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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ytigger (Ostrich), 信区: History
标  题: ##秦始皇大传--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6:28 1999), 转信

第八章 手足相残

                1


    秦王政七年正月,彗星先出东方,再现北方。
    太史启奏:彗星在日旁,主子杀父,弟犯兄;现在北方
则主刀兵。
    秦王政置之一笑,他既无父可杀,相信成蟜也不会犯他。
    五月,彗星见西方,军中使者来报,将军蒙骜急病死于
军中,相国吕不韦建议暂时退兵河内,秦王准奏。秦军还师,
顺道攻下汲城。
    五月十六日,彗星复现西方。
    庄襄王生母夏太后死。
    夏太后因非正室,不得与孝文王会葬,单独葬在杜原东
方,庄襄王则早死,葬在蹵E阳。故夏太后生前指定及建筑陵
墓时就曾说过:
    "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吾墓旁将有万家城市出
现。"
    几十年后,杜原果成大城。


                2

    夏太后盛大的葬礼过去以后,秦王政又开始享受他那份
独有的秘密快乐。他往桃源庄去得更勤了。
    祖母的死,再加上朝中的政争,使得他非常忧郁,只有
在公孙玉处才能完全摆脱烦恼,过几个时辰普通人的生活。
    等夏太后下葬,守丧三月期满以后,时间已值冬季腊月
(十二月),掌管礼仪的奉常和掌宗室事务的宗正联合上奏,秦
王政和公子成蟜都将年届二十,应该准备行冠礼了,他们并
选定明年正月正日(初一)午时为举行冠礼最佳吉日良时。
    但奏简呈到相国吕不韦那里就打了回票,他批驳的理由
是:周礼男子二十而冠,乃是按照实足年龄满二十计算。他
更找出那些当过他门客而经他引荐入朝当博士的官员,纷纷
引经据典力争,这次行冠礼的事就此打消。有些宗室大臣直
接上奏秦王政,他内心虽充满愤怨,表面却微笑着说:
     "先前多少年来,也许大家都错了,照相国所议好了。"
    朝中有些耿直却不明利害的大臣又纷纷上奏,要求秦王
亲政,相国吕不韦将这些人找来责备了一顿,他说:
     "各位这个请求是什么意思?主上现在不是凡事都亲自批
答吗?丞相总领百官,就各位上奏拟定批答建议,让主上选
择,或是作另外批覆,这也是我的职责,各位为什么要怀疑
是我独揽大权呢?"
    这些大臣明知道他是强辞夺理,但一时还找不出话来驳
他,只落得个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最后吕不韦自己又打圆场说:
     "也许等到主上行冠礼以后,我就不会再替他拟批答,一
切政务交由他自己去办了。"
    大家一想,再等一年是没有关系的,只不过临时他又要
玩什么花样,就没人知道了。
    有人向秦王政秘密启奏,他只笑了笑说:
     "吕相国能者多劳,就让他多辛苦点,不要去烦他!"
    秦王政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有人认为他懦弱,有人判
断他是属于"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君王类型。但他自己
知道,他是在忍,尤其是桃源庄这样一个找得到慰藉的地方,
目前再大的烦恼和痛苦,他都能忍受得了。
    于是,只要他感到心中烦躁,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往
公孙玉处跑,只要听到她柔和而清脆的声音,他的一切烦恼
都丢开了;只要看到她欲语还笑的娇靥,他就觉得世界是如
此美好,除此以外的事物,只不过是一些杂音和干扰,不值
得去在意,只要不在意,还有什么要忍不忍的!
    可是他不知道,他利用别人的家当作阻止烦恼的城堡,利
用别人的妻子来做慰藉的工具,虽然也没做什么逾矩的事,别
人是否能忍受得了呢?
    时间久了,成蟜也发现他的异状,尤其是夏太后去世,成
蟜在自居的宫中待不住,下朝后又常找不到他,为了好奇,他
跟踪过他几次,发现到这个秘密。但他从未问过秦王政,也
没去过桃源庄里面,王兄有个什么情妇类的女人养在那里,不
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觉得这样太危险。他常会在秦王政走后,
带着四个力士护卫在上林中等候,看到秦王政安全回来,进
入上林回宫,他再打发走四个力士。他对他们所下的禁令是:
     "全力保护主上的安全,但不要让主上知道你们在跟随护
驾,违者死!"



                3


    那天,时值岁尾,前几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整个大地
万物全是一片白皑皑的。上林直道两旁的参天古木,枝桠全
压满了雪,沉重地下垂,就像站立在路旁的白发白须、弯腰
驼背的老人。上林直道一直有专人整理,雪刚停,就已将雪
铲推到路两边去了。
    久雪放晴,正中稍偏西的太阳,在万里无云的高空气照,
天空是带着金色的蓝,地面白得发光,空气中弥漫着雪后特
有的清新。
    秦王政刚从桃源庄回来,心情特别的好。他穿着一套貂
皮短猎装,外面却套着破旧的夹衣裤,他需要保暖,却又不
能让公孙玉看出他的底细。头上的小獭皮也弄得脏兮兮的,猛
看上去好像是狗皮做的。
    她还真被瞒过去了,整整瞒瞒了近两年!他不能不佩服
自己装假得到家。
    他告诉她过年要照顾老爹,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
来看她。其实是过年前后,他要祭天拜地、祀祖、大臣朝贺、
春宴群臣等等,不过了正月,他真的抽不出身来。
    他喜欢看到她眼中那股依恋和失望的神情。
    临行前,她又塞了一点金子在他口袋里,还取出一件新
裁制的羊羔皮袍,她说:
    "将你这套又旧又脏的衣服脱掉,现在就穿上去!"
    他怕露出里面的貂皮猎装,只得装着舍不得穿的样子,用
脸偎着柔软的袍毛说:
    "等回去弄干净身子以后再穿,我从来没穿过这样暖的袍
子。"
    的确,这件皮袍给他的温暖,是他从来未享受过的。
    "还是试试的好,我没给量身做的,回去又没有人给你修
改。"她坚持要他试穿。
    他却笑着将皮袍塞在猎物袋里,上马急驰而去。
    "过年后我再来看你!"他回过头来喊。
    现在他让马在直道上走步而行,马蹄在青石板上发出清
跪的踢踏声,他心中那股温馨犹存。虽然要过年后才能再见
到她,但等得越久,希望不是越浓么?
    忽然"嗖"的一声,一支强弩箭由他耳边穿过,接着是
"嗖!嗖!嗖!"接连数支箭迎面飞来。
    他拔出猎刀舞动,挥下几支箭去,两腿一夹,白马长嘶
一声,放开四蹄向前飞奔。他冷静下判断,弩箭是从前后两
面射来,白马在直道上奔驰,目标太明显,他应该转到道边
树林中去。正当他刚起此念,只见白马长嘶人立,原来道中
间拉有一条绊马索,宝马性灵,紧急刹住,不再往前冲。但
在白马人立的顷刻间,又是几支弩箭,分别射进马腹和马颈,
有一支箭正穿透马颈的大动脉,马惨叫一声,斜倒下去,鲜
血泉水般涌了出来,还冒着热气,好在他跳得快,才未被压
在马身下;但右脚已扭了筋,行动大为不便。马则是悲鸣几
声,用哀伤的眼神瞪着他,激烈的抽搐几下就断了气。
    他跛瘸的躲进一处雪堆后面,只见左右各有三个身上反
穿皮衣,手执利剑的蒙面人,包抄搜索过来,原来他们就躲
在路的雪堆后面,皮毛向外,与雪地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秦王政心中暗暗叫苦,但想起老人的话——君王即使是
死,也要死得像个君主。他执着猎刀站立,凝神气息以待,一
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
     "他在那边!"左边有一个蒙面人说:"我们上!"
     "看他那么沉着的样子,好像是有埋伏,他出门不会不带
护卫!"另一个蒙面人说。
     "我早四周侦察过,没看到什么人。"右面一个蒙面人接
话。
    两组人已合围,缩小了包围圈,彼此间说话都已听得见。
     "上,不管那么多,上!"右边另一个看上去像是指挥者
的蒙面人大叫。
    两面六个人快奔冲了过来,手上利剑在阳光下发出慑人
的光亮。
    正在此时,背后树林中冲出五骑快马,也是一色白色劲
装,手执骑兵专用的短戟,全都以白绢蒙着脸。这些人马分
从前批蒙面人的背后发动攻击,来回几个冲杀,六个蒙面人
全部倒卧在血泊中。
    这些蒙面骑者在杀完人后,就像来时一样神出鬼没,其
中一个留下乘马,跳上另一个人马上,顷刻间又消失在树林
中。
    秦王政很想知道这些袭击他的人是谁,他没有去牵马,反
而是用猎刀挑开一个个蒙面人面纱察看,前五个,他一个都
不认识,他摇摇头,苦笑着想:
     "当然都是些不认识的,他们不会傻得找熟人来行刺君
王!但他们为了什么要杀我?"



                4


     "是你!"他挑开第六个蒙面人的面纱,发现到他身上有
几处创伤,竟然还活着,而且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嬴得,
是你!"
     "嬴政,不要多话,补我一刀!"他说话吃力,眼睛里却
充满了怒火。"嬴得,你为什么想杀我?"
     "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而且平日我对你不错。"嬴
政口口声声称"我"而不称"寡人",表示眼前他是以同等地
位在和嬴得说话。
     "我承认你对我很好,但你可知道,你对我的赏赐越多,
我内心的屈辱越重?"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男人靠妻子去巴结君主,他内心会有什么
感受!"嬴得喘着气说,他肺部中戟,血沫由嘴角渗了出来。
     "很多人想都想不到。"嬴政讽刺地笑着说。
     "那不是我!"嬴得咬牙切齿,两眼冒火:"只有你的
……"
     "我的什么?"秦王政好奇的问。
     "我不像你这样阴险恶毒,我不说。"嬴得摇摇头。
     "说!我的什么?"嬴政顽强的脾气又发了:"嬴得,你应
该知道,行刺主上,乃是灭三族之罪,不是你可以一死了之
的!"
    嬴得先是脸上露出些微惶恐,但紧接着他闭上眼睛,一
副坦然无惧的样子:
     "事情已经做了,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为什么?嬴得,为什么你要这样愚蠢?真的,我和玉姊
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只是像姊弟一样!"
     "我相信我的妻子,相信你们没做下什么苟且之事,但你
们之间决不只是姊弟之情!"
     "你怎么知道?"嬴政对他的话感到莫大兴趣,能知道公
孙玉内心对他的感觉,他总是有兴趣的。
     "一个爱自己妻子的丈夫,总是最能明白妻子心意的人,
由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出来她在想些什么。你们之间不
但逾越了姊弟之情,而且连我和她之间的夫妻之情都超过
了。"
    "你由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只要你隔几天没去,她就会变得失魂落魄似的,好几次
我还听到她在梦中喊你的名字,当然我知道那个假名字就是
你!"
    "这从何说起?"嬴政半无奈半欣慰地说。
    "假若你用君王的权势和荣华威逼她、引诱她做下些什
么,我不会这样恨你!"
    "为什么?"
    "羡慕富贵是一般女人的天性,但她不是,你在她面前装
得如此穷困,她依然将心完全放在你身上,这比和你做下苟
且之事,更教我觉得屈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唉!"嬴政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不到我认为这样纯洁的
事,还是会伤害到别人!"
    "纯不纯洁,要别人来做评论。"嬴得说话已显得断断续
续,显然是活不久了。
    "不谈这些了,"嬴政俯下身体就听到他肺部的嘶嘶声:
"告诉我,临死前你还有什么交代?"
    "交代?你……不灭……我……的三族?"
    "怎么会?看在玉姊的面上也不会!"嬴政有点愧疚地说。
    "我……不……会……感激……你的!"一听他提到他妻
子,他脸上又显出愤恨。
    "我们是弟兄,都是秦孝公的子孙,只是我的运气好一
点。"嬴政愧疚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地走吧。"
    "你不是,我……恨……"底下的"你"字还未说完,嬴
得头一偏,随即断了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我不是秦孝公的子孙?"嬴政笑
笑又摇摇头。看着周围几具尸首,皱了皱眉,自言自语地说:
"还是让咸阳城尉来处理吧!"
    他带着那块沾了血的蒙面布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5


    嬴得的事处理得非常顺利。咸阳城尉的判决为他上林遇
盗被杀,而另外找不出身份的蒙面人尸体,则当作盗匪处理
掉了。这些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许他们全是嬴得找来
的游侠少年,也许是他们的亲人不敢出面相认,因为按照秦
律连坐法,窝藏盗匪或知情不报,与盗匪同罪。
    秦王政下诏厚葬嬴得,除按因公殉职宽加抚恤外,并追
赠郎中令,但嬴得年少无子,这项追赠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好
处。另外,秦王更恩赐不少财物,以褒奖嬴得注意王宫内外
安全的功劳。
    秦王政对嬴得的死,一则以喜,一则多少有点愧疚。喜
的是今后他看玉岂不再有阻碍;愧疚的是,为了一己的自私,
却让她这样年轻就守寡。
    想到守寡,他心里猛然一惊,才想公孙玉如此年轻,又
无子女,恐怕短期内嫁人是免不了的,以后再想见她,可能
性更小了。为了他想见她,已经丧失了六条人命,不能让类
似的事情再发生了。
    他一再的考虑,终于作了决定——
    将她纳入后宫,或是帮她择配,以荫顾遗孀的名义,将
她嫁到他随时都可见到的地方,嫁给不像嬴得这样顽强愚蠢
的人。
    在忙完过年前后的政务和私务后,有一天他召见公孙玉。
    召见的地点选在内宫便殿,在她行完朝见礼后,还特准
她上殿赐座对话。
    当他见到她上殿坐下来以后,首次抬头看清他时,眼中
所流露的惊诧神情,他不禁暗笑,其中更夹杂着不少得意。
     "公孙玉,"他语气严肃地问:"你见了寡人,为什么露出
惊诧的表情?"
     "臣岂不敢说。"公孙玉低着头回答。
     "但说无妨。"
     "大王看来很面熟,很像臣妾的一位故人。"她脸仍低着。
     "哦,天下人相像的很多,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微笑着
说。
    接着他问了一些有关嬴得丧葬的事,公孙玉都很有条理
地回答了。最后他拉上了正题。
     "公孙玉,你今年几岁了?""廿五了。"
     "那还年轻得很,又无子女,不应守节,让寡人在群臣或
宗室优秀子弟中,为你选一个人嫁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
说。
    这时只见公孙玉避席俯身在地,声音哽咽地说:
     "先夫嬴得尸骨未寒,不忍言此!"
     "那以后再说吧。"见到她泪流满脸的凄楚相,他心中有
着无限怜惜,不忍再逼她。
     "臣妾以后也不愿再谈此事。"公孙玉似乎已认定他就是
赵贾,语气强硬而充满暗示:"嬴得生前和臣妾感情极好,生
既不能白首偕老,死亦愿同坟同穴!"
    秦王政不敢再说下去,不然要是来个自杀殉夫的,他爱
她反而害了她。
     "人各有志,"他叹了口气说:"寡人就不提这件事了。"
     "谢大王成全。"她又再行礼。
     "请起回座说话,"秦王政等她坐好,又想了很大一会,才
开口说:"嬴得深谙兵法,并且好学不倦,寡人正期待他日能
加重用,想不到会出这种事,寡人也痛惜失去了一个人才。"
     "谢大王谬赞。"
     "对了,"他乘机又说:"听闻你出身书香世家,本人又饱
读诗书,通晓百家,再加上一双巧手,织出的绢布人人称赞。"
     "大王是听谁说的?"她用的是诘问口气,暗示她明白他
在打什么主意。
     "哦,听闻就是听闻,也就不要管是谁说的了。"他微笑
着说。
    他对她的顶撞不怒反笑,引起侍立一旁的史官和侍中的
震惊,这不像平日动则暴怒的秦王。但这些近侍更怕的是,乌
云透出阳光后,接着是雷电交加的暴风雨,秦王政就有在微
笑中处死犯过内侍的记录。
    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是嬴得生前的私交,他们为他这位遗
孀着急,可是无法施以援手。
    "这样好了,你一个人既不再嫁,"秦王政沉吟了一会说:
"婆家又没有人,再加上你不愿回娘家住,那就进宫来,教导
宫人诗书,并督促她们纺织。"
    "……"公孙玉垂头沉默。
    秦王政一直在注意她的反应,却看不出她是否愿意,他
心一横——既然你不表示意见,干脆以王命来命你进宫,先
叹口气说:
    "寡人有鉴于全国百姓男耕女织,终年辛劳不休,荒年仍
有患饥受冻之苦;而宫中这样多的男女,众多人服侍少数几
个人,平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奸邪由此而生。寡人的一
个想法是,宫中郎中、侍中除了服份内勤务外,应多加操练
军阵武事,宫人则应规定日织多少布,让他们也体会一下行
伍中兵卒和民间妇女的辛苦,寡人亦将带头耕织!"
    "大王这个想法极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
治国大道。"公孙玉忍不住赞美他几句。
    "公孙玉,既然你赞成寡人的想法,你又有一双纺织巧手,
就进宫来在这方面帮寡人的忙吧!"
    他还不等公孙玉回话,就沉喝道:
    "左史。"
    侍立在一旁的左史向前行礼。
    "将寡人刚才的话记下来,作为宫中今后的制度。"
    "是。"左史退到一旁。
    "侍中。"秦王政又喊。
    "臣在。"侍立一旁的侍中向前行礼。
     "准备各项迎接嬴夫人进宫事宜。"
     "是,臣遵命。"侍中退下。
     "寡人封你个什么官职才恰当?"秦王政沉吟。
     "大王,臣妾……"公孙玉还想反对。
    可是秦王政没有等她将话说完,就用命令的语气说:"任
何官职都不适合你,只欢迎你入宫襄助寡人,你就称为公孙
大家(姑)好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只有上前谢恩。
    秦王政将这件事办好了,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他不必再
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受人品侮,而且今后他只要想
见她,只要藉口去看宫女纺织,就可随时见到她。
    只有一件事他耿耿于怀,那就是那天不知谁救了他。他
必须查明,这表示他和公孙玉的事已经泄漏出去,不然不会
这样凑巧,而且看那几个人的凌厉身手,很像宫中受过严格
短距离搏斗护卫训练的高手。
    他怀疑是成蟜,但成蟜从不提起那天的事,他也只有放
在心里。



                6


    秦王政八年,上党郡原属赵国六城复反归赵,并杀害秦
所派地方首长。
    相国吕不韦建议长安君成蟜率兵征伐,秦王政准其所议,
派精兵十万由成蟜为将伐赵,原有上党前线军队,亦交由成
蟜统一指挥。
    成蟜军的战斗序列编组是——

      将军:长安君成蟜
      裨将:大良造嬴和

      前军——
      都尉:宫大夫秦敢
      右尉:五大夫嬴准
      兵力:步卒两万,战车百乘,随伴步卒四千人,骑
        兵一万。

      中军——
      都尉:右更赵成
      右尉:五大夫嬴悦
      兵力:步卒三万,战车两百乘,随伴步卒八千人,骑
        兵两万。

      后军——
      都尉:少良造司马疾
      右尉:公大夫严重
      兵力:步卒一万,战车两百乘,随伴步卒八千人,骑
        兵五千。

      辎粮军——
      都尉:五大夫吕直
      右尉:公乘公孙错

    出发前在车城外大阅兵。
    前后三军中的中军,又细分为左、右、中三军,分别按
步队、骑队、战车队和辎粮队排列。
    黑色旌旗是步卒,携带的武器是强弓劲弩、戈、戟、殳、
干,身佩短刀或是利剑。步卒也是一身黑色劲装。
    红色旌旗是骑兵,这是秦国新发展的兵种,训练完全是
采取胡人方式,很多教练和军官都是归化胡人。这些骑兵部
队称得上神出鬼没,冲锋陷阵有如急风暴雨,使敌措手不及;
可搜索敌情及追击残敌,又可远离本军,行动飘忽,使敌无
从捉摸。
    战车队则是用黄色旌旗,又细分为人力输送队、船运队
及兽力运输队、护运队。除中坚主力外,其余是由民间征集。
    十万部队集合在大校场中,连一丝声息都没有,只见各
色旗帜在风中翻飞,盔甲鲜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成蟜带铜盔,全身甲胄,陪着秦王政阅兵,众文武大臣
策马跟随,所到处响起一片万岁声。
    阅兵完毕后,秦王政亲手解下腰悬的尚方军令剑,大声
向场中士卒宣布:
     "将军此去,责任重大,特赐此剑,以示托付,国以内寡
人治之,国以外由将军决定一切!"
    说罢以剑连击成蟜座车三次,然后双手递交成蟜。成蟜
行过军礼,双后接过,带领三军高呼万岁。
    秦王政和成蟜携手登上特制輼輬车,绝尘而去。
    部队则回营地休息用饭,按计划出发。



                7


    正午,秦王政和吕相国设宴灞上长亭,为成蟜将军送行,
由各文武大臣相陪。在饮宴中,秦王有点不放心地问吕相国
说:
     "此次作战,粮秣和后勤补给上是否准备充分?"
     "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各地都设有粮仓和兵站,补给足
够。虽然上党地区去年收成不好,民间闹饥荒,但军用粮仓
贮藏甚丰,尤其是屯留和蒲鶮两地,赵军粮仓堆积甚丰。"
     "因粮于敌,原则上是不错的,但在敌手的敌粮,不可知
的变化太大,不能列入我军本身,需要考虑。"
     "大王英明,老臣只是提醒长安君注意这点罢了,并未将
这批粮食计算在作战计划之内。"
     "贤弟,你初次率领大军作战,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后勤补给仲父虽有万全的准备,但你自己也要多加留意,尤
其是上党地区几个城市,反反复复,民心并不向我。"秦王政
转向成蟜说。
     "王兄请放心,你的训示,臣会铭记于心。"成蟜意气风
发地说。
    多年研习兵法,如今才有实用机会,他是早就跃跃欲试
了。
     "嬴将军,"秦王政又举杯嘱托大良造嬴和说:"王弟没有
实战经验,一切还请将军多加照顾,将军追随蒙骜将军南征
东讨,身经百战,寡人是相信得过的。"
    嬴和为宗室人员,十六岁从军,今年已四十五岁。他身
材魁梧,方口隆鼻,浓眉大眼,留有一脸络腮胡,相貌极为
勇猛。他追随蒙骜多年,自蒙骜死后,多不得意,也是属于
反对吕不韦的宗室派。
     "臣不敢,"他连忙长跪举杯祝秦王政说:"此次攻赵,臣
敢保证,必将全力辅佐长安君重定上党,只是粮秣及兵员补
充有待相国的操心。"
     "嬴将军这点请放心。"吕不韦也举杯回敬。
    祖道宴毕,秦王政命群臣散去,不必侍候,他携着成蟜
的手,走上高处一座凉亭内。只见远处群山翠绿,长河如带,
偏西的夕阳洒照在山坡,染上一片金黄,他不觉动了依依惜
别之情。他感叹地对成蟜说:
     "祖父孝文王儿子嫌多,寡人兄弟却恨太少。这次吕相国
建议贤弟领军,寡人是不太赞成的,但他言道,上党赵军军
力薄弱,不足为惧,只要我大军一到,必可如汤泼雪,很快
平定。同时贤弟和寡人都行冠礼在即,等到贤弟建立这次功
勋后,正好名正言顺加封。"
     "这是吕相国的美意,臣弟心领了。"不知为什么成蟜总
感觉得到,吕不韦对他不存好意,但如何不好法,他却说不
出来。
    昨晚他曾到老人处辞行,老人没说什么,只告诫他,行
军作战要注意后勤补给,设法因敌而食,不能太依赖后方。他
听得出老人话中有话,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但这些怀疑很快就被他强烈想建奇功的企图心排除掉
了。独当一面,扬名天下,这不是他自幼就梦寐以求的吗?
"贤弟此次平定上党以后,是愿意封居当地,还是回国辅
助寡人?"秦王政突然发问。
     "王兄问此话是什么意思?"成蟜不解反问:"王兄喜欢臣
弟怎样就怎样。"
     "还是回来辅助寡人的好,吕相国太过专权,早已引起一
般宗室大臣不满,寡人预料,我要亲政还得经过一番奋斗,才
能真正掌有实权。"
     "臣弟这次征伐一完,必会很快回来。"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父王生前授权吕不韦太多,如今
他的势力遍植朝野上下,加上蒙骜、王齮这般重臣又前后凋
谢,寡人未亲政,只是素食尸位,恐怕亲政后,仍只是个签
押盖玺的傀儡!"
     "王兄为何悲观怀疑到这种程度?"成蟜惊问。
     "不是悲观,也不是怀疑,你可知道,这次嫪毐封侯,你
的领兵伐赵,全都是他和太后商议定案,才交由寡人用玺!"
秦王政恨恨地说。
     "啊!"成蟜惊呼出声,但他随即安慰秦王政说:"目前如
此,王兄亲政后自当改变。"
     "贤弟注意,目前领军者多半是吕不韦的人,这十万精兵
的将校则多为宗室人员,吕不韦也许是想将这股军力消耗或
长驻在国外,所以你要尽量保持实力,早日班师回朝。依寡
人的判断,要想确实掌握政权,还有一番曲折。"
     "王兄也许是多虑了,"成蟜叹口气说:"不过臣弟我总是
站在你这边的。"
     "记住你今天这句话!"秦王政也叹口气说:"争权夺利真
是可怕,古来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相残,可说是史不绝书。"
     "臣弟相信我们之间不会这样。"成蟜说。
     "回宫吧,本来在贤弟出师之际,寡人不应讲这些话,但
用意在要贤弟提高警觉。"
    两人又携手下得高处,乘车回宫,临行前还有一次御前
会议。



                8


    成蟜率领十万大军,兵分两路攻赵,以平定上党反叛。一
军由前军都尉宫大夫秦敢率领攻蒲鶮,一军由成蟜本人领军
攻屯留,两路进攻,互成犄角之势。
    秦敢攻蒲鶮还经过一番辛苦,而成蟜大军直入,未遭遇
任何抵抗。等到进入屯留城,才发现竟是一座空城,精壮男
人皆已撤走,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而粮仓也是搬运一空。赵
军这次撤退,采取的是坚壁清野战术,田里的农作物能收割
的收割掉,来不及收割的就放一把火;能征作军用的骡马牲
口以及能食用的家畜,全都带走或收藏起来。
    成蟜及嬴和开始还想因粮于敌,但派军队搜查的结果,不
但搜不出粮食,那些老弱妇孺反而伸手问秦军要吃的,而原
有秦国派出的地方官吏,不是被赵军所杀,就是俘虏走了,民
间行政系统整个形成真空。成蟜不得不重新建立军政府,但
找不到当地人出任,只有派秦军人员兼代,民众之间纠纷因
之大增,军民之间各种事件也层出不穷。
    就在此时,赵、魏、楚三国暗中又军事合作,不断派出
小部队骚扰秦军的补给线,能够抵达前方的军用物资越来越
减少,越来越困难。
    再加上赵国的骑兵加紧实施游击战,专事攻击秦军的小
部队和后勤设施,弄得秦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得不加
派兵力警卫,因此弄得兵力分散,处处都得设防。
    赵国旗兵自赵灵王改制,穿胡服、习胡射后,已成为诸
国中第一流的骑兵部队,这次更发挥了它的奇袭和行动灵活
的特长,使得秦军防左救右,疲于奔命。
    成蟜和嬴和商量的结果,认为秦军擅长攻击,不宜防守
处于挨打地位,弄得军队士气低落。
    他们要求继续攻击作战,却遭到吕不韦的否决,要他们
全力经营上党地区。他们提出报告,战区内军民民生物资缺
乏,希望国内能有所补充,吕相国的批复是,后方尽快尽量
增加补给,但将军亦应就地设法。
    就在军民食用困难之际,赵国忽然大举反攻,赵将扈辄
率大军廿万,消灭了秦军前进警戒部队,一举包围了屯留和
蒲鶮,切断了两城之间的联系,但他也不急着攻城,看样子
是想饿死他们。
    另方面,魏、楚也加强对秦军补给的骚扰和掠夺。
    成蟜和嬴和不断派出使者到咸阳求救,吕不韦却迟迟不
发救兵,只是要他们固守。
    成蟜这时真的是面临内缺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



                9


    那晚,成蟜带着几十名从仆巡视城防。
    半钩新月,正逐渐西沉,那种似血的红色,为他心上蒙
上一层不祥的忧郁。
    深秋的西风吹在身上,使他感觉到深深寒意,他猛然想
起,士卒仍然身着春衣,御寒的被服还不知道在哪里?围城
已经半年,军队已杀牲口而食,他们先是宰杀不堪服役的骡
马,最后不得不分食心爱的战马。最近军中已传出,民众偷
挖刚掩埋的尸体煮来吃,燃料就用拆下来的房屋木料,而军
队也有斩杀伤重同袍,分而食之的惨剧发生。
    总之,无论军民,现在除了吃以外,其他什么也引不起
他们的兴趣,给他们一小袋粮食,比封侯赐金更能鼓励士气。
    在这半年中,敌人虽然也虚张声势的攻过几次城,但除
了增加城内守军的伤亡,严重破坏秦军的士气外,他们并没
有硬行攻下这个城的意图,很明显的,敌人是想饿得他们投
降。
    他今夜巡视了几处地方,所见到的民众一个个饿得皮包
骨头,很多瘦骨突出,似乎随时会穿破那层薄薄毫无一点血
色的皮。他们挤在一起躺着,呻吟着,见到他来,眼中都流
露着愤怒。这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们脸上的贪婪表情,似
乎是想将他们这行人的肥壮乘马宰杀来吃。
    每到一处防地哨所,所看到的士卒全都饿得奄奄一息,他
们靠着一点严格分配的口粮,多加水煮稀了来充饥,但这点
口粮再过几天也将发放不出来。
    有的人当面向他发出怨言,说是秦军自征战以来,从未
如此窝囊,不管战胜战败,都是像迅雷如旋风,不会久等在
一地等死,言外之意是责备他这个主帅无能。
    有的看到他来,干脆装伤重装饿昏,根本就不理睬他;有
的高举无力的手,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要求他率领他们冲出去
突围,但这种连走路都会跌倒的军队,还能强行突围?突围
后又能到哪里去?他们将遭到兵强马壮的赵军追击,还要面
对魏、楚军的埋伏和截击!
    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受伤的士卒,他们没有医药治伤,创
口发炎溃烂,有的都爬满蛆虫。他们不但要忍受疼痛,还得
提防有人会杀了他们充饥。有的自认活不了的伤者,也会自
动伤感地向同伴说:
     "我是活不成了,拖下去只有延长痛苦,你们干脆将我杀
了,至少还可以让你们多活几天,等待援军来到。"
    看到和想到这些景象,成蟜现在又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个
难题。
    下午嬴和来报,赵王派使者来见。为了表示守城决心,他
告诉嬴和说:
     "孤不想见他,将他杀掉算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嬴和连忙阻止他:"何况殿下也
可以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不,秦国从来没有降将!"他坚决地说。
    嬴和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看到他这样坚持,也就不敢
再说下去。他知道他想什么,吕不韦似乎是有意迟迟不派出
救兵,再等下去只有全军饿死这条路。
    但他答应过秦王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背叛
他,尽管吕不韦在中间捣鬼。前不久,他派出私人使者去见
秦王,如今还没回报,他只有等下去,他对王兄有信心,尽
管他未亲政,掌握不了实权,但他到底是一国之君,他总会
想办法来救他和这几万部队的,所以再苦他也得坚持下去。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听一处城墙边火光明亮,杀
声大片。
     "敌人攻城了?"他转脸问身后一名从骑。
     "让卑职去看看。"从骑纵马过去。
    不一会,从骑气喘吁吁地回马来报:
     "有两群自己兵卒正在打斗!"
     "为什么?”
     "抢夺一具伤重致死者的尸体!"
    他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大声向从骑喊着:
     "跟我来!"
    这两股兵卒大约各有二十多个人,杀敌已无力,但自相
残杀好像还是有劲得很。周围有数百人在围观,其中有几名
军官在内,他们不但不阻止,反而鼓噪着喊加把劲。
    围观者听到急速的马蹄声,再看清是高级长官来到,全
都一哄而散。打斗者杀红了眼睛,根本没注意成蟜一行人,他
们继续打杀,还有人在嘴里骂着:
     "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畜牲,连我们伤重致死的尸体都要
偷?真是丧尽天良!"
     "你们不要假惺惺装好人,留着还不是自己想吃!"一名
兵卒边打杀还边骂。
     "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就是自己吃,也轮不到你们!"
"全部拿下!"成蟜气得快疯了。
    从骑纷纷下马要想抓人,但这些地头蛇对防区的地形比
他们要熟得多,纷纷逃到暗处,一下就跑光了,只留下一具
瘦弱见骨的尸体,四肢张开得直挺挺躺在那里,很明显的,四
肢张开乃是这些饥饿同袍拉扯的结果。
    成蟜只觉得一阵眼热,他向身后的传骑下令说:
     "请嬴将军来府议事!"
    他两腿一夹,胯下的乌骑马长嘶一声,飞也似的奔向将
军府,后面的从骑也全都跟了上来。
    一阵夜风吹来,成蟜只觉脸上发凉,他抽出手来一摸,才
发现到自己竟然满面是泪!


                10

    他这边命传骑召唤嬴和,谁知他回将军府议事堂时,嬴
和带着几位高级将领正在等着见他。他们是中军都尉右更赵
成,中军右尉五大夫嬴悦,后军都尉少良造司马疾,后军右
尉公大夫严重和辎粮军都尉五大夫吕直。
    他们见到成蟜,连忙站起行了军礼。成蟜升座后摆手说:
     "各位将军请坐,我刚才命传骑请嬴将军,想不到各位先
来。"
    说完话他才发现到室内的气氛不对,每个人脸色严肃,沉
默不作一声。成蟜想打破这种沉寂,他转向坐在右边首位的
嬴和说:
     "嬴将军带领各位都尉深夜来府,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
吗?"
    嬴和看了看室内诸人,清了清喉咙,似乎是鼓足了勇气
的说:
     "我军的危困,公子大概很清楚……"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仿佛底下的话他无法明言,而
要别人接下去。成蟜点点头,他满怀哀伤地说:
     "不但清楚,而且刚才孤亲眼见到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
接着他将刚才所见争食尸体的事情说了,然后一整脸色转向
赵成说:"赵将军,那是你的防区,请你查一查。"
    赵成生得五短身材,却是中气十足,声如洪钟,他语惊
四座地说道:
     "这种事全城每晚都会发生数起,真的已查不胜查,防不
胜防。开始时,末将还杀了几个人以示惩戒,公子你知道结
果如何?午时三刻杀的,半夜子时尸体就被别人挖走,全都
吃进了肚子……"
    说到这里,这位平日以不动声色著称的铁面将军,竟也
声音哽塞说不下去了。
     "各位将军,孤日前已派出私人使者觐谒王兄,孤相信他
会派援军来,各位请鼓励属下,还得忍耐支持下去。"成蟜也
语带忧伤地说。
     "支持?我们的确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室内的人几乎是
异口同声出这句话来。
    成蟜皱了皱眉头,看看嬴和这位老将,这些人都是跟随
他多年的老部下,这种时候,统帅或公子的头衔是已压不住
这些沙场英雄了。
     "各位将军稍安勿躁,"嬴和咳嗽清清喉咙,向成蟜拱拱
手说:"事到如今,末将也不得不道出肺腑之言,公子要是见
罪,处以车裂之刑也再所不辞了。"
     "嬴将军请讲。"
    成蟜话未说完,众将领又一起大声说:
     "公子既然要你讲,你就直言吧!"
    成蟜对眼前这种情形暗暗心惊,看样子他们是商量好以
后才来的。
     "公子,奸相吕不韦擅权误国,"嬴和悲愤地说:"有意延
误和中断我军的补给,又不准我们进攻,也不让我们撤退,现
在被围,又不派兵援救,明明是要借敌人之手,消灭我们这
支忠心保卫王室的军队。"
     "不错,不错,奸相就是这个意图。"众人又纷纷议论起
来。
     "公子,今天赵国派使者来议和……"嬴和继续说,底下
却为成蟜所打断。
     "他们想我们投降?"成蟜问。
     "不是投降,是议和。"
     "什么条件?"成蟜有点心动。"使者带来赵王的书信,上
言天下都知道嬴政是吕不韦的儿子,只有公子才是真正先王
的血脉……"
     "不要这样说王兄!"成蟜有点动怒。
     "这个传言秦国也人尽皆知,恐怕只有公子和主上两人不
知道,因为没有人敢向你们提起。"赵成又插口说。
     "赵王信上还说些什么?"成蟜要嬴和继续说。
     "赵王说,只要公子答应两国修好,他愿意联合各国支持
公子登位,除掉擅权欺上的吕不韦。"
     "那我王兄呢?"成蟜偏着头喃喃地问,廿岁不到的大孩
子原形又露出来了。
     "当然到时候是听公子发落了。"嬴和微笑着说。
     "那不是谋反吗?"成蟜沉思地问。
     "差不多,不过末将们认为是反正,除掉吕不韦父子,恢
复秦王室正统。"
     "那不行,传言怎可当真!即使是真的,王兄也是先王亲
自立的,他当然是正统。"
     "到这种时候,公子还说这种话,是不是太……忠心了
点?"嬴和苦笑着说。他本来想说太傻,想想他到底是主帅,
虽然还是个没行冠礼的大孩子,他应该为他留点面子。
     "不,谋反不行!各位要记得,各位的家属都还留在秦国。"
成蟜语带威胁地说。
    想不到他这句话激怒了室中每个人,他们纷纷鼓噪起来。
    他们都长跪而起,抢着发言。
     "比起数万大军的生命,末将的家属算不得什么!"赵成
首先发难说。
     "不错,眼前本人的生命都保不住,哪还顾得了家属!"后
军都尉司马疾接着说。
     "这种人吃人的情形再继续下去,不要敌人来攻,内部互
斗而溃散,乃是早晚的事!"久未说话的后军右尉公大夫严重
也接口说。
     "禀告公子,城中余粮口够配给五天,再下去只有让大家
人吃人了。"辎粮军都尉五大夫吕直声压众人地报告。
     "不要再等五天,眼下末将就不敢保证军队会哗变,开启
城门迎敌或是投降,末将实在已统制无力,请让末将以死谢
罪!"赵成拔出佩剑就要自刎。
    坐在他上首的嬴和眼快,一把夺下他的剑,厉声地说:
"赵成,不得胡来!"
    经赵成这一来,室中众人纷纷拔着佩剑,都往颈子上要
抹,口中全嚷着:
     "请让末将一死以谢公子!"
    成蟜连忙喝住,等众人都插剑入鞘后才无奈地叹口气说:
     "各位将军到底想要孤怎么做?"
     "公子,事到如今,只有与赵议和,让赵国将粮食运来再
说。"
     "先运粮,后议和,这是我最起码的条件。"成蟜为了维
持主帅的面子,只有这样说一句了。
     "公子什么时候接见赵国使者?"嬴和舒了一口气问:
     "不了,请嬴将军全权代我,你就说我病重,不能见客。"
    成蟜声音虚软,手脚无力,他怀疑自己是真的病了。



                11


    秦王政坐在议事大殿上,耳听着大臣纷纷接连奏事,他
根本一句也未听进去,这些日常政务有吕不韦去处理,他脑
子里只盘算着一件事,如何将昨晚考虑了一夜的事,快刀斩
乱麻地予以解决。
    昨天,他秘密地接见了赵国前方回来的成蟜使者,才知
道上党的战事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以往他每次问吕不韦,他
只说,占据了屯留、蒲鶮两地的秦军,正在整顿,从事地方
政府的编组,正面没有发生重大战争。
    整整被包围了半年,粮草耗尽,没有援军,敌人不攻城,
当然没有战事!吕不韦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但整个加
起来却是个一手遮天的大谎言,不但他被蒙在鼓里,所有朝
内群臣和全国民众全都不知道实情,还认为成蟜真的将上党
治理得有声有色。
    原来所有来报前方紧急的军使,全被吕不韦软禁,所有
信鸽带来的告急文书全遭扣留。
    在听完军使声泪俱下的报告后,他立刻打发军使秘密回
程,告诉他,怎样他都要设法进得屯留城,转告长安君援军
很快会到,以激励士气,再艰苦的撑一段时间。这方面他利
用军使带来的信鸽带回一块竹简,亲自用朱砂在上面写了几
个字——

      援军即到 嬴政

    但放了信鸽,打发走使者,他内心又徬徨起来,调动大
军的军令符在母后手上,他又尚未亲政,如何调动兵马?最
后他只得向中隐老人请教。
    中隐老人盘坐闭目听完他说的话,只笑着告诉他:
     "你已是一国之君,不能凡事都听别人的,你想救成蟜就
赶快去救,否则怕来不及了!"
     "但军令符在太后手上。"他痛苦地说。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老人也只回答这一句。
     "嬴政尚未亲政,满朝都是吕不韦的人。"
     "你太小看自己,记住你姓嬴,他姓吕,而且是外国人,
我就提醒你这么多,其余自己去想,回去吧,不要拿这件事
再来烦我!"
    老人的眼睛又闭上了,秦王政再怎么问,他就是置之不
理。
    昨晚,他将老人的两句话思考了一夜,终于悟出了话中
的玄机,决定今天早晨当着群臣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当
然救援成蟜最为紧急优先。
    好不容易等到群臣奏事完毕,司仪侍中想喊"有事禀奏,
无事退朝"之际,秦王政轻喝一声:
     "且慢!"
    就在群臣惊愕,诧异秦王今天突然管事的时候,秦王政
转向吕不韦问:
     "上党方面情势如何?"
    吕不韦先是一惊,随即很快沉着地起奏:
     "屯留和蒲鶮分别被围,老臣正在计划救援。"
    看到他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秦王政不觉也暗暗心惊,看
情形他已知道昨晚他秘密接见军使的事,换句话说,他的宫
中也有吕不韦安排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监视。
    他一眼看过去,殿上卅多个文武大臣,吕不韦的心腹虽
然各据要津,但职位远低于这些宗室大臣,而人数也只占有
三分之一不到,这时他更体会到老人话里的意思。他提高嗓
门向吕不韦说:
     "既然早知屯留和蒲鶮被围,为什么不发兵相救?"
     "屯留和蒲鶮什么时候被围,怎么连我们都不知道?"众
大臣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吕不韦看到情形不对,硬着头皮说:
     "老臣也是最近才接到报告,正要和太后商量,取得军令
符以便发兵。"
     "不必了,救兵如救火,争取任何一点时间都是好的。寡
人现在宣布,太后居雍,令符取送不便,即予作废……"
     "按体制……"吕不韦的头号心腹廷尉吕执出班奏事。
     "吕廷尉暂时住口!"秦王政威严地说。
    他的狼音豺声今天显出它的威力,尖锐而粗糙的声音像
钝锯一样,锯割着众人的耳朵,使众人胆战心惊,头启发麻。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军令符代表国君权威,国君可
以制发,当然也可以收废!"秦王政微笑着说。
    这番话说得吕不韦的心腹个个垂头丧起,而众多宗室和
旧臣则眉飞色舞,惊喜不止。
     "国尉!"秦王政又喊。
     "老臣在!"高大的桓齮出班领旨。
     "限你在两天内制成新玉令符,交寡人验收,并在十天内
召集十万人马,交由寡人亲自出征!"
    无论吕不韦的人或是宗室重臣,全都像遭到雷击一样,面
面相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老臣启奏,按照秦律,"吕不韦还想作最后挣扎:"除非
国家危亡,国君不得作亲征之举,如今……"
     "仲父不必多说了,"秦王政笑着说:"成蟜是寡人唯一的
兄弟,交托给别人,寡人不放心。"
    他的话中有话,说得吕不韦不敢再急,何况众多宗室和
旧臣,也都瞪着眼睛看他。
     "长吏蒙武。"秦王政又传。
    "臣在!"英挺俊秀的蒙武出班。
    "令尊为先王托孤大臣之一,长期为国在外征伐,因而积
劳谢世,卿虽年轻,但其有令尊厚重之风,今寡人任你为骑
射,共同与相国辅助寡人,今后凡有政令施行,你要和相国
共同签署,方为有效。"
    "谢大王!"蒙武不动声色地回到班列。
    众宗室及旧臣忍不住欢呼出声,秦王这项宣布是明白表
示,吕不韦的相权分割了一半,与往日相国专权,左右丞相
只是奉命行事,伴食而已,有了基本上的改变。
    吕不韦气得满脸发青,额上那根青筋激烈跳动,就像随
时会裂开一样,但在大庭广众反对势力人数超过他甚多的情
形下,他不敢发作。
    "好,寡人最后宣布一件事,"秦王政又突如其来地说:
"从现在起,寡人正式亲政,至于行冠礼的事,等寡人回师之
时再议,无事就退朝吧!"
    散朝后,文武大臣犹聚在一起,三五成群纷纷议论,对
秦王政的独断明快,包括吕不韦在内,全都惊服,他只用几
句话,就成功地发动了一场不着痕迹的政变。



                12


    秦王政亲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上党,一路上只遇
到赵魏军象征性的抵抗,但在行军布阵上,却显示了他出众
的军事天赋,连属下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出发前,群臣建议以桓齮为裨将,意思是要桓齮指挥作
战,秦王只是挂个名义而已。谁知秦王不用裨将,凡事亲自
策划指挥却也头头是道,仿佛久历戎行一样。秦王政自己才
发觉到,中隐老人多年来传授他的兵法,乃是真材实料,并
非一般的纸上谈兵。
    出发前的这几天,他对国内事务也作了妥善的安排。吕
相国和骑射蒙武共同掌管政事,运送粮料、后勤补给、准备
增援部队等军政事务,全权交由桓齮负责;另派李斯为长吏,
专事负责对敌情报的搜集,策反敌国大臣将军,并维护国家
机密,随时查缉通敌谋反军民,并对大臣及地方首长进行秘
密考核。
    秦王政这一项行动,奠定了政军分离,以及情报系统直
属国君的基础,不像以前,凡事都要经由丞相。由此大权全
掌握在国君一人之手。
    正在他连战皆捷,急着赶去救成蟜的时候,中途得到成
蟜已反的消息,乍听之下,他真的不敢相信。
    最使他伤心的事是成蟜还发布了一项檄文,除了声讨吕
不韦专权误国,结党营私,淫乱后宫等罪状外,连他嬴政也
牵扯进去,说他乃是吕不韦的儿子,不配继承,只有他成蟜
才是先王血胤,应该登秦王位。
    先前他只知道母亲原是吕不韦义妹的事,小时候听那些
邯郸小儿胡乱唱歌,喊他弃儿等等,在印象中早已淡掉,回
秦以后,根本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类事,成蟜这一提,将他
的新仇旧恨全引发出来。
    他看到那篇檄文后,就像疯了一样的狂怒大叫,将刻着
檄文的竹简劈得粉碎,还把那些捡拾檄文报功的兵卒全部斩
首,罪名是为敌宣传。尔后再也没人敢在他前面提起成蟜的
名字。
    他连骑在马上或坐在车上行军时,也常会仰首对天喃喃
而语:
     "成蟜,成蟜,我唯一的兄弟,别人这样对我,我不会难
过,为什么独独是你!难道忘了我们小时候的誓言?"
    接着他又低头叹息,不断自语:
     "成蟜,成蟜,我不相信,你绝对不会,这是假的,乃是
敌人的离间之计!"
    属下的将领见他这副神经错乱的模样,深怕他胡乱指挥,
贻误军机,在他发号施令、调兵遣将时,全都是捏着一把冷
汗。到后来才知道,他在指挥军队时,却变成完全不同的两
个人,他冷静沉着,谈笑之间,什么任务都分配得妥妥当当。
    有一天,他从李斯处得到正确情报,得知成蟜是被逼,而
且如今已成了傀儡,实权完全在嬴和手里,他内心终于得到
安慰,他在心里说:
     "成蟜,成蟜,我知道你不会负我!嬴和等人,他们会付
出他们胁上谋反的代价!"
    秦国大军兵临屯留城下时,已见不到一个赵军。就谋略
而言,赵国这次是成功的,它造成秦军自相残杀,尤其是秦
王兄弟相残的悲惨局面。
    原本,赵王还打着先前的如意算盘:引诱秦军深入后,让
秦王兄弟正面对敌,他联合魏国骚扰秦军后方,待秦军两败
俱伤后,再行夹击,一战擒获秦王。
    想不到他这次遇到的对手是秦王政,再加上桓齮快速的
后勤补给和李斯灵活的情报及反间运用,赵魏本身就联合不
起来。秦军不等他们来偷袭,早就派出骑兵来围剿这些小股
游击队,过去用来对付成蟜的战术,一点都不再用得上。
    赵王和他的将军们如今只剩下一个希望,就是等秦国这
两只刚长成的壮虎相斗,等到一死一伤后,他们再出来收拾
那只伤虎。



                13


    秦王政下令围城,十万精兵除了侧翼用部份兵力警戒,防
止赵魏的奇袭外,全都参加了围城行动。他的主要目的是让
城内叛军看看讨伐部队的军威,最好是知难而降,自己人在
敌人环伺中互相残杀,是愚蠢的悲剧,也是危险的闹剧,注
定会是同归于尽的命运。
    秦王政在完成围城部署后,两度派出使者要求叛军投降,
但都遭到拒绝。叛军声言,他们才是正统,要和平,首先要
解除吕不韦的官职,追查这次补给支援不力的责任,同时嬴
政必须退位,由宗正召开宗室会议,在他和成蟜中间选一个
册立。
    在秦王政耳中听来,当然这都只是些笑话,但却表示出
叛军宁死不降的决心。
    在要下达攻击命令的当天拂晓,他带着将领骑马巡视了
一趟攻城准备。
    劲弩队俯伏在掘好的壕沟里,箭已上弦,头几批发射的
都将是火箭,可燃烧敌人设施,也可指示攻击目标。飞石队
则装备有飞石机,可将巨大石块投进城内。
    云梯队也已准备好,一架架长长的云梯横放在地面上,俯
伏在两旁的兵卒,就像蚁附在竹枝上的蚂蚁。
    撞门队巨大的撞门机由四骑马拉着,粗壮的撞门木以四
条铁链吊在木架上,要运用几十个人的力量才能推动,撞开
城门。
    步兵队形成一块块的小矩阵排列,矩阵与矩阵之间,放
置着高大的云台,这种云台高与城墙齐,在先头部队由云梯
攻上城墙,占领一块据点后,后续部队可由云台大量运上城
墙。最后是战车队等着随后进城占据要点。
    骑兵队则集结两侧,是担任侧翼警戒,也是等待步兵攻
开城门,由他们冲杀进去,扩张战果。
    这些人马个个屏息以待,数万大军,除了偶尔听到传起
来回部队间传令的马蹄声以外,一片寂静。
    他们都等待着天亮前的那一刻,一声号令之下,这里将
是万箭启发,杀声震天,干戈齐飞,血流漂杵的人间地狱。
    还有一项秘密行动,这也是秦王政的创举——他派了数
千兵卒和附近征集来的民伕,正从城外挖几条地道入城,这
样可减少人员伤亡,也可攻敌不备。为了怕挖掘进行时为对
方发觉,多半是夜里进行,战斗开始后,则可在战斗的掩护
下日夜进行。
    秦王在巡视完攻击准备后,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他望
望屯留城楼,只见也是火把处处,在火光下看得见巡逻人员
来回走动不断,兵器偶尔在火光中闪亮。
    "启禀大王,攻击时刻快到,大王是否要退居指挥位置?"
一位中军都尉说:"犯冒石矢乃是为臣的事。"
     "等一下,"秦王政沉吟地说:"攻击时间可以延后一点,
寡人不见到成蟜劝诫他一番,实在是不甘心,这场兄弟阋墙
之战,能免就应该免掉!"
     "可是攻击开始时间已通令全军……"中军都尉迟疑地
说。
     "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攻击开始得听寡人亲自下令,
以鼓声行事!"秦王政果断地说:"派人向城里传话,寡人要
见长安君。"
    两名传骑应声而出,飞马来到城楼下放声大叫:
     "大王要长安君说话。"
    城上只是一阵嘈杂,似乎是认为秦王部队要开始攻城,接
着有人喊着说:
     "要打要杀,赶快开始,不要啰嗦!"
    很多在城上的兵卒也跟着鼓噪起来。
    秦王政将马一夹,向城楼下驰去,中军都尉要想拦阻,已
来不及,只得率领执盾护卫跟了上去,紧紧护着秦王。秦王
要护卫燃亮火把,中军都尉连忙在一旁制止:
     "大王,这样太危险。"
     "寡人要他们看清到底是谁来了,不要紧的。"秦王政微
笑着说。
    接着他大声向城楼上喊:
     "各位弟兄,嬴政要成蟜讲话!"
    城楼又是一阵骚动,有人喊着说:
     "真的是大王亲自到了!"
     "大王要长安君说话!"城下传骑跟着喊。
    没过一会,成蟜在城楼上出现,火光中还能辨识他那张
年轻俊秀的脸,虽然他全身甲胄,却显得萎靡不堪,身边跟
着嬴和诸将领。
     "成蟜,你为什么负我,为什么要违背诺言?"秦王政高
喊着。
    成蟜沉默,不作一声。
     "嬴和,寡人信任你,才将唯一的弱弟交托给你,你不辅
助他,反而胁其他谋反,你该当何罪?"秦王政又转向成蟜身
旁的嬴和说。
     "都是奸相吕不韦造成今天这样局面,不除吕不韦,我们
是不会甘心的!"嬴和大声喊着回答。
     "那是以后的事,目前你们要做的是赶快投降,免得兄弟
相残,让赵魏渔翁得利!"秦王政想动之以情。
     "事到如今,有如船到江心补漏,已经嫌迟,只有决一死
战了,我们和赵国订有盟约,相信他们会来相救。"嬴和硬着
头皮说。
     "嬴和,这样大的人,怎么还这样天真?秦赵之间订过多
少盟约,有哪件是实行过的?赶快投降,自行请罪,还可罪
不及家族!"秦王政严厉大喝。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十万军队能攻下此城,算你有本事,
放箭!"嬴和老羞成怒。
     "且慢!"成蟜这时才开口制止放箭,一边已拔出佩剑在
手说道:"王兄,成蟜无颜再见你!"他反手往颈子上抹去。
    嬴和眼明手快,拍打剑柄,剑往下滑,插进胸部,一时
血流如注,嬴和正想劝解,只见成蟜一个翻身,竟从城楼跳
了下去。
     "快接!"秦王政纵马过去,四名执盾郎中护卫紧紧相随,
成蟜落下时,正好落在秦王马的后臀,减少了部份冲力,摔
在地上昏厥过去。
    秦王命人速将成蟜送回帐篷救治,一面下令攻城,一时
之间,鼓声雷动,号角齐鸣,杀声震天,一场惊天动地的攻
城战开始了。
    成蟜一走,叛军失去号召中心,有人打开城门,纷纷弃
械投降。
    嬴和等将领见大势已去,也都横剑自刎,不到两个时辰,
战争即告结束。



                14


    成蟜几天来都处于昏迷状态,秦王政衣不解带地在一旁
亲自看着太医换药,着侍女为他换衣清理。太医说,他剑伤
深及肺部,能活的机会很小。
    他刻意将成蟜放在屯留将军府原来的卧室,他就睡在同
一个卧室里,只要成蟜一翻身或是呻吟,他就赶快过去探看。
    那天午夜,奇迹似地成蟜竟从昏迷中醒过来,吵着肚子
饿,他要侍女为他拿了点汤水来,但喂他喝了几口就不想再
喝。他张开眼睛,看到是秦王政亲手在喂他,他不胜惊奇,也
不胜感激,他闭上眼睛虚弱地问:
     "战斗开始了?"
     "不,战斗早在几天前就结束了!"
     "王兄,我对不起你!"成蟜带点哽咽地说:"没想到你还
是对我这样好!"
     "我已查明了一切原因和内情,你是受胁迫,不能怪你,
回去我要好好算这笔帐!"
     "嬴和他们呢?"成蟜关心地问。
     "这些叛贼死有余辜,要不是贤弟这一跳,自相残杀又不
知道会死多少人!他们全自刎了,但我还是将他们的尸首处
以车裂之刑,人头悬挂在城门示众。"秦王政恨声说。
     "王兄,我总觉得你有时候会变成两个人。"成蟜露出孩
子气的微笑说。
     "此话作何解释?"秦王政也笑着问。
     "一个嬴政对兄弟好友爱,对情人好多情;一个秦王对内
侍多严厉,对属下多残忍!"成蟜带点劝勉的口气说:"两者
折衷一点也许比较好些。"
     "情人?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有情人的?"秦王政惊诧地问,
随即又"哦"了一声说:"那天上林救我的是你?"
    成蟜带着神秘的笑容看着他,不说是否。在摇晃的烛光
下,他因发热而显得红润的脸,看上去更像个天真无邪的孩
子。
     "她虽然已经进宫,但我们仍然保持着以前的关系,"秦
王政这时也变成一个深怕别人会误会他的孩子:"纯洁的关
系,什么都没有,只是看看她就够了,你相信吗?"
     "当然相信,从小到现在,哪一次你说话我没有相信过?"
成蟜眼中充满童年时对他崇信的光辉。
     "为什么我们要生在帝王家?"秦王政看不得这种眼神,他
激动地握住成蟜的手:"要是生在一般百姓家,我们可以相亲
相爱,有什么东西你喜欢,我一定会给你!"
     "大哥,"成蟜痛苦地说:"我并不想夺你的王位,当然,
我也有责任,我应该在他们胁迫我的时候,就像这次一样横
剑自刎。我没有!我向他们屈服了,但是你要知道当时的情
形!"
     "不要说了,事情经过我全知道,全调查清楚了,回去我
要和吕不韦好好算这笔帐。"秦王政狠狠地说。
     "大哥!"成蟜想问吕不韦是他父亲的传言,可是怎样也
说不出口,他转口说:"全体将领以自杀逼我,当时屯留城里
人吃人,为抢尸体吃而群斗,我受不了!"
     "当然你会受不了,换了我也受不了,何况你还只是个大
孩子。"秦王政爱怜地整理成蟜额前的散发。
     "你比我只大多少?但事情在你手上就不一样,我相信换
了是你,情况绝对不会这样糟。你是天生的君主,我不是,老
爹教你帝王学,你很快就会融会贯通,但我却觉得厌烦,嫌
其中的机诈太多。"成蟜以崇拜的口吻说个不停。
     "来之前,我见过老爹,他说要救你得赶快,想不到最后
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还要兵刃相见。"秦王政笑着打趣。
     "大哥!"成蟜难为情地喊。
     "好,不谈这些,不谈这些。"秦王政连忙摇手安抚:"你
好好休养,伤好点后,我们一起回咸阳。"
     "恐怕我这次再也不会好了,"成蟜叹口气:"这几天我昏
昏沉沉的时候,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梦,只有一个最清楚。我
梦到我母亲,她说她是来接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没有烦
恼痛苦,没有勾心斗角;她说我生性太善良,不适合生存在
这个世界上。的确,我也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谈到母亲,成蟜两眼闪出了泪光。
     "难道对我也不留恋?"秦王政想打破这种悲凄的气氛,他
开玩笑地说。
    谁知道听了他的话,成蟜眼泪反而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他哽咽地说:
     "我留恋在老爹那里一起受业的日子,我留恋我们上林狩
猎,直道驰马的日子。但现在我无颜再活下去,这么多的士
卒为我丧命,这么多的将领为我受刑!"
     "不要这样说,我没有怪你,一点都不。"秦王政紧握住
成蟜的手:"真的,你要是真要王位,我也愿意让给你。"
     "我相信你疼惜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这不是你我
之间的事,这次我回去,还得面对很多人和事,我不能要你
为难!"
     "傻蛋,"秦王政笑着说:"寡人是秦王,说你无罪就是无
罪!"
     "但我不受一点惩罚,这里会终生不安。"成蟜指着心口
处说:"所以我已没有活下去的意志!"
    秦王政望着烛光下他俊秀的脸,不觉想到成蟜的母亲齐
姬,她也是缺乏活下去的勇气,却有面对死亡的勇气,这对
母子的性格完全一样,可是他想不透他们的想法。
     "还有……"成蟜紧皱着眉。
     "还有什么?是不是伤口又痛了?"秦王政着急地问。
    成蟜紧皱着眉,接着又咬紧嘴唇支撑着说:
     "大哥,在我临死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快说!"
     "饶恕所有叛将的罪,不要刑及他们的家人,否则你也是
该死的!"成蟜笑着说。
     "什么?"秦王政一时会不过意来。
     "因为你也有一个带头谋反的弟弟!"
    成蟜脸色突变,声音逐渐嘶哑,创口迸发,鲜血大量渗
了出来。
     "大哥,答应我!"他祈求地望着秦王政。
     "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只要你好起来,王位你都可以
拿去!"秦王政也两眼含泪地说。
     "大哥,我好痛!"成蟜的呼痛仿佛又回到儿时。
     "来人!找太医!来人!""秦王政急奔门口狂呼。
    当晚,长安君成蟜伤重去世。
    次日,秦王政要全军为他服丧,这表示他认为成蟜没有
罪,成蟜仍然是派遣军主帅。
    同时,他宣布,只追究带头反叛将领,其余不究,并且
罪不及家人。
    叛军全军士卒闻赦,高呼万岁。
    但他恨屯留这些百姓,要不是他们先反,秦国不会派成
蟜率兵来,他就不会发生后续的一连串事故。
    他下令毁城,将屯留人口全部迁往临洮。
    秦王政处事的明快果断,很快传遍天下,诸侯各国更为
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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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一团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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