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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axs (想去挪威的森林), 信区: History
标  题: 乾隆皇帝2-17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16 12:15:29 2000), 转信

“这事和鄂尔泰、衡臣无关。你们起来。”乾隆苦笑了一下,“是朕德力不够,所以才
有‘一技花’这样的盗匪,流窜数省,不能缉拿到案。也是朕无用人之能,将大事托付一个
不可靠的人!――像高恒,从接旨到石家庄,他竟走了十几天,这不是玩忽王命?他在折子
里竟然说,是因为‘一枝花’欲报山东一箭之仇盯上了他。这是怕朕忘了他在山东的功
劳!”乾隆越说越气,眼圈也变红了:“你们可以回去,问问你们叔祖辈,张廷玉、鄂尔泰
当年跟着圣祖爷、先帝爷是怎么办差的!张廷玉像你们这样年纪时,一天睡不了两个时辰,
鄂尔泰在云贵、在乌里雅苏台当将军都统时,一夜三次起来巡哨!你们如今有这个精神?只
怕是雀儿牌斗得响,老黄狗养得肥!”
    雀儿牌,傅恒有时逢场作戏,偶尔为之;养狗,是讷亲为防着有人私下到宅里撞木钟,
特地喂养的。平时乾隆常拿此说笑,是说傅恒风流倜傥,讷亲谨慎。但他此刻说这些,是由
高恒那里迁怒转而来的,二人如何敢辩?只得连连叩头谢罪。
    “起来吧。”乾隆发泄了一阵,胸中的怒气松缓了些,口气也就变了:“朕急不择言,
也许错说了你们。如今大清处于极盛之时,有你们的功劳。但又何尝没有卢焯、喀尔钦、萨
哈谅的?他们变坏了,有功劳也得受诛。朕登极以来,除了小心于政务,更留心作养人才。
人才关系到国家的兴衰。你们,还有高恒、阿桂、李侍尧、刘统勋、勒敏、卢焯、鄂善、钱
度,朕原准备叫你们随张廷玉、鄂尔泰进贤良祠、凌云阁上图像的。看来也不一定。朕越是
盼着争气的,反倒打朕的脸!一国之治,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别以为现在不得了,离朕想
的盛世,差得远呢!就真兴旺得不得了,也还得如履薄冰,如临深谷。隋文帝也开创过繁荣
大业,可到炀帝手里,不几年的光景,就葬送掉了。”讷亲和傅恒俯首听完,讷亲说道:
“主上训诲,奴才一一铭记在心,决不辜负皇上一片殷殷期望之心。奴才等唯有恭谨畏惧,
小心奉职办差,再不敢稍涉荒唐了!”乾隆这才转入正题,说道:“太不可思议了。太平世
界,在大官道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当场行骗、当场受骗,其鬼蜮伎俩岂不是太神乎其神
了,我们这些当差的是不是也太无能了?――六十五万,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啊。”
    鄂尔泰在座中向乾隆一揖,说道:“万岁说的是从大处看的。‘一技花’此举若仔细推
详一下,实在是未尝不是途穷末路、狗急跳墙的行为。她在江西站不住脚,被迫逃往山东,
又被高恒围剿。她逃至山西仍没有立起自己的营盘,所以才出此下策。她的如意算盘:头一
件,她想趁朝廷在西南用兵时,在北方截下军饷,作招兵买马的费用,或者送给当地土匪,
谋求一块立足之地;第二,她想藉此制造声势,告诉天下她还没有死,没有败;第三,给她
的残兵败将鼓一下士气。虽说此事很大,却只不过是鸡鸣狗盗的行径,对于我们朝廷的大政
井无太大的妨害。”
    “鄂尔泰说得很对!”张廷玉道:“确实是鸡鸣狗盗行径,不得已的铤而走险。用一句
江湖上的话,这叫‘稔秧’,并不能显出她的大志和实力,反见其小家子气。这个数目大,
如果是六十五两银子,邯郸府自己就处置了。”他拈须一哂,又道:“六十五万两,那是四
万多斤。发散、埋藏、搬运都不好办。她‘一枝花’,吞得下,消化不了!招兵买马?邯
郸、长治、彰德去年都是兔税府郡,今年又丰收在望。人不饿急,谁造反?依着奴才见识,
可以叫刘统勋去走一遭,那是三省之交,由他一体筹划,可以省些事。有邯郸一府之力,办
起来绰绰有余了。”讷亲说道:“邯郸府境内出这样盗案,不处分不好。他已经在折子里请
罪察拿。”
    乾隆想了想,说道:“处分是为了警戒效尤。邯郸这事是由外地大盗流入作案的。他们
府的责任在于边远地域防护疏忽,这件事不要张扬,只要破案快,连高恒黄天霸等人朕也不
处分。”“要限期破案。”傅恒说道:“在期限内破案方可免议。”乾隆点点头,说道:
“那就三个月吧!这是军饷,失落了要按军法处置――你们跪安,由傅恒传旨刘统勋,将这
里议的情形通知他。叫他尽快登程去邯郸破案!――讷亲送两位老丞相,然后再回军机处当
值。”
    乾隆目送四人出殿,这才吩咐更衣,吩咐卜孝,说道:“去慈宁宫问问,太后老佛爷歇
了没有。要已经歇下,朕今儿就不再过去请安了。”坐着发了一会子呆。意马心猿地总觉心
绪不宁。想寻个人说话,又无人可说,叫过王仁,说道:“你传旨给军机处,叫翰林院编修
纪昀从明日起补入军机处,为军机章京,专门侍候草诏事务。”
    “扎!”王仁答应一声起身便走。乾隆又叫住了笑道:“这不是急务,何况此刻讷亲也
未必就在。朕怕忘了,你明日去办就是了。”
    “扎!”
    乾隆不再言语,抽过一份奏章看时,是庆复递来的折子。他偏腿坐在炕沿上提笔加批,
疾书道:
    此等调度细务皆尔与张广泗之责,屡屡絮言于奏牍,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之语耶?军饷之事高恒另有差事,已有旨着尹继善统筹之。尔与张广泗应廑念朕宵旰焦虑于
金川,当精心布置,速为荡平。尔进川数月,留连徘徊,似有所待,又似畏敌怯战乎!朕甚
厌之,钦此!
    又朕近日将密地出巡外省,察视吏情民风,归后将奉母后往避暑山庄,秋狩木兰等事,
战事有胜,则红旗报捷来,若有如此琐碎文章,勿要再奏。钦此!
    他吮了吮嘴唇,仿佛品评滋味似的又看了一遍,刚刚折好,卜孝进来道:“老佛爷去了
钟粹宫,瞧主子娘娘的病去了。”
    “瞎!”乾隆脚跟微微一顿,皱眉一叹,不再说什么,抬脚便出了养心殿。
    乾隆到了钟粹宫才知道,不但太后在,贵妃那拉氏、慧妃高佳氏、纯妃苏佳氏、淑妃金
佳氏、忻妃戴佳氏、嫔汪氏、陈氏、富察氏还有十几个答应、常在都在皇后礼佛的小佛堂东
正殿里。满院灯烛辉煌,人来人往,只是脚步都很轻。西廊下几个太医聚在一处,用极低的
声音商量着什么。乾隆也不理会,几步跨进正殿,正在和太后钮祜禄氏说话的几个妃子立时
住口,自那拉氏以下“唿”地跪了下去。
    “雅静!”乾隆对众人道,瞥了一眼半躺在榻上闭目不语的皇后,上前给太后打千儿请
安:“儿子那边见人、办事来迟了些儿。老佛爷安好?”太后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们
来了有一会子了。皇帝起来吧,今晚来的人太多,皇后有点支撑不住,是我叫她息一息,我
们这就去呢?”乾隆这才走近皇后,轻声道:“我来了,就坐你身边,你不要睁眼,不要
动,只管歇着。”拉起皇后手时,觉得她灼热滚烫,脸色立时变得忧郁阴沉起来。
    皇后颤缩了一下,很费力地慢慢睁开眼,一双黑漆漆的瞳仁盯着乾隆,一眨也不眨,她
蠕动了一下身躯,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像是想哭,却又苦笑了一下,细若游丝地叹息一
声,说道:“唉……皇上……恐怕我侍候不成您了……”
    乾隆紧紧握着她那温柔的小手。他觉得皇后身子在颤,他自己的身子其实也在颤,眼中
汪着的泪在眼中来回滚动,终于抑制不住,似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淌滚不止。哽着嗓子道:
“这是什么话……小玉儿又胡思乱想了……秦媚儿不是带着你的八字去求问过铁算盘罗笑辂
么?你至少还有二十五年阳寿呢!”边说边用帕子拭泪。
    皇后听了嘴角吊起一丝微笑,闭着眼任凭泪水纵横,只不言语。太后见他夫妻说话,众
人在旁不便,便过来慢慢说道:“孩子,不要尽想短的……你的八字儿好着呢,一向又吃斋
念佛,佛祖定会祜护你的……我们去了,你和皇帝说会子话,别太劳神,往宽处想,
啊……”说着嗓音也有点发哽。乾隆使了一个眼风,早过来两个太监扶着太后慢慢去了。一
时大殿里除了贴身侍候的几个宫女肃立在暖阁外,只剩下乾隆和皇后两个人一坐一卧默然不
语。
    “皇上……”富察氏的精神似乎略好一些,脸上的灼红也消退了一点,粗重地呼吸几
口,睁开了眼,微喘着道:“老佛爷和你的心,我都知道,只是大限到了……任谁也挽回不
得。恐怕只是一两天的事了……”乾隆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一下,勉强笑道:“你是这一时
不受用,在枕上乱想的。赶明个好了,朕刮你的鼻子呢!”心中一酸,便忙住口,又过了移
时,叹道:“这阵子朕事情多,又撂不开手。没得空过来和你好生说说话,你就心里乱折
腾……过几日你大好了,朕带你木兰狩猎去,还要下江南或就近儿在黄河北走一走也成!我
扮乞丐,你扮个乞丐婆儿――你不是说过,真想扮个乞丐婆儿陪着我,自自在在在乡里转转
的么?”富察氏神往地听着,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不一会,目光又黯淡下来:“那多好!
可那是下辈子的事了……要到路上了,我不喝那碗孟婆汤,还要记得你,记得这辈子……皇
上,您呢?……”
    “朕也是!谁喝她那碗汤呢?渴死也不喝!”乾隆怜爱地抚着她额头的秀发,满心悲
酸,只笑着落泪:“咱们不说这些了,说些高兴的不好么?”
    富察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乾隆立刻伸手要茶,在枕边用汤匙喂了她几口。皇后满足地
一笑,闭着眼道:“是……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我在想,你那时还是世子,到我们家和老
爷子说事儿,放着事不说,去看我绣花儿,又给我描样子……针刺了我的手,血滴在绫子
上,你就便儿画成赤水云和梅花……若能老是那样子,一直保持到永远,该有多好!你送的
过冬蝈蝈儿,我和傅恒侍候了它三年,它死了,我还哭了一场呢……”她轻轻说着。空寂的
殿中,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得像耳语一样,“这些皇上你都要记住,你
可不能忘……还有你答应过给我‘孝贤’的谥号,你也不能忘。你忘了,我可伤心死
了……”她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捂住了她的嘴,笑着叹道:“说着说着,你又谈到这个题目
儿上来了!你这人真是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扬脸道:“叫秦媚媚过来!”秦媚媚一
直就在丹埠上鹄立听命,听这一声,几步跨进殿来压着公鸭嗓儿打着千儿说道:“主子爷,
奴才侍候着呢!”
    “嗯,这样……”乾隆沉吟着说道:“你明儿传旨内务府,皇后身子不适,这期间宫中
戒杀生。除了老佛爷,各宫一概斋戒。原定的每日从东华门赶进来的活牲口,一概放生。”
    “扎!”
    “这是第一条。”乾隆又伸出一个指头,“第二条,传旨军机处,今年不勾决犯人,现
有在押的人犯,叫刑部甄别,可悯可怜的,情有可原的,减一等发落,年过五十的不流
放。”
    “扎!”
    “叫傅恒家到大觉寺建醮。”乾隆又道:“给佛祖许愿,皇后病愈,朕捐一万两黄金庄
严宝刹。”
    “扎!”
    待秦媚媚退出,乾隆见皇后己安详睡去,便命人点上息香,自己和衣歪在她身边,望着
殿顶的藻井只是出神,听着身边皇后粗细不匀的呼吸,多少往事在心里不住翻搅:什么刺绣
呀、蝈蝈呀已经淡忘了。只记得当时还未订亲一处玩耍时,自己曾悄悄向小玉儿诉苦说‘三
哥①不怀好意’,小玉儿一脚把一块鹅卵石踢进池塘,说‘龙生九种,种种有别。三爷我见
过,一脸轻浮自大愚昧昏愦相,不过是一头猪!万岁爷怎么会扔掉你,看中他?你自小心别
叫猪咬了去就是!”……好像就是那天,自己将她引为红颜知己,对天暗誓,永不亏负了
她!在此以后的年月里,富察氏聘入雍和宫,又进毓庆宫,再入钟粹宫,由世子妃而贵妃,
而皇后,助夫治内,慈俭仁厚,上孝下恤,朝野内外都晓得她是当今的脱簪姜后。别的固然
无可挑剔,自己在外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她那份“不妒心”就少见稀有……如今看来,身
边这位“知己红颜”真的到了末路了……思量着,乾隆双颊已满是泪水,正要拭时,身边皇
后轻声惊呼:“你,你什么人?远点!”她一翻身紧紧搂住乾隆脖子,颤声道:“皇上,皇
上!我怕……”外间侍候着的太监、宫女听这一声,蹑着脚步一下子进来七八个。
    ①即被雍正处死的弘时。
    “有朕在这里,哪个邪祟敢到?”乾隆也被她叫得汗毛一炸,一手紧紧护着,张眼四
望,什么怪异也没有,于是挥手命众人掌灯,轻声道:“你这会子可好些?”
    “我好怕!”皇后闭着眼,似清醒又似在说谵语,“不想离开你……不想走,不想天
明,天明你又办事见人去了……我想在你怀里离开……”她睁开眼,怅怅地,带着迷惘的眼
神盯着乾隆,呐呐说道:“皇上,皇上,我其实不是个好女人。你不要记得我!”乾隆忙命
“传太医进来”,搂着她,哄孩子一样拍打着她的肩背,说道:“谁敢说你不好?朕诛了
他!别瞎想,心思一明,气养壮了,就没事了……”皇后偎在他怀里,摇着头,任性地说
着:“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所以才罚来做女人,所以圣人讲唯女子与小人难养!那个姓许
的,就是我叫吏部把他调出京的,我还下懿旨叫畅春园严加管束那两个汉家女子――”
    她惊悸了一下,又突然清醒过来,看见一群太监宫女,还有几个太医跪在地上,还看见
烛影里自己和丈夫紧紧拥抱着……顿时羞得满脸飞红。她轻轻抽开身子,又变成了“皇
后”,咳嗽两声说道:“皇上还该歇歇,别这么总惦记着我。您这么熬着,累着身子可怎么
好?朝野臣民上上下下,有多少大事等着您处置呢!我……”她突然有点气短,喘息着道:
“总之别管我,这也是成全了我,您说是么?”她无限依恋地望了一眼丈夫,闭上眼再不说
话了。
    这一夜,乾隆一步也没有离开她,握着她的手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整天,乾隆也没有出钟粹官一步,所有大臣概不接见。自己在小佛堂皇后素常
念经处设了几案,焚了香,坐在旁边批阅奏章。
    第三天早晨,皇帝又传出旨意:“皇后凤体违和,朕心不宁,凡有军国重务,由内务府
转呈钟粹宫,余折俱由军机处处置,写明节略以备御览。”接着又有旨,“在宫中服役满七
年或年过二十五岁的宫人,一概放归,通知各家接领。”
    皇帝既不能出来,军机处便格外忙。偏是张廷玉犯了痰喘进不来,鄂尔泰倒是来了,躺
在军机处西房里,一口口吐着血,勉强支撑着见人说事情。讷亲和傅恒分了分差使,一个管
民政,一个管军务。眼里看折子,座旁接见外臣,外面挤着一大堆请示公务的官员,挨号儿
等他们接见。傅恒心中悲凄。想去看望姐姐,可又忙得抽不出身子,有几次望着宫墙,竟走
了神儿。讷亲瞧着不忍,说道:“你就进去瞧一眼,皇上断不怪罪的。这里现在没有急事,
有些事,我也能代劳的。”
    “多谢讷公。”傅恒脸色苍白,握着笔管说道:“这一份是青海将军参劾庆复和张广泗
的,很要紧――只是要粮要钱,要边周各省戒备,却不见进兵的动静儿,这两个人也真是奇
怪。”正说着,见纪购从外头匆匆进来,便向:“有什么事么?”
    纪昀刚调进军机处,恰遇皇后病重,尚未觐见乾隆的面。他是皇帝亲自选进的特简军机
章京,张廷玉、鄂尔泰不便给他分差使。他刚从内务府过来,外头日头毒,晒得满脸通红,
额前的短发都湿漉漉的,一见傅恒便道:“皇上叫您进去,叫快一点,我陪着您去!”说着
一把接一把地揩汗。
    傅恒知道姐姐病重,听说皇上传旨,心中更是着慌,头猛地发胀,眼睛发花。随手拿起
大帽于往头上一扣,起身便走。走到门口,怔了一下,又回身在案上抽了几份折子夹在腋
下,这才对纪昀道:“走吧!”傅恒知道纪昀是个多才滑稽的人,见他闷着头走路一声不
吭,更觉不妙,提着劲儿加快脚步。过了养心殿垂花门便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
傅恒又一阵心慌,平坦的砖地,竟绊得他一个踉跄,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纪昀几步追上,一
边搀他起身,口中道:“生死修短皆有天命,大人一定要沉住气,您是宰相啊!”
    “宰相。”傅恒的脸白得像刮过的骨头,挂满了冷汗,他惨笑了一个。慢慢回过神来,
说道:“多承关照,不然,今天非失礼不可。”再细细听去,那院中却又没了哭声。见秦媚
媚带几个苏拉太监出来,忙问:“现在怎么样?”“万岁催着叫你快进呢!”秦媚媚急急地
说道:“纪昀也快进去见驾!主子娘娘还没过去,方才是痰涌昏厥了一下。”
    说话间已经进来,只见殿内殿外都是人。殿内暗得什么也瞧不清楚。略定一定神,才适
应了殿里的光线,发现自己竟和乾隆面对面站着!他浑身扫了一个惊颤,“扑通”一声跪倒
在地,浑身颤抖着,泣声禀道:“奴才傅恒失仪,罪该万死……”
    “外头亮得太晃眼,你刚进来嘛。”乾隆面色忧郁,眼神中带着无可奈何的悲凄,只看
了傅恒一眼,仍呆呆地望着院外,带着颤音追:“看看她去吧,怕是要去的了……”
    尽管是意料中的事,傅恒还像当头挨了一棒,两腿一软,几乎瘫坐到地上,强支撑着走
进暖阁。只见大阿哥永磺、二阿哥永琏、三阿哥永璋都直挺挺跪在地上。几个太医面无人
色,有的捧巾栉,有的调药,有的切脉,有的扎针。傅恒已有半年没见姐姐,此刻进来,见
富察氏越发瘦得像干柴一般,满面潮红闭着眼捱命延气,喉咙里咯咯有声,不则烦躁地要抬
臂撕自己的胸口,双手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傅恒痛苦地叫一声“二姐……”热泪顿时夺眶
而出,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再也抑制不住,竟自号陶大哭,说道:“您怎么
了?你怎么会这样……嗬嗬……娘去得早,兄弟我全靠你和大姐操心教养。大姐走时,拉着
我的手说听你二姐的话,不光要当个好皇亲,还要立起男人志气来!二姐……我听你的话,
你说呀一一你怎么不言声?我的好姐姐呀……啊,嗬嗬嗬……”那富察氏似乎心里清楚,越
发急得两手发抖,脸色也由红变白。
    殿中兀立着的乾隆、沿墙跪着的一大群嫔妃、长跪在地的纪昀听他如此哀哀恸哭,也无
不泪流满面。纪昀忍不住连连顿首哭道:“皇上,臣有不情之请。臣家四世从医,粗领医
道,可否容臣为娘娘再切一次脉,或者有一线之明……”
    “你怎么不早说?”乾隆拭了眼泪,拽起纪昀便进来,对御医们命道:“退一边去!”
    此时皇后呼吸越发粗重,她似乎在死命地挣扎,痛苦地皱紧了眉头、胸脯剧烈地一起一
伏,微微发出似叹息似呻吟的喘吁声。纪昀近前看了看她气色,切起脉来。他偏着脑袋似乎
在想,又似乎在谛听着什么。少时放下了皇后的手。几个太医跪在一边,看他如何施为。只
见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块肮脏不堪的手帕,轻轻盖在皇后脸上,转脸对乾隆说道:“主子娘娘
的脉象,寸脉尺脉滑浮不实,但关脉缓重尚有后力,不是绝症,乃是弱症!体气秉赋过弱,
命门之火冲积不得发散,痰气便不得畅……”
    “你不要罗嗦,只说有救无救?”
    “有救!”纪昀大声说道,声音大得暖阁里外所有的人都听得见。“不过要请皇上亲自
救治――皇上……”他突然面露难色。乾隆用诧异的目光看着纪昀:“不要吞吞吐吐,朕什
么都舍得!”纪昀目中晶然闪光,说道:“那就好。请皇上用口吸出娘娘这口痰来,万事大
吉!”
    “成!”
    乾隆一刻也没犹豫。大声回道。三步两步腾地上炕,隔着手帕和皇后以唇相接,嘬着腮
猛吸。却一时吸不出来。纪昀“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双手抱起永琏,大声道:“永琏永
琏!拉住娘娘的手,大声叫!”永琏“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一双小手紧紧拽着皇后的手,
大声哭叫:“皇额娘!我是永琏,我不要你走――永琏在叫你,你使劲吐痰哪!我的好额
娘……呜……”那皇后上有乾隆拼命吮吸,旁有儿子号啕催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在身上涌
动,“咯”地一声响,像是谁踩破了一个鱼泡儿,一口痰已经清清爽爽吐了出来。她极为舒
畅地呻吟一声,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气,睁开了眼,爱怜地看了丈夫一眼,又凝视一眼泪
眼模糊的儿子,把目光转向纪昀,气息微弱地问道:“你……你是哪个部的大臣?……”
    “臣纪昀,现在军机处章京行走。”纪昀叩头道:“娘娘洪福,万千之喜!你大难不
死,圣寿还长远着呢!”又转脸对满脸羞愧的御医们说道:“不可用猛药,把补药分量减半
使用――皇上,这十日之内皇后不宜用油荤,不用参汤,吃稀粥,小葱豆腐,醋盐生萝卜丁
儿,皇后体热,要缓进慢补。”
    乾隆深深透了一口气,用极为赏识的目光看了一眼纪昀,走到炕前弯着腰看了看皇后气
色,说道:“极好!皇后,咱们大清前头有个周培公,曾在太皇太后榻前吟诗。今日又出了
个纪晓岚,于你有救命之恩呐!”见皇后微笑着看纪昀,又道:“他就是上次我给你讲的那
位翰林,会咏诗能吃肉的……想起来了么?”
    “胙肉……”皇后微笑着道:“叫他和侍卫一样,每天可以随便吃胙肉!”
    “成!”
    乾隆舒心地一叹,说道:“晓岚学问也很好,只是资格还浅,在军机处仍是头号章京
吧!嗯……东宫里张照年纪也大了,纪昀着进毓庆宫,协助着辅导皇阿哥们读书――傅恒你
看呢?”
    “奴才该先给皇上贺喜,该先给娘娘请安。”傅恒目睹这一幕紧张的喜剧,心一直悬得
高高的,此时才透过一口气,忙叩头道:“纪昀是二甲第四名进士,学术纯正、人品端方、
豁达爽朗、堪为师表。不过既入东宫,还该正名,他现是正六品,奴才以为可晋从五品,为
侍讲学士,加个少傅的衔。”
    乾隆一听就笑了,说道:“你有你的难处,什么从五品?这和擎天保驾的功,相去不
远,朕要加封他到正三品。不过,还要和军机处议一下再下旨。”他顿了一下,说道:“你
退下吧,也乏透的了,这几天你每天可以进来看看姐姐。那几份折子,留下朕夜里批阅。纪
昀留下,和御医都到西边佛堂,我们一起斟酌一下脉案。
    纪昀在钟粹宫乾隆座前周旋,直到戌未亥初,宫门将要下锁,见皇后气定神安,并没有
再涌痰,这才辞了出来。此时天街人静、万籁无声,初夏的晚风在宫墙间荡来荡去,扑到身
上带着凉意,满天的繁星和乾清宫乾清门一带的辉煌灯火像是连成了一片,映得永巷口的大
金缸都灼灼闪亮。纪昀一直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如在梦中,此刻深深透了一口气,才发觉前胸
后背都湿透了,头上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他看了看军机处,里边灯烛亮得刺眼,听见鄂尔
泰在大声咳嗽,讷亲的影子映在窗子上,似乎正在伏案疾书――想进去喝口水,又顿住了,
径从隆宗门逶迄出来。到西华门口,纪昀张着眼正寻自己的轿夫,却见黑地里一个长随打扮
的人趋步过来,在石阶前就地打个千儿,满脸堆笑道:“纪爷!尊轿已经打发回去了。我们
爷请纪爷坐他的轿到我府一遭,想和纪爷说说话儿呢!”纪昀看了看天,说道:“你是哪府
里的?天已晚了,明儿再奉访如何?”
    “奴才是傅六爷府里的王小七――哦您叫我小七子好了!”小七子一脸堆笑,说道:
“纪爷和勒爷、庄爷都是我们家常客,您不认识我,我可认得您呢!好纪爷哩,我们家主子
娘娘亏得了您给救了下来,老爷太太把说事的大人都撵走了,专候着您呢!好歹给我们老爷
一点面子,也就体恤小的了……”说着涎皮赖脸地过来搀扶纪昀,纪昀半推半就地也就上了
轿。小七子叫声:“起!”大轿已经轻轻抬起。
    这是一乘八人抬绿呢大官轿。按清制,在京中只有王公才能使用。傅恒已晋位子爵,当
上军机大臣之后破格准用,他自觉不能与张廷玉等同规格,除了朝会庆典,家常只坐四人
拾。那轿箱油了桐油,又涂了清漆,琥珀似地晶莹发亮,因天气已热,去掉了毡套,轿箱上
方用细藤编成图案,窗门雕着花鸟。纪昀原是一个穷翰林,坐惯了二人抬的竹丝小轿,乍一
坐进这样宽敞明亮讲究的大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且小七子就站在轿箱门前,一手提壶续
茶,一手执着香巾侍候――如此享受,倒拘得他出了一身细汗。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小七
子指着窗外道:“纪爷,咱们到了!”纪昀张着眼看时,果见黑魅魅―片府宅矗立在夜色
里。沿门的墙边挂着一溜彩灯,灯火辉煌,似乎有什么喜庆事。纪昀眼见走近了,忙用脚蹬
轿叫停。小七子机灵地一跃已是下轿,掀起轿帘。纪昀一呵腰出来,便见傅恒含笑迎在轿
前,忙要扎千儿行礼,早被傅恒一把搀住。
    “晓岚兄,我们日日见面,这何必呢?”傅恒一身便装,月白竹布长袍,袖子翻着,露
出雪白的里子,挽住纪昀,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往后不是官面上,你决不可向我行下
执礼。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们正不知该怎么谢你呢!”说着已进大门倒厦,只见满院灯
光,石甬道两侧一色都是穿着靛蓝色长袍的长随,足有上百人,一个个站得墨线一样直。小
七子一声高唱:“纪大人到!”只听“啪啪”两声齐响,众长随打下了马蹄袖,一齐打千
儿,齐声高喊:“给纪大人请安!”
    傅恒见纪昀发怔,笑道:“我以军法治家。我的奴才都是在籍披甲人,和别的府有所不
同。”说着,棠儿也身着盛妆迎了出来,后头一大群使女丫头,都是插金戴银。两三个奶妈
子拥着不满周岁的福康安也跟在后边。饰环佩玉碰得丁当作响,一直走到纪昀面前。那棠儿
向纪昀相了相,嫣然一笑,说道:“大人好福相!”便插秧般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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