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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axs (想去挪威的森林), 信区: History
标  题: 乾隆皇帝3-19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16 12:39:17 2000), 转信

晋财儿带着勒敏沿上房西阶下来,从角门出到驿站后院,被风猛地一扑,立时清醒过
来:我这是干什么?认亲?非亲;认友?非友;一个是建牙开府坐镇湖广的封疆大吏,一个
是穷乡僻壤馆亭驿站的浣衣贫妇。想显摆自己身分?不是。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
夫。寻旧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脚,他读圣贤书,不知读了多少遍,还是头一回领略到圣
人说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顺,事不成,礼乐不兴,真的叫人“无所措手
足”!晋财儿哪里知道这位显贵此刻心态?见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这里树
大风凉,中丞爷就这歇着,我去唤她。”

    “不用了,我们是――恩亲。”勒敏终于想出了一个“名”,神态顿时自如,笑道:
“不能摆官场规矩的,我自去见她――溪边拧衣服的不就是玉儿么?――你去吧!”说着,
穿过一带小白杨林子,见那妇人正将晾干净的衣裳往篮子里摆。勒敏认定了,叫道“玉儿”
便快步向前。

    玉儿略艰难地直起了腰,与勒敏四目相对,只略一顿,立时就认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
一眼,似乎带着似悲似喜的怅惘,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双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
爷嘛!我说今早起来眼皮子崩崩直跳,昨下晚烧饭劈柴直爆呢!――你还是老样子,只是胡
子长了,走街上扔?儿碰上了,你认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勒敏原有些紧揪的心
一下子放松下来。打量着玉儿,笑道:“你也是老样子,算起来你比芳卿还大着三岁呢!看
上去倒似比她小着五六岁――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玉儿抿了一下鬓角,笑道:“我没她那
么多心事,也没她读的书多……不过,白头发也有了的,你站得远――”她突然觉得失口,
脸一红,双手手指对搓着不言语了。

    勒敏也觉不好意思的,心里叹息一声:如今还能像当年那样,摘下野菊花儿亲手插到她
鬓边么?但玉儿一见面的明爽清朗已经冲淡了他原来的抑郁、揪心的思念,已没了痛楚之
心,因一笑说道:“都老了。记得我给你说过《快嘴李翠莲》,你笑得什么似的。你脾性一
点也没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认得。我也常来常往。你日子过得这样艰难,该去见见我
的。”

    “见你好唱《马前泼水》么?”玉儿笑啐一口:“庄有恭中状元,喜欢疯了,还记得我
怎么骂他的么?‘状元是什么东西?’――你也是状元,我怕见疯子!”两人想起昔年那一
幕,都不禁失笑,玉儿因问:“你怎么到这里来啦!是官场里遭了瘟,成了倒霉蛋,还是宣
麻拜相封侯拜爵,什么‘浮生又得半日闲’的,跑野地里逛逛写诗用的?”

    勒敏因简截将自己近况说了,又道:“敦二爷敦三爷几次说起你,天下重名儿的多,也
没有认真查问,今儿总算见着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处――走,你还没吃饭吧?前头已经
准备下了,他们等着呢!咱们前头说话去。”见玉儿还要料理那篮子衣裳,勒敏笑道:“走
吧――这些事他们驿站人做去。”玉儿也笑道:“看来你这个状元还成,神智没昏迷了。
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错前错后厮跟而行,闲话中勒敏才知道玉儿丈夫前年也已传瘟过世,家里有十几亩
地,三个儿子头胎是双生,还有雪芹的一个儿子叫三毛,加上芳卿,两家人一起过活。玉儿
说得轻松,勒敏不算帐也知道她过得难。思量着,已到角门前,几乎同时,两个人都住了脚
步。他们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郁下来。

    “玉儿”良久,勒敏仰首望着云天树冠,徐徐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人!想讲就当讲,不想讲就不当讲!怎么这么罗唣?”

    “玉儿。”

    “唔。”

    “我想大家相与一场,都是缘分。替你算计,你过的不松快,我心里不安,要帮你一
把。”

    “嗯?嗯……――怎么个帮法?”

    勒敏一笑,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看贼似的。你们张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国。
名宦士族,身后自然清高,这一条我勒敏比世人谁都清楚。”他打了个顿,从靴子里抽出那
张当千两的龙头银票,接口又道:“但你玉儿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败了家的满洲
勋贵,折过筋斗的人。这一千两银子你啥也甭说,接着。一则为了孩子;二则也为雪芹遗孤
遗孀。置点地,觅个长工,也省得你们这样给人缝穷洗衣裳。我到湖广当巡抚,不定还要出
兵放马,一个闪失死在外头――”“青天白日头红口白牙的混说一气!”玉儿一口打断了他
的话。“你这钱要就我自个说,有什么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约你也还不了我们张家的
恩!你不过是给几个钱,安你自己的心罢了。一则我有耕有织,使不着这个;二则接这钱,
我倒觉得抬高你身分――好让我再帮你成一回名?!”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从身后拍手笑着出来,“我们在前头等着,这里后花园冒出
个韩信漂母私地赠金!”

    两个人回头一看,却是敦诚从东厕小解出来。勒敏笑道:“吓我一跳!我这是――”
“别说了,我都听见了!”敦诚笑嘻嘻说道,“这是美谈嘛!玉儿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
哥钱度也在帮她们会计呢!我哥俩只带了三百银子,又向驿站借了五百,原想着你这张票子
的,看来连借条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儿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诚道:“前头那个济度将
军,混是混,出手不小气。听见说‘曹夫人落难’,抽了三千两银票就去拜会。这会子芳卿
还在那里推辞呢――玉儿,给你钱你就接着,这又不是受赃贿!他们的钱来的容易,你们过
活好些,我们和雪芹好一场,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个人说笑着又掉泪。

    回了驿站正院,果然老远便听见东耳房里济度粗喉咙大嗓子在说话:“夫人你甭跟咱见
外,我虽是个武将,《三国》《水浒》《红楼》都读过,读不懂我就叫师爷讲、听唱儿,上
回晋见皇上,皇上听我读书哈哈大笑,说我是员‘儒将’呢!”勒敏和敦诚相视一笑,同着
玉儿一同进屋,果然见桌上放着几张银票,还有几封桑皮纸裹着的银子,那济度黑塔似的,
坐在椅上还有人来高,摇着扇子得意洋洋地说话:“奉天将军都罗,他有多少墨水?还笑我
‘附庸风雅’,我说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侩!”

    “好!这话说的真带劲!”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将军这样,盛世文治哪有个不
勃兴的?济度――不认的我了!上回在韵松轩――我奏金川的事,你抢着和我说黑龙江,说
比我的事急……”济度指着勒敏“啊”了一声,大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皇上问咱
们满洲老姓,竟都是一个旗的瓜尔佳氏――我说呢,他们方才说勒敏,又说勒中丞,原来是
他妈――勒三弟!妈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妈拉巴子的你好!”

    于是举座哄然而笑。钱度因见芳卿和玉儿不惯这场合,坐着没话说,笑道:“今儿又是
一番遇合。我们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儿又是勒三爷的恩亲,济度大军门又是雪芹的神交,
接济一点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张家嫂子就笑纳了吧!”敦诚见芳卿点头,笑道:“这就
对了。济军门你大约还不知道,就是那个都罗,上回来京,永忠贝勒请客,尹元长、我、二
哥,还有元长的几个清客一处吃酒。都罗说错了酒令,元长代他圆场,下来谢了元长一千两
银子呢!”

    “这家伙惯会出我的丑,原来还有这事?”济度呵呵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爷,
跟咱透个底儿!”“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罗说。”敦诚也喜这位“儒将”附庸风雅附得豪爽,
一本正经逗他,说道:“那天要说带‘红’字的诗,有的说《红楼梦》里的‘枉入红尘若许
年’,有的说‘几度夕阳红’,还有什么‘霜叶红于二月花’……不防轮到都罗,他手忙脚
乱,胡诌‘柳絮飞来片片红’!――谁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说是红的!”济度天生的大
嗓门,呵呵笑着拍手:“对!他每见我都说会写诗,把柳絮说成红的,就是他的本事!”

    敦诚说道:“当时尹元长就坐他身边,见都笑都罗,他臊得满脸通红。元长你们都知道
的,最爱附庸风雅的将军了。就出来替他圆场,说是高江村诗里的一句。堵了众人的口,都
罗脸上体面心里感激,下来就送了一千银子,说是‘多谢成全’――他那不过是逢场作戏,
你今日此举,才真称得上唯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呢!”济度最吃奉承,又逞强好
胜,被他搔到痒处,高兴得满脸放光,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身来,端过砚,又拿过纸笔放在
大桌子上,抚平了纸,笑道:“三爷,你跟咱好对脾气!――说句实话,咱肚里没多少下
水,又不想总听都罗吹法螺――你给咱把那诗写出来。有凭有据的,他就不好赖帐!”敦诚
拿腔作势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写给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因援笔濡墨一笔一
笔写去:

                          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谁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人看了,异口同声称妙。勒敏眼见日仄,玉儿芳卿尚未用饭,几次举表看时辰,济度
均无知觉,因笑道:“饱人不知饿人饥。我们只顾高乐了。芳卿嫂子和玉儿都还没吃饭呢!
济度哥子,待会儿我们看过雪芹的坟,还要回京城里头去。你今日要上路,咱们一道儿――
明天我在家设筵请你,好好儿唠唠如何?”济度掏出个大金怀表,炫耀地晃晃,一看针儿,
失惊道:“过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约见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团团一揖,又特
意向芳卿一稽首,说道:“我京师宅子在右安门北街胡同,有常年驻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
么用着处,拿咱这个名刺去见他,准帮忙儿的!”又嘿嘿一笑,调皮地朝众人一挤眼儿道:
“咱们京城见!”此刻,众人才看见,济度带的亲兵戈什哈,还有两个师爷,足有几十个
人,早已列队齐整,站在天井院里等候。见他出来,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请安行礼,济度
也无多话,手一摆说道:“咱们趁热走路!”

    钱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驿站,望着他怒马如龙卷地而去,这才折身回驿。敦敏安顿芳卿
玉儿在东耳房吃饭,出来说道:“两个嫂子都着实累了,她们那边吃饭,少歇一时,带我们
到雪芹坟上看看,正好进城回去。这次凑得银子不少,我们也得替她们筹划筹划不是?”

    于是,四个人也不进屋,就过庭门洞里商议,凉风嗖嗖的倒也惬意。算来总得四千八百
余两,二敦勒敏都不善财务,钱度的主意,三百两用来翻修宅院,五百两仍存银号,骡马农
具粮种仓房粗计五百两,余下的三千五百两全买近廓地,可得九十余亩,前麻后桑机房磨坊
什么的,他也真能精细打算,都一一打进帐里。末了,钱度笑道:“两位嫂子都是明白人,
断不至于见利忘义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为后世计,还该明白划分。我看,所有宅
屋田地都立契为约,竟是一家一半。芳卿虽有些吃亏,但这些年倚着张家,让一让也是对
的。这都是为了防将来纠纷……”

    “善哉,三十年内无饥谨矣!”勒敏套了一句《石头记》里的话合掌说道:“只是如今
涸辙之鲋、尚可相儒以沫,说这些分斤掰两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敦敏默然。敦诚却道:
“无碍,你们难启齿,我说――我们家子弟就是这么样的。不的就是发到像《红楼梦》里的
贾府,仍旧是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众人说着,芳卿和玉儿已经吃毕了饭出来。玉儿笑道:“你们外头说,我们屋里听得一
字不落――都捂着嘴笑!银子给了我们姐儿,不敢劳动诸位在操这份闲心。本来就没指望这
外来财,如今有了――就这座山子岗地,买下来种桑树,请南京师傅支起三十架机,你道我
们织不出绸缎么?南来的漕船每年都要坏到这里一百多艘,开个木作坊,专修船只怎么样?
如今皇家修圆明园,砖石料有多少收多少,开个砖厂石料厂的成不成?……至于怎么分帐,
那我们自己当然有章程,还能请你们这些贵人来当管帐先生?”

    她们心思这么开阔,几个人虽笑着听,心中亦是惊讶。敦诚笑谓钱度:“想着你萧何三
策能安刘,谁知半策使不上!”钱度道:“我想的只是耕读自保,嫂子们想的竟是营运生
发!也难怪,这里其实是个水旱码头,她们又整日在驿站里头串,见识自然昔非今比――这
几条哪一条也比我那条好,真的佩服!”

    “别像那年肖露给傅六爷写信,‘武体偷地,配父之至’吧?”敦敏笑道,“杀猪杀尾
巴,各有各杀法。蒙古人家比富,看谁的草场大,牛羊多,汉人比地多庄院大,西南地儿有
个怒族,谁家门外牛头挂得多谁就是富人。江浙如今看谁的商号大,织机多。六爷上回跟我
说,英吉利国人比谁的火轮铁船多,火轮车多,罗刹国他们都用铁铺路,看谁家门前铁路
长……真叫人寻思不来的千奇百怪。”勒敏却道:“道由多途不假,万法归一,还得是孔孟
之道,有如日月经天,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看钱度说得不差,耕织立家,教孩子读书……”

    “种孔孟、收秀才,收举人进士状元果儿。”敦诚哂道:“然后作宰相,当朝纲;然后
抄家――很有趣儿么?”勒敏被他噎得一怔,想想他是金枝玉叶,这事犯不着也不屑于抬
杠,因笑道:“和你缠不清――两位嫂子,请带我们雪芹坟上,我们略尽尽礼儿,也就该回
城去了。”

    于是四个人又随着芳卿玉儿出驿,在小店里买了些香烛纸铂、朱砂黄裱等物,又要了一
瓶酒,却仍循着来路,回到离雪芹故宅东首半里之遥。玉儿指着通济河北岸一带土岗下几株
老白杨树,神情略带忧郁,说道:“就在这树底下了……”

    曹雪芹就埋在这里!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勒敏挪步儿先走,趟着柔软得像女人头发
似的长草来到树下,几个人默不言声跟在他身后,果然见半人深的杂草丛中一座孤坟隆起,
坟上也长满了草,却与周匝的荒草不同,一色的知母草,像没有抽薹的青蒜。恰一束斜阳射
落下来,那丛知母黯青幽碧的颜色显得格外出眼――四人都曾在曹宅园圃里见过专为它辟的
药畦,料是特意植的,都没问话。

    此时斜阳草树间百虫唧唱,南边通济河水一湾向南凹去又折而向东,水滑如滢滢碧玉,
潺潺汩汩之声不绝于耳,合抱粗的白杨直钻云天,沙沙响动的叶片和着知了的长鸣响成一
片。置身此间,几个人心中一片混沌,仿佛天地草木、山川河流和自己全都融会成了一团模
糊,既不想说话,也觉得无话可说。

    “雪芹兄,我们看你来了。”敦诚蹲身,在草丛中拔出一小片空地,燃着了香烛纸裱。
芳卿便跪下,一个一个烧那锡铂锞子,一头烧一头说:“……那年鄂比到我们家,在墙上题
字,‘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失义世间多’……你当时笑说‘不尽
然’。还真是让你说准了,是我不对了……何老先生虽然过世,你余下的书稿他儿子带去金
陵,捎来信儿,有书坊正在刻全本《石头记》,今秋就能出样本的――二爷三爷勒爷钱爷,
还有那位济度将军仗义疏财抚孤救弱,你地下有灵,都瞧见的了……”说着,抽抽咽咽涕泣
难禁。玉儿在旁合十说道:“芹爷,头一回给您哭灵,回去我在观音佛前许下罗天大愿:但
教玉儿有一口气,芳卿嫂和小侄子不能受了委屈。今儿在你坟前我再说一句,但凡有一口
饭,我们两家合着吃,不教你魂灵地下不安――张家有违了这誓的,死不入六道轮回……”

    钱度因和高其倬共过事,略通堪舆之术。众人围着雪芹的坟倾诉衷肠,洒酒祭奠,他却
背着手倘着步儿。两眼骨碌碌转着看那风水来龙去脉,又抓起一把土捏弄着看成色,品在口
头咂滋味,说道:“我看了这块地形势,是燕山地脉下来的龙爪地。龙爪临流,原本极好
的,只土中带沙,沙陷马蹄足,就显得举步维艰。这坟前立个石头墓碑,也就镇住了。这里
只竖个木桩子墓碑,几年就不成了。”玉儿道:“雪芹爷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过不去,先
是洗了曹爷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来看他们埋人的,说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
人商量,怎么着也得叫后人知道下头埋的是曹爷,临时寻了块石头,也没书丹,连夜自己凿
了几个字。因曹家放出风,朝廷有人说雪芹的书里头有悖逆的话头,也不敢声张,悄悄埋在
这木桩子下头――钱爷看可使得的?”钱度听了点头无话。

    “我们和雪芹师友一场,今日总算略有个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钱度晚间还
有事,舒了一口气对两个女人说道:“过几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关,还绕道儿来看望二位嫂
子。钱爷勒爷也就要南去。但城里都有家,要有什么事,捎个信儿去,自然有关照的――今
儿就此别过了。”敦诚钱度也就举手相揖,勒敏随众上骑,看玉儿时,正和芳卿并膀儿扶膝
蹲福儿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气,夹腿放缓说道:“走罢!”

    从张家湾到京师内城走了足一个半时辰,待到东直门已是天色断黑。眼望着渐渐暗去的
半天晚霞。四个人同时收住了缰。他们本非同道人,今日只是偶然为《红楼梦》一聚,明日
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里自沉自浮,此刻分手,虽有一份温馨亲情,却没有说话的题
目。许久,敦诚才指着高大灰暗的箭楼说道:“西直门的晚鸦是出名的,要从这里看东直
门,丝毫不逊于西直门――你们看,翩起翩落,盘旋翱翔,多像人家丧事毕了烧过的买幡纸
灰。《红楼梦》是‘落红阵阵’,这里是‘落黑阵阵’了。走――乌鸦群中,咱们也去叼陪
人肉筵宴”,敦敏笑道:“老三谨防舌孽――我是乏了,你们要去赶纪昀的宴,替我告声罪
吧。”勒敏说道:“我须得去见阿桂中堂,约定了的呢――和光同尘、随分自然,再累,总
不及兆惠海兰察他们杀场拼搏吧?我劝你们还到纪府打个花狐哨儿,早些儿辞回去也就罢
了。”

    钱度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里不踏实:几个月来,乾隆单独召见
日见稀少,接见都是随部就班,这就有点“圣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见见几位军机大臣套
套底蕴的。纪昀倒是常见,但他管的是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一提部务差事、皇上近
况的话头就拐弯变味儿。从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军机”处打听点事情,真是“难于上青
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军机处,一副“公天下”面孔,可学宰相城府,根本是油盐不
浸刀枪不入的架势,且交接之际十分忙碌,根本没空说闲话。但他心中实有隐衷:高恒从铜
陵弄出一万斤铜,户部出票就是他私自开据,里边有他三成好处――刘家父子隐匿江南行踪
诡密,观风察案一肩挑,带天子剑,携王命旗牌,比寻常招摇的专差钦差要厉害十倍。万一
叫他们父子嗅出什么味道,高恒是国舅,自己就是个垫背儿的……从圣眷想到这里,大热天
儿,钱度竟无端打了个寒噤。见敦家兄弟已催骑而行,忙追了上去――与纪昀套套近乎总没
有坏处……

    勒敏来到阿桂府门首,几个军士正在燃烛、张灯,师爷尤琳站在下马石旁正焦急地回顾
张望,见他独骑而至,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爷,您可来了!我们府里戈什哈,还有尊府
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寻不见您人影儿――桂爷发狠,说勒老三就是土行孙,戌时也得从
地里把他犁出来!”勒敏笑道:“这是私第约见,难道还要军法从事?”将缰绳扔掉便款步
人府。

    “三爷,”尤琳一边随着走,小声道:“一路没见九门提督衙门布防?万岁爷在里头和
桂中堂说话,已经派人召见兆惠海兰察去了,幸亏您赶来的及时啊!”

    勒敏眼睑无声一跳,浑身劳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提着劲跟在尤琳身后,却不进正
房,直趋西花厅而来。一路两边墙角暗巷都站的侍卫亲兵,都没有留心,只思量着如何应对
乾隆问话。穿过月洞门西一带花篱,果然听见乾隆正在说话:“尹继善不宜调来北京。已经
有旨为外任军机大臣,现在西安,一为整顿甘陕军务,二为策应金川战事……”勒敏因见和
?守在门口,正要说话请通报,和坤已闪身进去,便听乾隆说道:“叫进来吧!”

    “奴才勒敏谨见圣上!”勒敏小心翼翼跨步而入,伏地叩头道:“给主子请安!”这才
抬头,见乾隆居中坐在书案后,周匝摆着三大盆冰,阿桂身边傅恒也在,都端肃坐在木杌子
上聆听乾隆说话。

    “金川事毕,尹继善还是要调回南京,兼两江总督。”乾隆只抬手示意勒敏起身就座,
顺着自己思路说道。“尹继善虽不在北京军机处日常议事,你们要知道,加上广东海关,朝
廷岁入三分之二来自两江!金?放在别的省份也算能员,到金陵就应付不来。他学尹继善结
交士人,只是学了个皮相。你们到纪昀那里看看,江南图书采访局送来多少悖逆书籍!吏治
也弄得一塌糊涂――暂且叫他维持,随后调京再委――尹继善不要来京。”

    傅恒在座上略一躬身,陪笑道:“还是主子虑得深远。两江总督不是寻常卓异官员能
任,确实没有人顶替得尹继善。奴才只是觉得军机专任大臣人手少,事多任繁,七葫芦八
瓢,按了这头起那头,秋后我又要奉旨出兵金川,阿桂怕忙不过来,商定了才请旨的――既
如此旨意那就偏劳阿桂了。”

    “大事朕料理,小事阿桂谨慎去办。你在军中,连尹继善也可用驿传咨询嘛。”乾隆莞
尔一笑,“你其实还有不便说的话,继善在江南太久了,有些闲话,什么‘江南王’之类,
继善也是栗栗畏讥忧谗、屡屡写折子申说。上次朕召见他,又说及这档子事,朕说你一日三
餐起居办事,没有一件瞒朕的,调你出去也为去你这官心病。国家有制度流官不能封王,若
论你心地劳绩,朕真想封你个郡王呢!好好儿做你的官,别听小人嚼舌头,朕以心腹寄你,
又何必自疑?”

    阿桂见乾隆举杯嚼菜,忙趋身捧壶给他续水,笑道:“前次奴才进京,在户部见着尹继
善,奴才说‘东海缺了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你给主子进贡白玉床来了。他脸都吓白
了,说自家朋友还开这样玩笑。他儿子庆桂在理藩院,继善说应该跟我到口外练兵,呆在理
藩院给主子出不上力,养成个酒囊饭袋可怎么好?”乾隆听了点头微笑,这才问勒敏:“状
元公,到处寻你不到,哪里会文去了?或者去寻花问柳了?你再不来,阿桂真要叫顺天府去
八大胡同查你去了!”

    “奴才偶尔叫叫堂会,从不敢到那些地方儿的。像圣祖爷手里的乙未科状元葛英焕,被
范时捷在会春楼里从被窝里赤条条掏到顺天府给主子现眼丢人,几十年都抬不起头来。”勒
敏起初进来时心里忐忑,捏着一把汗,见君臣语对如家人同坐,温馨随和,早已平静下来。
忙在杌子上欠身作礼,从容笑道:“奴才授署湖广巡抚的消息儿已经传开,荐人的、托情
的、说事的,从早到晚,家里像个集市。今儿是肖露请客,他当汉阳知府,这筵真的难赴―
―奴才就出城逃席去了。”“你是望风而逃啊!”乾隆笑道,“肖露不是那位糊涂四儿的丈
夫么?朕问过孝功司,才具中平,办差勤谨,不贪非分之财,仍是跑堂伙计本色。傅恒,是
你荐的人吧?”

    傅恒忙道:“是吏部荐的,奴才照允请旨引见。肖露勤能补拙,耐繁琐不怕辛苦,又不
敢贪钱,这样的官如今已是上好的了。”阿桂笑道:“傅恒这‘不敢’二字用得恰如其分。
刘康一案他着实被刘统勋给吓住了。上回悄悄儿跟我说,他分发万县县令去见刘统勋,腿肚
子哆嗦得直想转筋呢!现在也历练出来了,上回他说首县十字令,我听得笑不住口,如今官
场真是那个模样呢!”乾隆因也笑,问道:“什么十字令,写给朕看。”

    “是。”阿桂笑着答应起身,躬身在案前抹纸濡笔写道:

    圆融
    路路通
    认识古董
    不怕小亏空
    围棋马吊中平
    梨园弟子殷勤奉
    衣服齐整言语从容
    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乾隆看第一个字已是微笑,到后来已是笑得身上发颤,喘着气对三个大臣道:“你们都
看看……真正形容得入骨三分。有这十字令,朕是知道官是怎么当的了。”傅恒看了,脸上
却无笑容,转递给阿桂,叹道:“奴才曾见过的。从未入流官到军机部院,都编有这类口令
词儿。起初也觉可笑,细想反觉可惧。百官庸庸碌碌、上行下效地蝇蝇苟苟,这是宰相之
过。奴才夙夜思及,推枕而起,绕室彷徨无计可施呢!”

    “奴才这几年也读了几部史书。”阿桂见乾隆沉吟不语,脸色已经阴沉下来,枯着眉头
微叹一声,说道“汉唐以来,但凡太平盛世,都有这类事的。圣祖爷和先帝苦心经营七十余
年,为吏治的事耗尽心血……据奴才看,说句该割舌头的话,廿四史中吏治最好的是雍正爷
这一代。还有周唐武则天,杀官任用酷吏,刈麦子一样整批诛戮;前明朱洪武,天威严酷,
贪官拿住了就剥皮植草……”他看了一眼乾隆,见乾隆正凝神静听,并无不豫之色,略一俯
抑接着说道,“吏治最糟的是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靠的手下文官武将。因此立誓
不杀大臣,就败坏得不可收拾――我主子秉承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卓绝之余烈,又经先帝十
三年刷新吏治,整顿财赋,垂拱而抚九州万方。深仁厚泽遍及草莱野老。国力强盛即贞观开
元之治亦不能及――”

    说到这里乾隆已经霁颜而笑,摆手制止了他的话,说道:“你像是预备好了的,这是廷
对格局嘛!不要说套话了。说说你的见识。”“今日盛世实在是因为皇上以宽为政,轻谣薄
赋的结果。”阿桂一躬身,接着说道,“但凡政务有一利必有一弊。世乱辨忠奸,板荡识英
雄,治世就不易识辨了。百官之中鱼龙混杂,大抵君子少,小人多。见皇上仁德,不肯轻用
严刑峻法,有些小人放胆胡为,明哲保身的也就和光同尘。长此以往是不得了的。奴才以
为,可以借修《四库全书》,征集图书中有敷衍故事的,书中悖逆字句不行查奏的官员,要
撤裁治罪,收藏逆书隐匿不报的,要从重整治,连同肃贪奖廉,黜涉分明。一是可以倡明教
化,消解民间治极思乱的戾气,二是可以整肃朝纲,使朝野皆知主子非妇人之仁。岂不一箭
而双雕?”傅恒接口便道:“阿桂说的是振作之法,真真的老成谋国之言。奴才看,各省图
书采访局要和礼部、都察院直接咨会文书,统由军机处隶属调配,这样,他们就不须看行省
大员的脸色行事,互不掣肘又互相纠察,官场亦可振作风气。”

    “好!”乾隆听得兴奋,竟在椅上一跃而起,但他自幼养成的安详贵重气质,讲究的是
临事从容不迫,一刹那间他已恢复了静气。拖着步子悠悠摇扇,说道:“朕一直在想,怎样
不失以宽为政的宗旨,又能振作官风民气。想不到阿桂一个带兵出身的,能虑及此。太平无
事,奢堕淫靡风气就在所难免,他一日到晚办不完的差使,办不好要丢乌纱帽,‘十字令’
也就未必全然灵通了――看来阿桂是真读了不少书,真有点心得。傅恒意见也很中窍要,还
有些细微末节,你们会同纪昀商定奏准,用廷寄分发各省施行。”还要往下分说,和?挑帘
进来禀说:“万岁爷,海兰察兆惠已经到了,听说万岁爷也在,不敢轻进。请旨,叫不叫他
们进来?”乾隆“嗯”了一声说道:“叫进。”

    一时便听天井院里脚步声铮铮而近,马刺铁掌踩得叽叮作响,在台级下听巴特尔的声气
生硬的汉话说道:“两个将军,带剑不能的――解开给我!”乾隆不禁一笑,隔帘说道:
“巴特尔,不必要他们解剑了!”

    “不行的,主子!”巴特儿却不遵旨,仍旧拦路伸手、头也不回顶了回去,“谁也不能
带剑见我的主人!”到底要了二人的剑才闪路放行。

    兆惠海兰察笑着缴了武器,在门首帘外报名进来,就地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乾隆笑着
回座,见二人里袍外褂皮靴漆裤,虽然热得顺颊淌汗,结束得密不透风,因道:“这是九月
天气穿的衣服嘛!起来吧,把大帽子摘了,送冰水给他们喝――傅恒你们知道么?海兰察在
德州自供是‘屠户’,战场上杀人用刀,街市上杀人用镰,监狱里用破碗也照杀不误!”他
说得脸上放光,仰头哈哈大笑:“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这就是
两员不怕死上将――朕告诉了母后、皇太后,她们也欢喜的不得了。怎么样?你们的两位夫
人都进去请安了么?”

    二人忙又跪下,兆惠说道,“她们进园子刚才出来。主子娘娘赏赐了许多首饰,老佛爷
还叫了我们进去,说了许多勉慰的话,还说皇上要抬她们的旗籍……”他说着已是鼻酸,又
连连顿首,“奴才和海兰察商议,这恩真的是没法报,只索还去厮杀,报效了这条命罢
了。”海兰察也叩头,泣声道:“奴才们是吃了莎罗奔的败仗回来的,哪承想主子这样的恩
典!说图报的话没用,除了卖命效力没别的可报。”

    “起来吧。”乾隆听这二入出自肺腑的言语,心里一沉,已没了笑容,徐徐说道:“不
要这么英雄气短么!抱这个必死之心非朕之所愿,朕要你们凌烟阁图像,是一番君臣际遇事
业!傅恒阿桂商计了一套新的进兵金川计划,说今晚要见你们。朕来这里看望你们,也为勉
励,你们既这样想,朕就不多叮嘱什么了,好歹给朕争回这个体面,就是报恩!”
“是!……”“你们商议,朕就在这里坐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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