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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乾隆皇帝3-7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16 12:30:05 2000), 转信
乾隆当晚回养心殿,已是酉正时牌。从卯初起身办事,整整折腾了七个半时辰,除了奏
牍公务,接见外官,会议政务,中间还夹缠了为张廷玉争配享生气。当时在场提着精神,还
不觉得怎样,这时候静下来,却又心中起潮,万绪纷乱。一时心里想讷亲的事,一时又想黄
淮漕运,又念及尹继善,不知接到自己的朱批谕旨没有,转思阿桂也该到京了吧?想到张廷
玉轻慢,喋喋不休述说圣祖先帝对他的恩宠,那副以元臣自居的模样,真是面目可憎;忽而
又想德州的案子“盐政衙门就在那里,会不会和高恒有瓜葛舞弊的事”,忽而又思及傅恒等
人的庭对,由傅恒又想起棠儿,“不知康儿长多高了”……心里一阵热,一阵凉,一阵气
恼,一阵温馨,且时有感奋激动……七荤八素的竟有些收摄不住。正在丹墀下出神,卜孝在
身后禀道:
“主子爷,晚膳是在配殿里进,还是在东阁子里进?”
“唔?唔……”乾隆这才回过神来,甩着双臂松泛一下身子,便见王智端着绿头牌子银
盘过来,看了看,随意翻了英英的牌子,口中说道:“不用传膳了,想一口清淡的用。叫淳
主儿到这小伙房给朕预备夜宵。”因就天井里除了万丝生丝冠、瑞罩、褂子,就地练一趟布
库,又打一趟太极拳,出了一身透汗,心里反而清爽了不少。收拾着,见汪氏挽着个竹蔑小
盘筐,站在东厢檐下痴看,乾隆笑问:“这伙房里还少了菜蔬,巴巴地从你宫里带过来?”
淳妃汪氏是打扮了过来的,上身藕荷色坎肩套着玉白衬衫,下身是葱黄水泄百褶裙,半
露水红绣梅撒花鞋,“把子头”去了,散打个髻儿,扎着红绒结,乌鸦鸦一头浓发梳得光可
鉴影,刀裁鬓角配着鹅蛋脸,水杏眼,真有点出水芙蓉清姿绰约模样儿。见乾隆问话,盯着
自己审视,汪氏有点不好意思,蹲福儿轻盈施礼,说道:“这里菜蔬虽多,得现整治,怕主
子肚饿,带了点点心,还有点时新样儿的菜……”
“好好!”乾隆又打量她一眼,要了扇子摇着,一头拾级上阶,一头说,“把点心进上
来。朕一边进,一边看折子。你下厨去吧!”说着进殿,便叫:“卜义,东阁里暗,再加一
枝烛。端一小盆子冰放在炕上――殿里太闷了。”他看了看炕卷案上垛着的奏牍,似乎有点
不情愿地迟疑了一下,还是上了炕,叹息一声,一手扯过一份奏章,一手提起了朱笔。
连着看了几份,都是外省巡抚奏报年成丰欠的折子。乾隆虽然关注,却并不特别留意,
只特别留意了甘肃、陕西和两江的。甘肃、陕西去冬连着大雪,三月又一场透雨,人四月以
来雨水虽少,地里底墒不错,都奏称如若不遭风灾,夏收可望九成。两江有的州府遭了水
患,但苏、常、湖、无锡、江宁都是“大熟”,顿时放下了心。只在几份折子上批“知道
了”,想了想又在甘肃的折子上批道:“所奏饲草柴炭已着山西平价拨往矣!此类事系尔一
方父母分内差使。早当未雨绸缪,乃烦朕代为劳心,皆系卿平素不留意处。彼地回民居处为
各省最多,回汉杂处,习俗不同,易生嫌隙械斗,在善于调处也。”写完,又拈过金?的折
子,细细看了,上面写道:
赈济灾民一事卿料理甚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之谓也。朕即将南巡,一切供
张,国家皆有制度。切告尔之下属官吏,凡有借朕出行大事糜费,扰民邀宠者,朕必严加治
罪。已有旨调尹继善重返江督之任,俟彼到任,即行公务交接,尔已进阶光禄寺正卿,亦不
必来京,在南京候驾即可。卿之调任,以卿资重年迈故,非有其他,勿有萦怀自疑之意――
另问,金辉与汝有亲戚否?彼平日节守如何?另折密陈以闻。
他翻翻那些折本,见有尹继善的一份请安折子,便抽了过来,在敬空上写道:
前奏悉。近闻南京等处亦有吸鸦片烟者。卿办理甚善,凡泊来鸦片,均由海关依药物重
税收入,勿使轻入民间。今西洋船只来天朝贸易较之乾隆初年四十余倍,广州生齿亦增十倍
有余,中外混杂,华夷共处,日久易生事端,且易为洋教所乘,潜延滋漫,其害曷可胜言!
英吉利国既有开设商馆之请,何妨因势利导,允其开馆,仍以“市舶提举司”监管羁縻。广
州所有贸易商贾士民,则应申前旨,严禁匪人与外夷交通,凡与洋人私地贸易,或擅入洋教
者,概行正法,以防微杜渐。
乾隆写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在看过的奏章中翻了一阵,抽出尹继善的原折,枯着眉
头凝视了一会儿,那上面写的是弛禁丝绸出口请示:
前因内地丝斤绸缎等物价值渐昂,因定出洋之禁,以裕民用。今行之日久,而内地丝价
仍未见减,且有更贵者。可见生齿日繁,民殷众富,取多用宏。此物情自然之势,非尽关出
洋之故……
即在请安折子上又加一句:
前奏请弛禁丝绸出口折所言者是。即行弛禁。即着户部核定每船允带斤数,然头蚕湖丝
缎匹等项,仍严行查禁,不得影射夹带滋弊。卿虽赴江宁再督两江,然广州贸易实仍相关相
连;勿以离任忽怠。切嘱!
写完看表,已近亥初时牌,忽然想起还没用晚膳。因见汪氏垂手站在隔栅子屏前,遂笑
着下炕,问道:“给朕预备好晚膳了?倒冷落了你――来,给朕揉揉这只右手脖儿……”便
把手伸过去,顺带间在她耸起的胸前轻轻抚摸了一下。殿中太监们这些事上特会意的,卜孝
一个眼风,都悄没声退了外殿。
“主子这话奴婢可当不起。”汪氏微红了脸,一双腻脂牙玉般的小手捧着乾隆的手,轻
轻按捏着乾隆的右手,半扶半将到饭桌前,乾隆坐了,她便跪在旁边,揉着,口中笑道:
“比起爷办的正经事,奴婢连个草节儿也算不上……您看这桌子菜,东边是脆皮糖醋王瓜,
西边是凉拌小豆芽――掐了头去了心的,半点豆腥味也不得有――南边干爆红虾,北边木耳
清拌里脊,中间的菜是黄的,只怕主子也未必用过,要用着对了主子脾味,奴婢可要讨个赏
呢!”
乾隆看那盘菜,码得齐齐整整,木梳齿儿一般细,像粉丝,却透着浅黄,像苤兰丝,却
又半透明,上面漉着椒油,灯下看去格外鲜嫩清爽。他轻轻抽出手,伸著夹了几根送入口中
品味,一边笑道:“这桌菜有名堂的,青红皂白黄,五行各按其位,也真亏你挖空心思……
这味菜是葫芦?是……鸡子拌制的粉丝,也没这么脆的……是荀瓜?荀瓜不带这粘粉嚼
口……”
“主子且不说是什么。”汪氏在旁,用小勺给乾隆盛了一碗熬得粘乎乎的小米白果粥,
捧放在乾隆面前桌上,又将一个象眼小馒首递给乾隆,笑道:“主子用着好就得,不必管它
是什么。”乾隆笑着又吃一口,说道:“子曰‘必也正名乎’。――用着好,看着好,嗅着
好,那是不必说的。”汪氏见乾隆胃口大开,连吃了三个馒首,各味小菜都尝了,一边忙着
侍候小栉,陪笑说道:“这就是我的虔心到了――这是我们家乡长的,叫搅瓜――蒸熟了切
开,用筷子就瓜皮里一阵搅,自然就成了丝儿,凉开水湃过一拌就是。我在我殿后试着种了
几年,今年才结出三个,专门预备着给主子开胃口的……”
乾隆吃得热汗淋漓,她在旁边打扇递巾,送牙签,倒漱口水忙个不了,口中莺啭燕呢陪
笑说话,伏侍得乾隆周身舒坦。因见秦媚媚过来,便笑道:“你侍候得朕如意,自然也教你
满意。不过今儿已翻了别人牌子,明儿罢,明儿晚朕准让你心魂舒意……娘娘那里朕还得去
一趟,你陪朕去吧?”
“奴婢该当的陪主子。”汪氏压低了嗓子,几乎是在说悄悄话,“……主子答应了的,
可别忘了。上回也这么说,那拉贵主儿给主子梳梳辫子,就撂开手了。我……刚落过
红……”
“好!这次不忘了!”乾隆说着便出殿,对趋着小步赶出来的汪氏笑道:“这合着一句
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走吧!”
富察皇后的正寝在储秀宫正殿。娴贵妃那拉氏住西偏殿北头,惠妃钮祜禄氏原住南头,
因已身怀六甲,西南角夏天不透风,怕热着了,富察氏皇后便命她挪至正殿西暖阁,那边靠
海子,一淄蝉翼纱窗打开,稍有点风,屋里就没有一点暑气。乾隆进了储秀宫的广亮门,但
见满院寂静,各窗灯烛闪烁倩影幢幢,只有正殿廊下侍立着十几个守夜太监,还有几个粗使
宫女提着小木桶往各房送热水,也是蹑手蹑脚,几乎不闻声息。秦媚媚跟在乾隆身后,抢出
一步便要进殿禀知皇后,乾隆笑着摆手制止了他,轻手轻脚上了丹墀,亲手推开门进了正殿
大门。
睐娘等五六个宫女因皇后已经歇下,宫门也已下钥,料着不会再有人来,都脱得只剩下
一件小衣,躲在东暖阁门前殿角洗脚抹身,不防皇帝会突然无声无息驾临。没处躲又来不及
穿衣;又没法见礼,煌煌烛下,个个羞赧难堪无地自容,睐娘更是臊得满面红晕,把脚从盆
子里急抽出来,随着众人跪在地上。
乾隆满脸是笑,指指内殿示意她们不要聒噪请安,却不急着进去,也不叫起,站在灯下
观赏着低声笑道:“好一幅群美沐浴图――露父母清白玉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特意
走近了睐娘,凝视着她牙琢似的脖项,赤裸的双臂和汉玉雕磨似的大腿。睐娘上身只穿着件
薄得透光的月白市布背心,鸡头乳上两个殷红的乳豆都隔衣隐隐可见。睐娘见乾隆这样看自
己,心头弼弼急跳冲得耳鸣,伸手想掩胸前才想到根本无物可掩,只好两手交叉护住双乳,
低首闭目,口中喃喃呢呢,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
“这不算失礼。”乾隆笑着收回他温存中带几分挑逗的目光,说道:“既然不好意思
的,起来更衣去吧!”说着便进了内殿。此时皇后己得知乾隆驾到,早已穿好衣裳,随着乾
隆款款而来,她便敛衽一礼,笑道:“万岁不是翻了英英的牌子呢么?怎么又――”说到这
里,觉得失口,反不好意思,脸一红啜茶不语。乾隆极少见皇后这样娇羞容颜的,皇后天生
丽质,才三十出头的少妇,此刻灯下晕红笑靥,慵妆妩媚,那种风情竟是见所未见,乾隆不
由得心里一荡,挨身坐了床边便将皇后揽在怀里,小声道:“朕今晚是走桃花运了,你平日
太端庄,今晚这样太难得了。先和你‘敦伦’一番,再说英英不迟……”抱着她肩头做嘴儿
摩乳头便压下去……阁里的太监宫女见状早已悄悄退了出去。
一时完事,皇后兀自娇吁细细,搂着乾隆小声道:“……别忙着起身――就怕委屈了英
英……皇上还真知晓臣妾的心哩,――听我说……两个儿子都没养住,真有点不甘心……”
乾隆抚摸着她的头发,用手指揩着她额前的细汗,说道:“你还年轻,又这么性善,皇天菩
萨都会保?你的。想这个――了”乾隆强拉着她的手摸自己的下身“叫秦媚媚去请朕来――
睐娘吧,叫睐娘去请――朕当然是先尽着你……”皇后见他起身,也自慢慢起来,掩着被乾
隆揉搓得一片麻酥的胸脯,“哧”地一笑。
“你笑什么?”
“不是笑,我有点怕。”
“怕?”
“怕睐妮子劫了‘皇纲’。”皇后半倚大迎枕上打趣一句,又道:“您知道,我在枕席
之欢上头有限的,就刚才那一阵,这会子觉得有点胀呢……恕我懒一懒不起身了。”她放缓
了声气,已变得庄重端肃。“一个女人到宫里,又有福跟了主子当妃嫔,世上人想着和神仙
也不差甚么,却不知这宫里头三六九等,各自也有说不尽的烦难。有头有面的皇贵妃、贵
妃、妃、嫔、贵人、答应、常在也有几十个。熬得出熬不出,全看她在皇上跟前得意不得
意,身后的靠山要看她生了阿哥没有,至不济也得生个公主,到老有个依凭,有个走动门槛
不是?我主着六宫,听的多了,见的多了,有时想想也真可怜这些人。我不用猜,这会子那
拉氏准在殿外‘散步’儿,英英――并连嫣红也巴巴儿在等着你。巴的固然是皇上心爱,更
为的观音娘娘送子来――更要紧的一层儿,皇上不可用情太滥,您的身子就是铁的,能打多
少钉儿呢?”说罢叹息一声,看着摇曳的烛光不言语。
乾隆见她感伤,不禁莞尔。上前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笑道:“好了好了……你的意思
至明白不过,我不再沾花惹草了不成?你一片善心,观音要送子,自然先给你送的。”“那
就是大家的福气。”皇后也是一笑,说道:“我不过白说说,其实女人算什么,皇上才是最
当紧的。睐娘这孩子我倒看好她。一者是受难收进来的,没娘家可奔;二者素来忠心耿耿服
侍我。我怕她日后落了没下梢;三者我叫人拿她八字出去给人推过,有宜男命,也是极贵的
格。平素留心看,皇上也甚体恤怜爱她。回头开了脸,索性就作‘答应’吧……”说罢便叫
“睐娘进来!”乾隆喜得伏下身吻了一下她前额,小声道:“我哪有那么猴急的,说办就办
了,改日再正经办――你真好!”听睐娘挑帘声,便站直了身子,干咳一声没言语。
“皇上要去承乾宫。”皇后叫她来,原本立时当面说明的,此时也觉欠庄重,因改口说
道:“你陪着过去,那桌上一叠子描花样子给你嫣红主儿带过去――白日她说想要,原说给
她的,后来竟忘了。”
三更半夜忽然派这差使,任谁听听也是“借口”,“陪着”才是真意,睐娘立时就明白
了,腾地赧红了脸,挽颈弄巾跳脚尖儿,答声“是”,一步一跟在乾隆后边出殿。乾隆看
时,果见那拉氏从西壁月影里盈盈过来请安行礼,不禁一笑,温声说道:“露水都下来了,
还在这里站地赏月?回去吧,看凉着了。”那拉氏背着月光,看不清什么神色,只轻轻说
道:“主子也当心点天凉……”说罢便不情愿地踅身踽蹒返回。
乾隆一边移步,望着那拉氏的背影,心里也替她难过,她是临幸最多的贵妃,隔三差五
的总翻她牌子,无奈命运不济,生了两个阿哥都出痘儿死了,好容易养住一个女儿,不到三
岁也一命呜呼,连个病因也不知道……正想得没情绪,身边提灯引导的睐娘怯声怯气说道:
“万岁爷,您出神了,该拐弯了……”乾隆一笑,忙折身向北,瞟一眼后边跟着的太监,问
道:“睐娘,你猜朕在想什么?”
“奴婢可不敢乱猜,主子想的当然是天下大事……”
“你猜的并不错,天家本来就没有小事。皇后前后养两个阿哥,头一个两岁就去了,端
慧太子才九岁,也出痘儿薨了。那拉氏的两个儿子也没养住。现在只有大阿哥和三阿哥两
个,比起圣祖爷……”
这话睐娘觉得实在难答,但又不能不答,嗫嚅半晌,睐娘才道:“子息都是天定的,主
子娘娘、钮主儿、那拉主儿、陈主儿、汪主儿她们都还年轻。主子这么圣明仁德,正当壮
年,不犯着愁这个的。”
又沉默一会儿,乾隆笑问:“你这会子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奴婢今晚挺奇怪的。”
“奇怪?”
“是啊!万岁爷往常夜里也来,主子娘娘总要送出殿的,今儿――”
“今儿躺着没起来,是么?”
“嗯。”
乾隆不禁呵呵大笑,一手搂住了睐娘肩头,笑不可遏地小声说道:“傻小妮子,她是
怕……流……”
“流……流什么?”
乾隆“嘻”地一笑,在她腮上轻轻一吻,悄语道:“这是关碍社稷江山的大事,也是人
伦大事……”睐娘在黑夜中仰着烫滚的脸膛问道:“……什么人伦大事?越说我越糊涂
了?!”乾隆小声道:“皇后说要进你当嫔呢。到那一天朕不教你自会知道:“因见承乾宫
处几盏宫灯闪着出来,知道是迎接自己了,便松开了睐娘。睐娘已是头晕身软,几乎连步子
都迈不动了。
阿桂又迟了五天才抵达北京。他是单身汉,早年父母双亡,只有几个远房亲戚,在他不
得意时情面上甚薄,发迹之后又远离北京,套不上亲厚,又没有自己的府邸,因就住了西便
门内的驿馆。看看天色已向晚,想清清静静安歇一晚,明日面君之后,再见傅恒、钱度这些
朋友。因此,只命人送一个禀帖进军机处,胡乱用了几口晚饭,便带几个师爷出门散步。
离开北京几年,这里的景致已又是一变。驿馆东边红果园一带,不知成了哪家王公府
邸,倚着凸凹不平的地势修起了一道女墙,西南边的白云观周匝原是一片荒凉的乱葬坟,如
今鳞次栉比纵横交错都建起了民居,植满了槐、榆、柳、杨和各色庭院杂树,偶尔风动,还
能隐约听见观中大铎铃悦耳的撞击声。自白云观向西北,清梵寺的松柏老桧鸟柏楸树依然还
是老样子。乌沉沉黑森森的,传来阵阵暮鼓声。此时金乌西坠,倦鸟归寞。晚霞烧得像腌透
了的咸鸡蛋黄儿,殷红似血,熏热的大地和所有的草树、房舍、西便门高大的堞雉和半隐在
茂林修竹中的殿宇飞檐翘翅都镀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光,远处的垛楼和清梵寺上空盘旋着的乌
鸦,翩翩舞动忽起忽落,像是在弥漫着紫蔼的晚霞中沐浴嬉戏。乍从砂日蔽日白草荒砂的口
外回到这盎然生机的内地,望着袅袅炊烟,听着里弄小巷中人声犬吠和孩子们大喊大叫的追
逐嬉闹声,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蓦然间,他又想起曹?,每次去曹家,都和勒敏、钱度经过
西南这条小路。现在这条路子已湮没在一片蕴蕴蔼蔼的枫林中,中间还亘了一湾新开的池
塘……他只抄了半部《石头记》,听说下余的半部也写出来了,不知傅六爷抄了没有?曹雪
芹旷世奇才终生不遇潦倒而殁,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旗下小吏,反而一再际遇,开府建牙
位尊荣宠。人生,这是从何说起?
跟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头号幕宾尤琳,自陕州狱暴一直就跟着他当师爷的。尤琳见这位年
轻的主帅一直沉吟不语,在旁笑问:“佳木军门,是在想着明日奏对的事么?”
“奏对的事好说。”阿桂回过神来,嘻笑道:“我是在想,皇上会不会叫我重返金川。
金川的兵又打烂了摊子,全部换我带出来的兵,恐怕不能恩准――调动用钱太多了――不换
兵,他们都怕了莎罗奔,士气是个事情。”尤琳笑道:“金川的事,西南两路军并没有受
损。不至于全军士气不扬。北路军要整顿一下,全部换川军顶上去。当初跟着您深入刮耳崖
的三个人补到军中充哨队棚长,一下子就带起来了。不过据我看,傅六爷一直都在争这个差
使,皇上调你回京,是想留在身边咨询军事,未必叫你出兵放马。”阿桂笑道:“六爷英雄
心肠,我不扫了他兴头。我不和六爷争差使。打仗,有的是机会。”
尤琳是跟了阿桂十几年的人,对他的心思再明白不过。入值军机大臣,先就有了宰辅身
份,一味只是打仗,顶多是个上柱国将军,熬到底也显不出文治本领。“不和六爷争”,就
是这个意思。想着,笑道:“我的见识,东翁还是要争一争,争得恰如其分最好。皇上决心
已定,你争一争,连四川巡抚的位子也争过来,这个仗更好打;皇上决心不定,你更要争,
不要落了‘畏战’的名儿。要知道,四川打完仗,民政上的事也是朝野关心的。”
“好!见得透!”阿桂手按宝剑哈哈大笑,顾盼之间英姿焕发,“今晚你给我再拟一封
请缨折子,要激切些儿。骂讷亲、骂庆复不妨狠些,把我的忠心写透――这里我给你透个底
儿,我要带兵,你们几位师爷还要跟我,从军功里保出来;我要进军机,你们现成的举人,
拔贡殿试,走文进士的路子。只要忠心报国,我决然不肯教你们吃亏。”尤琳笑道:“青蝇
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达千里。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们自然要照依牌头。”
二人正说着话,猛听得西方一声沉雷,煞是有人在坛子里放响一枚雷子炮仗,虽然不很
响,却震得人心里一撼。接着一阵凉风习习卷地而来,还带着微微的雨腥味。众人向西望
去,只见楼云翻滚峥嵘而起,殷红的晚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殆尽,一层又一层的云,或
淡蓝、或微褐、或绛红、或铅灰,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在摧动着,交替重叠着袅袅升腾,已
闭合了半边蓝天。只刹那间,已将大地、园亭、房屋笼罩在晦暗的暮色中。乌云中闪电时隐
时现,但雷声却不甚响亮,像碾在石桥上的车轮,愈滚愈近。
“雨来了。”阿桂仰面朝天,张开双臂,尽情让凉风鼓着热汗浸淫身子,说道:“真爽
快!”尤琳却道:“这云狰狞可怖,我看像是冰雹。军门,咱们回驿馆去!”说话不及,驿
丞也远远地跑着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叫“军门老爷――内廷纪中堂来拜,请大人回
驾……”说着喘吁吁近来,陪笑又是一躬,“满驿站的人都出来寻爷了,再没想到爷会转到
这块儿……”
阿桂没等他说完,转身便走。此时已是乌云漫天,只剩下东边地平线上一竿高的青天,
瞑瞑的晦色几乎连路也看不清楚。突然一个明闪,照得通天彻地明亮,几乎同时,像谁摔碎
了一口瓷缸价一声焦雷,震得大地簌簌发抖,噼里啪啦的冰雹已铺天盖地砸落下来。玉米籽
大小的雹子在斜刮横卷的风中密不分个地打在人们的脖子上、脸上,时或竟是迎面扑来,袭
得满脸刺疼。那驿丞“妈呀”叫了一声,掉头撤丫子就跑了。阿桂回头看看自己的戈什哈,
仍是行伍不乱,手按腰刀紧紧卫随自己,满意地舔舔嘴唇,却见自己最小的亲兵叫做和?的
赶上来,说道:“军门老爷,您没戴大帽子,这雹子打得人生疼的,标下这顶略小些,戴上
好歹能挡一挡!”阿桂盯着他俊秀的面孔,接过他双手捧过的帽子,温和地笑道:“小鬼
头,黄毛未脱,知道护持长官。晓事!难道你不怕疼?”却不肯戴,注视着和?,端详了一
下,又道:“是张家口潦溪营格隆游击派你护送我来的吧?这么文秀单弱,女孩儿似的,有
十五岁么?就吃粮当兵?”一边说,一边徐徐前行。那冰雹虽然还在下,势头已是见弱了。
那和?便也不戴帽子,趋步跟在阿桂身后,声音清亮中带着童稚,应声回道:“标下吃
亏了长得像个女人,其实最能吃苦!三岁上头没娘,八岁爹死。讨饭蹭亲戚偷鸡摸狗赌
钱……什么都干过。说来爷也许不信,三年前在蔡家赌庄一刀劈死京西太保刁老三的就是我
――是刘统勋老爷断的案,念我才十二岁,杀的又是恶霸,免死军流到张家口。嘿!这点雹
子算什么的鸟?张家口外大营刮起大风,拳头大的石头满天飞,咱也没寒碜过。我小是小,
结实着呢!”
“哦!”阿桂一下子想了起来,笑道:“当时我不在北京,听说有个小秦武阳白日杀
人,原来就是你!我给格隆下令,调你来跟我巴结出息,可愿意么?”“是!”小和?高兴
得一窜一蹦,说道:“我愿跟爷兴头兴头,出兵放马,也弄个顶戴风光风光!人往高处走,
谁不愿是个――”他伸出五指爬了一下,“这玩艺儿!”阿桂不禁哈哈大笑。
回到驿站,天已完全黑定,冰雹也停了,却仍在淅浙沥沥下雨,庭院廊下西瓜灯映着,
地下已积了寸许厚的冰粒,浸在雨水里,变得像青褐色的冰糖豆儿,脚踩上去咯咕作响。正
房烛光下,只见纪昀半靠在椅上,叼着个拳头大的烟锅子兹兹地抽,阿桂忙急跨一步进来,
打躬笑道:“纪中堂,让您久候了!您怎么知道我回来的?”因见钱度也在东壁边站着,又
道:“你这钱鬼子也来了――正要找你算帐呢!”
“佳木呐!”纪昀磕熄了烟,立起身扶起正在打千儿请安的阿桂,笑道:“成了落汤鸡
将军了――起来,赶紧换身衣服!”话音未落,和?已经抱着一叠干衣服进来。钱度看着和
?侍候阿桂穿换衣服,在旁说道:“你和我算什么帐?我正要说你呢――四个月前就写信,
要两只羚羊角,连他娘的信也不回,你忙得那样了么?”纪昀微笑道:“你禀帖送到军机
处,这会子皇上怕也知道了,下头官儿知道的少说也有一百――新军机大臣,谁不来先容一
下?连我也是唯恐后人,先来打个花狐哨儿。”
阿桂换了衣服,笑嘻嘻和钱度陪了入座,对和?道:“小鬼头,想法子弄两碟子小菜,
我和纪大人钱大人吃酒闲聊!”和?忙答应,虾一样哈身却步退了出去。
“是这样,”阿桂对钱度说道:“军里缺马,我在布尔尼部落里征了二百匹,蒙古人要
茶砖来换。等着你调运过来,你倒给我弄了两车制钱去,叫我自己从大同茶马市上买――比
内地价钱高了一倍。你可真能涮!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要拿你正法!”钱度笑道:“你那么
厉害?茶砖要茶叶制,现在新茶才刚下来,我请了兵部会同下文,半个月前才制出来。这会
子已经在路上了。我想得比你周到――不但换马要茶,就是你大营里,没有菜蔬,尽是膻羊
肉,也得要茶!那点钱是叫你应急的,给你零花钱,还嫌割手?”说罢抿嘴吃茶微笑。
说话间,和?头戴大斗笠,弯着腰捧进一个小条盘进来。这小家伙也真能办事,须臾之
间就弄来四个凉菜,一碟青椒宫爆牛肉丝、一碟子清蒸鹿尾,六个盘子攒着,中间一个卤得
烂熟的猪肘子,足有五六斤重,也是刚出笼,摆在桌上兀自大冒热气。纪昀喜得站起身来,
端详着时子问和砷:“这是驿站大伙房作出来的?这可对了我的脾味!”“中堂爷能吃肉,
天下人谁不知道?”和?细声细气陪笑道:“我们做下人的,不揣摩爷们的脾胃揣摩谁?―
―驿馆里做不出这些个。隔壁就是禄庆楼,我径直从大厨房里弄出来的,连他们老板也不晓
得!”纪昀用狐疑的目光看看和?,笑道:“你敢怕是打着我和桂军门的幌子吧?釜底抽薪
端走了客人的菜,客人能依老板?”
“相爷请自放心!”和?笑着布著斟酒,“我怎么敢败坏爷的名声?如今有钱,王八戏
子吹鼓手都买得到官,一分价钱一分货,老少咸宜童叟无欺。我多给点钱,厨子跑堂的拼着
吃老板客人几个耳光,心里是熨贴的。我侍候得爷们好,心里也是熨贴的……”说得三个人
都嘿嘿直笑,端酒举杯随意小酌说话。
纪昀酒量不宏,只是浅饮了意奉陪,只情大口夹着肥漉漉的猪肘子狼吞虎咽。顷刻之间
已大半进肚。他心满意足地用手帕揩着嘴,和?已端来热水香胰子给他盥洗。纪昀笑道:
“好小子,会侍候!――你们只管吃,我是已经饱了,从上书房出来,我吃过两大块胙肉了
呢!”钱度笑道:“听说你不大进五谷,只一味吃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亏了肚子
不含糊,我在旁边看都看饱了。”纪昀笑道:“这是爹妈给的。我也没法子――你们喝酒,
我只陪着。”
“纪公这么特特地赶来,总不为吃红焖肘子的罢?”阿桂又略用了两口,便放下著,
“我晓得你是头号忙人,就是总督进京,你也未必有空这么等着。”
纪昀放下手中酒杯,黑红脸膛变得庄重起来,双手一拱说道:“我是奉过皇上旨意,你
一到京要我先和你聊聊。所以这里和潞河驿都有我的家人等着,明日你面君,乾清宫人多,
未必有时辰长谈――要是主上问起,我没见你,岂不违旨?”他这一说,连钱度也坐不住,
两人都忙起身,钱度笑道:“来前你一声不吭,我这就回避。”
“你不必回避,主上叫我约你一道的。”纪昀一笑,起身和二人离席。回到大方桌前坐
下,命和?沏茶退出,这才问阿桂:“你和勒敏、李侍尧相熟,是不是?”阿桂便知乾隆要
处置金川战事责任――这种事,瞒着说“不熟”断然不说是密友也大不相宜,又不知二人在
金川之败中是什么角色,思量着说道:“我们是酒肉莫逆之交,钱度最知道的,在一道就是
吃酒。”钱度没想到阿桂如此斟酌慎密,一欠身道:“确是如此。”纪昀只一微笑,又问阿
桂:
“这两个人人品才地,你心里有数没有?”
“回大人。”阿桂更加小心,说道:“我们只是偶尔会酒会文,不曾一处共事办差,私
下谈心也没有过。就只能冷眼看,凭心里衡量。李侍尧长于才,敏捷能干,杀伐果断,为人
豪爽。短处是锋芒太露,有点恃才傲物,稍有粗率不拘小节之嫌。勒敏持重稳健,厚重有
力,办事处人谨慎勤奋,是个内敛秉性,心思很细密的。似乎太小心了点。”
纪昀听了点头。转脸又问钱度:“你们情形万岁爷都知道的,庄有恭这人怎么样?”钱
度不禁一愣,还没想出如何回话,听见外边雨地里一片声响脚步杂沓,夹着说笑打趣声进了
院中,听声音至少也有一二十个人。阿桂正要问,和?已经进来,笑着禀道:“军门,来了
一群大人要见您,有的是去过纪大人那边又踅到这边来的。标下问了问,有四个礼部堂官,
四个翰林院庶吉士,说是纪中堂的同年;三个户部郎官,七个内务府笔帖式,是桂军门的亲
戚,有的是好朋友,听说您回京,特地来看您的。”
“你且请大人们回步。”阿桂一听就笑了,“这会子我和纪大人说话,明日面君过后大
家再相聚,替我道乏。”和?陪笑道:“我和他们说了。他们说和大人们是最亲厚的好友。
要等着给您接风。”
纪昀看着钱度一笑,说道:“臣门若市,这是自然之理。总归阿桂和我如今正熏灼得
意。要是抄家杀头,他们逃得比避瘟疫还快呢!”阿桂想想,仍是不可开罪,因笑道:“和
?告诉大家,且在西厢避雨说话等着。我们说完差使再过去见面。”
“是!”和?极干净利落地打个千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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