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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秦始皇大传--2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Sep 28 17:58:38 1999), 转信
第二十八章 山崩余震
1
密室中灯光昏暗,胡亥与赵高面对面相对而坐。
胡亥刚祭拜过始皇的遗体,脸上的眼泪犹在。
他真的不敢相信,刚强自信、自号"真人"、追求长生不
老的父亲,说走就走了!他这下总算明白,为什么一个皇帝
的死,要称作"山陵崩"。
至少,他胡亥失去了这座大靠山,立即要面对风险水恶、
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眼前就有处理不完、千头万绪的事情,
他真的害怕面对。
他像一只尚不会飞的雏鸟,突然失去母鸟,茫茫然不知
何去何从,头脑里塞满了东西,却又好像一平空白。
赵高坐在灯光阴影处,两只小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一尾
躲在洞中的毒蛇,正盘算着如何吞噬这只孤独无依的雏鸟。
在他们共坐的席案上,摊放着始皇要交付给扶苏的玉玺
和书信。赵高看到胡亥没有了主意,只知道哭泣,他不得不
先说话:
"公子,你必须要为自己作打算,等书信和玉玺送出去就
来不及了。"
"师傅,"胡亥擦干了眼泪说:"父命难违,父皇既然要传
位大哥,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真是没出息!"赵高狠狠地骂了一句。别看他在始皇面
前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在胡亥这里,他可是十足的师傅
架势。
"老师,你曾教过我,兄弟应该礼让,并以吴国延陵君季
子札为例,要我学他的宽大胸襟,何况父皇尸骨未寒,就违
背他的遗命,另有企图,真是于心不忍。"
听了胡亥的话,赵高忍不住在心里骂——这个浑小子,真
不知道死活,事到如今,还这样傻呆,以我之矛,攻我之盾。
他难道真不明白,那次这样教他,乃是在始皇面前暗赞始皇
和长安君成蟜的友爱,因而使得始皇龙心大悦,对他又有了
进一步的信任,放心大胆的将胡亥交托给他。
但赵高口里所说的又不一样,他叹口气说:
"公子在这样危急的时候,还记得我教你的友爱,可称得
上是性敏好学了,可是事情有经有权,有常有变,有时候你
也应该学学权变。"
"这件事是父皇亲笔遗命,还有什么权变可言!"胡亥顽
固的脾气倒有点像他的父亲。
"唉,公子,"赵高有点不耐烦:"怎么和你说不通!你想
想看,你是皇后嫡出的独子,按什么道理都应该你继皇帝位。"
"可是父皇有遗命,他有随意传位给任何一个儿子的权
利。何况大哥是长子,苏庶母虽然未立皇后,实际上她掌管
后宫、母仪天下这么多年,在群臣和黔首心目中,她早就已
是皇后,扶苏大哥也算得上是嫡出。"
"你这个孩子怎么啦!"赵高扳起师傅面孔训人:"总是以
一些歪理来帮别人说话,真的是过年的鸡鸭不知死活。"
"老师请讲,胡亥是怎么不知死活?"胡亥不服平地顶嘴,
这是他对赵高的老习惯。
"古时公子都有封地,不当帝王也就罢了,总还有一个地
方可以安身立命。如今大秦已废弃了封建制度,始皇帝有子
二十余人,得位者拥有天下,不得位者无立锥之地,相差何
止天壤之别?"赵高想以富贵贫贱来打动他。
"没有关系,父皇生前所赐我庄园田地,黄金珠玉,够我
和妻子几辈子都吃喝享用不完了。"
赵高在心里想——这个浑小子既不贪图权位,又不爱慕
富贵,看样子只有用生命危险来威胁他。
他装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对胡亥说:
"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怕你认为我是在挑拨公子兄弟间
的感情。"
"老师,你我师徒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胡亥虽浑,倒
也知道尊师重道。
"你是否知道苏妃一直和皇后不睦?"赵高眯起鼠眼,故
作神秘状。
"我可看不出来啊!"胡亥惊诧地说:“苏庶母在母后生前,
一直很尊敬母后,母后去世后,她每见到我,都会含泪告诉
我一些母后生前的事迹,盛赞她的仁厚。"
"女人嘛!总是会以眼泪鼻涕来做假的,"赵高故意叹了
一口气:"其实她生长子却不能立后,早已恨死了后来居上的
皇后,我就亲耳听过,她背后向一些妃姬辱骂皇后,说什么
其一个二嫁女人,但生前僭居皇后位置,连死后也霸住不放。"
母亲是二嫁夫人,乃胡亥一直引以为奇耻大辱的事,只
要宫中有人提起,他不将这个人置之死地绝不罢休。赵高这
句话终于击中了他的要害,他气得满脸通红地说:
"苏庶……不,苏妃真的敢这样说母后?"
"唉,公子也不必生气了,她的儿子马上就是皇帝,你再
生气也拿她没办法了。如今最要紧是如何防备她得权以后加
害于公子。"赵高看到这一招生效,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但表
面上依然装得诚恳。
"她真会加害我和家人?"胡亥心动地问。
"女人的嫉忌心,使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我该怎么办,想安安稳稳做个庶民都不可能?"胡亥
开始着急。
"公子聪慧,该知道怎么办!"赵高鼓励地说。
"由我来当皇帝,就不怕他们加害了,"胡亥自然而然得
出这个结论:"但要怎么个做法?"
"公子果然聪明过人,"这是平日赵高教胡亥功课时的口
头语,现在又顺口溜出来:"只要公子肯为,臣自然会将一切
安排妥善。"
这是赵高首次向胡亥称臣,他俨然已将胡亥看成是二世
皇帝。
2
当晚深夜,胡亥将李斯召进行宫,秘密告诉他始皇的死
讯,并带他到寝内悼拜始皇的遗体。
李斯先瞻仰了一会始皇遗容,随即跪伏在地,还怕惊动
宫内其他的人,不敢放声大哭,只能饮泣吞声,喃喃有如自
语地说:
"李斯本只是上蔡闾巷一布衣,幸得陛下知遇,得以位极
人臣,官为丞相,爵至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本想尽一
己之忠,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不想天下假年,哀哉!"
李斯是何等聪明人,他到达宫内,看不到一点始皇驾崩
的迹象,明白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他哭的话也是说给赵高听
的,意思是告诉赵高,凡事都得经过他丞相这一关。
胡亥以孝子身份在一旁答礼。
悼拜完毕,赵高单独将李斯迎入密室,两人坐定后,李
斯先开口发问:
"中车府令是否知道胡亥公子如何替主上发丧,是先将丧
讯送咸阳,还是在此立即公告天下?"
赵高诡秘地笑着,从袖口中取出始皇赐扶苏的玉玺和书
信说:
"这是主上赐扶苏公子的东西。"
李斯检视了玺书以后,宽慰地笑着说:
"主上虽然一时猝崩,未来得及书完全信,也未明言出立
扶苏公子为太子,但他未赐书给任何公子,而只要他命丧咸
阳,并将玉玺遗赐给他,要他继位的意思很明显,尤其他身
为长子,更是名正言顺。"
赵高仍然坐在他常坐的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就像藏在
洞内的毒蛇,你捉摸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却能看清你的任
何动静。
李斯虽然自认为足智多谋,在别人眼中也是个诡计多端
的老狐狸,可是他见到赵高,心中总是带着三分恐惧。
赵高未说话,先做他惯有的鹭鸶笑,然后才说:
"丞相所言有理,而且丞相也是一向主张立扶苏的,可说
是宿愿得偿。"
"……"在未弄清赵高的真正用意前,李斯不敢随意答话。
"但是,"果然赵高并没有等他回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下
去:"丞相要弄清楚一件事,扶苏继位对丞相并没有好处。"
"李斯承蒙主上恩遇,以一布衣不次拔擢,得到今天的地
位,当然应贯彻主上的遗志,辅佐扶苏公子,"李斯坚决地回
答:"有否好处就在所不计了!"
赵高先是嘻嘻一阵鹭鸶长笑,然后又冷哼了几声,他压
低声音说道:
"只怕是你个人单方面想得好,扶苏公子继位,还轮得到
李丞相你辅佐吗?"
"此话怎讲?"李斯惊问。
"我承认,主上二十多个公子中,以扶苏最为杰出,刚毅
而又仁厚,能得民心,尤其这几年监蒙恬军,无论在军政各
方面的表现,都受到朝中大臣称赞和北边父老的好评。修筑
长城这样烦难的苦役,幸亏他调配得宜,抚慰有加,总算没
有闹出像骊山那次服役者叛逃的事件。但是,丞相,你可想
到与我们私人之间的利害关系?"
赵高一边侃侃而论,一边注意观察李斯的脸色。他见到
李斯一时神情数变,明白他的话已打动了李斯的心,因此他
暂停说话,等待刚才一番话在李斯心中发酵。
果然,李斯沉默不语良久,最后才挣扎着说出:
"以古今历史来看,凡是废长立幼,违逆天命的,最后都
会弄得国破家亡,社稷不安,李斯还是人,不敢做这种逆天
又逆主上的大逆不道之事!"
"唉!"赵高叹了一口气说:"丞相怎么这样不通权变?说
实在的,胡亥公子这个人也不坏啊!赵高教了他这么多年,对
他可说完全了解。虽然他不善言辞,但仁慈笃厚,轻财重士,
乃是其他公子所比不上的,何况他是皇后遗留的独子,也是
主上生前最疼爱的儿子,丞相明白吗?主上所以迟迟不肯立
太子,就是想等他学有所成,有所作为表现!"
"这点我承认,也明白。"李斯点头说。
"这还有什么话说?扶苏立,你我将来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尤其是扶苏早就讨厌我们两个人,说我们一个是毒蛇,一个
是狐狸,只会合起来狼狈为奸逢君之恶,只要他能登上皇帝
之位,首先要开刀的就是我们两个!"
"扶苏公子这样说过吗?"李斯半信半疑地问。
"丞相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总之扶苏继位,丞相和将
军的位置一定是蒙毅和蒙恬弟兄二人。"
"这我倒是相信的。"李斯说。
"胡亥公子承诺,只要他能继位,你的通侯位置将世代勿
替,永远传下去,"赵高装出语重心长的意味说:"丞相,现
在这一刻,屠刀还操在我们手上,为什么不制人机先,反而
要授刀柄给别人,听任别人的宰割?"
李斯仰天长叹,眼泪泉水似地涌出,他叹息说:
"时也,运也,既然命该如此,李斯还有什么话说,我一
切听胡亥公子的。"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开了,胡亥笑嘻嘻地走进来。
赵高首先参拜,小声轻呼:
"陛下万岁!"
李斯不得不跟着行礼。
3
三人接下去彻夜会议,得到了多项结论,其重要者如左
——
一、目前知悉始皇驾崩的,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只有
三名近侍,两名宦者是赵高的心腹,那名宫女则已变成哑巴,
而且限制在始皇遗体附近照顾,因此不怕走漏消息,不过要
留意防范有更多人知道。
二、因为始皇死在都城以外遥远的沙丘,为预防在北边
的扶苏及在咸阳的诸公子有所异动,以及防范各地异议分子
的骚动,所以不公开始皇的死讯,而命那名宫女待在輼輬车
中假扮始皇,奏事、上食如故。不过为了怕泄密,对群臣宣
布,始皇龙体欠安,不耐接见群臣,有事一概由丞相综合转
奏,后宫事由中车府令转奏。
三、由李斯模仿始皇笔迹拟定亲笔诏书,盖用密玺及国
玺,明令立胡亥为太子。
四、由李斯模仿始皇笔迹拟定亲笔诏书,责备扶苏在边
地没有建功,反而多次上书直言诽谤皇帝用民太苛,并因不
能归都立太子,日夜有所怨言,赐剑自裁。蒙恬与扶苏日久,
应知其谋,既不匡正又不上报,为臣不忠,赐死,大军交由
裨将王离率领。
五、即日期程经由九原直道返咸阳。
六、始皇遗体以薄棺装置輼輬车中。天气燠热。尸臭外
泄,为了防群臣起疑,购鲍鱼一石放在车中,以混肴尸臭。
三人会商完毕,天已大亮,胡亥向两人道谢说:
"胡亥得以继位,全靠丞相和师傅支持,大恩不言谢,今
后治理天下,胡亥年幼,仰仗两位的地方甚多。"
李斯和赵高连称不敢,跪伏行礼参拜。
胡亥意得志满地走了,看不出一点丧父的悲伤。李斯看
到这种情形,暗暗叹息,告辞赵高回住处,犹在心中高喊,被
逼上了贼船!
他想到大秦刑法严峻,民众赋税劳役又如此重,天下民
心皆怨。始皇在时,英明勤政,尚能勉强镇压。他这一死,尤
其是除掉颇有改革希望的扶苏和忠心耿耿的蒙恬,让胡亥和
赵高这种人来胡搞,天下会大乱,到时候还是要他来收拾。
想到今后要听顽劣的胡亥的命令,要和小丑其面、心如
毒蛇的赵高共事,他的背脊骨上像泼了一盆冷水。
怨叹归怨叹,木已成舟,想悔已难,再想到要是扶苏立
位,讨厌他的蒙家会当权,他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何况,赵
高虽然狠毒,他总是个阉人,管不到宫外的事,因为自嫪毐
事件发生后,始皇就定下规矩,宦者严禁参与政事,并不得
封爵,今后朝政还是会由他主导,只要将赵高敷衍好,两人
可将胡亥玩弄于股掌之上。
想到日后的独揽大权,他不禁独自发笑。
稍事休息,起床后他就以始皇的名义发出一道道诏命:
"——命郎中左令准备行宫出发事项,三日后取道井陉、
九原直道,直返咸阳。
立胡亥为太子,并立即公告天下。
——派太子胡亥舍人为使者,赐书扶苏及蒙恬于上郡。
——通令各郡,遇蒙毅于途者,扣留之。
李斯将所有的诏命和书信写好,送交赵高用玺发出,他
自感已经变成始皇,一扫以前凡事都得请示,都得唯唯从命
的郁闷。
独裁者的味道真好!
4
太子舍人颜取,奉命为始皇帝使者至上郡蒙恬军中。
扶苏及蒙恬开中门迎入,并摆设香案跪听诏命。
在颜取宣读诏命已毕,将诏命交与扶苏,三人交谈了一
会儿,扶苏含着眼泪送走使者,派人安顿颜取及从人到宾馆
休息。
颜取临行神情严肃地说:
"希望公子能善以自处,让下官可以早日覆命。"
扶苏还没说话,蒙恬却在一旁说了:
"末将奉诏将兵权交裨将王离,交接得花一段时日,贵使
奉命代护军一职,也得费点时间向公子请益,诏命既已送到,
扶苏公子和我自会善自了断,贵使不必急在一时。"
颜取听蒙恬如此说,当然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想跟扶
苏商量。他虽然感到生气和不耐,但是赤手空拳进入他们的
势力范围,也不敢发作。
好在颜取还不知道带来的诏命是假的,始皇尸体已发臭
腐烂,否则打死他也不敢来。因此他故示大方地说:
"那下官就静待听取公子和蒙将军的回音了。"
扶苏和蒙恬送走使者后,回到府中密室商谈,坐定以后,
蒙恬先叹了口气说:
"张良真的有先见之明,果然出现异状了!"
"但如今状况却和张良预测的不尽相同,父皇虽然生病,
但仍然在理事,我刚才详细盘问了使者,发现不出什么破绽,
而且颜取神情自然。假若有诈,他赤手空拳只带十数个从人
来接收三十万大军,又能表现得如此从容镇定,那真是荆轲
再世了!"扶苏摇头叹气,脸颊上的泪痕犹未干。
"这里面一定有诈,"蒙恬沉思地说:"我直觉的感到其中
有诈,以主上的脾气,不可能突然这样做,同时加给公子和
我的罪名也太牵强,我们应该要求见主上申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主上
对我是两者兼之,他要我死,我还能说什么?"扶苏又长长叹
口气。
"张良的计划用不上了?"蒙恬是问扶苏,也是在自言自
语。
"父皇在,你还敢以卵挡石吗?"扶苏感到好笑,忍不住
带着眼泪笑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干了眼泪说:“蒙兄,
你知道我不是怕死,而是伤心父皇为什么会这样误会我,所
加的罪名根本都是我没有犯过的!"
"这个正如诏书上所说的,我是再清楚没有的了!主上说
你日夜怨怼,我看到的是你时时自责不能讨父皇的欢心;诏
书上责你上书诽谤,依我看句句都是肺腑血泪之言,"蒙恬惨
笑着说:"每次公子上书言事,主上覆书都是慰勉有加,怎么
这次突然变了?"
"唉,罢了!"扶苏仰天长叹,指着书架上的诏书说:"书
是父皇的亲手笔迹,这是熟知而且核对无误,上面盖的密玺,
乃是父皇随身所携带,绝不会假手别人,也许是父皇生病,性
情一时大变。"
"蒙恬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不对,"蒙恬仍然坚持他的怀
疑:"公子其实不需要这样急着死,上覆以后再说。"
"君命不可违,父命不忍背,君父赐臣子死,还有什么可
覆请的!"扶苏掩面而泣,泪下数行。
蒙恬满怀愤怒,但不便说什么。
过了很久一会儿,扶苏擦干了泪,命侍仆拿来笔墨白绫,
他提笔想写封信给父皇,但思绪太乱,无法下笔,最后他执
笔长叹说:
"既然已决定死了,还作什么解释?"
他又转向蒙恬说:
"我有一个折衷办法,不知将军赞成否?"
"什么办法?"蒙恬好奇地问。
"将军暂时不死,留下向主上申覆,我一死,主上也许会
醒悟。"
"蒙恬并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糊涂。"蒙恬仍想劝阻扶
苏。
"蒙将军,我们多年相处,情同兄弟,愿不愿意陪我走完
人生最后一段路程?"扶苏泰然地笑着问。
"公子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摆酒为我送行!"扶苏从容地笑着说。
"在九泉之下,公子稍候,等我一起同行。假若真是主上
诏命,我们都知道他的脾气,事情决定就不会更改。"蒙恬也
凄然而笑。
从人品刻之间摆好了简单而精致的酒菜,两人相对痛饮。
酒至半酣,扶苏起身向南拜了三拜,然后盘打开发髻,以
发覆面,左手拔剑置在喉间,右手则紧握左手,他微笑着向
蒙恬说:
"后死责任重,除了代我向父皇谢罪以外,你还得注意,
我一死,北边恐怕会乱,你得好好安抚,收拾残局!"
"且慢,公子你不能死!"
扶苏的话提醒了蒙恬,但等到他上前拉时,扶苏右手用
力带动在手,剑深深切入喉管,一道血箭喷得他满脸都是。
扶苏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5
蒙恬触景伤情,不免有兔死狐悲的伤感,再想起多年来
深厚的私谊,忍不住悲从中来,忘记了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大
军统帅,抱着扶苏的尸首痛哭起来。
颜取得到消息赶来,自恃是胡亥亲信,又是皇帝使者,大
剌剌的见了扶苏遗体不拜,反而要斩下扶苏首级覆命。
气急之下,蒙恬站起身来怒声一吼,武将到底是武将,别
看他平日尔雅俊秀,一派儒生风度,他这一吼,却是声彻屋
梁,颜取吓得两腿发软。
蒙恬圆睁凤眼,满怀愤怒地说:
"你敢!再怎样说,扶苏公子乃是主上的长子,赐死乃是
他们的家务事,公子并没有犯下什么刑法,你是什么东西,竟
敢将公子当作死囚犯处理?"
颜取挨骂,虽然恨在心里,却是敢怒不敢言,他只有自
己安慰自己说——看你还能横行到几时!迟早你还是和扶苏
一样伏剑自刎,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个前途光明的人,不
与你这个活死人一般见识。
岂不得已,颜取以属下之礼向扶苏遗体拜了一拜,起来
后,未等蒙恬相请,自己坐上了宾席。
蒙恬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亲自为扶苏擦拭脸上的血迹。
从人们整理好遗体,正想抬出去,蒙恬制止他们说:
"且慢,暂时放在那里,等下连我的一起整理!"
吓得浑身不舒服的颜取,听到蒙恬如此,心安了不少。他
讨好地说:
"下官急于覆命,有得罪之处,还望恕罪!"
蒙恬没有理他,只顾自己喝酒。
过了一会儿,颜取又忍不住催促:
"扶苏公子已奉命自裁,将军将如何自处?"
"你等得及,就在这里慢慢的等,等不及就回宾馆休息。
蒙恬不是不懂事的人,知道贵使者急于覆命。"
原本神气活现的颜取,经蒙恬一吼,早已失去了骄气,反
而看起蒙恬脸色来。
蒙恬不再言语,只是时而饮酒,时而沉思,有时站起来
踱到扶苏遗体前面徘徊检视一番,似乎眼中根本没有这位御
使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从人慌慌张张来报,王离将军求见。蒙
恬笑着说:
"他来得正好,我刚想派人找他,快请进来!"
王离,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王翦孙儿,原先跟着蒙武,
后来转到蒙恬部下,积功升至蒙恬的裨将,现在又奉诏取代
蒙恬为独当一面的统帅,虽然一半是由于他骁勇善战,但大
半是蒙武和蒙恬对他的提携。
所以,虽然他奉诏代理统帅,脸上却充满了悲愤之情,但
为顾及日后相处,他不得不先向颜取见礼,因为颜取目前是
御使,紧接着就是监军。
王离身高九尺有余(约为台尺六尺三寸),浓眉大眼,虎
头燕颔,生得十分威猛。
接着他向蒙恬见礼后就席位,脸上一副着急相,连横躺
在室内阴暗处的扶苏遗体都没注意到。
"王将军,你来得正好,想必御使另外有诏书给你,平日
军备钱粮都是由你在处理,想必交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蒙
恬以不经意的口吻说。
"将军,现在还谈什么交接?"王离虎眼已迸出了眼泪。
他一面说话一面眼睛瞄着颜取,蒙恬明白他有紧急私话
要对自己说。他站起身来,指着室内另一端的阴暗处说:
"扶苏公子的遗体在那边,你跟我去参拜一下。"
"什么?扶苏公子已经自裁?"王离急得哭了出来:"看来,
末将还是来晚了一步!"
王离跪下抚尸痛哭,如此高大威猛的老将,哭得满脸泪
涕纵横,就像个孩子一样。
看得颜取也暗暗心惊,扶苏如此得军心,看来他这个继
位者日子不会好过,何况扶苏贵为始皇长子,他只不过是太
子胡亥的一个门客而已。他心生惧意,随之也起了退意,还
是借回去覆命之际,力辞北边代理护军这项官职。
这边蒙恬悄悄问王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他的神
情如此紧张。王离也轻声回答:
"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李斯丞相假传诏命,要谋害
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已自裁而死,"蒙恬哽咽着说:"他亲自检视过
主上的诏书,盖有密玺,同时还是主上的亲手笔迹。"
"空穴来风,末将查不出谣传的来源,可是军心已不稳,
要是知道公子已自裁,末将恐怕……"
颜取那边也在竖着耳朵倾听,虽然听不完全,也听了个
大概,他面色变得苍白,背脊发凉,原先认为是轻易得来的
富贵,如今才明白是个火坑,弄不好这次会将老命赔在这里。
蒙恬和王离神情沉重地回到席位,正想将目前情况告诉
颜取,只见一名中军匆匆进室来报:
"启禀将军,大事不好!"
"什么事这样惊惶?"蒙恬叱问。
"众多军民将将军府团团围住,说是要见扶苏公子!"
蒙恬转脸看了看颜取问:
"御使大人要不要同去看看?"
"不要……不要……"颜取连连摇着双手,声音发抖。
6
蒙恬和王离带着侍卫来到府前的望楼上,只见黑压压的
人群四方八面包围着将军府,将整个前门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大多灵敏的民众都手提灯笼,将广场照得明亮有如白昼,
还有很多执着桐油火把,更加添了群众的气势。
最使蒙恬和王离忧心的是,在四周的阴暗里,幢幢人影,
隐约看得出是众多兵卒,有骑卒也有步卒,他们和嘈杂的民
众相反,静静的伫立,人无声,马也无声,即使有点人的咳
嗽和马的踏蹄声,也为整个声音的浪潮掩盖住了。
蒙恬和王离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明白这股沉寂力量的
可怕,正如暴风雨要来临前的宁静。
"这些士卒是哪个部队的?"蒙恬大声问王离,但声音再
大,王离仍然听不清。
"末将也不知道。"王离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凑近蒙恬
的耳朵说。
"这些兵卒最可怕,他们是民众的支援,也是群众的先锋,
弄不好,带头冲杀进将军府的会是他们,"蒙恬笑着问:"相
信吗?"
"将军的话,末将什么时候不相信过?"王离也笑着回答。
两人登上望楼,蒙恬对左右说:
"将火把点旺,照清楚我的脸!"
"将军,这样太危险,请将军三思。"侍立在旁的中军说。
"别多话,照我所说的做!"
几十根火把点燃起来,将望楼照得通明,蒙恬英俊的脸
庞,广场上的群众看得一清二楚,"蒙将军到!"再加上中军
的嗓门大,一声喊叫,全场突然寂静下来,这时候才能清晰
的听到阴暗处的马嘶和蹄声。
接着群众看清是蒙恬后,全场一阵响雷似的欢呼。
"蒙将军,我们要见扶苏公子!"有人带头这样喊。
"我们要见扶苏公子!"更多的声音附和。
"蒙将军,有人说,李斯和赵高联手要陷害公子和你,你
们要小心!"也有人这样大叫。
"蒙将军,扶苏公子现在人在哪里?为什么不让他出来见
我们?"有些人直击要害地吼叫。
提到扶苏,蒙恬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但他不能让
这些群众知道,他们热烈爱戴的扶苏早已自裁身亡。
他镇定一下自己,然后举双手要大家安静,全场也就平
静下来等候听他解释。
蒙恬放大了喉咙喊着说:
"各位父老兄弟,不要听信谣言,扶苏公子正在和御使议
事,现在请各位散去!"
群众议论纷纷,嘈杂的声音就像一群离巢飞舞的蜜蜂,远
处已有民众渐渐散去。
突然,在阴暗的兵卒堆里有人高叫:
"蒙将军的话是安慰你们的,扶苏公子现在说不定已自裁
身亡!"
蒙恬和王离听到这人的话,全都惊得浑身一震。
蒙恬想起两人接诏的礼仪是在大厅,想不到消息外泄得
如此之快。他大喝一声说:
"躲在阴暗处说话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敢站出来说话?"
"将军怎么连末将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那人哈哈狂笑,
随即又带着哭声说:"将军和公子千万不要上当!"
随着说话声,一名身穿都尉甲胄的人,跃马冲出阴暗,到
达望楼下面群众的最前面。在火把的照耀下,蒙恬认出他的
脸,不免暗暗心惊。
这名都尉不是别人,而是自小跟着他的蒙升,原本是他
的小书童,他到军中后,跟着他做中军传令,南征北讨,足
智多谋,积功升到了骑卒都尉。
"蒙升,怎么是你!"蒙恬叱喝:"是你在鼓动?"
"不错,是末将为护主所做的不得已之举,末将不但策动
了在这里的民众,而且已飞骑传书,通知了各军。"
"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严重的后果?"蒙恬又急又气,但
也有几分感动。
"还有什么后果比扶苏公子和你的死更严重?"
"不得胡说,扶苏公子正在和御使谈事!"蒙恬已说了谎,
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
蒙升仰天哈哈大笑,但笑声带着太多的无奈和凄厉,他
含着哭声说道:
"将军和公子都不应尽愚忠愚孝,有可靠的传言已传到各
地,始皇帝早已死了,放在輼輬车上的尸体都已发臭,不得
不用鲍鱼的臭味来遮盖!"
"你是怎么知道的?"篆恬口中如此问,心中却在盘算,假
若始皇已死,他就不必这样听话自裁了,这摆明是李斯赵高
的阴谋。假若真是这样的话,扶苏真的死得太冤枉!
"可靠方面的消息,"蒙升回答:"将军,你想一想,皇帝
的座车上怎么会放恶臭的鲍鱼,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李斯和
赵高笨得可怜,将军千万不要为了愚忠上当!"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聚众闹事,该当何罪?"蒙恬暗中
赞成他,却不能不说点门面话。
这时群众已等待得不耐烦,前面一些人开始叫嚣:
"我们要见扶苏公子,见不到我们不会回去!"
后面的群众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前面的人这样
喊,也就跟着喊:
"不错,见不到扶苏公子,我们就都不回去!"
群众的呐喊声就像大海中的波涛,一波波地由前至后,再
由后至前。
"蒙升,你这样做,惹出大事来,你应该受军法审判!"蒙
恬痛心地说:"赶快带你的人走,设法要黔首散去!"蒙恬又
对蒙升大喊。
群众听到蒙恬的吼叫,想知道他在说什么,突然又安静
下来,在这种时候,寂静比嘈杂更可怕。
"公子,"蒙升突然改口以昔日称呼喊蒙恬:"蒙升知道聚
众威胁,罪该处死,但为了公子你和扶苏公子,蒙升也顾不
了这样多了,蒙升不需要军法审判,只望公子不要上当,善
自珍重!至于群众,易发难收,蒙升已管不了!"
说完话,蒙升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蒙恬一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蒙升尸体从马背掉下去,他
摇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有点惘然。
楼下广场里的群众开始骚动,有人叫骂,也有人用石头
掷砸将军府大门。
这时候,两旁阴暗处的骑卒纷纷冲到前面,挡住了人潮,
抬起蒙升的尸体。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大声向蒙恬恳求:
"将军你就找扶苏公子出来安抚一下群众吧!"
"不,我不能受这种威胁,扶苏公子也不会受这种威胁,
你要维持秩序,驱散这些人!"
蒙恬明白他的话完全是强词夺理,但他更不敢公布扶苏
的死讯,不然后果更不可预料。
他没等那名军官答话,带着王离等人下望楼而去,将群
众的呐喊声、叫骂声丢在身后。
7
群众包围将军府,数天数夜不去。扶苏自裁的消息外泄,
上郡及别的边地城市民众半信半疑,越来越多的群众聚集在
府外。唯一的要求是,他们见到扶苏就散走,偏偏这就是蒙
恬唯一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蒙恬不愿调派兵马对付这些民众,颜取想对付,却又调
不动兵马。蒙升带来的那些人反而变成维持秩序的部队。
最后群众实在见不到扶苏,他们要求皇帝使者出来向他
们说明,蒙恬再怎样邀请他,他就是牙齿打颤,两腿发软,摇
着双手不肯。
扶苏已经用上等棺椁装殓好,就在将军府白虎堂设置了
灵堂,祭以三牲鲜花、时果和香烛。
蒙恬席设棺木右侧守灵,数日来未下席,实在倦了,就
在席位上打个盹。几天来,他只饮酒,东西吃得很少。
王离随时会出现在他的身旁,报告一些军情。
而最害怕的是御使颜取,他来的时候看到情形不对,早
已派人回去再作请示,现在还没得到回音。
虽然蒙恬为他在府中专设客室款待,并有专人服侍他的
饮食起居,但他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在灵堂陪伴蒙恬
的时候居多。
他在等候消息,也是寻求蒙恬和王离的保护,府中上下,
无论文武老幼,士卒家童,全都是对他和他的从人瞪目而视,
仿佛当时会杀掉他们一样。
连执着戈矛守灵堂的护灵兵卒,看到他们也是两眼冒着
仇恨的火焰,他们经过这些全副甲胄的士卒身边,还真是提
心吊胆,深怕他们的戈矛会横下来将他们刺个对穿。
最使颜取胆寒的是每日都有军使来报,全是些军心不稳
和北边实边民众逃亡的消息。
这些军使说,首先是士卒听到扶苏和蒙恬被皇帝赐死的
消息,人人都感愤怒,但敢怒不敢言。
接着,另一股传言像野火一样燃遍整个军中——始皇帝
早已死了,遗体都已发臭发烂,赐扶苏公子和蒙将军死的诏
书,乃是胡亥他们所伪造的。
这个传说迅速在军中和筑城劳工中传开,就像沸水流进
了冰窟,原先完整密不秀风的冰窟,立即纷纷出现裂痕,最
后支离破碎地解体。
每天都有好几迫使者来报。
来自塞外阴山前哨阵地的军使告急说——
匈奴大概也得到这个消息,向我阳山阵地发动攻击,我
军士气涣散,不肯迎敌。部分退至河南,部分为了军法严峻,
不敢回来,干脆率部投降当匈奴去了。匈奴单于对这些投降
的人特别优待,甚至有一名旅尉,他完整地率五百部下投降,
单于将女儿许配了他。
凡是投降的人,单于都赐姓编为匈奴部落,赐牛羊和家
畜,并由投降者自选千夫长、百夫长,俨然一新兴匈奴秦种
部落。
因此,军中投往匈奴者大为增加。
蒙恬听了大为感叹,想不到匈奴进步也快,学会了任嚣
的安抚政策!
筑城总监工部使者来报——
自从这个消息在劳工传开后,筑城囚犯纷纷暴动逃亡,监
卫士卒也都不管,甚至有随着暴动者逃亡的情形。
主要原因是,扶苏对众仁厚,尽量帮劳改犯解决各种问
题,比起同样是在骊山和阿房宫服役的劳改犯,生活和待遇
都有天壤之别。至少他们可以吃得饱,监工也不许随便打人。
他们怕新派来的护军一改作风,而王离将军又是个只知
道服从上级,没有什么担当的人。
蒙恬每逢听这类报告,都会摇头微笑,看看颜取和王离,
他们两人都羞惭得面红耳赤。
九原郡守使者报告——
在河水沿岸新设的几十个县城传出这个消息后,再加上
匈奴收复阴山的战报,实边移民纷纷向后撤离,这些人大都
是单身,一逃就没有了踪影,而拖家带眷的,全都涌入九原,
如今前线还没有作战,难民就壅塞了附近几个县城和九原市
区。
另据执法系统报告——
结伙抢劫杀人案件近日大幅度增加,显而易见都是这些
逃兵和脱逃的劳改犯所干下的罪行。
颜取每次听完这些报告,都会惶恐地问蒙恬说:
"蒙将军,这该怎么办?"
蒙恬都会微笑回答说:
"我如今乃待死囚犯,还得看护军怎么办!"
最后,颜取等待的派往始皇处的使者——他一直坚信始
皇未死,否则他也早就逃亡了——终于回来了。
使者带回始皇"亲笔"用有密玺的诏书,严词指责扶苏
和蒙恬抗命,并重申立即自裁,否则灭族!
8
蒙恬跪接了诏书后,态度从容地对颜取说:
"我现在虽然已是阶下囚,但我仍然有能力反叛,效法前
赵国李牧故事,御史大人相信吗?"
"相信,当然相信!"颜取急忙答应。
"要谈到灭族,御史大人得相信,蒙恬已无族可灭!"
"蒙家乃是个大家族。"颜取语带威胁地说。
"家族虽大,但人丁单薄,而且早料到有这一步,你不相
信,可以去找找看,灭族也只能灭一些与蒙家毫不相干的人。"
蒙恬脸带讥刺笑容。
"将军真有抗命之心?"颜取惶恐地问。
"扶苏公子已死,我也不会独活,"蒙恬凄然地笑着说:
"再说,蒙家三代受主上之恩,怎么会有抗命的行动?"
"将军明智。"颜取现出宽慰笑容。
"不过……"
"将军,君子一言,骑马难追!"颜取又神情紧张。
"御史请宽心,蒙恬平生尚没有说过会反悔的话!不过
……"
"不过什么,将军?"
"你没有看见眼前情势一片混乱,我这随便一死,你接得
下这个烂摊子吗?"
颜取心头一震,对蒙恬光明磊落和负责的性格打从心底
佩服。他情不自禁地避席顿首,连拜了三拜:
"将军为国的赤忱忠心,颜某既感激又崇敬!"
蒙恬连忙起身,亲手扶其他来,口中连说:
"这是武将报国的本份。"
蒙恬回到室内换上统帅服,全副黑色甲胄,头戴雉尾头
盔,铠甲外面套一件锦绣红色虎头战袍。
蒙恬就在白虎堂扶苏棺木旁边升帐议事,王离和颜取分
坐两侧。
他首先发出令符,命中军传各部都尉到白虎堂。
不到一个时辰工夫,各部领军都尉和本部重要幕僚全都
到齐。
蒙恬首先介绍颜取给各将领认识,然后沉痛地宣布:
"扶苏公子已奉主上诏命自裁身亡,本帅也为待罪之身,
将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如今召集各位来,乃是要尽为将的
最后责任。"
接着他痛责各将领不负责任,任由军心涣散,他沉重地
说:
"假若一、两个人的死,就能影响到整个军心,这支部队
称不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节制之师!"
等他训话完毕,众将皆感动得伏地流泪。
蒙恬跟着调兵遣将,对所有发生的问题都作了妥善处理
——
一、派出军队立即收复阴山以南地区及前哨阵地。
二、九原郡守立即疏导难民回乡。
三、由民间组成警戒线,以军队支援,河上边城许进不
许出,抗命者立即处决。
四、向军中宣布,扶苏已死,统帅一职由裨将王离接替,
主上并派颜取为护军,今后全军交由王离统率。
五、全军及辖区居民为扶苏公子服丧一月。
六、追查传言来源,发现造谣生事查有实证者,斩。
蒙恬调派完毕,又率诸将在扶苏灵前祭拜上香,诸将无
不痛哭流涕。
王离这时说:
"将军请上坐,受诸将一拜!"
他的话带有活祭的意味,诸将听了更加伤感。
蒙恬微笑着并不推辞,就坐席前。王离真的命侍从点燃
香烛,带领诸将叩拜。
很多将领一拜倒地上就放声大哭,再也不肯起来,一时
哭声震动整个白虎堂。
"多谢各位,蒙恬生受了!"蒙恬起身将诸将一一亲手扶
起。
有些人哭着紧抱住他不放。
颜取在一旁看了,不仅流泪,而且内心有股逼人太甚的
罪恶感,连他也起怀疑,难道传言是真,始皇真的已死,他
来送诏书赐死扶苏和蒙恬,岂不是为虎作伥?
再看蒙恬军上下友爱团结,却视他有如眼中钉,而他自
己虽然读过不少兵书,但没有一点实战经验,所懂得的军事,
不仅是一点皮毛,而且根本是纸上谈兵,受到这些身经百战
的将领排斥,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决定乘覆命之便,要求胡亥另外派人。
等到诸将全都奉命离去,这时蒙恬才对王离说:
"府外群众的情况怎样?"
"十几天来,群众犹在外不散,声言见不到扶苏公子绝不
走。"王离回答。
"唉,"蒙恬长长叹了口气说:"也真亏了他们对扶苏公子
的厚爱,天譬如此炎热,大太阳底下,他们也真受得了!现
在让他们派代表进来见见扶苏公子。"
9
群众派了二十多名代表进来,全都是德高望重的地方父
老。
他们见到扶苏的棺椁和灵堂,开始时震惊,神定以后,纷
纷上香祭拜,放声痛哭。
祭拜完以后,蒙恬照样为他们介绍了颜取,并拿来诏书
给他们看。看到父老们群情激愤的样子,颜取面有愧疚,蒙
恬则不能不加以解释。他说:
"各位父老千万不能听信谣言,扶苏公子和主上亲为父
子,而且多年来时有书信往来,他不会不认识父皇的笔迹,更
不会笨到为一封假诏书而自裁。"
"但传言如今已传遍天下,不会全是空穴来风,"一位鬓
发皆白的父老说:"而且老朽小犬日前由井陉回来,正好碰着
皇帝的车队经过,据他说,夹道欢迎的民众和他,都闻到了
始皇輼輬车中传出的恶臭!"
"那是鲍鱼味。"颜取插口说。
"这不是笑话吗?堂堂天子的车驾中放什么鲍鱼?"另一
位门牙脱落,牙齿不关风的父老愤愤地说:"就是皇帝喜爱吃
鲍鱼,也不会放在自己的车中,难道他爱鲍鱼爱到这种程度,
岂不是变成了逐臭之夫了!"
颜取很不高兴这位父老这样奚落始皇,但又找不出理由
驳斥,当然在这种情形下,更不敢像平日那样发作,责以批
迄今上的罪。再说,听了这些话,他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
此时,这些父老纷纷出声,一致附和:
"不错,不错!"
"素闻始皇帝有洁癖,连对宫女每月不洁的味道都甚敏
感,因此不准逢到月事的宫人近身服侍,他怎么会受得了鲍
鱼味?"另一位父老摇头晃脑地推敲。
二十多个老人分成几组,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颜取听
听都是一些始皇嗜好,宫中秘闻,很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真
是谣传没有翅膀,飞得却比捷燕还快,尤其是北边偏僻,天
高皇帝远,扶苏治理仁厚,黔首没有秦国本部及其他各地的
压制言论压力,有关始皇的传言更是百无禁忌。
不过由于始皇经营北边有功,再说他宠爱的幼公主也是
北边人,所以这里的人对他有一份难言的感情,有时候谈起
他来,只称"嬴亲家"或"那个咸阳的亲家"。
当然有关始皇的传说,绝大多数都是关怀性的和亲切性
的,却也少不了笑谑。
父老们一喝茶聊天,似乎忘了他们来的主要目的,原来
哀伤的气氛也逐渐变了质。
然而,他们闲聊所达成的一个共同结论是:
——始皇帝已死的传说可能是真的!
蒙恬最后不得不制止他们闲谈争论,而将谈话拉回本题
来。他大声宣布说:
"蒙恬请各位来的主要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要各位亲眼
看到扶苏公子,并代为安抚民众的疑惧;第二个,乃是要各
位父老当场见证蒙恬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一直拖延不肯死,
乃是怕诏书有误,如今再接诏书,验明无误,也该是蒙恬追
随扶苏公子于地下的时候了!"
他的话像大拍了一下惊堂木,堂内的空气顿时凝住,由
闲聊传奇的活泼愉快,一转为哀伤沉重。
"怎么?说了这老半天,你还没打消死的念头?"那位牙
齿不关风的父老以他特殊风格,含糊不清的语调,表示反对。
"对啊!对啊!年纪轻轻,帮国家也做了不少事,怎么说
死就要死!"旁边几位父老齐声帮腔。
"不能死!不能!"刚才坚持他儿子闻到始皇尸臭的父老
说:“我们明明都知道始皇已死的传闻是真,那诏书就是假的,
为什么将军还要执迷不悟?"
"是啊!是啊!这样太不值得了!"所有父老一致赞同。
坐在旁边的颜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生闷气,这些乡
巴佬一点也没将他这个御史大人放在眼里,胆敢信口雌黄诅
咒主上已死,当着他这个信使的面,说诏书是假的。
但形势比人强,他本想叱喝,在咸阳说这种话乃是灭门
之罪,但想到府外聚集的几万民众,他泄了气。
一直含笑不语的蒙恬此时说:
"各位父老再要阻止我,就是陷蒙恬于不义了!"
10
蒙恬起身跪倒在扶苏灵前,脱下头盔,将发髻打散覆在
脸上,他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拜了三拜后,喃喃祝祷说:
"扶苏公子英灵不远,蒙恬追随公子来了。虽然传闻甚多,
诏书真假仍有疑问,但蒙恬此时不死,即是不忠不义,亦将
使公子蒙上不智之名!"
祭祷完毕,蒙恬向南又拜了三拜,以谢始皇对蒙家三代
之恩。
最后他交代王离说:
"尽快安定士平民心,我死后不必归葬咸阳。"
正说话间,只见门卫来报:
"不好了,故骑兵都尉蒙升所属骑兵已攻破府门,冲杀进
来!"
这时候蒙恬也顾不得自杀了,披头散发来到中门。
王离和颜取紧跟身后,只见众多骑卒带头冲锋,民众像
潮水似的跟着涌进来。守卫门卒一来是抵挡不住,二来是有
意放水,毫不抵抗,一哄而散,连门都不关。
蒙恬带着侍从,当着庭院中门而立,众多骑卒纷纷下马
跪伏在地,后面跟来的民众也全俯伏,口中大声喊着:
"扶苏公子已上当而死,蒙将军不能再上当,始皇帝明明
已死,诏书乃李斯等人所伪造,将军千万不能上当!"
众口一声,有如雷鸣。
有些兵卒和民众还指着躲在蒙恬身后的颜取骂:
"什么御史,分明是假的!"
"不错,不错,诏书是假的,当然送诏书的使者也肯定是
假的。"拥挤在颜取身后的众父老,反而和前面的群众一唱一
和,真使颜取哭笑不得。
蒙恬仰天长叹一声,向兵卒和民众说:
"各位同胞兄弟以及乡亲父老兄弟姊妹,你们真的要陷蒙
恬于不义吗?"
"看样子,我们总算是赶早了一步,把将军从鬼门关拉了
回来。"一名跪伏在地上的中年人说。
"是啊,是啊,你还没看到将军从容就义的样子,真的使
人感动!"蒙恬身后的一位父老说。
"对啊,对啊,可以为你们这些年轻人当典范!"众多老
人齐声附和。
"都是这个狗御史逼死了扶苏公子,现在又来逼蒙将军,
兄弟们干掉他!"有兵卒在人群中喊叫。
"不错,干掉他!"诸多兵卒和民众高声呐喊相和。
"干掉他,这个狗信使!"又是一阵吆喝,后面拥挤进来
的人不知怎么回事,盲目地跟着喊。
蒙恬大喝一声,全场才静了下来。
他一手执剑,厉声地喊道:
"蒙恬一日不死,就要维持军纪,民众可留下,我军士卒
立刻退出,违令者斩!"
他又回头呼唤:
"王将军!"
"末将在!"王离肃立听命。
"校刀手何在?"蒙恬大声问:"军正听令!"
"末将在!"头带奇兽獬冠、象征执法公正的军正,躬身
答应。
"速带两百名校刀手,遇着在场士卒,驱逐出场,违抗者
立斩!"蒙恬虽然是散发覆面,待死之身,但发号施令仍然有
一股大将的威凛。
在人群中的骑卒,此时连马都不要了,纷纷挤出人群,府
外兵卒听到蒙恬下了这道严格命令,全都跨上马,一溜烟地
跑了。
军正带着百校刀手巡视各处,回报兵卒都已离开全场。蒙
恬凄然一笑地说:
"蒙恬本想奉诏自裁于扶苏公子灵前,让各位父老代表见
证蒙恬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将军要是算贪生怕死,那我们都算是苟且偷生了!"人
群中有人大喊:"将军不能死!"
众人相和,声震府内外。
"那就让各位为蒙恬作见证吧!"蒙恬回手即要自刎。
这次反而是颜取双手拉住阻止,一面示意要王离夺下蒙
恬的宝剑。
"御史大人,你这又是做什么?"蒙恬问。
颜取两眼含泪地说:
"黔首爱戴将军之情令在下感动,再说,将军应顾全大局,
将军一死,北边情势危矣!"
"那御史准备如何处置犯官?"蒙恬微笑着问。
"暂且易地安置,在下这次回咸阳覆命,一定会代将军向
主上说情,而且请求另行派人监军。"
蒙恬垂头叹气不再言语。
民众全都向颜取叩头致谢。
过了数日,颜取将蒙恬移至阳周囚禁,他自己急忙回咸
阳等候始皇回驾。
但等到胡亥回到咸阳,他接到的消息却是始皇驾崩,明
令发丧,胡亥太子立为二世皇帝。
他到此才完全明白,传言果然非空穴来风。
同时,囚禁在阳周的蒙恬,除了也听到这个消息外,还
得知蒙毅在祭祷山川回程途中,在代州遭到逮捕。
他知道蒙家这下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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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这无力的肩臂
为何不生出双翼
让我飞向那
一团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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