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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秦始皇大传--1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7:36 1999), 转信

第十六章  良将李牧


                1


    秦王政及王后在南书房接见蒙武夫妇。
    蒙武在韩地军中奉召,日夜兼程赶回咸阳,刚回到府中,
还未来得及休息,秦王政的使者就到了。
    在各人行礼完毕就座以后,秦王政带点歉意地对蒙武夫
妇说:
    "蒙卿夫妇久别团聚,还未细叙别后种种,就将贤伉俪请
来,是有点杀风景,但情况紧急,寡人能早一刻见到蒙卿,寡
人就早一刻安心。"
     "陛下如此说,蒙武怎么担待得起!"蒙武感激地说:"杨
将军兵败番吾,臣是知道了,不知陛下紧急召臣,有何差遣?"
     "寡人想派你去一个地方,担任一项你曾经担任过而且做
得很好的任务。"谈到此秦王含笑止住。
    蒙武看看妻子齐虹,只见她面有难色。蒙武暗暗奇怪,前
次齐虹自动请求要去赵国,这次怎么突然好像不愿意起来。
    果然秦王政也看出齐虹的神色不对,他转向她说:
     "不错,寡人想派贤伉俪去赵国游说郭开,表妹有什么为
难之处?"
    王后和齐虹在一起,常呼她表妹并不稀奇,听到秦王首
次这样称她,她不禁身心俱震,有如遭到雷殛。她明白君王
口中越甜,内心越毒,这样称呼她是要她非卖命不可。
    她心中有话想说,但是开不了口。
    蒙武见秦王称自己妻子表妹,也是胆战心惊,不知是福
是祸,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秦王久等不到她的回话,脸上已现出怒意,他终于忍了
下去,和言悦色地又问:
     "表妹前次自动请去,寡人为了你们新婚,不忍破坏你们
新婚愉悦,所以不准。如今寡人有请,表妹怎么为难起来了?"
    这时期虹不得不答话,她语词诚恳地说:
     "臣妾前后矛盾,难怪大王生疑,实际情形是上次只要调
开李牧,臣妾自认不需要经过郭开就可办到。如今李牧已成
为灭赵最大障碍,非置于死地不可,而李牧目下王宠正隆,要
除掉他,只有郭开这条路可走,可是郭开……"她又说不下
去了。
    这时一旁久未开口的王后,附耳对秦王说了几句话,秦
王击案仰天大笑,他说:
     "这不是正好吗?"
    齐虹面有愠色,但不敢说什么。
    只有蒙武弄得一头雾水,坐立难安。
    王后笑着对齐虹说:
     "表妹,你和蒙将军都不是小儿女了,这次结合也是两人
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你不愿
说,让我来帮你说。"
     "表妹!"齐虹想制止王后,但秦王政在座,不是撒娇的
时机。
     "其实也没什么,"王后对着蒙武说:"郭开一直垂涎于表
妹,他们虽从小认识,郭家和她姑丈家也是世代通家之好,但
表妹一直讨厌他人品猥琐,从不假以颜色。只是他死缠活赖
始终不死心,直到表妹嫁人……"
    齐虹在旁不断用眼神祈求王后别再说下去,王后也只能
说到此为止。
     "这对工作不是更为有利吗?"秦王政目光注视着蒙武说。
    就在蒙武要答话时,忽然有近侍来奏:
     "燕太子丹求见!现在在偏殿等候。"
     "告诉他寡人正在议事,没有时间见他!"秦王政皱了皱
眉头说。
     "奴婢已对他说过,但他坚持要见。"近侍又禀奏说。
     "有什么事,大王就出去接见一下,臣妾可以陪表妹夫妇
聊天等着你回来。"
     "不见就是不见!"秦王政在蒙武夫妇那里所积蓄的怒气,
藉机发泄出来,他对王后说:"你不知道这个人多讨厌!他仗
着他父王和先王那段交情,凭藉寡人和他幼时在邯郸相处过
一段时间,整天缠着我要对不侵燕提出保证,口头不行还要
书诸文字,寡人真给他弄得烦死了!而且每次说见就一定要
见,好像寡人是他家奴婢一样。"
    他越说越火,当他看到近侍犹跪伏在地等候答复时,他
大声叱喝说:
     "你没听见寡人的说话吗?不见,要他滚!"
    近侍吓得脸色苍白地退出,相信他也不会给燕太子丹好
脸色看。
    "其实你应该接见他,安抚他几句,"王后委婉地劝谏:
     "秦国少一个敌国,攻赵也比较容易些。"
    "不知为什么,寡人一见到他就烦,任何事都谈不上来!"
    蒙武夫妇看到秦王政发脾气,有点惊惶不知所措。他这
种反常的反应只有王后心里明白,可是不能说出来。
    秦王政对邯郸的童年回忆是两极化的。他怀念和她两小
无猜携手同游的时光,也忘不了那段日子里所遭的侮辱创伤。
到如今,他还常在梦中和那些恶少打架,每次都是惊惧地哭
叫流着冷汗吓醒过来。任何强者在噩梦中都是如此脆弱!他
总是像个受惊的幼儿,钻进她的怀里寻求抚慰。
    她怀疑,秦王政从不留任何姬妾过夜,是否和这有关?他
不愿这些女人见到他这副孤独无依的软弱相。
    每次他神定以后都会咬牙切齿地说,等到他征服赵国回
到邯郸,他要好好算这笔帐,另加那些贵妇人对他母亲所有
的欺凌!
    燕太子丹是否知道,他每次来都会勾其他的噩梦,以及
那些噩梦似的回忆?
    蒙武夫妇见秦王政发怒,不敢再逆批龙鳞,只有主动答
应。齐虹无奈地说:
    "大王差遣,虽赴汤蹈火臣妾也不敢辞!"
    "蒙卿不方便去,"秦王政突然又改变主意:"因为蒙卿自
从完成联齐任务后,纵横外交之才已名满天下,此去目标太
大。"
    "臣一切听大王差遣,在咸阳稍待几天,臣就回去韩地军
中。"蒙武一千个震惊,一万个无奈,可是不能表露出来。
     "表妹聪敏过人,加上邯郸是她生长旧地,关系又多又好,
蒙卿不必担心。"秦王政此时面色已变得和悦:"你也不必回
军中,留在朝中主持间赵的事,这样你们夫妻可以一直有联
络。"
     "臣妾做事,臣倒是放一百廿个心的。"蒙武挤出微笑回
答。
    秦王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着对齐虹说:
     "寡人恭喜你有个这样好的丈夫,其他不说,就凭他生平
不二色的操守,就不知羡杀多少王室金枝玉叶。当年他先妻
过世,王堂姊长公主托寡人暗示,有意下嫁,他都以居丧心
情不好拒绝了,最后还是由表妹你得到,你真是福气好!”
     "臣妾这次去赵若有不测,长公主仍然可以下嫁,"齐虹
故作大方地笑着说:"不然臣妾愿意退居侧室。"
    蒙武不敢插嘴,幸亏王后在一旁打圆场,她笑着说:
     "你们还要谈间赵的事,不要节外生枝!"
    接下去他们讨论了一些行动细节,蒙武夫妇拜辞。
    深夜,廷尉李斯来报,燕太子丹已逃出咸阳,往函谷关
方向轻仆简从而去,现在追缉中。
     "不要管他,"秦王政想了想对李斯说:"让他去!"


                2

    蒙武夫妇回到府中,途中车上,齐虹始终神色凄然,不
发一语。
    蒙武这次回来,原本是久别胜新婚,加上他平日待下人
宽厚,府中上下充满欢欣气氛,这样一来,两人的心情就像
在暮春三月突然掉到冰窖似的,心寒而无奈。
    侍女们不需齐虹的吩咐,就将卧室布置得像新婚洞房一
样,新红色锦被,新琉璃吊灯,一切摆饰全用他们新婚当天
用的,而且排的位置都丝毫不差。
    更可爱的是,她们还点上一对大红蜡烛,几案上摆着两
副象牙箸、银壶玉杯、银调羹,上面都贴着"小别胜新婚"的
红绢剪成字样。
    齐虹见到这种场面,忍不住卟哧笑了,她说:
     "都是你平日惯坏了她们,胆敢调侃起我们来了!"
     "冰河终于解冻,"蒙武欢欣地说:"她们不能说没有功
劳!"
    齐虹要侍女送上小菜退出后,她亲手将玉杯注满了酒,举
杯长叹一口气说:
     "侍女们不知内情,个个欢天喜地,怎知道小别新婚酒竟
又成了离别酒,武郎,干!"
    两人碰干了,齐虹正色地说:
     "郭开贪财好色,贱妾此去,前途难测,尤其他知道我已
嫁给了你!"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既然主上留我在咸阳主持这件事,
我们会联络不断,彼此的安危和行动都会很清楚。"蒙武安慰
她说。
     "再喝一杯!"齐虹又举杯敬蒙武:"相信我,即使是死,
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蒙武听到她这样说,脸上显出一片悲伤,换成他沉思起
来,室内空气变得很僵。
     "真的,不要以贱妾为念,"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秦
王明知道我和郭开的这种复杂关系,偏偏要逼我去,要不是
王后一再向我解释,长公主的事已成过去,我真会怀疑,秦
王是否为了他堂姊,有意将我往虎口里送!"
     "你怎么这样说?"蒙武不得不开口说话:"别说那个长公
主又老又丑,就是美若天仙的幼公主,蒙武说不动心就不动
心!"
     "长公主丑?"她不禁笑起来:"骗别人可以,别忘了我经
常和她在王后那里见面,虽然谈不上美若天仙,比我可有女
人味得多!"
     "美丑本来就是件乐山乐水因人而异的事,喜欢就是美,
不喜欢就是丑,就拿长公主来说,别人说她严肃端庄,气度
雍容,在我眼中却是一派做作,见了就想吐!"
     "不要背后将人家说得这样不值一文钱。"齐虹格格地笑
起来,又敬了蒙武一杯酒。
    但女人情绪说变就变,她喝下这杯酒后,突然神色变得
悲起,带点哽咽地说:
     "武郎,你要相信我,到赵国真要有什么,我不会对不起
你,我宁愿选择……"
    她"死"字未说出口,蒙武已将她拥入怀里,用手蒙住
了她的嘴。他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秀发,口中喃喃说:
     "不要说死,为主上,为秦国,你不管受多大委屈都得活
下去。西施为了越国,可以献身吴王夫差,范蠡日后对她一
样敬爱。"
     "我没有西施那么坚忍,"她倒在他怀里,泪如泉涌:"再
说秦国不是我的祖国,秦王也不是我的主上,你生在秦国,也
许可以将秦国当成祖国,你受秦王知遇,也许应该认为他是
你的主上。但我不是,我被迫为秦作间,出卖祖国这多年,我
已经恨死了秦国侵略成性,秦王当然也包括在内。"
    蒙武一时语塞,只能用嘴吻干她的眼泪,却不知越吻越
多。
     "我是为了你,武郎,我愿意被迫做我不愿做的事,完全
是为了你!"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为了天下人,"他在她耳边亲吻着说:"为了天下万世太
平,百姓永不再受战争之苦!"
     "好吧,我会尽量用你的话来蒙骗自己。"她深情地注视
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我内心还是知道是为了你!"
     "我相信,你肯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蒙武也变得情绪
冲动起来。
    他将她抱扶成为长跪姿势,举杯向天说:
     "愿上帝和列祖列宗明鉴,我蒙武发誓,无论如何情况下,
我都不会负齐虹吾妻!"
    他们紧紧拥抱,半晌,蒙武突然说:
     "你既然不愿到赵国去,我们去向主上告病。"
     "他不会答应的。"她摇摇头。
     "我们弃职出走!"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你到现在还不了解他的性格?顺他,
他会当你是稀珍异宝,爱惜唯恐不及;逆他,他会视之若寇
仇,不彻底毁杀,绝不甘休。"
    蒙武亦不禁惘然。
     "不要想那样多了,我只要你答应无论听到什么传言都要
相信我!"
     "我会的,我刚才不是发过誓了吗?"
     "那你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天下太平后,我想像范蠡一样,带你到一处山
明水秀的湖边——不,也许海边更好——隐居起来……"
     "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眼前我们只有十天的假期,还不
赶快享受!"她格格轻笑。
    他接连两挥,熄灭了两根红烛火。


                3

    齐虹抵达邯郸,住进姑妈——亦就是公孙玉舅妈——家。
    她发现到,离开邯郸十多年,邯郸的变化真大!新的巨
宅高楼纷纷建起,有如雨后春笋;廿多年来未直接遭到战火
的蹂躏,新生一代早已忘了战争是怎么回事,但边境上不时
传来的战争消息,促使这些年轻人有了"不知明天"的颓废,
他们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条。
    有能力赚钱或贪污搜刮的巨贾显要,拼命想法子赚钱搜
刮,得到的钱有的在穷乡僻野另用姓名购置产业,准备赵国
亡国,就躲到乡间养老。
    有的怕国内不可靠,就到国外置产。其中部分人认为齐
国和秦国一向友好,秦军不会打到那里去,纷纷到齐国买盐
田,投资矿产。部分人觉得齐国人畏战,将来赵亡以后,秦
军顺势就可轻易灭齐,所以齐国并不可靠,而楚国强大,民
性强悍,兵强马壮,可与强秦一拼。因此他们又将用尽各种
恶劣手段搜刮来的钱,转投资到楚国的土地、木材和矿产上。
    他们人在赵国,心早就放在凄楚,一心只打算怎么亡国,
亡国后该怎么办,却从未想赵国仍然完整,只要在上者不贪
污要钱,武将不贪生怕死,大商巨贾不囤积居奇,操纵市场,
不投机炒地及垄断土地,使得农村破产,贫者连食糟糠都求
之不得,赵国仍然是有希望与秦一决雌雄的。
    因此,李牧连破秦军,并没有给这些人带来真的信心和
振奋,潜意识他们还讨厌李牧,因为他扰乱了他们的移民计
划,在将资金转出去的时候,又会多一份考虑。而且赵国要
是不亡,岂不是显得他们以前的高瞻远瞩都是仆人和吓唬自
己的,岂不是会突显他们的愚蠢?
    所以,赵国民众将李牧看作是英雄,是上天派来救赵国
的神人,而在这些人眼中,李牧只不过是一时侥幸,突击冒
险,战败了永不可败的秦军,他实际上只是一只奋臂挡车的
螳螂。
    齐虹也发现到,时隔十多年,邯郸仍有它一些毫未改变
的规律。
    富者越富,穷者越穷。
    贫民窟依然肮脏杂乱,范围依然愈来愈大。
    伤残士兵仍然流浪街头乞讨,只是其中参加过长期之战
的都已白发苍苍,近三十年来的日子,不知他们怎么活过来
的。
    大户人家的声色犬马、丝竹笙歌,市井的灯红酒绿、寻
欢买醉,夜夜处处,不夜的邯郸依旧。
    尤其是赵王迁登基以后,他母亲原为歌伎,他血管里流
着母亲音乐的血液,他不但喜欢音乐,而且是深通音律,谱
曲填词,所得新作,莫不在邯郸家家传歌,随之传遍天下。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吹草偃,上行下必效,赵王喜
欢音律声色,赵国朝野上下也就莫不嗜声色若狂。
    大敌当前,除了前方士卒外,全国听不到抗秦的言论和
呼声,满耳都是凄凉的赵曲和靡靡亡国之音的郑风。
    齐虹看到这些情形,心里非常矛盾。她预测这次任务不
会太困难,威胁利诱,向郭开提出秦王的保证,亡赵后会给
他优于现在的待遇和官职,郭开应该会很快就范。但她也为
赵国难过,这里到底是她生长的地方,她对赵国,尤其是邯
郸,真有一种难言的深厚感情,何况赵齐唇齿相倚,唇破齿
寒,接下去就是齐国——她的祖国!
    齐虹在邯郸拜访了亲友故旧,连络上原先珠宝店的旧属,
这一趟下来就是两个多月去掉了。
    只有两个最主要的人她没见——
    郭开,她等着他得到消息来找她。
    赵悦,这位秦王临行前交代的赵国地下领袖,非必要她
不想惊动他。他太老了,托他办事,他一定会交代底下,这
样太过招摇,惊动太多的人。
    果然,有一天,郭开托她姑父带信,说是她来邯郸两个
多月都不去看看他,是否忘了故人?



                4


    郭开为了表示权势和财富,有意在大厅接见齐虹。
    齐虹只是带了一婢一仆,乘着双驾安车来访,他却开正
门迎接,护卫兵卒由大门一直排到大厅阶下,整整好几百人。
    容纳得下百余席案的大厅,粗梁巨柱,雕刻精致,四周
墙壁上更画着巨幅的壁画,全是出自名家手笔。
    席案四周壁边全摆着奇花异草,远远看去一片翠绿,就
像置身于花园当中。
    厅中尽头今天只放了两副席案,显然他将她当作最亲密
的贵宾,不想找其他人作陪。可是在厅中伺候的男仆超过十
人,排列在他身后的燕瘦环肥佳丽不下二十余人,个个都锦
衣绣袍,盛妆全饰,摆明是向她示威的。
    分宾主坐下之后,十几年不见,免不了要互相仔细打量。
    郭开十几年来,官做得更大了,如今身居上大夫御史之
职,但因陪赵王吃喝玩乐,随时都伴随君王,赵王对他言听
计从,实权超过丞相。
    可是他那副尊容却一点都没有长进:尖头鼠目,猴腮猪
嘴,下巴戽斗向前突出,身高不满六尺,却装出一副巨人相,
说话都是眼看着天不可一世的模样,三十五、六岁的人,却
表现得老气横秋。
    "贤妹来邯郸两个多月了,为什么都不来看看愚兄?"他
首先责难。
     "小妹的意思是先处理好一些杂务,然后专程拜访,想不
到兄长先见召了,我这不是已奉召来了么?"有事求人,她心
中作呕,表面上却不能不笑。
     "听说你嫁了一个好丈夫。"郭开语其中嫉妒多于恭贺。
     "唉,谈不上好坏,"齐虹叹了一口气,装出一副受委屈
的可怜相:"表面上再好,性情不合,说什么也是假的。"
     "所以你就到邯郸散心来了?"郭开眼睛发亮,似乎闪烁
着无穷希望。
    齐虹看了,心里感到高兴,看样子他对她犹未忘情,男
人就是这么贱,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她故意看看他身后排列的二十多个女人,中间的确有几
个称得上丽质天生,天香国色,而且年纪又轻,不会超过二
十岁,她这个三十多岁已嫁过两次的半老女人真是无法与之
相比。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似乎要将她活剥生
吞,对后面那些女人却不屑一顾。
     "贤妹不必看了,都是些庸脂俗粉。"他半是客气地说。谁
知他这一说竟引起身后这些女人的抗议,有人小声咕哝,也
有人叽叽喳喳地当着客人面议论起来。
    他这句话像是顽童用棍子捅翻了蜂窝,照情形看来,他
对这些女人也不是驾御得很好。
    她不明白赵王迁看上他那一点,竟如此宠信他。赵王是
天下闻名的美男子,琴棋书画,跑马射箭,样样精通,可说
是每个赵国少女的梦中情人,偏偏喜欢一天到晚和这样丑陋
的男人混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也许他是想利用郭开的丑
更为突显他自己的美吧!
    这些女人的嘀咕嘈杂,使得齐虹不得不转移视线,改变
话题。她指着厅内周围的那些奇花异果说:
     "时值严冬,兄长还能找到这多长绿花树,真是难得!"
    她这样说不打紧,只见郭开仰首哈哈大笑,身后那些女
人也以袖掩唇窃笑。
     "我说错话了吗?"齐虹不解地问。
     "亏你还是珠宝世家,连这些人造花草都看不出来。"郭
开又是一阵大笑。
    齐虹起身仔细一看,这些盆栽除了几颗冬青以外,的确
全是些人造物。它们以金做枝干,外包绿色丝绢,花叶有的
竟是翡翠和红蓝宝石点缀而成,其中更杂有五尺高的完美珊
瑚树。
     "手工之巧,连我这个珠宝世家的人也要叹大开眼界!"齐
虹衷心赞美:"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中原工匠都做不出来,乃是来自西域的礼品。西方沙漠
很难看到绿色,他们喜欢用人造花草点缀篷幕,不过像这样
贵重的却不多。"郭开得意地说。
    齐虹回座,正在为难,今天这种场面如何谈到正题,不
如改日再来。只见一名总管模样的家人,匆忙地走进来,附
耳对郭开轻言了几句,郭开皱着眉头听完,坐着对齐虹说:
     "刚才是大王使者来过,传话愚兄今晚进宫,大王要赐宴
前方回来的军使,要我作陪。"郭开语话中掩盖不住他的得意。
     "那我改日再来吧。"齐虹想乘机告辞。
     "那怎么成!贤妹难得来,多年不见,我们应该有番畅谈,
大王的宴会酉时才会开始……"
    他还未说完话,那名总管又进来报告,大概又是有什么
人求见。
     "今天不见客!"郭开看了看齐虹说:"贤妹,我们另外找
地方谈!"


                5

    在郭开专供机密议事的密室里,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郭
开并不笨,他明白齐虹肯一召即来,一定有事要和他谈,而
且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摆场面给她看,什么时候该谈论正事。
    密室同样是设备精致,和他的人一样,华贵却带着俗气。
     "今天我来,半是奉召,半是为了有点事要和兄长商谈。"
齐虹在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
     "愚兄人虽长得丑,但心生得玲珑,否则怎么会得到大王
如此宠信?我知道你来一定有要事。"郭开笑得很得意。
     "我奉秦王命和你商谈。"齐虹熟知郭开的个性,她不直
接点破,他不知又会拖到什么时候。
    果然,郭开吓得全身一震,他支吾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和妹婿相处不太好,到邯郸来是散散心
么?"
     "和夫婿处不好来散心是真的,奉秦王命来谈事也不假。"
齐虹娇笑地说。
    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郭开只要看到她这种娇笑,就
会看得发呆、丧魂落起。好久他才定过神来,奸笑着说:
     "赵秦现处于交战状态,我身为赵国大臣,你不怕我将你
抓起来?"
     "你不敢,"她仍然保持微笑:"你也舍不得!"
     "嗯,不是不敢,是舍不得。"他的眼神中混合着爱和欲。
     "舍不得也是不敢,"她纠正他说:"别忘了你拿了秦王多
少好处!"
     "好处,嗯,好处。"郭开有点不安:"说吧!这次秦王找
我有什么事?"
     "除掉李牧!"
     "像上次那样调开他?"
     "上次调开,这次不又来了?想办法斩草除根地杀掉他!"
     "事情太难,恐怕办不到。"郭开习惯性地抓头。
    他抓头的动作使她不禁回忆到儿时。郭开小时是癞痢头,
痒起来就拼命抓,总是抓得头上脓血淋漓,说有多恶心就有
多恶心。但偏偏老是喜欢缠着她,时时跟在她后面。
     "以你在赵王面前的宠信,这件事并不是办不到,而是看
你肯不肯尽力。"她是在奉承他,一半说的也是真话。
    得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称赞,在男人来说是最值得骄
傲的事,郭开心痒难抓,只得又抓头。
     "头上还长得有东西?"齐虹装得关心地问。
     "哦,没有,没有,"郭开笑得像儿时般尴尬:"早就好了,
早就好了!"
     "怎么样?"她又追问。
     "嗯……"他沉吟着:"赵人视他为神明,赵王待他如擎
天栋梁,短期间动不了他。而且前次告他私自征税,税收不
缴国库,这次他出马是赵王答应他,战区内的税由他统筹统
收,全拨作军费和民政补贴之用。赵王也派人查过,李牧的
确廉洁,身无余钱,家无私产,连七十多岁的老母都由经商
的长兄在奉养,他本身妻子早亡,没留下儿女,他也未再娶,
像这种毫无牵挂、又臭又硬的家伙,实在是个苍蝇都无缝可
钻的铁蛋!"
     "那小妹只有回咸阳了,兄长都没有办法,别人想必更没
有办法了,小妹现在告辞。"齐虹作势行礼要走。
     “慢着,慢着,"郭开连忙阻止她:"再难的事总是有办法
可想的,贤妹先回座,从长计议!"
    她坐下来,两眼注视着他,等他说话。
     "秦王给我什么好处?"他认真地说。
     "只要事成,随君开价!"
     "财物我已不感兴趣,目前我已够多。"
     "亡赵以后裂土封你,官位必在你如今之上。"
     "那是以后的事,再说裂土而封,只是说说罢了,秦国本
身将军建功,如今都不封了。"
     "亡赵后保证你和你家族、门人,以及一切与你有关的人
之生命财产安全。"
     "这是不花钱的保证,"郭开讥讽地哈哈大笑:"赵国只要
有李牧在,秦灭不了赵,再过几年,秦只怕会被赵所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牧手上还另有法宝?"齐虹大吃
一惊地问。
     "不告诉你,事关国家机密。"郭开半真半假地说。
     "那多谈无益,小妹只有告辞了。"
     "等等,等等,"他急忙阻止:"老实告诉你也没有关系,
李牧正计划训练一批职业武士作为统军骨干,三年以后赵国
军队的战力,要教天下人刮目相看!"
     "别扯这样远了!说说你的条件。"齐虹听了他的话,心
里又矛盾起来——李牧是良将,她这样陷害他,日后良心如
何得安?
     "第一,给我时间!"
     "多少时间?"
     "很难说,至少三年。"郭开比了比手指头。
     "至少三年?为李牧训练出一批人亡秦国?"
     "短期间实在没有办法,要想彻底除掉他,只有让他意图
谋反,这要慢慢搜集证据——也许说制造证据比较恰当些
——慢慢在赵王跟前进言,才能有效,否则赵王怀疑到我,结
果适得其反。"郭开不慌不忙,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越快越好,最多三年。"齐虹想到秦王政说在韩魏有事,
多耽搁一点时间应该没有关系:"还有第二呢?"
     "贤妹住进我府中来,遇事也好就近商量。"郭开色迷迷
地说:"而且事成以后要答应我……"
     "这不可能的。"齐虹一口回绝。
     "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
    齐虹怀疑地看着他,这不像他平日死缠活赖的作风,她
想翻脸,但一想想除去李牧,也只有他帮得上忙,她只好委
婉地说:
     "我住在姑妈家还不是一样。"
     "那才不一样呢!"他笑着说,小时候贼头贼脑的样子又
出现了:"住我这里,我天天可以看到贤妹,办起事来会快些,
否则我事多,说不定就忘记了。"
    她再一想,住在她姑妈那里太久,是会引人品疑;住到
他这里来,只要自己留意,他也不敢怎样,身边却听到他又
在说:
    "我不敢冒犯贤妹的,我会收拾一个别院安顿你,你可以
带自己的佣人品女来,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住
得舒服一点比较好。但事成以后,你得……"
    "好,我答应,同时也感谢你的操心,"她勉强微笑说:
"但我不希望待这样久,你要尽快,还有什么条件?"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当然秦王答应我的那些条件,还是要保留的。"他贼嘻
嘻地笑着说。
    接着他们交换了一些消息,讨论了行事细节。
    齐虹留下吃了晚饭才回,约定第二天就搬进郭开府中。



                6


    在这段时间,秦王政并未闲着。
    得到蒙武转报的赵国情报后,对等待三年的时间,他一
开始也是不耐烦。他命杨端和与王翦两面发动攻击,全遭到
李牧巧妙的击退,而且用的都是极弱势的兵力。
    秦军想找赵军主力会战,就是难以找到,一个不留神,李
牧的部队却突然集中,歼灭了秦军的小部队。他用品兵来真
如《孙武兵法》上所言——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至,击其
尾则首至,击身则首尾俱至。
    赵军旗兵更是飘忽,急速无定,防不胜防,连最善用敌
后突击战术的李信也大感头痛。李信如今已是王翦麾下的骑
兵都尉,率领三万轻重骑兵,但遇到李牧神出鬼没的骑兵运
用,他也是一筹莫展。
    这些和赵军接战多年的秦军老将,也全都奇怪起来,原
来怯懦、行动缓慢、动不动就整批投降的赵军,在李牧的指
挥下竟脱胎换骨地完全变了!不但个个骁勇善战,而且都宁
死不降了。
    更可怕的是,李牧将边境上的农民都组织起来,每隔段
距离就设置一座烽火台,事先规定好的信号不但能报告有敌
入侵,而且连敌军的兵种和兵力,都能以烽火的种类和数目
报告得清楚确实。只要秦军有任何行动,李牧就能很快发现
敌踪。
    秦军只要一进入赵境,就像进入泥淖一样,随时会遭到
民兵的攻击,其中甚至有很多老人、儿童和妇女,水源遭放
毒更是常有的事。以前秦军喜欢到赵境作战,因为赵国民间
普遍较富裕,攻占以后可以饱掠一番,如今进入赵境,随时
有遭到袭击和中毒的可能,秦军人人视赵境为鬼域。
    连次遭到挫折的结果,秦王政只有下令停止攻击,耐心
等待齐虹的成果——除掉李牧。
    但他并没完全闲着。
    十六年九月,秦发兵接收韩南阳地区,将这个地区改成
诸县,正式成为秦国的一部分,男子全编成年籍册,抽丁至
秦军服役。
    十六年十月,魏王在秦军的压迫下献出雍地,秦置为郦
邑。
    十七年,内史韩腾攻韩,俘虏韩王安,整个灭了韩国,将
所有领土收为颍川郡。
    这一年秦国内部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关中地区大地震,百姓伤亡甚重,财产损失无法
计算。
    接下来是令秦国朝野上下都敬爱的华阳太后去世,当然
最伤心的是王太后,她们平日处得就跟母女一样,没有华阳
太后的提携,她和秦王政就没有今天。
    但华阳太后的死,秦王政却没有太大的伤悲,他的注意
全被国事所吸引。
    他按照祖制让华阳太后的遗体和孝文王合葬,原先筑陵
的时候,早就为他们预留了那个位置。葬礼之盛大,各国派
代表哀悼,更是不在话下,尤其是韩王安还为她披麻带孝,行
孙辈礼,被俘君王命运如此,也无话可说了。
    接着是更大的灾害,秦国全境都遭到蝗虫的袭击,很多
地区刚要成熟的麦子全被啃食一空。蝗虫来时,乌云似的遮
蔽天日,啃食庄稼草木的声音有如万千架织布机,但在转移
目标飞走时,整个大地就没有留下一点绿色,庄稼草叶全都
一扫而空。
    今年的饥荒是闹定了!
    不过,他和王后并不是完全没有喜事,十二月他们生了
个儿子,取名为胡亥。
    当然最痛苦的还是蒙武。齐虹为了工作,不得不进入狼
窝,时时与垂涎她已久的色狼为伴,而且时时有谣言传来,齐
虹和郭开常常成双作对的出入,参加各种宴会。由于郭开没
有正室,要是招待宗室显贵夫妇同时参加的宴会,齐虹还代
行女主人的角色。
    不过,唯一使他安慰的是,他们之间书信往来还是不断,
除了情报资料以外,齐虹和他也以诗来表示对对方的思念。
    他在今年春天,就曾写了这样一首诗给她——

      渭上冰解,
      陌间花开,
      千思百问,
      卿何时归?

    所得到她的答复是——

      子规夜啼,
      日日思归,
      雪山阻隔,
      君且勿催!

    这样一来,李牧不除,她真的没有归期了。
    他和秦王政一样,焦急地等着事情的发生,不过秦王政
是为了征服,他却是为了爱情。
    十七年年底,他们等待的事终于发生了。



                7


    宫外下着大雪,室内未生火,寒冷的程度比室外好不了
多少。
    修长儒雅的李牧,全身甲胄危坐在正中席案上,他的一
双卧蚕眉紧皱,单凤眼微闭,陷入了沉思。他刚接到赵王的
诏命,召他和副将司马尚回朝任职,将军和副将职务由赵葱
及颜聚接替,人已在途中,先命李牧准备交接事宜。
    左侧席案上坐的是副将司马尚,他容颜苍老,头发花白,
中等身材,乃是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曾参加过长期之役。他
此时也是神色仓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在侧坐的则是一名年轻裨将,乃赵名将廉颇的儿子廉越,
他生得一张国字脸,隆鼻海口,如今是满脸充满愤慨。
     "数年经营,废于一旦。"李牧抚摸着三绺清须,长长地
叹了一口气。
     "末将早对将军建议过,要提防郭开这个小人,必要时也
可用点钱财敷衍一下。"司马尚哭丧着脸说。
     "现在说这些已没有用了,司马将军,郭开富可敌国,我
们怎样送,也满足不了他,"李牧笑着安慰他说:"再说我们
征收的都是民脂民膏,用在国防抗秦上是应该的,怎么可以
用来填郭开那人永远填不满的贪婪之洞!"
    廉越接着声如洪钟地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郭开诬告我们造反,我们就真
的反了吧!相信全军士卒和战区百姓都会拥戴将军的!"
     "那怎么可以?这岂不是弄假成真,反而给郭开诬中了
吗?"李牧摇摇头。
     "这些年来,将军一直表现忠诚,为什么主上还是会听信
郭开那个小人的谗言?"司马尚沮丧地说。
     "莫提那个昏君了,整日醉生梦死,声色犬马,狂欢彻夜,
什么时候来过战区,看看士卒和民间的劳累疾苦!"廉越气愤
填膺地吼着说。
     "廉越,不要这样说主上,"李牧苦笑了笑:"所谓檐水日
滴,阶石为穿,屋檐滴下的雨水虽然无力,但天长日久,阶
石仍然会滴成孔洞,何况郭开日夜都陪侍主上,进谗言的机
会太多了,主上怎么能不信?再加上那位赵悦老先生,不知
为什么帮我的倒忙,发动邯郸市井人物、战区百姓为我请愿,
说我功劳太大,武安君已不够,应该封侯裂土,增食邑为二
十万户!"
     "赵悦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司马尚问。
     "管他是好意还是恶意,总之害惨了我们!”廉越粗声粗
平地插口。
     "商人无祖国,利之所在就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市井
豪侠更是无祖国,只要能生存,随处都是依附寄生的地方。赵
悦是秦王政的养外祖父,他想将他的地下势力渗透天下。有
这两个原因,当然他会帮秦国的忙。"
     "我曾建议将军注意来自秦国的那个女间。"司马尚叹口
气说:"将军总认为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不怕一切妖魔鬼怪,
想不到还是栽在她和郭开手上。"
     "我不是没有注意,"李牧带点歉意地对司马尚说:"只是
无法抵抗。每次我回朝述职,我都会暗示明告地提醒主上,众
口铄金,曾母虽贤,连闻三次曾参杀人,也会弃织夺窗而逃。
何况主上对臣之知,不如曾母知子深,而会进谗的绝不止三
人,也不会止于三次。"
     "结果仍然如此!"司马尚摇头。
     "将军准备如何做?"廉越问:"赵葱和颜聚几天内就会抵
达。"
     "传令下去各军准备交接没有?"李牧问廉越。
     "今天上午已传令下去了,"廉越回答:"只是军心似乎有
点不稳。"
     "主帅交替,士卒情绪浮动,这也是人之常情,"李牧笑
着说:"我以前在边塞守关,遭谗调开,最后还不是复起?前
次封武安君调右丞相,也是明升暗降,夺我兵权,但到秦军
入侵时,不是还要用到我吗?"
     "这次可不一样,"廉越说:"据末将得到的消息,郭开想
置将军于死地,兵权一交出就会收押,罪名就是谋反!"
     "我李牧十六岁以良家子从军,身经百战,受轻重伤不下
二十次,如今行年五十有一,老母年前去世,孓然一身,家
无恒产,身无长物,我造反是为了谁?"李牧大笑,笑声充满
凄凉。
    室内三人皆无话可说,陷入沉默。
    突然中军来报:
     "全军旅尉以上领军二百余人,正在中庭等候接见。"
     "也好,省得我一一前往辞行。"李牧皱皱眉头说。



                8


    天下着鹅毛大雪,地为厚厚的冰雪所积封,番吾城整个
是白茫茫一片。
    两百多位李牧军将领,身披重甲,全跪倒在中庭雪地上,
每人口鼻所吐出的热气,和天上飘着的雪花相映。他们全都
沉默不语,脸上充满了愤恨和坚决。
    李牧刚踏进中庭,这些人突然发声,就像迅雷一样惊人。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请将军不要中计,继续领导我们!"
     "各位弟兄请起,军中换将乃是常事,为何要看得如此严
重?"李牧勉强挤出微笑:"只要抗秦保国,谁当主将来领导
各位,不都是一样?"
    经李牧这一说,众人群中嘈杂起来。
     "将军忠心耿耿却屡次遭谗,这次不能再上当了!"有人
大声吼着。
     "说我们谋反,我们就真的造反,杀进邯郸,砍下郭开那
个奸贼的狗头!"也有人高声喊叫。
     "将军不要上当!"更多的人品声高呼。
"昏君奸贼不害死你绝不罢休!"有人带着哭声说:"断送
    你自己不打紧,赵国还要靠何人?"
     "将军继续领导我们!不要接受乱命!"众人几乎是同口
一声。
    李牧做手势要大家静下来,他用充满感情的语气说:
     "各位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李牧知道各位是爱护我,但
我们要是真的抗命,岂不是正中了奸人的阴谋?我李牧行事
一直磊落,丹心更可坦对天日,各位不要为了一时冲动,使
全军蒙羞,也为李牧带来平生的污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站起,李牧一看,正是骑卒都尉赵敢,他
是宗室,算起来还是赵王迁同高祖的旁支哥哥。年龄三十不
到,长得龙眉凤眼,一看就发现得到他的王室血统。
    将赵国边区变成秦军泥淖,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功劳,他
不但英勇,而且足智多谋,乃是李牧军将领中的人望领袖。他
此时侃侃而谈。
     "将军听从赵王乱命,不是利国而是误国,不是爱君而是
害君!"
     "赵都尉此话怎讲?"李牧故作不解地问。
     "郭开一直想置将军于死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将军遇
害,谁来领导赵国抗秦?没有将军,秦亡赵有如囊中取物,这
些年来的战役都已证明这件事实。国家一破,赵王降为臣虏,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不是将军害了他么?"
     "依你之见呢?"李牧问。
     "依末将之见,不造反,也拒绝交出兵权,赵国三分之二
的精锐部队在此,赵王无力讨伐,战区军民一向自给自足,并
不需要国库经费,我们就这样抗秦下去,赵王总有清醒的一
天。"
     "这个主意最好!"二百余名威猛武将齐声大吼,声彻云
霄,堂前避寒的鸟雀尽皆惊起,振翅欲飞,喳喳叫个不停。
    等得众人喊声停歇后,李牧突然卧蚕眉紧皱,向身后中
军喝道:
     "赵敢出言狂妄,扰乱军心,拿下交军正议处!"
    几名中军围上来抓人,赵敢微笑着伸出双臂,自动就缚,
口中还带着哽咽地说:
     "末将死不足惜,只望将军以国为念,珍惜自己这根赵国
唯一的栋梁!"
     "事不只关赵都尉一人,我们都愿接受军法从事。"跪在
雪地的诸将同声齐喊,互相伸手捆绑起来。
    李牧正皱着眉头思考该如何找台阶下时,门军领班又慌
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气喘喘地说:
     "将军,大事不好!"
     "什么事这样慌张?"李牧心底一震。
     "好多的百姓都跪在大门前,要求见将军!"
     "唉!"李牧长长叹了口气,转头苦笑对司马尚说:"真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司马将军,我们出去看看。"
    将军府门前宽广的大校场上,白皑皑的雪地上跪满黑压
压的人群,男妇老幼都有,有的妇女还背负婴儿,手上牵着
幼儿。他们全都捧着香案,点燃蜡烛,口中喃喃祈祷,一见
李牧出来,全都高声叫喊:
     "李将军不要丢弃我们不管!"
    李牧再往左右一看,目光所及的大街和巷口全都是跪在
雪地、手捧香案的民众,他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楚。
    赵国边境百姓几百年来都苦,先是韩、魏、赵互攻,边
境一直是战场,近百年来秦孝公崛起,入侵中原,赵国是主
要目标,这些边区城市也就成为主要战场,毁灭掉又在废墟
上重建,没多久又遭到毁灭,百姓很难过到一天真正太平无
事的日子。
    这几年来全靠李牧坐镇,韩魏不敢窥视不说,连秦军试
了几次后,如今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百姓都知道,目前太平
丰裕的生活全是李牧所赐,李牧一走,又会恢复到以前的朝
不知夕、日夜担心受怕的日子。
     "我能这样丢其他们不管吗?"李牧此时在心中自问:"只
为忠于那个母为比婢女、本身又只会斗鸡走狗、吹弹拉唱的赵
王?管他的,为了这些可怜的百姓,管别人要怎么说,管历
史会怎样写,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管不了这许多了!赵
敢的话也许可行,我不公然言反,但也不交出兵权,赵王应
该有清醒的一天。"
    一下决心,他反而变得舒坦自在起来。他要中军们奔走
于百姓丛中传话,李将军绝不走,要与整个战区乡亲父老共
生死。
    听了中军的传话,百姓同声欢呼,心满意足地逐渐散去。
    回到中庭,只见那领军校尉仍然自绑着跪在雪地上,赵
敢两手反绑跪在众人前面。
    李牧不发一言地解掉赵敢的捆绑,同时期静地对众人说:
     "李牧愿留在这里与各位共生死!"
    众人闻言,全都从地上跳起高呼万岁,纷纷互相解绑。
    李牧宣布了三项原则——
    第一、不言反,只是不交出兵权。
    第二、不勉强,不愿跟随者自动离去。
    第三、不让部众有后顾之忧,父子同在军者,父归;兄
弟同在军者,兄归;独子及新婚不满一年者,归家。
    最后一项李牧特别说明,既然下定决心,那些家住战区
外的士卒,恐怕要花费时日等待赵王清醒,很长一段时间有
家归不得了。



                9


    齐虹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睡在一间布置华丽室内的床上。
她摇了摇仍然有点发晕的头,很久想不起自己刚才做了些什
么?怎么会睡到这里来的?
    她中了郭开的道?她检视一下自己,衣衫仍然是整齐的,
身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她暂时放了心。
    她第一个冲动是想喊人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一想,还
是先冷静一下,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作打算。
    她在茶壶里倒了一杯茶,喝下去后神智清醒多了。她才
想起刚才是和郭开一起用餐,三年了,他们在一起用餐的时
间很多,郭开也一直尊重她,所以她逐渐对他失去了戒心。
    她想起郭开哭丧着脸对她说:
     "三年来的努力,再加上赵悦在外面的配合,总算主上相
信李牧会反,派赵葱去取代,想不到李牧真的反了,拒不交
出兵权。"
     "这样一来,不正好证实你的话不假,赵王以后会对你更
信任,李牧既然公然反抗,你们就没有法子治他了么?"她笑
着说。
    她这一笑不打紧,郭开又看呆了。她拍拍席案,他才惊
醒过来说:
     "全国三分之二最精良的军队都在他手上,而且又是全军
逼他反的,谁拿他有办法?何况他不言反,只是不交兵权。"
     "好了,你的事算是办成功,其余让我自己来想办法!"
     "那你答应我的事怎么啦?"郭开色眉色眼地笑着问。
     "秦王那方面的承诺当然算数。"
     "我是说贤妹自己的承诺。"
     "我承诺了什么?"她真的想不起对他有什么承诺。
     "贤妹答应事成以后……"他说不出口。
     "事成以后我当然回咸阳,"她正色说:"何况你们事情只
做了一半,下面还是得我自己来!"
     "哦,喝茶,喝茶。"他要侍女送上两杯茶来。
    难道说,毛病就出在她喝的那杯茶上?
    她想起来了,一定是!因为她再想不起喝茶以后的事。看
样子,郭开是要幽禁她,不让她走了。
    她不禁有点烦躁起来,她被幽禁不要紧,蒙武得不到她
的消息不是会急死?
    再说,赵王拿李牧没办法,只有靠她自己孤注一掷,采
取最后不得已的手段——行刺,早知道这样,何必要绕这大
的圈子白等三年?当然那不可靠,还不如藉赵王之手杀他。
    她在室内转了一会,渐渐冷静下来。她告诉自己,首先
她要将郭开应付好,她才能出得这里,否则一切免谈了,不
过,对郭开她应该是有把握的。
    想定以后,她轻轻敲了敲房门,没听到人应门,却听到
有人跑开的声音。过没一会,果然郭开笑眯眯地开门进来,亲
切体贴地问:
     "贤妹睡醒了?刚才你忽然不胜酒力,就伏在席案上睡着
了,我要侍女扶你进来的。"郭开真是说惯了谎,说起谎来脸
上不红,气也不喘。
     "多谢兄长了,"她媚笑着说:"这里不知是哪里?"
    郭开又发呆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是哪里,还是在我府中啊!"
    她放下心来,心一横地想——三年来相处,虽然看你仍
然不顺眼,但多少改变了对你的观感,不然不会单独和你用
餐还饮酒。如今你既然不仁,也就莫怪我无义,你狼子野心
毕露,我对你也是无可再利用,本来想好来好散,我办完事
回咸阳,秦王的承诺照样实现,既然你这样……
    她心里动了杀机,脸上神情却显得更媚,她娇声说:
     "大哥,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郭开高兴地问。
     "我和蒙武性情不合,到邯郸本来就不想回去,如今任务
未达成,更是不敢回去了。"
     "长住邯郸不是很好吗?李牧虽不交兵权,还是在为我们
守大门,秦军踏不进赵境一步,邯郸安全得很。"
     "长住府中,身份不明,我算什么?"她装得哀怨地说。
     "我的夫人,这多年来我都空着这个位子在等你!"郭开
真的语带深情说:"难道说你一点都不明白我的苦心?"
     "好了,"她安抚他说:"不知道你的苦心就不住进你府中
来了。"
     "你是答应嫁给我了?"他兴奋得跳起来靠近她。
     "嗯。"她点点头,装着害羞低下脸。
    他将她一把抱进怀中要吻,她感到恶心想吐,却也双手
围紧他的颈子,右手拉住他的后领,只一转动,郭开全身软
绵绵地躺进她的怀里。
    她用的是间谍最巧妙的手法:抓紧衣领,大拇指关节一
压喉节,对方哼都不会哼一声就气绝身亡。
    她将他放到床上用丝被盖好,脸向里面,就像睡着了一
样。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敲敲房门,一名侍女应声进
来,看着睡在床上的郭开,脸上现出暧昧的神色。
     "郭大夫累了,不要任何人惊动他,你先出去。"她和言
悦色地交代侍女。
    侍女听到"累了"这两个字,会意地笑了。
    侍女退出后,她熄了灯,带上房门,顺着回廊走出院子,
原来这里就在她住的别院隔壁,只要通过一道月门。
    她不慌不忙地整理好一包随身衣服,带了一些碎金子,在
马厩找到自己的爱骑——五花马,跨上马绝尘而去。
    在驰出邯郸城时,她忍不住在心中默念:
     "李牧,我来取你的人头了,先为你杀了郭开,也算是向
你表示我部分的歉意!"



                10


    她使用夜行术,很轻易地进入番吾李牧将军府,制伏一
名警卫,问出李牧的居处,毫不困难就找到李牧的书房。
    她穿着一套黑色夜行衣,脸蒙黑巾,只露出两只大眼睛,
她来去如风,行动快若闪电,行走屋顶,轻柔有如狸猫。她
先巡走一圈,将院内几个守卫放倒,忍不住叹息着,为什么
武将的警卫都是如此疏忽?尤其是像李牧这种自认得军心,受
民众爱戴的武将,总认为警卫森严乃是件丢脸的事。但害人
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他不知道赵王和郭开随时
都想算计他吗?
    这点她将来要向蒙武提出警告。
    她用倒挂金钩姿势,伸头看到书房里。只见李牧身着便
服,埋着军书和公文中,他手执朱笔不断批阅,偶尔还抬头
叹口气。
    她正想由窗口跳进去,却看到李牧掷笔长叹,站起来走
向窗前。她当是李牧已发现到,连忙缩回头,只听到李牧叹
口气说:
     "知我者知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半生戎马,孑然一
身,但朝中那些故友似乎并不谅解我。仇人愚者的谩骂容易
忍受,知交的误会令人伤感。"
    接着又听他似乎是在仰首问天:
     "天哪!天哪!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说完他转身向几案走去,齐虹一个灵狸穿窗落进室内,等
李牧警觉拔剑转身时,齐虹的剑已横在他的颈上。李牧毫无
恐惧之色,只注视着她,微笑地问:
     "赵王派来的?"
    齐虹摇摇头。
     "郭开派来的?"
    她还是摇头。
     "那就奇怪了,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谁想杀我?"李牧充
满自信地说。
    齐虹想不到英明睿智,用兵如神的李牧也会说出这种蠢
话,她忍不住吓哧笑了出来。
     "你是女的?"听到她的笑声,他皱紧眉头:"告诉我,谁
派你来的?"
     "你只顾注意赵王和郭开,却忘了你的头号敌人秦王!"她
笑着说。
     "你怎么进来的?"他不解地问。
     "行高楼有如平地,"她仍然微笑:"现在是三军中取上将
首级!"
     "真想不到李牧纵横疆场一世,却死于女子之手。"李牧
是叹息也是轻视。
     "将军不需如此拖延时间,周遭警卫全被小女子解决了,
就是有人来也救不了你,"看到李牧脸带轻视和委屈,她忍不
住豪气大发:"这样好了,我让你拔剑,你胜了我,我死你不
必死!"
    齐虹见李牧如此忠义,实在杀不下手,想给他最后一次
赌的机会,也是要让他在女子手下死得甘心。
    李牧不解地看着她,摇摇头说:
     "你不像刺客,倒像小儿女在玩游戏,好,我就试试运气!"
    他后退拔剑,姿势非常美妙,但只是军中普通招式,他
一进击,齐虹短剑一绞动,剑就脱手掉在地上。
     "再来,让你刺三剑!"她笑着说。
     "不必了,一剑脱手,三剑仍然是脱手,我们的剑技相差
太远!"李牧又再仰天长叹一声。
     "将军仍然死得不甘心吗?"齐虹的短剑仍然架在他前颈
上,稍一划动就可割断喉管。
     "大将不应死在敌手,这对为将者是莫大耻辱!"李牧临
死大将风度仍在,他从容地说。
     "好吧,小女子让你自裁。"她拾平地上的佩剑交给他。
    李牧接剑回到书案前,解开头上发鬓,以发覆面。
     "将军这是做什么?"齐虹不解惊问。
     "无颜见祖宗于地下!"
     "将军还有遗言否?"
     "李牧身负叛国罪名,却死于敌国女子之手,这是莫大的
讽刺,内外皆不见容,夫复何言!"李牧微笑。
    他这种从容就死、毫不留恋牵挂的潇洒,使得齐虹一阵
激动,她俯伏行礼说:
     "齐虹恭送将军,有一事可以告慰将军的,就是齐虹来此
以前已经先杀了郭开。"
     "李牧一死,郭开在不在对赵国都没有什么影响了,"李
牧叹口气说:"我死后你一定会取首级报秦王……"
    他底下话没说完,齐虹已明白他的意思,她紧接着说:
     "假若将军想全尸……"
     "人死如灯灭,全尸和挫骨扬灰有什么两样?"李牧举剑
横置喉头:"你拿去好交差!"
     "齐虹恭送将军!"齐虹再度俯伏行礼:"我会礼敬将军头
颅,不准任何人亵渎。"
    李牧一用力,剑割断喉管,鲜血喷湿了书案,尸体缓缓
倒了下去。
    齐虹惊奇的发现到,在割取李牧首级时,她竟然两手颤
抖,泪流满面。



                11


    李牧死后三月,秦大兴兵,王翦率军十五万,攻上地,下
井陉,直取东阳;杨端和率河内军廿万陷番吾,进围邯郸;羌
瘣率轻装步骑五万追击溃败赵军,并组织占领区地方政权。
    李牧一死,赵军已失去斗志,又恢复以前一战即走,未
见胜负就大批投降的老样子。
    秦王政十九年,王翦、羌瘣起定东阳地区,杨端和攻破
邯郸,先擒赵王,迁居房陵。
    赵公子嘉率宗族数百人逃亡代地,自称代王,收容残兵
败将,也得到十万之众,东与燕国合军,列阵易水之西,和
屯兵中山的秦军相对峙。
    赵代地大饥荒。
    秦王政征服中原,君临邯郸的宿愿终于得偿。
    但他忘不了儿时所受的那些侮辱,他要藉到邯郸劳军的
的机会报这些仇。
    行前他曾去看过中隐老人,报告亡赵的喜讯,但老人却
面带忧色地告诉他:
     "成功太快,绷得过紧,应该注意在赵地笼络人心,尽量
起用当地人,这样才能使赵地安定下来,减少将来伐燕定齐
的后顾之忧。"
    秦王政当然恭谨奉命,在公的方面如此,私仇却必须要
报,他自命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这次灭赵,齐虹的功劳最大,秦王政问她要什么奖赏,齐
虹说功劳最大的应该是蒙武,假若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她
根本不会有这大的耐心和勇气。
    秦王政笑着问蒙武要什么,蒙武什么都不要,只要能与
齐虹长相伴,弥补她这三年所受的离别之苦和周旋敌人之间
的委屈。
    秦王当然没有理由不答应。
    齐虹自杀了李牧后,良心始终不安,她半开玩笑地告诉
蒙武,要不是想到他还在等着她,李牧自刎的那刹那间,她
真想跟着自刎,以谢李牧和赵国!
    蒙武紧拥着她,用一些老话安慰她,他说:
     "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秦国,而是为了消弭天下的战祸,
让普天下百姓享受永久和平。"
    他答应她,一旦天下统一,他们就会归隐,在渭水畔找
一块土地耕种,男耕女织,垂钓渭上,绝不再过问政事。
     "我不会织布怎么办?"她依偎在他怀里撒娇。
     "那就多帮我生几个孩子,免得你无事可做,又拿刀弄剑
的,简直不像个女人!"



                12


    秦王政进入邯郸城,举行了一项极盛大的献俘和入城式。
    邯郸凡是秦王政要经过的街道全用水冲洗过,然后再铺
上细黄沙,以免车马经过时尘土飞扬。
    秦王政和王后选定他们常携手同游的市集为必经点,行
宫则是设在他曾住过的赵悦别院,赵王宫虽然华丽壮伟,但
他不想住进亡国之君的宫中。
    他只下令,将赵宫最精致最能代表赵国建筑风格的丽宫,
整个搬移到咸阳重建,另外赵宫的钟鼎古朴、雕刻和壁画,也
原封不动地搬到咸阳的赵宫里。
    他目前在咸阳宫中有赵、魏、韩、楚、齐和燕等室,未
来他要将这些室扩充为赵、魏、韩、楚、齐和燕宫,整体迁
丽宫只是个试验性质的开始。
    王后认为这种做法要浪费很多的人力和财力,而且不见
得能恢复原状。秦王政坐着告诉她,战争消耗的人力和财力
更多,赵国有的是贵族地主和军官俘虏,藉此劳动他们筋骨
一下!让他们也尝尝平民兵卒的长途跋涉、日夜劳苦的滋味。
至于恢复原状,这些俘虏中多的是技师和巧匠,只要告诉他
们,恢复原状成功就恢复他们自由,不成功就要他们的头,他
们自己就会想出方法来。
    王后满腹的不高兴,但不好说什么,这是男人的事。
    在进城的当天,地方政府发动邯郸城所有男女老幼都到
街上欢迎,真是万人空巷,热闹非凡。欢迎的民众中多的是
愁眉苦脸、满腹亡国之恨的人,但也有不少人是真心欢迎,谁
当王都是完粮纳税,今后不必打仗,兵役、徭役、田赋和各
种苛捐杂税一定会少了很多。
    秦王政和王后共乘一部六七黑马拉的敞篷华盖车,王后
手中还抱着两岁的小胡亥,他似乎非常懂事,端坐在王后怀
里不动,只用两只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左右看热闹。
    前面开道的是三千虎贲军,一色的黑盔黑甲,连旗帜都
是黑色,上面绣着斗大的"秦"字和白龙彩凤的王室图腾。在
他们后面是数百名执斧钺的郎中,他们骑着一色的白马,身
着黄色饰袍。
    秦王及王后车后是丞相将军所乘的副车,再后面又是侍
中、郎中和虎贲军。
    赵王迁及丞相、宗室大臣及将军百余人,全都穿着白色
囚衣,颈上带着象征铁链的黑色组索,跪伏在城门口迎接,他
们已经跪在那里近两个时辰。
    按一般惯例,这时胜国君主应下车扶起慰问,以示安抚
和自己的宽宏大量。但秦王政却一眼看到这个浪子君王俊秀
脸上所露出的可怜相,火气就往头顶上冒,尽管王后捏他的
手示意,前面的仪队也将马放慢,等着秦王按例而行。
    但秦王政只看了御车的赵高一眼,口中说了两个字:
"速行!"
    前导仪队和整个车队速度加快,跪在城门口的这些高贵
俘虏都不知道下面一步该如何做法。
    秦王政皱着眉头在想:
     "桀纣虽然无道,兵败被围时还知道举火自焚,哪有这种
贪生怕死、不顾羞耻的国君!"
    晚间住下以后,秦王政夫妇为这件事起了争吵,这是多
年相处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就寝前,王后埋怨他不照国际礼节惯例行事。
     "这样对他还是容忍的,依我的脾气,全部斩首算了,也
让秦国文武大臣看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没有骨气的
人!"
     "老爹临行交代,战胜国对战败国应该宽大,才能安抚人
心。"王后劝戒他说。
     "那是安抚一般民众的心,而不是安抚亡国昏君和这般腐
化无能的文武大臣的心,"秦王政笑着说:"你没看见欢迎我
们的赵国民众,一个个都是那样兴高采烈,他们是在感谢我
帮他们除去这群骑在他们头上的统治败类。"
    "但愿如此,不过赵国人民松散自由惯了,一旦骤然将严
厉的秦法加在他们头上,恐怕他们会承受不了。"王后又说。
    "要严开始就严,归秦后一切照秦法待遇,这也表示将赵
人视为秦人,并无偏颇歧视。"秦王摇头说。
    "你真是雄辩,我总觉得你说的话不对,却找不到驳你的
理由。"王后也跟着他摇头。
    "这就是我超过其他历代君王之处!"秦王政得意地说。
    "这只是胜利的开始,不要太得意忘形,"王后不想再谈
下去,她想转变话题:"明天我想不要像今天这样招摇,而是
轻车简从,重游一下我们过去曾同游过的旧地,好吗?"
    "有你在身边,旧地是否重游已经不重要了,明天我还有
很多事要办。"
    "什么事白天办不完,还要在晚上办?"
    "明天气我就要准备杀人!"秦王政的口气和脸上都充满
杀气。
    "杀人?邯郸围城之战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王后沉痛
地说:"你和我都是生在邯郸,在这里度过童年,总会有一点
感情,一些美好的回忆!"
    "有,当然有!"秦王政有点激动地站起来在室内走动:
"那就是和老爹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但如今你已在我身
边,老爹也住在咸阳后宫,邯郸剩下的只有我痛苦的记忆,我
恨这里的虚伪做作,更恨这些侮辱过我和我母亲的人!明天
开始,我要报复,而且是集体报复!"
    王后本来想说,虽然这些人侮辱他和他母亲,但都是些
不解事的孩子和爱道人长短的妇人,这样也罪不至于死,何
况她们背后议论的大部分是事实。
    但她看到他眼神燃烧着的仇恨之火,她惊吓住了,一个
男人的眼神为什么如此多变?女人的眼神简单明了,喜、怒、
哀、乐,表情都非常明显,但她整个人还是原来的样子,美
丽的女人不管带着任何眼神,她还是美丽的,丑的也是如此。
但一个男人却会因眼睛的表情改变整个人的外观。
    秦王政在她眼中如今就是个似不相识的陌生人,充满仇
恨、恶毒,手上沾满血腥的丑陋陌生人!她还想用自己对他
的影响力作最后的努力制止他。她正色地说:
     "我跟你来邯郸是为了寻求旧地重游的欢娱,我已等待了
这么久。"
     "我杀人何尝不是一种寻求旧地重游欢娱的方式,我期待
这一天比你期待得更久!"秦王政狞笑着说。
     "我明天就带胡亥回咸阳,我无法眼睁睁看到你乱杀人!"
她使出最后的撒手锏,希望他会软化。
    以往她的这手撒手锏可说是百试不爽,只要她说要离开
他,那怕是留他一个人在南书房,他都会陪小心软化下来。但
出乎她的意料,今天他却是冷冷地说:
     "也好,你先回咸阳,我还要到中山视察王翦部队,代地
寒冷,又是前方,不适合你和孩子去。"
     "你真的疯了!"她忍不住说出目前心中对他的看法。


                13

    天色已近黄昏,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红得像涂上了一层
血。
    时值初冬,傍晚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已经有那么点刺痛,
人们心底的感觉是冬天又来了。冬天表示冰封大地、河流,将
人关在家里,将野兽囚在洞穴里,将象征生命的绿色从眼中
消失。
    冬表示沉睡,意味着死亡。
    一百多个穿白色囚衣的囚犯,在秦军的鞭子驱策下,已
经挖好一百多个土坑,一人多长,大半人深,站在里面,正
好露出一个头。
    这些人都是前赵国宗室子弟,有的在亡国时正担任亲贵
大臣,如今却是黄土满脸满身,虽然上身打着赤膊,背上胸
前还滴着大颗的汗珠。
    他们挖掘面前这排自己的坟墓,已挖了整整一个下午。他
们平日只会弹瑟弄琴、抚摸女人的手,现在都已磨破了皮,一
拿着锄头和土箕就会有彻心的痛,但身后拿着皮鞭的秦军并
不怜惜他们,只要他们稍停下来,鞭子就抽在背上,一鞭一
条血痕,比手磨破更痛。
    现在总算挖好了,各人站在各人的坑前面,等候监工的
一名秦军校尉验收。
    挖出的新土堆在坑的四周,颜色特别鲜艳,还带着浓浓
的泥土芳香。
    他们真的已精疲力尽,好想倒在坑里睡上一觉,这比躺
在任何美丽女人饱实的胸膛更舒适。
    他们不知道嬴政为什么要玩这种恶作剧。他传令全国,寻
找儿时玩伴,他们自认命好,新来的征服者竟是他们的童年
旧识,今后飞黄腾达且不必说,至少他们安全已得到了保障。
    他们中间也有人怀疑过,他们小时候曾欺侮过嬴政,他
是不是会找他们报复?其他同伴就告诉他,小孩子在一起,谁
没有恶言相向过?谁没有打过架?他要是记仇,就不会这样
积极找他们了。
    于是他们纷纷出来应召,甚至有很多已藏在安全处所的
人也出来了,就像躲在洞中的蛇受不了洞外青蛙的香味。
    嬴政集合了他们,特别赐宴招待,给他们安排最好的住
处,没事还找他们话旧。
    这样一来,最胆小谨慎的兔子也会钻出洞来,等到他看
看想找的人差不多都找齐了,他一翻脸,全部下邯郸大牢,再
想见他的面都见不到。他们真不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现在,有些自命乐观的人还在安慰同伴:
     "不会有什么的!嬴政只是吓吓我们,开开玩笑,小时候
我们欺侮过他,他要我们坐了几天牢,又做了半天苦工,挨
了这多鞭子,也该补偿过来了。"
    有的人并不这样乐观,他们哭丧着脸,两腿发抖,并不
是因为冷,双眼含泪,是因为恨自己笨!
    也有些胆大的人,开始咕哝含糊不清地骂。
    验工校尉检查了每个人所挖的洞,不够长的挖长,欠深
的加深,最后他总算满意了,他命这些人穿好上衣,排成一
列,各自站在自己所挖的坑前面。他难得地展开笑容说:
     "主上等下会来看你们。"
    这些人面面相觑,还是不能完全会过意来,嬴政总不会
为了小时候吵骂几句,就真的将他们活埋,说什么他们也是
赵国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他要是这样做,还想不想治理
赵国?想不想笼络赵国高级阶层的人心?
    这时,城门方向尘土飞扬,有数十七和十多部车向这边
疾驰而来。
     "一定是嬴政来了,我倒要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三十多岁面目英俊的人说,他父亲是前赵国丞相。
     "别找麻烦了,说说好话,求他饶饶我们。"说话的人是
郭开的大侄子,猥琐的程度可和他叔叔媲美。
    果然一马当先的正是嬴政,他只带了数十名郎中护卫,他
骑在马上的样子潇洒英挺,比他实际年龄还年轻。
    他微笑地骑马绕了土坑一圈,微笑着对这些儿时玩伴说:
"各位辛苦了,你们已尝到平时为农、战时当兵挖土锄地
的苦楚了!"
    众人见到他和言悦色,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该饶了我们了吧?有什么得罪处,这些处罚也该够了!"
有人喊着说。
     "大王,你自小爱恶作剧,这次未免太过份了吧?"有人
这样大声叫。
     "唉,牢也坐了,工也做了,还要我们做什么,就说吧,
不要再跟我们猜哑谜了!"也有人叹息。
     "……"
     "……"
    七嘴八舌,大家抢着说话。
     "再有,我是想你们死!"秦王政脸上仍带着微笑,眼神
中却出现了那天晚上吓得王后独自回咸阳的狠毒。
     "什么,你……"这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诧。
    每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两名秦军,一人抓住一条
臂膀,扭着向后捆绑起来。
     "嬴政,你这个杂种……"
     "嬴政,你阴险毒辣……"
     "你这个杀父逐母的私生子……"
     "……"
    很多人绝望得破口大骂,但也有些人早在意料之中,沉
默不语。嬴政从小就一脸阴鸷,自己要上当,怪得上谁?还
有些人哭闹着骂自己笨。
    拿着鞭子的秦军纷纷抽打叫骂的人。
     "不要打他们,"秦王政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临死前有尽
量大骂的权利,但他们要多付点代价。"
    他狞笑着下令:
     "骂寡人的全部去舌!"
    秦军拔出匕首割舌,紧闭着嘴反抗的,满嘴牙具全都敲
光,然后全推进了坑里。
     "你们都喜欢女人,没有她们陪,九泉路上你们会感到寂
寞,现在寡人赏给你们每人一个,甚或是两个,你们应该走
得安心。"
    秦王一招手,十几部车中下来一百多个女人,有的年老,
有的年轻,但不是走着下来,而是由秦军两个抬一个抬下来
的。她们颈上还勒着白绢,舌头微微伸出,这些都是当面侮
辱、背后造谣、曾给过他母亲莫大精神痛苦的女人。
    这些死女人每个坑丢下一个,正好覆盖在这些活男人的
身上,丢不完,一个坑中丢两个。
     "填土!"赵高代表秦王政下令。
    很快坑变成了新坟,一堆堆排得如此整齐。
    远处暮霭四合,成群的寒鸦噪叫着由天空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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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一团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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