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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laxs (想去挪威的森林), 信区: History
标  题: 乾隆皇帝4-14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16 13:23:53 2000), 转信

鲜于功和张诚友奉命捉拿嫖娼宿妓游悠馆亭的文武官员,自己也被拿了。
    差使本来极容易办的。奉了傅恒的命,两人在分手时匆匆商议,以十字街为界,鲜于功
城西,张诚友城东,四门齐关下手,无论文武官员,只要没有勘合行凭是内城衙门的,一律
捕拿,两下人马在校场合齐,甄别有忘了带手本凭证的本衙门官员,然后一齐押送巡抚衙,
听傅恒金辉发落完事。
    没有一刻工夫,知府衙门镇守衙门倾巢而出,连守监换班的狱卒都使上了。这些衙役官
兵听说是“见官就拿”,又新奇又兴奋,人人兴高彩烈个个磨拳擦掌。当时骑骒四出,绳索
锒挡,一窝蜂拥出,直扑各处书棚戏院饭馆青楼。街上走的、饭桌旁唱酒的、看戏的、女人
被窝里拖出来的,不由分说架起便走,衙役们个个得意洋洋,一肚皮鸟气发作,推推搡搡吆
吆喝喝,“龟儿子”“先人板板”连骂带哄笑。满城睡梦里人都惊醒了,隔门缝外看,被押
的“犯人”有的翎顶辉煌,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抱着官袍浑身赤条条只穿一条裤衩子,又是
好笑又是惊异,不知出了甚么事。
    鲜于功押着这群吊儿郎当神色沮丧的官员,到了校场,城东的张诚友早已了事。两下里
一合,清点人数,计是文官四十八名,武官六十名,大到观察、游击,小至典史、巡检,绳
勒的索锁的,匆忙挣扎里摔得鼻青眼肿的,碰破了胳膊腿的,披散了辫子的,还有的裤带被
抽了,双手拽着。这群人有的沉默不语满脸愠怒,有的破口叫骂,有的平素认识鲜于和张诚
友,提着自己名字套交情,活似被孙行者从火云洞里赶出来的一群魑魅魉魉,甚么败兴模样
儿一应俱全。鲜于功一眼瞧见臬司衙门里巡捕厅堂官也在里头,却是只带了一顶青金石红缨
顶子,高个子、光脊梁、大喉结――是他一张桌上常吃酒的好朋友,提着裤子眼巴巴看着自
己不言语。因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场上人见他要说话,立刻安静下来。
    “各位老兄,兄弟是奉了钦差大臣傅大帅的宪命行事。军令如山,身不由己。”鲜于功
笑道:“老兄们有的犯了军令,有的犯的是做令、都有辱于官缄。但兄弟并无处置之权,要
请诸位谅解。现在文官――站东边,武官站西边,稍安毋躁,甄别之后再作处置!”
    一片嗡嗡蝇蝇之声中,人们开始懒懒散散分群儿。鲜于功见张诚友使眼色,知道里头也
有他的相与朋友,不言声过来二人凑到一处私议。
    “老鲜,他娘的!”张诚友道:“臬司胡茂雷也在里头!还有我底下两个把总,都是从
妓院被窝里拖出来的――怎么处置?”
    寥天风地里,鲜于功似乎有点冷,活动一下身子道:“老胡我早看见了,这会子不好放
人。先叫他们分堆儿,穿上衣服甄别,就好说些――”他一眼瞧见金家小吃店亮着灯,陡地
恶念顿生,屈着臂指指东边,小声道:“不趁这时侯教训教训那个老乞婆更待何时?我回衙
门一说,我的几个师爷都气得白瞪眼儿――带几个贴己的亲兵,砸了他店,拿起来再说,死
罪没有活罪难饶!?”张诚友今晚抓人抓红了眼,方才金氏连说带比,作践了鲜于功又连带
着鄙夷自己,那种泼妇模样犹在眼前,几乎想都没想,招呼几个亲兵嘀咕几句,几个亲兵
“扎”地一?声答应,挽胳膊捋袖骂骂咧咧,扑向金家小吃店,脚踢手砸,“咣咣咣”一阵
门响,连叫“开门开门”!张减友和鲜于功两人都是一笑,悠着步儿联袂过来看着,盘算着
拿金氏怎么取乐儿出气。
    门没有开。里头门面屋里站着金辉老板,里间屋里坐着“金中丞”,还有巡抚衙门里领
班护卫邱运生带四个戈什哈紧紧护着金辉巡抚。金老板似乎有些惶恐,几次想开门,金辉都
摇手制止了。那金氏却甚是泼辣,手里绰一根擀面杖,耐了一会子,高声叫道:“半夜三更
敲门打户,你们这么咋咋唬唬,吃了疯狗药了么?”
    “开门开门!我们是知府衙门巡夜拿贼的!”
    “我们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这里没有贼!”
    “先人板板的,你个鬼婆娘!骂我们太尊爷,糟塌我们张镇台就是犯法!”
    “你不是说咱们吃馆子不给钱么?格老子不嫌你老,两个奶子底下的肉也想尝尝呢―
―”
    “和这贼婆娘罗嗦甚么鸡巴?闪开些,一脚喘不开这门,我张字倒起写!”
    便听外头姓张的几步跨上,金氏“哗”地一声打开了门,那姓张的兵一脚踹了个空,进
门便是一个马爬,未及起身脊背上已狠狠着了金氏一擀面杖。这一杖打得使出了全力,姓张
的痛得五脏错位,竟尔一时挣扎不起,口中兀自大叫:“这贼婆娘好大劲――兄弟门上,臭
揍狗日的!”金氏提着擀面杖,胖墩墩的身子两腿叉着,立眉骂道:“这是金辉老爷子的铺
子,在这开十几年了,不是没名没姓的外来野路子――老娘逼急了也不是好惹的!”金老板
却想息事宁人,对金氏道:“内当家的你就少说几句吧――兄弟们,你们一定踏错了门――
我老金辉是老实本份人,左邻右舍都能给我作证的――”话未说完,脸上便“噼噼”挨了两
记清脆的耳光,便听鲜于功的声气在外头喊:“拿的就是金辉!你是金川的坐探,莎罗奔的
卧底――臭揍这老杂种,把那婆娘给我狠狠收拾!”张诚友挤进店来狞笑一声,刚要说话,
里屋金辉巡抚戴着没有顶子的红缨帽,穿着孔雀补服闪身出来;接着邱运生、四个千总服色
的戈什哈佩着刀不言声叩柄而出,站在了通向厨屋的门口。
    “金……中丞?”
    张诚友象一下子被人抽干了血,脸色惨白得象刮过的骨头,冷汗淋漓而下,张着口瞪着
眼,梦游人般原地转了一圈,双腿一软便跪着下去,语不成声说道:“卑卑卑职……喝了马
尿……克克克撞了……地里鬼,糊里糊涂……”
    “糊涂?”金辉冷冷一笑,一眼闪见外头鲜于功转身要往将台那边去,手指定了大喝一
声:“邱运生,给我拿下!两个都给我绑结实些!”
    话音未落,四个戈什哈从一群呆若木鸡的兵丁间插身扑出,顷刻之间便把鲜于功捆了个
寒鸭凫水,那鲜于功却甚是强悍,一头捆着,口里还在强辩:“金中丞,不干我的事!我是
来叫老张不要胡闹的!”
    “放屁!”金辉摘下帽子弹了弹,出一口粗气,“带回衙门再和你算帐!邱运生,那批
龌龊官,”他嘴怒了怒外边场上“――归你料理!”
    “好嘛,文四十八武六十,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俱全!”傅恒
半躺在安乐椅上听完金辉述报“大索”情形,嘴角微撇,皱着眉象笑又象哭,幽幽说道:
“――连拿人的人也拿了!说不是戏,真比戏还热闹;说是戏,又真的不是戏!还要往下
说,贺老六咧着嘴笑着进来,禀道:“那一群王八蛋都押到仪门外了,有几个品级高的,嚷
嚷着要见您――请示大帅,见是不见?”傅恒冷笑一声,说道:“一概不见!――先寻地方
儿把他们圈起来,待慢慢料理他们――侍尧、肖露,还有这位,你们也来了?”
    金辉面对傅恒,一回头,果见是云南铜政司使李侍尧笑吟吟进来,后头跟着湖广专门押
运军粮军饷的道台肖露,却是一脸庄重,一个师爷打扮的在肖露侧旁,约五十多岁,方白脸
上两绺小胡子神气地翘着――想来就是尹继善的幕宾庞凤鸣了。李侍尧笑着向傅恒行礼,说
道:“外边闹嚷嚷的,死了老子娘般乱嚎,你这边隔着房子,多听不见就是了。我迎出去看
了看,哪里捉出这么一群牛鬼蛇神来,乍一看,活似十五殿失火,逃出一群牛头马面黑白无
常!”金辉将今夜的事一长一短说了,听得三个人又是兴奋又是好笑。金辉道:“一百一十
个人,就算三个人一间,也要三十五六间房子。又没有床,怎么安置这些腌脏杀才,倒是颇
费踌躇。”
    “你以为还要把他们当客人,是住驿站?”傅恒牙一咬,瞳仁中陡地一闪光,显得煞是
凶狠,“十个人一间先塞一夜,武官不问高低,每人八十军棍,文宫全部摘了顶子。宿娼嫖
妓的,武官要正法,文官要在成都十字正街枷号三天,革职罢官!”金辉倒吸一口冷气,看
看傅恒脸色,嗫嚅道:“……处分似乎重了些……还有鲜于功和张诚友呢?”傅恒恶狠狠从
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杀!”
    所有的人都被这话震得身上一颤,面面相觑间惊栗无语,只听窗纸被风鼓得呼嗒呼嗒作
响。良久,傅恒又道:“就这样,你去办吧!”
    “这个……”
    “怎么?”
    “还请大帅详虑,里边还有兵部武库司两个堂官,押送新造的弓箭来的;还有一个礼部
主事,来查看成都贡院的;都在秋香楼吃花酒……一并被拿了的……”
    傅恒哼了一声:“送弓箭看贡院跑到秋香楼干甚么?前方将士知道了,谁还肯卖命?―
―一例处置!”
    李侍尧在旁一边听一边眨巴眼儿想,见金辉听命转身要走,忙道:“慢――金中丞,听
我说几句再去不迟!”转脸对傅恒陪笑道:“恩帅且息息怒,侍尧有几句萏荛之见。恩帅此
举,既整顿川军绿营军纪,又震慑文臣吏治颓风。大令一出,几十颗人头落地,几十个官员
戴枷示众,必定在数月之内震撼朝野。万岁爷也在急于力挽官场颓风,必定有恩旨褒扬,示
天下以雷霆风范!”
    傅恒盯着李侍尧没有言声。
    “但大帅请再深思。”李侍尧一个躬身,脸上似悲似喜,款款说道:“夤夜仓卒之间,
突然掩而执之,有杀有打有枷有黜,而其中犯过者有刁官悍令一惯为非的,有偶一为之触犯
官缄者――说透了,都是风流罪过――方今四川正战情紧急军书旁午之时――若能一鼓斩
尽,倒也省事。偏偏又不能!您得分出时辰精力,一一理清处置,把您一个统军大帅泡在四
川吏治政务上,值不值?”他屈下一个指头,“这是一。其二,单我看见,里边就有两个四
品官员,而且事涉兵部礼部两个主事,一齐枷号,或者问斩,北京部里和您别扭,搜剔挑眼
儿寻毛病、造流言,不时跟您寻点小麻烦,您这会子在四川,就是有再大的权,就是急煞气
煞,能不能一一料理北京那头的事?”傅恒听着,已然陷入沉思,却见李侍尧又屈下一指,
“既有北京的,想必湖广的、陕西的来办差,闲着没事逛戏院、就是睡嫖子在别处也都稀松
平常的事,你当众辱了,又枷又打,这都是您的军需后队,传出去,得罪多少?尹元长勒敏
的脸面怎么顾全?恒相公,唉……还有南京那头,瓜牵藤,藤连根,是何种情景?您是专阃
大将,不是本省的巡抚,您的差使是打仗,是莎罗奔的人头,四川政务这么一弄,都搅到一
处了,不请旨一下子严厉处分这么多人,主子怎么想?别的军机大臣怎么想?这里的轻重要
好生掂量啊……”
    这四条,李侍尧恳恳而言谆谆譬讲,有些言外之意只能点到为止。傅恒没有听到一半,
已知今日此举前后思虑均不周备,此时句句听来都是透心彻髓般的中肯之言。他一时没说
话,似乎有点艰难地站起身来,拍拍李侍尧肩头,踱到窗前,象要穿透窗纸似的望着外头,
许久才喟然一叹,道:“效臬,不要往下讲了。鲜于功张诚友断无可恕之理,由金辉会同臬
司衙门审明正法。其余的人……明天集中会议,训戒降级释放吧!”
    “大帅,可容学生插一言?”坐在肖露身边的庞凤鸣身子一仰说道。见傅恒背着身子微
微颔首,他抿了一下嘴唇说道:“放人比捉人还难。放出去由着他们在底下放炮砸黑砖透谣
言?也就是认承您错了,那是更不得了!”金辉问道:“你是甚么见识?”“押起来!”庞
师爷目中火花一闪,“统由金中丞出面主持,这就成了四川一省政务。金中丞一会带仪仗出
去接见他们,请了大帅的天子剑压阵,就说金川未灭,圣躬宵旰焦虑,他们身在四川,职在
朝廷,游敖荒嬉,顽钝无耻,实乃国家之贼!压着他们写服辩,有抗着不写的,明日午时就
上菜市,没人能救他们。写了服辩①押了手印,先扣押软禁,知会他原衙门着人认领回去―
―这边四门告示,杀鲜于功张诚友,把他们名单开列到布告上。大帅,您不是要整顿川军军
纪么?这么着切下去,才能四面净八面光,就是金中丞,您一本保上去,皇上必定欢喜,因
为皇上也要有个整顿吏治的表率呢!”
    ①服辩:即认罪书。
    傅恒听着已经转过身来,沉思有顷,徐徐坐回原位,自失地一笑,说道:“侍尧和庞先
生都是金玉良言。幸亏今晚我没有亲自出面!听你们的话真如醍醐灌顶啊!――看来我傅恒
历练世情,远不及元长啊!庞先生,肯否在我幕下屈就?如蒙不弃,我写信给元长要你过
来。”庞凤鸣笑道:“这是高攀,庞某求之不得的。不过尹公待我很厚,一时不忍离去,且
容暂在帐下效劳。我听人说,爵相从来不用幕宾的,完差之后我还回尹公那边最好。”傅恒
笑道:“他厚待你,我也不会薄待了你。不用师爷幕宾,是因为官做得太大,权也太重,一
个用人不当,招惹许多是非。真正人才我为甚的不用?你在这里仍不是师爷,作我的中军参
议,吏部票拟出来,堂堂正正的五品官。这仗打下来,我再保举,你就和他――”他指着肖
露笑道,“一样了。”金辉笑着拍拍肖露头顶去了。小七子不言声也跟了。
    肖露原是个客栈伙计出身,因遭官司牵连,先投靠云南巡抚杨名时,杨名时又着他到张
廷玉身边在军机处做杂务厮役,又捐官出缺在几处当县令,由而升班同知知府;讷亲二次出
兵金川,运粮押饷有功,保举了道台,遭际之奇堪称官场一绝。他虽天资平常,“学问”仅
识帐本之无,但诚实无欺胆小藏拙勤谨不怕烦琐的“跑堂”本色,在宦海中居然也能应付裕
如,差使办得好,颇引人注目,偶有小小失漏,人人都能谅解。他所常常相与帮办的,都是
当朝炙手可热的头号大臣,懂得不显能、不搬弄、不显摆能耐,上司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
死有的败坏,他却一直稳稳当当压老虎班似的遇缺就升官。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庸福”不可
夺的“福官”。几个大人今晚在这说话,他知道自己身份能耐小小的,一句言也不插,小学
生般模糊脸儿傻听;小七子有时里外照应不来,就帮着涮涮毛巾、换茶叶倒水,一脸肃穆谦
恭侍候照应,然后归座按膝稳坐,听傅恒提到自己,肖露忙陪笑道:“在东书房和庞老师说
话,在这边听大帅和中丞大人李银台讲论政务,这么大学问,我都听懵了!庞老师经尹大人
和傅大帅这么一提携,保准象人说的,‘苍蝇一飞,腾达千里’。卑职哪里敢比呢?我不
行,只是个勤快小心、不敢贪钱。学问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乱七八糟不成体
统……”
    他话没说完,李侍尧先耐不住笑得“卟”地一声将口中茶直喷出去。傅恒和庞凤鸣也仰
脸哈哈大笑。肖露愣着看。傅恒笑得打颤,道:“庞先生是‘苍蝇’么?那应该是‘青蝇之
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腾千里’!‘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颜子夸奖孔子学问笼罩宇
宙、函盖四方,无所不在无所不达的意思,你真真的荼毒圣灵糟踏学问了!”因见小七子进
来,住了笑,问道:“金辉那边的事办得顺也不顺?”
    “回爷的话,顺!”小七子道:“金中丞把人都集合到大堂西边大议事厅,都教他们跪
了给天子剑行礼,一开口就说是从大师这里请来的尚方宝剑,不须请旨,要先杀鲜太――鲜
于功和张诚友示众,肃官缄平民愤――谁不写服辩,午时一律军法从事。写了服辩甄别罪情
从轻发落――这会子都老老实实爬在地下写招状呢。没那么多的砚,大厨房的碗一人一个盛
墨汁儿……”想起那群官的狼狈相,小七子犹自忍俊不禁,“有个官儿唬得当场拉了稀,进
屋一股子臭味儿……”正说着,金辉也进来,却是脸色铁青,一屁股坐了端茶就喝,把杯一
墩,说道:“张诚友哭哭啼啼,伏地认罪,也写了招供词,鲜于功咬定牙根,说他没有支使
张诚友去惹事生非,说他赶到金家门外是去制止张诚友的。两个人在西议事厅里当面折辩,
就在我面前扭打起来。”
    “论起这事,生情造意的是鲜于功,指示行动的也是他,又是当面擒拿,他竟敢如此强
辩!”傅恒恶狠狠一拍桌子,“这个刁棍!”金辉道:“确是刁棍!他还攀咬大帅,说您一
边下令大索夜游荒嬉官员,一边把个蒙古小妞儿弄到衙门里自己荒淫……”他看了看傅恒脸
色,“还说上回黑查山和匪首娟娟吊膀子游桃花林,说你一打仗就弄女人……”大约还有更
难听的,金辉咽了口水没敢详述。傅恒犹未及说话,小七子在旁早已勃然大怒:“那会子我
在东议事厅,敢情这王八蛋还有这些臭话!我去揍扁了这狗日的畜牲!”
    傅恒的脸胀得通红,眼中精光闪烁,紧紧咬着牙关,一脸笑容在灯下看去十分狰狞,见
小七子跃跃欲试,断喝一声:“回来!”不许乱来!”说罢却不言声,背着手缓缓踱步,移
时,才冷笑一声道:“张诚友不是主谋,是个因公携私的罪,着实叫他写出服辩,金家铺子
那边也要取足证,到东议事厅当众认罪,然后发落到兆惠营里戴罪立功。鲜于功不写供词,
我也不要了,也不要金中丞负责,立刻拖出行辕,放炮――杀他!”
    “大帅……”
    金辉还想说甚么,傅恒摆手制止了他,缓缓从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箭交给小七子:“你
去,把这个给贺老六,让他立刻将鲜于功枭首!把头挂在我的大纛旗下!――去吧!”
    “扎!”小七子接令,飞也似跑出去了。留下屋里一片死寂,几个人神情严峻端坐不
语。默望着院外晨曦中房舍愈来愈清晰,一阵哨风扑门而入,紧张得双手攥着椅把手的肖露
脸色苍白,不自禁打了个噤儿,便听仪门外炸雷般三声炮响,震得屋上承尘籁籁抖动。
    “了却一件事。”傅恒微微一笑。他的声音在清晨的朦胧曦色中格外寒冽清晰,象刚刚
睡醒的孩子似的脸色那么平静,“侍尧说得对,我是来打仗的,不能纠缠地方事务。我也不
能押他西市,由着他在牛车上胡说八道败坏我的名声。”蹙额又思忖一会儿,无可奈何地一
笑,“其他人等既然写了服辩,布告上就不再列名刊出,也不要原衙门来认领了吧……京
师、南京、汉阳、西安都派人来领人,太扫这些衙门的脸了――还要指着这些衙门给我办差
呢!川军这些人,每人二十军棍,处分也免了吧……文官武官,责罚不能太不公等。”
    这全是一片息事宁人的心,和他初时要杀要打要黜那份魄力豪气相去得太远了,几个人
都觉得他心思太沉重,但谁也没有发问,只目不转睛望着他。傅恒觉得浑身乏力,心里却比
甚么时候都清亮,昨晚自己是呈了血气之勇,想借机整顿好四川军务政务,为乾隆清理吏治
树一风标。直到此时他才悟出,未免小题大做了,一旦真做出来,自己立即就会成为举朝文
武千目所视千手所指的“独夫”,乾隆会不会以为自己擅权也是很难说的事……忽而又想到
高恒如果不荒嬉不贪婪,就识情处世而论,恐怕还高着自己一筹……沉吟有顷,叹道:“蜀
道难,难于上青天――难怪太白之诗传诵千古。两个月前,金镬来信,江宁知府母亲寿诞,
收了六万贺礼,二百多文武赴筵,也是一举拿了,审量这些客人,又都放了,他没让写服
辩,二十天后就有五六个御史弹劾他,亏得主子圣明,留中不发,还申斥了都察院,才保下
了他。
    “何止蜀道难,元长公在西安何尝不是一样难?”庞凤鸣玲珑剔透的人,立刻听出了傅
恒的弦外之音,“大帅这样处置不差。有鲜于功一颗人头血淋淋挂起,震慑一下就成。就是
神仙也没法料理今日世事。还没有回禀大帅,袁子才已经弃官――”
    “袁枚不干了?”傅恒问道:“为甚么?元长没有挽留?”
    庞凤鸣自嘲地一个微笑,答道:“西安驻军比这里似乎还要放肆些,不独是逛妓院,有
个千总吃醉了酒,青天白日闯到一家杂货铺,叫兵把门,强奸了老板娘的女儿,老板娘哭骂
叫屈,丢下姑娘跳起,连老板娘也强奸了。袁枚带了知府衙门的人当场掩住,当街乱棍打
死。咸阳绿营副将叫萨赫,跋扈得很,寻到元长公,说这千总犯的军法,袁枚是地方官无权
处置,元长顶住了,说袁枚是总督军务帮办,奉旨来的。那里青海绿营、宁夏绿营都在西安
设有军需衙门,元长公不是钦差,也没你这大的权,又不象江南那样得心应手,竟是在那里
竭力周旋应付为难!兵士们和袁枚结了仇,天天小打小闹在城里胡为,袁枚一个知府能拿他
们怎样?所以,辞官了……我看元长也有点灰心,赠金放行,辞别筵上两人噙泪话别……肖
露本是除了差使不说话的主意,他和袁枚也相熟,想想彼此处境,也黯然说道:“诸位都是
顶尖儿的大官,我在下头看,这些做官的肮脏,有些人真连青楼里的王八大茶壶也不如!”
李侍尧却似乎还有点气概,笑道:“你们一递一递说,听得似乎天下就要乱了。主上正在整
顿嘛!事在人为,铜矿上守军有一个哨,借过称弄铜倒卖,我连哨伍十人长一齐屠了个干
净,还有一个哨,从哨长到兵,全是兔子,夜夜鸡奸,我打了军棍一律下矿当苦力――这都
是才去时的事,如今军纪上头我看还好。”
    “又是一个通宵……”傅恒揉揉发红的眼睛,见贺老六嗵嗵踩着脚步沿超手游廊过来,
亲自吹熄了蜡烛,笑道:“睡是睡不成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也要假寐片刻。肖露陪着金中
丞,你们都到西花厅,倚着春凳略息一时。把各自要说的差使理理,捡着紧要的说,我要把
这群人打发了才能见你们呢!”又对小七子道:“庞师爷以后就留咱们这儿了,你要当我的
宾客敬待侍候。――还有,那家蒙古人不要住在正衙里,后边里院是金中丞家眷住的,寻个
偏院住下,一应伙食随大伙房吃就是。”
    小七子和金辉儿个人紧张兴奋一夜,此时松了劲,也都有些乏意,一边答应着辞了出
去。这边贺老六禀道:“岳老军门派人来了,昨晚到的西城驿站。川军绿营管带副将格苏玛
沁方才要请见大帅,我留他暂在东书房等候。还有几个地方的知府,要请见,也在东书房等
着了。另有清水塘卡子上捉到的药贩子共八个,是个哨长押着来的,就绑在仪门外头……”
    “小七子,你点一柱香。一柱香烧完,你喊我起来办事。”傅恒轻声说道,柔和得有点
象女人,“告诉铬苏玛……沁,他的人我一个不杀,但要开导几军棍,一会儿就见他。那批
药贩子松绑,你去抚慰他们,就说我不杀他们,给他们饭吃……”小七子道:“他们卖药给
莎罗奔,是通敌呀!”“不是通敌,是通钱通银子……”傅恒半躺了下去,闭着眼说道:
“以前捉到就杀,其实是我犯糊涂了,我们的人进不去金川探听敌情,他们能进去,知情,
又杀了,不聪明嘛……去吧……香烧完就来叫我……”摆了摆手竟已睡着了。小七子站着盯
视自己的主子移时,从香盒子里取出几把香,比了又比,寻出一根最长的,小心燃着了插
好,蹑脚儿掩门退了出去。
    到东书房交待了差使,小七子又踅到西花厅,原以为金辉他们必定都睡着了,谁知一进
院便听他们正说得热闹,却是肖露在说钱度,“钱老衡和高国舅恰好相反,高国舅是问一说
十,恨不得满朝文武都攀了他案子里头。老衡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问甚么事,点点头又摇
摇头,问案的都叫他弄糊涂了。只有勒利台亲自见,才肯说话,可也就是两句:你要还念我
们多年交情,奏明皇上请再召见我一次。扯了龙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我把案子一窝
儿兜了,就请皇上降旨杀我――”小七子推门进去,庞凤鸣还在笑说,“那是个师爷出身,
懂得‘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是钦案,不奉旨不能刑,乐得这么泡着!”见小七子
进来,含笑欠身点头致意。小七子笑道:“我以为诸位已经睡了,怕这屋冷,过来瞧瞧,谁
知道竟这么热闹呢!”
    “你主子歇下了?”李侍尧和小七子熟稔之极,笑指着椅子示意他坐,“侍候这么个主
子,你也不容易――你听听南边,正在施肉刑,打得鬼哭狼嚎的。就是我佛如来,也不得有
这定心!”小七子侧耳听,隔着水塘南就是刑房,中间空阔,敲扑声喝骂声直着脖子的嚎叫
声,活似屠户家的杀猪汤锅铺屋――毕竟远,又隔一道后山墙,只隐隐传来,煞是热闹……
不禁咧嘴一笑,说道:“川军绿营的兵都他妈是女人托生的,二十小板就值得这么叫唤!大
帅府中营犯过堂,打晕死也不敢哼一声!”
    庞风鸣还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若论起才力,钱老衡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是吃了当过
师爷的亏,太精明又返了糊涂,又要升官又想发财,两头心旺。且是他又把握不到分寸,放
着正人君子象傅大帅、阿桂这样的故交还不足,又结交一批高恒这样的。品流一杂,灯红酒
绿纸醉金迷之间,甚么事作不出来?一递一递就败坏了。”李侍尧道:“如今作官的有几个
不发财的?硬是主上英明,军机处这几位枢相都是正人,压着下面不敢太放肆。不然,早就
天下一锅杂脍汤了。钱度是跌进陷阱里的,也怪他自己不谨慎。哪有一个三品大员自己亲自
和商人盐枭铜政上打交道弄钱的?他就当面向我挪借过铜还债,后来才听说是风流债,欠勾
栏王八头儿的!”说罢哈哈大笑。当下众人闲说见闻。庞凤鸣讲甘陕驻军如何跋扈,尹继善
在西安调停军民两政捉襟见肘,累白了头发,下头阳奉阴违,仍旧不买这位新任军机的账。
肖露往来于南京汉阳和成都,见闻更广,说了官说百姓,又说窦光鼐在仪征撞树直谏的事。
他却甚是没有次序章法,东北葫芦西北瓢,说说淮北遭水,一望无际的良田冲了,留下沙滩
也是一望无际,老百姓吃观音土,拉不下来屎憋死在沟里坑里;又说观音土“这玩艺能治水
土不服,有些船上人家、行商、化缘和尚、云游道士随身都带着”;又讲及皇上御驾进南京
种种仪仗如何威仪堂皇,南京军民迎驾,家家香花醴酒,满城烟花爆竹,万头攒涌观瞻礼
仪,崩瞎了眼的,挤落在秦淮河里的种种情态;忽而又说到孝感知府请客,化三千两银子从
老庆亲王府请厨子的……云里雾里说得满口白沫,忽而东,忽而西,饶是李侍尧那么精明的
人都被他说朦了。因又听他说山东老百姓吃蕨根、吃草,吃错了,吃着了“笑矣乎”草,一
家子笑死了,因问道,“东扯胡芦西扯叶,你都想说些甚么呀?”
    “我也不知道。”肖露抿了抿嘴唇说道,“这是闲聊么?”
    一阵哄笑中,小七子突然想起该叫傅恒起身了,说声“你这人真逗”,忙忙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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