦国所以强盛,有它的道理。他又盘
算了一会,毅然地对白翟说:
     "今天我必须见到阳泉君和华阳夫人两者,我认为事情不
是不可以挽回,只要安国君未正式宣布立嫡以前,我们都要
努力争取。"
     "阳泉君取消了约会,我们如何去见他?"
     "大哥不必管这个,你只要连络华阳夫人令姊,最好能安
排在今晚见到华阳夫人。还有,前日代大哥到阳泉君处连络
的是谁?"
     "一个老仆白顺,你为什么不先见华阳夫人,她才是主解,
何必去找阳泉君碰钉子?"
     "大哥,事情紧急,华阳夫人要见,但先找到阳泉君仍是
釜底抽薪根本之计,只要王后反对,安国君即使已将立嫡书
上呈,还是可以驳回的。"
     "你要怎样说动阳泉君?"白翟担忧的问。
     "现在我还不知道,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该说的话
就会像活泉似的涌出来。"
     "我相信你办得到!"白翟紧握住他的手。
     "还有,大哥,你要白顺准备两匹最好的行猎健马和全副
行猎装具。"
     "你要做什么?"白翟惊诧地注视着他。
     "陪阳泉君行猎!"吕不韦微笑着说。
     "行猎?"白翟先是瞪大眼睛问,随后哦了一声说:"我明
白了,我会要人立刻准备好。"



                6


    朔风凛冽,草木枯黄,虽然只是仲冬,但疾风吹在脸上,
就已像刀割一样。
    吕不韦和白顺全副猎装,肩挂箭囊,手执强弓,策马急
驰。吕不韦骑的是白翟最心爱的大宛汗血马,通身雪白,找
不到一根杂毛,白顺骑的则是一漆黑马,也是神骏非凡。
    白顺策马在前带路,吕不韦在后紧紧跟随。到达上林边
缘,白顺勒马,跟随到吕不韦后面。
    只见上林占基广,一片幽深,虽然大部份草木都已凋枯,
但松柏等类长青树相杂期间,依然显得苍郁,行猎小径曲折
通幽,两旁修理得甚为整齐。
    上林未设围墙,但设有入口及通车大道,贯穿整个上林
范围。
    入口处立有一块石碑,上刻着拳大的篆文:

      擅入上林行猎者死!
      自行闯入者按律刑!

     "进去就是上林了,吕先生,我们一身猎装,进去按律就
是处死,先生是否要再思一下?"
    这时,身边忽然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只听得林中人声、马
嘶声沸腾,草木摇动,到处发出枯叶的沙沙声,不知有多少
小兽正在逃躲。
    吕不韦只作了短暂的考虑,这是唯一能见到阳泉君的机
会,良机不能放过。于是他转头对白顺说:
     "你已带我到了地头,阳泉君行猎队伍庞大,不怕找不到
他,你先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说我申时以前一定会赶回来,要
他将那方面的事积极作安排。"
     "但是……"白顺想说点什么。
    吕不韦没等他将话说完,就已策马进入上林,往号角声
响处狂驰。
    白顺只得掉转马头,往回家的路上奔去。
    吕不韦在上林车道上策马急驰,号角声越来越近,远远
看到一处高地站着一群骑者。
    一具黄色华盖下,一个头戴高冠、身穿红袍的人,正在
指手划脚说着些什么。高地周围树林中,无数兵卒,有的带
着猎犬,有的拿着木棍,在草丛中拍打追赶,将一些獐兔之
类的小动物赶到高地脚下,那群在高地上的骑者就纷纷用箭
射,再由猎犬衔拾回来。
     "这种猎法倒也新鲜,只是有什么乐趣?"
    他虽然没见过阳泉君,但直觉判断高地上穿红袍的那个
人一定是。
    他转过马头驰上一条行猎小径,直对高地奔去,没驰出
多远,只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叫:
     "来人是谁?敢在上林驰马!"
    也有人喊道:
     "赶快退回去还来得及,擅入上林的平民有罪!。
     "你们看他一身行猎打扮,分明是想偷猎!赶快抓住他!"
也有人在如此喊。
     "下马!下马!"
     "擅入上林行猎者死,这个人好大的狗胆!"
     "看他衣装华丽,像是有来头的人!"有人这样喊。
     "不错,看他的服装打扮,不像是秦地人!"
     "对了,他骑的是白大掌柜的汗血宝马,一定跟白家有关
系。"有人说。
     "马跑得好快,用箭射!"
     "不要乱来,我认得出那是白家的宝马!"先前那个声音
在大声阻止。
    在树林草丛中追寻野兽的众兵卒,纷纷转移目标,围向
他来,还有几个人上马来追捕他。
    不愧是宝马,脚程之快有如掣电,吕不韦骑在马上,只
听风声呼呼,人声、树影就像在倒退一样,他忘掉一切,眼
中只有高地上那个穿红袍的人,心中只想着要如何说动他。
     "飕"的一声,一支响箭在耳边擦过,发出呼呼之声,这
不是开玩笑,听响声就知道是秦军特有的战争利品——秦弩
所发出的。
    吕不韦想停马,但看看高地就在眼前,红袍人的脸都看
得清轮廓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放弃,正在犹豫,白马冲
刺得更快。
     "飕!飕!飕!"后面的弩箭像飞蝗一样连续发射,不过
前前后后擦身而过,距离射中他总差那么一点。
    吕不韦早听说秦国禁卫部队虎贲军训练精良,尤其是在
弩弓上,显然他们是在将他作为猎物围捕戏弄,否则早就把
他射成刺猬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是加紧催马冲向山坡。
    忽然白马一个人立嘶叫,将他摔下马背,原来宝马性灵,
虽然在疾驰中,仍然发现路中两树间出现了一人多高的绊马
索,它紧急人立刹住下来,可将吕不韦摔得鼻青脸肿。
    路两边草丛里跑出来十多名兵卒,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推
着向高地上走,有人还大声骂着:
     "看你人长得精明相,怎么无事往上林闯,还想惊动君侯
的虎驾。"
    摔得头昏眼花的吕不韦听到"君侯"两个字,忘了身上
疼痛,只顾连串地问:
     "是不是阳泉君殿下?"
     "除了他,还有谁敢在上林摆这种阵势行猎!"一个兵卒
笑骂着。
     "老小子,算你命大,今天要是大王行狩猎,你早就变成
了箭靶,哪还能活着讲话!"另一名兵卒推着他走。
    吕不韦正被众兵卒推拉着上山坡,忽然山上冲下一名传
骑,口里大声喊道:
     "不得对吕先生无礼,快松绑!"
    众兵卒又手忙脚乱地为吕不韦松绑,带过来他的白马让
他骑上。传骑向他拱拱手说:
     "我家君侯有请,请跟我来。"
     "阳泉君知道我是谁?"吕不韦忍不住问。
     "阁下是吕不韦先生吧?我家主上就是请你!"传骑笑着
说。
    吕不韦策马跟着他上坡,心里却在纳闷,阳泉君不认识
他,怎么老远就知道是他?



                7


    阳泉君远比他想象中年轻,廿多岁卅不到。他身穿红色
锦袍,腰系玉带,身佩长剑,不像是行猎,倒像是出巡。他
生得非常英俊,面白而未留须,远看像是个刚行冠礼不久的
少年。
    吕不韦赶快下马,急走到他面前,正想下跪行礼,阳泉
君早就跳下马来将他拦住。
     "吕先生不必多礼,远来是客,我们以宾主之礼相待吧。"
    两人行过宾主之礼后,阳泉君向一名侍臣说:
     "我和吕先生到那边坐坐谈话,你们继续行猎,至少也得
打头水鹿或是山猪什么的回去,不然回去真没面子。"
     "是。"侍臣连声答应。
    他慢慢踱向山坡一棵大松树下,吕不韦在身后跟着。两
人在松树下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阳泉君先开口笑着说:
     "吕先生不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还未看清你的人,就知道
是你?"
     "君侯聪明,非常人所及。"吕不韦顺势奉承一句。
     "倒不是孤家聪明,而是认识那匹白马,白老儿平时碰都
不让别人碰一下,今天他倒舍得让你骑来,还险些作了箭靶。"
阳泉君促狭地笑了起来。
    吕不韦发现他笑声甜美,笑起来脸上的表情像天真无邪
的孩子,同时诱发出一种近乎女性的妩媚,难怪秦王宠得他
竟敢在上林大张旗鼓地行猎。
     "此人自小在深宫长大,不知天高地厚,虽然贪货,但只
以利诱,尚嫌不够,还得加以威胁。"吕不韦暗暗在心中找到
了主意。
     "这匹大宛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据说急奔力
竭,会出红汗,汗干体力立即恢复。连产地大宛,万骑马中
也难找到一匹。"
    阳泉君侃侃而谈马经,吕不韦却在心中接连叫苦,但又
不敢打断他的话头,他只得顺势讨好地说:
     "君侯博学,臣今天算是一长见闻。"
     "这种马杂色马尚偶尔见到,纯白色更是十年难得一见,"
经吕不韦一奉承,他谈马谈得更有劲:"此马本来是西域献给
大王的,因为性情刚烈,主上年事已高,不适合骑乘这种马,
要是用来驾乘,却又找不出同样的四匹,同时用这种宝马驾
车,也未免暴殄天物,是不是?"
    阳泉君又是一笑,吕不韦心头跟着一震。
     "孤曾向大王要过这匹马,大王论这骑马既然不适合他
骑,就更不适合我,大王爱惜孤家,怕我出事,"阳泉君继续
说:"他说,烈马应该配勇将,所以就赐给了武安君白起,武
安君舍不得让它上战场,就转给了他兄弟白翟饲养。"
    阳泉君似乎口说干了,用舌头润了润他殷红得像涂了胭
脂的嘴唇,又说下去:
     "这样一来,孤家可倒楣了,本来年年赛马,孤的那匹乌
骓,三年都连得冠军,为我赢得不少彩头和面子。这匹汗血
马去年一上场,竟将孤那匹乌骓丢在后面三十多丈,吕先生
懂不懂赛马?"
     "齐赵之地,也有赛马胜事,臣倒是没参加过。"好不容
易轮到吕不韦说话,但仍然拉不上正题。
    安国君以手上马鞭一拍脚上皮靴,带点恼怒地说:
     "吕先生,三十丈!平日赛马相差距离都是以马头和马身
计算!明年三月赛马盛会,真希望吕先生能参加。"
    说到这里,他似乎发觉到吕不韦在等他将话纳入正题,他
不耐烦地站起来,皱了皱眉头说:
     "假若吕先生是为安国君立嗣的事而冒死闯上林,孤认为
不值得,因为安国君已决定立子傒,立嗣书几天后就会上呈
大王。"
     "这件事虽然重要,但还不值得臣冒死闯上林。"吕不韦
微笑着说。
     "什么?"这下轮到阳泉君惊诧了。他直视着吕不韦,满
脸怀疑地问:"你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是的,一来是奉白马主人之命,知道君侯在此行猎,特
来献马为大王助兴。"
     "什么?你说白老儿将马送给孤家?"阳泉君简直不能相
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刚才见到阳泉君如此渴望得到这骑马,吕不韦就
在心中盘算好了,这样嗜马若狂的人,送他一匹好马,比送
他什么稀世珍宝都来得对味,等他高兴领情,再以他本身的
利害关系来说动他,不怕他不就范。至于白翟那边,回去再
说吧!看样子白翟不是个爱马若痴的人,总不会为了一骑马
和他翻脸,尽管这是匹汗血宝马。
     "是的,臣的来意正是如此。"吕不韦仍然坐着未动。
    阳泉君转了几步,又在石头上坐下来,比刚才靠近了许
多。吕不韦暗暗在心中高兴,看情形大宛马已开始产生效应。
     "还有第二件事呢?"阳泉君微笑着问:"假若是安国君立
嗣的事,孤只能说不是绝无办法,但想挽回很困难!"
    吕不韦听到他已改口,内心雀跃不已,但他表面装得若
无其事,他摇摇头说:
     "臣不是为异人公子,而是为了君侯的安危!"吕不韦特
别加重"危"这个字的语气。
     "孤的安危?"阳泉君仰天大笑,神情就像听到什么笑话
的孩子:"孤会有什么危险?尤其是安国君立嗣是他家的事,
跟孤有什么关系?"
     "君侯是否能耐下性子回答臣几个问题?"
     "请讲,请讲。"阳泉君移坐得更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
样。
     "大王今年高寿多少了?"
     "哦,大王十九岁登基,今年是四十七年,算来应该是六
十六岁了,而且近来也体弱多病。"阳泉君脸上出现了忧色。
    吕不韦心想,看样子他对秦王倒是有点真感情,他又继
续明知而故问:
     "不知王后生了几位公子?"
     "哦,不说公子,连公主也未生一个。"
     "所以君侯名义上虽然是王后的幼弟,实际上大王和王后
将君侯视同爱子。"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面有得色:"自小是大王和王后将
我抚养成人的。"
     "因此大王对君侯不时行赏,据自各国及匈奴戎狄的奇珍
异宝,先要君侯挑选自取,而且对君侯的建言也是言听计从,
很少拒绝的。"
     "这是主上和王后的错爱。"阳泉君益发洋洋自得。
     "所以君侯骏马盈外厩,美女立后庭,朝中尊贵,多出君
侯门下。"
     "不错。"
     "君侯知道吗?这就是君侯的危险所在!"吕不韦加重语
气说。
     "什么?"阳泉君惊诧得跳了起来,直瞪着吕不韦:"你说
什么?"
    吕不韦也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你——"阳泉君叹了一口气:"说下去!"
     "臣是忠心耿耿,作品腹脏腑之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臣是不忍见君侯执迷自误。"吕不韦义正词严地说:"君侯不
怪,不韦才敢说下去。"
     "说都说了,干脆说完,免得令人烦闷,说下去吧。"阳
泉君笑了,天真无邪孩子似的微笑。
     "反观太子安国君,门下无贵者,声色齐用,也一切都不
如君侯。"
    阳泉君想了一会,沉吟的说:
     "不错,事实如此。"
     "大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吕不韦叹口气说:"太子
用事,君侯就危险了!"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自言自语。
     "所以君侯应早谋对策。"
     "对策?如何谋法?"阳泉君显得有点徬徨:"先生有何妙
计,请直言无讳,用以教我。"
    吕不韦见他已上钩,心中暗自高兴,但表面仍装出慷慨
激昂、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模样。他语气恳切地说:
     "立子傒,对君侯有害;立异人,对君侯则利大无比!"
     "什么理由,分析给孤听听。"阳泉君认真地说。
     "子傒年幼,生母得宠,一旦安国君当国,子傒为太子,
理所当然,与君侯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嫉妒君侯得宠,一旦
继位后,反而会加害王后及君侯之家。"
     "有道理。"阳泉君不断点头。
     "立异人情形则完全不同,异人生母不得宠,人且远质赵
国,自知立嗣无望,假若君侯说动王后,助他一臂之力,他
将感恩图报,一旦他得国,王后无子等于有子,君侯家也就
高枕无忧了。"
     "先生言之有理,但安国君已作决定,要如何挽回?立嗣
本是他家的事,大王批准,只不过是一项程序。"
     "在立嗣书犹未呈递批准以前,想阻止并不难。"吕不韦
胸有成竹地微笑。
     "什么高策?说来听听!"阳泉君好奇地想听下文。
     "异人贤名满天下,这早已传到大王及王后和安国君及华
阳夫人的耳中了。"
     "不错,孤就曾亲自听到主上有次对王后说,此子年纪轻
轻,竟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到天下的赞扬,不容易!"
     "王后如何回答?"吕不韦问。
     "王后当时说,真可惜,这孩子不受太子的喜欢。"
     "那就对了!"吕不韦惊喜地说:"王后早有意立异人了,
只是立嗣是大王和太子的事,她不便参加意见而已,君侯只
要将臣今天这番话提醒王后,她就不会不说话了。"
     "但安国君那方面怎么办?"阳泉君摇摇头说:"这是安国
君的家事,王后也不容插手。"
    "安国君那儿,臣自有对策,"吕不韦以右拳击左掌说:
     "华阳夫人无子,对子傒及生母得宠不会没有怨怼,假若让王
后召华阳夫人入宫,赞夸异人贤名,再暗示华阳夫人收异人
为子,此事就成了。"
    "假若华阳夫人不懂暗示,甚至不理暗示,那该怎么办?"
阳泉君脸上竟充满了忧色。
    "那怎么会?王后和华阳夫人是同病相怜啊!只要王后一
暗示,涉及自己利害,华阳夫人向安国君争取收异人为子,乃
是必然的事。只要异人为华阳夫人收认,那名正言顺,他就
是嫡子,嫡子立嗣,乃是顺理成章的事。"
    "妙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先生果然高明!"阳泉君高
兴得跳站起来,想想他也应该主动点:"这样好了,华阳夫人
由先生再去说动一番,王后这方面由孤进行。"
    "敬领钧命,君侯请放心。"吕不韦也站起来行礼说。
    "事情谈完了,我们该打猎了,看看他们猎到些什么?"
    阳泉君一举手,近侍就将他和吕不韦的坐起牵了过来。
    阳泉君跨上白马,笑着向吕不韦说:
    "你全身猎装,似乎早有意陪孤打猎,现在我们就将马换
过来,你骑孤的马,我们比赛一下行猎,也正好让孤试一试
宝马脚力!"
    话未说完,他已扬鞭驰马,绝尘而去,吕不韦飞身上马
追赶,很久才追上,那是阳泉君勒马含笑在等着他。
    经过这场行猎后,他们更由盟友进步成朋友。
    吕不韦告辞回去时,太阳已半沉在西山顶,射出彩霞万
道,东方的暮霭逐渐聚合。
    但在吕不韦眼中,这不是近黄昏的夕阳,而是希望无限、
刚刚升起的旭日。



                8


    华阳夫人要侍女将那幅"百鸟朝凤"湘绣挂在卧室里,她
越看越喜欢。
    图中绣的是一位著王后装的美妇人在操琴,面目像极了
她自己。对面的高大梧桐上停泊着一只凤凰,树周围飞满了
各式各样的鸟,在朝拜凤凰,也是在朝拜这位美妇。美妇人
背后侍立一个年轻公子——异人,孺慕神情跃然布上。
    绣像相当大,美妇像有真人大小,绣得面目栩栩如生,衣
裙的棱角褶痕都显示了出来。
    图中是采用了文王操琴引来凤鸟的故事,只不过将图中
的文王换成了她。
     "这孩子真是有心人,隔了这多年,他还清楚地记得我的
模样神情,连左耳垂上那颗朱砂痣他都记得,可见传言说他
每日哭泣思念我,这不会是假的了。"她在想。
    难得绣这幅画的玉姬也是楚人,而且身世也和她同样可
怜,自小父母双亡,流落到异国为歌伎,因为色艺受到贵人
的欣赏纳为姬妾。
    她已经是修成了正果,由姬妾扶正为夫人,如今又成为
太子妃,将来更会成为母仪全国的王后,玉姬会怎样呢?是
否她们前半段的路相同,后半段也会抵达同一目标呢?
    听吕不韦说她人长得极美,而且面目也有点像她,看这
幅绣像,更想得出她的慧心巧手。
    巧手和慧心应该是相连的,她在少女时代也是刺绣巧手,
设计绣出的湘绣,人见人夸。后来学琴学歌也是如此,真的
是心慧百事通,手巧的人做什么都巧。
    也许玉姬目前还不如她,但有一件却远胜过她,她怀孕
了,而她自十五岁受幸,二十多年都无法有孕,如今更是绝
望了。
    她本来不愿管立嗣这件事,丈夫姬妾多,孩子也多,尤
其是公子就多达二十多个,按照秦律和家规,这也都是她的
儿女,她不想偏心哪个。至于那些姬妾争宠,千方百计争宿
夜权,她更觉得好笑,为了男人一个关爱眼神,或是说一句:
"今晚留在你那里吧!"就用尽心机,惊喜若狂,或是同侪之
间反目成仇,这真是身为女人的悲哀。
    她从不为这些向丈夫奉承屈迎,现在如此,年轻时更是
如此。她端庄冷漠,不假丈夫以辞色,丈夫反过来尊敬她、体
贴她,处处在讨她的好,这也许就是男人犯贱的天性吧!
    当然她明白,尊敬讨好并不等于爱,男女之间热烈疯狂
的爱通常排斥理性,但尊敬就是理性的疏远,而刻意的讨好,
更是理性的虚伪,这和爱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丈夫也常说,她像个玉石雕成的神像,美虽然美,却只
可供在神桌上,不可拿在手上亵玩。她知道他下面一句话没
说出来:"你无法引发男人对你痴狂的爱!"
    她需要那样痴狂专一的爱吗?当然她需要!不仅是男女
间的,而是任何关系间的关怀和专注。她自小父母双亡,和
唯一的姊姊相依为命,她专心一意地真爱她姊姊,但她感觉
得出来,姊姊对她并不是真爱,否则不会同意舅父在她十岁
时就卖掉她,而这些年来每逢表现一点亲情以后,接着很明
显地就有所要求。
    异人不一样,以前只是因为她可怜他生母不受重视,稍
微多照顾偏袒他一点,想不到离开十年,他会日夜思念她,为
她祝祷,却又不让她知道,这孩子多使人感动!
    还有玉姬,和她有同样凄凉身世遭遇的楚国同乡,竟舍
得花几个月的时间为她刺出这幅湘绣,真难为她了!
    这才是真正爱她、关怀她的人,只是爱恋她而对她一无
所求的人。
    这由他十年日夜流涕思念,每天为她祝祷,却不让她知
道,以及吕不韦今天见到她,出乎她的意料,竟只字未提立
嗣的事就看得出来。今天吕不韦见到她,只说了异人的一些
近况,最后隐约透露出异人思念故国,更渴望能回咸阳承欢
在她和父亲膝下。
    本来她有心理上的准备,在吕不韦为异人游说时,委婉
的告诉他,她不想管这件事,而且就是想管,恐怕也无能为
力。以子傒生母吴姬受专宠的现况,以及安国君下了决心就
绝不改变的性格,她说了无益,反而会自取其辱,因为安国
君会告诉她,所有的儿子在名义上都是她的儿子,生母只不
过是代她生他们而已,她用不着偏袒谁。同时,他在和她讨
论立嗣的时候,她表示过她没意见,而吕不韦来了以后,她
又说想立异人,这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只有使他立子傒的
决心更坚定,因为他会怕其中有什么阴谋。
    但吕不韦绝口不提这件事,她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来。反而是吕不韦呈上这幅湘绣,侍女展开让她观赏时,泪
弥漫了她两眼,当吕不韦轻语解释玉姬的身世和遭遇时,她
的热泪竟盈眶而出,滴湿了绣布,她在内心狂呼:
     "我一定要为这对可爱复可怜的孩子做点什么!"
    她在室内转了几步,回身时,目光又被那幅湘绣所吸引,
她细细地赏玩着异人绣像脸上的孺慕神情,心中涌起一阵温
馨,两眼在不知不觉中又润湿了,她口中喃喃着:
     "这对可爱的孩子,我真的应该为他们做点事!"
    接着,她又想起昨天王后召她入宫的事。



                9


    在用过中膳后,王后要她单独陪她在上苑回廊上走走,命
那些宫女远远跟在后面,她明白她有私密话要和她谈。
    她轻扶着王后,看到她出现青筋的手和脂粉都已掩盖不
住的眼角纹,忍不住在心中想:"王后还只五十岁出头吧?竟
就老成这样!而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再过几年就会和她一
样,女人真是容易老,而身在王家,姿色又是唯一抓住男人
心的本钱。"
    她不禁有点伤感起来。
    身旁王后在轻声说话:
     "听说太子要立子傒为世子。"
     "是的,立嫡书这几天就会上呈主上。"她早料到王后会
提这件事,却想不到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她只有如此不经
考虑地回答。
     "立世子的事,太子和你商量过没有?"
    又是开门见山地问,她只有实话实说地回答:
     "曾经商量过,臣媳只表示没有什么意见。"
     "五年前立太子时,老妇却是在主上面前力争过的。"
     "臣媳知道,太子也在臣媳面前一直表示感激母后的恩
德,只怕今生报答不完,因为这是惠及子子孙孙的大事。"
     "老妇并不希望你们感激,说实话,老妇看中安国君,一
半是为了看中你端庄贤淑,可以母仪全国,所以紧岂不舍,力
争不放。"
     "臣媳知道当时主上意不在安国君,朝中宗室大臣很多人
都反对,全靠母后坚持。"华阳夫人由衷感激地说。
     "那这次立世子的事,你为什么不力争坚持?"王后瞪视
着她,两目如电,逼使华阳夫人低下头来:"主上年事已高,
安国君年纪也不小了,有五十岁了吧?"
     "才四十六。"华阳夫人细声回答。
     "这主要是他贪酒好色,姬妾一大堆,身体虚弱得哪像四
十多岁的人!你也得管管他。"
     "臣媳劝过,但是没有多大效果。"华阳夫人语其中充满
委屈。
     "看样子子傒很快就会当上秦王,"王后叹了一口气,厉
声地说:"子傒生母吴姬烟视媚行,一副娼妓相,怎配当太后,
母仪全国!"
    华阳夫人插不上口,只得将头低得更低一点,表示对她
的话有反应。
     "你我同病相怜,色衰无子,空有一个正室的名份,但你
就应用这个名份为自己的晚年作打算。"王后语气转柔:"我
力争立安国君为太子,刚才说过一半是为你的端庄贤淑,还
有一半是为了老妇自己。安国君早年丧母,由老妇一手带大,
就跟我亲生的一样,我虽无子,安国君就是我子,不立他立
谁?立别人生的儿子,一旦成为秦王,他的生母因子而贵,也
会尊奉为太后,而且是有实权的太后,你这个无权而又和她
争过丈夫宠爱、甚至是责骂过她的太后,际遇之惨,不用想
象也会知道!"
     "……"华阳夫人仍然无话可对。
     "你为自己打算过没有?"王后用怜惜的口吻问:"你也是
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生育的希望没有?"
     "臣媳已经绝望了。"华阳夫人细声地说。
     "而且安国君只是尊敬你,但总是藉故不留宿?"
    她的话像利箭一样刺在她心上,她脸发红,头更低。
    王后停止了说话,华阳夫人也沉默地扶着她走回室内,要
进门时王后突然转脸向她说:
     "听说在赵质子异人有信使回来了。"
     "是的,不过因安国君近日有事外出,他和臣媳还没有接
见过他,这个人名叫吕不韦。"
     "吕不韦?赵国的巨贾,他肯为异人当信使,真不简单,
其实异人这个孩子也真是异乎常人,靠自己的力量贤名满天
下,主上和老妇也有所耳闻。你和安国君应早日接见他,问
问异人在赵国的景况。"
     "是,臣媳遵命。"华阳夫人柔顺地答应。
     "异人这孩子也真可怜,辗转各国当质子,一去就是十年,
母宠子爱,生母不受宠,他就流落一至于此!"王后深深叹了
一口气,有所深意地看了华阳夫人一眼,继续说:"你该好好
照顾他一下。"
     "是的。"华阳夫人仍然柔声而应。
    告辞临行,王后又意味深长地叮嘱了她一句:
     "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10


     "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王后这句话,暮鼓晨钟似地在空气中回荡,震动她的耳
膜,也激震了她的心灵。是该为自己作打算的时候了,色衰
无子,女人有什么比这更悲哀!

      ……

      日月忽岂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

    当年散发结辫的小女孩,如今已变成迟暮的美人,同伴
的歌声却依然萦绕耳畔,而且是那样清晰。
    歌声让她魂游故国,让她重温昔日情景。虽然其中满是
坎坷和不幸,但年轻总是好的,在青春的光照下,坎坷激发
斗志,不幸引来希望。
    清越凄厉的歌声也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到自己站在那
幅湘绣前,不知站了多久。
    绣像中她仍青春美丽,异人则是满脸的孺慕之情,片刻
间她作了决定:
     "我一定要为这两个孩子作点什么!"
     "太子驾到!"卧室外的侍女清脆地喊着。
    等她听到喊声时,安国君已笑嘻嘻地进到屋内。
    他穿着一件黄袍,头戴黄金束发冠,瘦削的身体似乎承
受不起厚袍的重量,干枯憔悴的脸,依稀残留着过去俊美的
痕迹,只是蒙罩着一股晦暗之气,一看就是酒色过度,夜生
活过得太多的人。
     "贱妾未能远迎,太子恕罪!"华阳夫人连忙转身跪倒。
     "老夫老妻了,还来这一套,"安国君微笑着将她扶起,端
详她很一会,惊讶地问道:"夫人哭了,什么事值得你流泪?"
    话未说完,他就发现到墙上的湘绣,他偏着头看了一会,
没有多大感觉地问:
     "这幅湘绣是谁送来的?画中王后的脸好像你,那侍立身
后的公子看来看去好像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华阳夫人忍不住噗哧一下笑
了。
     "我的儿子?哪个儿子?夫人,你破涕为笑的神态真是美,
有如朝阳中带露的芙蓉!"
     "这把年纪了,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华阳夫人偷偷
地擦掉眼泪,装着生气地说。
     "我的儿子?哪个儿子?我真的一时想不起。"安国君一
边嘟哝一边自行在几案前坐下。
    华阳夫人暂时不回答他的问题,要他费点神好好想想,她
也在他对面坐下。
     "儿女多了也是麻烦,过年过节全来问安时,常会张冠李
戴弄错名字。夫人,我们儿女是三十八个,还是三十九个?"
     "四十一个!"华阳夫人没好平地说:"儿子是二十八个。"
     "二十八个儿子,很多年龄相近,像貌也差不多,你让我
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安国君语带委屈地说。
     "只有那一个儿子,恐怕你连头发都数得出来!"她讽刺
地说。
    但说完话,她立即后悔起来,往日她从未用过如此语气
说话。
     "今天你怎么了?"安国君惊诧地注视着她:"又是流泪又
是生气的,谁得罪了你?告诉我,让我严惩。"
    她沉默,看到他纵欲过度的瘦弱身体,王后的话又在她
耳边响起:
    "看样子子傒很快就会当上秦王!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
该为自己打算!"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悲从中来,泪水泉似地涌了出来。
    "怎么又哭了?"安国君怜惜中带点不耐地说:"这几个月
我到哪里去睡,总是有人为立嗣的事哭着嘀咕我到天亮,只
有到你这里来才勉强找个耳根清净,想不到今天你也哭哭啼
啼的,"说完话他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说:"来,坐到我
身边来,好谈话些。"
    她顺从地坐到他身边,他温柔地执着她的手在脸上抚摸,
轻轻吻着她的耳垂说:
    "今天怎么了?这幅湘绣是谁送来的?是不是触画生情,
想起了什么?"
    她擦干眼泪,娓娓道出今天吕不韦来访的经过,以及异
人和玉姬在赵国的景况。
    "这孩子真是有心,我的确亏待了他,"安国君感动的说:
"我要想办法调他回国,只是都是我的儿子,换哪个他的生母
都会吵翻天。"他只感动片刻,接着又想到换质子的事,不但
生母会吵,而且和父王及赵国全都有关连,换质程序更是繁
复得不得了……算了!还是留他在那里好了。
    他心里想到这些,嘴里却未说出来。
    "异人送出去的时候,他生母夏姬就没吵?"
    "……"安国君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母宠子爱,异人十年前送出去的时候,夏姬根本连你的
面都见不到,想吵也无从吵起!"她哀怨地说。
    "母宠子爱,色衰见弃……"她喃喃自语,说到最后声音
哽塞,再也说不下去。
    她长跪起来,又再俯伏于地,哽咽着说:
    "贱妾十五岁得侍枕席,已二十八个年头了,如今年老色
衰,无能再侍奉殿下,只求太子赐妾别馆一处,茅屋三间,容
妾养老,于愿已足。"
    "你怎么了?"安国君一把将她由地上抱进怀里,轻抚着
她依然乌亮的秀发,也声带感伤地喊着她的小名说:"湘妃,
你心里想什么,我真的弄不懂。你十五岁将初夜交给我,我
那年也只十八岁,什么也不懂,交给你的也是我初次。这多
年来,我广置姬妾,那只是随俗,只是享乐,能在我心中真
正占地位的只有你!"
    "但你纵欲过度,连母后都说你看上去不像四十多岁的
人。"她怜惜地拍拍他憔悴的脸。
    "母后,她什么时候召见你了?"安国君心头一阵凛然:
"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昨天召见我,我们谈了很多有关异人的事,她说异人
这孩子靠自己的力量贤名满天下,真是异乎常人,她还说
……"她有意停住不说下去。
    "说什么?快告诉我!"
    "是你自己要听的,听了别难过。母后说,子傒生母吴姬
烟视媚行,像个娼妓,怎配当太后,母仪全国!"
    "哦,我全然明白你的意思了。"安国君气得脸上一阵青
一阵白的。但他不敢发作出来,因为他从不敢在华阳夫人面
前发脾气,何况是母后说的话。
     "怎么,真生气了?"她钻进他的怀里揉弄着,使他又仿
佛回到他十八岁她十五岁那年。
     "你要什么,求求你直说,要立子傒是经你同意的,现在
你又想立谁?"他假装生气地说:"他们都是你的儿子!"
     "我想……我想要自己的儿子。"她以袖掩面,低头细语。
     "那今夜孤家不走,帮你生一个。"他戏谑地说。
    这是他们在年轻时常玩的闺房游戏,如今重玩,使他觉
得时空倒流,他又年轻起来。
    他按照游戏常规,强拉下她掩脸的衣袖,不禁愕然,这
次不是游戏,她真的是泪流满面。
    安国君沉默很久,最后冒出一句话来:
     "明天召见吕不韦,我要为你立嫡!"
    她扑进他的怀里,真心地笑了。



                11


    吕不韦这次来秦国,可说是大获全胜,无往不利。
    首先是他和白翟达成协议,由白翟负责将秦和巴蜀的煤
铁原料和木材、药材运往赵国,吕不韦则负责向秦国提供炼
好的铁和制成的武器,最终目标是提供冶铁技术及大量冶铁
匠人给秦国,使秦国能建立自己的冶铁工业,制造铁兵器,逐
渐淘汰较不锐利的铜兵器。
    白翟介绍白起和他认识,并由白起将这项秘密协定向秦
王报告。秦昭王大悦,除了赏赐他不少黄金外,还特地由白
起转交一道"天下通行符",手持此符,不论是秦国全境,或
是秦军在各国的占领地区,只要见到此符,就知道是大王的
贵宾,应由当地地方或是军事首长负责接待,维护安全,并
护送到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秦王本来要亲自召见吕不韦,但因吕不韦不便公开露面,
以免被各国在秦使节或间谍发现他这项身份,所以作罢。
    白起虽然在秦王面前极力夸赞他推荐他,但在见面时却
明显表示出他对吕不韦、甚至是所有商人的轻视。他半开玩
笑半讽刺地对他说:
     "有人说,商人无祖国,以前孤不太相信,因为秦国商人
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见到吕不韦先生后,才知道武人的胸
襟太狭窄了,只要有利可图,管他什么国家不国家。"
    吕不韦听了,只淡淡地微笑着回答:
     "天下本来是统一的,只因周朝王室积弱,控制不住诸侯,
才落得今天各国割据的局面。商人通有于无,眼中只有生民
需要,没有国界,而不韦更自许为天下人。"
    武安君白起当时因长平之战坑俘,大受各国非议,秦昭
王也责备他太过份,他告病在咸阳休养。听了吕不韦的反驳,
他默默不语,态度改变了很多。
    其实,吕不韦在心中暗语:
     "我这样不是为秦国,更不是为利润,而是为了我自己。
有一天,我将到秦国来主政,而我的亲生儿子将到秦国为王,
子孙世代为秦王,还有,谁敢说他有朝一日不会成为天下的
共主!"
    在生意上,由于白翟的安排,他和咸阳的大商人及负责
商务的官员常相往来应酬,他和这些大商人也达成协议,今
后货物交易不用付现,记帐抵销,每年再结算一次,多退少
补,这样可以减少黄金和铜钱来往运送辛劳,并避免路途风
险,各地目前都处于交战状态,军队、盗贼和难民都构成威
胁。
    这种办法他在齐赵行之多年,非常方便。
    这些官员和大商人并答应协助他在咸阳及其他大邑开设
分号,他在秦国的贸易网有了初步规划。
    同时,他利用在秦停留时间,会晤了散居秦地的老朋友
和昔日门下客,他要他们互相连络,秦地有事,立即用最快
方法转告他,这些人有的在朝中或地方为官吏,有的属于市
井,要通报的消息不只限于商情,也包括了朝中大事和重大
人事调动。
    这样一来,他等于组织一个严密的情报网,秦国重大举
动,他都会比别人先知道。
    当然,他最大的收获还是达成了他来秦的主要目的。
    安国君及夫人召见了他,当面一再感谢他对异人的照顾。
同时三人品玉为符,立异人为华阳夫人的嫡子。华阳夫人并
亲口赐名给异人,要他从此改名为子楚。
    至于玉姬,安国君及夫人承认这项婚姻,无论生男生女,
子楚都必须将她扶为正室。本来这不符合秦国宗室的惯例,一
般都是姬平生公子后才扶正。但华阳夫人苦苦地恳求,并以
她自身为例,安国君当然无话可说。
    安国君要他带封书信给子楚,信中强调将他交给吕不韦
管教,他已正式聘请吕不韦为他的师傅。
    华阳夫人特别在信上附话,谢谢玉姬给她的湘绣,并交
代子楚善待她,安国君和她都已正式承认他们的婚姻,安国
君会设法换他们回国。
    一切该办的事都办好了,他开始怀念起邯郸和玉姬,还
有她腹中的儿子。它虽然还不能知道性别,奇怪的是吕不韦
在潜意识中却一口咬定是儿子。
    他本来想在年前返赵,但却抵不过安国君及夫人的盛意,
留在咸阳过年,初五才告辞。
    安国君及夫人本想为他扩大祖道(送行仪式),但怕过于
招摇,引起赵国方面的注意,对他不利,仅在府中设宴送行。
    初五清晨,他仍是来时的双马安车,但所载回的收获,却
是再大的骑马高车也容纳不下的。
    他出得咸阳雄伟的城门,忍不住打开车后窗凭轼而视,巨
龙盘捲似的城垣,猛虎雄踞般的城楼,在朝阳的照射下,显
得金黄灿烂,光芒四射。他忍不住对天暗呼:
     "多伟大的国家!多恢宏的气宇!我的儿子将君临你,领
导你征服天下!"
    接着他又在心中喃喃的说:
     "儿子,看你的父亲在你未世前,就为你做了多少事情!"
    到达魏都大梁,他就在当地分号遇到子楚派往秦国报喜
的信使。玉姬生了个公子,子楚并在信中要求父亲承认他们
的婚姻,准许他将玉姬置为正室。
    吕不韦要信使继续前往咸阳,他则急急赶返邯郸,一路
上,只见秦军又在向东方集结,看情形赵国又将发生战事。
    有了"天下通行符",在秦军占领区通行无阻,赶路中,
他已无心留意军队的调动和难民的疾苦,他只时时在心中喊
着: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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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一团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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