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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ytigger (Ostrich), 信区: History
标  题: ##秦始皇大传--1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6:52 1999), 转信

第十二章  龙腾之前


                1


    室外西北风怒号,蕲年宫南书房却室内如春。
    金盆兽炭,火势正旺,琉璃灯照明的四壁,也抹上一层
淡淡的红。
    秦王政的书案上,奏简文书堆积盈尺,他埋首其中,迅
速地批阅,眉头却始终是紧皱着的。
    丞相奏简上说,今年天时坏得特别,四月天气犹寒,路
上竟发现冻死人。同时天大旱,到八月才下雨,农民春秋的
收成全都落空,要不是为了军粮补给,在各地广设谷仓,紧
急由巴蜀运来余粮,早就会闹大饥荒了。赵魏两国就已传出
了饥馑,百姓吃草根树皮、易子而食的消息不断。
    他在丞相王绾的奏简上朱批:
    "粮仓应增设,道路要多建!"
    他丢下玉笔,在室内走动,掀开南窗的厚重锦帘,看到
的是满天乌云,与宫内未熄的少数几盏灯光,遥远得像是天
边的寒星。
     "快下雪了!"他自言自语:"十月的天就这样冷,百姓的
冬衣恐怕还未来得及准备!"
     "陛下也该休息了。"赵高在身后启奏。
    他回头望了望这个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儿时玩伴,心
上浮起些许愧疚。自从失去成蟜以后,他是他唯一可以吐露
心事的人,虽然赵高过度拘谨谦顺的样子,常提醒他赵高是
奴才自己是主子的事实,使他无法和他畅所欲言地交谈。
    可是赵高的确可爱,他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身边,
不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不在;平时赵高很少开口,但他想
听什么话,赵高总是会适时适地地说出来。
     "什么时候了?"他随口问。
     "子时已过,陛下该休息了。"赵高恳切地说:"要为天下
人保重玉体。"
     "寡人何尝不想早休息?"秦王政苦笑着说:“事情没办完,
只是想到民间缺粮,上床也会睡不着。"
     "陛下英明仁慈,只怪王丞相等人不能为陛下分忧!"
    秦王政看看这个神情猥琐的阉者,没有说话,心里却在
想,赵高真是个会随时抓住机会恭维和挑拨的人,但奇怪的
是他不会讨厌他!
     "王绾、蒙武、李斯都是很能做事的人,但寡人不想再有
吕不韦的事情发生,清除吕不韦和嫪毐的余孽已伤了国家不
少的元气。"秦王政笑着说。
     "是,不过……"赵高看了看秦王政微露倦容的脸,没有
说下去。
     "说啊,赵高,不过什么?"秦王政微笑着催促。
     "奴婢认为,陛下意在天下,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可是行
之不易,守之更难,将来政务的多与繁,绝对不是君王一个
人所独力负担得了的,陛下天纵圣明,精力过人,应付没有
问题,但千万代子孙中,总会出一两个资质平庸精力不济的
人。"
    赵高说到这里停住,又观察了一下秦王政的脸色。
    只要提及政事和千万代为王子孙,秦王政的精神为之一
振,脸上些微的倦容立即一扫而空,他笑着说:
     "赵高,来,坐下说!"
    秦王政先在正中的几案前坐下,摆手示意要赵高坐在下
首几案。
     "奴才怎么敢?"赵高躬腰屈膝,诚惶诚恐地说。
     "赵高,私下不要太过拘礼,不坐下怎么议事!"秦王政
用命令的口气说。
     "是,奴才遵命。"赵坐在下首几案前,依然是半跪姿势。
     "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秦王政看到他半坐半跪的姿
态,心想这不比站着还累人?但他不方便再管。
    赵高侃侃而谈,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做法。
    他的建议是建立一套权能分开的制度,丞相和国尉率领
属官办事,分掌军政事务,但决定权在君主。换句话说,君
主只要提出构想和要求,丞相和国尉就应按照君主的意图拟
订详细计划,待君主批准后执行,不再有独揽政事的权力。而
国尉在军政方面不再经过丞相,直接向君主负责。
    同时加重御史大夫的职权,要他不再是丞相伴食的副手,
而是独立行使职权,考核和监察百官,包括丞相在内,另外
对君主也有劝谏的权责。并且御史体系应由中央到地方,形
成一个整体。
    为了防止吕不韦事件的重演,应设置一个秘密机构,掌
握在君主自己的手上,随时侦伺中央大臣及地方首长的言行
举动,使君主耳聪目明,能够知道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有事
可预先防止。
    这些侦伺人员又可分明派和暗插。明派方面,朝中重臣
和地方首长或分封君侯的机要人员,必须由君主指派,而暗
插人员则不暴露身份,分置在各便于监视的职位上。
    明派可以震慑大臣或地方首长不得有异心,暗插人员则
是要受监视的人时时事事戒慎恐惧。
    再有就是扩大廷尉的职权,虽然廷尉属于九卿之列,地
位不如丞相、御史大夫、国尉等三公,但秦要以法治国,就
必须将廷尉和地方的郡尉、县尉、亭尉接连在一起,形成一
张完整严密的法网,由廷尉负责管理执行,而网纲掌握在君
主手上,收发顺心,运用自如,用来对付所有不法之徒,只
有君主个人例外。
    听完赵高这一套做法,秦王政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以
往只知道赵高深通刑名狱政之学,还了解他为人深沉富于机
心,却从未想到他的思考也是如此周密。
     "赵高,寡人很同意你这套构想,先去拟订详细的组织体
制,拿来寡人看,然后再决定那个秘密机构的首长和廷尉的
人选。"
     "是!"赵高恭敬答应。
    秦王政忍不住想:赵高也真是天赋异禀,精力过人,他
白天主持国际情报工作,晚上还得陪侍他,却一点也不显AEf1
态。何况他已去势,照说阉掉男性象征,身体会女性化,精
力也会衰退,但他却超乎常人。
     "陛下早点休息吧。"赵高正要出外找人掌灯笼送秦王回
寝宫,只见一近侍慌慌张张地进来跪禀:
     "太后驾到!"
     "赵高,你先回去休息,太后如此晚来,不知有什么急事。"
秦王政皱着眉头向赵高说。



                2


     "母后驾到,儿臣未能远迎,请恕罪。"秦王政拜见了太
后。太后在上首席案前坐下,摆摆手要秦王坐回正中的主位
上。"母后深夜到来,不知有什么紧急事?"秦王政关心地问。
自地道重逢的悲喜剧发生以后,秦王政才发现到母亲只是个
可怜的女人,十几年时间里,连死三个男人和两个儿子。除
了庄襄王以外,全都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他不免怀有内疚。
    自从迎接母后返居甘泉宫后,他更感觉到世上只剩下他
是母亲唯一的亲人,母亲对他有种相依为命的依赖。因此他
从内心怜惜她,不但按照体制每天晨昏定省,而且只要抽得
出时间,他都会尽量陪她,可是他抽得出的时间实在太少。
     "没有事,"太后像怕打扰了别人的小女孩,脸上有点腼
腆地说:"年纪大了,睡眠少了,往往会半夜醒来。刚才问绣
儿,她说你南书房的灯未熄,我想你还未睡,所以过来看看。"
    她看了看秦王案前成堆的奏简文书,而露关切地又说:
     "寅时都快过了,还不睡,小心坏了身子!"
     "事情不做完,上床也睡不着。"秦王政笑笑说。
     "君王的事,什么时候会做得完?多分点给下面做。我见
过你先祖孝文王办事,也伺候过你父王庄襄王治国,没见他
们这样从早到晚地忙,国家还不是治理得好好的。"太后很显
然不赞成他凡事躬亲的作风。
    秦王政在心里想,吕不韦和嫪毐事件就是孝文王和庄襄
王治国作风所造成的恶果。要在以前,他就会直言出来,但
现在看到母亲出现了皱纹的脸,以及已经发胖的臃肿身躯,他
不忍伤她的心,便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是,母后。"秦王政恭敬地说:"儿臣刚才和赵高还在谈
论权能分开体制的事。"
     "赵高?"太后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阉者不能重用,历
史上、传闻中,寺人乱政的事,比比皆是。"
     "是,母后。"秦王虽想说赵高此阉不同,但他仍然没说
出,只要牵涉到这方面的事,恐怕会触及母亲的旧痛。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的!"太后微笑着说:"第一,
我要你爱惜身体,别的太后劝儿子爱惜身体,多半是劝少喝
酒,对女色要有所节制,我这个太后劝你这个儿子,却是要
劝你少操劳政事,多做点消遣和娱乐。过犹不及,儿子,你
应该懂。"
     "母后教训得是,体制建立好,政事分层负责,儿臣也许
就不会这样劳累了,到时候去多陪母亲。"秦王政刻意讨母亲
的喜欢。
     "你这样大了,自有主张。"太后开心地笑:"第二,你也
该找个人伺候你了。"
     "伺候我?"秦王政惊诧地微笑:“宫中服侍我的人好几千,
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专人司职。"
     "你扯到哪里去了!"太后笑着说:"我是以普通母亲的身
份和儿子说话,你都廿五岁,还不打算立后?"
     "立后?"秦王政支吾着说:"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人。"
     "苏夫人怎么样?她帮你生的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秦王政知道太后喜欢苏喜,人美而端庄,最讨喜欢的是
她从不多话,也不过问政事,只尽一个普通女人对一个一般
男人的责任。在她眼中,秦王政不是君王,她也不是贵夫人。
    秦王政不是不好色,他经过中隐老人的调教,身体健康,
精力过人,在男女方面更是天赋异禀。但他遗传有生父吕不
韦的性格,不愿为女人所控制。
    他十八岁初近女色,不说没立初夜的女人为后,仍只是
姬妾身份,而且连个夫人的称号都不给她。
    以后也几乎夜夜都有女人,也纳有不少姬妾,连生了几
个女儿,一直到苏姬为他生了长子扶苏,才封她夫人的称号。
    他比吕不韦更进一步,吕不韦是在女人身上找快乐,追
求美的感受;他完全是为了发泄男人的情欲。无论是在书房
批阅奏简文书,或是兴奋不能入睡时,感到需要了,就要近
侍找某个姬妾来,办完事,发泄了,即要近侍送走,从未让
女人留过一个时辰以上。自从轮值表排定以后,他就按表找
人。
    历史上的周幽王宠爱褒姒,以致燃烽火,戏诸侯,博其
一笑;商纣夏桀为了女人不早朝,在他都像是上古神话,哪
有这样没出息的君王!
    但他也不是完全轻视女人,他本身明白,当你爱——真
正地爱——一个女人时,女人对你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立后只有一个原因,他要将这个宫中最尊贵的位置
留给一个他真爱的女人——他的玉姊。
    看到他这副想得出神的样子,太后轻击席案喊:
     "嬴政,你想到哪里去了?"
     "哦,母后,有些政事儿子放不下心。"他红着脸说谎。
     "你是在下逐客令了?"太后脸上出现不悦。
     "儿子怎么敢!"秦王政连忙陪罪。
     "不管,限你这两个月就将人选好,是不是苏夫人我不管,
过年后就举行大婚!"
     "娘!"秦王政带点哀求的语气喊。
     "我不管,后宫无后,全国无母,后宫的事有时还找到我。
娘老了不胜其烦,要是孝顺娘的话,就赶快立后,让娘清静。"
     "儿臣遵命!"秦王政无奈地答应。
    但在送太后走后,他再一想,这何尝不是个向玉姊开口
的好藉口。
    他回到寝宫,兴奋很久不能入睡,但不是需要女人的那
种兴奋。


                3

    不知为什么,每逢他走近上苑的机织房时,他的心跳就
会加快,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青石板路,鼻闻周围花坪传
来的阵阵花香,耳听急促的机杼声,他心中就会充满一种温
馨沉醉的感觉,忘掉政事的繁忙和一切不快。
    每次来,他都是要座车停在上苑的月门前,他摒除所有
随从,单独进入月门,缓慢地走在这条小路上,以延长这种
享受。
    一幢广大片屋,里面放着百余部织布机和纺纱机。织布
机的穿梭声,纺纱机的哑哑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到近
处震耳欲聋,在他听来却是绝妙的人间仙乐。
    每次他来,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惊动玉姊,他只站在能
望到里面全景的那扇大窗口看着。看到这些埋着机中的众多
宫女,以及忙着来回搬运布纱的可爱女孩,他的眼前就会出
现一幅男耕女织的太平景象。
    秦国人有句俗谚:"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加壮牛好梭头
(织布机)"。这就是百姓最大的梦想。
    他日夜烦忙,不也就是为了要实现秦国人民这个最大也
是最低限度的梦想,然后推广到天下?
    有时候,偶然经过窗口的女孩中会有人发现到他,她们
震惊失措,想去禀告她们的嬴大家,他都会示意不要,禁止
她们发声。
    他想看到的是在织布机间忙碌来往的玉姊,她像梭头一
样穿梭在众多女孩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怕麻烦地教她
们,修正她们的错误,为她们解说遭到的困难,帮她们修理
机器简单的故障。
    经过这多年的劳累生活,她的体态仍然如此轻盈,清秀
脱俗的脸依然发出悦人的光辉,如此经得起岁月的折磨,他
常常怀疑,她是否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也常召她进宫垂询,表面上是要询问慰劳她,实际上
只是想见见她。不过,他不喜欢看到她在众人环视中恭敬答
话的那种样子,他喜欢看到的是在这里的玉姊,美丽、起逸,
比图刻上的仙女更像仙女!
    今天不能不见她了,他在犹豫,等下如何向她开口求婚。
身为君王,出口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以往他看中了哪个女
孩,无论是民间选来或是宫中原有的,只要告诉近侍今晚送
到寝宫,女孩就会高兴激动得流泪。要是告诉她要立她为后,
任何女孩都会跪伏在地上谢恩,感激得话都说不出,连带家
族都会谢天祭祖,感谢上天的恩赐和祖宗的保佑。
    但对玉其他不愿如此,不愿用王命去压迫她,他需要的
是一个他爱而对方也为爱而嫁他的女人。
    男耕女织,也许只有平凡民家,才显得出男欢女爱的真
感情。
    他在窗口唤住一名经过的女孩,她在灯光的余光下认出
是他,惊吓得就像见到鬼一样,在他来不及示意前,她转头
大声喊着:
     "大王驾到!"
    屋中的机织纺纱声顷刻之间停止,代之的是一片杂乱惊
惶声,整个屋子的女孩都跪伏在地上。
    嬴玉闻声赶出,也带头跪伏在地,口中喊着:
     "不知大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
    这句话他每天不知重复要听多少遍,但听自嬴玉的口中,
却觉得带点讽刺意味。
     "起来,"他双手扶起她:"跟着寡……我来!"平时说得
非常顺口的"寡人",今晚也似乎难以出口而改"我"。
    他带头向那条小路上走,她进入屋内交代继续开工后,急
步从后面赶上。
    他在一处花坪前面等着她,等到她走近身边时,他轻柔
地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随即也紧握他的,虽
然夜风仍寒,但一股温暖由两人握手的交集点传到两人的内
心。
     "你是否还记得邯郸携手共游的那段日子?"秦王政感叹
地说:"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大王……"
     "不要喊我大王,"秦王政制止她说:"大王会惊醒我的邯
郸梦。还是喊我嬴政或其他任何什么。"
     "陛下——那我就这样称呼吧。"她笑了笑说:"人不能活
在梦幻里,总得面对生活中的现实。"
     "没有梦又怎么显得出现实呢?"秦王喜辩的本性只有在
老人和她面前才会显露,对别人他只想下命令:"没有过去和
未来的梦,现在又有什么依托呢?"
     "记得邯郸携手同游吧?"他坚持要她回答这问题。
     "当然记得。"她也用同样梦呓似的口吻回答。
     "还记得第一次在上林外重逢的情景?"
     "很难忘怀,你想,分别时还是个孩子,再见到已是个英
俊少年!这种惊喜的感觉,你说怎么能轻易忘记!"
     "那你应该记得你那时说过的一句话。"秦王政逐渐进入
正题。
     "哪句话?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话。"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不记得了?"秦王政握紧一点她的手,似乎在帮助她回
忆。
     "我想起那天所说的很多话,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她沉吟着,握在他手中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你是指那句
话!"
     "想起来了?"他的语其中充满期待。
     "想起来了,但是我不说。"她撒赖时的娇憨一如邯郸的
那个小女孩:"要你说!"
     "要我说,我就说,怕什么?"他也恢复了那个邯郸小子
的豪气。
     "那就说啊,看看是否和我所想的一样?"她轻笑起来。
    他们不再是大王和臣妾,而又再度变成了邯郸那对小儿
女。
     "你那天说,早知道我这样喜欢你,你就会嫁给我了!"
     "我没说这句话!"她急急抵赖,但接着在月光下现出的
朦胧微笑,使他明白,他们所想到的是同一句话。
     "现在让我们回到生活现实。"秦王政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是说要我喊你大王?"她促狭地问。
     "不,不是那个意思。"下面的话,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不过他想到,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种手法让他轻易
解决了很多政事上的难题,不妨也用在这里试一试。
     "太后逼我在明年初立后。"他试探地说。
     "大王,臣妾先恭喜你了。"她诚恳地说。
     "但我还找不到王后的人选。"
     "你夫人姬妾那么多,随便立一个。"她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能随便,"他说:"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今晚你来此就是为了这个?"她语其中带点失望。
     "正是,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你这是命令?"她一时震惊得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不是命令……"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听我说,王后要冰清玉洁,母仪全国,我已是败柳孀居
之身……"
    他也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口中模糊而蛮横地喊着:
     "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这是他们儿时在邯郸常玩的游戏,一个捂嘴,一个挣扎
着说话。
     "唉!"她叹了一口气,同时松掉两只手:"你这是王命?"
     "不,这是匹夫匹妇之间的求婚。"他跪下去抱住她的双
腿:"答应我,做我的王后!"
     "不嫌弃我残花败柳之身?"她赶快扶他起来。
     "不会!"他坚决地说。
     "准许我在内心保留一席之地?"
     "什么?"他浑身一震。
     "作供奉我先夫神主之用。"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
做不到!"
     "不,我绝对做得到,我只有感动,你对死人都这么好,
对活人一定更好!"秦王政心里想的却是嬴得之死。
    但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她也感动得投入他的怀抱,
紧紧地拥住他。
    月光下她的脸满布着眼泪。



                4


    由这次立后的大婚,秦王政自己发现到,他的性格中混
合着生父吕不韦的夸诞和好大喜功,以及母亲奢侈浮华的缺
点,他平日的勤劳节俭只是中隐老人在他幼年时培养出来的。
    他决定这次婚礼必须是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次。
    在征得太后的许可后,他立即向各国发出喜柬,意思是
要他们提早准备。他预计燕凄楚韩四国,目前邦交不恶,国
君亲自来的机会很大,赵魏犹处于对立状态,但他们想议和,
为了安抚,至少也会派太子或得宠公子代表参加。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没错,这四国君王都亲自率领
庞大的贺喜团来了,赵魏则派丞相跟随太子。尤其是燕王姬
喜使他感激,他一接到请柬即出发,整整早到十天。
    他不但自己来,而且还带着太子丹来,他向秦王政提到
他和庄襄王生前的交情,谈起在邯郸的点滴琐事和庄襄王在
燕国作客的趣事,他希望秦王政和太子丹能保持这段美好的
两代感情。
    因此,他临走留下太子丹作为两国友好的质子,而带走
一位秦国质子。
    这些国君和代表国为了显示国力,送的都是典藏级的国
宝,秦王政下令将各国所送的礼物放在朝殿展示,并开放朝
殿一个月供百姓参观。
    这些礼物包括奇珍异宝,明珠古玉,也有各国的战争利
器,如楚国金鞘镶珠的宝剑、韩国可射八百步的强弩、齐国
挖地道行坑道战的全套工具、魏国新发明的投石机和改良云
梯。
    赵国的附加礼物很特别,乃是一班八八六十四名的女乐,
赵国出美女,天下闻名,这班女乐更是经过精挑细选,不但
个子一样高,而且身材纤肥,五官长相都几乎同样。这班女
乐的歌舞、器乐全都是精彩绝伦,婚礼上的表演就是由她们
担任,看得各国君主和贵宾个个如痴如醉,几乎忘掉自己的
身份。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民同乐,这班女乐还公开在外宫偏殿
表演一个月,适逢过年休息,每天民众都将偏殿挤得水泄不
通。
    敲缶击瓮,弹筝搏髀(大腿后侧)而歌呼呜呜的秦国人,
这次是大开了眼界,才知道人间还有如此仙乐和绝色美女。
    秦王政明白赵王送女乐的用意,是想他作通宵欢宴,君
臣早朝都爬不起来。他并没上这个当,而是在婚礼狂欢过后,
要这些女孩洗尽铅华,投入了织布纺纱的行列。
    燕王喜带来的特别礼物是一队一百二十名片兵各带一AEf1
备马。二百四十七的白马,从头到尾没有一根杂毛,乃是自
冀北产马地千万马群中精选出来的,匹匹骨骼均匀,前肢细
长,胸部宽厚,耳尖如竹叶,一看就知是上好骏骑。骑卒更
不用说了,个个都是辽东大汉,身高都在九尺以上,每人都
是虎背熊腰,凛若天神。所用的武器是燕国新改良的马刀,刀
身沉厚,能抗拒长兵器,但运用灵活,翻转若飞,适于骑兵
冲锋之用,不过,这要有相当膂力的人才能得心应手。
    秦王政将这队骑兵编入虎贲军仪仗队。
    他心里明白,各国送国宝级礼物是在夸富,送兵器战具
乃是展示他们的战力,意在吓阻。
    他也带着各国君王和贵宾校阅了虎贲军,这些君王和贵
宾多半是首次如此近观秦国部队,礼貌上虽然赞不绝口,内
心却在纳闷,为什么他们装备精良、数量也多的军队,遇到
军容不怎样而且武器落后的秦军,却会像群羊见猛虎,望风
而逃。
    秦王政将各国锋利兵器用来和自己的武器比较,也是暗
暗心惊,别国刀剑有的已进步到精钢地步,而秦国军队有的
武器还是铜制的。
    他不免恨吕不韦误国,在重商的主导下,由外国引进的
冶铁、木工、制革和其他技术,全用在商品制造和达官巨富
的宅室装饰及其他享受上,军队的兵器和装备改进不多。
    在国内,秦王政为这次立后颁发大赦,涉及嫪毐及吕不
韦案贬蜀者,全部赦回,迁房陵者亦可自由定居。
    刑事犯除杀人、贪污及强盗犯以外,全减刑一半,轻犯
立即释放。
    已有战功者均进爵一级,无战功男子每人赐酒一坛,女
子赏布一疋。
    婚礼在正月二日举行,适逢各官衙封印休假,农民息耕
农闲之时,全国主动将秦王生日、婚礼和过年加在一起过,家
家户户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杀猪宰羊,欢宴宾客,整整闹
到正月十五,真是一人有庆,万民同欢。
    咸阳甘泉宫的寝宫翻修粉刷一新,秦王政还别出心裁,将
七座内寝布置成七国内宫特色,除了秦室外,还有赵、魏、齐、
楚、韩、燕各室,各以历次战争在各国掳掠来的珠宝金玉器
具,加上这次各国送的礼物,布置陈列其中。
    七室中的女官宫女全由该国女子担任,菜肴服饰皆同该
国,秦王及王后轮流在七室内寝宿,等于周游了七国寝宫一
次。
    当然,在堆积如山的各国奇珍异宝礼物和民众主动献贡
的土产中,最使秦王政及王后感动的是太后的礼物。
    她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亲自督导御裁为秦王夫妇裁
制结婚礼服,并且新手为他们绣制了一幅文王百子图,当然
是祝他们多生儿子。
    婚礼当天进行得非常顺利,白天在太史和奉常的前导以
及群臣拥戴下,秦王及王后祭天祀地,告庙祭祖。晚上举行
婚礼后,分殿大宴各国君王及贵宾,然后接受群臣朝贺,分
别赐宴群臣。接着是各国国君带来的歌舞伎献艺,以及秦国
地方首长献上秦地特产——战技舞。
    婚礼顺利,宾主尽欢,问题出在洞房里。



                5


    秦王政新婚夫妇首夜轮宿在秦室内寝。
    他们脱去笨重的高冠长袍礼服,换上轻便的家居服,在
红烛光摇曳下,半醉的秦王政凝视着年过卅依然俏丽的王后,
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她头梳马鞍髻,身穿龙凤彩纹大袖细腰红色锦袍,白皙
的颈子围在露锋的白狐皮毛翻领里,坐在床边,在烛光下显
得特别诱人。
     "玉姊,累了一天,该休息了。"他温柔地挨近她。
    但她转脸过来,眼神却充满哀怨和恨意。
     "你怎么啦?"秦王政惊问。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秦王政想抱她,她却闪到一边
去了。
     "有什么话好说,给我这种闷葫芦我受不了!"秦王政心
中也浮岂不快。
    他想到这是新婚第一夜,要是吵架传出去,真是会笑坏
各国君臣。他只得涎着脸陪笑:
     "玉姊,早点安息,明天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他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藏在大袖里的右手握着一把匕
首,他拉出她的手,就看到匕首冷光袭人。他惊得酒意全消,
但他仍然不相信她对他有恶意,突然间他想起了嬴得,他的
背脊开始发凉。
    本能反应他想召人进来,但立即制止住自己,他解开袍
内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说:
     "不管什么理由,你想杀我就来吧!"
    王后仍然执着匕首,冷冷地说:
     "我不会杀你,而是用来自杀的。"
     "为什么?总得告诉我一个原因。"秦王政恳求,他心中
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她只是为了某件事跟他呕气,而不是为
了嬴得。
    他这个万一的希望很快粉碎。
    她从另一只袖口掏出一块黑色绢布来,上面的血污点点,
因时日长久,早已发黑发干,但仍然有股腥味冲鼻。
    当然他认得出是嬴得的蒙面巾,那天他顺手带回,顺手
不知藏在哪里,连自己都忘记了。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他冷静地问。
    秦王政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性格上最大的优点,别看
他平时暴躁易怒,但遇到越危急的事他越头脑清醒。
     "南书房书柜里发现的。"王后仍然脸色冷峻。
     "唉!"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他的南书房除了召见心腹大臣及赵高,别人是不准
踏进一步的,宫女近侍要打扫,全都是得有赵高在一旁监视,
因为里面的国家机密太多。
    想不到婚礼前的这段时间,他想常见到她,而要她在他
批阅奏简文书时陪他;为了表示她的爱意,她也常主动为他
整理清扫。这在他是莫大的享受,他有做民间丈夫的感觉,民
间妻子为丈夫服务是为了爱,而不是迫于权势和职责,她愿
为他做女官都不屑于做的事,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
    谁知道鬼使神差,反而使她有机会发现这块蒙面巾。不
过这样也好,让他有机会向她说明,免得终身内疚,尤其今
后要和她常在一起。
    "你好狠心,杀其夫夺其妻!"王后恨恨地说。
    "你能不能先放下匕首,慢慢地听我说。"秦王政勉强带
笑。
    "不能!"王后语气坚决。
    "好,我告诉你!"他无奈地说。
    他将上林的那次事件细细从头说起。她的脸色逐渐缓和,
紧执着匕首的手也渐渐放松,最后匕首跌落在地,发出
"铿"的一声,妩媚的大眼睛里,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他轻拥住她,用衣袖为她拭擦着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连
他也不觉内心凄然。
    很久很久,她才长叹一声,哽塞地说:
    "都怪我不好!嬴政,我不该跟他提你的事。"
    "怪我,"秦王政抢着说:"我不该为自己的心灵享受,打
扰你们家庭。"
    "本来嘛,"她自己取出手绢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你后宫
佳丽三千,何必独独钟情于我!"
     "唉,很难形容出那份感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说:"我
总觉得有一个真心关怀我的人,比再多再美的佳丽都好。"
     "为什么你不公开你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召我进宫任职,
你可以常见到我,也不会发生这场惨剧。"她有点遗憾地问。
     "整天大王寡人的,我还有什么温馨可言?我怎么知道你
是不是和宫中其他女官一样,对我好只是迫于我的权势?"秦
王政摇摇头说:"谁知道一念之私,弄出这大的悲剧!"
     "假若不发生这件事,你会永远那样继续偷偷去看我?"她
眼中出现了梦幻。
     "当然!"他双手握住她的手,突然语气一转:"相信我?"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对我说的话,想不到你那次会对我
说那样大的谎。"
     "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秦王政无限惭愧地说:"从邯郸
就开始了,你还相信我?"
     "那不是欺骗,只是没说清楚。"她宽容地说:"再说,我
自己也没问你。"
     "这样说你是完全原谅我了?"他感动地说。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事情的起因是我一时疏忽,只认
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纯洁和坦荡,不能怪你。"
     "时候不早,我们早点休息吧。"他上前要为她解衣。
    她一手推拒,一手连摇:
     "嬴政,听我说,我愿意做你的王后,为你管理后宫一切,
愿意做你的妻子,为你料理身边所有琐事,但是我不愿做你
的女人,和你做那件事。"
     "哪有这种分开算法的?既然做我的王后,就得做我的妻
子和我的女人。"
     "你错了,这三者的确是可以分开的,王后只是尽公事方
面的责任,做妻子则只要关切你,照顾你的生活泼居,真心
真意的爱你,做女人只要能给你暂时欢娱和肉体官能上的享
受就可以了。你的女人多得很,只是缺少为你管理后宫、母
仪天下的王后,以及一个真心关怀爱你的起子,三样我做到
两样,你还嫌不够吗?"她笑着问他。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秦王政气鼓鼓地说:"这样对我太
不公平,王后不像其他的姬妾,她应该同时负起这三种责任。"
     "嬴政,"她苦笑着说:"是你逼我说的,你听了不要生气。
第一,我对床第之间的事没有兴趣,只感到肮脏和痛苦。第
二,嬴得的阴影不去,和你做那件事我会有罪恶感。我们一
直是纯洁的,我们之间的爱超乎姊弟,也超过夫妻之上,所
以你以君王之尊,从不逼我做什么,嬴得不明白这点,才会
做出偷袭的蠢事,我要证明给他看!"
     "嬴得已经死了。"嬴政无奈地说。
     "我总感觉到他在窥伺看我。"她愁苦地说:"嬴政,等着
要你去做的事太多,治理国事,平定天下,样样都要你费神,
不要为我耿耿于怀。"
     "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就算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秦
王政真的沮丧极了。
     "你已经得到我整个人和心,何必计较每个女人都能给你
的床第之欢?"她微笑着说:"这样好了,我们将次序颠倒一
下,你先得到天下,那时嬴得的阴影也许已消失,让我真心
全意的献给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王政赌平地说:"也许我已战死
……"
     "不准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她迅速蒙上他的嘴:"好吧,
也许你可以用王的身份命令王后尽这方面的责任!"
     "我不要,我要你自己喜欢做!"秦王政嘟着嘴,像个八
岁的孩子。
    她也像在邯郸的那个小姊姊一样,拍拍他的脸颊:
     "那就乖,要侍女来准备另一张床。"



                6


     "真是个奇女子,人也绝顶聪明。"听完了秦王政的诉苦,
中隐老人赞不绝口。
    这是他忙完婚礼,将赋归的国君积贵宾送走以后,第一
次来见老人。他没有参加他的大婚典礼,虽然他一再派人和
亲自来恳求他。
    老人正在修练辟谷之术,人显得清瘦很多,看起来也的
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其实,在秦王政的心目中,他不只是仙,而是神,是他
自己良心的准衡。每逢内心神人交战、相持不下的时候、老
人就能发挥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一言释疑,使他对再疑难
的问题立即豁然而通。
     "这个女人真是聪明!"老人还在赞叹:"她明白女人像山
水,男人像寻客的道理!"
     "老爹的意思是?"秦王政不解地看着老人哂笑的脸。
     "一目了然,山川美景全收眼底,寻客会倦游思归;只有
山穷水尽,却有一线曲径通幽,才会激发寻幽客的好奇和好
胜心。"
     "老爹是说她很厉害?"秦王政有所怨恨而发。
     "不,聪明和厉害表面上相似,实质上却完全不同。"
     "老爹,愿闻其详。"
     "她懂得男女在一起,未作肉体交接以前是日久生情,而
在肉体交接以后,则是日久生厌,所以才会发生喜新厌旧,夫
妻反目的事。但她也明白,要是完全让你在这方面绝望,会
伤到你的自尊,你也会掉头而去,所以她给你一点希望,这
是她聪明之处。"
     "老爹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他有点不服。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老人笑着说:"她是三十岁的女人
了,不管天生国色,资赋再好,脱去衣服都不能和十六、七
岁的少女仆美。而你恋她的是邯郸那股温馨回忆,对她要的
是母姊兼情人的那种体贴和照顾,她只要永远扮演这个角色,
长久让你只要在她身边,就会生活在邯郸那段甜美的回忆里,
你就会终身都恋着她。她这是孙膑赛马,以上驷对下驷的战
法,假若她以胴体和众姬妾争宠,岂不变成她以下驷对那些
年轻貌美姬妾的上驷!"
     "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秦王政坚持问。
     "为了保护自己轻而伤害别人重,才叫厉害,"老人笑嘻
嘻地解释:"她完全没伤害到别人,而且对你还有鼓励作用,
这是聪明不是厉害。"
     "但她伤了我的自尊和自信,"秦王政指指心口说:"一个
女人都征服不了,还谈什么征服天下!"
     "她不是说要你将次序颠倒过来吗?你就先征服天下给她
看!"老人正色地说。
     "根据在各国间谍报告的情势,赵王迁新立,其母原为娼
女,后为赵悼襄王姬,非常得宠,以致悼襄王废嫡子嘉而立
迁。赵王迁为公子时就品行不好,为王后更是胡作非为,朝
野臣民都极其怨恨,所以嬴政认为正是攻赵良机。"秦王意气
风发,侃侃而论。
     "背孙武兵法〈首计篇〉给我听!"
     "是。"秦王政恭敬地回答,不知不觉按照儿时背书的习
惯长跪起来。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
    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校之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
    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道者,今民与上同意,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
    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
    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
    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
    知者不胜……

     "够了,"老人轻声说,但随即又大声问:"天、地、法,
秦国都较各国占上风,但你可曾校之以道?秦国人民是否与
你同意,而乐意和你共生死?"
     "嬴政不敢说完全知道。"秦王政惶恐地说。
     "那先亲自去探探民情,不能只听大臣们的阿谀。"
     "是。"
     "还有将,秦国谁能为大将?"
     "桓齮和王翦。"秦王政回答:"两人去年攻邺地,表现很
好。尤其是王翦,初次出征,行军布阵的熟练和奇兵运用之
妙,连身经百战的桓齮都自叹不如。"
     "桓齮已老,再勇也勇不到多久,未来想平定天下,单靠
王翦一柱撑天是不够的,再说秦自白起自裁后,有大将之风
的绝无仅有。其实,千里驹常有,识马的高手不多,能驯马
练马的人更少,将才要挑选培植,不能全看作战胜负,因为
有时候战争的事还真要靠点运气。"
     "是。"秦王政还想问别的事。
    老人却说道:
     "人生得一红颜知己,已是死而无憾,何况她愿做你王后
做你妻子,更何况你不像民间一夫一妻,少了妻子,这方面
的事就做不成。痴儿,多将时间放在国事上,你一发动战争,
是否能收就不完全在你自己了,将来能够你忙的。"老人想了
想又补了一句:"注意赵国的李牧!"
    老人闭上眼睛,秦王政告辞。


                7

    秦王政一回宫就命赵高搜集李牧的详细资料。
    次日一早,他偕同蒙武改装成富家子弟模样,为了防止
上林事件的重演,还带了两名扮成家人的力士护卫。
    他们优游市集,在茶馆酒楼用茶用饭,找人闲谈。但转
了一个上午,只要秦王政问到国事,对方就以警觉的眼光看
着他们,不是三缄其口,不再说话,就是索性掉头而去。四
个人整整忙了一天,没有一点收获。
    回到宫中南书房,秦王政叹口气说:
    "李斯和赵高的情报法治工作也许做得太过火了,百姓都
不敢说话。孔丘说得不错,苛政猛于虎,难道寡人在他们心
目中比老虎还可怕?"
    "陛下,这也不能全怪李斯和赵高,"蒙武谨慎地回答:
     "自商君变法以来,妄论国事者谓之乱化,不管所言对否,全
迁之边城,秦人已养成在公众场合慎言的习惯。何况今天我
们君臣四人服装特殊,两名力士深睛虬髯,一看就知道是胡
人,当然别人不肯说话了。"
    "原来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秦王政哈哈大笑。
    "陛下有何好笑事情,笑得如何开心?"王后亲自端茶上
来,先放了一杯在秦王政前面,然后又端给蒙武。
    蒙武连忙俯伏双手跪接,口中说道:
     "微臣怎敢冒渎王后亲自赐茶。"
    秦王政在一旁笑着说:
     "王后和寡人有一个约定,进南书房的大臣都是我们夫妇
的贵宾,在这里我们要过点民间匹夫匹妇的家居生活,不再
是什么君王和王后。"
    蒙武惊奇又钦佩地看了王后一眼,王后大方地向他点头
微笑。
     "王后,你也坐下吧。"秦王政温柔亲切地说:"听听我们
在外边遇到的一些趣事。"
    王后在一侧席案前坐下,深情地看着秦王政说:
     "真希望哪天我们能同游咸阳,就像在邯郸一样。"
    她的这句话就像符咒,秦王政眼中立即出现了梦幻的向
往。
    蒙武当然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他们夫期间的秘密。
    王后坐好以后,侍女端上茶来,她轻啜了一口,又微笑
着问:
     "你们刚才有什么事好笑的?"
    秦王政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今天你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王后郑重地说。
    蒙武和秦王惊诧地看着她。
     "恕臣妾直言。"王后转向秦王政说:"陛下不是因而知道
苛政猛于虎,在百姓的心目中,大王比老虎更可怕吗?"
    蒙武吓得脸色苍白,深怕王后的直言会引起秦王政的暴
怒,他的喜怒无常乃是群臣所深惧的。
    真所谓一物降一物,秦王政不但不生气,反而若有所思
地点头说道:
     "经王后这么说,我才明白今天的收获实在不小,不过寡
人总想听听百姓对我的看法。"
     "臣有一办法!"蒙武说。
     "快说!"秦王政催促。
     "人在喜极泣极、失去理智的时候才会吐真言,还有就是
喝酒五分,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干云的时候也敢吐肺腑之言。
明天不如大王只带臣一人,换件市井人物常穿的衣服,混在
这些人中间喝酒,等他们酒醉,臣再以话题逗引他们发言,就
不怕听不到真心话了。"
     "此计甚好!"秦王政拍案说,接着转脸问王后:"你看怎
么样?"
     "臣妾早跟陛下约定,为陛下管理后宫及照顾陛下生活起
居,外界政事一概不过问。"王后摇头不愿置评。
     "怎么这样说!"秦王政发急:"这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
何况你刚才就已插口了。"
     "王后也赐点看法吧。"蒙武在一旁劝解。
     "好,我说,听不听得进去是你们的事了。"王后微笑着
说:"其实市井人要发哪些牢骚,不用听也知道。商人一定会
骂税捐太重,生意难做,土地和重要原料全为国家掌握,再
不像吕不韦相国时代可以垄断操纵,因此再也不容易发大财。
至于那些游侠无赖一定怨恨法律太严,逼使他们的活动空间
越来越小,不像燕赵等地的同行那样如鱼得水,如鸢飞在天
的自由自在。"
     "王后的话虽然不错,但在市井之中,人们茶余饭后酒酣
耳热以后,多少我们可以听到一点基层民众的心声,这就是
历代贤王专设采风之官,到各国搜集歌谣传说的原因。"蒙武
在一旁说。
     "你们都错了,这些放言高论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秦国基
层。秦国真正的力量是在那些农民和工匠,平时他们默默耕
种或制造,提供全国所需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战时服役从
军,拿起武器拼杀,年纪大的,不能上战场杀敌,还要在后
方从事各种劳役,这些大都是不说话的,可是他们占全秦人
口的百之九十以上。所有君主能听到的声音,不是士大夫的
今古制度之争,就是怨叹个人的怀才不遇,再不然就是大臣
营党结派,攻讦对方。真正出钱流血的基层百姓是没有声音
的,要有的话也只是抱怨上天,今年的风不调雨不顺,或者
是战争留下的孤儿寡妇哭父、哭夫、哭子的声音!"王后的声
音越来越激动,最后眼睛里闪出泪光。
    秦王政和蒙武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许久,秦
王才以打圆场的口吻对蒙武说:
     "那明天我们去农村走走。"
     "是,遵命!"蒙武恭身说。


                8

    他们打扮成专在农村地区售卖日用品的小货郎,青衣短
装,头戴毛毡小圆帽,脚穿翘头长靴。虽然秦王政气度轩昂,
举止之间掩盖不住他的王者之风;蒙武俊秀洒脱,怎么看都
不像在风尘中打滚的行商,但藉着这种身份,却很容易地接
近了这些其实的农民。
    为了怕露出马脚,他们只骑了两匹驽马,没带任何从人。
怕自己根本不懂小货郎如何卖货,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们没
带任何货物,只托言货已卖完,他们是赶回咸阳城去。他们
藉口马要喝水,或是人肚子饿了,问村夫农妇要水买食,乘
机进入民家,和这些憨厚的男女老幼闲聊。
    他们发现,果然正如王后所说,这些农民对国事一无所
知,而且也不想知,他们奉行着千千万万年来的农家信条,日
出而作,日入而息,努力耕耘,就有收成。年成好,足以仰
食父母,俯蓄妻儿,他们就谢天谢神,感谢祖宗保佑。天时
不好,粮食欠收,他们只有自己收紧裤带,忍饥受冻,却得
将该缴的田赋充公,或是将大部分仅有的收成交给地主。他
们很少怨言,缴赋交租是应该的,天时不好是他们做错事得
罪了天、神,或者是祖先,所以不下雨或是涨洪水来惩罚他
们。
    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嬴政这个名字,更别说是王绾、蒙
武和李斯了,他们只认识县里的衙役和乡里的亭尉,因为衙
役来了,表示该交田赋了,交不出家里就会有人被抓去关,抓
去挨鞭子;亭尉带着亭丁敲锣召集他们讲话,就表示要打仗
了,他们的年轻男子要去当兵,又得多缴一份战时田赋。
    最后秦王政和蒙武在黄昏的归途中,进入一家大约有七、
八百户人家的大村庄,看来这处庄子还算是富裕的。
    田里的麦子已黄,随着晚风兴起层层麦浪,暮霭中,田
野到处是牧童赶着牛羊的吆喝声,对照着天边的晚霞,好一
幅美丽的原野画。
    村口大批的儿童在嬉戏,夹杂着母亲的唤儿回家声,村
子周围有着各种花树,枝叶茂密,传来阵阵花香,村里除了
大多数的茅顶泥墙房屋外,也点缀了不少砖墙瓦顶大宅。
     "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蒙武器奏。
    秦王政正专心看着一堆儿童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虽然
游戏是假的,孩子们却玩得非常认真,直到双方真的动手动
脚打了起来,哭闹喊叫乱成一团。
     "怎么真打起来了!"骑在马背上的蒙武感到好笑。
     "秦人喜斗好勇,连孩子都如此,但这就是寡人征服天下
的本钱。"秦王政在马上自言自语,完全没理会蒙武在说些什
么。
    直等到喊这些孩子吃晚饭的家长冲入战团,这些孩子才
作鸟兽散,跑不掉的各被各的家长拉耳朵,扭着手臂,边骂
边打地拖回家。
    秦王政和蒙武都看得笑了。
    可是进得村庄却发现气氛不对,全庄都笼罩在愁云惨雾
之下。
    几乎家家户户都贴着白色素绢,上写"祭奠"两个大字,
门口的香案上摆着鲜花时果,还有杀好去毛的鸡鸭和猪头,两
旁点燃着香烛。
    门里传出哭泣声,有的是细语轻泣,有的嚎啕哭诉。
     "这是怎么回事?"秦王政忍不住问:"难道这个村庄发生
瘟疫,不然怎么家家户户都有死人?"
     "待臣进去看看。"蒙武说。
    两人翻身下马,找到一家围有竹篱笆的茅屋,看见一位
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带着两个男孩,正将祭奠完毕的香案搬回
屋内。
    蒙武向前施礼说道:
     "老丈,我们两人为行货小郎,售货完毕,想转回咸阳,
现在人马都饥渴了,是否能卖点吃的给我们。"
    老人打量了两人一眼,很客气地说:
     "在乡下,粮食果菜都是自己种的,也不知道怎么个卖法,
两位凑巧今晚来到,远来就是客,不嫌弃的话,请进来一起
用饭。"
    秦王政和蒙武也就不再推辞,道谢一声跟着老人进屋。老
人转身要那个半大小子料理两个人的马去了。
    屋内有一个中年妇人红着眼睛在摆饭桌,看样子是刚才
哭过,另外在堂屋的里间,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
    老人招待两人坐下用饭,饭罢,秦王政忍不住问道:
     "贵庄今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办祭悼,难道发生了什么不
幸事情?"
    老人叹了口气,怀疑地望着秦王政说:
     "小哥不是秦地人?"
    原来秦地人一向好客,但自从商鞍变法后,鼓励民间互
相监视检举,匿奸者与作奸犯科者同罪,城市人家早就不愿
接待陌生人,不过这种顾忌还没流传到淳起的乡间。
     "小的是咸阳人,自小在赵地长大。"秦王政知道自己是
一口邯郸口音,只有如此说。
     "难怪小哥不知道了,秦国连连与各国打仗,每年都要死
不少人,尤其是二十多年前与赵国的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
以上精壮差不多死伤了一半。要是按照每家死者的忌日祭奠,
村子里几百户人家,死者上千,那天天都会有哭声,于是公
议出一个办法,规定在每年今天一起祭奠,免得天天有女人
哭,真是烦死人了。"
    秦王政听得心头一震,这样一个小村庄,历来就战死了
上千人,那秦国全国应该有多少?
     "这是指长平战役以来所战死的人?"蒙武问老人。
     "当然,要是自孝公建国扩疆,那就数也数不清了。"老
人陷入回忆说:“老朽也参加过长平之战,那次战争的确惨烈,
本来秦律规定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可解役回归,但当时我正
担任村长,征召的人数筹不足,虽然我已四十多岁,我还是
带着村里的备卒去了。我和长子同时参加了长平之战。"
     "老人家有几位公子?"秦王政问。
     "本来有三个,眼下一个都没有了。"老人悲叹地说。
     "都住在哪里?"秦王政顺口问,心想也许是出外经商或
游学去了。
    老人用手指着堂屋中间苦笑的说:
     "喏,都住在那里!"
    秦王政和蒙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黯淡的油灯
之下,看到祖宗牌位边另有三个小牌位,上面的字迹看不清。
但在堂屋中央挂着一块匾额,上写着"一门三忠烈"的大字
却看得很清楚,惭愧的是,匾额上的署名还是嬴政他自己。
    当然,这匾额的字不是他的亲笔,每年发出多少块这类
匾额他也不知道,但必须有特别事迹和奇功才能得到这种匾
额,这是法令明定的。
    这是秦国民众心目中的殊荣——能得到大王"亲笔"题
字赞扬的御匾。但秦王政自己在心里想:
     "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丧三子,为这块匾付出的代价未免
也太大了!"
     "长子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任军吏,战死于长平之役,次子
阵亡于攻韩之战,最小的小犬死在十一年的攻邺战场上。"老
人指着神案墙上挂着的一片看不清的东西又说:“那些都是我
三个小犬在战场上掳获的纪念品,其中也有历次战争中所得
到的褒奖令和勋牌。"
    老人一一指点,娓娓道出来历,如数家珍,三个儿子用
性命换来的这些东西,的确也算得上是家藏珍宝。
    秦王政听得内心激动不已,他暗示蒙武问老人需要什么
帮助,于是久在一旁沉默的蒙武说:
     "老人家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老人似乎听不懂他的问话,他偏着头想了很久,
才说出一句话来:"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儿子!"
    秦王政和蒙武闻言苦笑,却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变成嚎
啕大哭,另一个较年轻的女人声音在细声安慰。
    老人紧皱着眉头说:
    "那是老朽的老婆,自长平之战丧去长子后,二十多年哭
到现在,每晚都哭,眼睛都哭瞎了。刚才收拾饭桌的是次媳,
那两个半大小子就是她生的,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十
五岁,嗯,明年就要参加材官训练,再过两年又可以送上战
场了。"
    秦王政和蒙武听不出他话中的含意,不敢插嘴。
    "我真的需要一个儿子!"老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
是跟谁在生气:"我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老婆眼睛瞎了,
什么都不能做,田里屋里,内内外外,全靠媳妇一个人在支
撑。"
    "老人家,您两个孙子都快大了,您会享得到晚福的。"秦
王政婉言安慰。
    "孙子?晚福?"老人欲哭无泪地笑了:"早些年庄里的人
哪个不说我有福气,妻子贤慧,儿子一个比一个俊俏能干,最
要紧的是个个孝顺。现在怎么样?"老人瞪大眼睛看着秦王政:
"孙子,我真希望他们不要长大,就这样待在身边,至少还可
以帮家里看牛砍柴,挑水打杂,一长大送上战场就什么都没
有了。"
    "蒙武,我们要全盘解决后顾之忧的问题。"秦王政悄悄
地说。
    "是,我们是否要多给老人家点金子,以作安慰?"蒙武
也悄声问。
     "我们需要根除整个问题!"秦王政摇摇头。
    老人一直在旁注意蒙武对秦王政说话时的恭敬神态。
     "老人家,今晚打扰太多,该告辞了,"秦王政起立抱拳
作揖:"改日再登门致谢。"
     "不要客气,招待不周,"老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冷静,
他不断来回端详着秦王政和蒙武:"下次经过的时候进来坐
坐。"
     "我们会的。"秦王政恳切地说,他看着灯光下老人脸上
的皱纹和满头白发。
     "次子和幼子不死,该和你们差不多大,"老人意犹未尽,
有点依依不舍地说:"其实,在这个庄子里,我们家不能算是
最糟的,至少生活还过得去,有的人家只剩下一个年轻寡妇,
上有年迈的公平,拖着四、五个幼小孩子,那才叫惨!"
     "老人家,告辞了,"蒙武取出一锭大约二十两的金子放
在桌上:"这点小意思给两位小哥买点糕饼吃。"
    老人先当是铜钱,不经意地说:
     "说好不要给钱的。"老人拿起金子要塞还蒙武,这时才
发现不是铜钱,他脸色突变地对秦王政说:"你们到底是什么
人?"
     "我们是咸阳本地人。"蒙武笑着说,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哦,对你我真的很面熟,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突出的胸部,
真的和他很像!"
     "老人家说小的像谁?你的幼子?"秦王政有点紧张,拆
穿了身份,麻烦可大了。
     "不,像主上,但主上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老人搔搔头。
     "是啊,主上怎么会来这里?"蒙武笑着打混。
     "小的真像嬴政吗?"秦王政笑着问。
     "老朽只远远的看过主上一次,也就是受领这块匾的那
次。"
     "你恨嬴政?"秦王政再也忍不住要何:"害得老人家丢掉
三个儿子,嗯,至少有两个儿子是丢在他手上。"
     "真是年轻不懂事,你怎么连名带姓直呼主上?"老人责
怪地摇摇头:"我不恨他,有些人会恨,但我告诉他们,秦国
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别人打我们,不如我
们打别人。至于各家的境遇,只有看各家的命运了。"
     "老人家的话真够卓见。"秦王政转向蒙武说。
     "我只恨生在乱世,乱世人不如太平狗,这倒是真的。"他
看着蒙武,突然又恢复刚才的话题:"你们不是常人,不然哪
来这多金子?"
     "小的家里还算富裕,这点金子老人家拿去,也许可以为
这个村子做点公益事情。"
    老人想想说:
     "也好,那老朽就收下了。"
    那个半大小子进来说马已备好。
    秦王政和蒙武迅速上马,像逃走似地驰离庄子。


                10

    当晚,秦王政再怎样也无法入睡,他对是否要发动一场
征服天下之战,内心陷入了矛盾、焦急和徬徨,他始终徘徊
在该不该的问题上。
    为了能睡着,他甚至召了苏夫人来侍寝。往日这是他治
疗焦虑失眠的最有效良药,每逢失眠,只要召个姬妾来,经
过肉体的放纵和疲劳,他总是能立刻转个身就进入梦乡,将
一切问题拖延到明日。
    但今晚这剂猛药并不管用,在做爱的时候,他进入不了
状况,头脑反而更清醒活跃,想的还是该不该发动这场战争
的问题,完事以后要近侍送走苏夫人,他更是精神益发亢奋,
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得已他只有披衣起来,在室内转动,就像头囚在兽笼
的猛虎想找出路。
    长时间转动和内心焦急的结果,他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
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在激烈争论着。
     "你的祖先为了扩大疆土,为了要参加争取中原盟主,不
断耗费秦人的生命,就像割取韭菜,刚冒出新的成熟叶子,立
刻就割走了,那样小的村庄不到三十年就丢掉上千条生命,你
还想发动一场不知如何收场的征服天下之战?"这一个嬴政
说。
     "几百年来,战争不断,百姓受苦,就是因为天下没有统
一,我要发动这场战争,乃是以战止战,一劳永逸,不像祖
先那样时战时休,目的只是为了点土地。"另一个嬴政说。
     "你在说谎,你在欺骗自己!你发动战争的目的完全和你
的祖先一样,征服天下,还不是想将天下变为秦国,变为个
人及世代子孙所有,你哪里是为了秦国和天下百姓?"这个嬴
政说。
     "绝对不是!再说今天那位老人家的话很对,秦国不打别
国,别国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在本土作战,损失伤亡更大,
不如以攻为守,以魏韩为沟壑。"另一个嬴政说。
     "唉,其实你是可以用王道取天下的。以秦兵之强,拥有
巴蜀之富,闭函谷关以自守,对内施行仁政,将秦国变成天
下最富强而好礼的国家,不出二十年,各国都会信服你,各
国百姓都会羡慕秦国百姓,自愿做你的子民。"这个嬴政说。
     "二十年行王道化民,绝对不够。再说二十年后,我都快
五十了,而且兵犹火,不战将自焚,二十年的太平日子足以
软化任何人的心灵,到时候我还有这个雄心吗?秦国人还能
像现在这样英勇善战吗?软化的结果,再加上富有,可能会
成为别国侵略的对象,就像赵国一样。"
     "赵国虽富,只是富了上层人物,在邯郸下层社会的惨状,
你是亲眼见到的,贫富相差太大,人民兵卒莫不怨恨在上者
的奢侈腐化,这样的人民怎可用,兵卒怎么能打仗?"这个嬴
政说。
     "所以我要抓住机会,灭掉赵国,韩魏就是囊中之物,并
吞了赵韩魏就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再攻凄楚,就不会有大
困难了。"
     "可是,你忘了今天看到的秦国的民间惨状,忘了他们因
为战争,家家都有年轻人丧生,夜夜都有寡妇寡母夜哭吗?"
这个嬴政说。
     "一国哭不如一家哭,天下哭不如一国哭;长期哭,不如
让天下暂时痛快地哭一下。我要反问你,几百年来,这么多
国君都号召和平,但天下却哭了几百年,你认为维持现状很
好吗?"那个嬴政开始反击。
     "不管怎样,我认为你还是先与民休养,多准备几年,比
较有把握。"
     "等我们准备好了,别国又产生了贤君贤相,整顿好以后,
以天下之力来谋秦,就像齐桓公和苏秦与信陵君一样,到时
候秦国该怎么办?待时不如乘机,目前各国混乱,昏君庸臣
在位的良机不可失。"另一个嬴政说。
     "你真残忍,在今天亲眼看到民间因战争发生的惨况,不
但不反省,反而加速了侵略的决心!"
     "你真笨,不懂得'机不可失'这句话吗?"
     "你既残忍又笨!"这个嬴政破口大骂:"不管民心去向,
像头只顾往前冲的野牛!"
     "你既笨又懦弱,与民休养是你胆小和懒的藉口,你才是
只首鼠两端的小老鼠!"
    两个嬴政由讲理而谩骂,最后似乎动手打了起来。
    真正的嬴政双手捧着脑袋,只感到头痛欲裂,他大声喊
着:
    "停止!停止!我真受不了你们这样吵下去!"
    值夜的近侍闻声敲门,惊惶问道:
    "陛下有什么吩咐?"
    "没有,现在什么时候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大王在寝
宫内半夜大叫,传出去又是个笑话。
    "寅时下半时了。"近侍隔门禀告:"早朝时间快到了。"
    "传诏下去,今天的早朝停止,召丞相、御史、延尉、国
尉、大将军,及李斯、蒙武等人,酉时至内宫议事殿议事。"
    "遵命!"近侍退去。
    隔着房门,他听到近侍们在窃窃私语。他不禁笑着想:
     "近侍们也许认为苏夫人将我弄得太累了,不上早朝,还是我
登基后的第一次!"



                11


    直到天将破晓,秦王政总算朦胧睡去,谁知这一睡就睡
到了午后,起床后经过近侍服侍梳洗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精
力充沛。
    于是他到南书房召赵高带来他已拟好的朝廷百官表,以
及对李牧的资料搜集。
    只见百官表拟订周密,百官职权划分得清清楚楚,并且
直的隶属、横的连系都设计得非常巧妙,形成一道蜘蛛网似
的行政体制,而秦王就是坐镇中央的大蜘蛛,网上有任何动
静,蜘蛛都会很快发现事情发生点,迅速加以处理。
    秦王政不得不对这个儿时玩伴另眼看待,才知道他在中
隐老人那里学到不少东西,而赵高靠着名师加上自己的才智
和努力,也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他打发走赵高,细细地阅读李牧的个人资料。
    李牧,越国北边良将,常居代地雁门关,受到赵先王的
赏识,准许他自设官吏,统辖军政,边境及市场关卡税收,全
由他调配支用。
    他知道匈奴来去飘忽,骑兵的攻击力和机动力都非赵军
所能比,于是他告诫属下各将,凡遇到匈奴来袭,立即进入
壁垒自保,有敢擅自接战、贪功抓俘虏的,杀无赦!
    他每天只是杀牛宰羊犒赏士卒,加强迫射训练,多派间
谍和搜索部队,广设烽火台和预警设施。
    每当匈奴来袭,立刻下令全军退入壁内自保防守,这样
过了几年,匈奴每次来袭都是空手而归。但匈奴认为李牧胆
小看不其他,边关将卒也埋怨主帅缺乏勇气,让他们无法建
立功勋,在赵国军中没有面子。
    于是赵王数次派人责备李牧,李牧仍然自行其是,赵王
发起脾气来,将他召回,派其他人代替他的职务。
    过了一年多,匈奴每次来袭,新主帅就率军迎战,但每
次作战都不利,而且士卒伤亡惨重,民间遭到掳掠,损失太
多,赵人在边境也不能畜牧和做生意了。
    因此,赵王只得登门请李牧复出,李牧称病,赵王说:
     "又不要你服劳役,到边境上去养病都好,非你去坐镇不可!"
    李牧开出条件说:
     "大王一定要臣去,必须准许臣用以前的旧战略,臣才敢
去。"
    赵王答应了,李牧这才去复任。
    到了任上,李牧告诫部下一切照旧,经过几年,匈奴多
次来犯,又和以前一样毫无收获而归,匈奴始终认为他胆小,
很轻视他。但赵国士卒天天杀牛宰羊,多所赏赐,弄得自己
都不好意思,于是全军表示意愿,愿和匈奴决一死战。
    李牧这才挑选精兵,淘汰老弱,共选得车军一千三百乘,
骑兵一万三千人,富于战场经验、曾经立功受赏的步兵五万
人,能用强弓劲弩的优良射手十万人。
    他将挑选出来的人另行编组,针对匈奴的游击战术进行
布阵、迎战及追击训练。等军队训练完成,可行决战的时候,
李牧再用品敌之计。
    他派民众出关畜牧,人民满野,牛羊遍地。匈奴得到消
息,小股入侵掳掠,李牧命前军装败退却,匈奴满载而归。匈
奴单于得到报告,认为发大财的机会到了,率领全国徒众倾
巢而至。
    李牧采用口袋战术,中间诱敌深入,而左右包围奇袭,大
破匈奴,斩首十余万,匈奴襜褴族因之灭亡,东胡族溃不成
军,林胡族投降,单于逃亡到更远的北方。
    以后十多年,匈奴再不敢接近赵国边境。
    秦王政看完了李牧的资料,不禁掩卷长叹。
    赵国出的名将不少,老将廉岂不用说了,用兵如神,名
满天下,几乎没打过败仗。
    而马服君赵奢,以一田部收租吏出身,竟能以不到秦军
三分之一的兵力,大败秦军于韩国阏与,使得以后秦军听到
他的名字就胆寒,只有等他死后才敢向赵国用兵。
    但是,历代赵王都昏庸,喜欢听信谗言,最后逼走廉颇,
否则秦国长平之战不会胜得那样容易。
    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半数都投入战场,要是
惨败,甚或是两败俱伤的惨胜,秦国的命运就不可知了。
    现在又有一个李牧!
    将来要如何对付他?



                12


    在议事殿的御前会议中,秦王政首先宣布了两项重要任
命。
    任李斯为廷尉,除掌理刑狱以外,并负责对外情报间谍
组织的运用。
    任尉缭为国尉。
    任李斯为廷尉,众大臣没有话说,任尉缭这个人却大都
很陌生。
     "陛下,尉缭此人,秦国朝野都不熟悉,突然之间任为国
尉,恐众将会不服。"丞相王绾首先提出异议。
     "蒙武,"秦王政笑笑,喊着蒙武说:"你将尉缭的来历和
学识才能向大家说说。"
     "是,陛下。"蒙武站起道出尉缭的来历。
    尉缭,大梁人,曾在各国为客卿,才干为各国国君所激
赏,但他总认为各国君昏臣庸,积弱已久,不会有什么大作
为,于是来秦游说秦王政。
    他主要的说词是:"以秦国国势之强,各国诸侯的力量只
能看作和郡县相当,怕只怕诸侯联合对秦,出岂不意地突击
偷袭,这就是历史上智伯、夫差、湣王所以遭到败亡的原因。
所以希望大王不要爱惜财物,贿赂各国豪臣,打击扰乱各国
合纵的计谋,只不过花个三十万金,就可以灭掉各国了。"
    秦王为他说动,采用了他的计策,对他行以宾主之礼,衣
服饮食都和秦王一样,但有天尉缭却逃走了。
    别人问他,秦王对你如此之好,为什么你还要不告而别?
他的回答是:
     "秦王这个人啊,隆鼻,长目,鸡胸,豺声,少恩而虎狼
心,平时节俭勤奋,对人恭敬有礼,但将来得志后,亦会轻
易吃人。现在我身为布衣,没有担任官职,平时见到我亦执
礼甚恭,不过有一天他得到天下以后,所有天下人都会变成
他的奴隶了,这种人无法跟他长久相处,还是走了的好。"
    但和李斯一样,没等到出函谷关,就为秦国的缉捕系统
所扣留,经过秦王政一再的恳求,才愿留下为秦国效力。
    等蒙武简介了尉缭,复座以后,秦王笑着问群臣说:
     "各位卿家由此可以看出寡人唯才是用。"
    众大臣只有称是。
    这里面只有李斯和蒙武两个人明白,秦王这项任命其实
是想由自己确实掌握军权。
    以往无论吕不韦的人或者是宗室大臣担任国尉,因为和
统军将领都有深厚渊源,很容易发生嫪毐式的谋反事件。如
今任命与秦国毫无关系的尉缭就不会有这层顾忌,今后国尉
纯粹成为君王的幕僚,处理一些军政的日常事务,办理君王
交代的任务。
    接着秦王政将百官组织表交给丞相,由丞相召集有关大
臣修改议定后覆奏。
    以下是广泛讨论国事及议定出兵各国的战略计划。
    经过彻夜的提案和讨论,会议得到多个结论,其中重要
的有——
    第一,原则上今后只封爵位而不再裂土,也就是说,爵
位只是一种世袭荣誉,不再拥有土地和兵权,这是根本解决
天下的诸侯割据乱源。
    第二,全国实行郡县制,今后占得各国土地,依照秦国
制度办理。
    第三,建立全国服役士卒的抚恤制度,战死及伤残者给
予优厚抚恤及协助,并规定壮勇从军,家无男丁可从事农耕
者,应由地方政府协助其农耕,并免除田赋,以免军人在前
方作战有后顾之忧。
    这项决议交由骑射蒙武详细拟订具体办法和制度。
    第四,恢复重农轻商基本国策,限制外国商人不得在秦
购买土地,贷款农民利率由政府规定,商人不得以高利剥削
农民。
    第五,山林矿产盐铁全收归国有,地方政府不得私自租
卖给商人。
    第六,秦国货币因为各国通商频繁,形成混乱,今后限
由官方铸钱,各国货币及私人铸钱不准流通,这项制度今后
随着军事进展推行到全天下。
    第七,广设关卡,过关货物按成收税,以筹军费。
    其他还有多种措施,秦王政皆指定专人负责研究办理,并
拟订详细编组及实施办法覆奏。
    最后,会议讨论到平定天下的战略目标及出兵先后顺序。
中间有一场激烈争辩。
    有人主张先灭楚以增加国力,同时解决侧背之忧;也有
人认为先灭韩魏,再进军赵齐,免得后方遭到袭击;但秦王
政终于采用了李斯攻赵灭韩的建议,理由是赵国目前为中原
核心,攻取赵国,东可以取齐,北可攻燕,而和楚国因有大
河及长江的阻隔,楚想救赵亦不容易,秦军侧背都等于有了
依托。
    会议结束时,秦王政对群臣下达全国总动员令,无论军
费、后员、后勤支援及有关事项,全都要在半年内完成,预
定在秋委发动对赵攻势,再顺道灭韩。
    会后各大臣纷纷议论,大家已明白看出,秦王政不但野
心勃勃,有统一天下之志,而且要将所有权力全掌握在他手
中,今后无论三公九卿只是他的仆从,奉命行事而已。


                13

    秦王政早朝回来,到南书房用早餐,这是他一天中最幸
福愉快的一刻,因为王后总是会将早餐准备好,等着他一起
共进。可是今天他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几案上已放好了热腾
腾的早餐,可是王后满脸泪痕,似乎哭过。
    看到他来,王后慌慌张张地擦干眼泪,避席跪着接驾。秦
王政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难道一大早就又想起嬴得?有时
候他真不了解她为什么这么固执,无论他对她怎么好,都不
能攻占她为嬴得神主所保留的那一席之地。
    在坐下用餐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王后说:
    "玉姊,刚才你哭过了?大清早谁敢得罪你?"
    王后脸上此刻仍带哀伤神情,但一听他问,勉强微笑着
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刚才是看了一篇文章,里面举了个
故事作例子,我心有所感触,忍不住流了泪。"
    "哦,谁写的文章这样动人?"正在用餐的秦王放下玉箸,
     "拿来我看看!"
    "看你性子总是这样急,用完餐再拿给你看。"
    在南书房里,他们是纯粹的民间夫妇。
    "那先说给我听听,否则我就不吃了。"秦王政像幼弟似
地撒娇。
     "好吧,"王后笑着说:"一共有好几篇文章,是由韩国辗
转传过来的,作者不知是谁,但看笔调简朴却又雄辩,像是
古人所作。我刚看的一篇篇名为〈说难〉,喂,你吃啊,你不
吃我就不说了!"
     "好,我吃。"秦王政像孩子一样,赶紧吃了几口。
     "我是看到文章中所说的弥子瑕的故事,心有所感。"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看看你的感伤有没有道理。"秦王
政笑着说。
     "卫国的弥子瑕受卫君宠爱。有天深夜,弥子瑕听到母亲
病了,他要赶时间,虽然明知卫国王法规定,偷驾君车砍双
足,但他仍然驾着卫君的车子探母病去了。卫君听到别人告
发时,他反而说'弥子瑕真的是有孝心啊,为了母亲的缘故,
甘心犯砍双足的罪!
    有次,弥子瑕和卫君共游果园,他摘了一枚桃子吃,咬
了两口,觉得味道很好,顺手就将吃剩的桃子拿给卫君吃。当
时卫君很感动地说:'弥子瑕真是爱我啊,有好吃的东西就想
起了我!'"
    等到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卫君意为这两件事加罪于他,罪
名是:'曾经偷驾过我的车,又曾将食剩的桃子拿给我吃!'"
     "弥子瑕是男子,会引起你什么感伤?"秦王政摇摇头问。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男女都是一样的。"说着说
着王后的眼泪又出来了,她突然跪倒在地说:"大王对臣妾的
好处,臣妾是知道的。今天处处容忍,只不过不知道一旦爱
弛,又会加给臣妾什么罪名。"
     "玉姊,"秦王政赶快扶起王后,埋怨地说:"说好在南书
房我们是民间夫妇,怎么你又来这一套!文章在哪里?赶快
拿给我看。"
    秦王读到〈说难〉文中最后一段——

      天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
    鳞盈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
    之者能无撄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他坐着说:
     "这个作者倒是懂得游说的技巧,知道说服就要投君王所
好,要是遇到我,他就糟了,我根本不会让他猜中我的心意。"
笑着向王后说。
    等到他再读到〈孤愤〉、〈五蠹〉等篇,他不禁击案感叹。
他对王后说:
     "唉,真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我要是能和这个作者交
游,虽死无憾了。"
     "男女读书的着重点真是不一样,"王后坐着提醒:"作者
据说是韩国人,李斯也是韩国人,也许他会知道详细一点。"
     "对啊!"秦王政拍案,他转向侍立在门口的近侍说:"召
廷尉李斯来!"
    近侍立即退下传诏,王后笑着说:
     "看你急得这个样子,别人才下朝,你又找他来。"
    秦王政没有答话,专心去读他的书了。
    没等多久,李斯匆匆忙忙地赶到,嘴边还留着没擦干净
的用餐痕迹。他行礼说:
     "大王有何急事召臣?"
     "没有什么急事,倒是有几卷好文章请卿家来共赏。"秦
王笑着将竹简递给他,一边还说:"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
不恨矣!"
    李斯双手接过竹简,看了一下,笑着说:
     "大王要见此人不难,这些都是臣昔日同窗韩非的作品!"
     "韩非!"秦王皱着眉说:"何许人也?"
     "韩非与臣同时受业大儒荀卿,他的才华臣自叹不如。"
     "那好,卿家是否可为寡人请韩非来秦,秦国新改政令,
正需要这种人才。"秦王政高兴地说。
    李斯见到秦王如此欣赏韩非,突然内心有了警觉,他回
答说:
     "韩非患口吃,长于著书,写有〈孤愤〉、〈五蠹〉、〈内外
储〉、〈说林〉、〈说难〉等十余万言,却拙于说话,恐怕见到
人会失望。"李斯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话说得这样快。
     "寡人有这个耐心听他结结巴巴地说话,"秦王政注视着
李斯,神情有点怀疑:"再不然,请他为寡人著书建立行政制
度有何不可?"
    李斯看秦王神色不对,赶快又启奏说:
     "大王急着要见他,本来不重视他的韩王可能因此想留着
自用,而不肯放人。"
     "我会下令桓将军,要他加紧攻韩,韩王想谈条件,就派
韩非来。"
    秦王政哈哈大笑,李斯也陪着笑,但内心总有一个疙瘩
在。只有王后看到秦王的骄态和李斯的勉强样子,在一旁暗
暗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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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一团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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