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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axs (想去挪威的森林), 信区: History
标  题: 乾隆皇帝3-1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16 12:27:42 2000), 转信

春三月,中原大地已是万木葱茏,川西北甘孜阿坝一带还是一派寒荒阴霾的冬景。从玉
门关外瀚海般大沙漠穿行而过的白毛风乘高而下,将沼泽地裸露在黄汤泥水外面的埠地冻结
成一层硬壳,就像脓肿的疮痂,星罗棋布或大或小似断似连地横亘在潦水中,绵绵蜒蜒伸向
无边的尽头。绦红色的云在广袤的天穹上缓缓移动,时而将冻雨漫漫霭霭洒落下来,时而又
撤下细盐一样的雪粒,风卷冻雨,吹打得芦苇管草白茅都波伏在“痂”上籁籁颤栗。即使无
风无雪,这里也是晴日无多,东南大川裹上来的湿热气和川北的寒风交汇在这里,又是整日
的大雾,弥弥漫漫,覆盖在无垠的水草沼泽地上,把小树、高埠、丘陵、水塘、泥潭、纵横
交错缓缓滚移的河溪……都拥抱在它的神秘纱幕之中。潮湿得连鸟都懒得飞。人只要在这样
的雾中穿行一个时辰,所有的衣装都会像在水里浸过,粘湿得通体不适,冷得沁骨透心。

    因为大小金川战事绵密,断断续续将近二十年,川西川北官军和金川土司莎罗奔部卒两
军对垒,隔着这数百里大泥淖时有交战,附近以贩运盐粮茶马为生的汉人和土著回民藏民逃
的逃迁的迁,刷经寺东西横亘三百余里,除了兵营还是兵营。东倒西歪的村舍里乌烟瘴气,
到处堆着柴炭和满是泥浆的粮车,满街的驴、骡、驼、马粪被大兵们的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浆
里,稀粥样浑淌流。梭磨河里泡着几百条乌篷船,也是运粮用的,眼下是枯水季节,既不能
上行也不能下行,上千的船夫民工被困在这里,只得在岸上搭起密密麻麻的窝棚,起灶支锅
过日子。倒是这“窝棚屯”的川中船家,儿啼女叫涮衣洗菜的,给这一片充满杀机的大军营
盘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

    亭午雾散时分,一队官兵约五十余骑,自西向东驰来,满身都是泥浆的马,驮着一个个
浑身精湿蓬头垢面的戈什哈,在四尺余宽的“驿道”上狂奔,浆水四溅,迸得道旁牛皮帐上
都是,连远处兵士刚刚晾晒出来的被褥上都是。马队过去,立即招来兵士们一片责骂。

    “龟儿子穷烧个啥子哟!老子就这一条干被子罗!”一个秃子正在驿道旁支晾被褥的杆
子,号褂子上溅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连嘴里也迸进去一滴,他“呸”地唾了一口,骂
道:“先人板板的,粮库里吃饱了撑的,跑那么慌赶死沙!――杆子要倒!鬼儿子们卖什么
呆?快来帮着支稳了!血祖宗的,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天黑地冻得像石板,老爷儿(太阳)
一出来又要化成一摊臭泥!”

    几个在帐篷里说笑打浑的兵忙跑出来,撮着碎石块塞揎那歪斜欲倒的晾衣杆。一个矮个
子仰着脸,嚷着鼻子龇牙咧嘴笑道:“秃子老五早就想喝粮库里存的酒了,不成想先吃一口
尿泥汁儿,滋味怎么样啊?”秃子拂落着身上的泥点子,恨恨说道:“格老子的,老子吃不
上,讷亲儿子也未必吃得上!早晚叫莎罗奔端了狗日的粮库,大家都吃不上!真是奇哉怪
也,张军门带老了兵,偏偏不叫带,讷亲个臭书生,只晓得板着个层脸训人,他会打仗?”
他的话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阵共鸣:

    “秃子老五这话地道!”

    “先头在小金川,窝在烂泥塘里,还差点叫人家端了老营中军。如今移到北路,还是他
娘的睡烂泥塘帐棚……我连做梦都想着睡个干崩崩儿的窝棚!”

    “夺大金川,夺大金川,夺了两次了,几百里烂草泥潭地,粮食上不去,夺了也得退回
来!死在烂泥地里的人比他妈打仗死的多十倍!”

    “要是我们张大帅还掌事儿,我们哪能这么窝囊呢?张大帅攻苗那阵子,七十二洞苗蛮
王反起……”

    秃子老五用脚踹着木杆根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说的那是当年!猫老了就要避鼠!小
金川一仗不是张广泗指挥?我瞧着是人家莎罗奔给朝廷留面子,不然连他也叫活捉了去!”
矮子尖着嗓门,生怕别人抢了话头似地叫道:“那都怪讷亲在里头搅的,他要不管军务,张
军门一个婆婆当家,出不了小金川那场乱子!”一个络腮胡子当即冷冷顶上,说道:“张军
门是个活周瑜,最没器量,越老越混蛋!我兄弟就在中军给他做饭,小金川打败仗,就是姓
张的瞎摆活不听阿桂军门的主意,还妒忌,先派人家带一群守库的爷孙兵深入孤地到刮耳
崖,事后又妒人家桂爷,怕揭出他的短来,又想杀人灭口!这种德行,谁敢跟着他?谁愿给
他卖命?!”他朝帐外望了望,小声道:“祁管带查营来了,龟儿子是张广泗的亲兵下来
的,咱们进帐子,唱歌!”于是几个人一个接一个溜进帐篷。顷刻各个帐篷此伏彼起,响起
兵士们五音不全的破锣嗓门儿:

    圣略宣,皇威鬯,风行电激物震荡。
    物震荡,声灵驰,靡坚不破高不摧!
    囊西域,版图廓,二万余里我疆索。
    两金川,敢抗千,自作不靖适自残……
    春风吹饶入桃关……奏凯还,虎臣黑士皆腾欢……

    那一行骑兵当然理会不到兵士们这番议论,此刻已经驰到刷经寺的梵塔前。为首的两个
军官在山门前的转经轮前滚鞍下马,将鞭子和缰绳扔给随从的戈什哈,便见中军门官迎上来
禀道:“讷经略相公和张军门两个人正商议事情,请海兰察军门和兆惠军门到候见厅暂息听
令!”

    “是!”那位叫海兰察的青年军官行军礼平臂在胸答应一声,却不举步,回身对身边另
一位军官笑道:“和甫,候见厅这会子准坐满了,那都是些烟虫,我怕闻那股子烟臭味。你
要去你先进去,这会子外面干爽,太阳底下晾晾,衣服干透了我就进去。”兆惠道:“我也
嫌那屋里气闷,你自己不愿的事叫我去干!我也在外头晾晾!”二人说罢相视一笑。

    这两个军官年纪都在三十二三上下,个头也差不多,又都喜欢穿黑甲披红袍。乍一看,
有点像孪生兄弟。因为二人平时相处得好,打仗、出差形影不离,一个灶里搅马勺,又同住
一个大帐篷,管着征剿大军的粮库,一正一副两个总粮管带,又都是副将衔,一样的爱兵如
命,所以军中有“红袍双星将”之称。但其实二人门第出身、性情相貌都很有不同之处,兆
惠是长孤脸,面色苍白清癯,一对眼窝微微下陷。峭峻的面孔上极少表情,压得重重的两道
扫帚眉下,一双瞳仁漆黑,偶尔眼波滚移闪烁一下,晶莹得荧光宝石,却是一闪即逝。海兰
察身材比兆惠略胖,双眉剔出,有点像鹰的双翅向上插去,略带紫铜色的面庞一点也不出
众,还配着一只不讨人喜欢的蒜头鼻子,却是个喜天哈地的性子。此刻二人站在刷经寺外转
经轮石阶前,由着融融的阳光晒着,兆惠一脸安详闭目向阳,海兰察却像只猴子般踢踏不
宁,一会喘喘脚,用手抠弄靴子上的泥斑,一会又脱下袍子又抖又搓,来回不停快步走着,
笑嘻嘻拨转那一排经轮,问兆惠:“这曲里拐弯的字,我他娘一个也不识得!兆哥,你去过
蒙古,给咱说说!”

    “那不是蒙文,是藏文六大名王真言。”兆惠腮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仿佛
从很深的遐想中憬醒过来,一字一板地说道:“?、嘛、呢、吧、弥、哞――”他又绷紧了
嘴唇,被阳光刺得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里晶莹闪烁着微光,微睨着湛青的天空不言语。海兰
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郁郁苍苍的山峦,枯黄的老树丛草间蒸蔚着淡青色的岚气,刷经
寺前大蠢上明黄镶边,宝蓝色的帅旗仿佛被雾湿了没有干透,平平地下垂着,上边也写着六
个尺幅大字:

    抚远招讨使讷

    时而被风吹动,懒洋洋地嗡张一下,像一个午困方起的人打呵欠,反而使这荒寒寂寥的
空山更增几分落寞。兆惠见他久久出神,凑近了,用手指捅了他胁下一下,笑问:“喂,怎
么了,又在老僧入定?告诉你,六大真言我知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哪个庙里没有
呢?那个‘哞’字念成‘轰’,你倒错得别致!”海兰察这才转过脸,一笑说道:“怪不得
上回你把孙嘉淦的名字念成孙嘉金――‘哞’字是念‘牛’的么?”

    海兰察瞪着眼想了想,拍掌笑道:“是了!上回勒敏说笑话,雍正爷那时候北京去了个
红衣喇嘛,把个探花给咒死过去,念的也是六字真言,救醒了问他,‘你听见什么?’他笑
着说‘别的没听见,只听他说:俺把你哄!’这可不是对景儿了,再不会记错的了!”他龇
牙咧嘴,唏溜着鼻子,统手跺脚没一刻安静,又道:“你怎么那么重的心事?这面旗什么鸟
看头,老盯着作么?”

    “我是担心大粮库。”兆惠深深透了一口气,“我们的大粮库离着小金川太近了,中间
只有一百多里草地。从成都运来一百斤粮要耗十五斤,要被莎罗奔抢走,一反一正就是三十
斤,这个仗就没法打了。”他细白的手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动着,指关节都发出咯
咯的微响,加上他阴郁苍白的脸色,竟使海兰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海兰察敛起嘻笑,低着
头想了想,抿着嘴沉吟片刻,说道:“成都的粮也都是两江湖广调来的,不过不从军费里支
项罢了。阿桂原来在这里,我们还可不操这个心,现在他是远走高飞了,坐镇古北口的建牙
将军,撂下我们来应付――”他看了看门可罗雀的刷经寺山门,“――这两个日娘鸟撮的活
宝!”

    他说的“两个活宝”自然是指讷亲和张广泗。张广泗原是雍正朝抚远大将军年羹尧麾下
的一员大将,因脾性倔强暴躁与主将不和,改拨四川总督岳钟麟指挥。年羹尧青海一役,击
败罗布藏丹增,二十余万准葛尔蒙古兵溃乱,散处各地据守。雍正皇帝下诏由岳钟麟率部殄
灭,张广泗由松蟠带两千人马策应岳钟麟的主力,攻州陷府一路向北,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一路擒敌三万,又在青海北鱼卡解了中军之围。自此起家,晋封为云贵提督。雍正季年,诏
令云贵改土归流。两省苗人揭竿而起,糜烂不可收拾,村村起火树树冒烟,两省政令不出省
垣,雍正一怒之下撤掉了军机大臣兼云贵总督鄂尔泰的职衔,由张广泗出任总督。张广泗以
五千孤军,三个月连下七十多个苗寨,不到一年半便荡平两省叛苗,生擒叛苗拥立的假王。
以此赫赫功勋,张广泗晋位侯爵,节制云贵两广川鄂六省驻军。以此威势,有清开国以来,
除了年羹尧再没有第二人。人们私地赠号“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样一个打了一辈子胜仗的大将军,来到川西藏羌之地却连连大败亏输。乾隆登极以
来,为打通人藏道路,先派大学士庆复进击盘踞上下瞻对的斑滚部落,上下瞻对只是个弹丸
之地,比不上内地大一点的村子,庆复竟打了两年,耗资百万,只落了两座空“城”,还要
大军镇守,斑滚潜入金川,撩拨藏民反叛,倒使战火蔓延川西,几乎殃及青海,乾隆赫然震
怒,封了庆复祖父遏必隆的刀,赐庆复自尽,由张广泗主掌军事,进驻金川地域,以十五万
精兵三路夹击,不损叛藏莎罗奔一根毫毛,只探明了庆复假冒军功的劣迹,中了诱敌之计,
被围困在小金川,几乎全军覆没。庆复被赐自尽,张广泗也落了个“戴罪立功”的处分,在
营“帮办军务”。那讷亲来得更有意思。他是乾隆的首辅宰相,军机处“第一宣力大臣”,
康熙孝诚皇后嫡亲的侄孙儿,位置还在权势炙手可热的当今国舅傅恒之上。好端端一个太平
宰相天璜贵胄,会突发异想要立功封侯,自动请缨来平金川。帮办军务的张广泗跑到成都养
“病”,下面这群丘八爷都是他带了几十年的骄兵悍将,哪里瞧得起这位白面书生?在刷经
寺大营几次会议,都是讷亲唱独角戏,军爷们恭敬执礼到十二分,却不是哼哼哈哈就是叫苦
连天,粮草军饷车马辎重诸事天天和主帅扯皮,竟是指挥不动,千请万请亲自到成都搬这
“老帅”回营,两个人,一个是心雄万夫腹无良谋,一个是败军之将愣充诸葛。军中小大将
官无不私下戏称“两个活宝”。

    听海兰察说话,兆惠仰着脸出了半日神,这才转脸笑道:“小声些儿罢!没看这是什么
地方儿?上回会议,你在厅里叽哝,跟谁说过张广泗是张士贵的嫡亲灰孙子?张大帅是眼里
揉得沙子的?叫马光祖私地问我几次,你都说了两位主将些什么话,掰屁股招风,为口孽得
罪他们,值吗。”

    “我看你是在黑龙江叫人整怕了。”海兰察一哂,说道:“他们两个这副熊样子,还不
叫人背后说两句?你说马光祖问你,他何尝没问过我你的不是呢?――带兵靠恩义,这两样
他们都没有。打了败仗又怕下头把丑底子都抖落出来,弄些眼线防贼似的防着我们!”

    “他们现在是山高皇帝远,手里又有权,一个蔡京,一个高俅,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
行。他们日子不好过,得防着寻下头的不是。”

    “蔡京高俅管谁筋疼。”海兰察一脚将一块鹅卵石踢得老远,“老子不是林冲,没得娘
子给他占!蔡师爷前儿见我,说粮库要搬过来。说是阿桂的条陈――粮库离着莎罗奔太近
了,皇上不放心,下了三道密谕一―挪到这边当然不错,只离着这两个混蛋近了,事多,恶
心!”兆惠道:“我估着这次会议就是说这事。咱们两个你从乌里雅苏台来,我从黑龙江
来,后娘怀里不好撤娇儿,小心着点罢!”

    正说着,山门里飞也似跑出一个中军,边跑边喊。”相爷军门已经升座议事,你们怎么
还不进去?快快1”不到面前便踅身返回。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边答应“是!”一溜小跑进
了山门。向西一箭之地,已见候见厅前戈什哈马弁亲兵雁阵般站列门前两侧,个个手按腰刀
目不斜视,钉子一样直立不动,一派肃杀景象。海兰察和兆惠在门口定了定神,大声报道:
“抚远招讨大军门麾下总粮管带兆惠、海兰察晋见!”

    屋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人答话,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讷亲略带嘶哑的声音,阴沉沉吩
咐:“进来!”

    “是!”

    两个人齐声答应,几乎同时跨进屋里。这是刷经寺喇嘛平日诵念晚课的经房,因为山墙
宽阔,四间房足有寻常六七间房大,中间房檩间还支着红漆镀金木柱,地下漫铺着一色水磨
青砖,只为防潮,窗子砌得很小,屋里显得幽暗阴沉,乍从大亮白日的外边进来,黑得像钻
进地洞里。良久,二人的眼睛才渐渐适应,只见东西两侧的经柜前都设有座椅,一溜两行的
将佐个个双手柱剑端然肃坐,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北边供佛处设着硕大无朋的供台,酥油
灯碗堆叠在一处,空的地方摆了足有丈许方圆的一个大沙盘,沙盘前讷亲居中而坐,九蟒五
爪袍子外罩着簇新的仙鹤补眼,项上端正挂着的蜜蜡朝珠在窗下幽幽闪光,珊瑚顶戴后还插
着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身后还挺立着一位五品校尉,双手捧一柄明黄流苏的九龙宝剑,
上面搭着绣缎龙明黄袱子,在暗中熠熠生光,仿佛在炫耀它至高无上的威权――这就是所谓
“天子剑”了。

    兆、海二人行罢礼,讷亲却没有立刻让他们就座。一张长长的脸毫无表情,苍白得几乎
没有血色的面孔上一双三角眼压在蝌蚪眉下,深邃得古井一样,直直地盯着两个迟到的将
军,半晌才道:“你们来迟了,坐下吧!”在众目睽睽下,两个人径自走到左侧旁两个空座
跟前,兆惠不言声恬然自若入座,海兰察背转面向侧边熟人伸舌头扮个鬼脸,却一本正经转
过脸来,这才仔细打量坐在讷亲右边的大将军张广泗,恰张广泗也转过脸,二人四目相对,
都避了开去。他却甚不安生,又用目光搜寻大军督粮参议道勒敏,却见勒敏的座位紧捱着讷
亲,不与诸将同列,正呆呆地想心事。与勒敏并列坐着还有个三品文官,黑矮精瘦,麻脸上
一双椒豆一样的小眼睛十分精神,却不认得。正思量着,“这个家伙是做什么的?”讷亲轻
咳一声,说话了。

    “诸位!”讷亲挺了一下微驼的背,脸上透出一丝血色,不疾不徐说道,“金川之役自
上下瞻对斑滚脱逃算起,已经打了整整十三年,至今为止,敌我仍旧是对峙局面。皇上虽高
居九重,自从委我为经略大臣,几乎三日一诏五日一命,垂询进军情形。但事到如今,我军
还仅只是对大小金川造了个合围形势。两军数次接战都因中间隔了一百余里的草地沼泽,不
能为久战之计。讷亲身为经略大臣、忝在高位尸居素餐,领军以来半年有余,未有寸功建
树。中夜推枕、扪心徘徊,真是愧惶不能自已!上无以对主上宵旰焦虑,体念元元之情,下
愧对三军将士跋涉泥途、激切用命之心。劳军糜饷师志而无功。这样下去,不但朝廷不能
容,就是我们自己,又何以对君父百姓?”他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指着勒敏身边那位
官员,说道:“这位是刚从北京赶来传旨的李侍尧李大人。他来,给我们带了六十五万两的
军饷,还有犒赏三军的三十万斤风干牛肉。没有开始计议军事前,先请李大人训示!”

    将军们不禁面面相觑:在座的军将统帅,职位高的官居极品,至不济的也是统兵三品参
将,这个小小道员有什么资格在这场合训话?

    “兄弟是代天训示!”李侍尧倚几而坐亢声说道。他仿佛患天花痊愈不久,脸上的麻子
脱痂嫩肉在窗下泛着光,声音又尖又亮,还带着金属一样丝丝颤音:“本来,兄弟是奉旨去
云南主理铜政司,可临陛辞时皇上在乾清宫亲自召见,天语谆谆叮咛,整整说了两个半时
辰,命兄弟前来劳军。”

    “奉旨劳军,用什么‘劳’?六十五万银子是从户部钱度那里调出来,从湖广藩库直运
金川,都由兄弟一手经办。一切衙门都不能经办此事。怕的是那些黑心胥吏短称少两克扣了
‘火耗’。我从北京走时带了三个师爷,现在带到这里只剩下一个……”

    他说到这里,军将们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议:

    “这鬼崽子,怎么这么罗嗦……”

    “喂――老王,你在兵部当过差,知道他是哪里选出来的么?”

    “……别小看了,是傅六爷荐出来的!”

    “怪不得这般大模大样!”

    “哼!狐假虎威……”

    霎时,他们的议论就被李侍尧的话震住了:“另外两个,我在汉阳码头请了湖广巡抚的
王命旗牌当众正法了――银箱装船,他们趁乱,竟往自己船上装了一箱!”

    李侍尧眼中闪着狠毒的光,声气却是依然如故:“这似乎是题外的话了。皇上说,金川
莎罗奔男女老少一共算起还不到七万人,前后两次兴军征伐,我军伤亡已经三万,屡战屡
败,耗资二百余万两,没有寸步之功……皇上说着落泪,我也哭伏在地,主忧臣辱、主辱臣
死,侍尧受主知遇之恩,岂敢因私枉公?!因此,六十五万银子一两不少,三天后运到军
中,三十万斤牛肉,是我从铜政司厘金里调出来额外孝敬各位将军的。以此为限,若踏不平
大小金川,生擒不了莎罗奔,对西川蛮地若做不到犁庭扫穴,我另送诸位老兄每人一口棺
材!”说罢起身一揖坐下,神态平静如故。候见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
见。

    “嗯,这个――侍尧大人方才讲的,都是圣谕里的。没有向诸位宣读谕旨,是旨意专对
讷相和我讲的。”张广泗清清嗓子,眯缝着眼幽幽说道:“小金川之役,庆复刚愎自用,不
听谏劝深入孤地,招致大败。我为副帅,也难辞其咎。我是带了几十年兵的老行伍,吃了这
么大的亏,也真羞辱难当,气得大病一场。我们做臣子的,讲究的就是个文死谏,武死战。
这一阵打不赢,且不说天威不测君恩难负,我自己也臊死了。兄弟们,金川只是个弹九之
地,我军七倍于敌,将其团团围困,反而折腾得自己人仰马翻,不愧么?也实在是赢得起,
输不起了!大家都是和我一块刀枪箭雨断城炮灰里滚出来的人了,好歹这次争口气,成全我
这把老骨头,也成全了你们自己……”他用抑郁的,近乎央求的目光扫视大家一眼,绷住了
嘴,像要穿透墙壁一样遥视着前方。

    他的口气虽然平静,在座的军将一多半都是跟他二十余年的,无论在青海,纵横万里黄
沙戈壁,还是在云贵险山恶水间,和强蒙强苗对阵,那种机敏果决,指挥若定的刚毅,那种
领先破阵,叱咤三军的气势,似乎都在小金川一战惨败中烟消云散了。他从来也没有这样侃
侃恳恳,以平等的口气和属下讲过话,更不用说话语里还带着凄凉和无奈的恳求!听着他说
话,看看他额前白了一多半的短发,将军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都是一沉。正没奈何处,讷
亲又转头问勒敏:“勒大人,你要不要讲几句话?”

    “不敢!”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说道:“军务上的事学生不懂,不能混插言。我奉天子
诏命,总管大军粮秣。军中但一日缺粮,都是我的干系。已经飞递文书给两江总督尹继善,
特选三千石精米速运来金川,打了胜仗,让兄弟们好生打打牙祭。虽然大金川一战失利,但
哀兵必胜,这次好生筹措,趁春旱时间道路好走,雨季前打好这一仗!别的没得说的。”说
完站起身,微笑着双手抱拳,团团一揖,轻轻将搭在肩上的辫子理到身后,又复坐下。他是
破落旗人,潦倒京师读书,居然一举身登龙门魁天下,殿试状元,放着花团锦簇似的文官前
程不走,自动请缨军前效力。这份志气深得乾隆爱重,几年间连连超迁,已加了右副都御史
的衔。又不归招讨大营建制管辖,所以从庆复到讷亲、张广泗都对他礼敬有加。

    讷亲待勒敏说完,温和地向他和李侍尧点点头,对身边的张广泗道:“昨晚我们商议了
一夜,你和大家说说,看各位将军有什么高见。”张广泗只一笑,说道:“讷相,说好了的
嘛!还是你主持。我以下诸将唯命是从!”“那好。”讷亲转脸过来,稍稍提高了嗓门,说
道:“我们检讨小金川失利,犯了孤军深入,后援不继的兵家大忌。南路攻小金川,一路沼
泽三百余里,进兵路上陷进泥淖死的兵士就有八百多人。用竹竿插在泥潭上的标记,藏民夜
里稍一移动,又要重新再试再标,中军深入腹地,阿桂又深入刮耳崖,达维、小金川和刮耳
崖被莎罗奔段段分割,首尾不能相顾。莎罗奔部人都是土著,地形熟悉,又不怕瘴气,兵士
能单兵作战吃苦耐熬,所以我们吃了大亏。”他站起身来,从戈什哈手中接过一根杆棒,吩
咐“撤座”,用杆棒指着沙盘,说道:“大家请看!”

    “扎!”

    几十名军将齐应一声纷纷起身,顿时马刺佩剑碰得叮当作响。在大沙盘前围成一个半月
形,听讷亲布署指挥。

    “大家来看这木图!”讷亲变得有些兴奋,颊上泛出潮红,眼睛也闪烁生光,用杆棒指
着沙盘朗声说道:“这里是刷经寺,这里是我们的松岗粮库,这里就是大金川。我已传将令
勒龙的南路军进驻黑卡,康定曹国祯部也占领了丹巴。敌人不能西逃甘孜,也无路亡命云
贵。这是大形势。”他顿了一下,声音柔和中带着点嘶哑,又道:“我军两次攻取大金川,
都因为粮食供应不上去,大金川和松岗之间一百多里草地成了天然屏障,其中关键锁钥就是
我们始终没有占领下寨。下寨在大金川和松岗之间,打下了它,就等于有了过草地的桥。所
以,这次要用最精锐的侯英部,两万人强攻下寨。南路军和西路军一律按兵不动。这样,莎
罗奔必定向刮耳崖逃窜。我已几次派人侦探刮耳崖,地形虽然险要,但只要截断丹溪,他的
老巢就要断水。这是比断粮还要厉害的一着。莎罗奔若不退刮耳崖,就在这百里方圆成了流
寇,十几万大军合围之下,也只有束手就擒――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一时都没有言语,这个筹划本身挑剔不出什么毛病。他们都是打了几十年仗的,每
次战前布置何尝不都是头头是道?但一交战,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变故,使人措手不及。南
路军和西路军离着中军最近的也有一百余里地,中间金川山向水势纵横交错,蜿蜒盘曲,像
迷魂阵一样。莎罗奔虽是藏人,但其实心思狡狯细密,远虑近图想得周到,通汉语习兵法,
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讷亲几个人仅仅一夜就想出这样的殄食方略,众人都觉得心中没有
底。怔了半日,讷亲见无人发言,便道:“大家没有意见,我和张军门就要发令行动了!”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说:

    “我有几句愚见!”

    众人一齐转头,看发言的竟是张广泗和讷亲最得力的心腹,右军统领马光祖。马光祖也
是一张麻脸,不过三十多岁,微高的颧骨上方一双三角眼,和眼白比起来,瞳仁略嫌小了一
点,鼻子左侧还长着一颗聪明痣,说起话来唇上小胡子一翘一翘,甚是干脆利落:“我们帅
营设在北路的只有四万兵。用两万去攻下寨,剩余的还要护粮,护路,护大营,内里就空
了。藏兵如果乘虚抄了我们后营,掐断粮道,又怎样应付?”他刚说完,张广泗冷冷问道:
“他们走哪条路来抄我们后营?”马光祖便垂下头,叉手说道:“标下不知道,只是想到了
说说。”讷亲道:“说说也很好,集思广益嘛!谁还有什么话?”

    “这样打,我们只能操一半胜算。”兆惠在人们的沉默中款款说道:“这个方略我挑不
出暇疵,但它只是我们的算盘。知己不知彼。莎罗奔是怎样想,我们不甚了了。”

    “你是说,我们该去问问莎罗奔?”讷亲一哂,挪揄道。

    “毋须去问。大金川城里有多少驻军,下寨有多少驻军,小金川和刮耳崖的兵力又怎样
布置,还有其他地方有没有暗伏的驻军,都要侦探明白。可行则行,不可行再作筹划。”

    “那要多少时日?”

    “不管多少时日,弄不清敌情贸然动手,只有一半指望,这不是我兆惠说的,是孙子讲
的!”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是岳武穆的话!”

    “我知道中堂大人的心。但莎罗奔也有‘一心’,他是个雄杰,不是草莽土匪。”

    张广泗见讷亲语塞,接口说道:“皇上已经为金川的事龙颜震怒,屡下严旨立即进兵。
这慢君之罪谁来承当?”说完,鹰隼一样的眼死盯着兆惠。

    兆惠咽了一口唾液,在张广泗威严的目光逼视下,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
静,说道:“标下承当不起。但大帅方才还讲,我军赢得输不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依我之见,我强敌弱,应该命令南路、西路两军向小金川缓缓进军,我中军从北路南压。莎
罗奔虽然狡狯,兵力毕竟太少,哪一路他也惹不起,哪一路也不能出奇制胜。虽然慢,却能
稳操胜局。”他话没说完,大家已经纷纷议论起来。

    “这话对!三路军十三万人马一齐压进金川。莎罗奔满部落也就不到七万,又没有援兵
退路,我们就是豆腐渣,也能撑破他老母猪肚皮!”

    “单进一路,确实容易让他分路击破。”

    “我说呀,还是多派细作,混到金川摸清他的底细!”

    “不行,他们的人混我们这边容易。汉人装藏人根本不像。他姥姥的,上次我派了二十
个,只有两个回来,还叫人家割了耳朵!”

    海兰察最爱热闹,听屋里人们放松议论,他却与众不同,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捅捅这
个胳肢窝,拍拍那个人屁股,逗得人无缘无故失声而笑,他却是一脸正容,右翼副将廖学敏
正在发言,“护住我们粮道,放胆――”突然胁下被扒了几下,他最不耐痒痒,顿时格格格
笑个不住,大家都知是海兰察捣鬼,于是更加放肆哄笑起来,议论中夹着骂声笑声,搅得会
场乱哄哄的。

    “都回座位上去!”讷亲听这七嘈八嘈的议论,头涨得老大,命道:“一个一个接着说
话!”张广泗脸板得铁青,待诸将归座,指着海兰察道:“这是议论军机大事,你敢起哄!
你活够了么?”

    海兰察在椅中一躬身,似笑非笑说道:“卑职不敢!我是想叫他们让开点,我也说几
句。”

    “你说!”

    “护住粮食,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海兰察道,“粮道、粮食护好。我看可以三军齐
压,看似笨,却是稳沉持重。放着南路西路七八万人不用,我们在这边和莎罗奔玩家家,捉
迷藏,很难讨得好处。”

    “你是说――”讷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是说我们在玩忽军机?!”

    “天时、地利、人和”海兰察震慑了一下,立刻又变得满不在乎,“地利不是我们的,
我们和莎罗奔就算都‘人和’,也只占一半胜算。这个仗不能出奇制胜,只能恃强凌弱,扬
长避短。所以兆惠说的还是有道理。卑职岂敢说中堂和军门‘玩忽’,是你叫我们议的
嘛!”

    讷亲无声透了一口气。他作相臣多年,涵养气度人所罕及。并不在乎海兰察和兆惠的言
语态度。他是计较二人说话的内容,这样以来,等于全盘推倒了他和张广泗苦心孤诣商定的
计划。面子且不说,乾隆那边就无法交待!刹那间,他心里划过乾隆附在廷寄谕旨里专给自
己的密谕:

    尔欲蹈庆复之覆辙耶?入川以来,计时已一岁又四月十三日矣,未见尺寸之功,芥微之
获,不知尔日复一日何所事事?乃前奏连连索饷,后奏又请赐尚方宝剑,复奏必得张广泗入
营弹压诸将。今粮饷已足,宝剑已赐,张广泗亦奉严旨前赴行在,仍无进军消息!朝议沸
腾,交章论奏弹劾尔畏敌误国,志大才疏。朕日望捷音,夜思徘徊,外遏众议,中心焦焚不
能自己,思之曷胜愤懑!不意尔乃如此辜恩溺职!即遂进矣,不然,锁拿问罪之旨将至矣,
朕即欲保全,奈国法何,奈军法何?!

    那谕旨朱砂蘸得极浓,殷红字迹斑斑,血一样刺心醒目,又写得极端楷,显是再三思虑
稳重思定而后书。唯其如此,比之愤怒之下的潦草狂书更使人胆寒……他的心颤栗了一下,
又目视张广泗。

    张广泗紧绷着脸,用略带呆滞的目光斜睨一下勒敏和李侍尧,钱粮已足,他们本该返回
成都,却都滞留在刷经寺,又不干预军务,显见是奉了密旨察看军情。他自己也有一份朱批
密谕,也是恭正端书,却甚是简短:

    尔之首级至今在项,乃朕堇念前功,曲意保全,力拂众议之故。收敛些刚愎,努力辅佐
讷亲,则前罪可恕,后功可继,令名可保。成全讷亲,即是自全之道,朕无心多嘱,尔其自
爱。

    有此圣旨他才勉强到军中帮办军务,也只能唯讷亲之命是从。眼下众将意见,虽然显见
是万全万安之策,但要重新布署西南两路军马,绕道往返传令,移动,联络、粮袜供应,事
繁日久,若在雨季前不能会师,这一战又成吉凶未卜前途不测之局。还要背上违旨罪名……
他看了一眼沉吟不语的讷亲,打定了主意:你是主帅,我已经“参赞”过了,还是你来拿主
意!

    “大家都是忠诚谋国。不过,玉泉山水好,难解近渴。”讷亲左右思量,自己的布署天
衣无缝,咬着细碎的白牙笑道:“过了春旱,这个仗就更不好打。天时我们占着,大家齐心
合力,就占了人和。打下下寨,地利就是敌我共险,我们攻下大金川站稳,再令西南两路同
时进兵,这样,联络会战就便捷得多了。就这样定了。诸将听令!”

    将军们“刷”地一齐站起身来。

    “由我亲率马光祖部、蔡英部两万人马,三日内集结松岗,然后进击。限三日内,松岗
粮库的被服军资粮油菜蔬全部转运刷经寺大营,仍由兆惠、海兰察部护理。驻黄河口的两千
绿营兵向大金川佯动,牵掣莎罗奔兵力,原驻三段地的方维清进驻黄河口,防止莎罗奔乘虚
攻我大营……”他眉棱骨低低压着,用自信的目光扫视众人,待众人一一答应听命,正要说
话,兆惠却道:“松岗库内除军用被服辎重,仅粮食就有五千多石,我只有不到四千人,三
日之内无论如何也办不下这个差使!”海兰察接口便道:“情愿随讷相前去下寨打仗!”

    讷亲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说道:“被服辎重可以不动,其余的人一律运粮!”兆惠毫不
介怀立刻说道:“谁来护粮?”张广泗道:“用中军护营的五百骑兵!”海兰察一哂,双手
一禀说道:“标下也愿随讷相前阵杀敌!”讷亲厌恶地看了看这两位青年,愈看愈觉面目可
憎,再不想和他们?唣,冷冰冰说道:“可以。你们随大军行动,中军大营和松岗粮库由廖
化清接管,听张广泗节制!”

    “扎!”

    将军们齐应一声躬身退出。偌大的候见厅里只剩下讷亲、张广泗、勒敏和李侍尧四个
人。勒、李二人知道两个人还要计议军务,也就起身告辞。李侍尧笑道:“我和勒兄不能插
问军事,是皇上特谕,请二位鉴谅。明日饷钱押到,我就要到贵州。勒敏兄也要回成都督
粮。兆惠、海兰察他们年轻气盛,但有粮饷,我军立于不败之地,这话十分中肯,盼二位大
人留意。如还用钱,请发函云南铜政司我那里,一定鼎力相助!”说罢二人一揖别去。讷亲
见张广泗神情恍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因问道:“平湖,你似乎心事很重?”

    “兆惠和海兰察精明啊!五百骑兵护这粮道,我思虑不周,万一有失,就要累及全
局。”

    “平湖太多虑了。”讷亲笑道:“莎罗奔没有那么大的兵力,他也不是神仙!这样,三
段地的两千驻军不再向黄河口,调到中军听你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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